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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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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42:04
  第7章 約法三章 故人心思
  
  琉璃吃了一驚,「你這是……」看著他帶著淡淡嘲諷的笑容,突然醒悟過來,「你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你讓他參你什麼了?」
  
  裴行儉歎了口氣,「我怎會讓他參我什麼?似我這般失意之人,好容易在兩千里外遇見故舊,又喝得多了些,自然難免說些實話,順口抱怨了一番長孫太尉和褚相,雖不好說出內情,嘀咕幾句自己被貶去西州全是拜這兩位所賜,也是人之常情不是?」
  
  琉璃恍然大悟,聽他說得無辜,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如此一來,他便會立刻上書參你詆毀長孫太尉與褚相,而這奏章 聖上拿到手一看,還不認定這位乃是太尉一黨?」
  
  裴行儉面帶憾色的點了點頭,「此其一也,其二麼,各地官員奏章 均要先經尚書省,蘇南瑾的這封奏章 語涉長孫太尉和褚相,他們自然也會知曉,所謂疑心生暗鬼,這兩位宰相多半會疑心這蘇南瑾知道了內情,以他們愛惜羽毛的性子,又豈會樂意讓不相干的人知曉此事?他這樣一門心思要陞遷回京,所謂欲速而不達,古人的話原是該多聽一聽的。」
  
  也就是說,這位蘇南瑾一封奏章 同時得罪了皇帝和朝中的兩大巨頭?下場會如何倒也不難想像……琉璃不由啞然失笑,「你這可算公報私仇?」
  
  裴行儉劍眉微挑,「他這種人,為官一任,禍害一方,為了自己的前程,連子民的身家性命都不顧了,不送他這樣一份大禮,難不成還眼看著他繼續胡作非為?更何況他竟然敢……」突然停了一停,轉了話題,「這湯餅冷了便不好吃的,你快坐下先用一些。」
  
  琉璃看他這副顧左右而言他的模樣,心頭暗暗好笑,卻到底還有些放心不下,「這位蘇參軍自然是活該,只是他參你詆毀太尉褚相,會不會連累到你?」
  
  裴行儉看著她輕輕搖頭,「你放心,聖上見到這奏章 ,知道我對太尉不滿,只怕會更放心些;至於長孫太尉和褚相,又豈能為了我這已是貶到五千多里外的一個小卒去觸怒聖上?你快去吃,有什麼事用完飯再問我也不遲。」
  
  他的眼神變得柔和深邃,琉璃突然有些不敢直視,垂下眼簾轉過身去,正想過去坐下,忍不住還是轉頭問道,「你怎麼想起今日要告訴這些?」
  
  裴行儉笑道,「我等你用完了再告訴你。」
  
  琉璃簡直想白他一眼,又覺得太像打情罵俏,卻也不好趕到他外面去吹涼風,索性背對他坐下,打開食盒,裡面是一碗湯餅和一碟小菜,看樣子做得還好,只是她此刻哪裡辯得出滋味來?盡量安靜迅速的吃落肚裡,用手絹擦了擦嘴,站起來轉過身去,「我用完了。」
  
  裴行儉站在那裡,姿勢似乎都沒有變過,看著她歎了口氣,「你不用這麼急。琉璃,從前原是我想錯了,日後有什麼事,但凡能與你說的,我都不會再瞞你。」
  
  琉璃不由脫口道,「那什麼是不能說的?」
  
  裴行儉沉吟了片刻,「軍國大事不能外傳者,他人陰私不便告人者,還有,我自己也沒有五成把握之事,說出來徒亂人心者,只這三樣。」
  
  琉璃看著他沉靜的面孔,坦然的目光,心裡不由自主的一鬆,一時卻有些不知說什麼才好。
  
  裴行儉的眸子依然凝在她的臉上,「琉璃,你也要應我一件事。」
  
  琉璃頓時警醒了兩分,「什麼事?」
  
  裴行儉歎道,「這一路上,你可否不要再去府衙公驗?出城時你的車子跟著我便是,不必再用那勞什子的過所。我著實不願……再有今日之事。」又忙補充了一句,「雖說那些參軍不會個個都如此,可如今的天也太冷了些。」
  
  小心眼便小心眼,偏偏還不肯直說琉璃努力壓了壓嘴角的笑意,淡淡的「嗯」了一聲。她又不傻,難道因為要跟他賭氣,非得去那種地方吹冷風?
  
  裴行儉臉上頓時露出了明亮的笑意,琉璃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你的話都說完了?」
  
  裴行儉怔了怔才道,「這……今日那女子到底是誰,你能告訴我麼?」
  
  自己居然把這件事給忘了琉璃懊惱的皺起了眉頭,「她姓柳,原是皇后身邊最得力的女官,最是手段狠辣、言語刻薄,宮裡之人多半都怕她得緊……我依稀記得聽人提過一句,聖上處置厭勝之事時她還在皇后身邊,按說以她的身份,此刻不是被軟禁在立政殿,也該在掖庭服役,她再是有本事,又怎能安然出宮,更莫說能拿到文書到西州去」
  
  裴行儉微一思索便笑了起來,「她自是沒這本事,可有人卻是有這本事的。」
  
  琉璃微微睜大了眼睛,隨即「唉」了一聲,她真笨的確,除了武則天,誰還有這等本事?細想起來,當年鄧依依在立政殿莫名其妙的滾落台階,王皇后會揀著那個時候來看小公主,還有這次厭勝事件,哪裡是幾個普通宮女能做到的?自然是因為皇后的心腹裡有武則天的人王皇后其實性子十分自持,她的壞人緣,一半是她那位母親所賜,一半也來自這個太過厲害的柳女官吧?
  
  裴行儉也低聲歎了一句,「武昭儀的手段當真了得。」
  
  琉璃忙道,「即是如此,武昭儀把她送出宮來並不稀奇,怎麼會偏偏讓她去西州?會不會……」
  
  裴行儉搖頭道,「不必多慮,此事與咱們無關,這位柳女官應當是在咱們之前離開的長安。」
  
  琉璃奇道,「你怎麼知道?」
  
  裴行儉笑道,「你想想看,準備合適的文書、安排人秘密出宮,再找到合適的商隊,原不是一兩日便能辦妥的。再說,這柳女官已到涼州至少兩三日,若走南路,比我們出發還晚卻能早到三日,尋常商隊怎會有此等速度?若走北路,路上則必定要超過你們,安家表兄又如何會跟那位康四郎說好久不見?再說,她去西州若是與你我有關,又怎會胡亂找到安家商隊,連來歷都不打聽?」
  
  琉璃點了點頭,疑惑道,「那她去西州作甚?」
  
  裴行儉道,「這我如何知道?不過,她著急去西州不似作假,按理此人的性子應當十分謹慎忍耐,但今日為了取信於表兄,竟公然拋頭露面,想來不是有急迫之事,便是有牽掛之人。若讓我猜,我會選後者。」看著琉璃皺眉思索的模樣,他忍不住笑道,「你若實在想知,要麼尋個由頭去私下問她,要麼到了西州讓表兄安排人跟著她,大概都不難知曉緣由,何必此刻費神?」
  
  琉璃淡淡的瞟了他一眼,說得倒輕巧
  
  她卻不知,燈光下看去,這一眼看上去十足是眼波流轉。裴行儉心裡砰的一跳,拳頭一握,才控制住了幾乎要自動伸出去的手臂,琉璃猶自嘟囔了一句,「我問她她便會說?哪裡有這般容易之事?」
  
  裴行儉心裡一動,「我倒覺得,你只要如實告訴她,你為何會去西州,多半便能從她嘴裡得知她為何會去西州。你若不信,咱們不妨打個賭。」
  
  琉璃想了片刻,突然展顏笑道,「我信」跟裴行儉打賭?除了李淳風,跟他打賭的那些人是什麼下場,她又不是不知道,沒事找這種不自在作甚?
  
  裴行儉看著她綻放的燦爛笑容,只覺得胸口發漲,牙根發癢,半晌才歎了口氣,「琉璃……」
  
  琉璃收攏笑容,努力正色道,「明日還要趕路,夜深了,你也該好好歇息。」
  
  裴行儉怔了半響,只是看著琉璃雖然板著臉,卻明顯變得溫暖愉悅的眼神,終於還是微笑起來,「好,早間風寒,你記得多穿些。」
  
  阿燕和小檀回來時,琉璃依然正坐在床前發呆,嘴角卻微微揚起。阿燕和小檀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小檀便上來幫琉璃解開盤了一日的髮辮,隨口道,「那位宮裡出來的娘子倒是知禮的,讓婢女先付了掌櫃的幾百錢,多的只道是請幾位郎君喝酒,適才看見她又親自去向安家郎君道謝,不知說了什麼,安家郎君只說不敢。」
  
  這是……無事獻慇勤?琉璃眉頭微皺,又想起了裴行儉胸有成竹要打的那個賭,想了想還是吩咐道,「你們多注意她一些。」
  
  阿燕立刻應了聲好,小檀卻困惑的眨了眨眼睛,「娘子,這是為何?」
  
  與這間房子不過隔了兩堵牆的另一間屋子裡,小芙也在困惑的看著柳女官,「姊姊,你何必自降身份和這些商賈客氣?」
  
  柳女官幽幽的歎了口氣,「你我能離開那裡已是天幸,難不成還要時時惦記著以前的身份。說不定到了西州,我們的境況還不如這些胡人這麼多年過去了,誰知道尋得著尋不著?長安橫豎是不能再回了,你看這安家商隊全用良馬大車,又能過公驗,絕不是尋常商戶,在西州想來也有家族店舖,誰知我們日後會不會有求於人?如今自然怎麼謙下都不為過,你忘了昭儀當年在我們宮裡是怎麼待人的?」
  
  小芙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忙道,「還有一事,小芙適才出去送食盒回灶上時與那車隊裡的一個胡婢閒聊了幾句,才知道他們能拿到過所,是因為商隊裡有一個什麼大唐官家人,涼州的參軍原也是要刁難他們的,見了那人才變了臉,再沒難為半句便痛痛快快的放他們走了」
  
  柳女官的眼睛頓時一亮,「那官員難不成也是去西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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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42:28
  第8章 沉年舊恨此生所願
  
  從涼州往西,路邊的景色越發荒涼,從車窗裡放眼看去都是枯草荒樹,連羊群都難得一見。好在道路極為平整,從午前開始,又有一處近六十里的平緩下坡,因此這一日天色還未黑,安家車隊便到了歇息的邸店前。
  
  小檀照例先抱了包裹下去,琉璃活動了一下手腳,才讓阿燕掀開車簾,卻見前面那輛車上,一個戴著帷帽的苗條身影也不緊不慢的下了車,回頭大約是看見了琉璃主僕,立時停下了腳步。
  
  琉璃心裡微微一突,這日午間歇息打尖時,她特意避開了這位柳女官,後來阿燕回報說,柳女官倒也罷了,她身邊的那位小芙卻是一頓飯功夫便與車隊裡的幾個胡婢都打得火熱,有意無意的打聽了許多事情,回頭還撞了阿成一下,賠了幾句不是,卻發現兩人原來都是洛陽人……
  
  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琉璃暗自思量著往前走了幾步,柳女官已優雅的行了個禮,「這位娘子有禮了。」琉璃只得停步還禮。柳女官的聲音裡滿是笑意,「奴家姓柳,閨名如月,有緣同路,還未請教安娘子如何稱呼?」
  
  見面就報閨名?琉璃怔了一下才道,「奴是家中長女。」
  
  柳如月彷彿完全沒有聽出琉璃話裡的保留之意,聲音裡的笑意絲毫未變,「原來是大娘,大娘這是第幾回去西州?」聽琉璃答是頭一回去,語氣便越發親切起來,又是問琉璃在長安時住在哪個坊,又是滿口感謝安家的援手之恩,沒說幾句,便自然而然的與琉璃並肩細語,從廳堂的前門進了邸店。
  
  裴行儉與安十郎都已在店內,裴行儉回頭看著與柳女官一道進門的琉璃,臉上露出了笑容。
  
  柳如月腳步一頓,裴行儉已走上幾步,低聲對琉璃道,「我看過了,這家邸捨房間有些簡陋,你要不要去驛館住?想來要比這邊乾淨敞亮些。」
  
  琉璃搖了搖頭。裴行儉便回頭對安十郎道,「十郎,幫我也定一間。」
  
  琉璃忍不住道,「你為何不去驛館?」
  
  裴行儉微微一笑,「你住哪處,我便住哪處。」
  
  琉璃白了他一眼,這人怎麼越發油嘴滑舌起來了?聽見身後柳如月腳步輕盈的走了過去,想到這話多半正落在她耳裡,簡直恨不得踩裴行儉一腳才好,裴行儉卻笑著退開了一步,「我去廚下看看有什麼可吃的。」
  
  待到了後院的南房,琉璃才發現這間邸捨到底遠離城池,外頭雖然不大顯,裡房間裡面佈置卻著實有些簡陋,屋裡唯一的高案並未上漆,被褥也都是舊的,阿霓正在換上琉璃的鋪蓋。
  
  她們這一路來有早已習慣了此等小店,不過裴行儉只怕還是第一回住這樣的地方吧?琉璃心裡忍不住有些好笑起來。果然剛剛洗漱完畢,三人坐下還沒說幾句話,門上便響起了輕叩之聲。小檀嘻嘻的一笑,跟阿燕扮了個鬼臉,卻聽門外傳來的一個清甜的女聲,「大娘可在裡面?」
  
  她來做什麼?琉璃猶豫片刻,才向著同樣露出意外神色的小檀點了點頭,幾息的時間之後,這間屋裡便多了第四個滿臉意外的人。
  
  柳如月呆呆的看著琉璃,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響才道,「庫狄畫師?怎麼會是你?你怎會……」她見過眼前這個人的次數雖然不多,卻不可能認不出這張臉。
  
  琉璃站起來,微微欠了欠身,「柳阿監別來無恙。」
  
  柳如月默然良久,自嘲的笑著搖了搖頭,「原來世間真有這等的巧事還偏讓我趕上了。」
  
  琉璃點頭一笑,「我在涼州城見到柳阿監時,也是如此感慨。」說著便向身後擺了擺手。
  
  阿燕和小檀相視一眼,靜靜的退了下去,小芙滿臉擔憂困惑的看了柳如月幾眼,又警惕的看了看琉璃,這才退到門外。
  
  柳如月的神色已變得鎮定,「庫狄畫師,你怎會突然離開長安去西州?」
  
  琉璃笑而不語,這句話她也很想問好不好?只是想到裴行儉說的話,還是微笑著答道,「阿監可是中秋前便離開了長安?你有所不知,中秋的次日,裴明府便因不慎被長孫太尉設計,落了個罪名,索性向聖上自請去往西州贖罪。」
  
  柳如月一怔,「難不成外面那位官人便是你的夫君?只是你們……」
  
  琉璃淡淡的道,「他與我是先後離開長安,前日才在路上偶遇。」
  
  柳如月臉上露出了幾分恍然,搖頭一笑,神色頓時放鬆了許多,歎了口氣才道,「庫狄畫師既能算出我離京的日子,或許也能猜到我能出宮的緣由?」
  
  琉璃心中微汗,面上只淡淡的點了點頭,「以前有些事情我都不大明白,見過柳阿監後才豁然開朗,卻還是不太明白你為何偏偏也會去西州?」
  
  柳如月神色裡多了幾分苦澀,「庫狄畫師放心,此事與你並無干係,論理我已不該是留在這世上之人,出了宮莫說柳氏家族絕不會容我,長安洛陽這等繁華之地,也不是我這樣借病遁逸之人可以立足的,自然是走得越遠越好。西州便是我最不可能被識破身份之地,再者,那裡或許還能找到我的一位故人。」
  
  她的故人?琉璃疑惑的看了柳如月一眼,柳如月淡淡的一笑,「如月也不怕據實相告,我曾聽聞那位柳氏也打過你的主意,只是庫狄畫師吉人天相,而如月卻不曾有這種運道。庫狄畫師請想,若你與裴官人兩情相悅,卻被那位柳氏逼得只能入宮,或許便能明瞭為何我在宮中會是那般行徑。」
  
  原來如此琉璃並不覺得十分意外,一時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柳如月語氣依然平淡,彷彿在說著不相干的人,「算起來,我是那位柳氏的隔房侄女,當年家父雖未出仕,靠著祖產家中還算衣食無憂,十三歲那年,母親又給我定下了婚事,是我的打小便認識的一位表兄,那兩年我x日繡著嫁衣被面,有時竟然還會覺得無聊,卻不知……」
  
  她沉默了片刻,才接著道,「我記得是十五歲那年的正月人日,離成親還有三個多月,我和母親照例去給姑母柳夫人請安,誰知那位平日眼角都不瞟人的姑母卻突然拉著我問長問短,又送了一對羊脂玉的鐲子給我,母親歡喜極了,可我卻覺得心裡害怕得很。」
  
  「果然沒幾日,我便發現父母都有些不對勁,悄悄去偷聽了兩回,才知道原來柳氏找到了父親,說太子妃身邊正缺一個得力之人,看我聰明乖巧,有心抬舉我,讓我進東宮伺候太子。我父親自然是動心的,母親卻不大願意。我那時年紀還小,一聽這話嚇得什麼似的,當天就偷偷逃出去找表兄,表兄他,也年輕氣盛得很,立時便登門去找我父母討個說法……鬧了一場,我便被禁足在了家裡,到了第九日上,姨父就來退了婚。我說什麼也不信,後來才知道,柳氏不知怎麼的也找到了表兄家中,許了不少好處,表兄死活不依,他當時剛剛得了一個出身,便說不做這官也罷,不曾想轉天便得了文書,他竟是被派到隴右道的甘州這邊做牧丞」
  
  「如此一來,姨父再不敢猶豫,他來退親時,表兄已離開了長安,臨行說,身為男兒連未婚妻子都保不住,他永生再不會踏足長安一步。」
  
  「從知道這句話的這一天起,我便發誓,窮我這一生,必要讓這柳氏身敗名裂,要讓她們母女,也嘗一嘗這痛不欲生的滋味」
  
  儘管說著這般怨毒的話,柳如月的語氣卻依然淡得不能再淡,琉璃只覺得倏然心驚,柳如月漠然看了她一眼,「你可是覺得我小小年紀立下這等誓言,是心腸太過刻毒?」
  
  琉璃搖了搖頭,換了自己,大概也會同樣恨透了柳氏吧?她忍不住問,「你的表兄,如今就在西州?」
  
  柳如月微笑著點了點頭,容色裡多了幾分柔和,「說來王氏不過是個尋常蠢婦,我入宮時正是蕭氏有孕,她也有些急了。可我跟她說了一夜話,她便打消了讓我伺候太子的念頭,此後還愈發相信我。只是入宮十年,我一時也沒忘記過關注表兄的下落,前年才得知,大約是那柳氏作祟,他竟被越派越遠,如今已是派到了西州。當年武昭儀進了立政殿,我和她私下的約定便是,我助她達成心願,她得勢之日,便助我離開皇宮,我會走得遠遠的,永不回長安。」
  
  她看著琉璃一笑,「不瞞你說,我今日過來,原是見那位要去西州為長史的官人對你的態度親密,便想與你交好一番,到了西州,也可讓你幫我求他查找表兄的下落,我只知表兄如今多半依舊在西州牧馬,到底不知該如何去找,或許只有通過官家才有幾分把握,卻沒想到……竟是你或許這也算我時來運轉?」
  
  她的意思是,求我幫她這個忙?琉璃思量了片刻,抬頭直視著柳如月,「我也不大知曉官家的規矩,不過此事我會告知裴長史,若能助你一臂之力,想來他也不會推脫。」
  
  柳如月嫣然一笑,「庫狄畫師,有你此話我便放心了,你或許不信,如月在宮中十年,若說佩服,第一佩服的是武昭儀,若說羨慕,第一羨慕的卻是你。」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柳如月的笑容裡多了幾分溫暖,「因為太極宮裡,在我所知之人中,只有你是能留在宮中,能得那種富貴,卻不屑去要的,而你竟也真能得償所願,如月只願老天能給我你一半的運道,此生此世,便再無遺憾。」
  
  起身將柳如月送出門時,琉璃才發現天色竟已近黃昏,目送著那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院子側門外,她不由有些出神:這位柳如月做過的事情自己也頗聽說過幾件,她手裡的鮮血只怕也足以染紅立政殿的台階了,沒想到背後竟然還有這樣一番緣故,若是當年自己也被逼得進了宮,做了王皇后身邊的宮女,會不會也會做出和她一樣的選擇?
  
  多半,會
  
  琉璃突然覺得有點冷,剛想轉身,身後卻傳來了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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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42:53
  第9章 雨過天青來日算賬
  
  一件帶著暖意的披風,隨著歎息聲落在了琉璃肩上,「在想什麼?這樣在風地裡站著,連披風都不穿!」
  
  琉璃下意識攏住了披風,剛想回答,突然醒過神來,搖頭道,「沒什麼。」
  
  裴行儉看了看她適才凝視的方向,「她要找人,我會盡力而為。」
  
  他怎麼知道?琉璃震驚的回頭看著裴行儉,裴行儉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廚下剛做了羊湯,本想拿一碗來讓你趁熱喝,走到門口才聽見有人說話,只好在隔壁間等了一會兒,如今湯都涼了,要不要我再去盛一碗?」他也不想聽,奈何這屋裡的隔板實在薄了點,自己的耳力大約又太好了點,明明都進了隔壁間,依然把那些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琉璃看了看裴行儉身上並不厚的夾袍,搖頭道,「我不愛喝羊湯。」回身便往屋裡走,裴行儉跟在她身後進了屋,四下看了一眼,眉頭微皺,「這邸店上房竟也這般簡陋?」
  
  琉璃瞟了他一眼,「有牆有頂、有床有褥,這還簡陋?」
  
  裴行儉一怔,搖頭笑了起來,「我又說錯話了。我聽十郎說,你這一路上全然不似頭次離京之人,若論毅力韌性,尋常男子固然及不得你,那份安然,更是他自己頭次上路時都做不到的。我越聽便越覺得,自己原先竟錯得那般厲害。」
  
  看著他眼裡濃濃的欣賞,琉璃只覺得有些心虛:她本來就不是第一次出遠門好不好?念頭微轉,只能淡淡的道,「那又如何?」
  
  裴行儉走上一步,突然伸手握住了琉璃的兩隻手。琉璃忙往回抽,哪裡抽得動半點?忍不住皺眉道,「放手!」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她,「琉璃,我不會放手。以前我只想讓你過得平安喜樂,不用再去品嚐世間任何辛勞苦楚,因此才放手把你留在了長安。如今我才知道,你半點也不比我差,我能放棄的東西,你根本就不曾真的放在眼裡過,我能走的路,你能走得更好更安之若素,因此,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要走上哪條路,我都不會再放手。」
  
  琉璃心裡一陣酸楚,半晌才能開口,「當初你想放便放,如今想不放便不放,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裴行儉歎了口氣,把琉璃的手攏在一起按上了自己的胸口,「都是我的錯,是我想錯了你。今日聽了那位柳阿監的話,我在想,其實我待你,與魏國夫人待她,又有什麼不同?魏國夫人只怕至今還覺得自己是抬舉了她,給了她前程;若不是你過來,我只怕如今也會以為自己所為是對你好,給了你安樂,所謂自以為是,莫過如此!我知道你惱我,只是我這裡,實在是太想你!」
  
  「這一個多月裡,我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事情,不知後悔了多少次,如果早知道和你在一起只能過一百一十九天,我會把每一日都當做一年來過,會把所有可以和你一起做的事情都做完,這樣日後回想起來也會少些遺憾。我以為這些遺憾,這一世都不會有機會再彌補,我也想過,你若嫁了他人,我這一生,只怕也不能再踏入長安一步。可老天竟然把你又帶到了我眼前,讓我牽住了你的手,琉璃,你讓我如今怎麼能松得開?」
  
  琉璃的手緊緊的貼在裴行儉的心口,隔著夾袍也能感覺得到那一下又一下又急又重的砰砰震動,順著手心似乎一直能傳到自己的心裡,把那裡填塞著的憤懣、傷心、委屈震得鬆開了一條小小的口子,比起柳如月來,自己到底是幸運的吧,不用和他分開十年、生死不知,不用像她這樣希望渺茫的去往西域……她的手忍不住輕輕的顫了一下,下一刻,她已被裴行儉緊緊的攬在了懷裡。
  
  琉璃的身子微微一僵,只是那瞬間將她包圍的熟悉氣息,那久違的溫暖感覺,卻讓她伸出去的手突然間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只能下意識的揪住他的衣襟,卻再也無法將他向外推。
  
  他的吻輕輕的落在下來,先是頭髮、額頭、臉頰,小心翼翼得彷彿是在親吻著世上最珍貴脆弱的寶物,終於覆在了她的雙唇上。
  
  隨著他幾乎燙人的氣息一道侵入的是紛亂的回憶,琉璃突然想起的竟是西市酒樓的雅間,他隔著案幾捧著她的臉親吻,帶著入骨的憐惜和傷痛,也是這樣動作溫柔而氣息火燙,那是她第一次嘗到他的味道,熱烈裡帶著縷奇異的冷香,令人沉醉迷戀,而此刻她才知道,這種迷戀比她自己想像的還要深……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抱住了他。
  
  裴行儉的身子明顯的震了一下,親吻停頓了一秒,隨即便變得狂熱,輾轉深入,漸漸讓人無法呼吸……
  
  晚膳是很久以後才被裴行儉送到床邊的,琉璃已穿好了衣裳正要下床,卻被裴行儉輕輕的按回了被子裡,「你歇著便好,我來餵你。」
  
  琉璃驚詫的看了他一眼,見他真的準備放下食盒,忙道,「我自己會吃。」開什麼玩笑,她手腳又沒斷,總不至於讓他幹出這麼誇張的事情。
  
  裴行儉笑了笑,轉身將食盒放在高案上,琉璃雙腳踩到地面,才覺得當真是有些發軟了,裴行儉回身攬住了她的腰肢,低聲笑道,「如今知道逞強了,剛才你怎麼那樣……」
  
  這個混球!琉璃頓時牙根發癢,惱羞成怒的伸手在他腰上擰了一把,裴行儉吸了口冷氣,隨即笑得更可惡了些,「看來當真還有一些力氣,唉,還好,我也放心了。」
  
  琉璃還要用勁再擰,裴行儉哈哈一笑,彎腰便把她橫抱起來,放到了條凳上,「快用晚飯,你還不餓麼?」自己也在一邊坐了下來。
  
  粗瓷碗裡盛著的不過是最尋常的羊肉湯麵,蔥花都沒有撒,小小的一碟醬菜也分不出到底是哪一味。只是或許真是餓了,那股熱騰騰的香味,卻讓琉璃覺得自己已好久不曾吃過這麼美味的東西,放下竹著時幾乎想滿足的歎口氣。便聽裴行儉已然歎了出來,「這家邸店雖然屋子是簡陋了些,廚子卻當真不錯,我怎麼覺得比咱們家的廚娘還要強些?」
  
  琉璃心裡不由偷笑,面上淡淡的道,「腹中飢餓時吃東西總是格外香些。」
  
  裴行儉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搖頭歎道,「難怪我會覺得……今日你也格外香甜。」
  
  琉璃臉上發熱,咬牙便要教訓這個顯然有些瘋了的傢伙,裴行儉已笑著閃到一邊,快手快腳的把東西都收拾進食盒,放到了門外,回身卻又坐到了琉璃身邊,不待琉璃伸手便把琉璃抱到了自己腿上,看著她深深的歎了口氣。
  
  琉璃微覺詫異,「你歎什麼?」
  
  裴行儉輕輕搖頭,「只是覺得老天待我著實仁厚,簡直有些不敢置信而已。」停了半晌才低聲道,「我原以為,日後大概只能指望隔三岔五做夢時能這樣抱著你陪著你,到醒來後,也能多歡喜上半日。」
  
  琉璃胸口發澀,將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這一個多月,自己固然難受,可他大概更不好過吧,不然也不會瘦成這樣,只不過——「還不都是你自找的!」
  
  裴行儉輕笑著在她頭髮上吻了吻,「沒錯,都是我這個傻子自找的。琉璃,你怎麼這麼好?」
  
  好?她其實不過是突然有些感慨,有些恐慌,就像柳如月說的,繡嫁衣的時候,她會抱怨無聊,卻沒想到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人生如此無常,若是……琉璃心裡突然一動,抬頭看著他,「我可沒那麼好,你欠我的,我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
  
  裴行儉怔了一下,隨即笑容裡便帶上了幾分寵縱,「那你說,該怎麼罰我?」
  
  琉璃瞅著他,「你要賠我三件事。」
  
  裴行儉有些疑惑的笑道,「哪三件?」
  
  琉璃低頭想了半日,「第一件……」見他凝神傾聽,才笑出了聲,「還沒想好!待我想好了再說!」
  
  裴行儉挑起了眉梢,「你戲弄我?」
  
  這是危險的信號!琉璃趕忙搖頭,「自然不是,現在說出來豈不是便宜了你?我要慢慢想幾樁讓你為難之事讓你頭疼,這才能消了心頭之氣。」這三件事,至少有一件她已經想好了,只是,如今還太早,說出來也太破壞心情……
  
  裴行儉滿臉都是愁苦的神色,「原來是要鈍刀子割肉,早知如此,我是失心瘋了才會得罪娘子你。」
  
  琉璃得意揚揚的一笑,眼睛愈發明亮。裴行儉呆呆的看著她,胸口發熱,低頭又吻了下來,漸漸的氣息有些不穩,突然抱著琉璃站起來幾步走到床邊,將她放了下來,彎腰又脫下了她的鞋子,琉璃頓時清醒了過來,忙推他,「別鬧了!明日……」
  
  「明日怎樣?」裴行儉不壞好意的看著她,隨即笑著在她額頭上一吻,拉過被子將她裹在裡面,「你好好歇著,我去打些熱水來。」又低頭在她耳邊笑道,「我倒不介意明日把你抱到車上去,只怕你睡醒後又饒不了我!」
  
  他笑著快步走了出去,背影裡似乎都帶著輕快的笑意,琉璃簡直想一個枕頭扔將過去,卻還是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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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43:19
  第10章 上伐善謀千里迎客
  
  從涼州往西三百餘里,便是刪丹縣城,這裡原是絲綢之路青海道與主道交匯之所,若在夏日,自有絡繹不絕的商隊翻過祁連山而來,如今已入十月,雪封的山道上人蹤皆無,一度喧囂繁華的小小城池也變得安靜起來。
  
  安家車隊在城裡最大的邸店歇了一夜,一早便離城而去。琉璃蜷在車裡,正有些犯困,就聽車窗上響起了輕叩聲,「琉璃,你快些出來!」裴行儉的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驚喜。
  
  琉璃精神一振,忙攏了攏披風,待大車靠邊停下,便低頭鑽了出去,還未來得及跳下車,腰上一緊,已被裴行儉探臂攬到了馬背上。
  
  琉璃嚇了一跳,「你……」
  
  裴行儉卻回身指著側後方,「你看!」
  
  琉璃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抬眼一看,頓時便呆住了:遠方刪丹城的背後,是層層疊疊的巍峨山脈,旭日已升,頂峰上的皚皚積雪被陽光一照,反射出奇幻瑰麗的光芒,映襯著冬日清澈的灰藍色天空,壯美得難以形容。
  
  琉璃良久才透出一口氣,「這便是,祁連山?」
  
  裴行儉撥轉馬頭,看著遠處這脈雄山點了點頭,「正是,以前只讀到過『星旗映疏勒,雲陣上祁連』的詩句,今日才知道這祁連山竟是這樣一副磊落奇麗的風光!」
  
  雲陣上祁連?沒聽說過,不過她知道「背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的天山,說的便是這祁連山。仰頭看了半晌,琉璃只覺得手有些發癢,忍不住歎了口氣,「若能畫下來便好了。」
  
  裴行儉聲音含笑,「今日卻不大容易了。日後若有機緣,咱們便在刪丹住上幾日,讓你畫個夠。說來我見過不少你畫的花鳥人物,山水卻是見得極少,也就是那副夾纈上有幾筆,還真想看看這天山到了你筆下,會是怎樣的風景。」
  
  說話間,阿燕、小檀也鑽了出來,對著後面的祁連山讚歎不已,連阿古都回頭看了半日,突然開口道,「說到祁連山,阿古倒也聽過幾句,『亡我祁連山,令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
  
  裴行儉哈哈一笑,「阿古當真不失軍旅本色!」
  
  琉璃想了片刻,「這兩句話倒也耳熟……」
  
  裴行儉笑道,「是匈奴人做的歌,漢元狩二年由春至秋,霍去病領兵轉戰河西,在祁連山下蕩平匈奴,活捉單于及王族、將軍超過百人,殺敵四萬,降敵四萬,自此河西歸漢,匈奴人便做了此歌哀歎,這一年,霍去病不過十九歲!」
  
  琉璃悠然神往,輕聲道,「匈奴不滅,何以家為,霍去病也算得上千古第一名將了罷。」
  
  裴行儉微笑著搖了搖頭,「名將固然名將,第一卻是未必。「琉璃詫異的回頭看了他一眼,裴行儉凝視著遠山,劍眉微揚,「兵法有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因此,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第一;其次則伐交,便如漢時班超,我朝王玄策,不費朝廷一兵一卒,而掃蕩域外,率眾來歸,一舉而平百年後患,雖不似冠軍侯馬踏匈奴的功績彪炳,若以兵家善伐而論,卻在他之上!」
  
  琉璃看著他眉宇間難得一見的飛揚神色,把整張面孔都映襯得英氣勃勃,和遠處的山脈竟有一股說不出的神似,一時不冉呆住了,裴行儉低頭笑道,「怎麼?可是覺得我的話太書生意氣?」
  
  琉璃回過神來,搖頭笑了笑,「你怎會是書生意氣?此去五千里,說不定正是你大展身手的時機,我便等著看你如何伐謀伐交可好?」
  
  裴行儉眼睛愈發明亮,輕聲一笑,「好!你抱緊些!」摟住她的手臂微微一用力,帶轉馬頭,揚聲對阿古道,「走,我們追前面的車隊去!」腳上一磕,駿馬立刻奔馳了起來。琉璃忙伸手環住了他的腰,明明是朔風撲面,卻覺得鼻端只剩下他清朗溫暖的氣息。
  
  之後幾日,因天睛風息,琉璃每日倒有一半時間在車外,與裴行儉並轡而行,喁喁細語。裴行儉雖也是第一回踏上這西北塞上,但他胸中自有書卷,又願意請教十郎、老康等人,因此一路上的風光典故竟是如數家珍。
  
  過了祁連山不久,便能看見匈奴民歌裡所唱的那座焉支山,其名卻來源於山上盛產的紅藍花,可用於制做胭脂而祁連山下則是有著西北最好的馬場;因此匈奴人才有婦女無顏色,六畜不蕃息之歎。焉支山北麓便是著名的甘州,因立城之時便本著「斷匈奴之臂,張大漢之腋」的雄心,又名張掖,繁華之處雖然比起涼件來略有不及,卻也自有一番生機。
  
  只是過了甘州,景物便頗有些不同,路上所經的肅州、居延.固然不似之前人口稠密、市井興旺,路邊的景色也變成了大片的荒漠戈壁,偶然還能看見遠處起伏的山脈上露出了長城與烽火台的奇妙剪影。
  
  荒原上起的西北風一日比一日凜冽,車隊裡的人漸次換上了厚實的衣裳,但路上所見的駝隊卻漸漸的多了起來。
  
  琉璃一問才知,原來由敦煌入高昌,一路皆是荒原瀚海,不甚起風的冬季竟是最適宜的季節,只是從涼州到敦煌這一千多里地再往後天寒地凍便不好走,而似安家這般家族遍及絲路沿途幾座大城、可以隨時更換車馬加快速度的商隊又是甚少,駝隊原本便慢一些,更要早些出發,因此離開涼州後路上便幾乎無人,反而是越近敦煌,遇到的商隊便越多。
  
  安十郎卻也不敢輕心,帶著商隊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十一月前到達了敦煌城下。
  
  自打出了肅州,裴行儉因外面風寒,便不讓琉璃再出馬車,只是聽說了「敦煌」這兩個字,琉璃哪裡還呆得住?忍不住掀開車簾探頭探腦往前張望,裴行儉哭笑不得,只得讓她穿嚴一些,伸手將她從馬車前攬上了馬背。
  
  遠處的敦煌看去規制不大,南北城牆不過兩里多長,城牆卻是足有兩丈多高,城牆角上巍然聳立的角樓更是高達四五丈,一眼看去,倒更像是一座土黃色的巨大碉堡,全然沒有想像中西域名城的萬種風情。
  
  琉璃瞇著眼睛,竭力想找出一點熟悉的東西,卻越看越是陌生.終於忍不住回頭問裴行儉,「這敦煌城裡可有一座鳴沙山?」
  
  裴行儉怔了怔才道,「你說的可是那座沙鳴聲可聞數十里的奇山?」
  
  琉璃忙點頭,裴行儉笑了起來,「山自然是有的,可這城才多大?沙山怎會在城中?我記得似乎是離了足有二三十里地。」
  
  琉璃頓時有些悵然若失,這樣看來,眼前的這座城池和她曾經到過的敦煌其實並不是同一處城市……裴行儉自然覺出她情緒變得低落,卻以為她是因為看不到鳴沙山而沮喪.忙低聲道,「十郎跟我說過,商隊在敦煌要清理貨品,更換駝隊.還要去廟宇中上一炷香,只怕要耽擱上兩日,你若不累,不如明日我陪你去那鳴沙山看一看?」
  
  琉璃輕輕的歎了口氣,看見了又如何呢?此時的鳴沙山、月牙泉跟她曾經見過的、畫過的終究不會一樣了,「算了,太遠了些。」
  
  裴行儉鬆了口氣,「也好。最近趕路辛苦,好容易有一天空暇,你還是多歇著才好。「琉璃雖然從不抱怨,略有風景可看便興致勃勃,但手腳卻一日比一日冰涼,若是這天氣再冷下去,接下來這一千多里又是連馬車都坐不了他摟著琉璃的手臂不由緊了緊。
  
  琉璃回頭微帶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想起什麼了?」
  
  裴行儉笑道,「在想敦煌裡有哪家飯鋪做得好,我看你這一路吃得都少,這兩日定要多吃些好的。」
  
  琉璃歎了口氣,「只要不是羊肉,做成怎樣都好。」
  
  裴行儉不由失笑,「你這樣一說,我也發現自己當真是吃得有些膩了。」
  
  兩人隨意說笑著,眼見便到了敦煌城下,太陽已向西墜,等待入城的駝隊卻還排得很長,裴行儉微微皺起了眉頭,「城門人雜,你先回車裡歇著。」
  
  在車隊前面的安十郎,此刻也正是等得有些不耐煩,卻見從城門奔來一匹棗紅馬,騎者遠遠的便笑道,「十表兄,你們可算來了!」
  
  安十郎也笑著迎了上去,「十六弟,一年不見,你倒是生得越發威武了。」
  
  安十六郎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個子生得高,面貌卻還嫩,下巴的鬍子丁點也捨不得歉去,聽了這話便笑瞇了眼,「哪裡能跟十表兄比,十表兄如今都能獨當一面了。家父日日拿著你教訓我!」
  
  兩人寒暄了幾句,安十郎便指著身邊的長隊問,「今日這是怎麼了?我算著並不是什麼節慶,難不成這邊也和涼州似的嚴查出關商賈?」
  
  安十六郎帶馬走近幾步,壓低了嗓門,「並是不為商賈,卻是西州那邊派人過來迎接朝廷新遣過來的一個什麼唐人官員,這幾日每個從東門進城的商隊都會多問幾句,今日來的商隊又多,這一問便比平日更慢了些。」
  
  安十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裴行儉正把琉璃又送上了馬車,不知在低頭叮囑著什麼。他心裡不由一動,對十六郎笑道,「我們商隊裡這回也有唐人,你略等等,我去問一聲便回。」說著撥馬到了裴行儉身邊,低聲把事情說了一遍。
  
  西州的那位蘜都護竟然派人千里迎客?裴行儉看著那扇高高的城門,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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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上)敦煌驚艷
  
  一進敦煌城門,車外的風聲突然便消失了,在驀然密集起來的車馬聲、人語聲、駝鈴聲裡,還交織著從好幾個方向傳來的琵琶清響和歡歌笑語。
  
  琉璃忙挑起窗簾往外張望:黃昏的敦煌街道竟然依舊是一副熙熙攘攘的情形,半點沒有日落而息的自覺,除了進城的車馬駝隊,還有穿著唐人衣冠的士庶男女行色匆匆的走過,琵琶聲則大約是從探出坊牆的高樓上傳下來的,透著一股奇異的明快。
  
  待到馬車轉過街角,進了一處坊門,坊內道路兩邊更是邸捨接簷、酒肆林立,路旁行人摩肩擦踵,各種酒肉香料的味道隔著窗紗撲面而來。
  
  琉璃突然間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回了西市,仔細看了幾眼,才發現這裡兩邊的店舖並非像西市那般一覽無餘,只是進出的客人明顯比西市還要雜上幾分,各種膚色打扮的男女老少都有,看得人幾乎眼花繚亂。琉璃暗暗告訴自己,不必少見多怪,這才是敦煌只是當看見兩個面色酡紅的僧人腳步微晃的從一家酒肆走出來時,還是忍不住揉了揉了眼睛。
  
  馬車行得並不算快,好一會兒才將那兩個僧人拋在後面,往前又行了一段,拐進了一處略窄些的街道,眼鼻耳終於都清靜了下來。沿路院牆高聳,幾處烏頭門都極為高大,看去似乎不是平常人家。
  
  她正看得出神,只覺微微一震,馬車停了下來。小檀忙打起簾子,琉璃帶上帷帽,彎腰出來,還沒來得及抬頭多看一眼,幾個婢女已湧到車前,問安的問安,放踩凳的放踩凳,攙扶的攙扶,轉眼間琉璃便發現自己坐上了一抬四人的肩輿,平平穩穩的向門內走去。
  
  她忙左右看了幾眼,天色已有些暗了下來,帶著帷帽更是觸目一片昏昏,只看得見不遠處裴行儉和安十郎在與人行禮寒暄,另一架簷子則抬向了自己後面的那輛馬車。想到裴行儉適才的叮囑,她定了定神,端正的坐在了簷子上。
  
  進門大約走了一箭多地便轉入屏門,路邊的景致頓時為之一變,琉璃知道這是進了內院,隨手摘下帷帽略打量了一番,卻見花園不大,樹葉凋零,流水冰封,饒是如此,看去依然是十分精緻秀雅,林泉佈置頗見匠心,似乎比大慈恩寺也不差什麼。
  
  片刻後,眼前便到了一處林木掩映的小院,幾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快步迎了上來,簷子剛一落地,為首的一個便笑著上來行了禮,又扶住了琉璃的手,「夫人一路辛苦,請隨飄飄到裡面歇息。」
  
  飄飄?琉璃抬頭看了一眼,只見這女子大約二十出頭,高鼻深目,頭髮卻是烏黑,愈發稱得肌膚如雪,紅唇如火,端的是個美人,琉璃含笑還了禮,又看了看她身上穿著綴金絲聯珠對鹿紋的大紅織錦披風,一時有些拿不準她的身份,只能微笑道,「有勞娘子了。」
  
  飄飄聲音清脆的笑了起來,「夫人客氣了,奴姓風,夫人叫我飄飄便好,奴只是與世子相熟,有時來幫世子招待女客,夫人有什麼缺的,直管吩咐飄飄便是。」
  
  她的意思是,她只是那位安西都護、天山公麴智湛世子的,外室?可是,說話間這副坦然的樣子卻也不大像……琉璃心裡狐疑,和她一道進了院子,屋裡暖氣撲鼻,琉璃忍不住輕輕一顫,風飄飄忙道,「快上些熱酒來。」
  
  琉璃頓時唬了一跳,擺手道,「熱水便好,我喝不得酒。」
  
  風飄飄驚訝的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還是笑道,「那便拿一杯燙燙的水上來。」又回頭對琉璃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這熱酒最是驅寒,咱們敦煌人便是幼童也喝得兩杯,夫人若不慣,那便多喝些熱水,再用些點心,待身子暖了,屋後的湯泉池已備好,夫人不妨一試。」
  
  還有溫泉泡?琉璃眼睛不由亮了起來。
  
  半個多時辰後,當琉璃從那座青石圍砌、花瓣漂浮的溫泉池走上來時,只覺得這幾千里的風塵都被從裡到外濯洗了個乾淨。待換上新衣,又將擰得半干的頭髮重新挽了個髻,在鏡子裡看到一張白裡透紅的面孔,自己都忍不住歎了口氣。銅鏡前放著一排羊脂玉瓶,盛著各種香味宜人的面脂口脂香粉,其中那瓶面脂尤其細膩潤澤。琉璃拿在手裡把玩了半響,簾子一挑,風飄飄笑盈盈的走了進來,一眼看見琉璃手上的瓶子便笑道,「娘子好眼光,這面脂是都護府特製的,最是滋潤淡雅,娘子初到這邊,正要多備一些才好,世子已吩咐飄飄分樣裝好,送到娘子的車上了。」
  
  什麼?琉璃不由驚異的看了她一眼,風飄飄又忙笑道,「我們世子最是心細手巧,面脂的方子便是他琢磨的,這院子裡的亭台佈置也均出自世子之手。娘子適才洗浴的其實不是湯泉,只是世子喜歡長安的熱湯,便特意做了這麼一個池子,用暗道引水出水,看去便宛如天然。這樣的湯池院裡還有幾處,因此敦煌人給這世子別院起了個諢名,就叫湯泉院。便是來往敦煌的諸位可汗王子也是輕易不能進來的。這幾日因等著裴長史過來,更是一個閒人也不許進。」
  
  琉璃心裡越發詫異,這個世子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有這樣的能耐?見風飄飄期待的看著她,忙感激的笑了笑,「如此厚愛,如何敢當?」
  
  風飄飄搖頭笑道,「長史與夫人萬里而來,長史又是天子近臣,何等尊貴,世子自前年離了長安,一直心心唸唸的片刻不忘,聽說裴長史這等人物要來,高興得什麼似的,又怕出了敦煌道路艱苦,長史與夫人不慣,這才帶了我等過來相侯。」又歎道,「都道英雄美人,見到夫人,便知裴長史是何等英傑了,難怪世子景仰……」一路便不重樣的滔滔然講了下去。
  
  琉璃自覺口齒也不算笨拙,此時卻也只能笑道,「風娘子再說下去,我只怕路都不會走,只能借風娘子的名字一用,飄飄然了。」
  
  風飄飄拍手道,「娘子哪裡話,這交河城誰不知我風飄飄最是直肚直腸的,娘子您看看銅鏡,便是莫高佛宮裡畫的天女菩薩也不過這般。」說著又從剔紅漆盒裡拿出一個翠色的花鈿遞給琉璃,「夫人的顏色不必用脂粉來污,倒是這花鈿還稱夫人的裙色。」琉璃只好呵開魚膠貼在了眉心,這才穿上貂裘,和她一道坐上簷子,一路迤邐著往亭台深處而去,剛剛轉過一處假山,就見前面院子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健僕美婢來往穿梭,笑語歡歌和琴瑟笛簫之聲一陣陣的不斷傳了出來。
  
  再走近些,才見院子裡竟是支了一個極大的帳篷,氈簾高掛,琉璃一眼便看見隨意坐在上位的裴行儉,穿著自己做的那身竹葉紋夾袍,大約也是剛沐浴過,眉目愈發顯得清爽。她嘴角微揚,又隨意掃了一眼主位,不由便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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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下)盛宴風情
  
  主位上坐著的,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打扮不胡不漢,身上穿著一件寶藍色方勝紋翻領窄袖錦袍,似乎因為太熱,領口略散,隱隱露出一片白皙如處子的肌膚,頭上束著不知鑲了何種寶石的銀冠,在燈火頗有些流光溢彩,整個人閒適的半靠在憑几上,嘴角略含笑意,越發襯得身段修長、眉目秀逸。若說五官俊美,比起穆三郎或許還稍遜半分,但這三分清貴三分不羈加上十二分的風流,卻讓人幾乎可以倒吸一口涼氣。
  
  琉璃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風飄飄已應聲笑道,「那位穿錦袍的便是我們世子,因生得面如冠玉,名諱也有一字諧了『玉』音,在西州,人人都喚他玉郎。」
  
  玉郎?為什麼不直接叫檀郎算了?琉璃只能微笑著點點頭,心裡暗暗琢磨:能被叫做這名字的男子該欠下多少風流債……簷子平穩落地,風飄飄走過來扶了她的手,一道向庭院走去,門口有人高聲道,「長史夫人到,風娘子到」
  
  滿帳篷的人目光頓時都轉了過去,帳篷門口有婢女慇勤幫兩人脫下了外面的裘衣,風飄飄繫著大紅滿地金的八幅長裙,濃睫紅唇,艷麗得猶如一團火焰,琉璃卻是一條深碧色修身竹葉裙,雪膚明眸,清澈得就像一灣碧水。
  
  喧嘩的帳篷裡突然靜了一下,隨即才響起了一聲低笑,「飄飄,今**可算被比下去啦」一口河洛官話竟是十分醇厚動聽。
  
  風飄飄眼風一揚,「世子今日倒是難得跟奴說了句真心話」
  
  帳篷頓時響起了一片笑聲,那位麴世子長身而起,笑著向琉璃行了一禮,「夫人請上座。」
  
  琉璃微笑著還禮,「多謝世子。」轉身走到裴行儉身邊,先微微欠身,才繞到榻後,與他並肩坐了下來。裴行儉含笑看了她一眼,轉頭對麴世子笑道,「多謝世子款待周全。」
  
  麴世子伸出食指搖了一搖,鳳眼微瞇,眼角輕輕佻起,「崇裕算得什麼世子?更莫談一個謝字,守約也太見外了些」
  
  原來他的本名叫麴崇裕,這見面一個時辰就對裴行儉以字相稱了,卻並不讓人覺得唐突,難道是因為人生得太美的緣故?琉璃暗歎了一聲,目光隨意掃了一圈,才發現帳篷裡除了這位麴崇裕,還有兩位面生的俊秀男子,打扮體面,卻看不出是什麼身份,而安家商隊裡安十郎和另外兩位胡商都在座,卻獨獨少了一個穆三郎……
  
  風飄飄早已曼步上前,神態自若坐在了麴玉郎的側後方,伸手又給他滿了一杯酒。麴崇裕輕輕拍了她一下,這才舉掌一擊。沒過片刻,一長隊妙齡婢女笑盈盈的走了進來,將七八道精美的菜餚依次佈置在各人眼前的案几上,從駝蹄羹、炙蝦盤,到鹿熊雙拼、繡丸雞碎,無一不是長安時下流行的菜色,而當中的那個六寸鎏金銀盤裡,盛的竟是一盤雪白晶瑩、薄如蟬翼的生魚膾。
  
  在敦煌的冬天吃到這道菜……琉璃不由暗暗咋舌,裴行儉已笑道,「竟有如此佳餚,多謝玉郎費心了。」
  
  麴崇裕輕輕一笑,「守約哪裡的話,若不是二位萬里前來,這些菜色尋常人只怕也品不出個好字,便如這魚膾,霜刀吹白雪,金盤砌輕霜,此等妙處又豈是庸人能體會到的?倒是崇裕要多謝兩位才是。說來這敦煌的菜餚,比長安差得可不止一星半點,若說有略有可取者,也不過是美人和美酒耳。」說著便舉起了面前的酒杯,蘸甲相酬,「今日略備薄酒為守約軟腳,望守約莫嫌粗陋。」
  
  裴行儉笑著謝過,一飲而盡,帳篷裡頓時熱鬧了起來,麴崇裕轉頭也敬了安十郎等人一杯,安十郎又站起來謝過麴玉郎這兩年的照拂。琉璃剛想多喝了兩口駝蹄羹,風飄飄也移步過來,親自給琉璃滿了杯酒。
  
  好容易喝過這一輪,麴崇裕便擊掌兩下。帳中本來便立著一部樂伎,原本曲音悠揚婉轉,隨著這兩聲掌擊,頓時轉為明快。帳外隨即響起了清脆的鈴聲。兩隊頭戴繡花卷邊虛帽,身穿紫羅薄衫的女子翩然而入,那玲聲竟是來自帽簷下綴著的一串串金鈴,而紫裙低系,羅衫卻只到腰上,衫下綴著細細銀蔓花鈿,飄蕩間纖細柔軟的腰肢若隱若現。
  
  三聲鼓點敲響,兩隊舞女隨著節拍兩兩相對、翩翩起舞,舞姿歡快妙曼。琉璃自然認得這是正宗的拓枝舞,長安倒也能見到,但能跳出這份柔中帶剛的風情者,卻不會太多,舞女的打扮舞態,更是比尋常拓枝舞撩人得多。一曲眼見便要舞罷,舞女們的舞姿變得越發柔曼,最後兩聲鼓響,輕旋中她們上身的羅衫都被狂風吹落般半褪下來,露出一片雪白的香肩,又各自回眸一笑,斜身輕拜,這才緩緩離去。
  
  看見對面兩個胡商眼睛就像粘在那片香肩上一般直勾勾的跟著舞女一路向外,琉璃有些想笑,轉頭看見裴行儉也目光也轉向外面,不由微微一怔,心中微動,垂眸喝了口酒。
  
  麴崇裕目光在帳中輕掃了一圈,臉上的笑容裡多了一分歡悅,低聲吟道,「雲動金鈴脆,腰舞銀蔓長,」聲音轉高,「諸位,請滿上眼前此杯」
  
  裴行儉似乎已回過神來,也笑著舉起了杯子,「曲終秋波遠,猶留紫羅香,這拓枝舞裴某也曾見過幾次,此次卻當真是大開眼界。」
  
  麴崇裕修眉一挑,笑意直入眼底,「好句久聞守約文采風流,果然名不虛傳。想來西州山水,也該因守約而增色」
  
  裴行儉笑著搖頭,「風流二字,焉敢在玉郎面前提起。」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起了詩賦,又說到長安的歌舞宴席,曲江風景,越說越是投機,琉璃靜靜的聽著,眼前彷彿出現了兩位太極高手姿勢優雅的你來我往,看著姿態風流舒緩,旁人卻萬萬插不進一招半式,風飄飄打起精神好容易添了兩句,麴崇裕卻回身微笑著斜睨了她一眼,又指了指面前的酒杯,風飄飄端起來仰頭飲下,掩嘴坐了回去。
  
  這一頓宴席,直吃了一個多時辰才罷,還是麴崇裕先笑道,「守約一路辛苦,今日雖未盡興,還是早些歇息才好,明日再來打擾。」
  
  裴行儉自是含笑謝過,風飄飄親自將兩人送到琉璃適才歇息過的院落,好容易各自梳洗完畢,婢女們都退了下去,琉璃才笑著看了他一眼,「你又在唱哪一出了?」
  
  裴行儉伸手攬住了她,把她散下的長髮往後攏了攏,低聲笑道,「怎麼?我哪裡做得不好了?」
  
  好,哪裡都做得好,又領情又識趣,既不過分熱絡,也不太過疏遠,包括對自己,全然是一副相敬如賓的標準好夫君模樣,不是對他極為熟悉的人,自然看不出異常來,可是……琉璃忍不住「哼」了一聲。
  
  裴行儉臉上笑意更深,「你可知這位世子在長安可是大名鼎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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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45:07
  第12章 美人如妖歲月如刀
  
  「守約,前面便是瓜州城。」車窗外隱隱傳來的聲音,讓昏昏欲睡的琉璃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她絕不會聽錯,那是麴崇裕的聲音。
  
  麴崇裕相貌俊美,卻多少有些偏於陰柔,偏偏一把嗓音比裴行儉還要醇厚低沉三分,配在一起自有種奇異的魅力,只是自打裴行儉告訴了琉璃這位玉郎兄的光輝事跡以來,她現在每次一聽見這個聲音如有韻律般念出「守約」兩個字,便只想冷哼出兩個字——「妖孽」
  
  可不是妖孽?因生得一副好樣貌,自打麴崇裕十六歲起,便頗有貴女不顧身份青睞於他,他竟毫不理會,一門心思覬覦那些有身份的清貴少年,好容易娶了個美貌妻子,又是一舉得子,眾人還以為他收斂了,他卻到處宣稱『祖宗保佑,再不用對著女人』……這樣一個人,居然毫不猥瑣,反而氣度風流、心思聰慧、談吐文雅,老天是何等的不開眼據說他是只喜歡美少年的,不過琉璃多少有些不放心:對於一個喝了酒連長孫延都敢調戲、以至於被趕回西州來吃沙子的傢伙來說,有什麼事情是他不敢做的?何況裴行儉也說了,「此人絕不簡單,我都有幾分看他不透」,萬一……
  
  琉璃忍不住伸手掀開車簾一角往外張望,卻見茫茫戈壁中,遠處一座雄城拔地而起,稍近處是迤邐的駝隊,而馬車前方,兩個身穿裘袍的挺拔身影正並轡而行,一眼看去,就像一幅構圖絕佳的圖畫。
  
  她歎了口氣。
  
  小檀探頭過來看了一眼,歎道,「這瓜州城竟也不小」
  
  遠處的這座城池與敦煌大小規制都有些相似,只是城牆明顯比敦煌城還要高,四周的角墩更是足有六丈,看去幾乎便是四座雄壯的高塔——從這往西北五十里,便是玉門關,想來此城之用,與兩百多里外的敦煌不同,應是以禦敵為先,也難怪城牆修得這般高大堅實。只是對於琉璃而言,眼前這座陌生的城池與她記憶裡的瓜州絲毫沒有可重疊的地方。至於她印象裡最深的鎖陽城,從輿圖上看,此時似乎根本還不曾出現琉璃正看得正出神,馬車顛了兩下,她和小檀的頭不輕不重碰到了一起,各自揉著額頭笑了起來,阿燕皺眉笑道,「小檀還不快坐好了,你當這是先前的路呢?撞疼了娘子不是玩的」
  
  自打從敦煌出來,道路便越來越不平整。好在琉璃所坐的馬車也換成了一輛麴崇裕從西州帶來的特製馬車。剛坐上時還不覺得什麼,一走起來才發現,比尋常馬車平穩了不少。下車時,琉璃才發現馬車的兩個車輪上竟巧妙的包裹了一層皮革。阿古也在圍著馬車打轉,只道這馬車平穩絕不止輪子包了層革這麼簡單,簡直恨不得拆開看看是怎麼回事……看了前面的人影一眼,琉璃放下車簾,出神良久,守約說得對,麴崇裕這妖孽的確不簡單一刻多鍾之後,這支混合著駱駝、駿馬、大車的隊伍便進了瓜州城,只見城桓分內外兩重,外城是駐軍之所,不大的內城才是民居所在,亦是按市坊劃分,胡商酒肆依然處處可見,卻遠不及敦煌的繁華了。
  
  麴氏此處的別院是在內城最靠西北的一處坊裡,雖然不算太大,依舊十分精緻舒適。琉璃見天色還早,原想出去轉上一圈,卻被風飄飄一句話便打消了念頭,「娘子可想用些熱水?出了瓜州,這一路上便再不得沐浴了。」
  
  一千里沒有澡洗?琉璃頓時恨不得泡進熱水裡再不要出來。
  
  待裴行儉回到房中時,琉璃的頭髮剛剛半干,還未挽起。見他回來,阿燕和小檀都行了一禮便退下下去。裴行儉伸手拿起梳子,一面幫琉璃梳通頭髮,一面便笑問,「今日怎麼這般早便沐浴了?也不等我一等。」
  
  等他?琉璃白了銅鏡裡的他一眼,「你如今這般忙,我怎知道你什麼時辰回來?」
  
  裴行儉手上一頓,輕聲道,「琉璃……」
  
  琉璃笑道,「我知道只是一個人在車裡有些悶罷了。」到敦煌前,便是坐在車裡,裴行儉也常會隔著車窗和她說上幾句,可這幾天,白日裡兩人加起來只怕也沒說十句話。
  
  裴行儉輕輕出了口氣,聲音多少有些歉疚,「到西州安定下來了便會好些。」
  
  琉璃笑道,「好。其實路上有什麼事,我問風娘子也是一般,她知道的比你還多。」裴行儉的打算自然沒錯,如今西州那邊情勢不明,這麴崇裕周到得無可挑剔,卻不知到底是什麼打算,裴行儉待她越是如同尋常官宦夫妻,她自然越是安穩,就如他自己表現得越是毫無鋒芒,便越有利於日後迴旋。
  
  眼見頭髮已經梳好,琉璃自己動手挽了一個簡單的髮髻,「今日在哪裡用晚膳?」
  
  裴行儉笑道,「你快換上衣服,今日瓜州的長史宴請麴玉郎,我推了個不想去,適才進門前我便看見坊裡有一家酒肆似乎不錯,不如咱們一起去嘗嘗?」
  
  琉璃眼睛頓時一亮,隨即便奇道,「你不怕……」
  
  裴行儉笑著捧起她的臉,低頭在額頭上一吻,「你放心,我心裡有數。」
  
  也是,他們是新婚不到一年的夫妻,又不是怨偶,裴行儉若對自己過於冷淡,更是說不過去琉璃高高興興換上了紅色大毛昭君套,兩人從後院一路出去,出大門沒走太遠,果然臨街便是一家極大的酒肆,裡面的佈置除了案幾板凳都高些,比長安也不差什麼。
  
  裴行儉要了間樓上的雅間,裡面卻也是高案高凳,夥計用不大地道河洛話笑嘻嘻的問兩人要什麼酒菜,裴行儉問了幾句後,隨意點了幾樣這裡的招牌酒菜,那夥計便笑問,「客官可要嘗嘗咱們這裡的鎖陽粥,如今這時節,倒是正好可吃了。」
  
  裴行儉抬起頭來,「什麼粥?」
  
  夥計頓時眉飛色舞,「客官是頭一回來瓜州吧?您有所不知,這鎖陽原是沙海人參,又名不老藥,但凡有鎖陽之處,雪都是積不住的,冬季吃上一些最是滋補驅寒,咱們這瓜州城的鎖陽便最是出名,旁處再不會有這般好的,若不吃上一碗鎖陽粥,豈不是白來了一趟?」
  
  滋補驅寒?裴行儉心裡一動,看了琉璃一眼,只見琉璃呆呆的看著那夥計,神色幾乎有些茫然,裴行儉奇道,「怎麼?你聽說過此物?」
  
  琉璃卻轉頭問那夥計,「除了瓜州,還有何處有這鎖陽?或是有哪處諢名喚作鎖陽城?」
  
  夥計自豪的一笑,「別處自然也是有的,卻再無哪裡能似瓜州這般既生得多,又生得好」想了想又道,「小的不曾聽過鎖陽城,許是有人以此打趣瓜州?橫豎這西北千里,除了瓜州也再無一處是以鎖陽聞名的。娘子可要嘗一嘗?」
  
  琉璃怔怔的點了點頭,夥計這才笑著離開了,裴行儉伸手覆在了她冰涼的手背上,輕聲喚了一聲,「琉璃?」
  
  琉璃抬頭笑了笑,「守約,我想去外面看看。」
  
  裴行儉有些困惑看著她,卻只是點頭道了聲,「好。」
  
  站在酒肆的台階上,抬頭向四周望去,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裡,遠處的三面城牆和兩個角樓輪廓都越發清晰,街上的行人多數腳步匆匆,卻也有人悠閒的走向酒肆飯鋪。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街對面的人家有幾戶已點燃了門口的紅色燈籠,到處都能看見一道道深青的炊煙在暮色裡筆直的飄向高空。
  
  而一千多年之後,這裡將只剩下四面被風化腐蝕得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四面高高的土堆,一處傾塌了半邊的角塔,以及無數高高低低的土坑,爬滿了青色的駱駝刺。導師說,這是人類文明被歲月侵蝕後留下遺跡,有著最淳樸悲壯的殘缺美。
  
  一千多年之後,她就在這片土地背著畫夾走來走去,力圖找到一處最能體現這種殘缺美的視角,或許便在此刻踏足的地方坐了下來,因為這裡最是靠近唯一剩下的那處西北角塔。但那時,她眼裡的這些土堆跟別處風化的沙土石崖沒有什麼兩樣,她看了半天,怎麼也找不到歲月滄桑感覺……現在,這感覺就充斥在她的胸口,漲得幾乎要溢出來一隻胳膊緊緊的摟住了她的肩膀,琉璃回過神來,轉頭看見了一雙滿是擔憂的眼睛,琉璃向他笑了笑,「我看好了。」眼眶卻不爭氣的一熱,趕緊低下了頭。
  
  裴行儉一言不發的緊緊摟著琉璃的肩膀走上門去,關上雅間的門才扳轉她的身子低頭看著她,聲音有些發啞,「琉璃」就在剛才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種感覺,她明明還在自己身邊站著,卻好像已經離自己很遠,好像隨時會突然消失在夜色裡,這種感覺實在糟透了琉璃走上半步,把頭埋在裴行儉的胸口,緊緊的抱住了他。
  
  裴行儉長長的出了口氣,伸手撫摸著琉璃的長髮,胸口的那點不安消散了許多,「你想起什麼了?」
  
  琉璃默然半晌,抬頭微笑著看向他,「守約,我夢見過這個地方,不過在夢裡它叫鎖陽城,所以我要再看一看,到底是不是同一個地方。」
  
  裴行儉訝然的挑了挑眉,「真是這個地方?」
  
  琉璃肯定的點頭,「是,就是這座城池。」
  
  裴行儉凝視她半晌,點了點頭,神色裡卻依然有些疑惑,「是何時夢見的?」
  
  琉璃歎了口氣,「很早以前,我還夢見過敦煌,夢見那裡的鳴沙山,我夢見過這片戈壁,因此,適才我在想,或許我是命中注定會來這裡。」
  
  裴行儉怔了一下,才恍然的微笑起來,胸口一熱,低頭抵住了琉璃的額角,「傻琉璃」她的舅兄們原是常年走這邊的,她多半不過因為聽說過,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只是他倒寧可相信她這有些傻氣的說法,那便是上蒼可憐他半生孤苦,才把她送到了自己身邊。
  
  門上輕輕叩響了兩聲,夥計的聲音有些遲疑,「裡面這位客官可是姓裴?有人相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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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45:24
  第13章 藍顏禍水前路漫長
  
  鎖陽粥是最後才端上來的。青色六稜瓷碗裡,雪白的米粒襯著褐色的鎖陽薄片,還灑了幾顆紅色的枸杞,顏色竟是配得頗為雅致。
  
  琉璃卻突然想起了鎖陽初露地面時的那副見不得人的賣相,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裴行儉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忙努力收了笑臉,「什麼沙海人參,看顏色倒像是樹根子,當真有那麼些好處?」又抬頭對穆三郎笑道,「表兄請用。」
  
  穆三郎略有些拘謹的點頭,「多謝大娘。」又忙忙的補充,「多謝裴長史。」
  
  裴行儉微笑道,「都是自家人,三郎莫見外。」
  
  穆三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微帶羞澀的笑意讓那張原本便俊美得無可挑剔的面孔越發顯得動人。琉璃對他的那點火氣不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可憐的傢伙,自打商隊進了敦煌便被十郎嚴密的藏了起來,吃飯睡覺一律與護衛們一處,白日一出門臉上便包塊布,好容易今日麴崇裕不在家才能出來透口氣,大概實在是憋得狠了吧,所以才一聽說自己和裴行儉也在酒肆裡便找了過來……
  
  三個人默然喝完粥,穆三郎長長的出了口氣,「裴長史,聽十郎說,明日出了瓜州,你們便與麴世子先行一步?」
  
  裴行儉點頭,「麴世子的意思是,如今一日比一日冷,我們這些從長安來的人只怕在外頭受不住,明日我們便全部換馬,車子一概不用,這樣一日能行一百多里,最快七八日便能出大海道,駝隊卻是走得太慢了些。」
  
  穆三郎默然片刻,舉起了面前的酒杯,「三郎祝長史和大娘一路平安。」
  
  裴行儉笑道,「不過分別幾日便會在西州重見,你們人多貨重,路上又要走上半個月,大海道如今雖然沿路都有驛站,到底荒涼,更要謹慎留意些才是。」
  
  琉璃也皺眉道,「你只來過一次西州,說來比我們也強不了許多,還是應該多跟十表兄討教討教。」一起走了這幾千里,便是生人也生出幾分親情來,何況穆三郎性子單純,一路對琉璃又是照顧有加,在琉璃心裡,倒是真有幾分拿他當弟弟看了。
  
  穆三郎笑了笑,沒做聲,低頭看著案面,掩住了眼睛裡的那幾分不捨。
  
  走出酒肆的大門,琉璃抬頭看了一眼,正是月初,夜色漆黑,城牆角樓早已半點影子都看不到。她心裡暗暗歎了口氣,跟在裴行儉身後往回走,聽他與穆三郎客客氣氣的說著廢話,眼見別院大門就在眼前,身後卻響起了一陣馬蹄之聲,有人高聲笑道,「前面可是守約?」
  
  這個妖孽怎麼這般早便回來了?琉璃不耐煩的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馬蹄聲中,幾支火把轉眼來到近前,當先一人自然是那位麴崇裕,還未到三人跟前便笑容滿面的跳下了馬,目光在穆三郎和琉璃身上一掃,對裴行儉笑道,「守約好雅興,竟與夫人……」突然回過神來般看著穆三郎,臉上慢慢露出了奇異的神色。
  
  琉璃心中一凜,裴行儉已走上一步,「世子回來得好早。」
  
  穆三郎本來呆呆的抬頭看著這行人,突然聽到這聲世子,忙不迭後退了一步,低下頭來。
  
  麴崇裕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座上俗人太多,便托了句明日要早起告辭回來了。」說著笑著向裴行儉身後看了一眼,「這位是?」
  
  裴行儉笑道,「是內子的兄長。」
  
  麴崇裕「喔」了一聲,臉上露出了一絲憾色,「原來如此。」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長眉一挑,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不知這位小郎君如何稱呼?」
  
  琉璃本來已略鬆了口氣,見了他的神色一顆心不由又提了起來,裴行儉也怔了一下,眉頭微皺,「是穆家三郎。」
  
  麴崇裕看著裴行儉笑道,「我怎麼記得尊夫人似乎……」
  
  琉璃應聲笑道,「世子莫怪,三郎與我雖不同姓,因兩家住在一處,自小便如親兄妹一般,守約也是拿他當親兄弟看待。」
  
  麴崇裕笑吟吟的看了穆三郎一眼,見他縮在裴行儉身後,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臉上的笑意不由更深,「難怪,果然是好人才,卻不知三郎明日是否與我等同路?」
  
  琉璃心裡更是一沉,心裡暗暗惱火,這麴崇裕果然是個難纏的,只怕多半已猜到穆三郎不過是小小的商人,所以之前才刻意避開他,這般追問到底,難不成是準備……
  
  裴行儉微笑著答道,「內子因比我晚出京一步,家人才特意托三郎相送過來,他又是少年心性貪玩得緊,索性便一路跟著玩到了這裡,如今我等要走大海道,到底太過辛苦,我便打算讓他回去,今日去酒肆便是為了送行,他會帶著伴當回敦煌舅家過冬,來年開春再與十郎一道回長安。」
  
  麴崇裕大笑起來,「守約也太多慮了些,你看我可像能吃苦之人,你且放心,讓三郎跟著咱們一起去西州便是,路上絕不會讓他吃半點苦頭。」說著又看了看穆三郎,「三郎,你看如何?西州風景與這邊大為不同,便是臘月,也溫暖得緊,更莫說各種風光景致,都與長安大不相同。」
  
  穆三郎早聽安十郎警告過多回,此時哪裡敢說一個「好」字,囁喏了半日才憋出一句,「多謝世子好意,三郎不慣騎馬,還是就此回去的好。」
  
  麴崇裕眸子一閃,只沉吟了片刻便點頭道,「也罷,守約,若是咱們都換了馬,雖是省了時間,也的確太過辛苦,不如明日咱們還是跟安家一道兒走?」不待裴行儉回答便笑道,「我這便去吩咐下人重新準備。」說著把馬韁往身邊的侍衛手中一扔,大步走了回去。
  
  琉璃愕然看著麴崇裕的背影,又看了看眼睛睜得老大的穆三郎,簡直想長歎一聲,卻見裴行儉也出神的看著麴崇裕的背影,神色竟是少有的嚴峻。
  
  琉璃走上一步,低聲問道,「你看,這可如何是好。」
  
  裴行儉微一沉吟,搖了搖頭,「不打緊,你和三郎回酒肆等我,我去府裡找一趟十郎。」說著竟也是大步走進門去。
  
  穆三郎愣在原地,半晌才抬頭看著琉璃,「大娘……」
  
  琉璃心中也是困惑不安,只是看著這雙忽閃忽閃、滿是惶然的眼睛,忙努力鎮定的笑了笑,「聽裴長史的,咱們回酒肆」
  
  在雅間裡,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坐了大約兩刻鐘,裴行儉便推門而入,穆三郎騰的站了起來,「裴長史」
  
  裴行儉臉色十分鎮靜,從懷裡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包放到了案几上,「這裡是你的盤纏,十郎道,你的貨物他都會幫你處置,你現在便到這坊裡的康家住上兩日,後日再從這裡回敦煌,住在安家等他便是,他明年二月自會回敦煌。」
  
  穆三郎神色頗為不安,「如此一來,是否會連累長史和十郎?」
  
  裴行儉淡淡的道,「麴家早已不是高昌王,安家他也不是想動便能動的,更莫說我這朝廷命官,你躲開些,咱們並未撕破臉,自然便不打緊。」
  
  穆三郎鬆了口氣,「是我太不謹慎,給你們添了這些煩擾。」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舉手之勞,咱們這便過去。」
  
  雖然時辰並不算晚,瓜州的街頭卻頗有些昏暗,裴行儉不時停下腳步辨認巷口方向,走了足足兩炷香的工夫才終於找到一戶門口寫著「康宅」的人家。
  
  琉璃站在陰影裡,眼見裴行儉上前拍響了門環,跟開門之人說了幾句,遞上了一樣東西,又過得片刻,便有人迎出來,將穆三郎帶了進去,她不由便往來路上看,總覺得陰影裡似有人窺視,正心裡打鼓,裴行儉已回身過來,握住了她的手,「冷不冷?」
  
  琉璃輕輕搖頭,默然與他走了一長段路,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樣真不打緊?」
  
  裴行儉淡然道,「打緊又如何?」
  
  琉璃歎了口氣,的確,打緊又如何?難不成真的眼睜睜看著穆三郎……這樣處置,說來也沒什麼,但她心裡隱隱總是覺得不對,此事若是安十郎所為便再正常不過,卻有些不大像裴行儉的做事風格。想了半日只能道,「我心裡有些不大踏實。」
  
  裴行儉握著她的手掌緊了一緊,突然道,「琉璃,若是我護不住三郎,或是因為他徹底得罪了麴世子,你會如何?」
  
  琉璃怔了一下,半晌才道,「你若想護住誰,自然便護得住,你不想得罪的人,自然也不會真的得罪。」
  
  裴行儉呵呵的笑了起來,突然停下腳步解開裘袍將她整個人包了懷裡,「你放心,不會有事。」停了停又道,「無論如何,我都會護住你。」
  
  這是哪跟哪啊?琉璃疑惑的抬頭看他,夜色裡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不清,但那斬釘截鐵的語氣卻全然不似開玩笑,琉璃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有風的夜晚,街頭安靜得驚人,良久之後,裴行儉的聲音才低低的響了起來,「也沒什麼,只是突然有些疑心這條路大約比我原本想的還要難行一些。」
  
  琉璃抬頭看了看天空,有幾顆星斗靜靜的掛在漆黑的夜幕中,她往裴行儉的胸口靠了靠,伸手摟住了他的腰,「你忘記我剛跟你說過,我夢見過這個地方。」
  
  「我原本有些不解,上天為何會讓我做這樣一個夢,可如今,我慢慢明白了。守約,你要走的路是你本來便該走的,而我,會陪你一直走下去。你放心,我會好好的,我會走得比你原本想的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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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45:54
  第14章 虛與委蛇自告奮勇
  
  漸漸明亮起來的曙光裡,麴氏別院的門口,車馬駱駝漸漸排成了長隊,護衛已經上馬,幾個駝夫在檢查水囊和貨囊,幾個商人則等在門口,不時往裡看上一眼。
  
  清晨的院子裡,地面上結了一層白色的薄霜,鳥雀似乎也被凍得沒了聲音。琉璃站在裴行儉的身邊,卻覺得有些燥熱起來,也不知是因為身上這身太過暖和的石青色大毛胡服,還是心底裡翻動著的那一點不安。低頭看了看自己這毛茸茸的一身,她忍不住歎了口氣。
  
  裴行儉的身上也是一襲石青色的裘衣,毛鋒卻半點不露,大約因為身材修長挺拔,看著半分不覺臃腫,反而多了份沉穩颯爽。
  
  身後傳來一陣靴子聲響,琉璃忙回頭去看,幾個人從通向內院的門中大步走了出來,打頭一人正是麴崇裕。只見他竟是穿了一身銀白色的胡服,束著碧玉腰帶,袖口領邊露出一圈雪白的狐毛,襯得一張臉便如玉雕一般,琉璃不由一呆——他們今日是要走那著名的大海道好不好?這妖孽沒事打扮成這樣做什麼?
  
  麴崇裕一眼便看見了站在院中的裴行儉,似乎微微一怔,臉上便展開了一個優雅之極的笑容,「守約今日出來得好早」
  
  裴行儉也微微一笑,走上幾步拱了拱手,「玉郎早」
  
  聽見動靜,一直等在門口的安十郎忙轉身走了進來,「世子,商隊現下都準備妥當了,可是眼下便出發?」門口的另外幾位胡商也忙進來行了禮。
  
  麴崇裕目光向門口一掃,秀美的眉毛明顯的皺了起來,卻轉頭對裴行儉笑道,「守約,你家那位三郎怎麼不見人影?」
  
  琉璃心裡一緊,裴行儉似乎也沒料到他竟然直接開口便問,停了半拍才笑道,「快莫提他三郎膽子最小,聽說要走大海道,死活不肯去,昨夜便去了城裡的族人家中,此刻城門已開,他只怕已是出城回敦煌了。」
  
  麴崇裕臉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了,看向裴行儉的目光變得有些晦暗難明,半晌突然大笑起來,「守約你多太慮了崇裕不過是見三郎談吐不俗,人品俊秀,想略盡一番地主之誼罷了,他不肯去西州,與我直說便是這般不告而別,卻把我麴某當什麼人了?」說著輕輕搖頭,神色裡幾乎有些傷感。
  
  裴行儉怔了怔,也笑了起來,「玉郎此言差矣,此事與玉郎何干?三郎原是家中獨子,從小嬌慣了些,聽見大海道三個字便嚇得什麼似的,我勸他回來與十郎商量商量,他也一句不聽,偏要立刻便回敦煌,這才讓玉郎見笑了。」
  
  麴崇裕輕輕的挑起了眉頭,「三郎竟是如此性子?原來是麴某太過唐突,嚇到了他倒是我的不是了……也罷」他搖頭笑了笑,看向裴行儉,「依守約之見,今日咱們是與商隊同行,還是自行騎馬先去西州?說來今年冷得有些早,再過些日子只怕隨時會下雪。」
  
  裴行儉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驚訝,怔了片刻才道,「謹憑玉郎安排。」
  
  麴崇裕抬頭看了看天色,輕輕一笑,「天時如此,還是順勢而為吧守約,你稍待片刻,我讓人重新備下車馬,這般天氣,咱們還是早些到西州為好」說完竟是轉身便走了回去。
  
  這樣也行?這位世子爺的主意當真是比水車還轉得快一院子人不由都有些愕然。
  
  安十郎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待院子裡再無麴氏之人,才上前一步對裴行儉低聲道,「多謝守約」這位麴世子什麼都好,做買賣更是一把好手,偏偏在這上面時不時會發個瘋……若是自己第一次帶隊來西州,便這樣丟掉了個表弟,自己回去該如何交代才好?
  
  裴行儉擺了擺手,淡淡的一笑,「十郎跟我何必還如此客氣?」
  
  安十郎長長的出了口氣,「世子要重新換車馬,只怕且要些時辰,商隊卻不好久等,須得早些走才好,守約,我先行一步,咱們西州再會,你路上多多保重」又轉頭對琉璃道,「你路上更是當心些,萬萬莫逞強,那地方病了不是玩的。」
  
  眼見安十郎匆匆出門而去,琉璃不由怔怔的有些出神,裴行儉轉頭看了她一眼,故意走上兩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認真的點了點頭,「表兄是妥當人,看你如今的臉色,便知他給你置的這套衣裳當真不錯。」
  
  琉璃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歎了口氣,「除了出門會被人當成黑熊,的確好得很」
  
  裴行儉哈哈的笑了起來,「你也太瞧不起黑熊了一些,世上哪有瘦成這樣的黑熊?」
  
  琉璃正欲反唇相譏,門口卻響起了一個略帶急切的聲音,「庫狄夫人」柳如月帶著小芙快步走了進來。
  
  琉璃不由奇道,「柳阿監?」
  
  柳如月也不客套,走上前開口便道,「我原是昨夜便想來找夫人一趟,聽說世子改了主意才未去打擾,怎麼安家郎君說,今日咱們還是要分開來走?」
  
  琉璃怔了一下,心裡湧上了幾分歉疚——自打進了敦煌,柳如月便輕易不露面,她竟也把這位柳女官忘了個乾淨如今商隊走大海道,幾個胡婢都已留在敦煌,她一個女子與那麼多陌生男人日夜在荒原同處,的確有些不大方便,可是若帶她與麴崇裕一道走,似乎更是不大說得過去,更別說那位麴世子本來便有些古怪,如今又多少得罪了他,日後在西州還不定會有怎樣的一番困局,又何必把她攪進來?
  
  柳如月見了她的神色,忙將她拉到一邊,低聲道,「庫狄夫人請放心,如月和小芙雖然久在宮中,卻並非弱不禁風之人,一路上絕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琉璃苦笑道,「阿監見諒,此事卻不是琉璃怕麻煩,實在是有些不便之處,我家表兄最講信譽,既然答應將阿監帶到西州,便不會食言,你跟著商隊走,路上雖然艱苦些,日後卻會少幾分煩擾。」
  
  柳如月不由默然,她在宮中十年,什麼勾心鬥角沒見過?這幾日也暗地裡留神看過,想來麴家本是高昌王室,在高昌經營了一百多年,如今又是龍回大海,對朝廷派來的官員只怕不會那麼推心置腹,說不定日後會有一番龍爭虎鬥。只是,她來西州本是一場豪賭,找不找得到他,是否能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後能不能在西州立足,都是未知,如今的情勢,或是自己去碰運氣,或是把賭注壓在裴氏夫婦身上……
  
  她本便是殺伐決斷之人,立時便拿定了主意,聲音更低了幾分,「夫人的意思我都明白,如今的情勢我也略有幾分猜測,或許差不太遠。夫人原是好意,只是如月日後仰仗夫人之處甚多,願一路追隨夫人左右,為夫人分憂」
  
  她看著琉璃的眼睛,輕輕的點了點頭,琉璃不由有些愕然,剛想開口,柳如月已轉身便走到裴行儉面前,深深的行了一禮,低低的說了幾句,又揚聲淒然道,「奴歸心似箭,請長史成全」又轉頭看向琉璃,「夫人,非是奴厚顏,如今讓奴單身一人與商隊同行,實在不妥,這名聲傳出去可如何是好?請夫人體諒」
  
  她的聲音清婉,又帶著幾分哀怨,莫說院門口的人紛紛看了進來,後面也有好幾個人探頭探腦的往裡看。
  
  裴行儉目光深沉的看了柳如月一眼,歎了口氣,轉頭看向琉璃,「柳娘子所慮甚是,你看……」
  
  琉璃簡直想捂著額頭長歎一聲——不要演得這麼狗血吧?她還未開口,小檀最是快嘴,見這柳如月突然來了這樣一出,忍不住大聲道,「你這娘子好沒道理在涼州時便是我家娘子好心才容你與我等一路,你若是不曾換了安家商隊,還在康家商隊中,難不成也不肯與他們一道走大海道?怎地就成了我家娘子不體諒你」
  
  裴行儉臉色一沉,「不得無禮」
  
  柳如月忙道,「康家商隊裡本有女眷,我在涼州相求時,也是看在隊中有女眷的份上,如今卻成了如此……奴單身一人,也不知父母兄長是否還在,處處不得不當心一些,還請長史和夫人憐憫一二。」
  
  琉璃怔怔的有些說不出話來,裴行儉已淡淡的道,「這位娘子,你去把行囊收拾下來,我們這一行幾十人,怎麼也能容下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
  
  柳如月臉上頓時露出驚喜的笑容,顫聲道,「多謝長史成全,多謝夫人成全」向裴行儉行了一禮,轉身奔了出去,不大會兒便和小芙一人抱了一個被囊進來。門口頓時嗡的一聲議論開來,安十郎從外面排開眾人走了進來,皺眉道,「這位娘子是何道理?安某何時說過不帶娘子去西州?」
  
  柳如月斂眉點頭屈了屈膝,「安家郎君,多蒙一路照顧,奴的旅資已付,就此告辭,生死與安家郎君無涉。」
  
  安十郎不由愕然,「此話怎講?」
  
  琉璃皺眉揮了揮手,「表兄請先行吧,趕路要緊,莫耽誤了時辰,著實不值。」
  
  安十郎看了看院子,實在不大明白怎麼轉眼間鬧了這麼一出,怔了半晌只能一跺腳,轉身大聲道,「咱們走」
  
  院外馬嘶駝鈴之聲頓時響成了一片,院裡裴行儉負手站在院中,神色頗有些肅然,琉璃和小檀、阿燕遠遠的站在一角,柳如月和小芙則站在外院門口不遠處,一時無人開口,氣氛頗有些尷尬。
  
  好容易外面的駝鈴聲越行越遠,一片寂靜中,突然有人笑道,「夫人還在院中麼?快隨飄飄進去歇上一歇,飄飄還有好東西要送給夫人……咦?」穿著一身大紅色胡服的風飄飄從裡面的門中一步跨了出來,看著院子裡這副情形,滿臉的笑容都變作了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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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46:22
  第15章 一夫當關千里荒原
  
  迎面吹來的風似乎越來越大了。毛茸茸的手籠裡,琉璃挽著韁繩的手指在一點點的變得僵硬,背上卻有薄薄的一層汗水浸了出來。
  
  想起裴行儉的再三叮囑,她忙放鬆身體降低了馬速,和她並騎的風飄飄立時也帶了帶韁繩,回頭看向琉璃,「夫人可是累了?」
  
  琉璃下意識的隨口答了聲「不累」,可發出的聲音一大半被臉上厚厚的貂皮面罩悶在了裡面,一小半則消失在了迎面吹來的風裡。她只得又用力搖了搖頭。
  
  風飄飄的臉上卻只蒙著一層白疊布,身上的大紅色胡服也十分利落,看見琉璃搖頭,眼睛一彎,笑聲依然清脆,「夫人若不嫌棄,飄飄帶夫人一程」
  
  琉璃看著她矯健的身姿,又低頭看了看穿得活像個球的自己,頓時有些自慚形穢,剛想說聲「不必麻煩」,風飄飄的馬已貼了過來,喝了一聲,「夫人坐穩了」琉璃只覺得腰上被帶了一下,大紅色的人影一閃,背後已多了一個人,隨後一雙手從側面伸過來拉住了韁繩,馬肚上一震,這匹棗紅馬一聲嘶鳴,重新平穩的奔跑起來。
  
  雖然一路上和裴行儉也同坐一騎過,但被一個女子這樣……琉璃只覺得一滴冷汗滑落額角,卻也只能一手扶住馬鞍,另一隻手全縮回了手籠裡,轉頭大聲說了聲,「多謝」
  
  風飄飄聲音含笑,「夫人客氣了,若不是一路上可以為夫人效勞,世子何必要帶我等過來?」這種天氣騎快馬穿越大海道,速度最難把握,太快太慢都是不成,且身子越弱的人便越不能出汗,這些長安來的娘子只怕沒幾個能辦到,看模樣這位庫狄夫人又是身子最弱的一個。
  
  她回頭看了另外幾匹馬一眼,向後揮了揮了手,沒過片刻,騎術略弱的柳如月和阿燕馬後也多了一個西州侍女,馬隊的速度頓時又恢復了平穩。
  
  往前又走了半個多時辰,前方便出現了一條大河,一丈多寬的河面被凍得結結實實,河邊有不少光禿禿的胡桐與焦黃的雜草。一行人沿河岸而上,遠遠的便能看見兩個一大一小的黃色方塊。
  
  風飄飄笑道,「夫人,前面不到十里便是玉門關」
  
  那座春風不度的玉門關這就到了麼?琉璃有些吃驚,早上因重新準備車馬,出發得並不算早,如今剛剛到午時。算來這五十里路一個多時辰便到了,中間還歇了一回馬力。
  
  馬隊又奔馳了一刻鐘,玉門關已清晰可見,卻見這座雄關便設在河西岸,把守著過河的要道,四面城牆看去都不過幾十米長,高卻足有一丈多,又挖著一圈十幾米寬的壕溝,越到近前,那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便越是逼人。
  
  而遠遠看著大些的那個黃色方塊,卻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城池,離玉門關西南角不過幾十步遠,依稀看得見城門口有行人來往,無數炊煙從城牆中裊裊升起,看去充滿了寧靜的人間煙火氣息,和雄峻的玉門關相映成趣。
  
  風飄飄道,「那便是晉昌城,人口不多,午間咱們多半要在那裡打尖歇息片刻。」
  
  待到馬隊進了晉昌城時,琉璃才發現,此處與瓜州略有幾分相似,也是內外雙城,只是人口又少了許多。麴崇裕帶的隨從足有二十多個,不少還是騎控雙馬,幾十匹馬頓時將一處酒肆圍了個嚴嚴實實。風飄飄帶著琉璃直接上了樓上的雅間,只見麴崇裕和裴行儉也是剛剛落座,麴崇裕解開披風,露出裡面一身駝色的胡服,只領口略出一圈深色貂毛,頭上則戴著一個深色的貂皮抹額,整個人看去雖不如早上一身雪衣那般風騷入骨,卻多了幾分英秀爽朗之氣。
  
  琉璃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默默無言的在裴行儉身邊坐下,不用醞釀情緒臉也垮下來。
  
  裴行儉轉頭看了她一眼,神色淡然的低聲道,「待會兒會上鎖陽酒,你多喝兩口。」
  
  琉璃沒精打采的點了點頭,麴崇裕目光在兩人臉上一溜,臉上露出了笑容,「夫人辛苦了。」
  
  裴行儉笑道,「她辛苦什麼?倒是辛苦了風娘子,守約在此謝過。」
  
  此等小城自然不會有什麼出色的菜式。一時飯畢,眾人從雅間出來,就見樓道口,柳如月帶著小芙站在那裡,抬頭看見幾個人,上前行了一禮,「多謝世子和風娘子照顧,多謝裴長史與夫人體諒。」動作優雅、聲音清甜,風飄飄都呆了一下。
  
  麴崇裕看了她一眼,笑了起來,「果然是個知禮的,你要謝,多多謝過裴長史便是,與我何干?」
  
  柳如月半低著頭,輕輕一笑,「世子說得是,多謝裴長史,多謝庫狄夫人,只是奴這番也是給世子與風娘子平白添了麻煩,心裡著實過意不去,請兩位見諒。」說著又屈了屈膝,退後一步讓開了道路,微微低頭站在一邊。禮儀恭謹,卻不覺得有半分謙卑,只讓人覺得柔和舒服之極。
  
  麴崇裕眼中的玩味之色頓時更濃了一些,轉頭看了一眼,只見裴行儉看著柳如月若有所思,語氣卻頗為淡然,「不必多禮,你也算是西州子民。」庫狄氏垂眸不語,看不出臉色如何,倒是她身後的一個婢女狠狠的瞪了柳如月一眼,憤慨鄙夷之情頗有些形於顏色。麴崇裕不由眉頭微挑,低聲對裴行儉笑道,「守約當真胸懷博大,愛民如子,崇裕佩服之極」
  
  裴行儉微微一怔,麴崇裕已大笑著走下樓去。風飄飄也看了柳如月好幾眼,待下了樓便低聲道,「這個劉娘子看著倒不像尋常宮女。」
  
  琉璃歎了口氣,「我也不大清楚她的來歷,只是在涼州偶然相遇,動了惻隱之心,卻忘記了……那種地方最不缺的便是資質絕頂卻恨無出頭之日的女子。」
  
  風飄飄欲待再問,琉璃已從袖子中拿出了手籠,「多謝你送我的這手籠,比尋常的果真要暖和許多。」
  
  風飄飄也笑道,「這是狐皮所製,原是暖手些。」
  
  一行人再度上馬,出城往西,沿著河岸邊走了一段,在一處岔道上轉向了戈壁,道路很快便不甚清晰,極目所見,前方是一片遼遠無比的荒野,連樹木都難得一見。天地茫茫,除了偶然出現又被超過的駝隊,便再也見不到任何人煙。荒野裡的風一陣疾,一陣緩,不時發出淒厲的怪聲,令人幾乎有身周已不在世間之感,唯有路邊每五里便出現的土堆,提醒著人們,他們的確依然走在大唐的驛郵之路上。
  
  馬隊一直保持著不快不慢的速度,半個時辰歇一次馬力,遇到每隔三十里左右會出現的驛館時,則進去略加休整。琉璃雖然多少適應了一些,到底體力還是不支,風飄飄立時便換馬過來。這一個下午,馬隊走了足足九十里地,道路漸次從一馬平川的戈壁荒野,變成了高低起伏的荒山,馬匹速度自然減緩,小跑中顛簸得更是厲害,好容易才終於在天黑前到達了一處驛館。
  
  琉璃下馬時,只覺得身子都是僵的,臉更是早便木掉了,小檀和阿燕也好不到哪裡去,還是風飄飄扶著琉璃走了幾步,這才略好些。
  
  只見這驛館是一處不大的兩進院子,房屋看去並不算舊,驛館的驛長是個愁眉苦臉的中年人,兩個驛卒也多少有些無精打采,其中一個將水井房屋給侍女指了一遍便拖著腿走了出去。房間的鋪蓋也不知多久沒洗過,有些辨不出本來的顏色。
  
  琉璃卻是第一次住驛館,只聽說驛館房屋比邸店要好許多,看到這副情形,不由詫異不已。風飄飄笑道,「此處的驛館不能與外頭相比,不過是守個水源應付差事,哪裡都去不得,被捉驛來這裡當驛長的,只怕和坐監牢也差不太遠,哪裡還耐煩管你鋪蓋如何?」幾個西州侍女拿了乾淨的布綢過來,將鋪蓋重新包了一遍,有人便燒了熱水,琉璃淨了手面,又歇了半晌,這才緩了過來。風飄飄站了起來,不顧琉璃推讓,伸手在她腰背上按摩敲打了一番,手上勁道極大,一面便笑道,「這一路太過顛簸,不是如此痛上一痛,夫人明日只怕更是酸疼難忍。」
  
  如此折騰到吃過飯,琉璃便把小檀和阿燕都轟了回去,讓她們互相敲打鬆泛、好好歇息,自己也坐在了屋裡最溫暖的炕上,看著空蕩蕩的四牆發了會兒呆,想到明天多少有些犯愁,這樣思來想去不知不覺竟抱著被子睡了過去。
  
  本來便只燒得半熱的炕漸漸的涼了下來,她迷迷糊糊的縮緊了身子,突然身上被子微動,隨即便被摟入了一個溫暖的懷中。
  
  琉璃舒服的歎了口氣,往那個懷裡縮了縮,頭頂上響起了一聲深深的歎息,「你怎麼被子也不蓋好便睡了,涼著了可如何是好?」她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了看裴行儉,又看看自己身上,懊惱的歎了口氣,「我沒想睡的,什麼時辰了?」
  
  裴行儉笑道,「吃過飯也沒多久,幸虧今日回來得早,不然你只怕真會凍著了,傻琉璃,下回你別等我,多睡一會兒是正經。」又低頭看了她一眼,「今日可是累得狠了?」
  
  琉璃搖了搖頭,「累倒還好,只是顛了些,還有些冷。大約過兩天慣了便好。」
  
  裴行儉沒說話,只是手上卻樓得更緊了些,半晌道,「明日我來帶你。」
  
  琉璃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他今日不是扮了一整日面癱麼?怎麼突然又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了?裴行儉低聲笑道,「你沒聽過床頭打架床尾和麼?再說我原是做了讓你不高興的事,要討好你一番也是常情。」
  
  琉璃心裡一鬆,想了想又道,「那過上幾日,咱們是不是還要拌個嘴,賭個氣?」
  
  裴行儉笑道,「不吵啦,至少在大海道裡咱們再不賭氣,這種天氣這種地方,你還是在我身邊,我的心裡才能踏實一些。明**便這樣……」在琉璃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這樣也行?琉璃忍不住笑出聲來,突然覺得前面這一千多里的大海道,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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