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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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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匿名  發表於 2014-11-13 23:53:35
  第140章 惱羞成怒緊鑼密鼓
  
  「健兒留為國家死,豈因豎子坐殺之。」飛揚的筆鋒,淋漓的墨意,長條白麻紙上這兩行草書幾乎可以破紙飛去。
  
  琉璃看了看站在案後一臉平靜的裴行儉,又側頭把這兩句話讀了兩遍,多少有些詫異:裴行儉的今草有東晉風骨,頗有逸氣而偏於古雅,但這兩行字的筆力竟是從未見過的張揚酣暢,忍不住問,「字比你平日的都好,可這兩句詩是什麼意思?」——更古怪的是,深更半夜,留宿客院,他怎麼突然想起要跑到外屋來寫大字?
  
  裴行儉退後一步,端詳著這幅字,淡淡的一笑,「這是薛駙馬臨刑前的遺言,怨恨不給他機會戰死沙場,卻因房遺愛的事情連坐而死。」
  
  琉璃越發納悶,「那你為何想起要寫它?」
  
  裴行儉放下筆,繞過案幾,伸手將琉璃的手握在掌中,「適才我跟恩師說起前事,有些感慨罷了,薛駙馬一代名將,驍勇絕倫,卻是因為牽入這等陰事而死不瞑目,還有當年我家的那場橫禍……琉璃,這些日子我愈發覺得,自己實在不喜這些傾軋之事,與其這般身處朝堂進退維谷,還不如跟著恩師去西疆沙場真刀真槍……」
  
  他想去西域戰場?琉璃的手指一顫,裴行儉立時收口,低頭凝視著她的面孔,歎了口氣,將她攬入懷中,「我只是說說而已,恩師說得對,聖上十有八九不會答應,況且我也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長安……」
  
  琉璃不由鬆了口氣,伸手抱住了他。裴行儉輕輕撫摸著琉璃的長髮,低聲道,「是我不好,貿貿然這麼一說,倒是嚇到你了。不過,若我不是從軍,而是外放為官,離開長安,你覺得如何?」
  
  琉璃笑了起來,「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是……今天義父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他看起來,和平常有些不一樣。
  
  裴行儉搖了搖頭,「不是義父跟我說了什麼,而是義父讓我想通了一些事,是我自己想岔了,總想著如何才能不走錯一步,如何才能避開來日之禍,卻不明白世事無常,與其去想日後的福禍對錯,不如只去做自己應做之事,但求一個問心無愧。只是現在,我又些怕了,琉璃,我怎麼樣都不打緊,可我怕會讓你擔驚受怕,我怕會讓你吃苦。」
  
  琉璃忍不住橫了他一眼,「能有多苦?是沒吃沒喝還是入獄流放?我難不成是經不得半點磕碰的?還是你覺得,我只能與你同富貴而不能共患難?」
  
  裴行儉啞然失笑,攬著琉璃的手臂緊了一緊,「是我說錯了。」
  
  琉璃板起了臉,「光一句說錯了就想混過去麼?」
  
  裴行儉歎道,「那要怎樣才好?」
  
  琉璃認真的看著他,「你曾說過有事都不瞞我,可是,你的這些煩惱,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你能跟義父說,為何就不能跟我提上一句半句?」
  
  裴行儉默然片刻,神色有些黯然,「琉璃,我只是不想讓你因為我的事情煩惱。我曾答應過,要讓你過得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可這些日子以來,因為我的事,已經給你太多煩擾,我不想讓你再為這些不安。」
  
  他的理想,就是把自己當豬養麼?琉璃很想歎氣,只是看著他專注的眼神,好歹還是忍住了,只能暗地裡自我安慰:他不肯說就不肯說吧,自己不也有好多事情在瞞著他?算起來比他瞞著自己的只多不少,也不能算太虧不是?
  
  裴行儉的眉頭卻立時一挑,「你在想什麼?神情這般古怪?」
  
  琉璃一驚,忙斷然搖頭,「我也不告訴你以後我有什麼事再不與你說」
  
  裴行儉有些無奈的笑了起來,「真的惱了?是我說錯了話,我都已是認了錯,你就饒了我這一遭好不好?」
  
  看著裴行儉多少有些郁然的臉色,琉璃笑著向他眨了眨了眼睛,「你知道便好下次若是再犯……」手指微微用力,在裴行儉腰上平素怕癢處撓了撓。
  
  裴行儉猝不及防,忍不住笑出了聲,想拉開琉璃的手,琉璃哪裡肯依?笑鬧中,裴行儉突然一彎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往內室走去,「小東西,這次是你招我的」
  
  琉璃唬了一跳,忙伸手用力推他,「別鬧,這是義母家的客院咱們也要檢點些才是」
  
  裴行儉停住腳步,低頭看著她,滿臉都是驚奇,「你出來不是招我去安寢的麼?我只是見你辛苦了一天,想讓你少走幾步路,你卻想到哪裡去了?」
  
  ………………
  
  第二日天光剛亮,裴行儉便照例輕手輕腳的起身換上了圓領袍,剛走到門口,又忙忙的折回來拿起屋裡的銅鏡照了一眼,撫額長歎了一聲。
  
  琉璃早已睜開眼睛,忍不住躲在薄繭被裡偷笑得發抖——誰叫他那樣戲弄自己,自己惱羞成怒之下,下手是重了點,地方是巧了點,效果卻是再好也不過了:他脖子側面留下的那塊紅斑不大不小,看起來實在像是……
  
  裴行儉向來耳力過人,轉身看著琉璃,點頭笑了起來,「好啊既然你這麼歡喜,我一人獨樂倒不如咱們同樂。」說著走上兩步,拉開被子,按住琉璃,也不顧她求饒,低頭便親了下去,片刻之後才鬆手抬頭,端詳了一眼,大笑著轉身離去。
  
  琉璃一張臉頓時垮了下來。待到阿霓和小檀進來幫她梳頭時,臉上果然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又立刻若無其事的移開了目光。琉璃看著銅鏡裡脖子上那嫣紅如血的兩道吻痕,簡直連氣都歎不出來,把身上杏色棋格紋錦滾邊的牙色交領綾衫提了又提,終於不得不放棄了努力,硬著頭皮到了蘇府上房,強自鎮定著吃過早膳,在於夫人和羅氏含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好容易回到了自家上房時,琉璃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阿燕卻遞了一張帖子過來,「是昨日閉坊前送到的,婢子來不及去稟告娘子了。」
  
  琉璃接過看了一眼,眉頭不由緊緊的皺了起來,中眷裴的那位鄭氏?而且今日便要過來?那一日見大長公主送了自己掌櫃,她不就躲得遠遠的了嗎?如今這麼急找上門來,難道是聽說了發賣產業的事情?來得也好只是想起裴行儉昨夜的話,她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低頭想了片刻,把小檀叫到身邊,低聲吩咐了幾句。小檀臉上頓時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琉璃只能解釋道,「我原應過那位普伯,給他養老。如今那邊也消停了,正可趁繼母進門前把他換過來。這些圖樣,也原本是為夾纈而畫,我留著也白留,不如送給舅父舅母,或許還能派上些用場。」
  
  小檀恍然大悟,笑著點了點頭,輕快的轉身進了書房,阿琴卻有些疑惑的看向琉璃,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琉璃已吩咐道,「快去幫我找件領高些的衫子來」
  
  待琉璃換上了一件直領的淺緋色羅衫,外面小婢女便回報道,鄭氏已經到了。
  
  站在院門口,看著只帶著一個貼身婢子從遠處快步走過來鄭氏,琉璃臉色露出了無懈可擊的微笑,待她走到跟前,不緊不慢的行了個禮。鄭氏的步履一頓,忙笑了笑,「大娘不必多禮。」
  
  兩人在上房裡坐定,琉璃便吩咐人端上了新制的蓮子漿,笑吟吟的東拉西扯了幾句,鄭氏終於按捺不住,皺眉道,「大娘,我今日來,是有話要問你。」
  
  琉璃微微吃驚的抬起了頭,「有什麼事,嬸嬸儘管吩咐。」
  
  鄭氏正色道,「我昨日偶然聽說大長公主正在準備錢帛,說是你要將洛陽的產業都轉手給她,可有此事?」
  
  琉璃坦然點了點頭,「嬸嬸也知道,大長公主將那些掌櫃莊頭都給了我,前幾日他們從洛陽過來,便道那些產業今年前半年雖然收成好,但下半年不但沒有收益,只怕還要虧錢,又跟我說了許多他們如何經營艱難。我想了半日,既然如此,何不轉賣了出去?總是勝過年年貼錢偏偏大長公主又是吩咐過不能叫這些奴婢骨肉分離的,自然只能先問一聲河東公府可願意接手,沒想到大長公主一口便答應了。」
  
  鄭氏忙問,「可說了多少價錢?」
  
  琉璃笑了起來,「我哪裡知曉這些?只是讓這些掌櫃報個數上來,如今還有掌櫃在路上,數目大約過幾日才能得,大長公主說她願意出二十萬貫……」
  
  鄭氏不由失聲道,「二十萬貫」
  
  琉璃詫異的看了她一眼,才接著道,「正是,我也沒料到會有這麼多,想著都是親族,多些少些有甚打緊,待掌櫃們的數目都報了上來,若是沒教大長公主太吃虧,便以這個價錢一筆交割清楚也罷。」
  
  鄭氏忙道,「你哪裡知道這些她說二十萬貫,你便當這是極多的了麼?我卻是聽人說過的,那十來處莊子裡有千頃的良田,那些店舖也是極好的,何止二十萬貫,便是要一百貫也使得」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隨即笑著搖了搖頭,「嬸嬸只怕是道聽途說,哪裡能有這許多?大長公主何等身份,雖然對我有些不喜,對守約卻一直是照顧有加的,哪裡會這般壓低價錢?再說嬸嬸也是知道的,今年上半年說是收益甚多,其實加起來也不過萬來貫錢,如此算來,二十萬貫自然是差不多。何況我還問過那些掌櫃、莊頭,他們也都說大致是這個價。」
  
  鄭氏冷笑了一聲,「他們的話你也信的?那些人都是大長公主的家生奴婢,雖然身契歸了你,家人卻都還在河東公府,豈能對你說實話?今年交上來的收益自然也是打了折扣的,我們這幾家人,原有世代住在洛陽的,對那邊的情形自然比你清楚,這些產業少說也要八九十萬貫,而且如今便是拿出這些錢來置,也是再置辦不到的。」
  
  她看著琉璃,臉色變得嚴厲起來,「大娘,你如今身為宗婦,一舉一動須為族人表率才是,這些產業都是族人拿鮮血性命換來的,你輕易發賣原已是不妥,何況是這般便宜的發賣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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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6 23:20:02
  第141章 義正辭嚴自投羅網
  
  琉璃看著眼前這張義正辭嚴的面孔,恭順的垂下了頭,「嬸嬸教訓得是,琉璃原是年輕識淺,請嬸嬸教教琉璃,唯今之計,該如何才好?」
  
  鄭氏不由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位胡女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好說話了?她來之前打疊了百般說辭,必要說服她收回把產業賣給大長公主的念頭——這些產業得的收益,可是歸族裡花銷的,憑什麼要便宜那位大長公主?
  
  定了定神,鄭氏臉上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自然是不能賣」
  
  琉璃歎了口氣,「那年年賠錢又該如何是好?守約的祿米一年不過三百來石,我又是沒多少嫁妝的,這如何賠得起?到頭來,還不是個賣字?或者,嬸嬸您借我一些?橫豎也是為了族裡,若是產業有了收益,我再還您?」
  
  鄭氏呆了一下,忙道,「你信他們的,怎麼會賠?店舖也罷了,那些上好的良田哪裡有賠的道理,那些刁奴,原是哄你的,你……把他們都換了若是你人手不夠,嬸子手裡倒也有幾個可靠的奴婢,便借你使使也不打緊,保管比那些人強」這一招,大長公主使得,她為何使不得?
  
  琉璃笑了起來,「那是再好也不過了,我這便把那些店舖田莊的契約拿來,您看看能幫我管起幾處?嬸子真是疼我」眼見鄭氏已眉開眼笑,又笑著補充了一句,「這樣一來,待會兒大長公主問起我來,我便可如實稟告了」
  
  鄭氏的笑容頓時僵了,「什麼稟告大長公主?」
  
  琉璃笑道,「我原是應了她要轉手給她的,如今不轉手,自然也要說出個理由來,待會兒嬸嬸選定了,我便去回稟大長公主,這產業不轉了,有嬸嬸幫我管起來呢。」
  
  鄭氏臉色頓時由僵硬轉成了蒼白——她真這麼去說,大長公主不恨死自己才怪,自己和自家人哪裡還有活路?他們可不是皇帝的寵臣,也沒有宮裡的寵妃撐腰,大長公主真要下定決心對付他們……忙叫道,「不必,不必此事怎麼能回稟大長公主?原不過是我私下幫襯你一二,哪裡值得說出去?」
  
  琉璃面露驚訝之色看了她一眼,「嬸嬸若不願意琉璃說出去自然也行,只是……那店舖也罷,田莊也罷,大長公主的人原不是掌櫃一個,琉璃用了嬸嬸的人,這般大事怎麼可能瞞得住?」
  
  她惆悵的歎了口氣,「其實出手這些產業,不光嬸嬸覺得可惜,我也覺得可惜的,只是我和守約年輕又輕,家裡人口又單薄,實在無力去管這些產業,如今有嬸嬸肯幫我,琉璃就放心了。嬸嬸適才教訓得是,這些產業是族人拿性命換來的,收益也是要歸族裡的,原該大家都出些力才是。不如明日我便大傢伙兒都召來商議商議,把嬸嬸的意思也告訴大家,幾家叔叔嬸嬸便一家分幾處產業管著,連那些掌櫃的身契,我也一併都給叔叔嬸嬸們,嬸嬸以為如何?」
  
  鄭氏舌頭頓時有些打結——這些掌櫃的身契便是些禍根,大長公主此計之毒,任誰都看得出來,接手這些產業和掌櫃,不是自尋禍端是什麼?若是真把大家召來,說是自己的意思,不但不能落好,只怕還會招來埋怨,自己更是坐實了攔著這庫狄氏不許她賣產業給大長公主的名聲,人多嘴雜,有個一句半句漏出去……
  
  她心思轉動,頃刻間便打定了主意,「這主意聽著還好,但你不也說過,這店舖田莊裡還有許多是大長公主的人,換了掌櫃恐怕也無濟於事?細想想此言當真在理,我等來幫你,管得好也就罷了,若是管不好,豈不會更亂?與其這樣糾纏不清下去,的確是不如轉了乾淨再說,大長公主也是裴氏之婦,倒也不算外人。」
  
  琉璃驚訝的看著鄭氏,似乎不明白她為何又轉了話頭,半晌才道,「嬸嬸也覺得這產業是賣了好?可別的叔叔嬸嬸又會如何做想?您今日這般一提醒,琉璃哪裡敢賣,還是要依著嬸嬸的意思,把幾位長輩都請來商議一番才是。」
  
  鄭氏此時心中已滿是後悔,這是個燙手山芋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為何要著急趟這樣的一趟渾水?若是把人召集來了,當眾一說是自己提的主意,不出半日只怕就會傳到大長公主耳朵裡……忙滿臉堆笑道,「大娘多慮了,這原是你家的產業,你願意給族裡花銷,是你的好意。還是你說得對,雖說家產可惜,但既然無力去管好,與其年年賠錢操心,倒不如轉了。何況大長公主都與你說了願意接手,現今再後悔說不賣更是不好。你放心,族裡的長輩都是明理的,絕不會因此說你半個不字。只是,這價錢,實在是太低了些」
  
  琉璃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這價錢什麼的,原是大長公主說的,竟真的不合適麼?」低頭盤算了半日,抬起頭時,滿眼都是請求,「那這樣,不如嬸嬸陪我去河東公府或是公主別院一回?咱們好好與公主說說?」
  
  鄭氏幾乎跳了起來,「這怎麼成?此事原是你和大長公主之事,我也不過是怕你吃虧,來提醒你一聲罷了,我如何好出頭的?」
  
  琉璃垂下眼簾,長歎一聲,「嬸嬸既然不肯幫我,那琉璃也是無法了,大長公主是長輩,又是公主,哪有我一個晚輩與她討價還價的道理?況且大長公主的意思原是多了便不要的,如此一來,我沒有法子處置,依然只能靠叔叔嬸嬸們幫忙。好在嬸嬸也說過,家中原是有奴婢可以幫琉璃這個忙的,到那時,琉璃說不得牢記您今日的話,厚著臉皮上門請您幫襯一二了。」
  
  鄭氏呆呆的看著琉璃,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明明是過來阻止她賤賣產業——只要拿大義的名分逼住了她,她自然便只能與大長公主斗去,大長公主也是快五十的人,還能活多少年?只要熬到大長公主一死,那些產業便財源滾滾,就算是全族人分著花,也是好一份財路……可怎麼說來說去,這坐山觀虎鬥,眨眼間變成了自己去打老虎?難道這胡女竟是打著要用自己來擋那邊的主意?要是依了她的說法,這得罪大長公主的事情,自家豈不是躲都躲不開了?這錢帛雖好,也得有命去花不是?
  
  她心中念頭轉來轉去,漸漸下定了決心,長長歎了口氣,「幫襯自然是要幫襯的,只是我也有些年頭沒去過洛陽,那邊情勢或許有些不同,價錢跌了也未可知。大長公主既然這麼說,定然有她的一番道理,何況既然都是裴氏族人,若是太過計較這錢帛多少,倒是辱沒了門楣名聲,二十萬貫說來也不少,你若覺得還算合適,與大長公主議定了便是。說來這到底是你家的私產,我們這些這做叔叔嬸嬸的,原是不該囉嗦的。」
  
  琉璃睜大眼睛看著她,「嬸嬸此言當真?二十萬真的不算少了?」
  
  鄭氏臉上微熱,只能趕緊轉了話題,「自然不少,說來這樣一筆錢,修宗祠也罷,置族田也罷,恐怕一時都花不完,大娘是不是也要拿出個章 程來?」就算只有二十萬貫,那也是一筆橫財……
  
  琉璃笑道,「嬸嬸放心,琉璃已然想好了,待到大長公主與琉璃交割那日,也會請族中的幾位嬸嬸過來做個見證,琉璃自個兒絕不會要一文錢一尺帛的,定會讓諸位長輩滿意。」
  
  鄭氏臉上終於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哪裡談得上見證,我們來湊個熱鬧也就罷了。」
  
  琉璃看著她,笑得更是真誠,「怎麼不是見證?不瞞嬸嬸說,琉璃自打應了大長公主這件事情,心下一直便有些不安,就怕自己走錯了一步,落下了話柄,如今嬸嬸過來這一趟,又說了這番話為我分解,琉璃便放心多了,日後若有人問起,我也有嬸嬸的話好回他們琉璃多謝嬸嬸還來不及,交割之時哪裡能少得了您」
  
  鄭氏心裡一突,忙不迭的擺手道,「我哪裡說了什麼?我什麼都沒說,哪裡當得個謝字?」
  
  琉璃笑得柔和無比,「嬸嬸怎麼沒說?適才不是是嬸嬸告訴琉璃,與其這樣糾纏不清,不如賣了乾淨,叔叔嬸嬸們也絕不會因此怪罪我麼?又說了,二十萬貫也不算少,這樣一來,有嬸嬸把了關,琉璃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笑盈盈的舉起了杯子,「琉璃多謝嬸嬸,請嬸嬸請嘗一嘗琉璃新制的蓮子漿,不但有蓮子,還有紅棗和秋藕,最是補身的,只是味道粗劣,嬸嬸莫見笑便是。」
  
  鄭氏呆呆的看著琉璃,突然很想抽自己一下:自己是來驅狼吞虎的麼?分明就是來自投羅網的她端起杯盞,一言不發的喝了一大口,嘴裡的味道是出奇的又酸又苦,好不容易才慢慢的嚥了下去。
  
  在琉璃的身後,阿燕和阿霓也是一言不發的繃著臉,直到把失魂落魄的鄭氏送到了院外,才相視大笑起來。阿霓一面揉著肚子一面道,「看這鄭夫人的模樣,這三五天定然吃什麼都是苦的」想了想,又忍不住歎了口氣,「說到底,娘子還是太過好心,這二十萬貫到底太過便宜了那大長公主,也便宜了這些人」
  
  琉璃默然片刻,也歎了口氣,「我也知道如此,但放眼這長安城,難道還有人肯出更高的價來得罪大長公主不成?」抬頭見阿霓默默無語,忙笑道來,「既然無可奈何,便莫想那麼多,總犯不上為了惱她,把自己搭進去,還是自己過日子要緊。」
  
  阿燕也笑道,「娘子這話在理。」
  
  這一日,裴行儉從衙裡回來時,一眼看見琉璃身上那件豎得高高的直領衫子,便笑了起來,「早知如此,真該在你臉上留個印。」
  
  琉璃斜睨了他露在圓領衫外的脖子一眼,滿不在乎的道,「那我多抹兩層胭脂輕粉便是。」
  
  裴行儉想了半日,只能摸摸自己的脖子,長歎了一聲。琉璃笑嘻嘻把備好的蓮子漿遞到他手中,「你且嘗嘗看,我讓廚娘按宮裡養身的法子調製的,味道還好。」
  
  裴行儉喝了幾口,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一事,轉頭看向琉璃,「今日聖上又擢拔了一位你的熟人,倒是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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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6 23:20:44
  第142章 絕妙好棋絕世名帖
  
  高宗不顧長孫無忌和群臣異議,執意讓蔣孝璋當上了尚藥局的奉御?
  
  琉璃納悶的看著裴行儉,「此事有何可異議的?蔣御醫醫術了得,又精通藥理,性子雖是古怪了些,為人卻還方正。且莫說他治好了武昭儀,前幾個月聖上頭風頻發,不也是他歸來後調理一番便好轉了?他本是侍御醫,如今再擢拔他一級為奉御,不是順理成章 麼?再說,尚藥局誰當奉御與朝政半點干係也無,長孫太尉他們為何要反對?」
  
  裴行儉搖頭笑了笑,解釋道,「你有所不知,按朝廷編員,尚藥局設奉御兩名,如今名額已滿,聖上又提拔蔣孝璋為奉御,於理自然不合。因此聖上是下令擢拔蔣御醫為奉御員外特置,雖是編員之外,一切待遇同正員。長孫太尉便雲,大唐開國以來,員外官絕無待遇同正之理,開此先例,著實不妥。為一御醫而壞了制度,朝廷日後該如何取信於天下衣冠?」
  
  琉璃點了點頭,也是,大唐的公務員也是有編製的,提拔一個御醫事小,壞了規矩事大,只是若是如此,「聖上怎麼還是擢拔了他?」
  
  裴行儉淡然道,「聖上說,蔣御醫之功為前所未有,故享前所未有之恩遇,也是理所應當,只是其功涉及內幃,他原不欲公告天下,若是太尉著實想知,他也只好直言不諱,教群臣和天下人看看,擢他為奉御特置到底是何道理。」
  
  琉璃立時明白過來,武則天的後手只怕已是發動了,定然是蔣御醫發現了王皇后不利於武昭儀和高宗的手段,從而立下大功,使得高宗決心要擢拔他,「那長孫太尉怎麼說?」
  
  裴行儉語氣略帶嘲諷,「還能怎麼說,自然是既然事涉內幃,陛下做主便好,臣等不便置喙。」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高宗這是擺明了在威脅長孫無忌,你不讓我提拔蔣孝璋,我便把王皇后的罪狀昭告天下,如此一來廢後之舉便再也不會有任何回轉的餘地,長孫無忌想來不會對後宮之事毫無耳聞,猝不及防之下自然不敢賭這一把,這一招還真是不錯卻聽裴行儉歎道,「若以棋局為喻,聖上的這一步可稱絕妙,經此一事,朝堂局勢已扭轉了大半。」
  
  琉璃不由一呆,提拔了一個御醫,就算是破格提拔了一個御醫,雖然堵住了長孫無忌的嘴,但怎麼就絕妙了,又怎麼會扭轉朝堂的局勢?
  
  裴行儉見了琉璃的神色,微微一笑,「李舍人之事,已教滿朝官員看清楚,與長孫太尉不睦者,只要合了聖意,便依然可以留用於朝廷,太尉亦無可奈何;蔣御醫之事,更會教天下人明白,聖上想重用之人,便是太尉反對,便是違反了章 制,依然可以得到提拔、享受恩寵。須知朝廷編員有限,而員外同正之例一開,便給多少人留出了一條青雲直上之路如此一來,日後人心向背自然已是不同。」
  
  原來如此如果說李義府的事情是意外之獲,那蔣孝璋的這次提拔便是一步精心設置好了的棋,時機人選都恰到好處,如此不動聲色又暗含殺機,怎麼看怎麼都像武則天的手筆……琉璃想了半日,只覺得自己的腦子果然是不夠用,在這種局面中,她別說去下棋,連看棋都看不懂,不由歎了口氣,「橫豎與咱們無關便是了。」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琉璃一眼,笑了起來,「怎麼會無關?我若猜得不錯,不出一個月,李舍人與許學士等人便會先後擢升,我……或許會入吏部。」
  
  琉璃吃了一驚,裴行儉的臉色也漸漸有些沉凝,「吏部這幾年一直為褚相與柳尚書所把持,最是水潑不進,聖上上回召我入宮,便曾說過一句,我應做個郎官,才算人盡其用。」
  
  琉璃有些啞然,她雖然對朝政並不熟悉,卻也知道,三省六部裡最為要緊的便是吏部,成為吏部侍郎、員外郎這樣的郎官,不知是多少大唐官員的夢想,只是對於裴行儉而言,卻是離他遠離漩渦的夢想越來越遠了……看著裴行儉無論如何算不上愉悅的神色,她想說點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笑了笑,反手把她拉入了懷中,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背,開口時已換了話題,「聽說今日那位鄭氏阿嬸來過一次,出門時差點歡喜得哭了?」
  
  琉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容易才收了笑容,一本正經的道,「正是今日多虧她來教導了我一番,最後又告訴我這產業原是賣了的好,二十萬貫之價也合適得緊,他們做叔叔嬸嬸的絕不會干涉,這般好意,我自然要好好謝她一番才是。」
  
  裴行儉忍不住哈哈大笑,輕輕捏了捏琉璃的臉頰,「誰若是小瞧了你,可夠她們喝上一壺的」
  
  琉璃笑嘻嘻的沒做聲,裴行儉停了片刻卻問道,「既然這邊已然無事,你可想好了該如何處置那二十萬貫錢?」
  
  琉璃心裡一跳,忙笑道,「你放心,這二十萬貫不會在咱們這裡花上一錢,自然是要讓全族都能獲益。今日我還跟鄭氏嬸嬸說了,咱們與大長公主交割之時,會請她們來做個見證,總之絕不會讓任何人挑出理來。」
  
  裴行儉凝視著琉璃的眼睛,半晌才若有所思的微笑起來,「你覺得妥當便好只是何時會交割,如今便已經定下了麼?」
  
  琉璃輕輕的歎了口氣,「定是尚未定下,想來也不過是這幾日罷。」
  
  她現在,等的也不過是那個壞消息。
  
  只是之後幾天,一切卻是出奇的風平浪靜,到了初十,洛陽掌櫃莊頭們報的價目終於到齊,果然是剛好二十萬貫,鄭宛娘第二日便又來了一趟,當下敲定了二十二萬貫的價目。鄭宛娘又道,若是金銀器物可折價計入,或是能賒欠些零頭,河東公府倒也籌備得差不離了。琉璃只能笑著說不急,還是一次交割清楚才好,況且自己這邊也要做些準備。
  
  朝堂上,正如裴行儉所料,李義府很快被破格擢拔為執掌中書省實務的中書侍郎,然而這一次,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卻全是無反應。裴行儉更是日日例行公事的上朝、去縣衙,午後歸家,半點異常的跡象也無。直到中秋前兩日,他才晚歸了一回,手裡還小心翼翼的拿著一個匣子。
  
  琉璃早已等得心急,忙迎了上去,問道,「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晚。」
  
  裴行儉笑了笑,「今日褚相召我過去了一趟。」
  
  褚遂良找他?琉璃的心頓時提了起來,忙問,「他為何要找你過去?」
  
  裴行儉略有些詫異的看了琉璃一眼,把手裡的匣子遞給了她,「便是為了這個。」
  
  琉璃心裡納悶,打開這個一尺多長的檀木匣子一看,裡面是一個用紫色細綾裝裱過的小小卷軸。她忙用手絹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拿了出來,展開一看,不過是一張平常尺寸的白麻細紙,紙面已略呈黃色,上面是幾行飄逸的今草,氣韻流轉連貫,字跡勁秀灑脫。琉璃只看了一眼,便脫口讚了聲,「好帖」
  
  裴行儉笑道,「你的字雖然有些稚氣,眼光倒是老辣得很。」
  
  琉璃看了半晌,還是搖了搖頭,「我認不出是誰的墨書,似乎不是王右軍的?」
  
  裴行儉笑容裡有一絲少見的得意,「是張伯英的真跡」
  
  草聖張芝的真跡?琉璃不由吃了一驚,這位東漢書法家,雖然有著草聖的赫赫威名,卻沒有多少真跡流傳下來,她在宮裡兩年,因武則天和高宗都極愛書法,她沾光見過不少王羲之的帖子,但張芝的只見過兩張,如今這便是第三張。她忙又仔仔細細的看了兩遍,點頭不語。
  
  裴行儉也淨過手,用葛巾細細的擦乾了,才從琉璃手裡接過了字帖,「張伯英的真跡最是難得,我當年費盡心思,也不過見過的四五張,能借我臨摹的不過三張,已算是極難得的運氣了,因此褚相今日才找到我,讓我幫他鑒別一下。你看,這種紙張,這般字跡,哪裡做得了假?便是在張伯英的真跡裡,也當屬上上品。」
  
  琉璃奇道,「既是真跡,褚相為何會讓你帶回來?」
  
  裴行儉笑道,「自然是讓我幫他臨幾張。」
  
  琉璃點頭不語,若論書法,褚遂良是公認的當世第一,只是他更長於楷書,而裴行儉則以草隸見長,臨草書貼更是一絕,當日高宗便曾把宮裡收藏的草書名帖都找出來讓裴行儉臨過一遍,如今褚遂良得了張芝的真跡,請他幫忙臨幾張也是順理成章 。只是想到褚遂良這個名字,她的心裡到底還是隱隱有些不安,想了一遍只能問道,「可說好了何時把字帖還他?」
  
  裴行儉道,「這倒是沒說,這臨出好帖來原也要幾分機緣,這幾日我要好好多臨幾遍才是,張伯英的貼當真是可遇不可求的。」
  
  琉璃看了一眼這張只怕是千金難換的字帖,又看了一眼頗有些逸興橫飛的裴行儉,只覺得心裡那種不安的感覺越發強烈,裴行儉卻是低頭專注的看著字帖,半晌才抬頭看見了琉璃的臉色,微微一怔後笑了起來,「你莫擔憂,我自有分寸。」
  
  就像自己看見好畫就會喪失理智,裴行儉看見好字的反應似乎也差不太多……琉璃垂下眼簾,無聲的歎了口氣。
  
  然而永徽六年的中秋竟是平平穩穩的過去了,唯一的意外便是琉璃讓廚下用藕粉、蓮子、桂圓熬出的玩月羹,因廚娘放的時間長了些,煮得透明的藕粉有小半化成了水,只得又重新做了一遍。
  
  到了第二日,琉璃剛剛用過早膳,阿霓卻回報道,雪奴有事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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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匿名  發表於 2014-11-16 23:21:03
  第143章 一諾千金一笑側目
  
  銀緞滾邊的素色平綢短襦,窄身五幅白綾長裙,雪白的鵝蛋臉上,只是薄薄施了一層粉。琉璃看著緩步走進的雪奴,心裡忍不住驚歎了一聲。不過是一個多月不見,雪奴明顯瘦了一圈,然而襯著這身素淨如水的衣裙,反而有一種冷艷到極處的感覺,骨子裡那份天然媚意也變得若有若無,卻越發的撩人。
  
  琉璃突然有點心虛起來:最近這段時間,自己已經把這位雪奴忘了個一乾二淨,據阿霓回報,她一直本本分分的呆在梅院,每日早晚會出去主動料理一番花草,偶然與別的婢女閒聊時,說話也都是中規中矩,並不曾胡亂打聽上房的消息或是拿恩惠收買人心。如今看著這位千嬌百媚的美女,琉璃只覺得自己把她放在後院裡發霉,當真算得上是暴殄天物。
  
  雪奴走到琉璃身前,竟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肅拜禮,「雪奴見過娘子。」
  
  琉璃忙笑了笑,「不必多禮聽說你是有事要回稟,起來回話便是。」
  
  雪奴並沒有起身,依然跪在地上,深深的低著頭,露出了一段凝雪般的脖頸,襯著烏沉沉的黑髮,琉璃雖是女子,看著心裡不由也是一跳。
  
  「雪奴過來,是來懇請娘子給雪奴一個恩典。」
  
  琉璃不由坐直了身子,等待她的下文。心裡忍不住一聲低歎,自己早就應該想得到的,這樣的美人兒,大概無論如何也不會甘心在自家後院這片小小的天地裡百無聊賴的慢慢老去吧?
  
  雪奴的聲音低緩,語氣卻並不遲疑,「奴婢無意中聽聞,娘子這幾日會把產業轉給大長公主,想來娘子和阿郎日後與河東公府便會再無牽涉。雪奴恭喜娘子,也想請娘子做主,將雪奴重新發賣出去。」
  
  琉璃愕然挑起了眉頭,一句「你說什麼」差點脫口而出——自己沒聽錯吧,雪奴過來竟然是求自己再把她賣了?她的這個要求,實在是,一如既往的有個性想了半日,她只能問道,「此話從何說起?「雪奴略微直起了身子,聲音依然極為冷靜,「不瞞娘子,雪奴自幼便長於平康坊,雖然未曾入教坊之籍,卻也是假母細心教養,以為奇貨,沒想到卻被河東公府看中,以二百金強行買做了奴婢。幸得娘子和阿郎都心地仁厚,給了雪奴一處容身之所,又處處厚待雪奴。只是雪奴在府中無事可為,心中著實難安,因此想懇請娘子重新發落,一則可以將雪奴賣給坊內樂家,娘子少說也可得一二百金;二則……」她似乎變得有些猶豫起來,沒有接著再說。
  
  琉璃頓時明白了幾分,這位雪奴正如裴行儉所料,的確是風塵中人,不過並不是入了教坊籍的官伎,而是被鴇母們養大的私伎,聽她的語氣,想必原來也並非奴籍,卻被大長公主強行買做了奴婢,如今她大概是覺得河東公府應該不會有興趣再來追究她的下落,才懇求自己把她賣回去——也許對她而言,做花魁的確是比做花匠更有前途的職業吧?琉璃不由放緩了聲音,「有話你直說不妨。」
  
  雪奴默然片刻,突然抬起頭來,毅然看向琉璃,「若娘子能信雪奴一回,雪奴斗膽懇請娘子放雪奴為良,雪奴願寫下契約,十年之內,必償娘子以千金」
  
  琉璃驚訝的看向雪奴,她那張美艷的面孔上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然之氣,看去幾乎令人心驚。按理說,她的這個要求不但是大膽,簡直是異想天開到了荒謬的程度,但不知為何,她的神色裡卻自有一種讓人無法斷然回絕的東西。琉璃心裡轉了幾圈,才皺起了眉頭,「奴婢放良,國有定制,並非我想放便放。」按大唐的律法,她只能將雪奴放為較奴婢略好些的客戶,卻是不能直接將她放為良人的。
  
  雪奴眼睛頓時一亮,「娘子有所不知,雪奴本是良家子,只要娘子肯放了雪奴,雪奴自有法子還為良籍,買奴婢的原是河東公府,此事也絕不會牽連到娘子」
  
  琉璃沉吟不語,她倒也知道,大唐官府嚴禁逼良為賤,若是良家子被人逼迫賣做了奴婢,只要去官府申訴,的確可以還為良籍。而大長公主送給自己兩個絕色美婢原是人所皆知的,雪奴便算去改籍,也的確牽連不到自己,只是買她的畢竟是河東公府,她居然說有把握能翻回此事,可見是思慮得極為周詳了……
  
  雪奴看著琉璃,神色愈發誠懇謙卑,「娘子,並非雪奴不知感恩,雪奴生於風塵,除了以色藝事人,此身再無所長。娘子與阿郎待雪奴仁厚之極,然而以雪奴微賤之身,留於府上又有何用?娘子若肯將雪奴重新賣回平康坊,自能略有所得,然而雪奴若得自由之身,便可設法自立門戶,娘子十年所得,必數倍於此刻身價。娘子和郎君是何等身份,雪奴一介小民,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妄言相欺」
  
  琉璃靜靜的看著雪奴,雪奴在琉璃的目光下神色先是略有些緊張,隨即便恢復了平靜。琉璃心裡暗暗佩服,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猜,你不但聽說了我會把產業轉給河東公府,也聽說了這幾十萬貫所得我都會用於族人,因此今日才會來這一遭吧?所謂賣給假母不過是托詞,你是覺得我既然不在意幾十萬貫的家產,更不會為了一二百金的身價錢落一個賣婢為伎的名聲,無論為名為利,都會痛痛快快的放你出去,是也不是?」
  
  自己要轉產業給河東公府,在這府裡早已無人不知,雪奴又不曾被禁足,怎麼可能最近才聽說?今日一大早便前來求懇,自然是近來聽說了後一個消息,她兜兜轉轉說了這一大圈,為的也絕不是讓自己把她轉賣出去,她賭的不過是,自己能放棄那巨額家產,或者是怕事愛名,會為名放她,或者是深謀遠慮,則會為利放她,可惜,自己其實兩者都不是。
  
  雪奴一怔,臉色頓時有些發白,忙俯身在地,「雪奴不敢」
  
  琉璃淡淡的一笑,「你不敢?那你來這裡作甚?你猜得對,我的確不在意你的身價錢,也不願意擔上買婢為伎的名聲,只是我更不喜歡你這般試探於我,因此什麼賣與假母、十年千金,我便當今日都不曾聽見過」
  
  雪奴身子一顫,抬頭想說什麼,對上琉璃的眼睛,終於還是無言的低下頭來,肩頭徹底的垮了下去。
  
  琉璃沉默片刻,這才回頭道,「阿琴。」
  
  阿琴神色複雜的看了雪奴一眼,走上了一步,「娘子有何吩咐。」
  
  琉璃淡然道,「你拿上雪奴的身契去外院找裴管家,讓他去萬年縣一趟,便說我們今日才得知雪奴原是良家子,請衙門查點一下,若是不錯,便請銷了她賤籍。」
  
  雪奴猛的抬起頭來,不敢置信的看著琉璃,琉璃神色平靜的看了她一眼,語氣溫和了許多,「我知道你有法子轉回良籍,只是畢竟是河東公府買了你去,你要扳轉此事,想來要付出不少代價,不如我來出面,你便當我是用你買了個好名聲。你若有靠得住的落足之處,待管家回來之時,便可自行離府,給你做的衣服頭面,用得著的也可以一併帶走,你出去之後,與這府裡再無干係,走時也不必再來上房。」難得遇到這般有個性的美女,若能這樣好聚好散,其實也是樁不錯的買賣。
  
  雪奴怔了半晌,突然俯身端端正正的磕了個頭,「娘子大恩,雪奴不敢空言一個謝字。雪奴今日所為,並非不知好歹,實有心願未了,不能安享溫飽,才起了懇請娘子放良的心思,絕非有意欺娘子心善。至於千金之債,娘子可以當做沒聽見,雪奴卻絕不敢當做沒說過。雪奴懇請娘子保重貴體,雪奴若得不死,日後必結草啣環以報大恩。雪奴這便告退」
  
  眼見雪奴又磕了個頭便乾脆利索的起身退出房門,一貫裊娜的身姿竟有了幾分清勁的風骨,琉璃輕輕的搖了搖頭,心裡好不遺憾:曾經有一個絕佳的仕女畫模特放在她的面前,自己卻沒有珍惜……卻聽身後的阿霓低聲嘟囔,「娘子,你真讓她便這般走了?」
  
  琉璃笑道,「留著她作甚?難不成真讓她在府裡一輩子修剪花木?」她受得了,那些可憐的花木大概也受不了……
  
  阿琴拿著一張身契從內室走了出來,聞言笑道,「娘子好手段,如此一來,不但旁人無話可說,雪奴也會愈發真心感恩。以她的容貌手段,十年千金,只怕也不算什麼。日後她若惹出事來,外人再怪不到我們頭上,而娘子若是有事吩咐她,她則多半會死心塌地的去做。」
  
  琉璃不由啞然失笑,她還真沒想過要謀得那黃金千兩,更沒想過要用這種手段收服人心,說起來其實不過是虛榮心發作,不想做了好事還被人當成傻妞而已。只是聽雪奴臨走前的那番話,她似乎是有什麼心願未了的,這位有心機有追求的美人兒,十年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她倒還真有些好奇。
  
  ………………
  
  辰正一刻,隨著悠揚的雅樂之聲奏響,太極殿裡參加常朝的數百名五品以上文武官員齊刷刷的避席肅立、抱手長揖,大殿南面正中那張足有半丈多寬的龍床上,高宗神色漠然的站了起來,轉身向東緩步而行。待那身赭黃色的龍袍消失在東亭門外,遍佈太極殿內外的一對對儀仗也隨即有條不紊的逐一退下。
  
  辰正二刻,雅樂停奏,在殿中迴盪的裊裊餘音中,以尚書省官員打頭,文武百官按照品秩順序靜靜的離開,一盞多茶的功夫之後,寬廣的大殿裡便只剩下了幾百張空蕩蕩的蓆子。
  
  秋日的太陽已然從太極殿東廡的飛簷上探出頭來,斜照在殿外兩廊的碧色琉璃瓦上,兩廊之下早已佈置好了數百張坐席,從殿上退下的官員在各自的位子上默然落座。過得片刻,清脆環珮之聲由遠而近,穿著錦半臂與青色長裙宮女列成長長的兩隊、捧著精緻的食盒翩然而至,將一個個鎏金銀蓋碗送到了每人面前的食案之上。
  
  雖然是數百人同時用膳,但除了碗箸偶然相擊的聲音,長長的兩廊下卻是一片肅靜,每個人都正襟危坐,儀態與在殿內上朝並無二致,偶然有人低聲交談了幾句,也在來回巡視的兩位監察御史走過來前,謹慎的低下了頭。
  
  裴炎穿著青色圓領袍,目光銳利的掃視著廊下的諸位官員。身為當值的監察御史,他不但要在早朝前便趕到大殿,監察百官入朝前的衣著儀態,帶領他們入殿、唱籍,還要督查他們在廊下進膳時是否安靜肅穆,才算是完成了今日朝會的監察之責。看到這些品秩遠高於他的官員,隨著自己腳步聲而儀態擺得愈發端莊,裴炎的腰桿不由挺得更直,胸口也有些發熱,直到眼角掃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才微微一冷。
  
  在五品文官的班次中間,裴行儉端坐在案幾前,身姿倒是挺拔端正,目光卻心不在焉的投向了廊外,面前案几上的銀碗裡,一整碗熱湯麵幾乎沒有動過。陽光斜斜的照在他的臉上,把他嘴角的那絲笑意映照得分外顯眼。
  
  裴炎的眉頭頓時微微皺了起來:裴行儉當這裡是酒樓麼?廊下食領的是聖上的恩賜,守的是朝堂的禮儀,他這副漫不經心的名士派頭平日倒也無妨,可用在此處,是不是有些太過不敬了?
  
  似乎感受到了裴炎的目光,裴行儉回過神來,向裴炎從容的笑了笑,低頭開始用膳。裴炎收回目光,繼續往向前走去,端秀的面孔卻顯得愈發冷肅起來。
  
  待到清越的鐘鳴之聲悠然響起,廊下用食的百官放下銀箸,站了起來,緩步走下台階,說笑之聲這才紛紛響起,有人在四處尋找同路回衙的本司同僚,有人則約著好友下衙後去新昌坊喝上一杯桂花釀。
  
  裴炎看著眾人的背影,撣了撣衣角,正想轉身離去,卻聽不遠處響起了一聲「裴明府,請留步。」他不由一怔,抬眼去看,卻見一身紫袍的褚遂良正快步走向人群中的裴行儉,眾人自然紛紛讓路,裴行儉也笑著回身微微一揖。
  
  兩人低聲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褚遂良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半晌才拍了拍裴行儉的肩頭,笑道,「好午後你去政事堂尋我便是」
  
  看著裴行儉微笑的側臉,裴炎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瞇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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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6 23:21:28
  第144章 宰相會食禍亂之始
  
  從太極殿往東出左延明門,便是門下省的官署所在,白牆黑瓦的建築雖不如太極殿雄壯華美,卻也自有一番端嚴氣象。
  
  日頭剛剛開始西移,正是退食歸家的申正時分,穿著各色襴袍的官員陸續從朱漆大門內走了出來,或是沉默獨行,或結伴說笑,原本沉寂空曠的宮城裡頓時多了幾分生氣。
  
  裴行儉手中拿著紫檀木的匣子,緩步走上青石台階,一路向官署正中的政事堂而去。剛剛跨進政事堂的門檻,就見堂上裴炎抱著一疊文書,站在御史中丞的袁公瑜的身邊,兩人似乎正在商量著什麼,看見自己都是一怔。
  
  裴行儉向他們拱手笑了笑,倒是袁公瑜笑吟吟的先開了口,「裴明府倒是政事堂的稀客,怎麼今日也有公務來此回稟?」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非為公務,乃是前來歸還褚相的字帖。」
  
  袁公瑜挑了挑眉頭,「褚相竟是又得了好帖?」
  
  裴行儉看了人來人往的大堂一眼,笑而不語,此時沉迷書法之人太多,誰家得了張芝的真跡也不會到處宣揚,省得引來無數前來觀賞借閱的癡迷者。
  
  袁公瑜倒也沒有追問下去,只是笑道,「可惜你和我都是來晚了一步,適才我方得知,今日竟是安排了宰相會食,如今幾位相公都已進了會食堂,沒有半個時辰只怕不會出來,只是這些文書卻是褚相點名今日要看的,我正想讓子隆留下等候,裴明府不如與我一道去外面走走?」
  
  裴行儉微微一怔,褚遂良早間還說讓自己午後過來還帖,怎麼都沒提宰相會食的事情?看著袁公瑜那張熱誠的笑臉,只能笑道,「既然如此,我去尋個吏者,讓他轉交便是……」話音未落,一位官吏打扮的人快步迎了上來,「這位可是裴明府?」
  
  裴行儉眉頭一皺,點了點頭,吏者笑道,「裴明府想是為早間之事來尋褚相?褚相有命,您來了之後直接去東堂內室,他隨後便到。」
  
  袁公瑜頓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宰相會食原是大事,會食期間,百官無論何事都不得前去打擾,而諸位宰相在會食結束前也不能隨意退席。因此自己身為御史中丞,被褚相召來政事堂議事,只因路上遇到政事堂的吏官多說了幾句耽誤了時辰,也不得不這樣乾等在大堂裡。可褚相怎麼會因為裴行儉的一張字帖便這樣破例?裴行儉何時竟已被他們器重到了如此程度?
  
  袁公瑜只覺得臉皮上的笑容突然變得出奇的沉重,無論如何用力都有些掛不上去了,忙低頭咳了兩聲才緩過來一些,轉頭去看裴行儉,卻見他的臉上突然變得一絲表情也沒有,看著那位吏者的目光更是平靜得近乎冷漠。
  
  吏者臉上的笑容顯然也有些掛不住了,欠身行了一禮,「裴明府,這邊請」
  
  裴行儉依然淡淡的看著吏者,那吏者低頭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敢再說。袁公瑜只覺得這情形似乎有點古怪,剛想說話,卻見裴行儉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奇異的笑容,似乎有些嘲諷不屑,又似乎有些如釋重負,開口時聲音竟是出奇的溫和,「有勞了」回頭又向袁公瑜和裴炎拱了拱手,這才轉身不急不緩的跟在吏者的身後向東堂走去。
  
  袁公瑜看著裴行儉的背影,怔了半晌,正想回身交代裴炎兩句,卻見西堂的門簾一挑,身形圓滾滾的長孫無忌與體態清瘦的褚遂良竟是聯袂而出,目不斜視的快步向東堂走去。
  
  袁公瑜突然很想揉一揉自己的眼睛,直到東堂的門簾落下,遮住了那兩個紫色的背影,才回過神來:自己的確沒有看錯,是長孫太尉和褚相一道去了東堂見那位裴行儉他呆了片刻,眼光一掃,只見政事堂外堂裡來來往往的諸位吏房、兵房的諸位堂後官,人人臉上也都是一副癡呆的表情,心中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回頭向裴炎笑道,「你這位族兄果然好生了得能讓聖上與太尉都如此另眼相看,只怕大唐再找不出第二位。」
  
  裴炎的目光也正落在東邊依然微微飄蕩的門簾之上,聽到這話,淡淡的一笑,「子隆不敢與裴明府相比。」
  
  袁公瑜看著裴炎那張冷淡的面孔,突然覺得心裡好受了一些,微笑著搖了搖頭,「子隆過謙了,你的人品學問有目共睹,要說也不過是運道差些,就如上回,明明是旁人的事情,偏偏正主兒置身事外,卻是你受那無妄之災,我聽人打趣你時,都有些替你不平。」
  
  裴炎垂下了眼簾,「都是自家兄弟,談不上無妄之災。」
  
  袁公瑜笑著連連點頭,「子隆果然是子隆,這番氣度便是常人難及。」他原是打算讓裴炎在這裡等著,自己出去轉上一圈,此時卻也不想走了,有一搭沒一搭的裴炎說著話,縱然對方惜字如金,也是興致不減。
  
  過了足足一刻多鐘的時間,東堂裡響起了靴子走動和說話的聲音,就聽長孫無忌歎道,「早就聽聞守約慧眼如炬,胸懷天下,今日才得領教,真是相知恨晚,日後有暇,還要請守約來寒舍盤桓一二才是。」
  
  褚遂良也道,「我早便跟太尉說過,守約奇才也,如何?守約今日所言足以振聾發聵,只是天下人……唉,日後細說也不遲。」
  
  門簾一挑,一紅兩紫三個人影先後走了出來,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都有些神色沉凝,裴行儉卻依然是一臉淡淡的笑容,走出門來便回身一揖,「舉手之勞,不敢蒙太尉與相公謬讚,下官這便告退。」
  
  褚遂良笑道,「哪裡哪裡,守約今日能來……」突然看見堂屋裡的袁公瑜與裴炎,笑了一笑,「日後我與太尉自會再去與你探討。」
  
  裴行儉語氣平靜的答了一句,「下官從命。」退後一步,轉身便向堂外走去,袁公瑜看得清楚,他的臉上已沒有半分笑容,看見自己,也只是點了點頭,腳步未停的向堂外走去。
  
  袁公瑜心思一動,忙道了聲,「裴明府留步。」隨即便迎上了往西堂走去的長孫無忌與褚遂良,「褚相,下官來遲了一步……」
  
  長孫無忌眉頭一皺,腳步停都不曾停一下,褚遂良卻止步笑了笑,「袁中丞稍待片刻,李相、來相幾位只怕都有些等急了。待會食之後,我再遣小吏去請中丞如何?」說著便回頭追上了長孫無忌,兩人一路低聲說著話進了西堂,依稀能聽見一句「裴守約所言甚是……」
  
  袁公瑜的臉徹底沉了下來,幾乎想甩臉就走,好容易才忍住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轉身走到裴行儉的身邊,歎道,「原想跟你出去走走,看來還要在這裡等候一番了……」說著看了裴行儉一眼,「不像守約啊」
  
  裴行儉臉色依然平靜得近乎淡漠,「承蒙太尉與褚相厚愛,下官慚愧無地。」
  
  看來他是不會再多說一個字了。袁公瑜心裡有些失望,只能含笑與裴行儉道了別,眼見他的背影消失在政事堂高高的門檻下面,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冷峭起來。
  
  政事堂的一位小吏大約是得了吩咐,笑著走上前來,把袁公瑜與裴炎都請到了東堂的外屋落座,又捧上了兩杯酪漿,裴炎原本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袁公瑜此時也有些心不在焉,隨手翻了翻帶來的文書,便默默出神,從裴行儉想到武昭儀,又想到最近朝堂上的種種事端,心裡忍不住冷笑:都到什麼時候了?裴行儉還想兩面討好麼?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像自己這樣不被太尉待見的人,日子才會真正好過起來……
  
  眼見閣外的陽光已經微弱了下來,外堂裡也漸漸不聞來往人聲,連小吏都不知躲到哪裡去了。袁公瑜不由皺眉著看向裴炎,「早知如此,今日應當與你一般宿值,倒是更便宜。」
  
  裴炎也歎了口氣,今天這頓宰相會食實在長得離譜了點,他們再會食下去,莫說袁公瑜今日要想回家必得先去叫門吏打開坊門,自己回皇城的官署值夜時,只怕也用不上宮裡賜下的晚膳了。
  
  兩人正相視苦笑,就聽西邊突然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聲音,袁公瑜忍不住長長的出了口氣,推案便站了起來,卻聽到了中書令來濟渾厚的聲音,「唯今之計,還須我等同心協力,總不能眼見聖上將要貽笑天下而一言不發」
  
  袁公瑜一愣,突然意識到,也許幾位宰相並不知道自己在東屋,不由停住了腳步。就聽長孫無忌冷笑了一聲,「豈止是貽笑天下那麼簡單,今日裴守約之言難道說得還不清楚?」
  
  來濟沉聲道,「我只當裴守約不過是騎牆觀風之人,沒想到依舊有這樣一份心腸,只是聖上待他甚厚,此話他為何不與聖上明言?。」
  
  褚遂良長長的歎了口氣,「正因聖上待他甚厚,今日他才找到太尉與我。所謂人微言輕,他去稟告聖上,聖上聽得進去麼?唉,武氏為後,則國家禍亂必自此而起。裴守約身負相人之術,此語只怕絕非兒戲」
  
  袁公瑜頓時變了臉色,回頭看了裴炎一眼,裴炎也神色冷峻的站了起來,突然幾步走上,掀簾而出,聲音清朗的道,「下官見過諸位相公。」袁公瑜暗暗跺腳,深悔自己今日帶了這麼個以君子自居的愣頭青過來,只得面帶笑容跟了出去。
  
  從西堂裡出來的幾位宰相頓時都愣了愣,還是褚遂良第一個笑了起來,「都怪我,竟是把袁中丞都忘了,來來來,我們到這邊說話。」
  
  袁公瑜定了定神,給幾位宰相都見了禮,便帶著裴炎跟著褚遂良進了後堂,雙手奉上褚遂良點名要的監察御史巡視長安的相關文書,笑道,「這些巡京事務多半是裴御史經手,下官特意也把他帶來了。」
  
  褚遂良點了點頭,明顯有些心神不定把文書翻了一遍,又隨口問了裴炎幾句便笑道,「時辰不早,這些文書我先留下,你們還是回去宿值罷,若是再不回御史台,只怕連宮中發的通中枕、青縑被都要領不到了。」
  
  袁公瑜此刻心思也全不在文書公務之上,更不欲解釋今日自己並不宿值,聞言忙笑道,「多謝褚相體諒,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了,褚相若有不明之處,隨時遣人召喚下官便是。」
  
  政事堂後堂青色的門簾被有些急切的掀起又驀然落下,遮住了兩個多少有些行色匆匆的的身影,長孫無忌從側門緩步踱了進來,看了依然微微飄蕩的門簾一眼,捋著短短的鬍鬚笑了起來,身後跟著的來濟卻眉頭緊鎖。
  
  褚遂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太尉神機妙算,這兩位看來對此事已是深信不疑。」
  
  來濟歎道,「莫說他們,若不是適才太尉實言相告,我也只當裴守約真說了此語。」
  
  褚遂良笑道,「只怕明日此言便會傳到聖上的耳中,咱們總要提前一步,明日早朝後便要多教幾個人知道此事才是不過我卻有些擔憂,聖上如今頗為殺伐決斷,會不會就勢便處置了裴行儉?」
  
  長孫無忌瞟了來濟一眼,淡淡的一笑,「聖上的性子我也知道幾分,他再是震怒也定然會召裴守約覲見,多半也會相信裴守約的辯解。屆時他若不處置裴守約,或者處置得輕了,則前功盡棄,朝中文武都會知道深受聖上寵信的裴守約竟然找到你我,斷言武昭儀為後則禍亂國家,而聖上也不甚過問,豈能不生疑慮之心?他若處置得重了,裴守約自覺無辜,為日後前程著想,焉能不自辯幾句?所謂小人常慼慼,李義府等人何等精乖,一旦明白裴行儉只是被你我算計,而聖上卻立刻待昔日寵臣如棄子,又豈能不生動搖之心?」
  
  「何況如今你我處處被動,中書省已為李義府把持了大半實權,聖上又數度誇讚裴守約有識人之明,顯見是想讓他入吏部,吏部乃是朝廷重中之重,若讓裴守約攜相人之名與聖上恩寵而入部為官,則朝政更不可收拾。咱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日之事一出,聖上無論如何處置裴守約,都絕無讓他再入吏部的道理」
  
  來濟點頭不語,褚遂良也笑道,「還是太尉思慮周全,無論如何,此事裴守約已斷然沒有自辯的餘地,一則他不似李、許諸人,此前從未說過偏向武昭儀之語,二則他才多大?滿朝文武豈有信他而疑心你我的道理?」
  
  長孫無忌臉上的笑容卻慢慢收攏,歎了口氣,「便是疑心你我又如何?你我深受先帝恩遇,絕不能為自己的名聲,便坐視聖上因一個前朝宮人而成為天下的笑柄如今也只能出此下策以挽回局面了。聖上終究是年輕氣盛,一心想一言九鼎,才會如此作為,他便是此刻不解你我的苦心,日後也終究會慢慢明白。」
  
  窗外遠遠有鼓聲傳來,長孫無忌不由目光沉凝看了出去。高高的宮牆之下,夕陽已墜,而暮色未合,長安城的各大鐘鼓樓上響起的暮鼓之聲,在宣告著這一日的結束。
  
  太極宮的各處宮門與宮外的坊門在隆隆聲中依次合上,負責宵禁的金吾衛列隊待發,而在承天門外,一騎快馬在皇城中的天門街上飛馳而過,直奔宣陽坊的應國公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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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6 23:22:01
  第145章 順水推舟無可辯解
  
  熬得濃濃的微白骨湯中,是切得細細的雪白湯餅,配著碧綠的蔥花和金黃的蛋花,看上去分外誘人。
  
  裴行儉瞟了一眼面前的四瓣海棠青瓷碗,微笑著看向琉璃,「今日的廊下食太官署上的便是湯餅,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你做的這種高湯不托了,頓時只覺得那一碗溫水湯餅索然無味。」
  
  琉璃笑道,「我看你是早間出門前葫蘆頭多吃了兩個,那時還沒胃口罷?」
  
  裴行儉想了想,也笑了起來。
  
  琉璃動手給裴行儉盛了一小碗肉羹,「你快趁熱嘗嘗這沒忽羊羹,用的是馮翊羊的脊肉,與平常味道不同。難得他們昨日採買到了正宗的馮翊羊,不然今早也不會給你備了葫蘆頭。」平日裡,她讓廚房給裴行儉準備的早朝時墊肚的點心,都是更好消化的小蒸餅或玉面尖。
  
  裴行儉低頭嘗了一口,笑著點了點頭,看看案幾上除了家常的幾味,還有一條烤鯉和一盤熊鹿雙拼,不由奇道,「今日怎麼還是這般豐盛?」
  
  琉璃心道,這安穩飯如今是吃一頓少一頓,此時還不揮霍更待何時?想了想歎了口氣,「這不是白白放走了一個美人,回頭一想覺得好不可惜,只得多做幾樣美味來安慰安慰自己。」
  
  裴行儉一臉恍然大悟,「嗯」了一聲,「如此說來,我更要多用一些才是」
  
  琉璃想白他一眼,看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自己撐不住先笑了。
  
  兩人用過飯,待阿霓幾個收拾了杯盤退下,琉璃便想起身,卻被裴行儉伸手輕輕一帶便跌坐在了他的腿上。琉璃笑著伸手推他,「別鬧,我今日忙了整整一日,身上膩膩的,淨房裡熱水都已備好了,我去去就回。」今天她又藉著挪庫房裝那永遠不會到來的二十二萬貫錢的名義,把家裡的庫房好好盤點了一番,大致弄清楚了到時除錢帛外還能帶走多少金銀器,忙得這一身大汗……
  
  裴行儉捉住了琉璃的雙手,笑而不語,看著琉璃的眼神卻深得有些異常。琉璃心裡不由一動,「怎麼了?可是朝堂上出了什麼事?」
  
  裴行儉緩緩搖了搖頭,突然道,「琉璃,我原先就曾說過,不欲留在長安,若是我有機緣外放,你可曾想過要去何處?」
  
  琉璃看著他歎了口氣,「你是不是想去西疆?」
  
  裴行儉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恩師此次已被任為蔥山道前軍總管,聖上卻以軍費吃緊為由遲遲不肯發兵,我的確有些放心不下。」
  
  琉璃笑道,「既然你想去的是西疆,那我想去的自然也是西疆。」
  
  裴行儉的眼神突然有些凝滯了,半晌才微閉雙眼長歎了一聲,「琉璃……」琉璃也很想歎氣,終於只是抬頭認真看著他,「今日到底出了什麼事?」
  
  裴行儉目光變得有些悠遠,語氣卻十分平靜,「也沒什麼,不過是去門下省政事堂向褚相還那卷張伯英的字帖時,承蒙長孫太尉和褚相看重,特意把我叫到內室多談了幾句。」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琉璃心中暗驚,忙問,「你與他們說了什麼?」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笑容裡帶上了幾分自嘲,「我若告訴你,他們先是讓我把朝中諸位同僚的墨書長短都評點了一遍,然後便當眾大讚我目光如炬、胸懷天下,你信也不信?」
  
  琉璃瞪大眼睛看著他,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怎麼會這樣?隨即便醒悟了過來:原來是這樣她這些天雖然早已暗地準備,卻一直有些不解,裴行儉就算對武昭儀有防備之心,也想去西域助老師蘇定方一臂之力,但怎麼會找到素無交往的長孫無忌去說什麼「若立武氏為後,則國家禍亂必起」?這種話一傳出來,不但是徹底得罪了武則天,更是徹底背叛了高宗。而她若是記得不錯,永徽末年但凡反對武則天為後者,下場都極為淒慘,他這個最先公開表態、言辭最激烈的刺頭卻成了唯一的例外……原來,如此長孫無忌好歹也是一代名臣,沒想到竟會使出這種不入流的手段來那麼,他便是索性順水推舟了?琉璃只覺得心裡鬆了口氣,索性笑道,「這有什麼?你本來便眼光精準,他們這般讚你也平常得緊。」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隨即微笑起來,低頭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傻琉璃,這世上也就是你,認為我什麼都是好的,還覺得別人都該覺得我好。」
  
  琉璃笑吟吟的揚起臉,「你自然是最好的,如今那些覺得你不好的人不過是沒長眼而已」他可是裴行儉啊裴行儉怔怔的看著她,良久才歎了口氣,將琉璃整個人環入了自己的懷中。
  
  琉璃把頭埋在他的懷裡,心情一片安寧,聽著他又歎息了一聲,只得抬頭也歎了口氣,「今**是去上過香麼?衣服上的香燭味,比我身上的灰塵味怎麼還要大些?像咱們如今這樣,算不算臭味相投?」
  
  裴行儉不由笑了起來,「再沒見過比你更愛胡說八道的小東西」
  
  琉璃認真的點了點頭,「正是,誰不知你裴明府閱女無數……」
  
  裴行儉再也忍不住,伸指便在琉璃額頭上一彈,「越發胡說了」看著琉璃捂著額頭抱怨,眼裡卻藏著黠慧的笑意,頓時明白了她的心意,胸口一漲,伸手揉了揉了她的頭髮,把她的頭輕輕按在胸口,半笑半歎著低聲道,「琉璃琉璃奈若何?」
  
  這是什麼話他當自己是項羽麼?琉璃心裡腹誹,悶聲應了一句,「守約不逝可奈何?」只聽裴行儉在頭頂上大笑起來,笑聲裡終於沒有了那股沉悶,不由也微笑起來。
  
  ………………
  
  一輪圓月漸漸升上中天,月光從上房半開的南窗裡透了進來,把床前映得一片銀白,裴行儉聽著琉璃早已變得悠長的呼吸,輕輕坐了起來,回頭又看了一眼,羅帳的陰影裡,她的輪廓並不清楚,裴行儉卻依然看了很久,這才披衣穿鞋,隨手束起頭髮,悄然走出門去。
  
  院子裡一片寧靜,角落裡秋蟲此起彼伏的低鳴聲顯得格外清晰,裴行儉撩起袍角,在台階上坐了下來,抬頭看著樹梢上的那一輪圓滿無瑕的明月,心緒也變得寧靜了許多,漸漸的神遊物外。直到遠遠的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才霍然站起,幾步走到了院門口。
  
  月光下,一個小小的黑影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突然抬頭看見站在院門口的裴行儉,嚇得尖叫了一聲,裴行儉沉聲道,「可是宮中有人來召?」
  
  屏門上負責通傳的小婢女嚇得有些呆了,只會點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裴行儉不再管她,大步走了出去。皎潔的月光中,遠遠便能看見裴府的大門早已洞開,門外有明晃晃的火把在閃動。裴行儉一步跨出大門,就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裴明府,聖上急召你入宮見駕,快些上馬」
  
  裴行儉向面露焦急之色的王伏勝抱了抱手,快步搶到一匹空馬前,翻身上馬,兩名侍衛忙撥馬往北,各自舉著一根火把在前面引路,裴行儉催馬跟了上去。直到出了永寧坊,王伏勝這才跟上前來說了聲,「裴明府來得好快」又前後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楊老夫人適才突然進了宮,神色極為不虞,不知跟聖上說了什麼,聖上也是龍顏大怒,明府待會兒仔細些。」
  
  裴行儉向王伏勝微微一笑,低聲說了句,「我心中有數,多謝王內侍指點。」
  
  王伏勝看了看裴行儉身上整整齊齊的衣服,心裡頓時有幾分瞭然。不由暗地裡歎了口氣,他在陛下身邊多年,陛下那般發怒卻還沒見過幾次,連武昭儀都攔不住,但願這位裴明府當真準備周全了深夜路上無人,幾匹快馬一路疾馳,不過一刻多鍾便到了太極宮,從長樂門長驅直入,一直到了甘露殿前。
  
  甘露殿東殿的御書房裡燭火通明,高宗穿著絳色的家常袍子在案幾前來回踱步,順手抄起案上的一卷帛書翻動了幾頁,突然認出正是裴行儉當年手抄的《文選》,立時燙了手般遠遠甩了出去。回頭又看見牆上高掛的先皇手書,牙關不由緊緊的咬在了一起。
  
  御書房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匆匆響起,由遠而近,高宗驀地轉過身來,眼神陰霾的盯著門口。
  
  簾外傳來了王伏勝小心翼翼的聲音,「聖上,裴明府到了。」
  
  高宗冷冷的哼了一聲,「怎麼?難道還要朕請他進來?」
  
  門簾挑起,裴行儉大步走了進來,見到高宗,腳步一頓,長揖了一禮,「臣見過陛下。」神色從容,竟是一如平日。
  
  高宗盯著他的臉,冷笑了一聲,「你可知朕深夜召你,所為何事?」
  
  裴行儉默然片刻,才答道,「臣不知。」
  
  門簾外的王伏勝頓時心中一急,忍不住跺了跺腳——這位裴明府明明早有準備,此刻怎麼又跟陛下打起馬虎眼來了?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站在王伏勝身邊的小太監阿豆不由奇怪的看了自己的這位頂頭上司一眼,正想低聲問上一句,就聽簾內傳來了陛下的一聲怒喝,「你到如今竟然還敢說不知你真當朕好欺麼?」阿豆頓時嚇得全身一個哆嗦,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了。
  
  裴行儉應答的聲音卻依然不急不緩,「啟稟陛下,臣只知陛下深夜宣臣覲見,或許與今日臣去政事堂之事有關。臣對此事也有些不解,前幾日褚相找到微臣,請臣幫他臨摹一張字帖,今日早朝後又讓臣午後去政事堂還帖。臣去之時正值宰相會食,長孫太尉與褚相卻破例見臣於內室,讓臣評點了一番朝中諸位同僚墨書之長短,才放臣出來。此後之事,非臣所能知曉,故陛下所問,臣的確不知。」
  
  屋裡突然變得一片沉默,燭光中,高宗又來回踱了幾圈,臉上怒色稍緩,眉頭卻緊緊的鎖在了一起。直走了足足十餘個來回,才停下腳步,冷冷的道,「你當真只說了書法?」
  
  裴行儉抬頭看著高宗,「啟稟陛下,臣與太尉、褚相平素並無交往,今日突然得蒙厚待,事後回想也頗為不安。然此等事務,臣又豈敢欺瞞於陛下?」
  
  高宗緩緩點了點頭,眼神銳利的看向裴行儉,「你可知今日宰相會食之後,褚遂良便稱,你今日主動找到他們,是跟他們說,若立武昭儀為後,則國家禍亂必自此起?此事你有何可辯?」
  
  裴行儉臉上微露愕然之色,隨即便苦笑起來,「是臣一時疏忽,陷聖上於兩難之地,臣無可辯解。」
  
  窗欞裡吹進來的秋風已然略帶寒意,燭光搖曳中,高宗的臉色顯得有些陰晴不定,良久才道,「我來書房之前,是昭儀說了一句,你裴守約不似這般忘恩負義之人。看來你或許不是忘恩負義,卻是得意忘形、不知輕重虧朕還一直當你是個謹慎的」
  
  裴行儉垂下了眼簾,「臣有負聖恩,請陛下責罰。」
  
  高宗看著裴行儉依然沉靜的臉色,火氣不由又拱了上來,冷笑了一聲,「責罰?你倒說說看,朕該如何責罰你才是」
  
  裴行儉的語音清晰平靜,「臣願出西州為吏。」
  
  高宗頓時一呆,西州,距離長安五千多里、兵禍連綿的西州?他適才心裡已轉過好幾圈,多少有些明白過來,這根本就是自己的那位舅父精心設下的局,為的便是讓自己左右為難。以裴守約的身份,原不可能拒絕宰相之召,於此事上的確有些無辜。只是看如今的朝局,不貶黜他已是絕不可能,問題是貶到何處?若貶到河東道、河北道,似乎太輕,或許還是更遠一些的江南道或嶺南道更為合適,他能自己提出最好,也省的自己為難……可裴守約怎麼一開口便說出了「西州」二字——大唐此前還從未有官員被貶到的險惡之地他這是以退為進麼?高宗的臉色頓時一沉。
  
  裴行儉卻恍若不覺,不急不緩的說了下去,「一則,臣雖未發此言,然天下人必以為此言為臣所出,若不嚴懲豈足警戒?自陛下登基以來,雨露之恩早已均施於天下,而雷霆之威則尚未加諸於臣工,故臣民對陛下敬多而畏少,如今臣既犯下如此大錯,只願以微軀承陛下之雷霆,以警百官,以儆傚尤,方可略微彌補臣之過錯。」
  
  高宗不由有些動容。他當然知道,駕馭臣下必得恩威並施,不然擢拔再多人也是無濟於事。舅父長孫無忌這兩年在朝堂上地位之所以如此不可動搖,便是因為有永徽四年那場大案的鮮血鋪路。自己這些日子以來何嘗不想殺一儆百?因此才把柳奭一貶再貶,然而終究不過是削減外戚之權,難以起到警示百官的效果。若如裴守約所言,則今日之後,人人皆知但凡順應帝心者如李義府蔣孝璋,便可得到破格的擢拔,而膽敢結黨於長孫無忌反對皇帝者者如裴行儉,即使曾有恩寵加身,也會遭到空前嚴厲的貶黜,朝廷局面豈能不為之徹底改變?
  
  只停了一拍,裴行儉溫潤的聲音便再度迴盪在御書房裡,「二則,如今西疆局勢不穩,近有西突厥頻生叛亂,遠有吐蕃虎視眈眈,而我朝雖置都府,卻是以來降藩王為西州之首,終非長治久安之計。臣竊以為,欲平西突厥之亂,從急而議,其要在於糧草補給,從長而議,其策在於凝聚民心,臣願以待罪之身,盡籌集糧草、教化邊民之責,使聖上恩澤,廣施於蠻夷之地,令大唐明月,光耀西域疆土。」
  
  高宗的臉色徹底的緩和了下來,看著裴行儉的目光裡不由自主多了幾分激賞,他果然沒有看錯人,裴守約雖然一時大意中了舅父的圈套,但立刻就能想到彌補反擊的法子,而且毫無私心,處處都是為自己著想,為朝廷著想……「只是,太委屈守約你了」
  
  裴行儉微微欠身,「為君分憂,乃臣子本分,況且邊境戰場,正是健兒建功立業之所,臣不敢辜負聖恩,亦不敢辜負恩師的教導,請聖上成全」
  
  高宗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大唐臣民若個個能如你裴卿,則朕還有何憂何懼?」
  
  聽著高宗的聲音漸漸變得溫和愉快,從當前朝政一路談到了西疆戰事與佈防。門簾外的王伏勝不由鬆了口氣,心裡暗暗讚了一聲,裴明府這般心胸之人實在少有,任誰遭到陷害,不是急著推脫,求著寬恕的?他竟能真心為朝廷和陛下著想,自求遠黜難道這便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只是這樣一來,庫狄畫師在萬年宮救了自己,救了陛下也救了她的一番大恩,自己卻不知何時才能還得上了……
  
  遠遠傳來了更鼓的聲音,竟是已到了四更。夜風裡的寒意越發重了,阿豆已忍不住縮著脖子輕輕的跺著腳,王伏勝看了他一眼,正想開口,就聽見簾內傳來了高宗略帶歎息的聲音,「今日我便會下旨,你三日之內便須離開長安,你且放心,待你在西疆立功,朕必召你回京都,讓你替朕掌選天下人才」大約是話說得有些多了,他的聲音裡微微有些嘶啞。
  
  裴行儉聲音卻依舊清朗溫潤,「多謝陛下,臣這便拜別陛下,願陛下龍體康安,福壽萬年。」
  
  屋裡傳來來一陣衣襟響動的輕微聲音,王伏勝和阿豆相視一眼,都站直了身子,卻聽高宗突然笑道,「且慢,我差點忘了一事。說來今日這番變故全是因你有相人之能而起,你也曾跟朕評點過不少才俊,卻不知依你所見,武昭儀的面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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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6 23:22:35
  第146章 有所不為百般刁難
  
  咸池殿的西殿裡,隱隱飄蕩著一股寧神的淡淡香氣,每個人走路時都小心的放輕了手腳。王伏勝站在門口,只舉得腦袋正在一點一點的變得沉重,正想暗暗掐自己一把,面前的簾子一動,一條淺黃色的素面長裙停在了他的面前。
  
  王伏勝忙行了個禮,低聲笑道,「昭儀辛苦,陛下已經睡了?」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看了王伏勝一眼,轉身向西殿寢宮後的暖閣走去。王伏勝微微彎著腰跟了上去,心裡卻多少有些打鼓。
  
  西殿的這間暖閣如今早已被佈置成了書房,平日只有武昭儀會用。與東殿裡佈置精緻的那間書房不同,這間屋子裡只有幾個簡單的柳木書櫥,又設了案幾等物。案幾不遠處的六曲屏風後,隱隱還能看見一張大床。
  
  武則天在案几旁邊的月牙凳上坐了下來,又揮手讓玉柳等人退到了門外,這才微笑著看向王伏勝,「阿勝也是熬了一夜吧?又跟著上了早朝,如今看著臉色都有些白了。原該讓你早些歇下的,只是昨夜聖上走得那般惱怒,回來時心情似乎還有不悅,到底是出了何事?我不好擾了陛下歇息,只能來問問你,裴明府是否還好?聖上可是問清了事情緣由?」
  
  王伏勝忙道,「啟稟昭儀,聖上已是問清了事情的緣由,裴明府的確不曾說過那般大逆不道的話,他原是入了太尉和褚相做的局,如今卻是有口難辯了。」
  
  武則天頓時鬆了口氣,「我便說裴守約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這便是了只是我怎麼隱隱聽了一句,說是早朝上依舊下了貶他的旨意?難不成我是聽錯了?」
  
  王伏勝回道,「昭儀有所不知,這是裴明府自求貶黜的,說是不能陷聖上於兩難之地。」他口齒原本伶俐,三言兩語,便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
  
  武則天輕輕點頭,半晌歎道,「裴守約果然是個懂進退的,竟有這般的心胸與眼光,陛下真是不曾看錯人。只是這樣一來,他去西州也就罷了,我倒是真有些擔心庫狄畫師,她身子單薄,也不知吃不吃得了這份苦。」
  
  王伏勝一怔,忍不住也歎了口氣。
  
  武則天目光在他身上一轉,笑道,「陛下就這樣讓裴守約去西州了?」
  
  王伏勝忙笑道,「哪裡,自然還留他說了些話,問了他對西州事務的許多看法,小的也不大懂,只是聽著裴明府回話的語氣似乎都頗為把穩。然後聖上便讓他接旨三日內離都,又道日後必讓他回來掌權人才銓選。」
  
  武則天漫不經心的道,「之後呢?」
  
  王伏勝一顆心頓時急跳起來,默然了一息的時間,還是抬頭笑道,「之後小的便給裴明府備馬去了,回來時才見他出了書房,想是磕頭謝恩了一番。」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真是難為裴守約了。」又看著王伏勝笑道,「也難為你這般辛苦了一夜,快去歇息吧,待聖上醒來,我再著人去喚你。」
  
  大約是出了一層薄汗,王伏勝只覺得背上不知怎麼的有些發寒,一顆心依舊有些亂跳,卻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笑著謝了恩,弓腰退了出去,剛一出門,被門外的過堂風一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站在門口略呆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低著頭,匆匆的走了出去。
  
  玉柳神色漠然的看著王伏勝的背影消失在轉彎處,才掀簾走進了書房。武則天依然坐在月牙凳上,只是臉上的笑容早已徹底消失,見玉柳進來,淡淡的問道,「他已經走了?」
  
  玉柳點了點頭,「王內侍在門口站了片刻便轉身走了。」
  
  武則天的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奇異的笑容,「原來世上當真有人心難測這回事,枉我平日那般待他……」
  
  玉柳輕聲道,「依昭儀所見,該如何處置他才是?」
  
  武則天沉吟片刻,笑了起來,「他既然這麼有情有義,咱們自然得幫他升到更高更要緊的位置上去才是,太子那邊不就缺了個管事大太監麼?有他幫忙看著太子,聖上不也更放心些?聖上身邊,還是留著阿豆這樣笨笨的人便好,起碼不會幫著一個外臣來瞞我」
  
  玉柳輕輕點頭,阿豆的確是個老實的,若不是今日聖上在書房歇息片刻便直接去早朝,打發了他來報信,昭儀卻要上哪裡去知道那位裴明府竟然對聖上說了那樣一番話?聽阿豆說,聖上當時大發雷霆,可之後回了這邊對昭儀竟是一字也未提……眼見武則天又出了一會兒神,站起來轉過屏風坐在了大床上,玉柳忙默然退了出去,心裡一陣酸楚。
  
  檀香木的大床之上,已經略顯陳暗的小小枕頭和被子依然擺放得整整齊齊,武則天低頭凝視了良久,輕輕的一笑。裴行儉說她面相貴不可言,然而剛強太過,可以做天下任何人的妻子,卻不適合為帝王之妻,真是可笑,自己這般苦心經營、幫聖上拿回他應有權柄的人不適合做皇后,難道那個恨不得跟長孫太尉一個鼻孔出氣的王氏才適合?也不知他究竟是什麼居心不過,也許有一句他說得對,「與子女緣薄」,所以她要留著這張床提醒自己,她到底失去過什麼……
  
  輕輕摸了摸那個小枕頭,武則天站了起來,轉身向書房外走去,步履輕緩,背脊卻越發的沉凝挺拔。
  
  「去請老夫人過來一趟。」
  
  ………………
  
  「啪」的一聲脆響,盛滿熱水的六稜堆花越瓷杯在地磚上摔得粉碎,水花高高的濺起,灑上了臨海大長公主的鏤金紫羅裙。
  
  侍女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也不顧滿地的碎瓷,撲通跪了下來,「婢子該死」
  
  臨海大長公主厲聲道,「你沒聽錯?」
  
  侍女忙道,「婢子聽得清清楚楚,今日早朝時聖上下旨,長安令裴行儉因私議禁中被貶為西州長史,府裡派去盯著裴行儉的人親眼看見他在宮外謝了恩,便去長安縣衙交印了。」
  
  臨海大長公主怔了半晌,笑了起來,「好好這才真是自作孽」又看了侍女一眼,微笑道,「這般的好消息也不是日日都能聽到的。你起來罷,去外面領兩匹花羅,再吩咐他們細細的打聽,到底是出了何事。」
  
  侍女頓時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了出去,連鮮血從被劃破的膝蓋浸了出來都毫無感覺。
  
  大長公主慢慢的坐了下來,輕輕念道,「西州,西州。」眼睛變得越來越明亮,轉頭吩咐崔宛娘,「你趕緊去裴府一趟,請,庫狄氏過來議事。」彷彿得意於那個說得重重的「請」字,自己先笑了起來。
  
  崔宛娘正在發怔,聞言忙應了聲是,匆匆的走了出去。大「病」初癒的盧九娘有些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大長公主一眼瞥見,笑道,「你想問什麼?」
  
  盧九娘忙道,「這貶黜的官員均是兩三日之內便需離開長安,如今裴守約家定然是人仰馬翻,那庫狄氏怎麼能抽身過來?」
  
  大長公主嫣然微笑,「她自然能抽身過來,莫忘了,咱們還有二十二萬貫錢沒有給她她難不成想從西州回來時再拿?」
  
  盧九娘恍然大悟,笑道,「正是,有了這筆錢,他們去哪裡都做得一個富家翁了,那些中眷裴的人,總不能追到西州去要錢想來這庫狄氏也不敢說什麼不能賒欠,不能用金銀器抵用了吧?只怕巴不得咱們用金來交割,不然這二十二萬貫,他們得用多少馬車去運?」
  
  大長公主哈哈大笑起來,「誰說我要給她二十二萬貫?」
  
  盧九娘一愣,想了想才試探的問道,「咱們是不是該拖上一拖?他們橫豎三日內要走的,如此一來,還是咱們的人掌著那些莊子店舖,買與不買又有何不同?只是,這官員貶黜,也有家眷晚走幾日,甚或是留在長安的,不知這庫狄氏……」
  
  大長公主冷笑了一聲,「她走不走與我何干?那莊子店舖我是買定了,但二十萬貫?哼我連零頭都不會給她,諒她也不敢不賣」
  
  盧九娘訝然看著大長公主,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大長公主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須知,中眷裴那些人雖然日日盯著裴守約不放,但裴守約這一貶,他們這一支便再無人能撐得起局面,這幾日他們只怕連那邊的門都不敢登,更別說有膽子與咱們爭東西」
  
  盧九娘點了點頭,又遲疑道,「庫狄氏那邊不是說還頗認識幾個官眷?」
  
  臨海大長公主「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你難道沒生耳朵麼?裴行儉是因『私議禁中』被聖上親自下旨貶黜,如今這局勢,他還能因議論誰被這般發落?自然是那個武昭儀既然如此,如今那邊又有誰還肯再看她一眼?」
  
  「長安人何等有眼色,這裴行儉原先靠著聖上和昭儀升了官,如今卻昏頭到得罪了自己的兩個靠山,這種人誰還肯伸手去沾?庫狄氏跟去也罷,不跟去也罷,如今的處境,只怕比罪婦也好不了多少。我肯賞他們點錢,是恩典,他們若敢不賣,咱們那些掌櫃、莊頭當真都是吃素的麼?那柳刺史是如何被越貶越遠的?到時隨便找個事,安個罪名在他們頭上,他們就等著流放嶺南好了」
  
  她臉上的笑容越發譏誚,「以那庫狄氏的姿色,若是進了掖庭,卻不知會落到什麼地方咱們大唐的教坊裡,這種罪婦又不是不曾有過」
  
  盧九娘不由倏然而驚,一句「若是如此,那家產不也要被朝廷籍沒」到底沒敢說出來。
  
  大長公主顯然心情甚好,轉頭便讓人傳了一部樂伎到上院來演奏,又興興頭頭在台階上設了案幾坐席等物,直接坐在了外面。果然只過了半個多時辰,侍女便來報,鄭宛娘帶著庫狄氏過來了。
  
  大長公主懶懶的揮了揮手,「讓她們上來吧。」轉頭便又倚在憑幾之上,悠然自得的接著聽曲,根本沒往院門再多看一眼。
  
  倒是盧九娘抬眼往外看了好幾眼,只見跟著鄭宛娘身後走進院門的庫狄氏神情還算鎮定,臉色卻明顯有些蒼白,進來看了院中這架勢,便靜靜的站在了那裡。她身後的兩個婢女,看著院子裡的女伎,緊緊的皺起了眉頭,過了一會兒臉色便越發難看起來。倒是前面的庫狄氏居然沒過多久便聽得入神,手指輕動,竟是跟著曲子打起了拍子。盧九娘忙又悄悄看了大長公主一眼,只見她的臉色慢慢又繃了起來,忍不住有些想笑,趕緊拚命忍住了。
  
  好容易一曲終了,大長公主這才彷彿回過神來,看向了琉璃,驚訝的挑起了眉頭,「大娘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也沒人提醒我一聲,這些沒眼色的賤婢,今日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領客的兩個婢女嚇得立時撲倒在地,滿口求饒,琉璃走上一步笑道,「大長公主請息怒,適才這一曲清商的確宜人,不但您沉醉其中,我等也有些樂而忘憂,幸而這兩個婢子未曾打擾,才讓琉璃聽完了這一曲,倒是讓琉璃沾您的光了。」
  
  大長公主點了點頭,心裡不知為何有些不大舒服,卻也想不出該說什麼,只能冷哼一聲,「你們下去吧,下回若還是如此不知死活,定要教你們知道何為後悔」
  
  琉璃微笑不語,看著兩個小婢女戰戰兢兢的下去了,才笑道,「大長公主威儀人所皆知,又有誰敢不知死活?」
  
  大長公主看著她的笑臉,心裡不舒服的感覺更深了一些,索性歎了口氣,「大娘,今日讓你過來,是我聽說了一事,有些難以置信,特意找你來問上一問。」
  
  琉璃笑容微斂,淡然道,「朝廷之事,原非琉璃所能得知,不過三日之內,守約的確會離開長安去西州為官。」
  
  大長公主長長的歎息了一聲,「這可如何是好?那西州也是能去得的?聽說那邊夏日酷暑難耐,冬日呵氣成冰,民風野蠻,茹毛飲血也是尋常,蠻夷又是日日來犯,竟是燒殺搶掠無所不為,簡直不是人住之處因此我朝便是貶黜官員,也從不曾派往那種嚴酷之地,守約這般謹慎之人,怎麼會惹得聖上如此大怒,竟將他……唉真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她冷眼一瞟,只見琉璃身後的兩個婢女中有一個臉都白了,琉璃也是默然無語,心頭這才舒服了一些。笑道,「不說這些了,按理守約這幾日便要離開長安,大娘你可是隨他去?」
  
  琉璃點了點頭,「自然是。」
  
  大長公主倒是當真微微吃了一驚,想了想歎了口氣,「這卻是不巧得緊了,我這邊錢帛都沒有備好……」
  
  琉璃抬眼看向了她,「不知還差多少?」
  
  大長公主懶懶的道,「因你說不急,我也沒催,適才一問方知,這邊竟是連零頭都還未備齊。你看這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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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6 23:23:04
  第147章 剛則易碎興師問罪
  
  琉璃抬起頭來,靜靜的看著大長公主,大長公主臉色紋絲不變,「我也想過了,你們這一路西去的,誰知要幾年才能歸來?產業不轉手自然是不成的,可錢帛多了,只怕還要招來禍端,我這裡倒是收拾出了兩三箱金銀器皿,大概也差不多有個萬來貫錢,你們先拿著,下剩的待你們從西州回來再補上,你看如何?」
  
  她看著琉璃,笑得溫柔之極,「我這也是替守約著想,他如今怎麼也是待罪之身,真是身懷巨款,說不得還會招到莫測的禍事,你說是也不是?」
  
  琉璃點了點頭,臉上突然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如此也好。」
  
  臨海大長公主瞟了她一眼,「此話何意?」
  
  琉璃笑道,「大長公主說得是,咱們如今是待罪之身,二十萬貫固然招禍,難不成萬貫便不招禍了?既然大長公主這邊錢帛還未備好,便不勞煩您再備,說來這錢帛我與守約原是約定好要交給族人的,既然如此,我們離開長安前便把田產店舖都交到族裡保管便是。」
  
  大長公主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冷冷的盯著琉璃,「你是要反悔麼?」
  
  琉璃驚訝的看著她,「不是公主自己說錢帛未備好麼?」
  
  大長公主慢慢坐直了身子,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冷笑,「既然你已應了將那些莊子店舖轉給咱們河東府,便斷無反悔的道理,我倒是想是如數給,守約自己犯下這般大錯又怨得了誰?先給這些金器,原是見你們路上不便帶那些錢帛,體諒你們一二而已須知財帛紅顏都是禍水,你若是計較這些身外之物,當真惹出什麼禍端來,屆時只怕後悔也來不及了」
  
  琉璃垂下了眼簾,半響無語。大長公主歎了口氣,語氣又變得懶懶的,「你也莫太過擔憂,我雖然只是個不管事的,好歹也佔著大長公主的名分,守約既是我看著長大的,少不得也要幫他一二,總不能教你們在那種荒蠻之地,想落葉歸根都不得,只是你們自己,也要懂得進退才好。須知這長安城裡,不知多少人就愛看人雪上加霜,偏偏這世道上最易遇上的事,又正是雪上加霜……」
  
  琉璃驀然抬起頭來,聲音變得有些生硬,「大長公主的意思,琉璃明白了,大長公主這般處置,原是為我們好。只有一樣,我曾應過族中的嬸嬸們,這產業轉手之時,會請她們到場,我是分文不取的。大長公主若能應了這一條,餘者都無關緊要。」
  
  臨海大長公主略帶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難不成她說的「分文不取」竟是真心話?想了想才道,「這又是何必,錢帛多少都是你們家的私產,為何要她們在場?」
  
  琉璃的語氣斬釘截鐵,「大長公主明鑒,琉璃曾當眾發誓賭咒,若是用了一錢於自家,便不得善終。大長公主此刻能湊出多少原是無關緊要,卻不能讓嬸嬸們疑心我謀了私。我已想過了,此事原不宜遲,後日午前我便會請嬸嬸們到家廟前交割清楚,大長公主您要接手也罷不接也罷,琉璃都會把田地店舖的契約連帶公主所贈的奴婢們的身契帶過去,若無人肯買,便都充作族產,以了結了此事」
  
  她神色平靜的看著大長公主,「只是大長公主若是願意接手,不知這兩日能籌集多少,也好讓琉璃有個準備。」
  
  大長公主目不轉睛的盯著琉璃,半晌才極慢極慢的點了點頭,「好,很好,可惜我這府裡原也沒有太多的餘錢,想來這兩日再湊一湊,總會湊足一萬來貫,後日我便過去看看,若是無人能出更多,說不得我也只好幫你這個忙了。」她不就是想拿中眷裴那樣人來對付自己麼?不就是覺得自己抹不開這個面子麼?卻也不看看這已經到了什麼時候琉璃微笑著行了一禮,「如此甚好,多謝大長公主,琉璃有事,先行告退。」
  
  大長公主漠然點了點頭。琉璃剛剛轉身,另一個越窯瓷杯便「啪」的落在了台階下的青磚上,隨即便是大長公主的懶洋洋的抱怨聲,「我還當這杯子有多硬,原來卻是越硬便越是不經摔,這泥土的便是泥土,再是經過火煉,它也變不成金。還是本份些,莫讓人再摔得它泥都做不成才好。」
  
  阿霓和小檀頓時臉都有些漲紅了,琉璃卻恍若不聞,逕直走出了院門。院門外的簷子早已撤下,琉璃皺了皺眉,四下看了一眼,來往的奴婢竟都似沒有看見自己這一行人,阿霓忍不住怒道,「難不成還要我們自己找路找出去?」
  
  琉璃的笑容帶上了幾分輕蔑,揚聲道,「正是,河東公府何等繁忙,大長公主御下何等有方,似咱們這般的客人,便算是受召而來,出門時也得自己找路出去才是。」
  
  小檀聲音清亮的接道,「娘子,這難不成便是唐人高門大戶的規矩?婢子雖然是在胡商家中長大的,卻當真不知原來唐人大戶有這般的禮數婢子回去跟姊妹們告別時,倒要好好說說這新鮮事。」
  
  琉璃淡淡的一笑,「你莫亂說,大約也便是河東公府是這般的禮數罷了。」
  
  主僕三人一路說一路便往外走,走了沒多遠,便有管事娘子打扮之人急急的從後面追了過來,賠笑道,「大娘走得好急,抬簷子的奴婢們只是略走開了一步而已,請大娘稍等。」
  
  琉璃腳步頓都不曾頓一下,「不必麻煩了,我倒也記得路。」
  
  管事娘子額頭見汗,卻又不好拉琉璃,只能一面引路,一面賠著不是,琉璃腳步甚快,待後面抬簷子幾人氣喘吁吁的趕到時,卻已是看得見河東公府的二門。
  
  在二門上剛剛上了馬車,小檀的臉就垮了下來,「娘子,咱們難道便由著她這麼欺負?一萬貫,她怎麼說得出她就是吃定了如今阿郎被貶,那幾戶人家斷然不敢跟她相爭罷了要不,讓婢子回去問問安家阿郎們?」
  
  琉璃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又說傻話了,舅父那邊錢帛自然是不缺,但若真接手了,不是自找禍端麼?你記著,她是大長公主,咱們如今只是待罪之身,雞蛋還能往石頭上碰?我只是沒料到她竟會吝嗇至此若是以前也罷了,橫豎不是咱們的財產,多了少了又如何?只是如今……唉,這也差得太遠了些」
  
  一旁的阿霓緊緊的皺著眉頭,「娘子,你說阿郎是當真是被人陷害的,他當真不曾與人私議過昭儀之事?」
  
  琉璃歎了口氣,「你家阿郎是什麼性子,你們也該知曉一二,他可是胡亂說話之人?平日可曾對昭儀有半個字的不敬?又怎麼會突然去跟外人說?昨日他便說起過,他去政事堂時所遇之事頗有些古怪,結果半夜便被召入了宮裡,今日消息回來,我才明白,哪裡是古怪,他分明便是落入了太尉幾個設下的局只是無可辯解,聖上才不得不發落他。至於去西州,你莫忘了,蘇將軍領兵會去何處?我若猜得不錯,聖上只怕心裡也是信他的,才讓他去了那邊。」
  
  阿霓低頭想了半日,雙眸閃亮的抬起了頭,「娘子,奴婢自然是要跟您去西州,只是爺娘還在,請娘子開恩讓奴婢過去給爺娘磕個頭,奴婢去去便回。」
  
  琉璃往窗外看了一眼,揚聲道,「阿古,咱們往西走,走宣陽坊東門那條道回府。」
  
  阿霓忙謝了,琉璃擺了擺手,又笑著看向小檀,「你莫急,你嘴角伶俐,待會兒回了府,讓阿古帶你到中眷裴幾個叔父家中報個信,就說後日午初,請叔父嬸娘們到家廟前議事,記得把今日之事和大長公主的出價也說一遍,省的她們到時抱怨我。待辦完此事,明晨你也帶上幾色禮物,和阿琴一道去幾位舅父那邊告個別。」
  
  小檀努力笑得若無其事,「多謝娘子體諒」又忙道,「娘子莫聽那大長公主胡言,他們唐人不知,咱們難道也不知,西州不過是平日熱一些、風大些,卻極是繁華的,又不似長安這邊規矩大,更是自在。更莫說長安這邊看不到的瓜果,那邊便是拿來做米面吃也使得」
  
  琉璃微笑道,「我自然知道。舅父不是說過,那邊的市坊,比西市也不差什麼。」她的小舅父便常年來往西州與長安之間,大舅父在西州也有店面宅院,二舅安四郎雖然店面都在長安,卻也常販些絲綢過去。西州於長安唐人而言,是可怖的蠻荒之地,但在安家人看來,卻幾乎是故鄉熱土。
  
  小檀忙點頭應和,又說起了西州那邊的珠寶香料如何物美價廉,琉璃連連點頭,阿霓此時卻頗有些心神不寧,半句也沒聽進去,車子又行了一段,緩緩停在了宣陽坊的坊門之外,她忙站了起來,「娘子,婢子去去就回。」
  
  琉璃掀起車簾,看著阿霓腳步匆匆的跑向了坊門,沒多久背影便消失在了門內,才微笑著揚聲道,「咱們回去」
  
  ………………
  
  蘇府的上房裡,蘇定方長歎了一聲,神色複雜的看著自己唯一的愛徒,「縱然如此,西州長史也不是那麼好當的。那邊情勢複雜,安西都護鞠智湛身為高昌王裔,根基深厚無比,你雖然官居不過六品,到了那邊卻也只在他一人之下而已,更要處處謹慎才是」
  
  於夫人的眼睛早已紅了,低聲道,「你這孩子就是死心眼,你老師又不是第一回去西疆了,這次就算形勢差些,他又不是主帥,你何必要搭上自己?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想想琉璃,她性子剛強,身子骨卻是弱的,好容易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如今竟要跟著你去吃這樣的苦」
  
  裴行儉臉色微變,垂眸不語,蘇定方皺眉道,「事已至此,多說何益大娘也沒那般弱不禁風,西州更不是什麼虎狼之地。」
  
  於夫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們要建功立業,自然哪裡都是好的那種風沙之地,琉璃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只怕一出門吹也吹跑了,還不如虎狼之地……」
  
  蘇定方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於夫人毫不客氣的瞪了回去,「依我說,守約既然是被誣陷的,說不得過兩三年便回來了,琉璃不如留在長安,若是怕那些人煩擾,便住到咱們家來,看誰敢來擾她」
  
  蘇定方冷冷道,「若是兩三年回不來呢?若是要十年八年呢?」
  
  於夫人不由一窒,隨即便道,「你也說了那邊情勢複雜,便是守約兩三年回不來,也等立穩腳跟了再來接她,豈不更妥當?」
  
  蘇定方沉吟了片刻,似乎也覺得有幾分道理,到底還是皺眉道,「這是守約和大娘兩人之事,你我爭來吵去作甚?」
  
  於夫人忙轉頭去看裴行儉,只見他臉色似乎更白了幾分,頓時又後悔起來,忙道,「唉,我也是瞎操心,我記得琉璃的母族似乎就是那邊過來的,或許她去了反而無事。時辰不早,你也熬了兩天一夜了,回去趕緊歇息,明日我再去看你們,有什麼為難的儘管跟我說,我橫豎是個閒人,幫你們收拾打點大約還做得。」
  
  裴行儉微微欠身,「多謝師母。」
  
  蘇定方便問,「家廟和陸侍郎那邊你都去了?」
  
  裴行儉點了點頭,「弟子前日便去過家廟,適才來這邊前,也去陸侍郎府上給他們叩了首,明日再與琉璃一道去拜別庫狄丈人。」他還讓阿成給李淳風送去了一壇清酒,想來這一切都是李公意料中事吧。
  
  蘇定方看了他一眼,「如此甚妥,你走前便不必再過來了,想來不過一年半載,咱們師徒便能在西疆相見。」
  
  裴行儉站了起來,撩衣跪倒,行了一個頓首之禮,「恩師保重。師母保重。」
  
  於夫人揉著眼睛沒說話,蘇定方歎了口氣,「你也一路小心。」
  
  裴行儉緩緩站起,轉身走出門去,到了院中,清清楚楚聽見身後蘇定方的低聲勸慰聲,「好好的你哭什麼?」於夫人帶著哽咽的歎息聲,「我心疼守約,更心疼琉璃,守約是個什麼苦處都放在心裡的,琉璃又是那樣的身子骨,跟我學管賬都能瘦成那樣,怎麼吃得了那種苦……」
  
  裴行儉只覺得腳下突然有千斤之重,要用盡全力才能一步一步走出去,好容易到了門口,翻身上馬,心神有些恍惚的到了自家門口。門房的奴僕忙上前牽住了馬,神色比平日要惶然許多,卻還是照例回稟道,「今日午前河東公府請娘子過去了一趟,沒多久娘子便回來了,適才應國公府的楊老夫人又親自上了門。」
  
  楊老夫人?昨日應當是袁公瑜去她那邊告了狀,她才連夜入宮的,今日過來,是興師問罪的麼?裴行儉心裡頓時一凜,忙加快腳步往裡走,剛剛走到上房的院門口,就見小檀坐在院外的台階上,兩眼通紅,一面抹眼淚,一面嘴裡還在嘟嘟囔囔的低聲咒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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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6 23:23:34
  第148章 誅心之語斷腕之殤
  
  一眼看見裴行儉,小檀忙不迭的站了起來,幾下擦乾了眼淚,勉強扯了個笑容,「阿郎回來了。」
  
  裴行儉眉頭微皺,「你在此作甚?」
  
  小檀小心的看了他一眼,「楊老夫人在上房跟娘子說話,我,我怕閒雜人等來衝撞了。」看見裴行儉眉頭更緊,忙道,「楊老夫人來時臉色還好,並沒有氣惱的模樣。」
  
  裴行儉心頭一鬆,忍不住看了小檀一眼,「你可是捨不得長安的家人?」
  
  小檀趕緊搖頭,「小檀並無家人。」說著眼圈又是一紅,「婢子無能,今日跟著娘子去了河東公府,大長公主指桑罵槐,百般刁難,竟是要拿一萬貫硬買了那些產業去,還說了好些難聽的話,娘子竟是白白受了場氣,後來婢子又去了族中的幾戶人家,各個也是變了嘴臉,說的話婢子不敢轉述。」明明是大長公主無恥,這些人竟然都怪到娘子頭上,最好的也是一番冷言冷語,差的更是就差破口大罵,怎麼會有這樣的人琉璃去河東公府果然是受氣了,裴行儉胸口一悶,默然片刻才淡淡的道,「你去收拾一下,這模樣給客人看見只怕不大好。」
  
  小檀忙低頭應了一聲,轉身進了院子。裴行儉也邁步走了進去,踱到了院落一角的大樹下,空蕩蕩的院子裡比昨夜似乎還安靜幾分,上房裡的話語聲從藍白絞纈門簾裡隱隱傳了出來,裴行儉聽了幾句,不由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正待離開,就聽楊老夫人道,「這事便罷了,原是舉手之勞,難得你有這份心只是裴守約此去西州,你自己如何打算?」
  
  琉璃道,「謝老夫人關懷,琉璃已經安排好了,後日處置完族中事務,琉璃便會隨夫君離開長安。」
  
  她的聲音坦蕩蕩的,似乎還帶著笑意,裴行儉突然想起於夫人的話,只覺得胸口一陣酸脹,一時不由呆住了。
  
  楊老夫人聲音微沉,「你竟要跟他一道去西州?」
  
  琉璃頓了一下,似乎有些驚訝,「自然如此。」
  
  楊老夫人冷笑了一聲,「你說的倒輕巧我問你,你可知西州是何等地界?我卻是親眼見過從西州回來的武將。那邊赤地千里,終年酷熱,動輒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因此人人都只能像鼠蟻般掘地而居,幾個月不得沐浴也是常事。我見的那武將,不過去了三年,竟像是老了十歲,你這般嬌花弱柳般的人物,若去個三五年,回來只怕就無人再認得你更莫說什麼烽火頻起,民風蠻悍,一有叛亂便是首當其衝,真是身陷那種亂局,任你什麼身份才貌都是玉石俱焚」
  
  屋裡一片沉默,似乎琉璃也被驚住了,楊老夫人歎了口氣,語氣變得愈發沉重,「你一直便是個心實的孩子,看你今日這般安排,便知你是一心一意為裴守約著想。只是你可知曉,此次裴守約去西州,全然不是陛下的意思,是他自己求著要去那邊建功立業的?哼,建功立業,想的其實不過是自己的榮華富貴、名聲前程你想想看,他說此話之時,可曾有一絲一毫為你想過?」
  
  「且莫說我朝官員貶黜於蠻荒之地時,有多少官眷便是死在當地,棺木都運不回來,你便是命大有福的,能熬到他功成名就,只怕也熬成了一個地道的盤荼鬼他可曾想過你的種種苦處?憐惜過你的性命身子?他只想著如何成就功業,又把你置於何地?」
  
  裴行儉怔怔的站在樹下,這些話一句一句便如重錘一般砸在他的心口,自從他在政事堂踏出那一步之後,就一直不敢去細想。而琉璃越是處之泰然,他心裡便是越是難過不安。此刻才恍然明白過來:他其實早便明白,自己這樣做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朝廷恩師,卻對不起她她說想去西疆,也不過是因為知道自己想去。她這般不圖名利,不計禍福,全心全意信著自己,可自己又為她做了什麼?難道便是這樣把她親手推入凶險艱苦之境?
  
  屋裡的琉璃久久沒有做聲,那種靜默就如巨石般黑沉沉的壓了下來。還是楊老夫人放緩了聲音道,「大娘,你對我們武家原是有恩有義的,這份情義昭儀也一直都記在心裡,今日便特意與我說了,你若留下,宮裡或應國公府任你住,她也知曉你性子不愛拘束,待宮中局勢穩了,她自會找個由頭封你個夫人,說來如今這由頭便不錯到了那時,長安城裡還有誰敢再輕賤於你?你哪裡去不得,又何必去那種地方吃苦?」
  
  裴行儉耳邊突然響起了李淳風的話,「你的這位夫人……服紫只怕猶早於你」,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微涼的笑意:原來,如此琉璃的聲音終於響起來,聽上去變得有些低沉,「老夫人和昭儀的好意,琉璃感激不盡,只是他終究是我的夫君,琉璃不能棄他而不顧。」
  
  楊老夫人冷冷的道,「分明是他棄你而不顧在先再者說了,我朝官員被遠黜,妻子便和離的,又不是一家兩家,難不成你還沒受夠臨海大長公主與那些裴氏族人的氣?還想長長久久的受下去?以你如今的品貌,日後的身份,潘安宋玉也嫁得,你怕什麼?昭儀難道還會看著你形單影隻不成?便是你此刻實在放不下,也該先留在長安,多想一想,多看一看,只怕不用半年便想明白了,那時去封書信定了此事又有何難?」
  
  裴行儉臉上的笑容更蒼涼了些,是啊,她這樣的女子,便是端嚴如裴子隆,高傲如裴如琢,都是一見動心的,甚至聖上也曾想過……原先她不過是身份略低些,日後這身份一變,什麼樣的男子嫁不得?為什麼一定要跟著自己吃苦受氣,到頭來,再追悔莫及?自己當年已經害了琪娘,難道如今還要再害了她?
  
  他閉上雙眼搖了搖頭,自嘲的一笑,轉身便往外走。身後楊老夫人聲音依然在隱隱傳來「你好好想一想,切莫一時心熱,害了自己一生……」這聲音彷彿梆梆的敲在他的耳膜上,他的步子不由越走越快,轉眼便消失在門外。
  
  小檀淨過了臉,又拿冷水敷了敷眼睛,這才走出了屋子,卻見院子裡空無一人,阿郎不知去了哪裡。她正四下張望,卻見上房門簾一動,那位應國公府的婢子挑起了門簾,隨即便是琉璃扶著楊老夫人送了出來,楊老夫人臉色有些肅然,琉璃也是愁眉苦臉,心裡不由大奇。
  
  她忙趕了上去,便聽楊老夫人一面往外走,一面便低聲道,「你年紀還小,好些事情還看不明白,待你到我這年紀就知有些東西原是靠不住的……」
  
  小檀聽得越發不解,一路走到門外,楊老夫人才停住了腳步,皺眉道,「後日我會讓順娘過來,她也惦記著好些日子不曾見你了,頗有些話要與你說,我說的話,你也要好好想想才是」
  
  琉璃歎了口氣,低聲道,「琉璃能有今日,全靠老夫人提攜,您的話,琉璃定會仔細思量。多謝老夫人」楊老夫人看了她一眼,臉色微微舒緩了些,「我也不過是不忍見你自己往火坑裡跳罷了」
  
  琉璃又深深的行了一禮,楊老夫人擺了擺手,上車而去。琉璃眼見著她的車消失不見,回頭走了幾步,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臉,長長的出了口氣,愁苦的表情頓時一掃而空。
  
  小檀不由奇道,「娘子,楊老夫人與您說了什麼?」
  
  琉璃挑了挑眉頭,笑道,「還能說什麼,不過是西州是個大火坑,一定不能往下跳,不然死無葬身之地」心裡卻有些納悶,楊老夫人既然知道裴行儉是被長孫無忌算計的,怎麼會跟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恨不得自己立時便與他和離了好?這裡面難道又出了什麼變故?
  
  小檀哈哈大笑起來,「這話也就是唐人會信,難不成西州那麼些人都是火坑裡長大的?依我說,娘子這一去,再不用受裴家這些人的閒氣,也不用去應酬那些滿臉假笑的官家娘子,只怕自在得多」
  
  琉璃笑著點頭,從她這身子論,有一半的血脈根源便在西域,而前世裡,她又不是沒去過西北采過風,那時跟著老師同學吃饃饃睡通鋪,苦是苦一些,但那風光之壯美,天地之廣闊,卻足以令人心胸都為之一寬,比憋在長安跟人勾心鬥角總要強上百倍主僕倆說說笑笑到了上房,小檀才「咦」了一聲,「阿郎怎麼沒在。」
  
  琉璃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小檀拍了拍自己的頭,「適才阿郎回來過,或是見你在招待老夫人,便走了。」
  
  琉璃忙問,「阿郎何時回來的?」
  
  小檀仔細回想了片刻,「便是娘子送楊老夫人出來前不到一刻鐘。」
  
  琉璃一怔:他可別是聽見了楊老夫人後面那番話和自己的虛與委蛇吧?忙道,「你去尋尋看,他忙了一整日,也該回來歇息片刻。」
  
  小檀點頭離去,沒多久,門簾挑起,阿燕青絲微亂、額角見汗的走了進來,看見琉璃便道,「娘子,婢子已經把庫房裡日前清點好的布帛和金銀器皿都拿到金鋪裡換成了碎金和金錠,共得了二百三十餘金。」
  
  琉璃點頭不語,她早就算過,能帶走的全部身家便是這一千多貫,大概到西州買宅子奴婢還是夠的——幸虧高宗和武則天都愛賞人,不然就靠裴行儉那點俸祿,大概路費都攢不齊。
  
  阿燕又道,「婢子將庫房其他物件也略整理了一下,有些實在一時無法處置,這是冊子,請娘子過目。」
  
  琉璃擺了擺手,「不必了,我心中有數。除了你們這幾個願意跟我去的,這宅院和奴僕們,我都會交給義母。咱們只剩一日多的時間,既然錢帛已經處置好,便該整理行裝了,你們每人都要備上兩件厚實的裘衣靴子,若是沒有,便趕緊去買。還有常用的藥材,只怕也要備些。」抬頭看了看天色已是不是很早,「這些明日再說,你再叫幾個婢子進來,也好收拾了。」
  
  阿燕轉身出去,不一會兒,便是和三四個小婢女一人抱著一個大皮袋走了進來,見琉璃有些發愣,笑道,「娘子不曾出過遠門,這被袋原是專為遠行收拾行裝而用,婢子今日去換金時就買了一些回來,還有幾個輕便的篋笥,都是路上用著最是便利的。」
  
  只見這唐代特產的大號真皮旅行袋,展開足有五尺多長,比平日出門裝東西用到的照袋足足大了兩倍,比睡袋只怕也小不了多少,看著倒也結實,琉璃不由多瞅了幾眼,這才轉身進屋指揮著幾個人將要帶走的四時衣物打包。
  
  屋裡正熱鬧間,阿霓也從外面匆匆走了進來,眼神閃亮,滿臉喜意,琉璃便笑道,「來得好正缺人手你就回來了,快來幫忙。」阿霓一怔,也笑著上來收拾。
  
  平日裡琉璃只覺得自己不算講究,這一番收拾下來才發現零碎之物居然也攢了不少,半個多時辰下來才收拾了不到一半,裴行儉的衣物倒是已經收拾妥當,暫時用不上的收了袋口做好標記放到了一邊,路上大約用得上則收入了一個三尺來長的照袋之中。
  
  只是小檀竟是一直未歸,琉璃漸漸有些心神不寧起來,好容易才聽見外面似乎傳來了她的聲音,忙走了出去,卻見裴行儉走了進來,後面跟著的正是小檀。琉璃還未開口,小檀便笑嘻嘻道,「娘子,適才奴婢找了一圈,才在車馬院裡找到阿郎,又幫著阿郎去收拾了一番外書房,這才回來晚了。」
  
  這還是琉璃今日第一次看到裴行儉,他顯然在外面忙了一天,一襲青色的袍子上略有灰塵,神色從容如常,眸子黑黝黝的看著自己,嘴角還帶著熟悉的微笑,只是臉色比平日卻明顯白了幾分。想到他這兩天大概都不曾合眼,琉璃不由心頭微疼,皺眉道,「你著急什麼,明日再收拾也來得及,你先好好歇一歇,到晚膳時我再叫你起來。」
  
  裴行儉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琉璃也不管他,揚聲吩咐幾個婢女下去,回頭便拉著裴行儉進了裡屋,「快躺下歇著,我聽小婢女說了,你昨夜便沒合眼吧?」說著把裴行儉按到床上坐下,又彎腰幫他脫了軟靴。剛剛直起身子,腰上一緊,已被他攬入懷中,耳邊是他低低的聲音,「琉璃,陪我躺一會兒。」
  
  他的語氣裡似乎有些東西與平日不大一樣,琉璃歎了口氣,溫順的在他身邊躺了下來,裴行儉側身將她緊緊的摟在胸口,閉著眼睛,久久不語。琉璃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卻聽他低聲道,「琉璃,你怎麼一直沒有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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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6 23:24:21
  第149章 夢斷魂傷無可阻擋
  
  對啊,她怎麼忘了這個茬?按理說,他半夜被召入宮,清晨便被接旨被貶,這時分才回來,自己怎麼也應該問他一聲才對。琉璃頓時心虛起來,腦子轉了好幾轉才道,「楊老夫人來時便已跟我說過了,唉,真料不到太尉和褚相手段會如此卑劣只是,你不早說過想去那邊麼?這樣一來,倒也正好。我已經把家裡的庫房清點過,行裝也打點了一半。」
  
  裴行儉摟著她的手臂微微一動,卻沒有說話。琉璃忍不住道,「小檀說你早便回來了,怎麼又去了車馬院?」
  
  裴行儉開口時聲音微澀,語氣卻十分平靜,「我聽見楊老夫人在和你說體己話,不好多留,便先出去走走。」
  
  琉璃支起身子,仔細的看了他一眼。裴行儉依然閉著眼睛,面容有一種雕塑般的寧靜感,讓她幾乎想伸手沿著輪廓線輕輕撫摸一遍。彷彿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突然睜開了雙眼,定定的看著她,眼神幽深,琉璃一呆,脫口道,「她的那些話我才沒往心裡去,只是如今有求於她,不好說什麼。」
  
  裴行儉依然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良久之後才微笑起來,「我知道,我都聽見了。你真是聰穎,這麼快便能想出這樣周全的好法子。」
  
  琉璃耳朵根有點發燒,她想這個法子,其實已經想了很久了,從開始有了這個念頭,到一步一步籌劃到今天,再做不周全才是怪事……她忙轉了個話題,「我實在有些不大明白,長孫太尉為何會突然算計你?而且今日楊老夫人對你,怎麼似乎有些惱怒?」
  
  裴行儉笑容淡了一點,「長孫太尉選中我,也是如今的情勢使然,又不欲見我入吏部而已。至於楊老夫人她……琉璃,今日聖上問了我,昭儀面相如何。」
  
  琉璃這次是真的吃了一驚,支起身子直視著他,看著他的表情,頓時明白過來,不由長歎一聲,伏在了他的胸口。
  
  裴行儉的聲音平靜得幾乎沒有一絲起伏,「我回稟聖上說,昭儀面相貴不可言,福壽雙全,只是剛強太過,子女緣薄,因此,可以成為天下任何男子的賢內助,卻不適合為帝王之妻。聖上當時龍顏大怒,想來楊老夫人也是知道此事了。」他聲音低沉了下來,「琉璃,我不能欺君,亦不能欺心,如今令你這樣為難,是我對不住你。你怎麼怪我都是應當的。」
  
  琉璃簡直不知說什麼才好:她又不要在朝為官,有什麼好為難的?難道真的很稀罕去當那勞什子的夫人麼?可他自己怎麼辦?他明明不是一個不知變通的人,可在這種要命的事情上,卻比石頭還頑固唉,這個不能算他犯錯,只能算犯傻這下可好了,明明是主動請纓,也變成了罪有應得想了半日,她歎了口氣,「我怎麼會怪你?說起來,楊老夫人今日並不曾真的惱我,再說她便是惱了我又如何?」她抬頭向他笑了笑,「你難道忘了,過了這兩日,咱們就要去西州……」
  
  裴行儉摟著她的手臂突然收得很緊,彷彿直接想把她揉進胸口裡,琉璃有些透不過氣來,一句「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頓時變成了一聲短促的驚呼。裴行儉忙鬆開了手,琉璃歎道,「你想悶死……」話音未落,裴行儉翻身覆了上來,低頭封住了她的雙唇。
  
  他的吻帶著一種異樣的急切和貪戀,琉璃微覺詫異,只是當那種熟悉的清冷香氣以熟悉的溫柔交纏在唇齒之間,依然不由自主伸手環住了他。良久之後,才聽見他停了停,低聲在她耳邊道,「傻琉璃,以後,你不許這樣胡說。」
  
  琉璃輕輕笑了一聲,「你怎麼也忌諱起這些了?」
  
  裴行儉的額頭輕輕抵著她的額頭,閉著雙眼,半晌才微笑起來,「你便是太愛胡說了,以後……還是要忌諱些才好。」
  
  琉璃忍不住笑道,「我在旁人面前謹慎得很,從來也不胡說。」
  
  回答她是又一個深吻,輾轉深入,漸漸的有些燙人。他的手指從琉璃的衣襟裡伸了進去,帶著同樣的燙人溫度,慢慢加大了力道,琉璃頭腦頓時有些迷糊起來:太陽還沒有落山吧?這算晝寢麼,他以前還從來不曾這樣……
  
  入秋後換上的緗色綢帳不知何時落了下來,帳上大朵大朵的銀絲菊花輕輕的震動著,掩住了越來越濃郁的春色,卻掩不住夾雜在細碎呻吟中一聲聲低低的呼喚,「琉璃,琉璃……」聲音溫柔得近乎悲哀。
  
  當房間終於徹底安靜了下來時,窗外的日光已漸漸變得暗淡,琉璃知道自己該出去吩咐阿霓準備晚膳,卻一動也不想動。裴行儉的手依然在一下下的撫摸著她的背脊,只是已換成了哄孩子般的輕柔,「累了吧?你睡一會兒,待會兒晚膳好了我來喚你。」
  
  咦?這怎麼有點像自己剛才說的話?琉璃很想說不,但是或許他的懷抱太過溫暖,聲音又太過溫柔,她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終於睡了過去。
  
  待她再次睜開眼睛時,首先映入眼簾依然是裴行儉的面孔,對上她的目光,那張臉上露出了笑容,「醒了?」
  
  琉璃眨了眨眼睛,才想起睡前的事情,忙抬眼去看,卻見屋裡早已閃動著燭光,忙坐了起來,「什麼時辰了?」
  
  裴行儉立刻用被子包住了她,「仔細凍著,你才睡了一個時辰,晚膳已經做好了,我現在就讓她們送上來,你慢慢穿衣裳。」說著起身走了出去,身上早已穿得整整齊齊。
  
  難道他適才一直穿著衣服躺在一邊看著自己?琉璃一眼看見自己的衣裳便在放在枕邊,疊得不大規整,卻放得很仔細,伸手拿起最上面的心衣,不由呆了好一會兒:就算因為武昭儀的事內疚,他也不用體貼成這樣吧?
  
  待她收拾妥當出去時,阿霓正帶著小婢女往外拿食盒,看見琉璃屈膝一笑,「娘子歇息好了,晚膳已經布放妥當。」而阿燕則默然行了一禮,低頭走進裡屋收拾鋪蓋。琉璃耳朵根都有熱起來了,強自鎮定著走到案幾前坐下,案上瓷盤都布好,不過是最家常的烤羊肉、芝麻胡餅等幾樣,香氣卻依然誘人。她看了幾眼,突然有些想歎氣:於夫人送給自己的兩個廚娘正經手藝不錯,自己出的那些點子,她們總能做出來,而且做得比想像得還好,可惜不能把她們帶到西州去,不知西州飯食那邊是什麼風味……
  
  耳邊傳來裴行儉關切的聲音,「想起了什麼了?」
  
  琉璃回過神來,笑道,「也沒什麼,只是想到後日此時,咱們還不知會在何處用餐,真想把廚娘也一路帶去才好。」
  
  裴行儉微笑不語,半晌才道,「快些吃吧,胡餅涼了便不香脆。」
  
  琉璃倒真是有幾分餓了,吃了兩個小胡餅,又喝了一碗湯,回頭看裴行儉,卻是手裡拿著一個胡餅出神,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行儉一怔,低頭咬了一口胡餅,大概吞得急了,突然嗆咳起來。琉璃又好氣又好笑,忙一面給他拍背,一面便讓阿霓端了杯熱水過來。
  
  好容易止了咳,裴行儉卻也沒了胃口,桌上的盤子一樣略動了點便放下了竹箸,琉璃想了想,索性便讓人把杯盤都撤了下去,又吩咐讓廚下重新做一碗熱湯餅上來,裴行儉搖了搖頭,「還是做一份冷淘罷。」
  
  這都中秋了還吃冷淘?琉璃不由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沒過太久,一碗青瓷碗裝著拌著碧綠香葉的雪白冷淘便送了上來,裴行儉這次倒是慢慢的全吃了下去,待阿霓收拾了東西下去,簾子還未落下,便伸手攬住了琉璃。
  
  琉璃想起阿霓剛才的笑容以及阿燕眼皮都不抬的滿臉鎮定,忍不住皺眉推了他一把,「都是你不好,讓阿燕她們都看我笑話了,以後再不許這樣」
  
  裴行儉低頭看著她,緩緩點了點頭,「是我不好,以後我再不會這樣。」
  
  琉璃歎了口氣,伸手揉了揉他的臉,「想起什麼了?怎麼笑容都沒一點了?」想去西疆是一回事,可真被這樣貶出去了,自己都有些彆扭,他心裡大概也是不舒服的吧?
  
  裴行儉淡淡的笑,「想起了你第一次陪我用飯。」說著握住琉璃的手,低頭輕輕吻上了她的指尖。裴行儉的手很涼,嘴唇竟也有些涼,比琉璃的指尖幾乎還要涼上幾分。
  
  只是想起當日的情形,琉璃只覺得臉上依然忍不住有些發熱,指尖一陣酥麻,忙想抽手回來,他的手卻握得很緊,半響才抬起頭來,「你也累了一天,要不要沐浴?晚膳前我便讓她們準備水,如今想來已是好了。」
  
  沐浴?當然要,琉璃點了點頭,卻聽他低聲補充了一句,「我幫你。」
  
  琉璃抬頭瞪著他,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張閃動著戲謔之色的熟悉笑臉,卻發現他雖然在笑,眸子卻黑沉沉的,令人完全看不透裡面的情緒。她皺起眉頭,幾乎想搬著他的臉仔細看看,身子突然一輕,卻是被他打橫抱了起來,大步向淨房走去。
  
  開什麼玩笑?琉璃忙用力推他,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認真的輕聲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他不是在開玩笑?琉璃心裡突然有些不安,「守約,你怎麼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裴行儉怔了怔,微笑道,「還能有什麼?想到要走了,有些捨不得。」
  
  琉璃輕輕的出了口氣,她其實早就開始捨不得了,捨不得自己的這第一個家,捨不得自己一點點親手佈置好的每一個地方。比起她來,裴行儉是猝不及防的要離開,而且是離開他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長安城,他的感慨應該更深一點吧。她伸手環住裴行儉的脖子,抬頭在他的唇上輕輕的啄了一下,「有什麼好捨不得的,待咱們到了西州,我給你佈置一個更好的」
  
  淨房的熱氣撲面而來,裴行儉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琉璃瞇了瞇眼睛,想開口問他,他的吻已猛然落了下來,帶著前所未有的狂熱和柔情,她心裡剛剛冒出來的那個小小疑問轉瞬間便被沖得無影無蹤。
  
  ………………
  
  「娘子,娘子……」遠遠的似乎有一個頑固的聲音在往耳朵裡鑽,琉璃努力睜開眼睛,綢帳外已是滿屋的陽光,她不由捂著額頭歎息了一聲。
  
  門外果然是阿燕的聲音,「娘子。」
  
  琉璃應了一聲,「什麼時辰了?」聲音裡的沙啞和慵懶,卻把她自己唬了一跳。
  
  「已快巳正了。」
  
  老天,再躺下去便到中午了琉璃忙坐了起來,身上是一陣異樣的酸軟,她忍不住咬牙看了看身邊空蕩蕩的枕頭,昨日他一定是瘋了,便是新婚之時,他也不曾這樣溫柔又這樣貪婪過,自己是什麼時辰才睡去的?三更、四更?最後的印象是他輕輕吻著自己的額頭,低聲呢喃著「好好睡一覺,醒來便什麼都好了」之類的話語。好?好才怪,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之後容易疲倦嗜睡,卻還這樣……他倒是起得早,自己還要不要見人了?想到昨夜的光景,她的臉上忍不住發燒,一面腹誹,一面便伸手拿起了一旁的衣服。
  
  好容易收拾妥當,拉開帳子,琉璃正想揚聲讓阿燕打水進來,卻突然看見窗下的案几上,分明整整齊齊的疊放著幾張白麻紙,上面還壓著裴行儉最喜歡的羊脂玉鎮紙。
  
  耳邊彷彿有鼓聲咚的響了一下,琉璃鞋都沒穿便快步向窗邊走去,腳下一個踉蹌,伸手扶住了案沿才沒有摔倒,卻也顧不得什麼,伸手便推開鎮紙將第一張紙拿了起來。
  
  上面是她最熟悉不過的字跡,有些潦草,又塗抹過幾筆,和他平日整潔的風格頗有出入。琉璃看著抬頭那水墨淋漓的「琉璃卿卿愛鑒」六個字,只覺得耳邊的鼓點越敲越急,一行行看下去,讀到最後一行,不由閉上眼睛久久無法思索,一時也分辨不出胸口翻騰的到底是驚愕、憤怒還是痛楚。
  
  他竟然就這樣走了他竟然說對不起自己,不能害了自己,所以要把自己留在長安,讓自己靜下心來好好考慮清楚、抉擇一次?他讓自己抉擇什麼?他把自己當什麼人了?
  
  門外阿燕略帶急促的聲音把她驚醒了過來,「娘子,要不要打水進來?」
  
  琉璃定了定神,聲音乾澀的答了一聲,「等一等。」
  
  信箋的下面,是兩張一筆一劃都整整齊齊的文書,琉璃緊緊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了一遍,讀到落款的日子,幾乎立刻就想把這張紙撕成粉末,卻只是狠狠的把紙展平、疊好、塞進了袖口,又對著第二張文書發了會兒呆,這才揚聲道,「你們進來吧」
  
  阿燕和小檀端著熱水、鹽杯、葛巾等物走了進來,抬頭便看見琉璃坐在窗邊案几旁的月牙凳上,臉色蒼白,眼睛卻是亮得驚人。兩人對視了一眼,卻聽她淡淡的道,「阿郎是什麼時辰走的?」
  
  阿燕心裡一驚,忙道,「阿郎天未亮就起了,讓奴婢們拿了他的兩個行囊送到了外院,又吩咐說於夫人大概午初登門,讓奴婢們巳正前再喚娘子起來。」
  
  他從來都是思慮周密,從來都是算無遺策,所以,他昨夜才會……然後一早便給自己留下這樣一張日期寫在半年後的放妻書他以為這樣一來,自己就會歡歡喜喜的去當武皇后寵愛的長安新貴,再找個中意的小白臉嫁了麼?原來在他眼裡,這便是自己最好的出路琉璃的臉騰的燒了起來,只是這一回,是因為憤怒。
  
  小檀端著水盆走了出去,看看琉璃的臉色,阿燕忍不住輕聲問,「要不要奴婢去外面把阿郎叫回來。」
  
  琉璃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不用去找,他已經離開長安了。」
  
  阿燕不由臉上變色,失聲道,「阿郎這是……」看著桌上的幾張字紙,頓時明白了幾分,忙問,「娘子,如今咱們怎麼辦?」
  
  琉璃默然不語,阿燕還想再問,簾外傳來了阿霓的聲音,「娘子,車馬院的阿古求見。」
  
  阿古沒有跟裴行儉走?還是,他還沒走?琉璃騰的站了起來,「讓他進來」走到外間時,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昨夜收拾在一邊的那幾個行囊,有兩個已經不見,留下的那一塊空缺幾乎刺得人眼睛生疼。
  
  阿燕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低聲道,「娘子,阿郎似乎並沒有帶多少錢帛走。」至少那些金錠和碎金都是自己收著的,阿郎問都沒有問過。
  
  琉璃默然無語,他在放妻書上已經寫得很明白,所有家產都留給自己……
  
  院子裡,阿古依然站得身形筆直,看見琉璃出來,沉默的行了一個揖禮,也不待琉璃發問便語氣生硬的道,「阿古受郎君所托,留下替娘子效命,娘子若有吩咐,儘管分派,只是阿古絕不會隨娘子去他人府上為奴,請娘子見諒。」
  
  他竟讓阿古也留了下來給自己效命?只是阿古顯然並不樂意,話裡的意思是自己以後改嫁他便會離開?胸口的怒火似乎熄滅了一些,更多的是一種窒息般的沉重,琉璃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看著阿古動作利索的轉身離開,琉璃突然這院子空得有些異樣,抬頭看了看,秋日的樹葉只略稀疏了一點,晴空卻顯得格外的高遠清明。她突然想起,自己最初來到這個時空的日子裡,也曾在窗子破漏的縫隙裡無數次的看見這樣的天空,那時她的夢想,不過是能在天空下自由自在的呼吸。這個夢想如今就在她的眼前,她只要走出一步,就能觸摸到。
  
  沒有人能阻擋她走出這一步,曹氏不能,大長公主不能,武則天不能,他裴行儉也不能心裡有些東西慢慢安定了下來,琉璃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轉身想吩咐阿燕,身後卻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響,一位婢女匆匆的跑了進來,看見琉璃便行禮道,「娘子,門外有一位陸娘子求見。」
  
  陸娘子,陸瑾娘來了?琉璃低頭想了想,微笑起來,「快請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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