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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6 23:25:22
  第150章 有仇報仇請君入甕
  
  或是由於當年裴行儉母子均依附於河東公府,中眷裴的家廟就立在永嘉坊離河東公府不遠的一處僻靜小街上。因供奉的有被追封為都督的裴仁基,一切均按三品以上規制而建。從南門拾級而入,穿過門屋,庭院的正北方便是一棟矗立在高聳石台之上的宏偉堂捨,五間九架,帶著兩廈,四面凌虛的青石牆面並未粉砌,門窗梁瓦也是一色的樸實無華。自打新近重新修整過一回後,愈發顯得莊嚴肅穆。
  
  從午時差一刻開始,中眷裴在長安的幾戶人家便紛紛坐著馬車趕到家廟附近,低聲議論著進了庭院。庭中早已設了席案等物,諸人在院中按照長幼順序落座,各個臉上多少帶了些氣憤的顏色。
  
  眼見已快到午初時分,裴守約夫婦卻依然不見蹤影,眾人臉上的怒色不由更濃,有人已冷笑道,「好歹我們也是長輩,他裴守約架子倒是不小真當他這宗子是萬年不會變麼?」
  
  堂中幾人相視一眼,心裡都有數,今日裴守約把家產拿出來之後,這宗子只怕也該換換人了——若不是他怕了西眷裴的那位臨海大長公主,放言要賣了產業,偏偏節骨眼上又犯了這種大事,何至於將近百萬貫的產業生生變成了萬來貫?那位大長公主算計了二十多年都未得逞,這一回竟讓她這般輕易如了意他們此次前來,不過是要見證這一萬貫如何用在族人身上,否則誰會應邀來看這惱人的一幕?
  
  門外傳來了一聲馬嘶,眾人忙往外看,沒過片刻,四位侍女打頭,緩步走進來的正是臨海大長公主,只見她穿著一身明艷的滿地錦繡黃色衣裙,雲髻高聳,一支獸頭吐珠的金玉步搖耀眼生花,整個人看上去華貴無比。
  
  中眷裴族人相視一眼,還是站起來迎了上去,紛紛行了禮。大長公主雍容的擺了擺手,「都是一家人,這麼見外做甚?」
  
  鄭氏站在最前頭,心頭暗恨,卻只能賠笑道,「大長公主體諒,我等卻不能不識禮數。」
  
  大長公主笑吟吟的瞟了她一樣,「是麼?你們原是最識得禮數的。」說著便轉頭看著身邊的鄭宛娘,「你也多向嬸嬸們學著點兒,看清楚了,記清楚了,如此日後才不會惹來笑話,引來禍端。」
  
  這邊中眷裴的人臉上的顏色頓時更難看了兩分。
  
  大長公主落了座,這才四面望了幾眼,「咦,今兒你們那位宗婦怎麼還不見人影?難不成是裴守約昨日離了長安,她今日便不敢來了?」
  
  鄭氏吃了一驚,脫口道,「裴守約已經走了?」
  
  大長公主笑道,「你們竟不知麼?他昨日清晨便帶了兩個人坐車走了,如今人只怕都在一百里之外今日過來的,自然只有你們的那位宗婦。」
  
  中眷裴族人相視了一眼,都有些詫異,大長公主心裡冷笑,那庫狄氏嘴上說得好聽,到底還是自個兒留下了。這兩日也就是蘇家的那位于氏和陸琪娘的妹子上過她的門,裴子隆的夫人遣人送了幾色程儀,再就是前日那位楊氏上門問了一回罪,聽說送楊氏出門時她幾乎沒哭出來……陸琪娘的妹子才多大?于氏那邊她也派人盯著了,一點動靜沒有,今日的局勢她已盡在掌握中眷裴族人頓時低聲議論了起來,裴安石的眉頭更是皺了起來,想了半日冷笑了一聲,他以為這一走就可以一了百了麼?
  
  嗡嗡聲中,突然有人道,「庫狄氏來了」
  
  眾人忙往外看,只見那庫狄氏步履從容的從門屋走進了庭中,身上是最簡單的白色短襦和石青色長裙,臉上脂粉未施,雙頰也幾乎沒有什麼血色,只是肌膚如雪,褐眸無波,看去竟有一種如泉激冰裂般的清冷。
  
  大長公主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兩圈,不由笑了起來,看來她也知道今日討不了好,索性便擺出一副無慾無求的模樣來,騙得了別人,難道還騙得了自己?她剛想開口,突然注意到琉璃身邊除了兩個婢女,還有同樣一身素淡打扮的陸瑾娘,眉頭不由一皺。
  
  對上大長公主的目光,陸瑾娘揚眉一笑,明艷的臉上燦爛得似有陽光掠過,大長公主心裡微微一沉,目光卻越發輕蔑——不過是個小小校尉之妻,今日竟也想翻出花來?只怕是把她家中庫房都翻過來,也湊不出萬貫家財琉璃已走到眾人面前,曲膝行禮,「見過大長公主,見過諸位叔父嬸嬸。」陸瑾娘也行了一禮,默然退到了一邊,中眷裴中有兩個女眷認得她,都暗自吃驚納悶,不由低頭竊竊私語起來。
  
  大長公主卻上下看了琉璃幾眼,嫣然一笑,「快些免禮了,才多久不見,怎麼大娘可憐見兒成了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守約走了多久呢,嘖嘖,難不成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琉璃站直了身子,微笑著看向她,「大長公主說笑了。說來也不過瑣事纏身,今日又去了幾位長輩家裡,因此才來晚了一步,請恕罪。」
  
  大長公主笑著點頭,心裡卻不由冷哼了一聲:長輩,不就是她的本家和蘇家麼?難道她以為那邊還能有救兵不成?
  
  琉璃並不遲疑,目光在中眷裴族人臉上略掃過一眼,便含笑道,「今日琉璃斗膽請諸位叔叔嬸嬸過來,原是為了商議處置守約在洛陽的那份家產。因家產太過龐雜,守約與我實在無力經營,早已定下要轉手出去,如今他出守西州,此事更需盡快解決,此事也無甚可議,無非是九處田莊、十二處店舖,外加二十名莊頭和掌櫃的身契,價高者得,今日便交割明白。」說著從身後的阿霓手中接過了一個雕漆木盒,裡面整整齊齊的擺放著一疊文書契約,微笑著送到了鄭氏面前,「嬸嬸,請您拿著做個見證。」
  
  鄭氏本來一看見琉璃,心頭就冒火,可當這朱色的盒子遞到她面前,卻神使鬼差的伸手接到了手裡,想到自己拿著的是至少八九十萬貫的產業,手指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忙死死的扣住了盒底。
  
  琉璃退後一步,含笑道,「這些產業原說是一起轉手最好,但若各位叔父嬸嬸願意接手,依我來看,拆開也未嘗不可,別的不說,那些莊園,如今有個千來貫大約便可買下,不知各位叔父嬸嬸可願意幫守約這個忙?」
  
  千來貫錢就能買下一處洛陽附近的大莊園,中眷裴的幾位族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坐在對面笑微微看著諸人的臨海大長公主,目光在那個輕飄飄的漆盒上流連良久,終於還是戀戀不捨的收回了目光。財帛土地再是動人,終究要命去享受的不是?
  
  琉璃等了半日,臉上的笑容慢慢的變淡,輕聲道,「難道諸位叔父嬸嬸便無人肯出手?」
  
  裴安石心頭有些煩躁起來,冷冷的道,「正是」這位庫狄氏不就是想借他們的力來對付大長公主麼?她難道當自己這些人都是呆的?
  
  琉璃一怔,垂下了眸子。臨海大長公主輕聲的笑了起來,眼角有掩飾不住的得意飛揚了起來,「看來,還真是無人肯幫守約這個忙了,唉,誰叫我養了他一場呢?說不得也只好幫你們這一把了。」她懶懶的揮了揮手,「叫人抬進來。」
  
  有侍女應聲走了出去,隨即便有兩個健僕抱著兩個不大的箱子走了進來,往地上一放,又打開了箱蓋,裡面是放得整整齊齊的金錠。臨海公主淡淡的道,「這裡面是兩千金,足足有一萬多貫了,若是你們不嫌少,那些莊園店舖我便幫你管起來罷」
  
  琉璃看著那兩箱子金錠,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抬眼看向臨海大長公主,「大長公主願意助守約一臂之力,琉璃感激不盡。只是洛陽的良田,一畝便值數貫,便是一處莊園說來也不止萬貫,如今這般轉手,琉璃著實有些愧對族人,不知公主可否商量一二?」
  
  大長公主皺起了眉頭,「這話我聽不明白,我也不知什麼價錢不價錢,只是你既求我來幫你這忙,我便來幫了,盡力而已,你們族人若覺得少,多出些便是」說著目光冷冷的掃向了中眷裴的諸人,「諸位以為如何?」
  
  她的目光冰冷刺骨,被她看到的人不由自主都閃開了眼睛,沒人敢說一個「不」字,可一股氣憋在胸口,無論如何也無法點頭稱是。沉默中,就聽坐在最外側的劉氏「哼」了一聲,大長公主的目光立刻掃了過去,卻見她目光漠然的看著家廟堂捨的大門,臉上的表情甚是譏誚。
  
  想到今日之事傳出去,自己的名聲終究會有些受損,大長公主心裡微悶,轉頭冷冷的瞪了鄭宛娘一眼。鄭宛娘一驚,忙走上一步,皺眉硬邦邦的道,「既然大娘已說了價高者得,又無人肯出更多,何必再浪費時辰?就此交割清楚也罷」
  
  說著揮了揮手,兩名健僕立刻把箱子抬到了院中間,鄭宛娘上前幾步,便要從鄭氏手中接過了那盒子,大長公主輕輕的出了口氣,臉上再一次露出了笑容,鄭氏卻覺得兩隻手忍不住都有些發顫,幾乎無法放手。
  
  所有人的目光一時都凝聚在了那個小小的雕漆盒子上,眼見鄭宛娘的手指便要觸到朱紅色的雕花,院子裡卻突然響起了一個極為清脆的聲音,「且慢」
  
  眾人一愣,就見一直默然站在一邊的陸瑾娘不緊不慢的走到了院子中間,目光流轉,粲然一笑,「不是價高者得麼?我出二萬金,是不是便可接手這份產業?」
  
  鄭氏下意識的抱著盒子後退了一步,鄭宛娘呆了呆,收回了手,中眷裴的諸人看著院中的陸瑾娘,幾乎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琉璃顯然毫不意外,回身看著中眷裴的諸人,輕聲道,「諸位叔父嬸娘以為如何?」
  
  中眷裴族人的目光都瞟向了那位一臉震驚,按在案几上的雙手青筋畢露的大長公主,互相看了一眼,十幾個人都紛紛點了點頭,雖然無人開口,但嘴角的笑意卻有些壓抑不住:他們是不敢得罪這位大長公主,但有人肯拿十倍價錢來得罪她,總不能怪到他們頭上琉璃笑著欠了欠身,「多謝叔叔嬸娘體諒。既然如此,這筆產業便按兩萬金轉給陸家娘子了。」說著便要去拿木盒,卻聽大長公主厲聲道,「且慢」
  
  琉璃還未開口,陸瑾娘已應聲道,「不知大長公主有何指教?」
  
  臨海大長公主目光落在陸瑾娘的身上,眼裡的寒意幾可凝冰,陸瑾娘眉頭都不曾動一下,也淡漠的看著她。大長公主心裡微沉,念頭急轉:自己這幾日不但派人盯著裴府,蘇府和庫狄氏的本家那邊也都派了人手,就怕她會去找到那幾位舅父求助,可庫狄氏這兩日卻不過是去送禮頓首全了禮數,並未久留,之後兩邊也均無異動,顯見並無援手之意。至於這陸瑾娘,不過是長安中等官宦人家的女眷,一夜之間籌集到兩萬金,便是自己也要花些氣力,她怎麼可能做得到?難不成這是庫狄氏的緩兵之計?
  
  她越想心裡越定,慢慢坐了回去,懶懶的一笑,「我怎麼記得是說今日要當面交割清楚,你說的兩萬金卻不知此刻在何處?」
  
  陸瑾娘看了琉璃一眼,沉默片刻,才回頭看著大長公主,「大長公主明鑒,瑾娘雖然年輕,此等事情也不敢信口開河,既然說是兩萬金,自然一錢也不會少,否則,又何以在長安立足?」
  
  大長公主鬆了口氣,笑得更加和煦,「此言差矣,今日之事,大娘說得明明白白,是眾人見證,當場交割,不然你說兩萬金,我說三萬金,豈不是成了笑話?」她眼光瞟向了琉璃,「大娘,若不是你這話,我今日又豈能攜金前來?中眷裴先人的神位在上,你消遣我等也不打緊,難道連祖宗神位也不放在眼裡了?」
  
  琉璃臉色微變,低下了頭,「琉璃不敢,琉璃並無此意,只是以為,若是略緩一刻……」
  
  大長公主斷然道,「略緩一刻難不成就不是緩了?家廟之中,祖宗之前,焉有兒戲之理?」
  
  琉璃突然抬頭定定的看向大長公主,「難道略緩一緩也決計不成?」
  
  大長公主冷哼了一聲,「自然不成。」突然心裡一動,只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卻見琉璃和陸瑾娘已相視而笑,陸瑾娘揚聲道,「叫他們進來吧」
  
  一個婢女快步走了出去,不大功夫,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只見兩隊健僕抬著箱子走了進來,足足十個木箱一字排開放在庭中,打開時前面幾個是整齊的金錠,中間是碎金,最後兩個則是金盤金碗之類的器皿,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澤。
  
  陸瑾娘氣定神閒的看向院中諸人,「時間有些倉促,讓諸位長輩見笑了,只是每箱兩千金,份量決計不會有絲毫不足。若短了一錢,瑾娘願十倍償之。」
  
  大長公主呆呆的看著眼前這十個箱子,心裡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是落入圈套了此刻自己再開口說出二十萬貫也已是來不及,可是陸瑾娘,她怎麼敢?她怎麼能?難道是……眼見琉璃從看著箱子出神的鄭氏手裡接過盒子就要遞給陸瑾娘,她雙手一按案板站了起來,冷冷道,「慢著」
  
  琉璃腳步一頓,驚訝的看向大長公主,「大長公主有何見教?」
  
  大長公主卻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目光凌厲的盯著陸瑾娘,「你是替誰出面?」小小的陸瑾娘,絕對不可能有這種手筆,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看中了她對自己有恨意,挑唆著她出面接手這些東西,畢竟以十萬貫出頭的價錢拿下洛陽那邊的產業,與白揀也沒有太大區別,錢帛動人心,有這樣的一筆產業在眼前,說不得也會有人豬油蒙了心,想不出面便佔了這便宜去陸瑾娘垂下眸子,微笑著行了一禮,「請大長公主見諒,此事瑾娘不能回稟,總之當場交割,價高者得,至於誰得又有何要緊?」
  
  琉璃也笑道,「正是」
  
  大長公主的臉色便如結了寒冰,目光在院中諸人臉上一一轉過,冷笑了一聲,「這好歹是裴氏的產業,在裴氏家廟中轉手,卻是連誰接手都不知,這算什麼?好歹我也是西眷裴的宗婦,總不能看著你們如此胡鬧,辱沒了裴氏的名聲此人若是什麼藏頭縮尾的鼠輩,甚或是下濺的市井中人,日後傳將出去,你們誰能擔起這個責任?」她的目光凌厲得就如刀刃,冷冷的聲音清晰的迴盪在院子之中,眾人都皺起了眉頭,心知她是成心找茬,卻也不敢當面駁斥回去。
  
  看著陸瑾娘和琉璃,大長公主的聲音越發冷厲,「陸娘子,今日讓你出面之人若是不來,我裴氏的產業絕不能胡亂出手,此事便只能作罷,日後再議」這長安城裡,敢當面得罪她的人就那麼幾個,都絕不可能為這庫狄氏出頭,拖過了今日,她再也不能心慈手軟,定要讓那庫狄氏知道什麼是追悔莫及一片沉默中,門屋外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唉,這又是何苦來?不過是想躲個懶而已,卻連累母親挨了罵……」伴著這聲音,門屋裡裊裊然走出一個身穿鵝黃色衫子的嬌媚婦人,有人頓時認了出來:正是那位武昭儀的親姊姊。
  
  卻見她臉上滿是不耐煩,走到大長公主跟前行了個禮,鳳目微挑,「大長公主,您看我母親是市井中人還是縮頭的鼠輩?可配接手裴氏的產業?」
  
  琉璃已上前幾步行禮,「到底還是麻煩夫人了。」
  
  武順娘笑著點了她額頭一下,「都是為了你這小滑頭,我跑這一趟倒是尋常,卻連累母親背上了罵名,讓昭儀知道了還不定怎麼埋怨我」
  
  大長公主怔怔的看著眼前這一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裴守約不是因為得罪了武昭儀才被發配的麼?楊氏不是還上門興師問罪了麼?怎麼今日她們反而會出頭幫庫狄氏的忙?
  
  中眷裴的人也騷動起來,交頭接耳了幾句,女眷們便紛紛上前跟她娘見禮——誰不知道聖上已經鐵了心要讓這位夫人的妹子當皇后?但凡跟她家走得近的,都是官路亨通。沒想到裴守約雖然得罪了昭儀,昭儀卻對庫狄氏依舊如此照顧。想起一日前對那位庫狄氏派來的女婢的無禮,不少人心裡已開始後悔起來,鄭氏忙拉了琉璃笑道,「昭儀和夫人真是大人大量,大娘好福氣。」
  
  琉璃笑著提高了聲音,「如今楊老夫人願出兩萬金接手這些產業,諸位叔父嬸嬸可有異議?」
  
  中眷裴諸人自然紛紛應和,莫說兩千金變成兩萬金的好處,就沖可以交好到那位武昭儀,此事也再合算不過。有人更沒口子的誇讚起楊老夫人如何大方、大度,就差沒說她拿了這十來萬貫買下這份產業是仗義疏財。
  
  眼見琉璃已把那木盒雙手奉給武順娘,武順娘一臉漫不經心的翻了翻便要交給身後的婢女,大長公主雙手忍不住顫抖了起來,自己謀劃了這麼多年,費了這麼多心血,婆媳反目,大病一場,還搭上了名聲,難道就是為了讓庫狄氏藉著這機會輕輕鬆鬆轉手送給了那姓武的狐媚子?
  
  想到武家和琉璃日後能得的好處,她再也忍耐不住,揚聲道,「等等。」
  
  眾人都轉頭看著她,目光裡除了詫異,還隱隱有些嘲諷——她是大長公主又如何?這位武夫人卻是未來皇后的親姊姊,她那一套,難不成還能用在武夫人的身上?
  
  武夫人挑了挑眉,「大長公主還有何事見教?」
  
  大長公主公主穩了穩神,臉上露出了柔和的笑容,「按說有楊夫人接手,原是大娘的福分,只是我聽聞武昭儀最是節儉憐下,楊老夫人也一直清雅自守,這猛不丁拿出兩萬金,只怕也是不易。這些產業到底是裴氏族人所有,若是因為這些外人小輩的一點瑣事,連累了昭儀的名聲,守約和大娘豈不是罪上加罪?此事若讓御史或是太尉他們知曉了,說不定還會是一場風波。不知夫人以為如何?」細論起來,出高價爭奪他人家產,到底不是什麼好事,如今這節骨眼上,她們難道便不怕議論、不要名聲了?
  
  武夫人略微睜大了眼睛,突然掩著嘴大笑起來,大長公主臉色頓時變了,臉色一沉就要發怒,好容易忍住,聲音卻冷了下來,「武娘子,此事有何可笑?」
  
  武夫人半晌才止住笑,「大長公主多慮了,我母親自然一時是拿不出這許多的,這些有一多半還是從許學士那邊暫借了過來,怎麼借些金銀來助人,也會有御史來管?御史們都太閒了麼?」
  
  大長公主強忍著氣,冷冷的道,「這畢竟是裴氏的產業卻是不適合老夫人這般的外人來插手」
  
  武夫人嘻嘻一笑,「彼此彼此,不勞費心。」
  
  大長公主氣得全身都哆嗦起來,眼睜睜看著武順娘掂了掂手上的盒子,丟給了婢女,又拍了拍手,「總算了結了一樁麻煩事」
  
  琉璃目光在中眷裴諸人臉上轉了一圈,只見人人都是面帶笑容,不少人眼光已經瞟向了那十個箱子,不由笑了起來,「今日之事,麻煩諸位叔父嬸嬸作證了,琉璃感激不盡琉璃也該告辭了,請諸位叔父嬸嬸保重。」說著便深深的行了一禮。
  
  眾人不由一愣,鄭氏第一個道,「大娘此言突兀,這兩萬金該如何處置還未論,怎地就要走了?」她走了不要緊,這兩萬金卻要留下來琉璃臉上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突然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歎了一聲,「瞧我這記性」說著便從懷裡拿出了一張文書,輕輕一揚,「諸位叔父嬸嬸明鑒,此事守約走之前已有文書交代,如今邊關告急,軍費吃緊,無論產業轉手得了多少錢帛,都要以中眷裴的名分獻給朝廷充作軍資,以盡我族身為大唐臣民之責,以分聖上操勞邊事之憂」
  
  這麼些金子全部捐給朝廷做軍費?偌大的庭院裡一時靜得可怕,人人都有些不大相信自己聽到的話,琉璃雙手將文書恭恭敬敬的交給了鄭氏,轉頭便對武夫人行了一禮,「琉璃還要厚顏勞煩夫人一次,請夫人這就遣人將這兩萬金送往皇城。」
  
  鄭氏呆呆的看著手裡的文書,早有幾個人人湊了上來,的確是裴守約的字跡印章 ,的確寫得清清楚楚,劉氏淡淡的點了點頭,「這樣一來,倒也乾淨」裴安石心頭卻是又驚又怒,忍不住脫口道,「裴守約也太過膽大妄為,此事怎麼能由他一人做了主」
  
  中眷裴族人正待附和,突然聽見站在一旁的陸瑾娘冷笑了一聲,「今日瑾娘真是開了眼界。有人變賣自己家的私產,以族中的名義捐給朝廷為軍費,卻被族中的朝廷命官說成膽大妄為看來我朝的御史還真是太閒了些,武夫人,您若見到昭儀時,請代瑾娘向昭儀請教一番,這到底算是哪門子的道理」
  
  裴安石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一時怒火上頭,卻忘了在場的不光有自己的族人,還有外人,更有聖上的寵妃之姊,他嘴唇發抖,想辯解幾句,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餘下的中眷裴族人面面相覷,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
  
  武夫人懶洋洋的笑了笑,「好,我明日入宮,便幫你問上一問。」又擺了擺手,「來人,把這些箱子再運上車,送到皇城尚書省去,便說是中眷裴捐的軍資。」
  
  眼見那些箱子又被一個一個抬了出去,中眷裴的人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大長公主臉色早已變得鐵青,看向琉璃幾個人的目光便如真正的刀子一般。
  
  武夫人似乎有所感覺,轉頭看了大長公主一眼,一怔之後便對展開了一個明媚的笑顏,「大長公主明鑒,我母親自然不會貪圖他人家產,只是難得裴氏夫婦有這樣的心胸,偏偏聽說您手頭又不甚寬裕,因此才捨了面子四處連借帶湊,總算攢足了這兩萬之金,不為別的,只為成全他們夫婦這片忠心而已。原本我都不欲出面,以免被人說沽名釣譽,沒想到大長公主還如此顧慮著裴氏的名聲,昭儀的名聲,也只得出面分辨一二,請大長公主見諒。順娘替母親和昭儀多謝大長公主了大長公主真是深謀遠慮,毫無私心,我等是萬萬不及的。」說著當真笑盈盈的行了一禮。
  
  看著眼前這張充滿譏諷之意的嬌媚笑臉,大長公主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裴守約夫婦是一片忠心,將功贖罪,楊老夫人是不計前嫌、為國分憂,那自己是什麼?是鼠目寸光、自作自受的小人?是跳進自己挖的坑裡的呆子?是長安城最大的笑話……恍惚中,彷彿這院子裡的陽光突然全照進了眼睛裡,她眼前變得金光閃耀,隨即便是一片漆黑。
  
  眼見大長公主直挺挺的向後倒了下去,站在她身邊的鄭宛娘彷彿嚇得呆掉了,直到大長公主的頭在院子的青石板上撞出咚的一聲悶響,才跳起來尖叫,「快,快把大長公主抬上車」
  
  河東公府的侍女僕人亂哄哄的湧了上來,七手八腳把大長公主抬了出去,鄭宛娘滿臉急色,卻還是上前來跟琉璃低聲道,「阿家便是太愛操心,上回太醫便說過她再動不得氣,受不得累……今日只怕是中了暑,只是地方卻也太不巧了些,還請大娘隱瞞一二。」
  
  琉璃呆了一下,幾乎笑了出來,這鄭宛娘原來也是一個妙人家廟這種地方自然是不能隨便暈倒的,傳出去便是衝撞了祖先神靈,既然如此,便是這時節也要回府再以中暑的名義請大夫,想來花的時間不會少吧……她認真的點了點頭,「大長公主為了別人的家產,的確是太辛勞了些,我等做晚輩的著實感激得很」
  
  武夫人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鄭宛娘好容易才保持住了臉上的僵色,低頭匆匆的走了出去,陸瑾娘本來也笑了起來,突然卻轉頭看著中眷裴家廟的堂門,眼裡漸漸有淚光閃動。
  
  沒過片刻,中眷裴的人便逐漸散了個乾淨,鄭氏是最後一個出門,賠著笑走到了琉璃和陸瑾娘的跟前,「大娘,你叔父並非覺得守約的處置不妥,只是一時說錯了話,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大娘就莫見怪了。以前之事,大娘也莫往心裡去才好。」又看著陸瑾娘笑道,「陸娘子,你家姊姊最是寬厚不過,今日之事她若見了,定然也是以宗族大局為重的。「琉璃笑而不語,陸瑾娘冷冷的點頭,「正是,宗族大事原是要緊。」看見鄭氏神色一鬆,又笑了起來,「只可惜我那最是寬厚的姊姊已經死在了寬厚二字之上,我與裴氏再無一絲關係夫人請回吧」
  
  鄭氏臉色頓時便白了,只是對著陸瑾娘那明亮銳利的目光,卻也說不出什麼,轉頭去看琉璃,卻見一旁武夫人的已看了過來,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鄭氏心裡一突,低頭默默的走了出去。身後傳來琉璃清冷的聲音,「嬸嬸慢走。」
  
  武夫人看著鄭氏的背影,搖了搖頭,又長長的歎了口氣,看向琉璃,「虧你忍得了」
  
  瑾娘也歎了口氣,「琉璃,大恩不言謝。」
  
  琉璃輕輕的握了握陸瑾娘的手,「今日原該我謝你才是。」在她原本是想請蘇府的羅氏來幫忙,但瑾娘卻顯然是更好的人選,而且幫了楊老夫人這一次,於她日後更不會有什麼壞處。
  
  瑾娘搖頭道,「自然是我該謝你,這一日我不知盼了多久」
  
  琉璃還要開口,武夫人已有些不耐煩起來,「你們謝來謝去要謝到明日麼?」又看向了琉璃,「今日之事一了,你再無牽掛,不如進宮來陪我?如今宮裡你想怎麼玩都好,再沒人敢說你一個不字」
  
  見琉璃並未接話,武夫人笑了起來,「又讓昭儀猜對了,你果然不愛在宮裡呆著,那也不打緊,你愛住哪裡都好,這大長公主若是再敢找你麻煩,你便告訴昭儀,咱們想個法子讓她再也囂張不了你且放心,今日這兩萬金說是中眷裴捐的,可你的功勞咱們都看在眼裡,昭儀定會設法給你請封,日後長安城中也不會有人再敢給你氣受……」
  
  琉璃突然退後一步,跪倒在地,端端正正行了一個肅拜禮。
  
  武夫人頓時嚇了一跳,忙道,「你這是做什麼?」
  
  琉璃抬頭微笑,「啟稟夫人,昭儀與老夫人、夫人的提攜之恩,援手之德,琉璃沒齒難忘,只是琉璃決心已下,今日便會離開長安前往西州,只能請夫人向昭儀和老夫人轉達這份謝意。琉璃永世不會忘記昭儀的大恩,也會讓夫君牢記為人臣子的本分。琉璃這就拜別,請夫人保重。」
  
  武夫人一呆,想開口說什麼,只是琉璃的神色雖然平靜,卻有一種絕對不可動搖的堅定,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琉璃向武夫人深深的行了一禮,才站了起來,轉頭向陸瑾娘點頭,「你也保重。」隨即對阿霓輕聲道,「你的身契也在那個盒子裡,你便留在長安替我伺候老夫人吧。」說完一笑轉身,乾脆利落的走了出去。
  
  身後傳來武夫人跺足歎息,「就知道她是個呆子」
  
  門外,阿古正坐在大車之上,看見琉璃出來,眼睛頓時便亮了,待琉璃上了車,忙道,「娘子,咱們可是這就出城?」
  
  小檀從車裡探出頭來,笑嘻嘻的搶白道,「難不成還要吃過飯睡一覺了再走?」
  
  阿燕也笑著扶了琉璃在車中坐下,剛剛坐穩,車子便震動著駛了出去,隨即變得平穩起來。這原是府裡最大最好的一輛馬車,裝下所有行囊和她們三人還頗有餘裕。阿燕只覺得一顆心多少跳得比平日急了些:娘子真是膽大,這長安城的官眷們,沒有男子相陪,絕不敢離開長安十里,她卻要帶著兩個婢女一個車伕往西州去車外阿古的聲音有掩飾不住的興奮,「娘子,看天色今日月光定然不錯,只要趕上一夜的路,最多咱們後日便能追上阿郎」
  
  琉璃伸手打起了車簾,馬車在長安寬廣的大路中間飛奔,將高高的坊牆不斷的拋到了後面,道路兩邊,八月的槐樹依然蒼翠,從葉縫中能看見碧藍如洗的天空。她輕輕的笑了起來,「誰說我要追他?安家的商隊在城外三十里處等咱們,咱們去西州做商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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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 西域篇
  
  第1章 絲路黃昏有客東來
  
  立冬前後,涼州地界上的西北風一日比一日凜冽起來。
  
  涼州姑臧縣外不遠的交道口,正是西域道北路和南路兩條線的交匯之所,早些日子還是客商雲集的繁華之所,如今卻冷清了下來。無論是官家修置的雲威驛,還是商戶經營的雲威店,門前都是車馬稀少。
  
  眼見一輪金紅色的日頭已掛到了邸店外那棵歪脖柳的樹梢上,掌櫃老秦抬頭掃了一眼廳堂,十來張高足案幾邊,只有不到一半坐了人,他忍不住走到門口,掀開氈簾,探頭往東邊望了望。東邊的兩條大路上,均有零星的行人頂著風往這邊走,卻不見車隊的影子。
  
  夥計四虎跟著老秦眺望了幾眼,嘟囔了一句,「今日生意總該會好些吧?」
  
  老秦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自是會好」今日按說會有大生意上門。不過,這樣好日子也不會太多了。如今已近十月,從長安往西去的客商日漸稀少,到了十一月之後,從敦煌和西州過來的客商也將難得一見……這邸店裡人滿為患的好日子,要到明年開春才能重現。
  
  遠遠的揚塵中似乎出現了車馬的影子。老秦盯了幾眼,認出打頭的兩匹馬都是腿長體健的良馬,後面還跟著一輛馬車,不由精神略振,眼見那車馬越來越近,卻是「吁」的一聲停在了幾十步外雲威驛的門口。
  
  原來是住驛館的正經官家人那驛館光良馬便養了幾十匹,更莫說房舍精緻、院落整潔,但凡身份能住驛館的,誰會來邸店看一眼?老秦頓時沒了興致,一面往回走,一面吩咐了四虎一句,「多盯著些,莫讓客人覺得失了禮數。」
  
  廳堂裡漸漸飄起了羊湯的香味,坐在前廳裡閒話的幾個客人都來了精神,只有兩位往天竺去的河東僧人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身子背了過去,不知念起了什麼經。一位摟著美人坐在廳堂正中的胡客便大聲道,「老秦,今日廚下可是殺了活羊?」
  
  老秦認得這位正是常年從西州販賣女奴去長安的米大郎,心裡多少有些不舒服,面上卻立刻堆滿了笑容,「大郎一猜便中今日是立冬,自然要給各位客官做些好的,除了羊湯,還有羊肉角兒和羊肉餛飩。」
  
  米大郎哈哈大笑起來,順手在懷裡美人的胸口重重的擰了一把,「今日原是唐人的立冬節,你若乖巧,待會兒便讓你開開葷」
  
  他懷裡的女子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被他這一擰,一雙碧綠的眸子頓時湧上了一層霧氣,脫口用栗特語應了一句。米大郎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厲聲道,「與你們這些賤人說了多少回,你們是要去長安伺候貴人的,須得講長安官話,當我米大郎的話是耳旁風麼?」
  
  綠眸女子臉色頓時嚇得慘白,戰戰兢兢的用長安話回了一句,「下次再不敢了。」
  
  米大郎一把將她推了出去,「滾回去今日不許吃飯讓阿紅那賤人出來陪我」
  
  綠眸女子身子撲到了另一張案几上,撞得臉色有些發青,頭也不敢回的應了聲「是」便匆匆跑向後院。
  
  老秦心裡歎了口氣,做女奴生意的客商原也不少,但像米大郎這般次次讓人看著堵心的卻不多,聽說他在西州那邊是有靠山的,因此如今那邊戰火漸起,他這次帶來的十幾個女奴倒更加出眾,可憐落到他手裡了……就聽另外的食案邊也有人歎道,「大郎也太不憐香惜玉了些。」說話也是店裡的常客,販賣絲綢的唐商吳六。
  
  米大郎橫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憐香惜玉,這一個還沒**,一百匹絹便給你如何?」
  
  吳六擺手不迭,「在下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和他坐在一起的女子頓時笑得花枝亂顫,親暱的伸指點了點他的額頭,「呆子,不過一百端絹,你橫豎要回長安的,到那裡至少賺五成,這等便宜都不佔麼?」
  
  吳六搖頭,「吳某不過小本生意,哪裡敢沾口馬這一行?再說,佔別人便宜,何如占葉奴的便宜?便是某的便宜,也只好教你佔了去。」
  
  葉奴捂著嘴笑,「你慣會說這些話,一年能記得找奴一回兒便謝天謝地。」
  
  坐在另一邊的女子也笑,「葉奴姊姊的抱怨阿桂聽得耳朵也起繭子了,這番莫饒了他」
  
  米大郎的目光在兩位ji女身上轉了一圈,在更加年輕豐腴的阿桂胸口停了停才轉開,又等了半日,卻不見後院有人出來,眉毛頓時立了起來,坐在食案另一角的大漢「忽」的站起,「我去看看」
  
  沒多久,後院便傳來了男子喝罵與女子兩聲淒厲的尖叫。老秦忙低頭扒拉算籌,兩個ji女相視一眼,搖了搖頭,牆角僧人唸經的聲音也似乎更急了一些。就見那大漢將一個十五六歲的紅髮女子抓著頭髮硬拽了進來,那女子也不知哪裡受了傷,嘴角帶著一絲血跡,一雙褐色的眼睛裡滿是淚水,卻緊緊的咬著下唇。
  
  大漢把女子往米大郎坐的寬條凳上用力一按,「阿紅帶到了。」
  
  米大郎看著這女子,冷笑了一聲,「耶侖的拳頭你也嘗過滋味了,還想嘗嘗某的手段?你要麼便乖乖聽話,要麼某便少賺一點今夜成全了你,自己選罷」
  
  這名叫阿紅的女子一呆,米大郎順手將她一把拽到腿上,正想說話,就聽門口的四虎大聲說了句「客官可是要住店」。
  
  老秦忙從算籌上抬起了頭,廳堂裡眾人的目光也看向大門,卻見從門口氈簾一挑,走進來兩個年輕男子,頭前一個年紀略大,瘦高身材,穿著深青色的圓領夾袍,後面一個則是不到二十的少年人,兩人都是手上空空。老秦忍不住瞪了四虎一眼:這像是住店客人的模樣麼?估計不是來前廳喝酒,便是到後院尋人問貨的果然那位青袍男子淡然一笑,開口竟是一口標準的長安官話,「不住店,聽聞你家老酒釀得甚好,特來叨擾。」
  
  四虎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說錯了,笑著撓了撓頭,往裡讓這兩人。青袍男子目光在廳堂裡掃了一眼,挑了門邊靠牆的一張食案。別人也罷了,那位叫阿桂的私ji眼睛卻是一亮,站起來便扭動腰肢走了過去,還未到跟前,那少年卻站起身來擋在了她面前,「我家郎君不喜歡生人打擾。」
  
  阿桂有些掃興,在青袍男子臉上下死力盯了幾眼,見他眼角都沒掃向自己,不由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嘴裡嘟囔了一句,「癆病鬼,架子倒大」
  
  少年臉上頓時露出了怒色,青袍男子擺了擺手,「阿成,坐下」
  
  葉奴忙站起來上前拉了阿桂一把,低聲道,「莫亂說,那位多半是官家人」阿桂唬了一跳,滿心不敢置信,卻也不敢置疑葉奴的眼光,坐下來偷眼看了那邊幾眼。卻見青袍男子向四虎要了一壺酒,兩樣下酒菜,談吐十分謙和,至於那癆病鬼似的蒼白臉色、八輩子沒走過運似的淡漠神情,更是怎麼看怎麼像是個落第的舉子,和平日裡見的那些官人哪有半點相似?
  
  她正想得出神,就聽耳邊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耳光聲,唬得抬頭一看,那位米大郎滿臉怒色的站了起來,一面狠狠的擦著嘴,一面罵道,「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惹得某興起,今日便讓你做個貞潔鬼」
  
  那位阿紅跌坐在地上,捂著臉,一聲兒也不吭。眼見米大郎又是一腳踢了過去,將阿紅踢得滾出去兩步,上前一步還要動手,吳六忙笑道,「大節下的,大郎何必掃了興?還是讓老秦趕緊上羊湯上酒要緊。」
  
  老秦也站了起來,滿臉是笑,「都是我怠慢了,四虎,讓廚下快些端了熱湯上來。」
  
  米大郎這才冷哼一聲,對耶侖皺眉道,「把這賤人拖下去,晚上再收拾她」
  
  耶侖沉著臉過去一把拖起了阿紅,阿桂暗暗皺眉,她雖然在這店裡呆了不到一年,卻也聽說過米大郎的心狠手辣,曾活活凍死過不聽話的女奴,這紅髮女子看來下場不妙……
  
  她的目光下意識又瞟向了那「官家人」,卻見他本來眉頭微皺的坐在那裡,當紅髮女子掙扎著面向他站起時,卻突然微微睜大了眼睛,目光不錯的盯在她的臉上,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才收回視線,出神良久,突然端起了酒杯,也不知怎麼喝的,轉眼便下去了兩杯。坐在一邊的少年臉色都變了,「阿郎,快莫喝這麼急,仔細……」青袍男子愣了一下,搖頭笑了笑,慢慢放下酒杯,又抬起頭來若有所思的看了米大郎一眼。
  
  原來也是個好酒色的阿桂心裡哼了一聲,轉頭不再看他。卻見叫耶侖的大漢氣咻咻的從後門走入,在米大郎身邊重重的坐了下來,提起眼前的酒壺,倒了一大杯,一口便喝了下去,米大郎也喝了一大口,抹了抹還有些疼的嘴唇,發狠道,「這賤人,今日若不收拾了她,米某也枉在這道上走了三十年」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起來,又說了些如何在如今亂局中尋隙物色更好的奴婢,如何在長安西市托些門路高價出手之類的話,面前一壺酒很快就喝了個乾淨,正待開口叫夥計再上,卻聽牆邊那個青袍男子揚聲道,「掌櫃,再來一壺」
  
  兩人吃了一驚,忍不住轉頭看去,只見那青袍男子把面前明顯已空的酒壺往前推了推。老秦也呆了一下,才親自拿了壺酒走了過去,笑道,「郎君好酒量」
  
  青袍男子淡淡的笑,「丈人釀的好酒,比西市的三勒漿還要香些。」
  
  米大郎與耶侖相視一眼,米大郎便笑著接了一句,「這位郎君莫不是常去西市?」
  
  青袍男子點了點頭,「正是,原先不輪值時兩三日便要去上一回。」
  
  米大郎忙笑問,「不知郎君在何處當值?」
  
  青袍男子淡然道,「其時不過在衛府當差,芝麻小吏,不值一提。」
  
  米大郎立時笑容更暖,絞盡腦汁找了幾個話頭與此人閒話,青袍男子卻頗有些矜持,並不十分愛接話,不一會兒便有些冷場。
  
  青袍男子又喝了口酒,突然歎了口氣,轉頭跟少年道,「不知還要多久才到西州,一路都是這樣悶喝,好生無趣,爭如長安時與同僚們握槊賭酒來得痛快?」
  
  米大郎眼睛一亮,忙道,「米某也正覺無趣,若是郎君有興致,咱們不如便博個綵頭?」
  
  青袍男子卻笑了笑,「裴某不與生人相博。」說著露出了幾分傲然,「贏得多了,他人面子須不大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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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上)願賭服輸
  
  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雲威店的廳堂裡四牆上的油燈卻都已點亮,大門掛著的氈簾不知為何被門檻帶起了一角,縫隙裡透入的北風寒意刺骨。只是此時整個廳堂裡卻無人能感覺得到。幾乎店裡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靠牆的食案邊,連後院的兩個廚子都跑了出來,紮著兩隻油手伸著脖子往裡看。只有那兩個河東僧人還坐在屋角,也不唸經了,坐在那裡發呆,時不時看過來一眼。
  
  米大郎的額頭上已滿是汗珠,兩隻手死死的握著拳頭。坐在他對面的那位裴九郎卻是一臉氣定神閒,隨手一灑,三枚銅錢紛紛滾落在桌上。他看了一眼,笑道,「老陽」,拿回手裡再灑了一遍,依舊三個銅錢都是背面的「老陽」,隨即微閉著眼睛唸唸有詞兩句,睜眼笑道,「這次得的是雷天大壯之相,相中有乾,主陽,按理應在左手。」
  
  米大郎眼睛眨了一下,一口氣憋著不敢鬆,卻聽裴九歎了口氣,「只是常人卻不知此卦乾在其下,故此,銀鉤乃是在大郎右手才對」
  
  米大郎臉色頓時大變,緊握的雙手幾乎要顫抖起來,不情不願展開右拳,果然有一個小小的銀鉤。周圍頓時響起了一片吸氣之聲。
  
  裴九郎淡淡的一笑,「大郎,這已是第十八局,咱們有言在先,裴某與人做藏鉤之賭,例不過二九之數。承讓,請先坐下來喝幾杯。」
  
  米大郎嘴唇顫抖,眼睛一瞪便想說個「不」字,可看看眼前這張完全看不出情緒的臉,還有在他手裡轉來轉去就如隨時能活過來的那三枚銅錢,突然一股恐懼從足底升起,不由自主便坐了下來。
  
  耶侖臉色比米大郎還要難看幾分:他們又不是雛兒,什麼賭場沒去過?但這藏鉤之戲最是簡單,卻也最做不得假,如果不是眼前之人真的身負奇術,怎麼可能連著十八次都算中?
  
  廳裡的眾人又呆了片刻,這才低聲議論起來,不時偷眼看著那位依然泰然自飲的裴九,人人臉上都浮現出了幾分畏懼之色。
  
  米大郎呆了半晌才道,「裴郎君,在下輸你多少?」
  
  裴九郎的語氣不急不緩,「裴九原說是一緡一局,到第六局上,大郎便加到了十緡,最後三局又加到了百緡,算來正好是四百零五緡。」
  
  米大郎臉色頓時有些白了,四百多貫雖然不算太大的數目,但他怎會隨身帶這許多錢帛?身上的碎金加起來也不過一百多貫錢,自己一時賭性大發,怎麼忘記了這個茬?
  
  裴九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隨意,「出門在外,原不會有人帶這許多錢帛,大郎若有他物可抵,裴某倒也不會強人所難。」
  
  米大郎眼睛一亮,笑道,「裴郎君此去西州,身邊可帶了婢女?在下原是做奴婢生意的,不如就拿兩個絕色婢子抵了這四百緡如何?」
  
  裴九眉頭微皺,沉默了片刻才道,「大郎若實在不方便,也只好如此。」
  
  米大郎見他價都未還便一口答應了下來,心裡頓時鬆了口氣,轉頭吩咐了耶侖一句,耶侖沒一會兒便帶了兩個女子過來,正是適才的紅髮女子和先前綠眸的那個。那綠眸女子身量豐滿,相貌卻尋常,紅髮女子倒是雪膚褐眸,容貌清麗,只是如今半邊臉都是腫的。店裡有人便嗤笑了一聲——誰沒聽見這米大郎一個多時辰前還要一百端絹便賣了這個綠眸女子,至於這位紅髮的,更是他下了決心要打發的一個,這兩個加起來也好抵四百貫?只怕一百貫都不值米大郎狠狠的瞪了發笑之人一眼,才回頭看著裴九,只見裴九眉頭皺得更緊,心裡不由發虛,他在長安門路不多,所販女奴多是直接賣入平康坊,這阿綠早已破身,笨嘴拙舌,又不擅歌舞,賣不出價來,阿紅則是性子頑固暴烈,一個不好還會惹禍,此刻若能乘機處置了,倒是少了好大的麻煩……
  
  想到此處,他陪笑道,「這位阿綠的妙處不在相貌,郎君一試便知,至於這阿紅,性子是差些,容貌卻是好的,難得出身高貴,若是早個半年,只怕花四百貫連她的手指都摸不到,也就是郎君這般貴人才降得住她。」
  
  裴九目光在兩個女奴身上轉了一圈,歎了口氣,「裴某急著赴任,著實不願帶著女子上路,耽誤行程,還添了花銷。」
  
  米大郎不由大急,想了一想從懷裡掏出一錠金子「啪」的拍在桌上,「裴郎君,這裡是五金,儘夠兩個奴婢去西州路上的花銷了,你看如何?」說著緊盯著這裴九,眼裡多少帶了些凶氣。
  
  裴九一怔,呵呵的笑了起來,搖頭道,「大郎誤會了,不如這樣,裴某也不要大郎的這五金,大郎橫豎要去長安,裴某這便修書一封,這兩個婢女一併托付與你,屆時送到長興坊蘇將軍府上,你開春回西州時帶上蘇將軍的回信,到西州都護府找裴某便是。裴某必有重謝。」
  
  米大郎聞言不由大喜,「此言當真?」
  
  裴九笑道,「裴某無事哄你作甚?」轉頭便對老秦道,「勞煩老丈借筆墨一用。」
  
  米大郎收了金錠,笑逐顏開,「米某行走西域長安這些年,還不曾見過九郎這般爽快之人」說著搖頭不止,只覺得生平贊人從未如此發自內心過。
  
  裴九笑了笑,又正色道,「這兩個女子雖是奴婢,卻也是裴某孝敬將軍的一點心意,就勞煩米大郎略照顧一二,莫有折損,令裴某失了面子。」
  
  米大郎自然拍胸脯保證下來,他去長安最恨的便是口馬行那邊被人把持,他縱有絕色胡女,也只能賣到煙花之地,若能結識一兩個長安貴人,能把這些女子賣入貴人府中,所得何止多出一倍?大不了剩下這兩千多里路,自己把這兩個供起來便是,又能多花幾個錢?
  
  綠眸女子早已聽得明白,滿臉都是驚喜,那位阿紅本來擰著頭,此刻也忍不住回過頭來,驚訝的看著裴九。裴九抬頭看著她的眼睛,片刻後才轉過頭去,怔怔的有些出神。
  
  這邊老秦已找出了筆墨紙硯,磨了小半硯墨汁,巴巴的端了上來,裴九回過神來,略一思索,提筆一揮寫下了幾行字,吹乾墨跡,遞給了米大郎,笑著抱了抱手,「有勞了。」米大郎哈哈大笑起來,滿屋子人也都鬆了口氣,就聽一個廚子突然大叫了一聲,「糟糕」撒腿便往後院跑,老秦也慌得跟了過去。
  
  片刻之後,老秦苦著臉從後門走了進來,大聲道,「今日羊肉角子不能奉上了,只有羊肉碎餅湯,便算小店做東,請諸位一人喝上一碗。」廳堂裡頓時響起了一片笑聲。
  
  米大郎也嘿嘿直笑,又轉頭瞅著阿紅和阿綠道,「若不是裴九郎,你們倆個焉得有今日?還不趕緊過去陪著裴郎君喝上兩杯?」阿綠忙笑著走了過來,阿紅略一猶豫,也轉身走了一步。
  
  裴九卻皺眉擺了擺手,「多謝大郎美意,只是裴九不慣有生人相陪,讓她們下去吧。」
  
  米大郎詫異的看了裴九一眼,又看了看他身邊那個眉清目秀少年,目光在少年的臉孔和腰身上一轉,臉上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米某唐突了九郎恕罪,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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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6 23:27:17
  第2章 (下)所為何來
  
  裴九從容淡泊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愕然之色。
  
  阿成先是納悶的看了看米大郎,回頭剛想給裴九滿上酒杯,突然醒過味來,臉騰的漲得通紅,張嘴就要罵,裴九忙苦笑著擺手,「阿成,休得無禮!」
  
  阿成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臉上紅得幾乎要滴下血來。
  
  米大郎笑嘻嘻的揮手讓兩個**退下,阿綠和阿紅相視一眼,又偷眼打量了一下阿成,這才轉身離開,米大郎回座前更是回頭看了阿成兩眼,意味深長的嘖嘖了兩聲。阿成氣得手都哆嗦起來,險些沒摔了酒壺。裴九手撐額頭歎了口氣,「阿成,你,不如先回驛館罷!」
  
  阿成把酒壺重重的往案上一放,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後門氈簾一挑,一陣涼風帶著肉香透入廳中,四虎和另一個夥計拿木盤端著一碗碗熱湯走了進來,廳堂裡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說笑打趣之聲不絕。
  
  這麵糊碎肉湯的模樣雖不好著,味道卻著實不壞,湯碗送上時,阿成還繃著臉,待喝了幾口,也忍不住點頭讚了一句。裴九卻依然只是略嘗了嘗,便又倒了一杯酒。阿成忙道,「阿郎,你也多用些吃食再喝,若是又醉得狠了,路上眼見就要下雪,說不定更會耽誤了日子。」
  
  裴九淡淡的道,「我心裡有數。」
  
  眼見裴九一杯接一杯的將這第二壺也喝得所剩無幾,阿成想了半晌還是鼓足了勇氣道,「阿郎,其實這一路上三十里一驛館,並不算十分辛苦,咱們所見來往西州之人也甚多,聽說那邊也極是繁華。依何成看來,娘子也未必便不肯來,不如咱們到那邊略安頓下來,待到明年開春便修書回去,阿成願走這一遭,和古叔一道將娘子護送過來。如此一來,阿郎身邊也好有人照料。」
  
  裴九眼神已略有些迷離,微笑著搖了搖頭,「不用了,我早已留書,到了明年春日,她便已是自由之身,不會再受我連累。」
  
  阿成大吃了一驚,這才明白這一路上自家阿郎鎮日裡沉默寡言,時不時借酒澆愁,竟不止是因為貶黜邊地,不由脫口道,「阿郎這又是何苦來?娘子未必有此心!」
  
  裴九依然笑得淡淡的,「正因她無心,我才更不能害了她。我此次得罪的是大唐最不能得罪之人,要去的是大唐最艱難凶險的去處,連千叔我都不忍帶去,何況是她!她若是有個……」
  
  他驀地收口不言,過了片刻才重新開口,「阿成,我帶你來,一則因為你年紀還小,又是打小跟著阿古打熬過筋骨的,二則西州這邊良賤之別不似長安森嚴,我若能打開局面,過得兩年便可放你為良,日後你自可成家立業,甚或掙個軍功,勝似在長安世代為奴。只是他人卻不能與你相比,西州縱然繁華,到底風土迥異、寒暑酷烈,更何況局勢動盪,幾年之內只怕難以改變,他們在長安好瑞端的,又何必跟著我吃苦受累?」
  
  阿成眼圈微紅,用力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縱然如此,阿郎也不該如此倉促留書,等上兩年也是好的,若是過兩年阿郎被召回了長安,娘子卻以……豈不是……」
  
  裴九手上一頓,良久才搖頭道,「兩年?沒有十年八年絕無可能,或許你我這一世都回不了長安,難道也讓人等下去?你家郎君命數坎坷多劫,還是少害些人罷!至於留書……」他輕輕的笑了起來,「若非如此,又怎麼能,一了百了?」
  
  阿成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想起幾年並阿郎那段醉生夢死的日子,只覺得心裡憋悶得難受,看著眼前的酒壺,許久才憋出一句,「阿郎,今日阿成也想喝兩杯!」
  
  裴九笑了起來揚聲道,「掌櫃,煩勞再上一壺酒。多拿個酒杯。」
  
  米大郎和耶倫的第二壺還沒下去,聞言回身讚道,「九郎不但神機妙算,酒量也是如此了得,米某甘拜下風!」又拍著案板叫道,「老秦,今日難得痛快,快些把這案幾條凳撤了去!」耶倫忙站起來往後走,眾人轟然一聲叫好,七手八腳便把廳堂正中空出一大塊。
  
  卻見耶倫領著十幾個妙齡花容的胡女從後院了進來,有的懷裡抱了琵琶、手鼓,有的臂上挽了披帛,手上則或持圓毯,或握金鈴。那拿了樂器的幾位在空地邊沿隨意或立或坐,坐在當中的,正是那位阿紅,手裡抱著的琵琶分外精美,神態也比適才放鬆了許多。
  
  兩個披帛女子將圓毯放到地上,自己脫履站了上去,隨著手鼓「咚咚」兩聲,兩人的雙袖同時高高揚起,阿紅五指一劉,清越的琵琶聲驀然響起,那兩人的身子便如風舞飛蓬般隨著轉了起來,先是慢轉,隨著手鼓和手鼓節奏轉得越來越快,衣袖披帛都化成了一個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彩圈,琵琶聲激越處,兩人在旋轉中搖擺騰躍,身姿百變,雙足卻始終沒離開小圓毯一步,端的令人眼花僚亂。
  
  老秦拿了酒壺與酒杯送到裴九的桌上,頗有些自豪的笑道,「這胡旋舞長安只怕還難得一見。」
  
  裴九笑著點了點頭,「的確難得一見。」
  
  阿成到底是少年心性,看了片刻也神采飛揚起來,端著酒杯就喝了兩大口下去,不一會兒臉便紅了起來。
  
  一首胡旋曲終,喝彩聲裡兩位舞女退到了一邊,臉上都是香汗淋漓,隨即曲風微變,鼓聲節奏略緩,琵琶聲也變得柔媚起來,原本站在一旁的四個女子分成兩隊走到空地中間,舉袖搖鈴,相對而舞,腰肢慢扭,秋波暗送,說不盡的嫵媚動人。
  
  阿成紅著臉笑道,「阿郎,這個我見過,是拓枝舞!」
  
  裴九點頭不語,一面瑞著酒杯緩緩而飲,白皙修長的手指卻隨著樂聲輕輕的敲打著節拍。
  
  待得拓枝舞曲罷,整個廳堂的氣氛早已熱烈起來,樂聲再度響起時,鼓點歡快,琵琶悠揚,眾人轟笑一聲,不但本來跳舞的六個胡姬走到了空地當中,米大郎、耶倫、吳六和葉奴幾個也下了場,竟是挽手跺腳的一起跳了起來,口中不時和著節拍嘿哈兩聲,舞姿矯健,與長安西市上元節的踏歌毫無二致。
  
  裴九手指一僵,臉色更白了幾分,阿成卻轉頭笑道,「阿郎真是好眼光,我看那個紅髮婢琵琶彈得甚好,蘇將軍府上還真無此等人才!」
  
  裴九回過神來,歎了口氣,「阿成,你凡事要多想一想才好。」
  
  阿成笑道,「阿成知道,阿郎心善,不忍看這婢子枉死,橫豎蘇將軍遲早是要建府添人的,多兩個胡婢招待賓客也多份體面。」
  
  裴九淡淡的著了他一眼,「我要送給恩師的並非婢子,而是那一位!」他看著場中歡叫扭擺的米大郎,臉上露出了阿成最熟悉不過的笑容,「你沒聽見此人的話麼?能在如今的西域亂局中弄到絕色**,自然不是一般的地頭熟悉、人脈深厚,如此人才不送給恩師,豈不太過可惜?」
  
  阿成張大了嘴,看了看笑得和煦的自家阿郎,又看了看那位跳得歡暢的米大郎,呆了半晌,忍不住同情的歎了口氣,「原來那兩個婢子……」
  
  裴九淡然道,「順手而已,恩師見信便知我的意思,自不會為難她們。」
  
  阿成點頭,「遇到阿郎,也算是她們的運道。」
  
  裴九沒有接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或許是她們的運道吧,自己原不用費神賭那一場,可誰叫那個女子居然也生了一雙那樣的褐色眼睛?
  
  樂曲聲中有人高聲唱了起來,廳堂裡越發熱鬧,連老秦都被人拉了進去,扭腰拍手跳得十分快活。正歡騰間,突然門口有人大聲道,「店家!店家!快出來領一領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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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上)無計可施
  
  老秦本來正跳得歡快,聽到這聲大喊,一拍腦袋原地蹦起三尺,轉身一個箭步衝將出去,門簾一卷人影便已不見,兩個夥計也慌忙忙的跟著跑了出去。
  
  眾人相視幾眼,漸漸停了舞步,樂聲也消歇下來,就聽門外人聲馬嘶,竟是十分熱鬧,馬車轆轆,從堂捨邊的院門直奔後面而去,過得片刻,老秦笑吟吟的親自引著兩人走了進來。
  
  來人也是胡商,打頭的一位年紀並不大,雖是生得卷發黃須,穿著一身石青色條紋胡服,看去卻有幾分唐人的氣度,後面那個則上了些年紀,神色穩重,看舉止似乎是管家之流。
  
  米大郎皺起眉頭上下打量那兩人,臉上露出思索之色。
  
  三人走到案台前站定,年紀大些的胡商便問,「老秦,我們要的房間與貨倉你可都留了出來?」
  
  老秦笑道,「老康你也太瞧不起人早間你們的人便快馬過來下了定金,我老秦老是老了些,卻何至於連這等大事也忘了?」又對後門揚聲叫了句,「快些把餛飩煮出來」
  
  老康笑呵呵的道了聲謝,老秦忙擺手,又問,「你們怎生這般晚才到?我這邊早便煮好了羊湯,做好了餛飩,倒是盼了半日,只怕你們今日耽擱在路上了。」
  
  年輕胡商笑著插話道,「可不是耽擱了?這北道著實難行了些,今日過一處關隘時,大車竟壞了一輛,前後無處可退,車隊便生生耽擱了一個多時辰,若不是如今路上車少,咱們這些人只怕罵也被人罵死了。」
  
  老秦也笑了起來,「正是,如今走北道的人一年比一年少,路上的邸店也少了,你們這般的大車隊還能行走,若是人少些的,哪裡敢?錯過宿頭不是玩的。」
  
  老康歎道,「若不是今年天氣冷得早,想著走北道能近個幾百里,咱們也不走這邊,這是十郎第一回帶車隊去西州,總不能真耽擱了……」
  
  每年此時去西州的車隊?難怪那老的看著如此眼熟米大郎臉上露出了恍然之色,隨即便「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三人不由轉頭看了過來,老康怔了一下,立刻笑著彎了彎腰,「米家大郎,好巧」
  
  米大郎大咧咧的一揮手,「果然是巧真真想不到能在這裡遇見你們車隊」
  
  那位十郎似乎並不認識米大郎,老康低聲與他說了幾句,才微笑著向米大郎點頭致意。
  
  這邊老秦便忙著將廳堂重新佈置出來,米大郎眼珠一轉,也不叫那十幾個胡女回去,讓她們都四人一案的坐了下來,只道要吃些湯餅才好回去,廳堂裡頓時響起了一片嘻嘻哈哈的歡語嬌笑之聲。
  
  老秦心知米大郎是有意如此,也只能賠著笑請另外幾位客人略擠擠,好給新到的客人讓出地方來吃些熱湯。
  
  裴九皺了皺眉,舉杯將面前
  
  的酒一飲而盡,阿成便站了起來,「店家,結賬」
  
  說話間,門簾又一次挑起,兩個戴帷帽的女子和一個年輕男子一前一後走了進來。米大郎瞟了一眼,見並不認識,便也懶得多看,聽見阿成這聲,忙回頭對裴九笑道,「長夜無聊,九郎何不再多喝幾杯?都算在米某賬上便是」
  
  卻見裴九夢遊一般慢慢站了起來,那張蒼白的面孔上突然沒有了任何表情,就如戴上了一張光滑僵硬的玉石面具,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盯著某處。
  
  米大郎不由吃了一驚,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只見新進來的三人已站在那位十郎身邊,兩位女子並未脫下帷帽,從背後看只能看出略矮些的身量還算窈窕,個子略高些的因披了一件厚披風,身形都不大看得出來。倒是那個年輕男子轉了半張臉過來,看去似乎不到二十,雖是黑髮黑眸,卻是輪廓深秀,眉目如畫,竟是一位異常俊美的胡人少年。
  
  米大郎忍不住歎道,「九郎好眼光,這少年確是絕色。」
  
  阿成本來看著裴九也正吃驚,聽了這話再也忍耐不住,轉頭怒道,「你胡說什麼?」又擔心的看了看裴九,「阿郎」
  
  米大郎搖了搖頭,不以為意的笑了起來,這位少年自然也算清秀挺拔,但比起那個胡人少年卻還差了不少顏色,難怪他生氣。
  
  裴九對這一切都恍若不聞,依然只怔怔的看著新進來的那幾個人,臉上的僵硬慢慢褪去,嘴角微微微揚起,目光卻極為蒼涼,似悲似喜,看去說不出的古怪。
  
  米大郎不由暗暗心驚:這裴九雖然臉色差些,生得卻是俊的,愛個美少年也不算什麼,只是如此氣度不凡之人,怎麼會看見一個絕色的胡人少年竟會露出這副失心瘋了般的表情?難不成那是他的老相好?
  
  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那胡人少年一眼,卻見那位少年明明半邊臉對著這邊,想來也看得見裴九,臉上卻沒有露出半點奇怪的神色,心裡不由越發納悶。
  
  裴九似乎已然有些回過神來,邁步緩緩的走了過去,米大郎滿心好奇,下意識的便跟出了兩步,突然反應過來止住了腳步,卻忍不住探著脖子直往那裡看。
  
  十郎與新進來的三個人說了幾句話,便對老秦道,「你們最好的房間可是已然收拾出來了?煩擾掌櫃這便讓人燒了熱水,準備浴桶。」老秦笑道,「自然早收拾出來了,是在後面的東院正房,夥計已帶了這位娘子的婢子前去整理,熱水和浴桶稍後便送到。」說著便想叫夥計來領路,突然看見裴九神情奇異的走了過來,不由一呆。
  
  幾個人看見老秦神色不對,也紛紛回頭,身量略矮些的女子頓時驚呼了一聲,裴九已走到身量略高的女子身後兩三步處,見她回頭,走上一步,目光深沉得幾乎可以透過面紗落在裡面那張臉孔上,半晌才低聲道,「琉璃,怎麼會是你?」
  
  戴帷帽的女子沉默良久,揚起頭來,清冷的聲音裡一絲波瀾也聽不出來,「敢問這位郎君高姓大名?」
  
  聽著這熟悉的聲音吐出這樣陌生的話語,裴行儉只覺得嗓子發緊,眼睜睜的看著她轉頭吩咐了一聲「我們走」,就要離開。
  
  阿成聽到那一聲驚呼,早已醒悟過來,忙搶上來行了個禮,「見過娘子,見過阿燕姊姊。」
  
  琉璃淡淡的道,「你認錯人了。」腳步未停的走向了後院。
  
  阿成撓了撓頭,呆在了那裡。
  
  站在一邊的十郎笑嘻嘻的走了過來,叉手行了一禮,「這位可是裴長史?在下安家行十。」
  
  裴行儉苦笑著還了一禮,「舅兄何必如何見外?」
  
  安十郎笑容可掬的搖了搖頭,「裴長史此言差矣,這一聲舅兄,十郎萬萬不敢當。」
  
  裴行儉一呆,只覺得生平所學、滿腹計謀至此已全然無用武之地,站在那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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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下)大錯特錯
  
  浴桶已經被夥計們抬了出去,屋裡氤氳的水汽卻還沒有完全消散。琉璃坐在床前的高腳凳上發呆,阿燕仔細用葛巾擰著她的濕發,眼見已經差不多半干了,才鬆鬆的挽了起來,輕聲道,「娘子,要不要婢子把您的晚膳端到屋裡來用?」
  
  琉璃目光茫然的看向她,半響才突然明白她話裡的意思,點了點頭,「好。」
  
  阿燕心裡歎了口氣,剛要轉身,門「砰」的一聲開了,小檀衝了進來,叫道,「娘子娘子,我看見阿郎和阿成了他們、他們就在前頭廳堂裡」
  
  阿燕瞟了她一眼,淡淡的道,「娘子早便看見了」
  
  小檀眨了眨了眼睛,張著嘴半日沒合攏,她下車便抱著東西直接來了後院佈置房間,自行簡單沐浴洗漱,適才方有空閒到前面吃碗熱餛飩,沒想到居然看見阿郎跟十郎幾個坐在了一處,把她給唬得餛飩一口都沒吃便跑了回來,怎麼阿燕姊姊和娘子卻是這樣一副風輕雲淡的神情?
  
  阿燕輕輕拉了她一把,「咱們去把娘子的晚膳端進來。」
  
  小檀滿腹困惑的跟著阿燕走出門去,還沒下台階便忍不住問,「阿郎和娘子到底怎麼了?我這一路都沒明白」
  
  她和裴行儉到底怎麼了?聽著門外隱隱的聲音,琉璃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她也很想問這個問題,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才會讓這個男人認定她是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凡事不能和他一起承擔的溫室花朵?
  
  屋裡的水汽漸散,琉璃在窗下的條案前坐了下來,白亮的銅鏡裡映出的那張面孔不像前些日子瘦得那麼明顯了,這種坐著馬車的長途跋涉當真比想像的更艱苦,卻也比想像的更有趣,她已經學會了騎馬,揀回了大半兩年多沒碰的琵琶,如果不是阿古太過銳利的眼神,大概連學過的歌舞都能溫習幾遍……
  
  「剝、剝」門上響起了兩聲輕叩,邸店的夥計這時候怎會來?琉璃納悶的看了一眼,隨即便聽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溫潤聲音,「琉璃,是我。」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下意識的便想立刻過去把門栓扣上,好容易才忍住了,冷冷的揚聲道,「夜深不便,裴長史有何見教,請明日再說。」
  
  門口沉默片刻,傳來一聲歎息,「我是送餛飩過來的,阿燕她們也餓了,不如讓她們先吃,我放下餛飩便走,可好?」
  
  該死的,他永遠知道怎麼說話最讓人無法拒絕琉璃只覺得胸口小小的火苗騰的燃了起來,聲音更加冷了兩分,「我不餓,勞煩閣下先回去罷」
  
  門口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長到琉璃以為他已經走了,自己慢慢的坐了下來時,門卻突然被推開,裴行儉手裡拿著一個食盒,神色平靜的走了進來,把食盒往屋子裡的高足案幾上一擱,又把裡面的碗、箸都拿出來在案上放好,才抬起頭來笑了笑,「被冷風吹了一日,不餓也要吃些熱的,再放一會兒就涼了。」
  
  琉璃愣愣的看著他,適才在廳堂裡,隔著面紗她只看出他瘦了不少,卻沒有發現他的臉色變得這樣蒼白,一個多月而已,他怎麼會變成這種模樣?
  
  裴行儉只是看著她微笑,「琉璃,你瘦多了。」
  
  琉璃垂下眼簾,心裡又是憤怒又是難過,半晌才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用最平靜的語氣道,「你出去我便吃。」
  
  裴行儉毫不猶豫的點頭,「好。」
  
  看著被*脆利落關上的木門,琉璃慢慢走到食案邊坐了下來,白色粗瓷碗裡漂浮著蔥花和圓滾滾的餛飩,夾起一個咬了一口,入嘴熱熱的,卻吃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饒是如此,她還是把這一碗吃了一半多才放下,胃裡暖暖的感覺把胸口的那點鬱結驅散了不少。她放下竹著,長長的出了口氣,無論如何,吃飽總是第一位的。
  
  門輕輕的又是一響,琉璃簡直有想歎氣的衝動,只是眼角瞟到那位站在門口靜靜看著自己的身影,還是眼皮不抬的站了起來,動手把碗、箸都放回食盒,蓋上蓋子,這才望著他笑了笑,「有勞了。」
  
  大約是在風地裡站得久了,裴行儉的臉色更差了一些,進門看了一眼那個空了大半的瓷碗,嘴角便微微揚起,聽到琉璃的話,笑意反而更深,「榮幸之至。」
  
  看著他白裡透青的臉頰,琉璃頓時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吃飽了的好心情一掃而空,「琉璃承受不起裴長史此言日後也請長史自重,不要來此,以免令人難堪」
  
  裴行儉嘴角的微笑變得有些發苦,「琉璃,你要惱我多久,才肯讓我照顧你?」
  
  照顧?又是照顧?琉璃臉色更沉,「裴長史言重了,琉璃焉敢惱你?日後我要在西州市坊立足,或許還要仰仗長史治理有方。今日偶遇,不過是意外,裴郎君不必掛在心上」
  
  裴行儉閉上雙眼歎了口氣,「琉璃,我知錯了。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是我錯待了你,是我小瞧了你,只是,你又何必如此自輕?你便是從此再不看我一眼,我又怎會讓你受那樣的委屈?」
  
  琉璃不由搖了搖頭,有些諷刺的笑了起來,「裴郎君,你從不曾小瞧我,你是高看了我,以為我有那種高雅之量,能在長安那等繁花似錦之地,風雅應答之場如魚得水。其實我性子疏懶,生平所願,不過是不用整日仰人鼻息、勾心鬥角,不過是能做些自己喜愛之事。」
  
  「琉璃原非名門淑女,亦不覺得身處市坊便比身處宮廷高門要輕賤委屈,此來西州,是因為此處天高地遠,足以容身,與裴長史並無干係,請裴長史自便就好,不必多慮」
  
  看著裴
  
  行儉怔住了的模樣,她不由長長的出了口氣,只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一些,這些話她也許早便應該說了,她以為他會明白,沒想到自己全然想錯了,也讓他想錯了自己……
  
  足足過了好幾息的時間,裴行儉突然搖了搖頭,輕笑了一聲,「琉璃,自今日看到你時起,我便知道自己錯得厲害,卻不曾想到會錯到這等田地,你怎樣惱我都是應當的,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又怎能奢望……」
  
  他自嘲的一笑,上前幾步,拿起了食盒,轉身便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微笑道,「琉璃,其實我不但小瞧了你,也高看了我自己,我一直以為只要你過得好,我便是一生都見不到你也是無妨,可今日看到你時,我才發現,自己心裡竟是歡喜更多一些。」
  
  裴行儉出門的動作又輕又快,連冷風都不曾放進來多少。琉璃慢慢的坐了下來,想著他剛才的最後幾句話,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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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6 23:29:13
  第4章 (上)西北雄城
  
  天邊剛剛透出一點魚肚白,雲威店的後院裡便漸漸熱鬧了起來,先是走動說話之聲,漸漸變成車滾馬嘶。
  
  米大郎一手拎著皮囊,一手揉著還有些發木的臉走出了房門,耶侖正等在門口,忙伸手接過了皮囊,「大郎,奴婢們均已上車,吳六他們也已備好馬,在前面廳堂裡等著大郎。」
  
  米大郎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邁步便往廳堂而去,從後門挑簾進去,目光隨意一掃,突然亮了起來,滿面堆笑的向其中一張食案走去,「裴長史來得好早」一眼瞟見同坐一案的安十郎以及那位相貌俊美的穆三郎,笑容裡頓時多了幾分會心。
  
  看見這張意味深長的笑臉,裴行儉默了一下臉上才露出笑容,「大郎也早得很。」
  
  米大郎跟安十郎點頭一笑,大咧咧的在裴行儉身邊空著的條凳上坐了下來,也不管坐在另一張食案旁的阿成回頭瞪他,目光只是不時往穆三郎臉上瞟。
  
  穆三郎眉頭微皺,低頭幾口吃完了手中的胡餅便站了起來,「裴長史,表兄,我去後面看看車馬。」
  
  米大郎笑嘻嘻的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回頭又看裴行儉,卻見他頭也不抬的專心用膳,忍不住嘿嘿一笑,轉頭對安十郎道,「此次到了長安,米某先將裴長史的信送到,便去找令尊,若是日後你們安家肯在西州接手,我能弄到的賤口,且不止這一些。」
  
  安十郎笑著點頭,「自然,家父定是求之不得,日後少不得煩勞大郎」此事昨夜喝酒時便已談攏,這米大郎雖然脾氣暴躁,人品粗魯,本事還是有的,與突厥各部尤為熟稔,只是路途上卻無人幫他打點,在長安根基又淺,安家的情形卻恰好是相反,兩下若能聯手,自然事半功倍。
  
  米大郎哈哈大笑,「小郎君客氣了,米大郎是粗人,要說謝,還是應該謝過裴長史才對」說著便轉頭對裴行儉笑道,「說來長史真是米某的貴人,若是有酒,米某還要多敬長史兩杯才是。」
  
  裴行儉抬頭微笑道,「大郎不必客氣,日後裴某說不定亦有仰仗大郎之處。」
  
  米大郎頓時眉飛色舞,拍著胸脯叫道,「裴長史若有差遣,米某便是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裴行儉微微一笑,正想開口,突然看向了米大郎的身後。
  
  米大郎忙回頭去看,卻見是三個年輕女子從後門走了進來,當中一個褐髮褐眸,容色極為清艷,難得的是相貌雖是一看便是胡女,身上卻有一種最為唐人所賞的秀雅之氣,看去便有說不出的韻味——這種容色,若是口齒清晰性子伶俐的,只怕賣個兩三百金也不在話下忍不住讚歎的點了點頭,「十郎哪裡找的絕品?」
  
  話音未落,米大郎便覺得後脖子一寒,回頭才見裴行儉淡漠的看著自己,雖然臉上並無表情,卻讓他心裡不知為何一抖,安十郎臉色也有些不大好看起來,「這是捨表妹。」
  
  米大郎恍然大悟,摸著後頸笑了起來,「米某唐突了,長史恕罪,十郎恕罪。」原來這便是裴長史的夫人,自己還當是怎樣的一個夜叉,以至於夫君赴任也不肯帶她去,見她追上來又會嚇成那樣,當眾被嗆了一句也只能給舅兄陪笑,沒料到竟是這樣的美人兒,倒是看不出半分戾氣來——只是女人,原是不可貌相的他正想著,只見這位女子向十郎點頭一笑,「表兄,我先上車了。」沒多看裴長史一眼便走出門去。
  
  果然不是一個善茬米大郎心裡嘀咕了一句,看了看有些失神的裴行儉一眼,同情的歎了口氣——別人沒留意,他可是注意到了的,昨夜喝酒時,這裴長史對那位穆三郎明顯比對待別人用心,有意無意套了許多話,從家住何處,與安家關係如何,成沒成親,到去西州的打算都問了一遍,心思可想而知怪道他看見自家夫人和這穆三郎時竟是那樣一副又是歡喜又是難過的模樣,他這性子,與鞠公子大約能說到一處去……
  
  一時早膳用畢,眾人來到門口,各自上了馬,米大郎頗有些不捨向裴行儉行了個叉手禮,想了想還是撥馬上前一步低聲道,「長史放心,待米某回了西州,長史喜歡何等絕色少年,米某定都幫你弄來,以報長史引薦之恩」眼見裴行儉看著自己有些說不出話來,這才大笑著拍馬而去。
  
  裴行儉望著這位米大郎長笑而去的背影,半晌才歎出一口氣來,撥馬走了幾步,停在了一輛熟悉的大車後面。
  
  阿古早便等在車後,見裴行儉過來,忙抱手叫了句「阿郎」
  
  裴行儉點頭一笑,「我已與安家十郎說好,這一路便跟著車隊了。」
  
  阿古頓時鬆了口氣,想了想又躊躇道,「那只怕今日還要在涼州城裡耽誤半日。」
  
  裴行儉看了看前面的車子,微笑不語。阿古也搖頭笑了起來,莫說耽擱半日,只怕耽擱兩三日,阿郎大約也不會在乎,說來阿郎和自己當真都小瞧了娘子,這一路上好幾次風餐露宿,娘子一個從未出過長安的嬌弱女子竟然比小檀、阿燕還處之泰然,車隊裡常年行走的幾個胡婢也不過如此。這等心性著實令人佩服,便是氣性大些,也怪不得她。
  
  領路的快馬甩了一個響鞭,阿古忙回到前座,安家的車隊緩緩移動起來。當先是快馬探路,中間是十幾輛坐人或運貨的雙輪馬車,混雜著二十多匹健馬,馬上坐著頭戴各色胡帽的商人和腰佩彎刀的護衛。三四個胡婢坐在馬車前面,不時與人大聲說笑。沒走多久,有人便高聲唱起了涼州曲,車隊首尾立時都有人應和起來,悠揚的歌聲在曠野上遠遠的傳了出去。
  
  裴行儉和阿成一時都有些聽住了,一支涼州曲唱罷,不知是誰領頭,又唱起了陽關曲,歌聲多少變得有些蒼涼,唱到第二句時,「錚」的一聲,從前面的大車裡傳出了激越的琵琶之聲,應和的歌聲頓時愈發響亮起來。
  
  阿成不由一呆,車裡是誰在彈琵琶,難不成……是娘子?如此彈奏於路途,是不是有些不大妥當?他忍不住偷眼看了看裴行儉,卻見自家阿郎有些驚訝的看著前面的車子,臉上慢慢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從雲威驛一直往西,地平路闊,每隔五里,路邊便是一個足有四五尺高的方形土柱子,車隊穿過一處小鎮,又路過兩處這樣堠子,眼前遠遠的便出現了一座大城,方頭兩翼,遠看便如平野上一隻巨大的鷹隼,形制奇異雄偉,正是大唐西北第一雄城涼州。
  
  安十郎打馬上前,對裴行儉笑道,「我等還須到涼州府衙交驗『過所』,聽聞涼州的司倉參軍近日極不好說話,只怕會耽擱得久一些。守約不如先到西門附近的酒肆相候?」他雖非官家人,卻也知道貶黜之官通常不願與沿路的官府相交,以免橫生事端,被人抓了把柄。
  
  裴行儉沉吟片刻,抬頭笑道,「無妨,我與你同去便是,昨日聽米大郎說起那位蘇參軍,或許是我的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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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下)人心險惡
  
  「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自打三十多年前大涼王李軌重建這座河西都會後,涼州城便愈發繁華起來。饒是這等霜冷風寒之時,日上三竿後城門下依然是一副車水馬龍的景象。
  
  安家商隊跟著東城門前排起的長隊慢慢向前移動,眼見離城門還有幾十步,有人打馬迎了上來。
  
  安十郎忙催馬趕上幾步,在馬上彎腰行禮,「六叔,怎地今日勞煩您來迎?」
  
  這位安六叔大概四十出頭年紀,一把卷卷的濃密鬍鬚遮住了大半張臉,同樣濃密的眉毛此刻則緊緊的鎖在一起,「你們來得倒比往年還早幾日,只是如今情勢著實不大好,前頭來往西去的幾撥人還不曾有人拿到過公驗,這兩日都已陸續就地發賣貨物了。」
  
  安十郎不由吃了一驚,他早知如今負責公驗的那位涼州司倉參軍有些貪苛,昨日聽米大郎和邸店的老秦說起此人近日又變本加厲,但以安家的人脈,辦妥這樣的事情最多打點些金銀而已,怎麼連六叔都是這樣一副神情?他忙道,「六叔,你也知曉,咱們商隊與他們不同,一則要去西州收購奴婢香料藥材,開春再回長安,二則咱們這些貨裡還有都護府貴人們訂的,若不能按時送到,日後安家如何在西州立足?」
  
  安六叔歎了口氣,「這些我自然知曉,聽說是如今突厥叛亂,朝廷已下令正月出征,嚴控鐵器銅器良馬等物過關,那蘇參軍也不知怎麼地,拿著這由頭反覆嚴查,連絲帛都不讓帶了,還將兩個多帶了幾把佩刀的康國人送入了大牢,竟是送禮也不收,咱們薩寶因此特地去拜見過長史,長史只道這蘇參軍是甚麼將軍之子,他亦無法。」
  
  裴行儉此時已帶馬走上前來,聞言先是向安六叔抱了抱手,「見過六叔,敢問那位蘇參軍的名諱可是上南下瑜?」
  
  安六叔有些意外的看了裴行儉一眼,又看向安十郎,安十郎忙笑道,「這位是安西都護府的裴長史,正是從長安去西州赴任。」
  
  安六叔眼睛一亮,隨即便笑得瞇成了一條縫,還禮不迭,「不敢當,不敢當長史太過客氣。」說著便眼含欣賞的看了安十郎一眼,這侄子當真青出於藍,竟與一位長史兄弟相交想了想又道,「那位蘇參軍似乎是這個名諱。」
  
  裴行儉苦笑著看了十郎一眼,點頭不語。
  
  安十郎多少有些尷尬,這位裴守約與大娘之間的情形,他自然猜得出一二,雖說夫妻賭氣不是大事,但自己身為娘家人自然只有幫著妹子的道理,大娘如今不認這位妹夫,自己可以與他同行,卻不能先鬆了口,忙轉了話題,「守約,你與此人可熟?」
  
  裴行儉微微皺起了眉頭,「見過一兩面,此人的確是兵部一位中郎將的幼子,性子……有些執拗,未必肯給我這面子。」
  
  安家叔侄剛剛升起的希望頓時被澆滅了一半,安十郎想了想道,「總歸還是試一試再說,既然禁運絲帛,六叔,侄兒這次帶的四車絲帛就煩勞六叔先收了,按涼州市價發賣,叔父抽兩成,小侄回涼州時再行理賬。府衙那邊,也要勞煩六叔帶小侄過去。」說著看向了裴行儉,「守約你……」
  
  裴行儉笑道,「我自是隨表兄去府衙,此事似有些古怪,我先要設法到打聽一二才好。」
  
  說話間,安家商隊已進了城門,先是往西走了一里多地,在一家商肆前卸了四車絲帛下來,連護衛的彎刀也先交給夥計保管,雙方又在清單上按了手印。
  
  阿成便忍不住對裴行儉悄聲道,「我原聽說這些胡商是父子兄弟也明算賬的,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咱們唐人自然不會明面上算賬,最多也不過是私下裡算計而已。」說完忍不住看著不遠處那輛車子,深深的歎了口氣——他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阿成不由一呆,直到那邊交割妥當,車馬重新前行時,才歎道,「阿郎這樣一說,倒也在理。」
  
  這涼州城與別處不同,當年的大涼王宮、如今的姑臧府衙,是設在城的頂南頭。車隊走了足足有三四里地才到。裴行儉勒馬四處打量了一番,向安氏叔侄拱了拱手,帶著阿成轉頭離開。
  
  安六叔帶著車隊從西邊的一處側門進去,走過長長的夾道,才來到一處極寬闊的院落之前,院前早已有另外一隊牽了七八匹駱駝商隊等在那裡,安六叔忙上前打聽,才知今日已被駁回一撥,這一隊的幾位胡商正在裡頭公驗。
  
  正說著話,就見院裡出來了一隊兵丁,上來便從駱駝拽下貨囊翻檢,器皿破裂之聲、呵斥聲、懇求聲頓時亂紛紛的響成了一片。
  
  琉璃下車時,已是兩盞茶功夫之後,前頭那隊胡商的貨物都已亂七八糟的散在地上,一些藥材被放了到一邊,帶頭的商人竟是被直接帶走,安六叔被剩下的幾個胡商圍在當中,好容易才脫身出來。琉璃已在安十郎那邊得知他的身份,忙上前見禮,安六叔心頭略覺奇怪,一時卻也不及細想。
  
  一位門吏皺眉走了出來,「安家十郎可在?上面喚你們去公驗」
  
  安十郎忙轉身笑道,「正是在下,煩勞您了。」不動聲色的將一枚薩珊銀幣塞到了門吏手中,門吏臉色頓時舒展了些許,低聲道,「進去回話時當心些,切莫頂撞。」
  
  安十郎笑著道了謝,領著一行人進了院門,商隊裡的幾位胡商拿了各自的過所到堂上回話,餘者都等在庭院裡。此事這一路上業已辦了若干回,琉璃只覺得氣氛頗有些不對,忙問那幾個胡婢到底出了何事,那幾人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旁的兵丁不少人眼睛便在琉璃臉上身上溜來轉去,琉璃心裡頗不耐煩,只是知道公驗時多半要查驗男女人口,沒有戴帷帽的道理,只能裝作不見。
  
  此次查驗過所的時間竟是出奇的長,足足過了一刻來鐘,堂屋的氈簾才挑開,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臉色陰沉的走了出來,出門便沉聲道,「過所上註明的家眷奴僕均已在此?」
  
  安六叔夾雜在胡商差吏中跟著此人走了出來,忙上前一步賠笑道:「啟稟蘇參軍,除了看馬的車伕,餘者都在。我們安家商隊已走了幾十年,最是規矩不過的。」
  
  蘇參軍冷笑一聲,「規矩?若是規矩就不該此時出關誰知你們運送的東西,會不會落在突厥人手中?」
  
  安六叔聽著話頭不好,只能笑道,「參軍說笑了,便是借小的這膽子,小的們也不敢。」
  
  蘇參軍哼了一聲,對身邊的差吏道,「去清點人口貨物,給我查仔細些」說著目光冷冷的掃視了一圈,突然看見琉璃,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了好幾眼,略一思量便手指一指,「那位胡女是誰人的家眷?」
  
  安十郎心裡一突,忙道,「啟稟參軍,那是舍妹。」
  
  蘇參軍臉上玩味之色頓時更濃,挑眉笑道,「你妹子?我怎麼看著不大像,倒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逃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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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40:22
  第5章 欲加之罪判若兩人
  
  逃婢?鴉雀無聲的院子裡,蘇參軍的話音清清楚楚的傳到了琉璃耳中。她不由有些愕然,隨即便覺得滑稽無比,差點笑了出來。
  
  安十郎臉色一變,「參軍有所不知,舍妹不僅是良家子,且是……官家女眷。」
  
  蘇參軍訝然的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官家女眷?是屈支國的官家女眷還是突厥可汗的官家女眷?不然如何會混跡於爾等興生胡的商隊之中?」
  
  看來這位竟是存心找碴了安十郎心頭冒火,強自按捺著情緒賠笑道,「啟稟參軍,舍妹是大唐的官家女眷,小的姨父官居承務郎,舍妹與我等同行,不過是取個沿途有人照應。」
  
  安六叔也忙道,「參軍明鑒,安家並非小戶,在大唐已有三代,此等大事絕不敢欺瞞參軍。」
  
  蘇參軍不由有些意外,轉頭仔細看琉璃一眼,只見她身上的石青色胡服樣式尋常,細看質地卻十分精良,腰上那條鑲玉石硃砂色腰帶似乎不是凡品,更兼臉上不但沒有懼色,反而似笑非笑……他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適才見她美貌秀雅,正是刺史最喜愛的胡婢格調,只想拿下了再做打算,一入大牢,諒她也不敢不依,沒想到卻是個有來歷的不過,這承務郎只是從八品下的散官,大概不過是朝廷優待胡人頭領的恩賞,這等人家的女兒也不算什麼,自己堂堂參軍,總不能在這些商賈面前失了顏面想到此處,他手指一點,「叫她上來回話。」
  
  兩個兵丁巴不得一聲,走過去便要拉扯琉璃,阿燕和小檀忙上前擋住,阿燕一掌拍開兵丁之手,便怒道,「大庭廣眾之下,便敢對衣冠女眷動手,此處當真沒有律法了麼?」
  
  兩個兵丁一呆,回頭便看蘇參軍,蘇參軍眉頭頓時立了起來,「小小賤婢,也敢出言不遜,辱罵朝廷,把她拿下」
  
  琉璃再也忍耐不住,喝了一句:「住手」撥開小檀和阿燕,抬頭看著蘇參軍冷冷的道,「參軍此言何意?小女子在長安時,也曾在太極宮、國公府、將軍府小住,竟從不知質問一個參軍便是辱罵朝廷參軍要拿我的婢女,也請另找個由頭。」
  
  蘇參軍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好個的牙尖嘴利的可惜你口氣也太大了些,未免便吹得破了宮裡、將軍府、國公府豈是你這等人隨意出入的你當是在你的蠻荒小國麼?」
  
  琉璃淡淡的道,「琉璃不知什麼蠻荒小國,只知自己生於長安,長於長安,承蒙右屯衛將軍蘇公不棄,認為我為螟蛉之女,因能畫上幾筆,又得應國公府楊老夫人賞識,攜我入宮在咸池殿為武昭儀效力了兩年。參軍若是不信,我的車上倒還頗有些宮中之物,都是昭儀賞賜,一看便知。」
  
  蘇參軍不由呆住了——蘇定方、武昭儀?他縱
  
  然三年未回長安,卻從邸抄上讀到過,那位原本跟父親同級的蘇定方剛剛才拜將封公,且正是此次出征突厥的前軍總管,至於什麼武昭儀,記得似乎是皇上的寵妃。胡人多善舞,亦多能畫者,入宮為畫師並不稀奇,難道眼前這個胡女竟是這般來歷?
  
  他躊躇著皺眉往下又看了一眼,只見另一邊的幾個胡婢臉上多少都露出了些驚奇之色,心裡不由一動,嘿嘿的冷笑了兩聲,「你說這些大話唬誰?你若真是蘇將軍的義女,又曾入宮伺候貴人,怎會無緣無故去往西州?難不成也是要去販賣絲綢?這話說出來,你身邊的胡婢都不信,還想蒙騙本參軍,你好大的膽子來人,拿下她」
  
  那兩個兵丁得了這句,又轉身上前,阿燕和小檀雖然阻擋,卻哪裡擋得住,撕扯了兩下,小檀忍不住尖叫起來。
  
  安十郎忙叫道,「使不得快快住手」回頭便急忙忙的道,「參軍明鑒,舍妹句句屬實,長安人人皆知,舍妹庫狄氏為蘇將軍義女,得昭儀厚愛,便是小的姨父也是因此得了聖上一塊『家風忠謹』的匾額,安家敢拿涼州所有產業與族人性命擔保,舍妹之語並無半句虛言只是舍妹性子謙謹,不願與商隊的下人們多說而已。」
  
  這邊一個兵丁已推開阿燕,上來想扯琉璃,琉璃早拔下了頭上的銀簪握在手裡,毫不猶豫對著伸過來的那隻大手手背上便紮了下去,那兵丁頓時慘叫著跳了起來。正亂著,門口一條人影一陣風般衝了進來,兩個兵丁眼前一花,聽得悶雷般的一聲「滾」便先後摔了出去,當真是滾出去足足一丈多遠。
  
  蘇參軍本來聽了安十郎的話心頭已亂,突然看見這一幕,更是唬了一跳,怒喝道,「誰人在此撒野?好大的膽子」
  
  只見來人已轉過身來,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大漢子,一雙眼睛裡的寒光竟是如有實質,蘇參軍不由自主便退了一步。大漢這才冷冷道,「誰敢對我家娘子無禮?好大的膽子」
  
  蘇參軍心頭有些亂了起來,安家並非小商戶,在長安、涼州都是根深蒂固、枝繁葉茂,既然敢說拿族人性命來擔保,此話只怕假不了,這位大漢看身手也絕不是一般人家能養得起的,只是事到如今再往回轉,自己的面子卻往哪裡擱?更別說落下閒話,圖謀之事更是難成……他轉念間便拿定了主意,厲聲道,「你家娘子便是官家女眷,既來公驗,也需照實回話,你一個奴僕,敢對官差動手,我拿了你說到御前去又有何妨?來人,把這奴僕綁了」
  
  兵丁們見了適才那一幕,多少有些怯了,互相看了一眼,卻沒人邁步。
  
  阿古眼睛一瞇,寒光更盛,「誰說某是奴僕,你未出世時,某便已在裴都督手下衝鋒陷陣,兩個小兵敢冒犯我家娘子,某出手護主難不成還犯了律法?」
  
  琉璃淡然接了一句,「叔父,不如煩勞您將涼州長史請來,這偌大的涼州總得有人來分辨道理,也免得我被人認定是冒充官家女眷,家中護衛也被人認作奴僕之流。」
  
  蘇參軍心裡頓時一突,自己竟又沒有佔到理莫說長史與這安家關係似乎不錯,便是刺史來了,只怕也不敢得罪蘇大將軍的義女、宮中昭儀的紅人,真要分解起來,此事要如何了結才好?
  
  安十郎與安六叔相視一眼,安六叔便大聲笑道,「不過是一場誤會,何必鬧大?參軍也是忠於職守而已,如今分解清楚也便罷了」
  
  蘇參軍頓時暗暗的鬆了口氣,面上卻依然是淡淡的,「如今乃非常之期,從嚴盤問來往商賈,不過是蘇某的職責所在,既然有安家擔保這位娘子乃我大唐的官眷,讓她退下便是蘇某也不再追究她的奴僕護衛衝撞官差之罪。」說著看了安六叔一眼,「只是,這出關之貨品,還是要仔細搜查」
  
  安六叔不由有些愣住了,不知這位蘇參軍到底是想找個台階下,還是依舊要難為自己,正想說話,就聽有人道,「蘇兄果然一片忠心,裴某佩服得緊。」
  
  院門口的石階上,不知何時已站了一個青袍男子,神情溫潤,笑容可掬。蘇南瑾愣了一下才抱手道,「這位莫不是……裴兄?」
  
  突然想起半個月前收到的邸抄上記錄的那一條消息,眼睛不由一亮,臉上的笑容頓時從三分變成了十分,快步走了下去,「守約,你是何時來的涼州?」
  
  裴行儉看了看頭髮披散了一半的琉璃,眼神微暗,轉頭再看著蘇南瑾時,臉上的笑容卻更是和煦得幾乎醉人,「守約也不過剛到涼州,一別經年,子玉竟是風采殊勝」
  
  兩人互相見了禮,又寒暄了兩句,裴行儉便笑道,「裴某原是在雲威驛前遇見這支商隊,聽聞他們正好也是去西州,倒是省了裴某出關時再尋人帶路,因此想之結伴而行,這才尋了過來,不想竟能遇見子玉,當真是意外之喜。」
  
  蘇南瑾微微一愣,立時又笑了起來,「原來如此,真是巧了說來子玉在涼州也難得一遇故人,今日能見裴兄,真真是喜出望外守約兄定然還未用膳吧?橫豎也近午時了,這幾車貨品細細查看,也需花些時辰,小弟便讓人先查驗貨品,咱們到外面小飲一杯,回頭再辦完這公驗事宜如何?」
  
  裴行儉忙搖頭道,「子玉有所不知,裴某此來之故一言難盡,你的心意我領了,這酒卻還是不喝的好,若是有人多嘴,裴某倒是無妨,只怕連累了子玉」
  
  蘇南瑾高高的挑起了眉頭,滿臉驚詫,「此話怎講?難道……」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守約也太謹慎了些,這涼州不比長安,難不成還有許多故舊認得出你?再者說,你我何等交情,這千里相逢,難不成一杯酒也喝不得了?誰不知守約最會品酒,這涼州美酒與京兆不同,若不喝上幾杯,你也枉來這一遭走走走,你若再跟我見外,便是看不起我蘇南瑾了」說著不由分說拉著裴行儉便往外走,一面便回頭吩咐差吏道,「你們給我細細查驗外頭的車馬貨物,莫要遺漏,卻也莫要損壞」
  
  眼見這位適才還一臉桀驁的蘇參軍攬著裴行儉的肩頭,說笑著走出門去,一院子人都有些面面相覷。阿燕忙幫琉璃把頭髮重新挽好,小檀仔細的插回了銀簪,低聲笑道,「娘子下手倒有準頭只是比起古叔來還是要差些,古叔今日實在威風得緊,那個參軍嚇得臉都變色了……阿郎怎麼與這種人有交情?」
  
  琉璃笑了笑沒說話,轉頭看著門口有些出神:這件事情實在有些詭異,那為蘇參軍的熱情來得詭異,裴行儉的笑容和煦得更是詭異他到底又是在唱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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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41:29
  第6章 他鄉故人自求多福
  
  正午時分,幾輛馬車上的貨都已打開檢查又重新裝好,院子的差役們明顯有些百無聊賴,安六叔早已打發人去給車隊補充水草乾糧,見此情形,忙又買了些芝麻胡餅回來,笑嘻嘻的先送到了他們手中,隨後才分給自己人,院子裡這才時多了幾分活力。
  
  琉璃越站越冷,恨不得縮回車裡才好,卻到底有些不大放心,阿燕和小檀勸了兩次無果,只好給她拿了個皮手籠過來,饒是如此,她也覺得腳上漸漸發僵…
  
  直到午時已過,院門口才再次出現裴行儉的身影。他喝得似乎不少,臉頰微紅,眼神也有些迷離,只是進門看向琉璃時,眉頭卻微微一皺。
  
  蘇南瑾比他也好不到哪裡去,腳步都有些不穩了,一名小吏忙上來扶他,卻被他重重一推,「我自己會走」說著便微晃著走上台階。
  
  安六叔忙跟上了幾步,賠笑道,「參軍,適才差役們都已查過,小的車隊裡並無違禁之物。」
  
  裴行儉也拍了拍蘇南瑾的肩頭,「子玉,你也知朝廷的規矩,為兄路上不便耽擱,不然定要留下與你痛飲三日」
  
  蘇南瑾呵呵的笑了起來,「守約放心,小弟這便去辦」挑簾走到堂裡,幾位胡商相視一眼,忙都跟上。
  
  裴行儉並未進去,卻是返身幾步走到了琉璃跟前,「你怎麼等在外面?快上車暖暖去臉都快青了。」
  
  琉璃早已鬆了口氣,聽到這話不由一怔,垂下眼簾,默然轉身往外便走。裴行儉目送著她的背影,直到安十郎笑容滿面走到身邊時才回過神來,看了一眼他手上捧著的過所笑道,「辦妥了?」
  
  安十郎笑著點頭,「還是守約你面子管用」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轉了話題,「咱們今日便出城?」
  
  安十郎看了看天色,「倒還來得及,適才你們出去喝酒時,車隊該買的也都已買好,如今白日一日比一日短,誰知何時會變天?多趕半日路也是好的。」
  
  說話間另外幾位胡商也陸續走了出來,最後一個出來的卻是蘇南瑾,望著裴行儉笑道,「守約兄這便要走?」
  
  裴行儉點頭歎道,「正是,皇命不可違,前面三千里路,只怕再也難遇故人也不知何時才能與子玉再痛飲」說著一抱手,「多謝款待,我這便告辭,子玉多多保重」
  
  蘇南瑾瞇著眼睛也歎了口氣,「守約何必如此客氣?咱們日後自有再會之期,守約一路善自珍重才是」說著一路將裴行儉送到門口,目送他翻身上馬遠去,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是歡暢,終於哈哈大笑起來,轉身快步走向堂屋,厲聲吩咐道,「我有要緊公務處置,誰也不許進屋打擾」
  
  一出府衙,安家商隊的馬車便轉彎向西而去,安十郎與趕上來的裴行儉說了兩句話,正準備吩咐人走得快些,路邊卻突然衝出了一個女子,高聲叫道,「可是去西州的車隊?」恰恰攔在了琉璃的馬車前,饒是阿古反應敏捷,車子也搖晃了一下,裴行儉和安十郎臉色都是一變,安十郎帶馬上去怒道,「你是什麼人,不要命了麼?」裴行儉則忙對著車內問,「琉璃,你要不要緊?」
  
  車裡靜了一下,才響起阿燕的聲音,「娘子不打緊。」
  
  裴行儉鬆了口氣,這才看向攔車之人,只見那人不過十五六歲,看打扮似乎是個唐人婢子,此刻臉色也嚇得發白,哆嗦了兩下才道,「你們、你們可是過了公驗?能出城了?」
  
  安十郎沒好氣的道,「與你何干?」
  
  婢女忙道,「我家娘子有急事要去西州,原在康氏商隊中,只是康氏如今出不得城,貨物都就地發賣了,娘子因此想另找一家車隊搭伴而去,若是郎君肯伸援手,我家娘子願以十金相酬」
  
  安十郎斷然搖頭,「如今四處都在嚴查,豈能讓生人入商隊?」他正待不理,從路邊酒肆裡又快步走出一人,先彎腰行禮,才抬頭笑道,「我道是誰竟過了公驗,原來是十郎,難怪難怪。」
  
  安十郎只得下馬還禮,「四郎,好久不見,這婢女說的娘子竟是你們商隊的?」
  
  康四郎點頭笑道,「正是。我也知十郎的顧慮,只是這位娘子並非尋常人家,她原是宮女,在宮裡呆了七八年,出來時家人卻全去了西州,只能托身商隊去尋家人。我反覆查過,文書都是全的,這才答應了她,如今遇上此事,我原是要退了酬金,她卻分文不要,只要我薦她入旁的商隊一道西去便好,我也只能來碰碰運氣。這兩日裡便只有你們商隊出衙是往西行。這位娘子一路上都十分本分,騎馬嫻熟,也吃得苦,她的歸鄉文書早已在府衙蓋印,只是單身上不得路,又是思家心切。十郎若能成全,倒也不比帶車絲綢得利少。」
  
  安十郎不由躊躇起來,一路上添兩個人,並不會增加多少麻煩,到了西州便能淨賺十金,所得的確不少。他正想回頭去問裴行儉,就見酒肆門口走出了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子,穿得十分素淨,生著圓潤甜美的面孔,微笑著向這邊行了一禮,舉止落落大方,竟是讓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裴行儉也看了那女子兩眼,眉頭微皺,正待叫安十郎過來,就聽車裡琉璃低低的驚呼了一聲,忙轉頭道,「怎麼了?」
  
  琉璃此時正在揉眼睛,聽見這聲問,不假思索道,「怎會是她?她是……」驀然住口不言,想了想才道,「她的確是宮中女官,可她不該出宮,更不該去西州」
  
  裴行儉略一沉吟,點頭道,「我知道了。」安十郎也撥馬過來,問道,「守約,你看此事可能應允?」
  
  裴行儉不動聲色的笑道,「既是熟人所薦,若是還有空車,與她們行個方便也罷。」
  
  安十郎這才過去對康四郎道,「既是如此,我便信你了。」又對那婢女道,「再往前行便要出關,路上極是辛苦,你們卻莫抱怨」婢女忙不迭點頭應了,飛奔過去一說,那個女子也笑了起來,又向安十郎行了一禮,這才回身拿起包袱,戴上帷帽,便有商隊的夥計幫著抱了被囊出來,安十郎指揮著放在一輛卸掉絲綢空出來的車上,那女子過來又行禮道謝,「多謝安家郎君援手大恩。」聲音竟也十分清甜。
  
  安十郎頓時有些不自在,忙搖手道,「商隊行旅圖快,你莫抱怨辛苦便是。」
  
  女子道,「郎君放心,奴並非不識好歹之人,絕不會給商隊添加煩擾。」說完微微欠了欠身,轉身上車,風姿竟是優雅入骨。
  
  安十郎摸著腦袋搖了搖頭,轉頭看見好幾個同伴也看得入神,不由笑了起來,揚聲道,「快些出城,莫要再耽誤時辰」
  
  車隊頓時加快了速度,出了城門方與六叔告了別,一路快馬加鞭向西而去,好在涼州城外大路十分平整,到了天黑前,終於趕到了城外三十里的驛館邸店。琉璃戴好帷帽下車時,前面的車上,那位女子也剛剛下車,琉璃放慢了腳步,看著她的背影出神良久,身邊卻突然響起了熟悉的聲音,「你還冷不冷?你先去房中,我待會兒送些熱湯餅給你……我有事要跟你說。」
  
  琉璃一怔,轉頭正對上一雙熟悉的含笑雙眼,她下意識的便想點頭,隨即便警醒過來,只是還未搖頭,裴行儉已補充了一句,「是今日那位蘇參軍之事。」
  
  想到午間那一幕,琉璃已到嘴邊的一個「不」字無論如何再說不出口。裴行儉已走到門前,伸手打起了氈簾,回頭看著她。琉璃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走了進去,心裡暗暗發狠,待明白中午那事兒到底是怎麼一番緣故,再轟他出去也不遲安十郎照例已安排好了房間,琉璃梳洗了一遍,沒過多久,門上便響起了輕叩之聲。
  
  眼見阿燕和小檀都退了出去,裴行儉一臉平靜的拿著食盒走到房中的高案前,琉璃忍不住道,「你有什麼事,先說。」
  
  裴行儉抬頭笑了笑,「你先喝口熱湯暖暖身子。」
  
  琉璃堅決的搖了搖頭,裴行儉看著琉璃,無奈的歎了口氣,「那我便長話短說,這位蘇參軍是左屯衛中郎將蘇海政的幼子,與我只怕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我去之前,先到外面酒肆和門房打聽過,他在涼州任參軍正好已三年,因此近日才如此嚴苛,不但連扣了好幾個胡商,還弄了個絕色胡婢送給刺史」
  
  琉璃眨了眨眼睛,「什麼因此?」為什麼正好三年便會如此?她怎麼聽不大明白?
  
  裴行儉一愣,笑了起來,「我忘記說了,按律我朝官員三年或四年便是一轉,以蘇南瑾的出身與職位,若能有些許政績,今年年前便可像裴子隆般調回長安為官。只是蘇南瑾性子狂傲嚴酷,雖然無人敢惹,卻也無人說好,他大概是有些急了,便藉著如今朝廷嚴控銅鐵出關的由頭,為難出關胡商,圖的是撈一個抓住突厥探子的功勞,至於送絕色胡婢給刺史,也是為了在考評時得個優字」
  
  琉璃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又困惑的皺起了眉頭,「那他為何要給你這面子,放安家商隊過關?難不成他並不清楚你被貶黜之事?」
  
  裴行儉搖了搖頭,「他正是知道了此事,才如此親熱琉璃,你大約也聽說過,皇后的舅舅柳刺史被貶的路上,扶風縣令便上奏參他議論宮中之事,因此立刻又被加貶了千里,而那扶風縣令卻得了嘉獎。這抓住貶黜官員的短處上奏,何嘗不是立功的捷徑?」
  
  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他淡淡的一笑,「此刻,那位蘇南瑾參我的奏章 ,只怕已然出了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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