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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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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46:48
  第16章 海道碎雪西州迷蹤
  
  風漸漸的停了,天色卻更陰沉了些。麴崇裕抬頭看了看壓得低低的雲層,眉頭微微的皺了起來,伸手摘下貂皮面罩,轉頭高聲吩咐道,「前面不歇馬了,一口氣過了山口再說」
  
  馬隊前方的裴行儉略帶了帶馬韁,回頭問道,「怎麼?是要變天了麼?」
  
  麴崇裕點了點頭,「正是,只怕過一陣子便要下雪。好在前面十里便是這座山的谷口,谷口外面是二十多里的沙礫戈壁,出了戈壁便算出了大海道,守約你看……」他本想催馬上前,從裴行儉的懷裡卻突然鑽出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頭麵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閃亮眼睛,忽閃忽閃的看向麴崇裕,隨即便拉下了面罩,「麴世子,是真的呀?真的要出這大海道了?」聲音甜得有點發膩。
  
  麴崇裕臉上的笑容一絲都未變,「正是,若是路上順利,到天黑前便能到一處村鎮。」手上卻是一緩,任由裴行儉的馬跑到前面,風裡隱隱傳來細碎嬌媚的女子聲音,「真好……總算……」
  
  麴崇裕心裡忍不住冷哼了一聲。他見過各種討厭的女人,卻沒見過這麼麻煩粘人、撒嬌賣癡的先前看著還算安靜規矩,結果自打裴守約同意帶上那位娘子一道上路,立時便露出了真面目,頭一日甩了一日的臉子不說,從第二日開始,更是死乞白賴的一步不離裴守約,一日裡最多象徵性騎個二三十里馬,便非要裴行儉帶她,否則連馬都不肯上。若他是裴守約,早把她丟下馬去了,哪有這好性日日帶著個毛球惹人笑話?只是看著裴守約鎮日裡無可奈何的模樣,自己原本是最該鬆一口氣的,不知為何更多的卻是惱火。
  
  或許是那位庫狄氏實在煩人,或許是自己原先太過高估了這位裴守約莫說自己在長安十幾年從未聽說過這號人物,幾日相處下來,他也不過當得起溫和妥當四個字而已從長安傳回的消息看,他是因為一筆好字入了聖上法眼,接著又娶了武昭儀寵愛的胡人畫師,因此才平步青雲的。看他同意帶上那名宮女之時,雖然滿口冠冕堂皇,起碼還算有些擔當,如今想來大約是他的夫人當時沒真的拉下臉來拒絕而已堂堂男兒,若是寵愛妻子也罷了,如此懼內,真是……這般人物,就算是皇帝有意安插入西州來的耳目又如何?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前面一眼,前方的黑色駿馬上,那個背影沉穩而挺拔,他不由自主的瞇了瞇眼:即使所有的理智都告訴他,此人不足為懼,但只要看到他,心底裡的那種莫名的危險感依然驅之不去,如果……不,還不是放心的時候,起碼現在還不是琉璃從裴行儉的肩頭上探出半個頭來,看了幾眼遠遠落在後面的麴崇裕,低頭時已是樂不可支,這些天下來,她總算是找到了這位妖孽的死穴,每次自己只要故意笑得甜一點,語氣放得嬌一點,這位雖然不至於臉色大變,卻一定會跟見了鬼似的閃得飛快哼,他敢接著跟裴行儉套近乎,自己就敢接著噁心他裴行儉拿下巴在琉璃的頭上蹭了蹭,「小壞東西」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琉璃輕聲笑道,「誰壞?我可全是聽你的,如今咱們倆名聲是全毀啦這些人多半都在笑你懼內,說我不知尊重。如今連風娘子看著我都笑得怪怪的,柳阿監還要每日哀怨的看我幾眼才能算完事,連阿燕和小檀都吞吞吐吐的勸了我兩回,說是要為你的名聲著想……」
  
  裴行儉的聲音裡滿是笑意,「那又如何?房相懼內的名聲天下皆知,難不成有人便能因此瞧不起他?這天時越來越冷,若把你凍出個好壞來,多少名聲能換回來?再說,如今他們越是瞧我不起,咱們便越是安穩。只是為了這安穩,如今也只能委屈你了。」
  
  琉璃往裴行儉的懷裡縮了一縮,心裡暖烘烘的,其實受委屈怎麼會是自己?在外人的眼裡,自己不過是個內宅婦人,嬌癡一些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壞名聲,倒是裴行儉,寧可別人覺得他無用、懼內,也不希望讓人看出來自己是他的軟肋,不希望日後別人要對付他時,首先會想到利用自己——只是,他為何會對西州的局勢估量得這般嚴峻?難道就因為這個雄孔雀般在大海道上也一日換身新衣服的麴世子……
  
  裴行儉的一隻手臂突然攬住了她,低聲道,「小心,坐穩些。」
  
  琉璃忙抓住了馬鞍,馬背往前一傾,已是到了下山道。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是崎嶇難行,馬匹到後來幾乎只能碎步往前走,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才終於來到平地,穿過了一處山口,眼前便出現了滿是黑色細碎礫石的戈壁灘。
  
  琉璃鬆開手,長出了一口氣,眼睛上卻是一涼,她眨了眨眼睛才反應過來,是一片雪花沾在了她的睫毛上。沒多久,一片片小小的雪花便飄落了下來。眾人都帶住了馬,各自下馬活動腿腳,有人便笑道,「咱們的運氣當真不錯」——若是在山路上遇到下雪,麻煩就大了。
  
  最後這二十多里地一馬平川,馬蹄聲聲,踏碎風雪,雖然飛雪中天地間一片朦朦朧朧,卻也能看見身邊荒涼的戈壁上漸漸出現了一小篷一小篷的枯黃的草叢和稀稀落落的低矮灌木,待到一大片樹林終於出現在視線中,眾人忍不住已歡呼起來。
  
  在這樣一片荒野中足足走了十天,任誰也嚮往著暖烘烘的屋子、盛滿水的浴桶和歡歌笑語的尋常人家了。
  
  琉璃先是一陣高興,隨即卻有些悵然起來,除了剛剛成親那幾天,她還從來沒有這樣天天和裴行儉膩在一處過,這一路上雖然天寒地凍,路上時不時便是一段顛簸之極的山路,可有這樣一個溫暖的懷抱,能聽著他時而正經時而胡扯的低聲笑語,也真不覺得有什麼打緊了。出了大海道,她便是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這樣天天霸著他纏著他……當個嬌癡小女子的感覺,當真不錯她忍不住深深的歎了口氣。
  
  裴行儉笑了起來,「娘子明鑒,在下日後定然時常帶娘子出來。娘子讓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
  
  琉璃輕輕的「哼」了一聲,「我知道,你定然會往北走,是不是?」
  
  裴行儉一本正經的點頭,「娘子的教誨在下牢記在心,日後便是赴湯蹈火,也要往南走」
  
  兩人都戴著面罩,一路走一路低聲鬥著嘴,細碎的雪花飄落在兩人的帽子上、肩頭上,漸漸積了薄薄的一層,只是露在風雪中的兩雙眼睛裡,卻都盛滿了溫暖的笑意。
  
  馬隊穿過樹林,一片小屋出現在這片冬日的綠洲之中,看摸樣似乎是一個不大的村落,幾個孩童聽見聲響奔跑了出來,突然認出馬隊中騎著穿著銀色斗篷、騎著白色大馬的麴玉郎,一起歡呼了起來,「玉郎來啦玉郎來啦」
  
  麴崇裕哈哈大笑,「待會兒到徐娘子的客棧來,請你們吃棗糕」孩童們歡呼著跟著馬隊撒腿便跑,不少成人也走出門來,笑呵呵的向著馬隊揮手。
  
  馬隊從村落旁掠過,在綠洲盡頭一棟敦厚的兩層小樓前停了下來,土樓看著頗有些年頭了,背後不遠便是一個高高的沙丘。琉璃四下看了幾眼,心道,這客棧裡面若也有一個美貌的老闆娘,門口倒是可以直接掛塊招牌——龍門客棧偏偏這家門楣上寫的卻是「大沙海」……正思量著,就聽見門內傳來了一陣清朗的笑聲,「世子爺,快些裡面請,我家小棋已經惦記你的棗糕好久了」
  
  難不成真是金鑲玉?琉璃不由唬了一跳,就見一個二十多歲的清秀婦人攜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笑嘻嘻的走了出來。
  
  麴崇裕把馬韁往隨從手中一丟,微笑著走上幾步,「徐娘子怎麼越發年輕了?看著倒像是小棋的姊姊。」
  
  徐娘子大笑起來,風飄飄也從後面提馬趕到,跳下馬脫下披風便抱住了那個叫小棋的小姑娘,村裡的孩童們也跑了過來,鬧哄哄的擠了進去,那麴玉郎當真讓人拿了一包棗糕出來,發到幾個孩子手上,店裡的幾個夥計也迎了出來,牽馬的牽馬,抬行囊的抬行囊,與隨從們說說笑笑,客棧裡外頓時一片歡聲笑語。
  
  琉璃看著人群中笑得格外放鬆的麴崇裕,只覺得眼前之人似乎突然間變得有點陌生了,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裴行儉,只見他的臉上帶著微笑,眼神卻若有所思。
  
  麴玉郎與徐娘子說笑了幾句,轉頭看見裴行儉,便笑道,「徐娘子,今**卻要打起些精神來,這位裴長史和夫人乃是長安來的貴客,這是他們到西州的第一頓飯,是好是壞便看徐娘子你的手藝了」
  
  徐娘子忙笑著過來行了一禮,「果然是長安來的貴客,氣度便與眾不同。小女子的手藝招待來往的客商、牧馬的群頭也便罷了,哪裡入得貴人們的眼?貴人們平日吃得精細,小女子手藝粗糙,請多多擔待才是。」
  
  裴行儉微笑著欠了欠身,「有勞徐娘子。」琉璃便笑道,「娘子說得是,咱們已是吃了整整十日的沙子,可不是精細得很?只是如今聽見『細』字便心驚,正要請娘子多做幾碗粗些的肉啊魚的才好,便是整只的也不怕」
  
  徐娘子頓時笑得眉眼彎彎,攜著琉璃的手便往裡走,「夫人好生風趣,外面天寒,快些進去坐。」
  
  看著琉璃的背影,裴行儉眼底的笑意還未到嘴邊,已變成了一聲頗有些無奈的長歎;麴崇裕不屑的挑了挑眉,轉頭看著裴行儉時,卻是一臉最真摯不過的笑容,兩人同時道了聲「請」,又相視微而笑起來。
  
  在這家大沙海客棧休整了一夜,第二日馬隊出發時,人人都變得精神了許多。雪早已停了,略走一段,路上便見不到半點雪痕。道路變得十分平整,馬隊穿過大阿薩鎮,兩個多時辰便來到柳中縣,此地所釀葡萄酒聞名西北,眾人卻並未停留,用過午膳便又一路向東北而去,越走便越熱。到了第二日,眾人都換下了皮毛的外套,琉璃也選了一套利落的群青色絲綿胡服,頓時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
  
  這一日的下午,灰白色的太陽剛過中天,眾人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琉璃正在納悶,風飄飄在馬鐙上站了起來,揮鞭一指,「夫人,你看,前面便是西州」
  
  琉璃忙抬頭去看,只見前面是一個巨大的山谷,兩條河流圍繞著一座高高的山崖交流而過,一眼望去倒是一片青山綠水,卻哪有城池的半點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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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47:29
  第17章 迷宮之城接風之宴
  
  足足三十米高的懸崖上,只能隱隱約約的看見幾角飛簷,再近一些,才能發現這片高崖的東西分明有一道大門,相對而立的高大雙闕中,一條長長的台階直通崖底的河谷。而河谷中的一頂華蓋,數十道人影,巳列出夾道相迎的陣勢,讓人不得不相信,大唐西域最繁華的西州城,就在這片四面絕壁的土台之上。
  
  彷彿嗅到了家園的氣息,幾十匹駿馬都撒歡般的一口氣衝下了河谷。西州隨從中已經有人用胡語開著粗俗的玩笑,又有侍女笑罵了回。
  
  雖然已是十一月中旬,沿路的天寒地凍在這片土地上卻化作了略帶燥熱的風。河谷之中,河水依舊清澈見底,草木猶有茵茵綠意。馬隊在一道石橋上呼嘯而過,下橋沒幾步,馬蹄踏處巳變成了綠草如織的平坦河岸。琉璃抬頭張望了幾眼,近在眼前的狹長土崖看起來就如一條停泊在河谷中的巨輪——不知那甲板上又是何等風情。
  
  離迎接的人群還有幾十步,眾人一齊勒僵下馬。麴崇裕引著裴行儉快步走了過去,而在那頂紫色華蓋下,一位鬚髮半白的男子也在眾人擁簇下緩步走了上來。
  
  琉璃落後了十幾步,看著前面那群男人互相行禮客套,滔滔不絕的說著世上最必不可少卻又最沒營養的話,目光卻不由自主在那位西州之人身上打了好幾轉,他長著一張讓人難以記住的圓臉.一叢鬍鬚倒是半白半黑,給這張臉平添了幾分喜感,身子明顯有些發福,行動間也帶著一股顫巍巍的慢條斯理勁兒。
  
  她忍不住又看了看站在他身邊那位身材挺拔,笑容優雅的麴世子,心裡忍不住冒出了一個八卦的惡劣念頭。
  
  不待她多想,迎接的人群中,幾位打扮體面的女子笑吟吟的向琉璃走了過來,風飄飄忙向琉璃笑道,「這些都是都護府的官家女眷,最前面的那位是只夫人,乃是麴都護的如夫人。」
  
  如夫人?既然跟著麴智湛一道來迎客,想像絕不會是尋常的側室。
  
  琉璃不敢拿大,忙快步迎了上去,這位只氏看著三十出頭,穿著緋色小團花的福襖長裙,相貌極為清婉,笑著對琉璃說了聲,「長史夫人一路辛苦。」琉璃忙斂衽行禮,「有勞只夫人了。」
  
  一時另外幾位夫人也都上來見了禮,什麼嚴都尉家的郭夫人,梁騎尉家的衛夫人,王明府家的麴夫人」…看容貌都是正宗的漢人女子,禮儀談吐、衣飾打扮均與長央貴婦也無甚差別。那位最年輕的麴夫人生得異常美貌,長眉入鬢,鳳眼微桃,琉璃只覺得眼熟,見她滿不在乎的一笑,才想起是與那位麴玉郎有三分相似。
  
  眼見眾位官員已擁簇著麴氏父子和裴行儉登上了那道高高的台階,只夫人也親熱的攜了琉璃的手.一路往上而去。卻見那台階寬不過五尺,往上走了足足幾十級才到達雙闕對立的大門之中,入門之後.眼前頓時開朗,一個長約七八丈,寬約十餘長的平實甕城出現在門後,藏石坑、鐐望塔等防禦之物一應供全。
  
  穿過甕城,便是一條大道隨著斜坡向上而去。沿著大道繼續往上走了百餘步,道路才漸漸轉為平坦。
  
  琉璃原本以為還在山崖之間,走了幾步才赫然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座巨大的黃土迷宮之中:腳下分明已經是休整過的平直道路,路邊還有平民打扮的人來來往往,有人在好奇的向自己一行人張望.然而道路兩邊卻依然是山崖般敦實的高大土牆,一時讓人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走在一條幽深的街道上,還是一條寬廣的壕溝裡。
  
  大約是看見了琉璃臉上的迷惑神情,只夫人輕聲笑道,「讓庫狄夫人見笑了,這西州城最是風大,因此修屋時多是據地而居,十年前那位郭都督索性重新修整了一遍,將所有街道也都向下挖掘了一番,莫說庫狄夫人,我們這些人幾年前回來時也唬了一跳,好些日子出門前找不著路。不過這樣一來,卻也當真是少了好些風吹日曬之苦,夫人住久了便知。」
  
  說話間眾人從小街轉到了一條極為寬闊的主路上,兩邊是依然是高達丈許的生土牆胚,道路一頭通向一座極大的廟宇.一頭通向人流稠密的市坊,而道路中部的前面不遠處,是一棟門屋極為高大的官署,正是西州都護府。
  
  進了府衙,沿著斜階往下,是一處寬闊的地下庭院,男子們進了官署後院的一處廳房之中,只夫人則帶著琉璃穿過後門沿著一條小巷走了幾十步,到了另一處院中,只見院子分內外三進,所有屋子都是雙層,院中略有幾處花木扶疏之所,房屋則是木扳護牆,雖不如府衙的房屋高大雄壯,卻多了幾分精緻,想像這才是麴氏平日起居之所。
  
  只夫人轉身笑道,「庫狄夫人一路風塵僕僕,若不嫌寒舍簡陋,便請在此沐浴歇息片刻,稍後我等再為夫人按風洗塵。」
  
  琉璃身上又是汗又是灰塵的正不自在,聞言不由一喜,當下笑著謝過了,自有婢女領著她們主僕進了客房。進了裡屋,一扇六曲仕女屏風後.那個正在散發著熱氣的香柏木浴桶,頓時讓琉璃險些熱淚盈眶。
  
  這一路上,大海道裡自不必說,滴水如金,就算是建在有水源處的驛館,也概無浴桶供應,能用熱水擦身便巳是奢侈,而大沙海客棧裡那個浴桶比腳盆也大不了太多,又怎能跟眼前這個相比?
  
  脫下衣服,琉璃一步一步走進浴桶,憋了口氣深深的沉入水裡,只覺得四肢百骸都變得暖洋洋的,幸福的小泡泡一串串的向水面上冒了出去。
  
  待琉璃從浴桶裡戀戀不捨的出來,從裡到外換上了一身簇新衣裳,只覺得全身少說也輕了七八斤。
  
  也不待頭髮擰乾,她便把小檀和阿燕也轟去沐浴。饒是阿燕這般穩重的人,也只略一猶豫就笑容滿面的跟著麴家的婢女快步向淨房而去。看著那兩人的身影,從背後看也是滿頭滿身的灰暗,想想自己此前的形象,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
  
  裴行儉笑著點頭,「受教了,下回一定細細品嚐。」神色裡多少有些疲憊。
  
  麴智湛看了外面一眼,清了清嗓子,梁延懷卻正說到長安的一次御宴,先皇如何賞下葡萄美酒,長孫太尉又是如何被人打趣,說得眉飛色舞,竟是並未留意。
  
  坐在次席上的麴崇裕眉頭一皺,輕輕的哼了一聲。廳堂裡頓時變得一片安靜,梁延懷說了兩句突然感覺不對,抬頭看見麴崇裕的眼神,臉色不由微變,忙訕訕的收了話頭。
  
  麴智湛這才呵呵一笑,「裴長史奔波數千里,只怕也頗有些疲倦了,不如先行洗塵之實,再赴按風之宴。」
  
  裴行儉欠了欠身,「多謝麴公體諒,有世子一路相迎.在下不敢妄談辛苦。」
  
  麴崇裕的臉上重新露出了略帶懶散的笑容,「守約不敢談辛苦,我卻是受不了這一身的泥土了。」
  
  另一位主薄嚴海隆便笑道,「是我等冒昧,見了長史盡顧著高興,竟是一點眼色也無。」說著眾人便紛紛起身告辭。
  
  麴智湛笑道「諸位晚間再親便是。」又轉頭對麴崇裕道,「玉郎.不如你帶長史去沐浴更衣。」
  
  眼見諸位西州官更在向麴智湛行禮告辭後,又鄭重的向麴崇裕行了一禮才轉身離去,裴行儉微笑著垂下眼簾,「多謝麴公。」
  
  麴崇裕的宅邸就在都護府府衙所在的長安坊中,有夾道與都護府想通,裴行儉一進門便略覺有些異樣,府裡清一色都是俊秀的小廝,一路竟是直入內院,到上房前才迎出來幾個容貌清秀的婢女,卻是一言不發的行了禮便退到一邊。
  
  麴崇裕淡淡的吩咐道,「你們帶裴長史前去沐浴去,好好伺候!」
  
  裴行儉搖頭笑道,「不必,栽自行沐浴便好,玉郎何必如此客氣。」
  
  麴崇裕微笑著看了他一眼,「守約放心,我最恨婦人多嘴多舌、不守規矩,這些婢子雖然生得不算絕色,卻絕不會像旁的婦人那般囉嗦,伺候起人來更是規矩得很。」
  
  裴行儉還想婉拒,麴崇裕笑嘻嘻的挑起了眉頭,「莫非守約也似我一般,喜歡讓小兒郎伺候沐浴?也罷,來人啊……」
  
  裴行儉一怔,忙苦笑著擺了擺手,玉聖郎莫開玩笑,守約遵命便是。」
  
  麴崇裕哈給大笑起來,輕輕一擇手,眼見裴行儉無可奈何的搖頭一笑,隨著四個婢女轉身走向了淨房,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奇妙的笑,一個多時辰後,安西都護府的庭院裡巳是燈火輝煌、樂聲悠揚,庭中設起了兩處帷帳,西面的帷帳裡坐著西州府的官員,東邊則坐了十來位女眷,帷帳裡設著長條的高足案幾,兩旁各放了一條寬面的長凳,各人面前則擱著一個漆制食案,裡面是各色精美的點心,看模樣與敦煌的宴席點心倒有七八成相似。
  
  琉璃坐在言笑晏晏的只夫人身邊,安靜的聽著身邊這些女眷們你來我往的說笑打趣,偶然被問到時才笑著說上兩句。
  
  雖然只坐了一刻多鐘,她已經清楚的感覺到,這些西州的官家女眷競似比長安人更看重門第出身。言談中,隨口帶出的便是我們敦煌只氏如何如何,你們西平郭氏如何如何,又是什麼武威孟氏竟向敦煌張氏求娶嫡女……琉璃立時便有些頭大起來。
  
  側對面的郭夫人正在談著平西只氏的一樁軼事,琉璃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往外看了一眼,暗暗納悶裴行儉身為主客怎麼還未露面.就聽身邊的只氏笑道,「庫狄夫人不知如今的長安時興哪種妝容?」
  
  琉璃回過神來,微笑著答道「如今最時興的大約是翠色重眉,斜紅便要畫得細些,花鈿大夥兒卻愛貼金縷的雨滴形。」
  
  眾人頓時都來了興趣,有問裙子是七幅還是八幅,又有問髮簪可出了什麼新樣式,琉璃便逐一細細的答了,想了想又道,「說到裙子的繡樣.我原先在宮中給昭儀中都愛用對鳥對鶴,我卻喜歡用折枝花穿蝶,一側是穿蝶的式樣更時興些,不知西州這邊時興的是什麼?」
  
  眾人臉上前露出了訝色,堵的便私下板了個眼色,只氏笑道,「這邊最愛的還是對獸的圖案,說來庫狄夫人在長安便是有名的巧手慧心.為皇后淑妃都是做過裙衫的!」
  
  琉璃心裡有些吃驚,只得笑道,「只氏夫人過獎了,琉璃也不過是偶然效力過一回而已。」帷帳裡那些原本聽說琉璃乃是華陽庫秋氏之後多少變得有些輕視的目光,頓時又重新熱烈了起來。琉璃暗暗歎了口氣,這些官家夫人原是自己最不愛應酬的,但眼下卻也不能讓她們太看輕了去。
  
  坐在琉璃對面的麴娘子依然是淡淡的,上下略掃了琉璃一眼,輕聲一笑,「這重眉金鈿既是時興,不知庫狄夫人為何不用?我等也好開開眼界。」
  
  琉璃搖頭笑道,「我有自知之名,重眉金鈿,原要生得富貴才相稱,我若是這般妝點,只怕臉上便只剩下一對眉毛,美味在前,若是教諸位夫人倒了胃口,豈不是我的罪過?」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只氏哈給大笑,搖頭歎道,「庫狄夫人這是,若這般容色若是還會讓人倒胃口,我等豈不是都不能在宴席上露面了?」
  
  正說笑間,就見院子的側門口人影晃動,裴行儉和麴崇裕一前一後走了進來,麴崇裕穿了一件緋色的長袍,顧盼神飛,裴行儉則穿了一件寶藍色的圓領袍,不知是不是袍子顏色過於鮮亮,臉色看著比平日還白了幾分,神情也不如平日沉穩。
  
  琉璃心裡微微一緊,聽見西邊有人高聲笑道,「玉郎今日卻是來遲了,該罰一杯!」麴崇裕楊眉一笑,不急不緩的是了過去,拿起酒壺倒滿一杯,仰頭便喝了下去,頓時一片贏得彩聲。
  
  女眷這邊有人笑道,「鏡娘,也就是你家夫君敢灌這樣世子的酒!」
  
  麴鏡娘依然是淡淡的笑了一笑,但眉梢眼角卻明顯多了幾分歡悅之色。
  
  沒過片刻,麴智湛也從後院澡了出來,客套一番之後,酒宴開席,各色珍饈佳餚流水般送到各人面前的食案上,院中胡姬翩翩起舞,帳內眾人推杯換盞,一時歡歆笑語不絕於耳,直鬧到一輪圓月升上中。
  
  琉璃心中有事,好容易才等到宴席散去,正想詢問,一個婢女卻匆匆過來跟只夫人低聲回稟了幾句。
  
  只夫人抱歉的看向琉璃:「庫狄夫人,長史適才喝得多了一些,已被扶到客房歇息了。」
  
  他喝多了?琉璃霍然站了起來,裴行儉的酒量她還是略知一二的,絕不是輕易能喝多的人,怎麼會突然喝多了……她剛要開口,帷帳的門口,一個緋色的修長身影略有些步履不穩的走了進來,「庫狄夫人,抱歉抱歉,今日全是我的不是。」
  
  麴崇裕伸手撐住了案幾,抬頭笑嘻嘻的看向琉璃,那張白皙的面孔染了幾分酒色,競是很有些艷如桃花的意思,「崇裕原本還想著,讓守約今夜到我那邊歇息的,秉燭而談、抵足而眠,如今卻是不大方便。」
  
  跟他抵足而眠?琉璃心裡道了聲阿彌陀佛,面上只淡然笑了笑,「世子客氣了,守約在這邊客房歇息也是一樣。」
  
  麴崇裕呵呵的笑了起來,「夫人此言差矣!兩邊怎會一樣?這邊客房裡及得我那裡的一半?不過是些庸脂俗粉耳,我那裡的婢子卻是最會伺候人的,今日我便讓她們好好的伺候了守約沐浴,守約想必是終身難忘,終身難忘!」說著目光在琉璃臉上一溜.見她臉色凝滯,笑得更是開懷,「夫人不必謝我,我與守約一見如故,但凡他喜歡的.我決不……吝惜!」
  
  只夫人忙道,「玉郎,你今日也喝多了,休得再亂說,快回去歇息才是!」
  
  鞠崇裕睜大了眼睛,「我何曾亂說,此事也是亂說的?庫狄夫人回去一問守約便知!」
  
  琉璃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裴行儉絕不會是那種會在幾個陌生婢女面前便把持不住的人,但想到他今日進門時的臉色,心裡還是有些亂了起來,只能轉身看向只夫人,「夫人,我想過去……」
  
  只夫人笑道,「正是,我這便帶你去。」又提高了聲音,「來人.扶世子回去休息。」
  
  琉璃頭也不回的跟在只夫人身後離開了庭院,只是在她的身後,麴崇裕那得意洋詳的笑聲卻依然一陣陣的鑽到了她的耳朵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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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
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48:14
  第18章 示之以弱誘之以餌
  
  掀起客房內室的錦簾,一股酒味頓時撲鼻而來,明晃晃的燭光中,只見裴行儉正仰面睡在屋中柏木大床的外側,一隻腳還耷拉在床沿上。
  
  琉璃快步走到床前,只見他的臉色潮紅,閉著眼睛睡得正香,原本的滿腹疑惑只得放到了一邊,彎腰將他的腳搬到床上放好,又拉好被子,回身到外屋略洗漱了一遍,麴家的兩名侍女已送來了另外的熱水和醒酒湯。
  
  把婢女們都打發了下去,琉璃這才擰了把熱巾,走到床前將裴行儉的臉上手上都仔細的擦了一遍,放下布巾,正準備費些力氣幫他把那件已是半皺的外袍脫下來,只是低下頭剛剛解開第一顆扣子,背後一緊,整個人便跌入了一個幾乎有些火熱的懷裡。
  
  裴行儉的聲音低低的,帶著笑意,「我還從不知道,我家琉璃竟是這般賢惠。」
  
  他又是裝的琉璃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狠狠的捶了他的胸口一下,「你又哄我」
  
  裴行儉輕輕的「唉」了一聲,「我怎生哄你了?那些西州官員一個個的過來敬酒,我少說也喝了兩三升,再不裝一裝,便真要醉了,難不成讓你在西州的第一夜便對著個醉鬼?聽一夜酒話?」
  
  琉璃想了想,不由笑了起來,「你怎麼把自己弄得這樣一身酒味?」
  
  裴行儉放開她,起身脫了外袍,遠遠的扔到了一邊,「灑了些酒在袍子上而已。」
  
  琉璃起身要給他端醒酒湯,裴行儉按住她,自己過去一口氣喝了,又倒了杯水漱口,這才回身上床,側身將琉璃摟在懷中,長長的出了口氣,「你的身子總算暖和了。」
  
  琉璃心裡頓時一片柔軟,在大海道那十天裡,她的腳冷得就像冰塊,自己都不敢去摸,可每天夜裡他都要先把自己的腳放在懷裡捂熱……她輕輕的「嗯」了一聲,「西州竟似比長安還要熱些。」說起來如今的長安便不冷,一年裡也就是最冷的那一個多月會有冰封,沒想到西州竟還要溫暖幾分,對她這個畏寒的人來說,十足是福音。
  
  裴行儉的手指在琉璃的長髮間滑動,「這裡原是炎熱多風,不然也不至於要掘地而居。」
  
  這便是掘地而居麼?琉璃來之前早已做好了住窯洞的打算,結果西州這種地上地下兩層樓的房子卻比她想像中的要強上不少,「我看這屋子冬暖夏涼,倒也不錯。」而且窗子奇高,牆壁奇厚,隔音保溫的效果一定也很好。
  
  裴行儉沒有做聲,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雙唇正要下移,琉璃心裡一動,側臉躲開了他的親吻,裴行儉不由一怔。
  
  琉璃抬頭看著他,「今**在麴世子那邊……」她不是不相信裴行儉,卻也絕不打算因為一時的難以出口便埋下心裡的疑惑——懷疑的種子若不及時碾碎,說不定便會瘋長成一棵帶毒刺的荊棘。
  
  裴行儉看著琉璃認真的眼神,嘴角的微笑慢慢收了起來,「他是不是說了讓他那幾個婢女伺候我沐浴的事情?」
  
  琉璃點頭,「他說他的婢女與眾不同,你會終身難忘。」
  
  裴行儉臉色一沉,冷冷的哼了一聲,「他是這麼跟你說的?或許……的確如此」
  
  琉璃疑惑的看著裴行儉,他的神色裡沒有任何不安,卻混雜著憤怒和嘲諷,這是怎麼回事?
  
  裴行儉低頭看了看琉璃,歎了口氣,「其實也不算什麼,說出來你別害怕。」
  
  害怕?她為什麼要害怕?琉璃越發不解起來。
  
  裴行儉聲音越發的低了下去,「今日的確是他的四個婢女伺候我沐浴的,你也知道長安那邊婢女們伺候人沐浴的規矩,要打水擦背,我見她們的架勢也是如此,便讓她們出去,可這幾個人竟是一言不發的跪了下來,我讓她們起來說話,結果……」他頓了一頓,「她們抬頭張開嘴,卻是舌頭都被割掉了半截。」
  
  四個妙齡女子跪在地上抬頭微微張開檀口,露出的卻被割掉了半截的可怖舌頭……琉璃只覺得自己的嘴裡一陣惡寒,身子不由一顫,裴行儉忙摟緊了她,像哄孩子般輕輕拍著她的背,一口氣說了下去,「你別怕,聽我說完。我當時也唬了一大跳,只得聽任她們伺候我沐浴,結果這幾個婢女挽起袖子,我才發現,她們的胳膊上也全是陳年的燙傷和鞭傷,層層疊疊,觸目驚心……」
  
  想到麴崇裕平日裡那張輕柔優雅的笑臉,琉璃只覺得背上都是冷的,忍不住低聲罵道,「混賬」難怪裴行儉臉色不好,任誰看到這種駭人的場景,發現那個親切斯文、無微不至的世子本來面目竟是如此陰毒變態,在這種反差之下,只怕都難以鎮靜下來。
  
  裴行儉的聲音裡只有嘲諷,「其實混賬的不是他,他只是聰明過頭了一些而已。」
  
  什麼意思?琉璃驚訝的看了裴行儉一眼,他的寬慰的向她笑了笑,「你莫擔心,我若看得不錯,這些事只怕與麴崇裕無關。」
  
  「你也知道,我是在河東公府長到十歲,從小便見慣了臨海大長公主的侍女,我仔細看過,麴崇裕的那幾個婢女雖然看著膽小謹慎,骨子裡卻絕沒有那種如履薄冰的惶然。再說我曾跟著阿古和恩師打熬過筋骨,外傷自然是見過一些,那些婢女們的傷也絕不是這一年半載裡落下的。也不知這些婢女他是在哪裡買到的,唬人的效果倒當真不錯。」
  
  琉璃迷惑眨了眨眼睛,這些婢女是麴崇裕買的,麴崇裕只是故意嚇唬他?他早就看出來了。也就是說,他連進門時那種不自在的臉色都是裝出來的?裴行儉笑著低頭在她的眼睛上一吻,「你再這樣看著我,我話都說不下去了」
  
  琉璃好笑的推了推他,「我見你臉色不好,擔心了一夜,原來你儘是哄人」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既然有人成心要嚇唬我一番,指望我自此循規蹈矩,我若是不因此變得有些失魂落魄,豈不是太不識趣?」
  
  琉璃想來想去,忍不住歎了口氣,「那只孔雀到底想做什麼?」
  
  裴行儉沉默片刻,臉上露出了和煦的笑容,「無論他想做什麼,看在他如此盡心盡力,連你都要照顧到的份上,我自會做個好客人,讓他好好開心上一段日子」
  
  這種笑容琉璃默了一默,裴行儉的這種笑容有多可怕她還是知道一點的,每次有人惹了自己,他都會……想到他剛才眉宇間的怒色,一股暖流慢慢湧上心頭,她在裴行儉的胸口上蹭了蹭,「這有什麼好惱的,我才不會信他胡說,他多半只是看我不順眼。倒是你莫大意了,這裡到底是他的地方……」那只孔雀笑得太囂張太得意,不像在耍陰謀,倒是更像故意在氣她。
  
  裴行儉低頭封住了她的雙唇,半晌才輕聲道,「不許再提他。」
  
  「你現在誰都不許想,什麼事都不許想,琉璃,我都忍了十多天了……」
  
  琉璃還未開口,比平日更炙熱的吻便密密的落了下來,沒多久,別說麴崇裕,她連自己都想不起來了,滿心滿身裡,都只剩下了眼前這個溫柔而霸道的男人。
  
  ………………
  
  「琉璃。」
  
  耳邊熟悉的柔和聲音讓琉璃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裴行儉的笑容近在咫尺,琉璃有點不適應的揉了揉眼睛,脫口道,「你怎麼未去上朝?」額頭上頓時挨了輕輕的一個彈指,「傻琉璃」
  
  自己真是睡傻了琉璃揉著額頭往外面看了一眼,高高的窗子傾瀉進來的光線頗為明亮,「什麼時辰了?」
  
  裴行儉漫不經心的道,「怎麼都過了辰時吧?適才聽見外面的動靜,似乎有人來訪。」
  
  已經這麼晚了?還有客人來訪?琉璃忙要起身,裴行儉輕輕按住她搖了搖頭,「不急。」臉上的笑容有點淡淡的,「我原是喝多了些。」
  
  琉璃疑惑的看著他,覺得似乎不是那麼簡單,外面的確有隱隱的動靜的傳來,她可沒生了裴行儉的順風耳,實在聽不清到底是什麼人,想來不是祇夫人便是那只孔雀。她到底還是起身一件件的穿上了衣服,裴行儉卻依然靠在床頭,笑著指了指丟到一邊的外袍。
  
  琉璃搖頭一笑,只得起身下地,開門讓阿燕找件新的外袍出來,小檀便回道,麴世子適才來過一趟,剛剛才走,說稍後再來打擾。
  
  果然是他是來檢驗挑撥離間的勝利成果麼?琉璃忍不住哼了一聲。
  
  待到兩人梳洗完畢,又用過早點,隨著回報的聲音,麴崇裕果然笑吟吟的出現在了門口。裴行儉忙站起來迎了一步,「聽說世子早間便來過,守約失禮了。」
  
  麴崇裕笑著看了他一眼,「守約怎麼今日客氣起來了?昨日原是我的不是,不曾約束那幾個小子,才讓你喝多了些。」
  
  裴行儉笑了笑,「同僚們也是一片熱心。」神色溫雅一如平日,只是眼簾微垂,有意無意的躲開了麴崇裕的目光。
  
  麴崇裕笑容更是篤定了幾分,又看向琉璃,「昨夜崇裕酒後胡言,失禮了,請嫂夫人莫怪。」
  
  琉璃心裡發狠,面上卻笑得十足甜膩,「哪裡的話呢世子多慮了,世子原是好意,我正該替守約多謝你才是,哪裡敢怪罪?」說著走到裴行儉的身邊,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守約,你說是也不是,嗯?」
  
  裴行儉笑了笑沒做聲,琉璃便掩著嘴吃吃的笑了起來,麴崇裕只覺得胳膊上寒毛倒立,看著她微露紅暈的雙頰和波光流轉的眼睛,想到早間來時這對夫妻還高臥未起,心裡倒是明白了幾分,不由暗叫了一聲晦氣,只得也呵呵的笑了兩聲,趕緊換了話題,「夫人不見怪便好,崇裕此來,卻是想問一問,你們昨日也看過一遍這都護府附近的情形,不知如今可有打算在何處安家?」
  
  裴行儉還未開口,琉璃便搶著笑道,「多謝世子費心,我們已在曲水坊置下了一處宅院,今日便要搬過去呢。」
  
  麴崇裕不由一愣,想了想才道,「曲水坊?那坊裡倒有一多半是胡商,以守約的身份,是不是不大合適?」
  
  琉璃笑得眉眼彎彎,「是麼?那倒是正合我意守約也不會介意的,守約,你說呢?」
  
  裴行儉笑著點頭,笑容多少有些尷尬,琉璃卻半分不覺,眉花眼笑道,「聽說那裡離市坊最近,一定極是熱鬧方便的。」又忽閃著眼看向麴崇裕,「世子,那曲水坊離府衙遠不遠?」
  
  麴崇裕簡直想後退兩步,忍了忍還是笑道,「還好,隔了三個坊。」
  
  琉璃滿意的點頭,「那便好橫豎西州也就這麼大,守約上衙也不過多走幾步而已。守約,我們現在便過去看看好不好?」說著便拉裴行儉的袖子,又轉頭笑著問麴崇裕,「世子,您要不要一道過去?」
  
  麴崇裕忙搖了搖頭,「今日我還有些雜務,不如稍後再來打擾。你們若有什麼為難之處,叫人來知會我一聲便是。」
  
  裴行儉點頭笑了笑,態度裡多了幾分疏離和恭謹,「多謝世子。」
  
  琉璃卻遺憾的拖長聲音歎了口氣,「世子怎麼這般忙?若您和我們一道去,那邊一應用品都是全的,中午正能請世子吃頓便飯。說起來,守約也好久沒吃過我做的飯食了。」
  
  麴崇裕只得道,「日後再領也不遲。」
  
  琉璃又掩著嘴笑了起來,「一言為定世子,您喜歡吃什麼?」
  
  麴崇裕頓了頓才道,「崇裕並無偏好。」眼見琉璃眨著眼還要問,忙道,「崇裕便不打擾兩位了,你們先忙,不必送我。」抱了抱手轉身便走,腳步比平日分明快了不止一拍。
  
  眼見簾子落下,那靴聲也迅速遠去,琉璃繃著臉走進內室,一進屋忍不住便捂著嘴悶笑起來,裴行儉跟著她走了進來,伸手將她按在自己胸口,笑著揉了揉她的頭,「小促狹鬼」又低聲道,「麴崇裕此人只怕是睚眥必報的性子,你還是莫惹他的好。」
  
  琉璃得意的揚眉一笑,「他報什麼?報我請他吃飯麼?」讓這死孔雀昨天噁心人,今天又想來看笑話,她若不噁心回去,誰知道他以後還要出什麼蛾子?
  
  ………………
  
  都護府的側廳裡,麴崇裕重重的坐在案幾後的高凳上。等候在側廳裡的風飄飄正想雙手送上手中的信封,看見他的表情,不由吃驚的站了起來,「世子?裴長史他……」難道裴長史夫婦居然給世子難堪了?
  
  麴崇裕皺了皺眉,「裴守約已經買了一處西州的宅院,在曲水坊。」
  
  風飄飄驚訝的挑了挑眉,那裡緊靠市坊,是胡商聚集之所,西州官員還無人住在那裡,西州的屋舍又不比別處,小巷幽深,生人顯眼,若是沒有相鄰的屋舍,實在不好安排人手……如此一來,倒是的確不大好控制他們的行蹤了。
  
  她想了想道,「無妨,看他們落戶之處,我讓人出面,在附近買處小宅,只是急切不得,需要些時日而已。」
  
  麴崇裕不耐煩的擺了擺手,「你安排便是。」
  
  風飄飄小心的打量著麴崇裕的神色,輕聲道,「世子,有一言飄飄不知當講不當講。」
  
  麴崇裕抬頭淡然看了她一眼,風飄飄不敢遲疑,「飄飄這一路上也留心看過,這裴長史氣度雖然上佳,不愧是名門子弟,但性子卻多少有些懦弱,那庫狄氏則是口齒伶俐、性情嬌縱,全然不似有城府之人。裴長史之貶,雖說的確有些古怪,只怕裡頭的內情未必與咱們西州相關,世子略提防些原無大錯,卻不必似今日這般為這樣兩個人傷神。」
  
  麴崇裕沉默半晌,點了點頭,風飄飄又道,「昨日的宴席飄飄也打聽過,那庫狄氏談吐庸常,詩詞之才、家譜之學都是一竅不通,話裡話外不過在炫耀她曾入宮為貴人效勞之事而已。此等婦人,不過庸脂俗粉,便曾討得宮中貴人歡心,又有何可忌憚之處?」
  
  想到適才在眼前晃動的那副嬌癡嘴臉,麴崇裕的眉頭忍不住又皺了起來,重重的哼了一聲,豈止是庸脂俗粉,簡直就是……
  
  風飄飄奇怪的看了看麴崇裕,這位世子爺生平最恨女人多嘴粘人、撒嬌賣癡,但說來這庫狄氏與裴長史新婚不久,她在夫君面前如此到底也屬平常,世子怎麼會如此壓不住火氣?她忍不住道,「此等婦人世間原是常見,世子何必為此動肝火?」
  
  麴崇裕不由一愣,的確,自己這是怎麼了?這幾日經常為了這樣一個庸脂俗粉便輕易動怒,這豈是他平日的所為?揉了揉了眉心,他閉上眼睛沉吟半晌,心裡突然掠過一絲明悟:自己或許是在裴守約的身上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也是身邊有那麼個討厭的女人,也是這般的無可奈何……他不由自嘲的笑了起來,心緒頃刻間恢復了平靜,睜開眼時眼神已是清澈無波,「你來這裡,是長安的邸抄到了嗎?」
  
  風飄飄鬆了口氣,雙手將信封送了上去,「這是最新的邸抄。」
  
  麴崇裕打開信封,取出幾張黃麻紙,只掃了一眼,臉色頓時微變,「啪」的一聲將紙拍在了案几上。
  
  風飄飄瞪大了眼睛,卻不敢發問,半晌,麴崇裕才抬起頭來冷冷的一笑,「朝廷,當真要變天了。」又指了指邸報,「十月中,皇帝下旨廢後,此時此刻,只怕那位武昭儀,已然是大唐的皇后算起來,八月擢李義府貶裴守約,九月貶褚遂良擢許敬宗,十月廢後立後,皇帝此次竟是勢如破竹,日後這大唐的朝廷,長孫太尉的話只怕再也做不得數」
  
  風飄飄「啊」了一聲,「那咱們……」
  
  麴崇裕點了點頭,「父親和伯父在長孫太尉身上投下的錢帛,自然是從此打了水漂,只是咱們如今既然已在西州,卻也不是朝廷似從前般想捏便捏的」
  
  風飄飄皺起了細細的眉毛,「世子,依您之見,此事與裴長史來西州是否有關?」
  
  麴崇裕沉默了約有半盞茶的功夫,吐了口氣,「我只怕想錯了,如今回想起來,自七月起,朝廷便有此跡象,我當時並未重視,只當且有一段時間周旋來往,若是如此,西突厥叛亂一起,皇帝找個由頭派人前來監察西州和我等或有可能,卻沒料到,此次皇帝竟是動了真格的那麼裴守約此來雖然蹊蹺到了極處,卻多半只是巧合。」
  
  看著風飄飄依然有些疑惑的神情,他的笑容裡帶上了幾分譏誚,「在大唐皇帝陛下的心中,我們這小小的西州,若與長孫太尉相比,只怕連芝麻都不是在他雷厲風行對太尉出手之時,怎麼可能還有暇想到西州上來?」
  
  風飄飄恍然點頭,輕聲道,「如此,咱們對裴長史是否還須理會?」
  
  麴崇裕淡然道,「話雖如此,小心終無大錯,待會兒等主簿們來了,我會吩咐下去,官署之中依然按以前的佈置行事,裴守約身為長史,按理說是總攬西州政務的角色,若讓他做得好了,這西州日後到底是誰說了算?咱們這些人在長安那麼多年,難道還沒受夠仰人鼻息的滋味?」
  
  風飄飄笑道,「政務之事,非飄飄能置喙,我其實想問的是,那位姓劉的宮女該如何處置?她如今一門心思只想求著裴長史幫她尋找家人,卻不肯跟我明說,我只能先將她安排在自己家中,這樣卻不是長久之計。」
  
  麴崇裕略一沉吟,冷笑了一聲,「今日我原是帶了幾處房契去客院的,都是長安坊裡的院子,既然裴守約用不上,你讓她住到那處最小的院落裡便罷。若是裴守約經了昨日之事,自此知情識趣,並無異動,此事我們便不必再多管,若是他竟然不肯安分,說不得我們也只好成人之美了」
  
  風飄飄應了一聲「是」。麴崇裕不再說話,拿起邸抄一目十行看了下去,看完思量了片刻便揚聲道,「來人」
  
  一位官吏應聲走了進來,麴崇裕將邸抄丟到他手中,「多抄一份出來,待裴長史來官署便給他屋裡送一份。」
  
  風飄飄看了看這位官吏的背影,又看了看麴崇裕,麴崇裕淡然道,「王皇后被廢,對我等來說,自然不是好消息,不過對裴長史來說,只怕更糟一些,他如今回長安的唯一指望,便是他那位據說甚得武昭儀寵愛的夫人了。他日後待這位夫人,恐怕會比如今更畏懼一些。」
  
  風飄飄點頭笑了笑,「飄飄這便去安置那位宮女。」
  
  麴崇裕卻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了聲「慢著」,沉吟了片刻笑了起來,「我怎麼把此事都忘記了」他眼睛變得閃亮,「他們會住進曲水坊,自然是因為安家的緣故安家……咱們府衙用的公文紙,是不是太好了些?如今均田制下西州民眾賦稅這般沉重,咱們也該開源節流才是」
  
  風飄飄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猶豫道,「世子,您這是要給裴長史出個難題?」
  
  麴崇裕微笑著瞟了她一眼,「不,我是要撒一個餌,他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只要他吃了這一口,此後就不愁他不慢慢跟著我的魚竿走」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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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54:23
  第19章 歲月靜好雄心勃勃
  
  站在這方不大的庭院裡,琉璃心裡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
  
  這處位於曲水坊南門的宅院,是一處兩進半的院落,房屋自然多數都是雙層。西州的房子原是蓋房之時便向下挖出一間,沿著外郭又挖出相應的空隙用以透光通風,中間留下的一尺多厚的生土便是房屋的牆壁,待這一層挖好門窗,鋪上樓板,平地裡起上一層,便成了兩層小樓。天時好時可以在二樓起居,若是到了夏日炎炎或大風肆虐的日子,便往樓下一躲。橫豎這座城市的街道、庭院都是向下挖出的,除了采光略差些,倒也不會有住進了地窖的氣悶。
  
  和西州的尋常民居一般,這處宅院門庭並不寬闊,亦無花木之盛,外院的幾間屋子的生土牆上只抹了一層同色的黃泥,內院房舍的外壁也只塗了一層淺黃色細泥,一眼看去,這座兩年前新修的院落,竟有一種百年滄桑般的古樸沉穆。
  
  一旁的管家老何悄悄看了沉默不語的琉璃一眼,心裡有些忐忑,滿臉陪笑的道,「好教娘子和阿郎得知,咱們這院子極是難得的,院子敞亮、房屋結實倒在其次,院子裡還有口深井,井水清甜,最是便利不過」
  
  老何的口音多少有點古怪,琉璃琢磨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有些納悶的看著他:有井很了不起嗎?老何忙笑道,「娘子有所不知,咱們這西州雖不似別處缺水,平日裡尋常人家也是要自己去東門下面的河中取水,或是向水車買水,這院中有井的人家十戶裡也不過兩三戶而已。安家在西州的幾處宅院裡,數這口井最好。」
  
  裴行儉轉過身來,點頭笑了笑,「這卻要多謝舅父的厚愛了。」
  
  老何悄悄的鬆了口氣,昨日那位大漢轉交的主人家信上寫得甚是明白,這宅院和院子裡的幾個下人,都已經轉手給了眼前這對官家夫妻,聽說這位阿郎是什麼長史,滿西州只比麴都護小上一級,又是從長安來的,他和老伴十足擔了一夜的心,沒想到兩人竟是這般年輕俊秀,說話又這般和氣。
  
  在院裡前後轉完了一圈,琉璃和裴行儉挑簾進了主屋,只見屋子頗深,兩扇高窗都打開了一多半,整個房間便顯得明亮了許多。牆上塗著一層光潔的白泥,地下則鋪著氈毯,外間設著坐榻屏風等物,而西屋裡,一張六尺寬的箱式床上掛著淺青色的綢帳,配著簇新的深青色被褥,雖不奢華,卻十分潔淨。
  
  琉璃怔怔的看著這間屋子,只覺得那種奇異的感覺更濃了一些。
  
  老何在她身後笑道,「因為十郎按說過幾日便會過來,因此屋裡前幾日便清掃乾淨了,昨日又細細的收拾過一遍,用具一概都是新的,娘子若是覺得哪裡不妥,吩咐老奴一聲。老奴馬上去換。」
  
  琉璃回過神來,點頭笑道,「都很妥當,你先去吩咐廚下備好午膳,再把西州這邊我們需要送禮的幾家族中長輩名單列出來,待我們備好禮品,你便帶著上阿燕一家家的送到,說我改日再前去拜訪。」
  
  安家原本就是以西州為根基,如今主要的幾支雖然都去了長安、涼州等地,西州卻還有兩支坐鎮。自打永徽二年麴智湛帶領一撥西州舊吏從長安回歸故里,這邊便越發繁華起來,幾個月前,連二舅安靜智也把夾纈店開回了西州。
  
  老何笑嘻嘻的領命而去,腰桿明顯直了兩分。
  
  琉璃又轉頭對阿燕和小檀笑道,「外面西廂房那三間屋子,你們自己隨意去挑吧,回頭收拾收拾行囊看還缺些什麼,吃過午膳小檀和我一道去市坊」
  
  小檀歡呼一聲便跑了出去,阿燕也笑著行禮退下。裴行儉走到琉璃身邊,「你倒是佈置得快,只是安家的那幾戶族人,為何是你改日前去拜訪,不是咱們去拜訪?」
  
  琉璃一愣,說來這些族人血脈已遠,並不是正經的長輩,自己身為安家的女兒,去結交一番還說得過去,可裴行儉身為西州長史,便是這一方土地的父母官,以晚輩之禮去拜訪胡商……裴行儉見她呆呆的看著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發什麼呆?待會兒送禮時遞話時記得捎上我。」
  
  他不是開玩笑?琉璃詫異的看向他,「你剛來西州,難道不用處理公務、結交同僚?」
  
  裴行儉不以為意的笑了笑,「自然不用,如今我最大的事便是陪你。」
  
  琉璃想了想,隱隱明白了幾分,頓時便有些歡喜不起來了,那只死孔雀又是拉又是嚇的,多半便是不想讓裴行儉插手西州的事務,西州本是麴氏經營了一百多年的根基所在,大唐接手統共也不過十幾年,如今又回到了麴氏手中,而且聽那些官員家眷的談吐,這些西州大族之間竟是盤根錯節……她正想得出神,裴行儉揉了揉她的眉頭,「你難道還信不過我?這些事情都不用你煩心,我自有分寸咱們這些日子便好好的走親訪友、吃喝玩樂,好不好?」
  
  裴行儉的臉上一絲陰雲也沒有,眉梢飛揚著自信,和在西州官員面前那副溫雅謹慎的模樣判若兩人,琉璃看著他,不由笑著點了點頭。
  
  裴行儉便問,「你適才在院子裡想什麼想得那麼出神?」
  
  琉璃思量了片刻,自己也有點困惑,「也沒想什麼,來之前我其實不曾想過這處院落會是什麼模樣,但今日進來一看便覺得親切,哪裡看著都順眼,這屋子裡的佈置說來尋常得很,我卻是越看越喜歡,也不知是為了……」
  
  一語未了,裴行儉已伸手把她攬在了懷裡,半晌才深深的歎了口氣,「傻琉璃,你不明白?這是咱們的家,是咱們的第一個家,我也是越看越歡喜」
  
  琉璃恍然微笑起來,是啊這是他們第一處自己買的院子,沒有陰謀的算計,沒有華麗的陷阱,只有乾乾淨淨讓人安心的味道,家的味道她把頭埋在裴行儉的胸口,深深的吸了口氣,任憑他身上那種清爽溫暖的氣息把自己從裡到外的包圍起來,在這個陌生而古怪的地方,有他,還有一個屬於自己的院落,似乎便沒有什麼是值得擔心的了。
  
  屋子裡一片安靜,隱隱能聽到外面街道上水車的叫賣之聲,窗子裡透進的明亮光線裡,細小的飛塵在無聲的飛舞,彷彿在雀躍著見證這一刻的靜好時光。
  
  ………………
  
  曲水坊的南面,便是西州城的唯一的市坊,從南到北的一條主街不過一百多米長,若與西市相比自然是小的可憐。只是走在這條主街上,琉璃卻覺得眼睛耳朵都有些忙不過來:身邊人來人往,有胡商操著一口地道的河洛話招呼客人,也有漢人在用滿口流利的栗特語討價還價;店舖密密麻麻,一色都是向著街道大開門窗的二層小樓,在捲起厚厚的氈簾下,各色香料綢緞珠寶應有盡有,看去比西市似乎還要花樣繁多一些。
  
  琉璃一眼就看見了一個波斯的翼獅角杯,拿在手裡頓時再也放不下來,沒走幾步,卻又看見了一把羅馬風格的金箔紋像玻璃壺……待她反應過來該買的東西還一樣沒買時,這些沒用的東西早已裝了一照袋,甚至還買了一把埃及風的獸足高腳凳。阿成扛著一堆雜物愁眉苦臉的轉身走了回去。
  
  琉璃心虛的看了跟在後面的裴行儉一樣,卻見他笑吟吟的向自己點了點頭,轉頭又與店裡的掌櫃攀談起來。
  
  小檀輕輕的拉了拉琉璃,「娘子,咱們帶的銀錢已用了一半,要不要婢子回去再拿一些?」
  
  琉璃忙斷然搖頭,她的那二百多金,買了院落下人,又進了兩車的貨物,如今剩的已不算太多——玩物喪志,她怎麼把來市坊最重要的事情給忘了?
  
  從傢俱鋪出來,琉璃不敢再亂逛,一路從市坊的南門走到北門,日常衣食住行之物卻集中在這邊。她一樣樣問了過去,發現這裡的布帛價格大約是長安的兩倍,醬、醋價格相當,鹽卻比長安便宜了一半多,另外黍米麵粉等物各有高低差價,瓜果野味則是物美價廉……她自是看得眼花繚亂,裴行儉卻也頗有興致,親手挑了兩樣果酒,又買了一條鹿腿。
  
  一行人正往前走,琉璃眼角一掃,突然看見一家店舖門口的木筐中放著一堆白色的東西,頓時眼睛一亮,壓了壓心跳,才不急不緩的走了過去。
  
  這家店舖門面極小,店主是位手腳粗大的中年漢人女子,正百無聊賴的坐在門口出神,看見琉璃過來,目光又落在門口的木筐上,臉上才堆出一個笑容,站了起來,「這位娘子是要看白疊?裡面有紡好的。」
  
  琉璃點點頭,伸手小心的抓起了一把鬆軟的白疊,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這正是她要找的東西:棉花很早以前她就知道,這個時代的西域應當是已經有了棉花,之後卻花了好幾百年才推廣到敦煌等地。至於被稱為白疊布的棉布,她在西市裡也曾留心過,卻發現幾乎只是一個傳說,至少她便從未見過實物。如今她終於看到這後世裡最普通不過的東西,也許是找到了一件值得一做的事情……琉璃只覺得手指上的份量沉甸甸的——不對,是的確有些太沉了琉璃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手指略一撥,便發現棉花裡的棉籽數量比想像中的要多上許多,而棉花的棉朵則似乎太小,仔細觀察纖維質量似乎也很可疑,她忍不住抬頭看向店主,「還有沒有更好的白疊?」
  
  店主忙道,「娘子這是哪裡話,這白疊便是最好的了,不信您去別處看看,哪裡還能有這麼鬆軟大朵的。」
  
  琉璃心裡微微一沉,難道此時的棉花品種還未改良過?想了想又問,「您為何不把白疊裡的這些籽去掉?」
  
  店主驚訝的看了她幾眼,笑了起來,「娘子不是西州人吧?這白疊去籽何等費力,若是有那把子氣力去了籽,自然是要拿來紡布的,怎會還拿出來賣?」
  
  也就是說,此時還沒有棉花去籽的設備?一些模糊的印象浮上心頭,琉璃怔了好一會兒才問,「這白疊如何賣?」
  
  店主笑道,「便宜得緊,這是上等的白疊,八文一斤。拿來給下人做做冬衣冬被是最好不過的。」
  
  裴行儉早已靜靜的看了半晌,聽到此處才開口問道,「這白疊平日裡都是用來做裡絮的?」
  
  琉璃搖了搖頭,沒有去籽的棉花做衣服被子,那得多沉?「我在西市時,曾聽說過西州這邊有白疊布,想來是用來紡布的。」
  
  店主滿臉是笑,「白疊布原是西州才有,比綢緞吸水透汗,又比火麻布柔軟舒適,娘子可要看看?」
  
  從半圓形的門走進去,小小的店舖裡只放著一張高足案幾,上面整齊的疊放著若干匹白疊布,多數是本白色,只有兩匹染成了靛藍,琉璃拿起來看了兩眼,也不知是該歡喜還是該發愁——布料織得極為粗糙,手感只比普通的火麻布略好一點,更別說跟絲綢去比,這樣的東西哪裡能用來做衣服?做抹布倒是差不離。她不抱希望的問了一句,「這白疊布什麼價錢?」
  
  店主看到琉璃的臉色便心知不妙,只能打疊起精神笑道,「這批白疊布織得細密,算是上等的,十五文一尺。」
  
  十五文一尺?琉璃還沒反應過來,小檀已驚呼了一聲,「比絹綢還貴?」
  
  沒錯,十五文一尺,四十尺一匹,也就是要六百錢一匹,比西州的生絹和綢緞都要貴出一大截更別說和長安去比,若加上運費,這樣一匹粗棉布,在長安要賣出定制夾纈的價錢來才不賠本……琉璃不由啞然失笑,難怪她在西市幾個月都沒見過白疊布,瘋子才會運這玩意兒去長安呢裴行儉也驚訝的走上一步,拿起一匹白疊布翻來覆去看了幾眼,皺眉道,「此物為何這般昂貴?西州有多少人種植?可是極難成活?」
  
  店主歎了口氣,「種的人倒有一些,好活得很,你看外面那生白疊,原是不值錢的,山那邊天氣寒冷,大夥兒多是用白疊來絮被而已,只是紡起來極難,也就是西州城的一些貴人愛用這白疊布來做臉巾和襪子,才有巧手的婦人費心費力的紡將出來,因此都是論尺來賣的。」
  
  琉璃心中盤算,她若記得不錯,一斤棉花至少能紡出半匹多粗布來,但一斤棉花只要八文,半匹粗布卻要三四百文,這其中的差價……她抬起頭來,微笑道,「勞煩裁十尺下來。」
  
  店主原以為這筆生意要泡湯,突然聽見這聲吩咐,不由眉開眼笑,「娘子果然是好眼光,咱們西州人都知道,白疊雖是看著不起眼,論舒適卻是綢緞都比不過的,若是不漿洗,越穿還能越柔軟,娘子多用幾回自然便知道好處。」手上便忙不迭的拿了尺子來量了十尺本色白疊布,仔細的裁下疊好,雙手送到了小檀的手裡。小檀一面給錢,一面稀罕的摸了摸,「倒是厚實得緊。」
  
  琉璃笑而不語,只對裴行儉道,「回去我便給你做幾雙襪子出來,只怕比細麻的要強。」
  
  裴行儉略有些疑惑的看了看琉璃,點頭笑道,「好,你給自己也做兩雙,也好知道這西州的白疊布的好處。」
  
  從白疊店裡出來,琉璃心中有事,一路默默盤算,又隨手買了些日用之物,挑了些上好的細綾,正想轉身回去,裴行儉卻道,「琉璃,前面有家夾纈店」
  
  夾纈店?琉璃抬頭一看,可不,不遠處一家店舖前的木牌上赫然寫著「夾纈」的字樣,看去好不親切。她和裴行儉不由相視一笑,一起走了過去。
  
  一走進店門,熟悉的氣息頓時撲面而來,三面牆上那或紅fen相間,或藍白交雜,或做三彩五彩的夾纈,讓整個屋子顯得一片花團錦簇,琉璃略掃了一眼,便看到了一幅熟悉的嬰戲圖,她忍不住笑了起來,轉身走向掌櫃,「這位老丈,借問一句,您的東家是安家哪支?」
  
  掌櫃略有些詫異的看了琉璃一眼,「這位娘子莫不是認得在下的東家?這夾纈店剛開不久,東家正是長安的安家四房,東家的夾纈在長安也是赫赫有名的。」
  
  琉璃笑道,「我姓庫狄,舅父的如意夾纈倒也是去過幾回的。」
  
  掌櫃驚訝的張大了嘴,隨即便滿臉綻開了笑容,「娘子可是一筆好丹青的庫狄娘子?小的久聞大名了,這店裡好幾幅夾纈還是娘子的手筆,都是再受歡迎不過」
  
  琉璃笑道,「老丈過獎了。」
  
  掌櫃拍腿笑道,「小的全是誠心實意,娘子有所不知,這西州貴人的喜好和長安頗有些不同,如今托官家招工匠入西州的福,染坊也有了,雕工也找到幾個好把式,只是能畫夾纈的畫師卻實在難尋,這西州的畫師多是畫佛像的,畫出花鳥也和佛爺似的,只能敬著娘子若能……」突然拍了拍頭,行禮不迭,「娘子恕罪,小的老糊塗了,東家說過您是有福的,如今已是貴人……對了,娘子怎麼來了西州?何時來的?」
  
  這掌櫃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後語的風格倒是與久未見面的那位安家六郎有五分相似,琉璃忍不住笑了起來,「是隨夫君過來的,算上今日才是第二天。在長安時,倒也曾聽舅父說過在西州開了家新店,不知六表兄如今可在西州?」
  
  掌櫃搖頭,「六郎前些日子已經回長安了,他的性子原是呆不住的,只怕過些日子會讓三郎過來。」
  
  琉璃眼前頓時便出現了安三郎那兩撇阿凡提式的鬍子,點頭笑道,「三表兄性子沉穩,主意又多,聽說如今西州商機日多,倒是讓他來主持局面最是穩妥。」
  
  掌櫃點頭不迭,「可不是,自打麴都護回了西州,祇家、張家的好些貴人也都回來了,前年麴家玉郎回來後,當年便開了好些工坊,來往客商過所時也再沒刁難過,比先前便利了許多。這兩年西州城裡少說也多了百來戶富貴人家,客商更是添了兩三成,連房子、米面都漲價了,正是開店的好時機,唉,卻不知突厥那邊……」突然間看到正凝神聽他說話的裴行儉,忙不迭的又行禮,「這位可是大娘的夫婿?小的有禮了。」
  
  裴行儉微笑點頭,「老丈不必多禮,不知老丈貴姓,在西州住了幾年?」
  
  掌櫃笑道,「小的姓史,原是西州人,年輕時走過幾趟長安,如今老了,承蒙安家郎君厚愛,給他看看店舖。」
  
  裴行儉笑著閒談了幾句,話頭便轉向了這兩年西州新添的工坊,掌櫃道,「原來這市坊對面是女市,最是見不得人的齷齪去處,玉郎回來後便改做了工坊,從敦煌、肅州那邊引了幾百號漢人工匠過來,如今皮匠、木匠、泥匠、鐵匠各種大小工匠竟是一應俱全,手藝也是極好的,如今西域各州府多有來買。」
  
  裴行儉笑著點頭,琉璃突然想起一事,忙問,「不知這工坊裡,可有專做器具的能手?」
  
  史掌櫃不由愣了一下,皺眉想了半日,「娘子問的可是能做機關器械的大匠,想必應是有的……」突然一拍大腿,「聽說麴家玉郎便是極有能為的巧手,我聽那幾個雕工說過幾句,竟是把他誇得如魯班轉世一般。」
  
  麴崇裕?算了吧琉璃頓時掃了興,裴行儉看了她一眼,順著掌櫃的話又問了幾句,掌櫃的話頓時滔滔不絕的流了出來,正說得興起,就聽外面響起了噹噹的銅鑼聲,竟是到了閉市的時分。
  
  待得回到家中,琉璃看見早先買回的那些寶貝,興致才略高了些,正拿著那個翼獅角杯擺弄,裴行儉笑道,「我看你是把這些店舖裡幾十年無人問津的東西都搜羅回來了,這羊做得這般怪模怪樣,卻是用來做什麼的?」
  
  琉璃心道,什麼羊,這明明是波斯銀器裡最典型的長角翼獅好不好?只能笑道,「杯子自然是拿來喝酒的,這角便正好是把手。」
  
  裴行儉拿在手裡試了一試,點頭道,「倒也巧妙,只是到底看著古怪了些。」
  
  琉璃笑道,「如今這個家中,我想買什麼便買什麼,且有你覺得古怪的時候」這是她親手買的院子,沒有那麼多盯著自己的目光,而那些西州的官眷大約也不會自降身份來這邊做客,她總算不用顧忌太多,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琉璃只覺得有股熱切的東西在心口幾乎就要噴薄而出。
  
  裴行儉笑著點頭,「在下拭目以待。」想了想又道,「你想找的大匠,若是過些日子,我大約還能想些辦法,只是你到底想做什麼?」
  
  琉璃堅決的搖了搖頭,「不告訴你」
  
  裴行儉驚奇的挑起眉頭,琉璃笑道,「你沒有五成把握的事便不會告訴我,如今這事我連一成的把握都沒有,說來作甚?」
  
  裴行儉看著琉璃得意的笑臉,有些哭笑不得,正想換個法子把她的話逗出來,就聽小檀氣咻咻的跑了進來,「阿郎,都護府的官吏給您送公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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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54:55
  第20章 紙墨陷阱首度交鋒
  
  粗織的白疊布拿到手上,幾乎有一種麻布的質感,琉璃對著光仔細看著布的紋路,發現最大的問題大概是纖維太短,雜質太多,只能紡出粗紗直接用於織布,如今西州的棉花品種的確不好,但也不至於連細紗線都紡不出來,卻不知到底還有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裴行儉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這白疊布難道有何不妥?」
  
  琉璃回頭笑了笑,「倒也不是不妥,只覺得可惜,這白疊布御寒吸水,按說穿著應是舒適的,偏偏如此粗糙……都護府給你送什麼公文來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是長安的邸抄,一個月前,聖上下詔,皇后王氏與淑妃蕭氏被廢為庶人,親族流放嶺南。」停頓片刻又道,「此時此刻,我們只怕要改口稱武皇后了。」
  
  王皇后和蕭淑妃終於還是被廢了?而且還是一個月之前。琉璃怔了一下,腦海裡首先浮現的,竟是初見蕭淑妃時那根塗著丹寇的纖纖玉指,還有中秋宴上王皇后驚鴻一瞥的端麗身影,自己若是沒有記錯,她們大概是熬不過這個冬天的,說不定此刻已不在這個世上。琉璃默然垂下眼簾,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裴行儉歎了口氣,握住了琉璃的手,「你不用怕我不高興,此事,原是意料之中。」
  
  琉璃抬頭笑了笑,是啊,武則天當皇后麼,太在意料之中了,所以她不是怕表現出高興來讓裴行儉心裡不舒服,而是實在找不到任何驚喜的感覺。
  
  裴行儉有看著她的目光漸漸多了些疑惑,琉璃想了片刻才道,「王皇后其實性子還算中正,若不是原先的魏國夫人……」那位柳氏夫人真是害人害己,如今先是被奪了封號,接著又被流放嶺南,也算是惡有惡報,倒是那些王氏族人,卻是不得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
  
  裴行儉搖了搖頭,「你便是心腸太軟,有些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也不過是命數而已。以後,你要記得叫王庶人,莫叫人抓了短處。」
  
  琉璃點點頭,拋開了這些思緒,轉了個話題,「他們巴巴的給送這個來作甚?」
  
  裴行儉微笑道,「自然是好心的來告訴我一聲,我在長安那邊只怕是永無翻身之日了。」
  
  不安好心的死孔雀琉璃輕輕哼了一聲。
  
  裴行儉不以為意的一笑,「如此一來,我正好多陪陪你。」
  
  這話從何說起?琉璃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正是新鮮出爐的大唐皇后所寵愛的畫師,不由啞然失笑,一眼卻又看到裴行儉另一隻手裡還拿著一卷厚厚的文書,指了指問道,「這便是邸抄?」
  
  裴行儉笑著把文書往案幾上一放,「邸抄若有這麼厚還了得?這是都護府的一本賬目,說是讓我先過目,過兩日好去議事。」
  
  這麼快讓裴行儉看賬目?琉璃不由有些意外,剛想開口,裴行儉已笑道,「據說如今西州賦稅的欠款年年累積,都護府也該開源節流一番才是,這原是最得罪人的差事,由我來做自然是再合適不過。你先收拾物件,我也翻一翻,看看有什麼頭緒。」
  
  原來如此裴行儉在案幾前坐了下來,凝神翻閱著手中的賬目,神情安靜而專注,一本最俗氣的賬目拿在他的手中,竟然也有幾分詩書的高華氣韻,琉璃不由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頭拿起剪刀,按照剛才已經畫好的襪子輪廓,裁下了幾片白疊布,穿針引線的縫了起來。剛剛縫好一隻襪子,只覺得窗外的光線已經黯淡下來,她忙又起身點燃了蠟燭,放到裴行儉身前的案几上,自己也在一邊坐下,換了一根青色的線,打算在襪邊繡上一圈小小的雲紋。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修長的手輕輕按住了她的手背,琉璃抬起頭來,裴行儉微笑的面孔被燭光映照得分外溫暖,「不用繡了,鞋襪舒適便好,要這般精緻做什麼?仔細費眼睛。」
  
  琉璃端詳了一下,自己繡的雲紋最多只能算湊合,這雙白疊布的襪子離精緻更是差得不知道有多遠,此時的富貴人家的襪子是怎麼講究都不為過的,難不成真讓他和庶民般穿著本色無華的襪子?不過此時肯定是無法再繡下去,她笑著把襪子放到一邊,「這麼快便看好了?」
  
  裴行儉看了一眼已經合上的賬本,「都護府的支出無非人、物兩項,於人而言,表面上雖然的確有些朝廷外員領了俸祿,但西州五縣二十四鄉,朝廷並未指派官員下來,卻不能無人管理,只能由都護府派人攝職,給這些攝職官發放祿米、配給雜役也是應當。我粗略算了算,只怕比朝廷應給的要少五成,絕無再減之理。」
  
  琉璃點頭,她雖然對這些事情是純粹的外行,但也明白裴行儉這位長史如果走馬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減掉屬下本來就不豐厚的待遇,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麼?「既然如此,不減不成麼?」
  
  裴行儉微微一笑,「也不是不成,只是此事既然已經知會我,又說了讓我拿主意,麴崇裕自有法子令我不得不去做,其實若是純是此項,倒也不是無法可想,我總覺得似乎另有蹊蹺……」
  
  琉璃一怔,那該如何是好?裴行儉卻突然皺起了眉頭,「琉璃,你可知道十郎商隊帶的貨品中可是有紙張、墨錠等物?」
  
  琉璃想了想,點頭道,「你怎麼知道?」記得剛出長安時在路上遇到過兩場秋雨,十郎最著緊便是那一車益州黃麻紙,一共說是三百貼,也就是足足三萬張,她還問過十郎,幾千里路運這麼多紙過去做甚,十郎說是……她猛的醒悟過來,不由睜大眼睛看向裴行儉。
  
  裴行儉出了口氣,點頭道,「果然如此這些賬目裡在俸祿和雜用錢糧外,支出還有日常雜物一項,其中最大的一筆便是紙,我朝各地官府公文最常用的是益州杭州等地的細麻紙,西州亦然。按賬冊上的記載,每年要用上好的益州黃麻紙三百帖,而每帖要八百多文,算來是長安價格的一倍多,倒也不算稀奇。只是本地的粗麻紙,卻只要五六十錢一帖,只要將這項一換,相差便有兩百多緡,足以養活兩百名雜役。墨也是如此,上等之墨與下等之墨,差價可達十幾倍,日用所費又多,略省一省,一年也有幾十緡的富餘。」這筆賬並不難算,這樣一換,決計是一條節流而不得罪人的好門路——只是對他而言,卻是一個挖好了的深坑。
  
  琉璃不由呆住了,「難道沒有別的法子?」
  
  裴行儉輕輕拍了拍賬冊,「若從這賬冊上來看,只怕沒有更好的法子了,麴崇裕也不會給我時間去想別的法子。」
  
  也就是說,只能用換紙墨來節流,可是這樣一來,十郎從長安運來的黃麻紙就全部白費了,這年頭,莫說讀書人本來便少,尋常人家根本不會買這種紙回去用,便是富貴人家也不會用得太多,若是原樣運回去,便是運到敦煌,還要饒上許多運費,真真是血本無歸了,只怕十郎這一趟所有貨物所得之利,填上這個窟窿後也不會再剩太多,這又是他第一回帶商隊琉璃只覺得心頭一團亂麻似的,理不出個頭緒來。
  
  裴行儉的聲音卻依然平緩,「我若猜得不錯,麴崇裕是等著我過兩日自己提出這法子,或是讓別人提出,逼著我不得不同意這法子,待到十來天後十郎到了西州,再等著我去求他,如此一來,一則我自己出爾反爾,威信掃地,二則,欠了他的人情,日後自然不容易還;或者,我不肯去求他,便是得罪了你和安家,更是孤立無援,他自有後手讓我只得依附於他。」
  
  二百五十貫錢,將近五十金……琉璃想了半日,只覺得肉疼,還是咬咬牙道,「不如咱們把那車紙買下來,慢慢寄賣?」
  
  裴行儉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揉了揉琉璃的皺得緊緊的眉頭,「傻瓜你來西州是要開紙店的麼?你放心,還有兩日,我自能想出法子來。」說著長身而起,拖著琉璃便往外走,「天都快黑了,也不知今日的鹿肉烤得如何,你陪我去喝一杯好不好?」
  
  他有法子?他能有什麼法子?琉璃疑惑的跟在了他的身後。
  
  到了第二日,裴行儉卻只是晨間去都護府坐了半日,午後回來便又拉著琉璃到市坊中去轉了一圈,倒是找到了一處賣紙張筆墨的鋪子。只見鋪子裡賣的都是本地紙坊所產的粗麻紙,一帖五十五文,一管筆十五文,上墨一百四十文,下墨才十文,果然和裴行儉所說相仿。店內亦無書可賣,只有幾卷手抄的佛經,用的倒是好紙,只是要好幾緡一冊,價格著實有些離譜。店主見琉璃咋舌,便笑道,「讀書人何等金貴?一字字將這佛經抄將下來,又要花多少心血時日?這價格已是十分公道了。」
  
  原來不是紙值錢,是字值錢,就像棉花和棉布……琉璃想到自己的大計,暗暗歎了口氣,卻聽裴行儉問道,「怎不見有歷譜賣?」
  
  店主笑道,「這位郎君,如今都什麼時日了?今年的歷譜誰還肯要?至於明年的,咱們西州可不出歷譜,至少正月底才能從敦煌那邊進過來。」
  
  裴行儉神色裡露出幾分感興趣的模樣,「今年的歷譜若是有,我倒想看一眼。」
  
  店主忙回身找了半日,翻出一本,拍乾淨灰塵,遞給了裴行儉。琉璃還從未見過民間的歷譜,忙也湊過去看,卻見是用細麻紙訂成的薄薄一卷,用工工整整的小楷手抄而成,每日下記著干支宜忌等幾個字,排版裝裱都十分尋常,與朝廷發放的畫卷式歷譜幾乎不可同日而語。
  
  店主便笑道,「這已是極好的歷譜了,今年正月裡賣了三百多冊出去,那時要二百八十錢,二月間還要一百多錢,如今客官若是想要,三十錢拿走便是。」
  
  琉璃正想還給店主,裴行儉卻笑著說了聲「好」。
  
  琉璃只得讓小檀上來付了錢,待離開店舖,卻忍不住道,「家中的歷譜不是昨日便找出來麼?你買這卷廢紙做什麼?」
  
  裴行儉揚眉一笑,「自然是有大用處。若是事情正如我所料,十郎的那二百多貫便要著落在它的身上。」
  
  琉璃怔了片刻,隱隱間有些明白了他的想法,越想卻越是不對,「這法子如何行得通?一則明年的歷譜還未出來,便是有紙,卻上哪裡抄去?二則,待到拿到歷譜再抄出來,時辰上只怕也來不及了,適才那店主不是說二月間便不值錢了。」
  
  裴行儉笑了起來,「那若是正月之前呢,能值得多少?你忘了我曾跟誰學過數算之學?若是觀測天文,補漏拾遺,重新制定曆法,我或許力不能逮,但拿著如今的曆法,推算明年每一日的干支凶吉,這又有何難?歷譜要的便是一個快字,只要咱們在正月前制了出來,難道只有西州一城之人會買歷譜,來往的客商業協會放過這大好的商機?」
  
  琉璃恍然大悟——難怪他上來就問歷譜,多半是早便打好了主意,昨日才會那般胸有成竹她忍不住瞪了裴行儉一眼,「你又瞞著我」
  
  裴行儉笑道,「我昨日只是有這個念頭,但一則不知歷譜的價格,二則也不知民間有多少人會買歷譜,再者最難之事,卻是不知盡安家之力,能找到多少能抄寫之人。不然我便是算出了歷譜,正月前又能抄出多少本來?此事還要去安家長輩家中拜訪之後,才能算出大概來。總之,按那店家的價格,這一車紙只要能用出一小半,十郎便不會太虧。若是不成,我再另想法子便是。」
  
  琉璃從裴行儉手裡接過歷譜看了一眼,這一卷大概要用十幾張紙,按他的說法,是不是至少要抄出一千本來?每本歷譜總得有三千多字,要一個月的時間抄出來至少也要二十來人才成吧……琉璃正想詢問,前面卻有人笑道,「裴郎君,庫狄娘子,今日兩位怎麼有暇又來市坊了?」
  
  琉璃抬頭一看,原來是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夾纈店前,那位愛說話的史掌櫃正笑嘻嘻的跟兩人打招呼,兩人只得停步寒暄了幾句這才離開,還未走出多遠,琉璃突然心裡一動,抬頭對裴行儉說了聲,「你稍等我片刻」轉身一陣風般跑了回去。
  
  裴行儉愣了一下,不知她又想起了哪一出,只得也慢慢跟了過去,到得夾纈店門口,只聽見琉璃充滿喜悅的一聲歡呼,「太好了」
  
  史掌櫃站在店舖當中的空地上,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這位眉花眼笑的庫狄娘子:他沒聽錯吧?聽說自己這夾纈店生意不好,這個月沒有接到多少活計,她怎麼會高興成這樣?
  
  ………………
  
  安西都護府的府衙裡,正廳背後最大的一間屋子,便是裴行儉辦公的所在。已近午時,平日裡正是眾人收拾物件、準備出去用午膳的閒散時分,但此刻屋裡坐的二十多位縣令、主簿、參軍,屋外的幾十號雜役,卻沒有一人想起這一出。
  
  麴崇裕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如悶雷一般響在了眾人的耳郭裡,「都護吩咐我過來轉告一聲,明年的開銷怎麼也要省下三十萬錢才是,至於如何省,卻要煩勞裴長史來拿個主意了。」
  
  三十萬錢,也就是三百緡,難不成他們這些攝職官拿得還不夠少?他們雖然不指著這些俸祿過活,但也不能欺人太甚不少人看向裴行儉的目光裡,隱隱帶上了幾分敵意——他是朝廷命官,日日坐在屋裡發呆也有足額的俸祿和職田,卻要剋扣他們這些人的?
  
  只有麴崇裕依然是笑容可掬,「裴長史,這支出的賬目,你也看了兩日,不知如今可有什麼高見?」
  
  裴行儉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目光中的壓力,看著眾人笑了笑,「裴某新來乍到,哪有什麼主意,還望諸位同僚群策群力,才好不辜負都護的期望。」
  
  屋裡一時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後,還是高昌縣縣令王君孟第一個開口,「說來都護府的開銷並不算多,論理麴都護還領著西州刺史,應有州官州吏配置,咱們這邊卻是全是都護府官員兼任,人力省無可省,此其一;其二,原先柴都護、郭都護在時,西州官吏遠所得比如今多了好幾成,現下府中當差者,職田幾乎不曾分過,俸祿、雜給也只是朝廷命官的半數,便是程糧錢等支出亦比朝廷定額為少;外面那些雜役更不用說,一人一年也不過千來錢,再要少了,他們如何養家餬口?因此,如今節流固然應當,若是節得狠了,人心浮動,卻是得不償失。」
  
  王君孟乃是高昌國世代相丞王家的嫡子,又是麴崇裕的妹婿,身份與眾不同,他一開口竟然說出這樣一番道理來,屋裡自是人人點頭。
  
  麴崇裕平日最給王君孟面子,此時卻淡然道,「你說這些,難道都護便不知曉?只是明年朝廷必然征伐突厥,西州的賦稅又欠非一日之寒,若不開源節流,明年一聲要交軍資,是各位捐獻還是再提前收它三年五年的租庸?」
  
  眾人一時不由默然。主簿嚴海隆忙笑道,「都護深謀遠慮,原不是屬下們能比,下官以為,雖然各位同僚和所用雜役之費已是省無可省,但平日府中的雜物開支或許有可商榷之處,例如筆墨紙硯席褥之物,雖是不甚起眼,只怕其中卻是有文章 可做。」
  
  麴崇裕挑了挑眉頭,看向裴行儉,「裴長史這幾日已看過支出的賬冊,不知嚴主簿所說這幾項,開支大約有多少?」
  
  裴行儉拿起手邊在賬冊翻看了片刻,才抬頭道,「將近六百緡。」
  
  屋子裡頓時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好幾個人都有些意外,萬沒想到這些不起眼的東西竟要花去這些錢。
  
  嚴海隆點頭笑道,「正是。下官若是記得不錯,早幾年還要多些,當年西州的紙張便是粗紙也都要從敦煌買入,前年世子在西州開了紙坊,這才半數以上都換了本地之紙,只是發往朝廷、與外州縣來往以及諸位所用,還是照例用了益州黃麻紙,若是統統換成本地粗麻紙,只怕便能省下兩三百緡下來。」
  
  平日辦公用差一點的紙,這又有什麼好猶豫的?眾人立刻紛紛附和起來,「嚴老此言有理原是該換本地紙張才是。」
  
  嚴海隆又笑吟吟的列舉了以下墨換上墨、暫停更換席褥氈毯等項,算下來時,卻正好是三百餘緡,麴崇裕點頭不語,隨即便鄭重的看向裴行儉,「長史以為如何?」
  
  一屋子人期待的看向裴行儉,裴行儉怔了一下,才笑著點了點頭。包括麴崇裕在內,人人都鬆了口氣,氣氛頓時變得輕快起來,在房門口伺候的差役往外比了個手勢,院子裡頓時也響起了一片念佛之聲。
  
  直到一屋子人說說笑笑的散去,麴崇裕才懶洋洋的站了起來,與裴行儉並肩走到門外,滿臉都是愜意,「難得這樁差事竟是迎刃而解,守約,今日可有暇一起出去喝一杯?」
  
  裴行儉腳步一頓,臉上露出了客氣的微笑,「多謝世子好意,內子今日特意準備了烤鵝,卻是不好不回去用膳了。」
  
  麴崇裕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也罷守約,此事雖是暫時是定了這個主意,落實之務還要著落在你的身上,若有什麼為難之處,儘管來找我便是。」
  
  待麴崇裕回到自己的屋子時,高昌縣縣令王君孟已等在了門口,見到麴崇裕便笑道,「玉郎神機妙算」
  
  麴崇裕冷冷的一笑,「這也用算?我原本有些擔憂這裴守約或許知道安家車隊裡有我們要的麻紙,拿著官家臉面之類的話來搪塞我等,今日看來他卻是一片懵懂,只是打定主意不當出頭鳥,卻不知咱們原本就不打算讓他出這個頭」
  
  王君孟笑著點頭,「正是,這幾日我也讓人留心著他們夫婦,不是在市坊裡亂買物件,便是拜訪安姓的胡商,倒是悠閒得很。」
  
  麴崇裕鳳眼微挑,悠然道,「且讓他們再悠閒幾日,最多再有十日,只怕他們連覺都睡不好了」半晌又補充道,「還是讓人略盯著他們一些。」
  
  只是接下來這十日裡,裴行儉卻似乎越發悠閒起來,每日下了衙,連門都不大出了,倒是那位庫狄氏日日都會興致勃勃的買些東西進來,今日買四五個奴僕,明日買七八匹絹紗,後日又運了些傢俱木頭……麴崇裕得到回報,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來——自己到底在擔心什麼呢?
  
  轉眼便到了十二月初二,當安家商隊幾十匹駱駝組成的長長隊伍出現在西州城外時,西州城裡頓時有了一份過節般的熱鬧:與平日來往的客商不同,每年此時來到西州的安家商隊,攜帶的除了尋常的貨物,還有不少西州大戶人家點名要的稀罕玩意兒,更別說商隊裡的胡商和護衛原本便多是西州的兒郎,早有親眷們翹首以盼。
  
  在西州城東門下面的河谷裡,卸貨運貨的奴僕、前來迎接的親族,以及湊熱鬧的閒人擠做一團,人人都喜笑顏開,只是當裴行儉得到消息也來到河谷中時,卻是意外的對上了一張有些發青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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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55:24
  第21章 奇思妙想血光之災
  
  麴崇裕難得的穿著一身素面的淺青色圓領袍,整個人顯得比平日斯文清雅了許多,看著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的安十郎,神色歉然,「此事雖說是裴長史的安排,卻也怪我近來太忙了些,竟是把你的這車貨給忘了個乾淨,如今你還是先與長史商議一番,若是有補救之法,我定然盡力而為。」
  
  安十郎臉色略有好轉,看著裴行儉,目光帶上了幾分期待。裴行儉怔在那裡,眉頭緊鎖,半晌才道,「十郎,此事……你怎麼從未與我說過?」
  
  安十郎心裡頓時一沉,他也不是剛出道的雛兒,隱隱便覺出了幾分不對,有心想多問裴行儉幾句。裴行儉卻轉過頭,出神的望著從駱駝上卸下的一袋袋的貨品,別的貨物一樣樣運上了城門,惟有裝紙張的十幾個皮袋,在地上堆得越來越高。
  
  安十郎看著裴行儉的臉色,心底涼意更甚,卻聽麴崇裕長長的歎了口氣,語氣裡帶上了幾分決然,「也罷這些益州黃麻紙,照舊先放到府衙裡去守約,此事原是我考慮欠周,才教你這般為難,待我回去後,便向父親陳情一番,後日把同僚們召集過來,大家再商議商議,難不成真找不出別的節流法子?若是實在不成,我,我便去求父親收回成命」
  
  裴行儉只怔怔的看著那堆皮袋,突然抬起了頭,「多謝世子,只是事到如今再更弦易轍,只怕對都護,對世子,都是名聲有礙,守約不敢因私而害公」
  
  安十郎本來心裡已是一鬆,聽到這話,臉色不由便白了,裴行儉卻轉頭看向他,「十郎,這些紙張都放到我的院子裡去,你放心,此事因我而起,自然也會因我而終,絕不教你難做便是」又向麴崇裕拱了拱手,「多謝世子美意。」說著便上前便吩咐人將裝細麻紙的皮袋都運到曲水坊南門的裴宅去。
  
  安十郎一時愣在了那裡,他自然不願意這麼幾千里運過來的細麻紙又原樣運回去,這種紙張原是官府生意,官家一旦不要那便是血本無歸。但若讓裴行儉一力擔下來,卻更是不妥。做生意原是寧可賠錢也不能得罪官家,如今親族中好容易出了一號能在西州說話算數之人,為了兩百多緡便得罪了他,豈不是是得不償失?
  
  麴崇裕眉宇間掠過一絲訝色,略怔了一怔,轉頭對安十郎歎道,「守約這又是何苦,他一個六品的官員,要幾年不吃不喝才能攢到二百緡?你還是勸勸他,莫要那般固執,我等好歹同路一段,同僚一場,便是捨些面子不要,又有何要緊?」
  
  安十郎歎了口氣,「多謝世子一片好心,我這便去勸勸他。」說著走上幾步,低聲跟裴行儉說了幾句,裴行儉卻只是搖頭,神色固執,待健僕們將十幾皮袋的紙張都運了上去,更是向麴崇裕拱了拱手,便轉身拉著安十郎一路進了東門。
  
  看著裴行儉挺直的背影,麴崇裕的眼睛不由微微瞇了起來,風飄飄本來在人群中與相熟之人說笑,此時也走了過來,輕聲道,「世子,裴長史竟是要自行擔下此事麼?」
  
  麴崇裕眼睛裡有明亮的光芒一閃而過,「此人性子雖然平庸,事到臨頭竟是頗有骨氣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風飄飄輕輕的皺起了眉頭,「那咱們……」
  
  麴崇裕目光閃動,突然輕聲一笑,「說來原是我等考慮不周,按裴長史的品級,應有庶僕十二人,西州自然沒有這許多人力,卻也該從府中雜役裡給裴長史挑幾個做庶僕了不是?」
  
  風飄飄臉上露出了意外之色,都護府雜役雖然收入不多,卻也是為官家當差,因此能當雜役者,多與西州幾個大家族沾親帶故,一旦當上了裴行儉的庶僕,吃穿用度都由裴長史說了算,若是被他收服了去,豈不是讓他平白多了助力?她只當世子會以西州人力緊張為由,不給裴行儉配上庶僕,如今……
  
  麴崇裕笑得十分優雅,「原先我是不曾留意過府裡的雜役,前不久一番詢問之下,倒是找到了好幾個人才,正該好好給裴守約效力才是。」
  
  「還有,那位宮女記得說是四處在尋找家人的,如今可有了消息?」
  
  ………………
  
  西州的主街上,安十郎跟在裴行儉的身後,有心想說服裴行儉打消那個念頭:麴世子都遞過台階來了,為何不就勢走下去?如今這般處置,自己既是吃了大虧,又駁了世子的好意……只是看著裴行儉肅然的臉色,他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暗暗打定主意待會兒定要讓琉璃來勸說他一番——想來也只有琉璃,才能說服他。
  
  西州原本不大,兩人步履匆匆,曲水坊自是轉眼便到,健僕們陸續把十幾個皮袋都堆放在了前院裡,裴行儉神色漠然的看了片刻,又讓人給了賞錢,帶著安十郎便進了後院。
  
  一進院門,安十郎正想開口,卻見裴行儉的神色突然放鬆了下來,轉頭對自己微微一笑,「十郎放心,其實這些紙張的用處,我和大娘早已有了主意,只是此事未成之前,不好教人知曉,倒是讓十郎憂心了一路,全是守約的不是。」
  
  安十郎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裴行儉笑道,「你跟我來」
  
  從後院的小角門出去,便是圍著寬敞天井的六間後罩房,原本是安家存貨之處,有夾道直通外面的大街,只是此刻夾道之門緊鎖,天井裡卻是一片古怪的忙碌景象,十幾個工匠分做四處,在臨時搭好的案台上或敲敲打打,或精雕細刻,而琉璃也穿著一身深青色的胡服,頭上包著深色頭巾,在一處案台前低頭端詳著手裡的一張大號麻紙。
  
  裴行儉笑道,「琉璃,你看誰來了?」
  
  琉璃抬起頭來,看見安十郎,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安十郎卻是一怔——不過二十多天不見,她明顯消瘦了許多,眼下有兩道顯眼的青痕,臉頰上還有斜斜的一道墨跡,隨著笑容生動的舒展開來。
  
  正在忙碌的眾人也都抬起頭來,好些人臉上的墨痕更多,看見裴行儉便叫了起來,「阿郎,字紙印出來啦」
  
  琉璃快步走到裴行儉和安十郎面前,揚了揚手中的字紙,眼睛閃閃發亮,「這回總算成啦再過十幾日,十二塊雕版定能全部做好」
  
  眾人也紛紛放下手中的工具,有幾個便道,「我手頭這塊後日能出來。」「我這塊明日晚間便能出來。」
  
  裴行儉接過字紙看了一眼,笑著點頭,「果然成了,比上回的又要好上許多」安十郎也好奇的湊過來仔細一看,卻原來是一張歷譜,用細線分出兩列共三十個細長的格子,每列上用大字記著一日的干支,略小些的字則是當日吉凶宜忌,十分清晰明瞭,字跡大小一致,筆畫更是工整漂亮得出奇。格子外框上還有一圈簡單的卷草花紋,整張字紙看上去竟有一種前所未見的規整悅目。
  
  他越看越覺得有些異樣,「這是怎麼寫出來的?怎麼能寫得這般齊整好看?」
  
  琉璃的笑容越發璀璨,指了指放在案台上的一塊黑色木板,「是它寫出來的」
  
  安十郎忙走到案台前,卻見這塊木板比紙張略小,板上淺淺的凸起處是一個個整齊的陽文反體字,有兩人便笑嘻嘻的走了過來,拿出小刷子在板上細細的塗了層墨,仔細的貼上一張白紙,又拿起另一個乾淨的大刷子在白紙上刷了兩遍,揭開後翻轉過來,赫然便是與他手中這張一模一樣的歷譜。
  
  安十郎不由目瞪口呆。
  
  琉璃得意的對裴行儉眨了眨眼睛。字自然是裴行儉寫的,他得先在打好格子的夾纈店專用薄紙上寫好字,將紙貼到木板上,刻工沿紙反面透出的字形輪廓刻好線,雕工再一點點剔除掉刻線外的木板,這才能做出印刷用的雕版來。
  
  安十郎上下看了好幾遍,注意到這張歷譜打頭一排分明有「乙卯年歷譜」的字樣,突然醒過神來,叫道,「你們,可是打算拿這些黃麻紙做明年的歷譜來賣?可這歷譜……」
  
  裴行儉笑道,「十郎放心,守約在長安時曾跟著太史令學過兩年天文數算之學,這種簡單的歷譜絕不會算錯,如今頭四個月的雕版這兩日便能做好,日後還會更快一些,大約半個月後,便可以做出明年的歷譜來。」
  
  安十郎臉上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看看裴行儉,又看看手裡的字紙,再看看那塊雕版,彷彿有銀幣從眼前嘩嘩流過,半晌才歎了口氣,「守約,你是怎麼想得出來的」若是半個月後便可以印出明年的歷譜來,莫說西州各縣,便是運到敦煌去也不比當地的歷譜晚出,而那些手抄的歷譜,論樣式論紙張論墨書,怎麼能跟他們印的這種相提並論?
  
  裴行儉笑著看向琉璃,「我自然是想不出來,全是大娘的主意。」
  
  安十郎瞪著琉璃,張了張嘴卻有些說不出話來,琉璃揚眉笑道,「我曾在夾纈店做過畫師的。前些日子突然想到,做夾纈的木板既能刻出那般繁複的花樣,大約也能用來雕字,沒想到試了幾次,居然便成了說來還要多謝安家的這些長輩,如今不但二舅的夾纈店裡四個雕工全在這裡,他們還幫我找了七八個原先做過傢俱和陶器刻工的客戶,不然哪能有這般快。」
  
  安十郎只有點頭的份,默默算了片刻才道,「我這便找幾個可靠的人的過來,今日既然第一塊雕版已出,便可以開始印紙制譜,先按兩千六百份翻制,販賣之事全包在我的身上,待歷譜銷完,所得錢帛我們對半而分」
  
  裴行儉一怔,笑著搖頭,「不用如此,這些不值什麼?難不成我們做這些還是為了與民爭利?」
  
  安十郎神色肅然,「守約此言差矣,我們昭武人做買賣最講公道,我不過是派些人手,用幾處店面而已,這歷譜是守約你算出來的,雕版是大娘想出來的,我安十郎豈能佔你們的便宜?」
  
  裴行儉正待推辭,琉璃已笑道,「可紙張全是十郎出的歷譜也全要你去售賣;表兄,你莫不成是因為守約的身份,才這般謙讓?不如這樣,銷完之後你分我們三成便是,你若連這也不肯,我便只好找族叔們來做此事了。」
  
  安十郎思量片刻,歎了口氣,「也罷,大娘,你和守約便三分佔一,你們這番心意,十郎銘記在心」
  
  三分之一麼,那麼除去這些天的雇工與用料,還會有兩百多緡的收入,而且也能讓西州和敦煌這些地方的人,都能用上有史以來字跡最漂亮的歷譜琉璃不由笑了起來,轉念卻又想起了另外一事,「還有一事要拜託十郎。」
  
  安十郎忙道,「大娘請講。」
  
  琉璃笑道,「真到印製歷譜之時,這院子只怕太過狹小,還是搬到寬敞些的地方才好,再者,這雕版印歷譜全是十郎的主意,日後我和守約再也不會過問」雕版的事情既然已經解決了,她還是悶聲發大財的好。
  
  安十郎有些不解的看向琉璃,琉璃笑著一攤手,雪白的手掌上也是墨跡斑斑。他還未開口,裴行儉已笑道,「十郎先看看這些雕版,我和大娘待會兒再過來。」說著攜了琉璃的手便走回了內院。
  
  琉璃奇道,「你做什麼?我還未跟表兄說清楚」
  
  裴行儉笑道,「待會兒再說也不遲」把她拉到屋裡,從壺裡倒了點水出來打濕了手帕,一隻手捉住了琉璃兩隻手,另一隻手便用帕子細細的擦乾淨了她臉上的墨跡。
  
  琉璃看著手帕上那黑乎乎的一片才反應過來,想到剛才自己得意洋洋的獻寶之時,居然是這樣一副形象,不由哎呀一聲,「你怎麼不早些提醒我?」
  
  裴行儉語氣無奈,「我倒是想早些說,只是實在沒機會插進嘴。」見琉璃臉都有些漲紅了,才笑道,「你放心,十郎看見那雕版,便再看不見你臉上的墨……我麼,我倒覺得,你適才那樣子,比平日更好看一些。」
  
  琉璃看了看依然滿是煙墨的手,無力的白了他一眼,好看?是像花瓜一般好看麼?突然想起一事,「忘記告訴十郎了我這兩天都在試墨,發現松煙墨最是好用,別的墨便要差許多」
  
  裴行儉忙拉住她,歎了口氣,「你洗淨手再去也不遲,如今十郎來了,你該做的也都做好了,要好好歇著才是,也不看看自己熬得眼睛下面都青了」
  
  琉璃倒了半盆水洗淨了手,低聲嘟囔道,「誰知道會那般麻煩?」她原以為有夾纈店現成的材料和人手,自己以前又刻過陽文的印章 ,做個雕版還不是再容易不過?誰知從製版時的刀法刻法,到選擇用墨,再到轉印紙張都有好些麻煩,幸好這些工匠多數頗有經驗,裴行儉也常有妙思,大家邊試邊改,慢慢找到訣竅,足足十天的時間才做成功了這第一塊雕版。
  
  裴行儉猶豫了片刻,還是問道,「琉璃,難道咱們真要與十郎分利?」
  
  琉璃用新制的白疊布手巾擦乾了手,「自然要收,不然你心裡過得去了,十郎心裡如何過得去?」看見裴行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走到他身邊,抬頭認真的看著他,「我喜歡做這些事情,守約,日後我想和表兄、舅父他們合著做事。」
  
  裴行儉驚訝的看著琉璃,琉璃也直視著他,心裡多少有些沒底,裴行儉的性子雖然寬和,骨子裡卻多少有些清高,對錢帛又看得極淡,十有八九不會認為做生意是一件多麼光彩的事,剛才他不還說他不會「與民爭利」麼?可是,既然來了西州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再也沒有那麼多牽制顧慮,她怎麼能甘心繼續無所事事?實在不成,他還有三件事情沒答應自己呢裴行儉沉默半響,卻搖頭笑了起來,拉著琉璃坐在了榻上,「琉璃,以前我只知道你喜歡丹青,竟不知你這還有這許多奇思妙想,你喜歡做什麼,想做什麼,如今可否都跟我說說?」
  
  琉璃看著他溫和的笑容,心裡一暖,輕聲道,「其實我也沒想得太清楚,只是覺得自己如今可以多做些事。譬如這雕版印字,其實開始不過是靈機一動,但這十日裡眼見著把雕版一點一點刻製出來,我心裡的歡喜真是無法形容。如此一來,一則解決了十郎之事,二則西州乃至敦煌等地之人,也可以用上更好的歷譜,怎會是與民爭利?分明是利人利己還有那白疊,我總覺得應當可以織出更好的布帛來,或許還有別的事情,此刻我還想不大出,但我總想去做一做,試一試,我不想整日悶在家中,只能與那些官眷來往應酬」
  
  裴行儉凝視著琉璃的面孔,目光越來越柔和,終於微笑著點了點頭,「你既然喜歡,便去做。只是就如你適才叮囑十郎,如今這些日子,有些事還是莫讓外人知道是你的主意才好,若是遇到為難之處,也定要告訴我;再者,不許太累著了,你一做事便什麼都忘了,攔都攔不住,以後再不許這樣。你能不能應了我?」
  
  琉璃的臉上頓時綻開了一個歡悅的笑臉,用力點頭,裴行儉歎了口氣,笑著揉了揉琉璃的頭,「你要記得應過我,若是做不到,看我怎麼罰你」
  
  琉璃睜大了眼睛,「你會怎麼罰我?」
  
  裴行儉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若敢把自己累著,我會讓你天天早上都睡不醒」
  
  琉璃又好氣又好笑,啪的一聲打開了裴行儉的手,「不跟你胡說了,我去看表兄去。」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裴行儉也笑著站了起來,「走,咱們一道過去,我想了想,十郎若是要把東西搬過去,人也帶過去,須得掩人耳目才好,我倒是有個主意……」
  
  這一日太陽剛剛西斜,曲水坊的裴宅通往後院的夾道門便突然開了,安十郎沉著臉,指揮著十幾個男僕將許多沉重的皮袋和各種亂七八糟的雜物一趟趟的運到了街對面不遠處安家的一處空宅中。
  
  有好事者上來詢問,安十郎便淡淡的道,「這宅子既已經賣給裴長史,後面的庫房自然也該騰出來,不然豈不是佔了裴長史的便宜?」那副神情語氣,全然不似談論自家親戚的模樣。
  
  待到兩三趟把物件都運完了,那位裴長史的夫人倒是親自送了安十郎過去,自己也在那邊宅子呆了許久,直到天色快黑才一臉郁色的回了家。
  
  第二日,那位長安來的裴長史因為替都護府節省開支,斷了自家親戚財路,又非要自己全擔下來的事情,便在都護府和市井中流傳開來。自然是竊笑者有之,感歎者有之,只是當都護府的六名雜役聽說此事之時,心頭滋味又是格外複雜一些——他們剛剛接到安排,自己此後便是裴長史的庶僕。庶僕的所得錢糧原比雜役為多,事情卻更清閒,按說自是天大的喜事,可這位性子迂腐至此,這要是跟著他……
  
  眼見幾個都護府裡有名的疲賴人物交頭接耳的走了出去,管事不由鬆了口氣:這幾位爺背後的靠山都是極硬,因此雖然有的一貫囂張跋扈,有的喜歡偷雞摸狗,卻也無人敢過於管束,如今這般打發走了,終於少了好些頭疼之事六名雜役中有一個名為白三,祖父原是麴家的管事,因在軍中立了大功而被放為良民,他自小跟著父祖練過功夫,只是時常貪杯,性子又太過急躁,因此一直不得重用,但雜役卻是人人都怕他。另外幾人都在說笑之時,只有他神色冷淡。聽到有人說道,這位長史至少性子是個好的,只要伺候好了他日後說不定也會有一番前程。他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前程?這位長史自己有沒有前程還兩說」
  
  幾位雜役都有些吃驚的看著他,他冷冷的道,「你們是不知長安那邊的規矩,若是有前程之人,焉能到咱們這來,說不定過些日子,又打發到更遠的地方去了」
  
  白三原是比別人有見識,眾人聽他這般一說,不由洩氣,有人便嘟囔道,那還不如好好撈上幾筆,省的不賠本……白三臉上露出了些許笑容,「正是,過了這一遭,誰知以後會如何?」
  
  幾個紛紛點頭,來到裴行儉的面前時,雖然是努力做出規矩矩的模樣,眼光還是忍不住瞟來瞟去。裴行儉卻只看了他們幾眼,又溫言問了幾人姓名,便讓阿成領著他們收拾行囊,從都護府雜役院搬到剛剛騰出來的後院外房間。
  
  待到裴行儉自己處理完公務回去,六個人都已安置妥當,人人都有些歡喜,唯有那白三站在天井裡目光銳利的四處打量,滿臉都是挑剔。眼見裴行儉進來,也只傲然的行了個禮,便一言不發站在那裡。
  
  裴行儉卻似乎對他有了興趣,上下打量了他好幾眼,突然道,「白三,你這兩日只怕會因腿腳失利而有血光之災。」
  
  白三郎怔了怔,哈哈大笑起來,目光裡幾乎有些不屑,「長史玩笑了,白某這雙腿腳上倒也下了二十多年的功夫,倒是不曾不利落過。」
  
  裴行儉仔細看了他一眼,突然手掌伸開,裡面出現了三枚銅錢,在案幾上隨手灑了兩遍,銅錢又驀然消失不見,抬頭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三日之內必有血光之災,不信?咱們不妨打上一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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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55:55
  第22章 天機人算如夢初醒
  
  臘月初六,原是西州人開始去城北寺廟施捨香油錢帛、領取驅疫香藥的日子,可當白三郎一瘸一拐的跟在裴行儉身後走進都護府之時,卻再也沒有人記得兩日後的臘八節了。
  
  人人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白三郎頭上隱隱透著血跡的布帶,和那張宛如被霜打了般的喪氣面孔,卻讓他們不得不相信,那個昨日還在到處嘲笑裴長史故弄玄虛、信口開河的小霸王,竟真如裴長史所料,遭上了血光之災白三郎倒也罷了,無人敢觸他霉頭,這一日午前,裴行儉的另外五個庶僕卻成了都護府裡的最忙碌的人,一刻不停的有人來找他們去做各種事情,卻每每一出門便被拉到了一邊,「你們那白三,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幾人的表情卻一律是驚魂未定外加茫然無措——他們也很想知道白三到底是怎麼回事好不好?昨夜睡覺前還拍案飲酒、仰天大笑,就差指名道姓的大罵一牆之隔的裴長史是胡說八道,可早起時便成了這副頭破血流的德行回頭看了看門簾低垂的長史房,他們歎氣的聲音比旁人更是複雜三分。
  
  長史房裡,裴行儉緩緩放下了手裡的書卷,微笑著看向白三郎,「你今日身子不爽,我這裡橫豎無事,不如你回去歇息兩日,等頭上好些了再來便聽差便是。」
  
  白三郎一張原本有些黑紅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長史當我白三是何等人說的話難不成還能吞回去?白三日後這條命便是長史的頭上破些算什麼?就是腦袋掉了半邊也要當完差再去躺屍」
  
  裴行儉笑著搖了搖頭,「此言差矣,那個賭不過是我與你開個玩笑而已,裴某原是有心提醒你一聲,卻是話趕話的才說了那些,你又何必太過當真?」
  
  白三郎臉色變得異常肅然,「白三雖是粗人,也絕不敢拿那種毒誓當玩笑裴長史你心存仁厚,白三再沒心肝,也是感激不盡的」
  
  裴行儉無奈的笑了笑,「既是如此,你腿找張胡床坐下便是,有差事我再吩咐你。」
  
  白三斷然搖頭,身子倒是站得更直了一些。
  
  待到午前,都護府衙召集諸位官員雜役發放面脂澡豆香藥等應節之物,府中的雜役庶僕都擠到了對著正廳的雜務房裡,白三郎一進門,屋裡便靜了一靜,有和他極相熟的人大著膽子問了一句,「三郎,你這頭上……」
  
  白三郎冷冷的看著他,「夜裡跌了一跤,有甚麼好問的」
  
  屋子裡更是一片肅靜,待白三郎離開,議論聲才嘩的響了起來——那位裴長史竟是半點也沒有算錯,白三郎當真是因腿腳不利在第三日上招來了血光之災可誰不知白三腿腳功夫了得?居然會在自己屋裡摔得頭破血流,這不是劫數是什麼?
  
  正議論得火熱,突然有人叫了一聲,「裴長史」
  
  眾人轉頭去看,只見一身墨綠色襴袍的裴行儉,從對面的主廳裡走了出來,步履從容神態舒緩一如往日,然而屋裡每個人都不由自主的閉上了嘴,默然目送著他緩步走遠,只覺得那個身影裡,突然間多了一種說不出的高深莫測。
  
  都護府偏廳的門口,錦簾被挽起了一半,麴崇裕也在看著裴行儉的背影,目光有些怔怔的,「白三適才真是當眾這麼說的?」
  
  他身後站的小吏低聲的回了個「是」。
  
  「那你私下問過他沒有?」
  
  小吏臉色也變得有些古怪起來,「小的跟在他後面出去,立時便尋機問了,白三卻道他頭上的傷乃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教我不要再問。」
  
  麴崇裕沉吟了片刻才接著問道,「那我吩咐他做的事呢?」
  
  小吏低下了頭,小心的回道,「白三跟小的道,他原本是想盡心盡力完成世子吩咐之事,可是如今既然立了毒誓,實在不敢再冒犯裴長史,請世子任意責罰,他絕不敢有怨言。」
  
  麴崇裕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什麼毒誓?」
  
  小吏忙道,「小的也是今日才知,初三那日裴長史不但說白三會有血光之災,還跟白三打了一賭,道是白三若是平安無恙,他在西州一日,白三便可領著庶僕的錢糧,任做什麼他都再不過問;只是白三若真是遭了血光之災,也須如實告訴大夥兒,這血光之災到底是如何而來,省得旁人疑心是他弄的鬼。」
  
  麴崇裕不由一怔,這賭約來得好生奇怪小吏已接著道,「白三當時便滿口答應,又怕裴長史反悔,拿話擠兌了裴長史幾句,裴長史便發了個毒誓,他若是言而無信,日後便教他做白三的僕從白三自然也賭咒發誓,他若是做不到,便把自己這條爛命給裴長史。如今看來,也不知怎麼地……」
  
  麴崇裕斷然道,「不必說了」
  
  小吏唬了一跳,頓時低眉斂目的一聲也不敢吭。
  
  麴崇裕長長的出了口氣,「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你不必再去問白三,暫時也莫理會他,只是從今日起,裴長史那邊有任何動靜一定要詳細回報給我,我若早知……」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追問道,「裴長史的確是一見白三便打了這個賭?」
  
  小吏忙點頭,「小的問得明白,確是如此」
  
  麴崇裕揮了揮手,待到小吏退了出去,才抬眼往外看去,裴行儉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轉角處,他卻依然盯著那牆角出神。良久之後,屋裡裡才響起一聲低低的自言自語,「我知道不奇怪,他怎麼能知道?難道這世上,當真有神算之術?」
  
  ……
  
  「這世上哪有什麼神算之術?」
  
  琉璃望著眉飛色舞的安十郎,只覺得有些好笑,「只怕不過是碰巧吧?」
  
  安十郎眼睛都睜圓了,「哪裡是巧?守約的便本事你竟不知,他能算天文歷數,能連算十八次藏鉤,這一回算出這白三有血光之災又算得了什麼?想那初五夜裡,我不正是去你們府裡喝酒了麼?那一日天氣甚好,又無颳風下雨,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會摔成那樣?可見是命數里有這一劫」
  
  琉璃卻聽得有些納悶,「什麼十八次藏鉤?」
  
  安十郎更是驚訝,「你竟不知?咱們在涼州城外遇到守約那次,他剛剛跟人賭過藏鉤,用三枚銅錢連算了十八次,沒一次算錯那米大郎是何等囂張跋扈的人物,對守約也敬得什麼似的,只怕對麴都護,對昔興亡可汗也不過如此了。」
  
  裴行儉還能算這個?琉璃難以置信的搖頭笑了笑,安十郎嘿了一聲,笑道,「你難不成還想替他瞞著?今日臘八節,西州人便是去廟裡請香藥、領臘八粥時都在議論守約,也不知是商隊裡誰嘴快,他一連算對十八次藏鉤之事也被傳得沸沸揚揚,我聽著時已是連贏了四十八次了,過兩日還不知會是贏多少」
  
  這西州當真是太小,統共才不過一萬多人,有個風吹草動便全城皆知,想來如今裴行儉早已化身為西州城嶄新出爐的神棍了吧?琉璃越想越是忍俊不禁。
  
  安三郎卻回身拿了一個小小的皮袋在手裡,「按說今日沐浴的香藥,自己去寺中請才算心誠,只是你怕人多擁擠,我便代你請了一些,你回去和守約也一人用上一包才好。」
  
  琉璃倒也知道,西州人大多篤信佛教,當年玄奘西去取經之時,便是與當時的西州之主、高昌國王麴文泰結拜成了兄弟,如今西州城裡最大最豪華的建築並非都護府,而是是城北的那一片寺廟,平日裡香火旺盛,四方信徒來往不絕,臘八節前更是人山人海。而西州人臘八沐浴用的香藥,取的是祛除萬病、洗滌罪障的意思,當下便笑著接過了,「多謝表兄。」
  
  安十郎笑著擺手,「這算什麼,倒是你送的這幾瓶面脂當真是好東西,外頭一緡錢一瓶都買不到,你阿嫂定然歡喜。」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這些面脂難道外面還有賣的?」不是只有都護府有麼?
  
  安十郎笑著歎氣,「自然有賣,只是少有罷了,麴世子虧得不行商,他若做起買賣來,只怕這半邊西州城的店舖都會歸了他。」說著又感歎了一番麴玉郎如何目光精準,幾次讓安家帶的貨品物件,都轉手一變便賣了高價,又如何讓西州工坊的出品越發出色……
  
  琉璃聽到麴崇裕的名字便有些沒好氣,更不愛聽人誇他,忙換了話題,「如今雕版已出來幾塊?」
  
  十郎笑道,「如今已出來七塊雕版,大概再過六七日便全能得了,這三塊也雕得越發好」說著便出去拿了幾張進來,果然比先頭幾塊更顯精緻圓熟。
  
  琉璃看了半晌,歎了口氣,今年是來不及了,如今這版式只能算是簡潔大方,其實還完全可以帶上畫圖裱上絹帛,定然比宮裡發放的歷譜還要雅致也可以用普通紙張配上帶圖畫的歷注,讓不識字的人也能看得懂……她又問了些裝訂之事,出了兩個主意,這才拿了香藥包回到家中,裴行儉正在東屋裡寫字,聽見琉璃回來,放下毛筆走了出來,「十郎那邊雕版可是出來多半了?」
  
  琉璃笑道,「你又算出來了?你這兩日裡又在耍什麼滑頭,卻一聲也不吭,倒讓我適才聽得一頭霧水」
  
  裴行儉笑道,「你是說那位白三之事?此事有什麼好說的?此人一看性子便是桀驁不馴,吃不得激,那日剛搬到後罩房又是四處打量,目光看的地方都不對頭。我便知他打了什麼主意,索性激他跟我打了一賭,又讓他得意了兩日,到最後一晚才讓他栽了個跟頭。」
  
  琉璃聽得有些莫名其妙,忙道,「什麼不對,怎麼栽觔斗?」
  
  裴行儉笑道,「我少年時性子頑劣,在崇文館時常翻牆入館的捉弄人,自然看得出來,那白三腿上似有功夫,目光打量的又是上房跳牆的落腳之處。想來麴崇裕巴巴的送了這幾個庶僕過來,打的便是這探聽虛實的主意吧?因此我才讓他們給十郎送信,約十郎初五晚上過來喝酒議事。白三頭兩夜已經試著跳牆入院,還十分小心,我都沒理他,到了初五夜裡,他竟是直接過了牆,阿成這才在他的幾個落腳處都抹了些油,又故意驚了他一回,他慌張之中跳牆回去,腳上打滑,自會摔個頭破血流」
  
  原來是這麼回事琉璃不由啞然失笑,「你倒是膽子大,若他不過來,你又能如何?他若是換了地方過牆,你豈不是也落了空?」
  
  裴行儉搖頭一笑,「他那種膽大莽撞好逞強的性子,怎麼可能不過來?至於換地過牆,一則合適的落腳之地原不是倉促間找得到的,二則阿古已經在牆那邊等著他了,他那三腳貓的功夫,讓他有血光之災有何難處?倒是讓他心甘情願聽我差遣,還值得算計一番。」
  
  琉璃疑惑的看著他,裴行儉便又笑著把打賭之事說了一遍。
  
  讓人心甘情願往坑裡跳,跳完了還覺得是自己對不住裴行儉……琉璃突然有些同情白三:好端端的做啥不好,要跟裴行儉打什麼賭想了片刻又問,「我今日還聽說你曾與人打賭藏鉤,那又是什麼道理?」
  
  「藏鉤?」裴行儉想了想才笑了起來,「原來是那一回其實也沒什麼,所謂卦象,自然是要算的,但真正算的,乃是人心,須知每個人緊張、恐懼、歡喜之時,都會有蛛絲馬跡可尋,以算卦為名,言語試探,便不難看出些端倪。真正算卦推像是極耗心力之事,我相人尚算有所心得,於此道上卻不過是初窺門徑而已,哪裡便能百算百中了?」
  
  也就是說,都是騙人的……琉璃無語的看著裴行儉,半晌才歎了口氣,「我會記得永不與你打賭。」
  
  裴行儉哈哈大笑起來,「又說傻話了,你還能輸什麼給我?」
  
  琉璃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接下來幾日都是風平浪靜,只是琉璃在長安時便托安家幫她買了一車漆器隨商隊而行,如今已是發賣完畢,安十郎送了兩百多緡過來,除交給十郎運貨的費用外,倒也得了三成多的利,琉璃頓時覺得手頭寬裕起來,又到市坊裡淘了若干玻璃器皿、簾幕錦褥等物,將上房仔細佈置了一遍。裴行儉便笑她,「你也太勤快了些,我如今每日回家,都覺得自己走錯了院子。」
  
  轉眼到了十二月十七日,琉璃起了個大早,裴行儉在院裡鬆散過筋骨回來,只見她已穿得整整齊齊的坐在食案前出神,不由有些好笑,「你擔心什麼?那歷譜十郎不是拿過來給咱們看過了麼?比敦煌出的尋常歷譜強得何止一星半點?」
  
  琉璃笑了笑,心知他說的都是實情,可此刻的心情卻有些像交了畢業作品等著老師檢閱,不聽到一個明明白白的答覆,怎麼也安心不下來。
  
  裴行儉拿她無法,只得看著她吃過早點,又叮囑了幾句,才搖頭一笑,挑簾出門而去。外院門口,六名庶僕早已恭恭敬敬的等在一邊,見裴行儉出門,齊聲問了句安。白三頭上已換成了尋常的胡帽,神色最為恭謹。
  
  一行人從曲水坊步行到都護府衙,不過短短一里來路,路上竟走了兩盞多茶的功夫,莫說以前見面不過遠遠一拱手的同僚,便是尋常西州百姓,看見裴行儉也多是笑著上前行禮,轉頭便竊竊議論起來:這位裴長史昨日又算出一位張參軍丟的官倉鑰匙是在西方有水處——結果卻是上衙前落在了府衙西邊的湯餅鋪中;而幾個主簿玩笑著想難為他一把,卻也被他掐指一算便道是匪正之相,讓他們莫開玩笑,頓時讓那幾個都傻了眼……自是說者津津有味,聽者嘖嘖有聲。
  
  白三幾個聽得一兩句議論,腰桿不由挺得愈發筆直,裴行儉卻依然與平日並無兩樣。待到了衙中,迎面卻看見大隊的雜役正嘻嘻哈哈外走,領頭的正是高昌縣令王君孟。裴行儉不由有些詫異,回頭便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白三嘿嘿一笑,「年年此時都是如此,要去那欠了租庸的人家催繳一次,也不過是做個樣子。如今這西州欠租庸的人家十戶裡只怕有八九戶,但凡不是太出格的,躲一躲求一求也便過去了。誰叫咱們西州地少?正經按制去交,一家人難不成喝西北風去?」
  
  裴行儉回首看著那一群人的背影,默然片刻,這才回身進了自己的屋子。他這長史並無分管之事,論理原該總掌西州政務,調度諸位官員,只是西州都護府卻一如既往,眾人有事依然直接向那幾位身為麴都護幕僚的主簿回稟,裴行儉也就成了全府最閒的一個人。他也不以為意,成日便在屋裡看書寫字,只是最近這幾日,倒也有人上門來閒談幾句,或求一字,或言一惑,裴行儉都是溫言相對。只是不知怎地,在眾人眼裡,他的溫和淡遠裡卻似乎多了幾分深不可測的味道。
  
  這一日午時未到,原該帶著衙役在西州城中催繳欠租的王君孟卻匆匆的回了府衙,直奔麴崇裕的屋子而去。司倉參軍張高正在屋裡回話,看著麴崇裕淡漠的臉色,背後汗水已打濕了一層中衣。
  
  見到王君孟臉色異樣的快步走了進來,麴崇裕這才揮了揮手,張高如蒙大赦的退了出去,回頭看了看麴崇裕的屋子,臉色變得有些沉鬱——不就是裴長史幫自己找到了鑰匙時自己感激了他幾句麼?世子至於這般給人臉色看屋裡的麴崇裕也皺起了眉頭,「到底出了何事?」
  
  王君孟把手頭一個卷冊放到了他面前的案上,「你自己看看。」
  
  麴崇裕打開只看了兩眼,臉上不由露出了驚訝之色,「明年的歷譜?這才什麼時辰?哪裡賣的?」
  
  王君孟語氣有些沉肅,「是安家的店舖在賣,只說是從長安帶來的,今日一早便開始賣了,我去時說是已賣了半屋子,多是去庭州和敦煌的行商買去的,如今那店舖門口便如寺廟前一般熱鬧,三百文一本,人人都在搶。」
  
  麴崇裕打量著手中的冊子,點頭道,「此時出的歷譜,又做得如此齊整,三百文的確便宜,這字也太俊了些,紙也是好的……」突然間反應了過來,抬頭看著王君孟,神色裡頗有些震驚。
  
  王君孟重重的吐了口氣,「你也看出來了?這是益州黃麻紙那一車紙,安家竟拿來做了歷譜」安氏帶的貨物在城下便是查驗過的,哪裡有什麼歷譜?想到前幾日安十郎的那幅恭恭敬敬卻胸有成竹的模樣,他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難怪那次我故意試探安十郎幾句,他只道不必麻煩你我,他已有法子處置這些紙張,原來竟不是托詞我只是想不明白,便算他在長安時托人算出了明年的曆法,這才半個月光景,怎麼能找到那麼多人抄出來?你看看這字跡,只怕你我都寫不出來,我特意多看了幾卷,竟然每卷歷譜上的字跡都是一般的出色」
  
  麴崇裕目光銳利的翻動著歷譜,突然道,「不是寫的」
  
  王君孟奇道,「怎麼不是寫的?難不成還是變出來的?」
  
  麴崇裕把歷譜往他手上一遞,「你仔細看看,絕不是寫的。」
  
  王君孟自打拿到歷譜,認出是益州黃麻紙來,就有些心亂,此刻定神細細的看了幾眼,頓時也發現了異樣,那字跡雖然漂亮,筆鋒卻太過齊整乾淨,的確不大像是寫出來的……
  
  麴崇裕拿起自己的印章 啪的一聲在紙上印了下去,丟到王君孟跟前,「所有的歷譜,都是這般印出來的」
  
  王君孟愕然看了看那張蓋了陽文大印的紙,又看了看歷譜,脫口道,「若是如此,那要花多少功夫,又上哪裡找那麼大的玉石來刻?要花多少工夫?」
  
  麴崇裕眉頭緊鎖,沉吟良久才長歎了一聲,「我怎麼就從沒想過可以用這種法子安家能在半個月內刻出來,怎麼會是用玉石?多半是木頭用這種法子,做一本兩本自然不合算,若是做幾百本幾千本來,卻比用手抄強了多少去這卻是提醒了我咱們也可以用這法子來做書做譜,倒是一條絕妙的生財之道」
  
  王君孟奇道,「你也要印歷譜?來得及麼?」
  
  麴崇裕冷冷的瞟了他一眼,「今年哪裡來得及?雖然此事的確是有些可惜,看在安家想出了這般絕妙的主意,今年便由他去……」說著挑眉笑了起來,「至於我要印的,乃是佛經」
  
  王君孟不由也連連點頭,如今的佛經,薄薄的一本便要一兩貫錢,西州人又最是信佛,有些人家便是忍饑挨餓也要買本回去供奉,安家可以用三百文來賣這歷譜,想來做成木頭字印也不會太過困難,若是能印出幾百上千本佛經來,其中利潤可想而知……
  
  他正想點頭,卻見麴崇裕猛的又抓起了案几上的歷譜,臉色慢慢的變得鐵青。王君孟忙道,「怎麼?」
  
  麴崇裕「啪」的一聲將歷譜拍到了案几上,聲音冷得滲人,「我們都被裴守約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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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56:20
  第23章 一石二鳥不敢置信
  
  從西州都護府後門出來,一條幽深的小巷徑直通向長安坊的幾戶庭院,大約因為庭院多數都是空置,平日巷子裡便很少有人來往。正月初八,正是都護府剛剛開衙、人心最散的日子,午時前的小巷裡,更是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無。因此,當有人從府衙後門一路向巷子深處而去時,那霍霍的靴子聲也在小巷的高牆間迴盪得越發清晰。
  
  小芙早守在了門口,聽到這聲音,忙打開了門。
  
  門口站著的高個男子穿著墨綠色的圓領夾袍,神色淡淡的向她點了點頭,便舉步跨進院子。門吱呀一聲關了,過得片刻,斜對面的一處院落的院門卻悄然打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閃身出來,匆匆向小巷另一頭跑去,軟底靴一絲聲響也沒有發出來。
  
  拐了一個彎,少年從小巷裡跑到坊間的大路上,又走了幾步,便進了一扇刷成朱色的大門,一路往裡直入內院上房,掀簾低聲道,「世子,人已經進去了。」
  
  麴崇裕穿著一身緋色的交領袍子,雖然正是年節,臉上卻明顯清減了些,倒是多了幾分稜角分明的銳氣,聽到這聲回報,臉上露出了一個愜意的笑容,端起面前的酒杯,「我也該去招待那位安家十郎了。」
  
  風飄飄也穿著一身大紅的衣服,笑著欠身,「玉郎一石兩鳥、神機妙算,飄飄佩服得緊。」
  
  麴崇裕有些不耐的微揚眉梢,「你怎麼也滿口諛詞了?我也配叫神機妙算,只怕是生生被人耍了那麼久,今日不過討些利息而已!」說著把酒杯一放,站了起來,衣袂飄飄的走向前院的書房。
  
  書房裡,安十郎正坐得有些不耐煩,抬頭四下打量著這間書房的佈置。西州的房子尋常人家只是用黃色粗泥抹上一層,講究些的用淡黃色細泥,只有安家這樣的富戶才會用白色細泥,而麴崇裕的書房抹著細泥卻是白裡隱隱透著點點青色,似乎還有些異樣的芳香,安十郎正想湊近多看幾眼,就聽屋外一陣腳步聲響,深青色的門簾一挑,麴崇裕手裡拿著一卷書冊,笑吟吟的走了進來,「真是抱歉,突然有些俗務要處置,讓十郎久等了。」
  
  安十郎忙站起身來恭謹的行了一禮,「不敢當,在下見過世子。」
  
  麴崇裕輕輕一笑,「坐下說話便是,何必跟我如此客氣。」
  
  安十郎依言坐了下來,心裡有些打鼓:這麴世子突然把自己從市坊叫來,自己只當他有急事要吩咐,卻沒想到先被晾了這麼久。他剛想開口詢問,麴崇裕已微笑著展開了手裡的書卷,安十郎看見那熟悉的版式,心裡不由微微一沉:來了!
  
  麴崇裕停了片刻,才笑道,「十郎也認出來了吧?崇裕前幾日無意中看到了這歷譜,十分喜歡,打聽之下,才知是十郎所售,卻不知這歷譜是如何製出來的,為何能這般齊整?望十郎指教一二。」
  
  安十郎定了定神,抬頭笑道,「其實說來簡單得很,只是用木板先把字樣雕出來,再刷墨印在紙上。」守約早說過,麴崇裕或許會找到他的頭上,屆時這些顯而易見的東西直言相告便是。
  
  麴崇裕點了點頭,語氣越發清雅,「我猜也是如此,只是十郎也知曉,我這人最是好奇,這兩日也試著用木板雕過,卻怎麼也找不到竅門,這字該如何在板上印成反文,什麼樣的木板才經得起刀雕墨蝕?不知十郎可否教我?」
  
  他怎麼能這麼理直氣壯的問出來?看著麴崇裕含笑的面孔,安十郎頓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麴崇裕靜靜的等了一會兒,輕笑著挑了挑眉,「怎麼,十郎竟是不肯指教?你放心,崇裕絕不會讓你白白相教,只要十郎如實相告,崇裕便會奉上百金相酬,如何?」
  
  百金?安十郎心裡迅速算了一遍,這次賣歷譜共得了七百多緡,去掉三百多帖黃麻紙、幾十塊松煙墨,外加人力物件費用,盡得也有八十金左右,可如果把這雕版的訣竅告訴了麴崇裕,以他的人力物力財力,這門生意哪裡還有自己染指的份?想到裴行儉之前的吩咐,他恭恭敬敬的低頭笑道,「不瞞世子,此事其實在下也不是十分清楚,有些事情還需請教他人。」
  
  麴崇裕點頭一笑,「也好,十郎儘管與他們好好商量,崇裕隨時恭候佳音。」
  
  走出麴崇裕的府邸,安十郎茫然的站了一會兒,第一個念頭竟是去找琉璃——要用什麼木板,怎麼轉印,他也不是十分清楚,橫豎物件都是從後罩房那邊運過來的,若是有什麼特別的講究,想來也只有琉璃清楚吧!這生意上的事情,平日裴行儉也是從不過問,都是琉璃與自己商量……安十郎抬腿便往曲水坊走,走了幾步突然想起裴行儉的叮囑,還是轉身往都護府而去。
  
  眼見已快午時,都護府的雜役們自有領飯之所,而不愛吃府衙飯食的官員們,有人便直接回了不過幾步之遙的家裡,也有人三兩個約著到外面酒肆飯鋪小聚一頓。安十郎還是第一次來都護府找裴行儉,一路問著找到了長史房前,卻見房門緊閉,一個人影也沒有。
  
  一個雜役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側頭看了安十郎幾眼,安十郎忙抱手問道,「敢問您可知裴長史去了何處?」
  
  雜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才懶洋洋的道,「裴長史此刻不在府中!」
  
  安十郎一愣,站在那裡心神不寧的發了一會兒呆,轉身往外便走,那雜役頓時唬了一跳,忙道,「你找長史何事?」
  
  安十郎心中有事,只擺了擺手,便低頭匆匆的走了出去,雜役有心想追上去,急走兩步又停了下來——哪有追著告訴別人裴長史去了後門,而且從年前便經常去的?呆了半晌,只得垂頭喪氣的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不過一盞多茶功夫後,氣息未定的安十郎便出現在了琉璃面前。聽得他把事情說了一遍,琉璃也有些怔住了,低頭想了半日,斷然道,「答應他!」
  
  安十郎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道,「這怎麼成?你也知道,光今年的歷譜,便得了八十金的利,怎麼能為了區區一百金,便把這些竅門都告訴了麴世子?」
  
  琉璃歎了口氣,「十郎,此事其實訣竅並不算多,只是他們一時都沒有想到夾纈上來。我們用的木板,都是夾纈店裡先浸泡數月又徹底乾燥過的梨木,比尋常木料要堅韌得多,雕字時才不會出現裂紋斷痕,而模字也是寫在夾纈店專用的薄紙上,這樣才能在反面也清清楚楚的現出字跡來,這兩條旁人一時想不到,難不成還一世都想不到?麴崇裕那裡能工巧匠甚多,遲早會想明白這兩點,屆時我們拿什麼與他討價還價?」
  
  「你回頭便跟他說,百金就百金,但有兩點,一,他印佛經我們不管,也不會去做,但歷譜的生意,他同樣不得插手;二,日後我們會需要用一兩個會做機關的大匠,請他給我們行個方便。」
  
  安十郎忍不住一拍大腿,「正是,我這些日子忙得昏頭了,怎麼沒想到要印佛經!這佛經若是印起來,才真真是樁大生意。」
  
  抬頭對上琉璃無奈的眼神,他不由一怔,低頭思量了片刻,心情慢慢低沉了下去,「我們只怕沒有這麼大的人力來印佛經。」他們不比麴崇裕,有西州的工坊為後盾,可以名正言順的招遷工匠進來,他們就那麼四個雕工,七八個刻工,若想印一本略厚點的佛經,只怕得要半年一年的功夫才能做好雕版,而那時說不定麴崇裕早已摸索到了訣竅!
  
  安十郎越想越是沮喪,忍不住道,「既然麴崇裕遲早能知道那訣竅,我們提這兩條,他只怕不會答應。」
  
  琉璃笑著搖頭,「我猜他多半會應,他遲早能想得到的訣竅,在敦煌,在庭州,難道旁人就都想不到?他如今之所以急著找你,正是要搶時間,我們早日告訴他,他便可以早日把佛經印出來,只有比旁人都早,他才能財源滾滾。我們橫豎是做不了這生意的,能分文力氣不出便得百金,又能保障日後在西州專做歷譜,還能得他一個人情,何樂而不為?」
  
  安十郎連連點頭,心中佩服不已,「大娘,你若是安家男子,這族中日後的薩寶,定是你的!」說著便站了起來,「我這便與麴崇裕說去!」
  
  這一次,他到了麴崇裕的府邸,卻是立刻便見到了麴崇裕,兩下言笑晏晏,沒過半個時辰便談妥了種種細節,麴崇裕竟是親自把他送到了門口,目送著他離開,回頭時便臉色陰沉的一路走進了後院。
  
  風飄飄早便等在門口,見到麴崇裕的臉色,不由嚇了一跳,「世子,那安十郎不是收了您的百金,怎麼……」
  
  麴崇裕冷笑一聲,「他倒是答得痛快,只是提出日後他不做佛經生意,我們不做歷譜生意。還說什麼要借兩個大匠給他用。」
  
  風飄飄想了片刻,越發納悶,「大匠之事有些古怪,只是前頭那條不是世子您早便料到的麼?」
  
  麴崇裕負手抬頭望著天空,一時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道,「我是想過,若不是看出歷譜上的字跡定是出自名家,想到安十郎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離開長安前料到這番變故、求人算出歷譜,更不可能想出這等絕妙的刻板之法,我只怕到如今還以為裴守約是個俗物。但我還是有些拿不準,他到底是一時靈機一動,還是早便深謀遠慮,這才想了今日這法子,一則可以讓安家十郎發現他常去後巷,生出猜忌;二則也看看他到底是何許人也!若他真是機智,十有八九會料到我要印佛經,會答應此事,也會提出獨佔歷譜生意。」
  
  風飄飄奇道,「那世子您不是都料對了麼……」
  
  麴崇裕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可是安十郎,適才根本就沒有見到裴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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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
匿名  發表於 2014-11-18 10:56:46
  第24章 將計就計見招拆招
  
  靜靜的小院裡,茶水咕咕沸騰的聲音清晰可聞,一隻白嫩的小手將已經三沸的茶水從爐上移了下來,分在兩個越瓷的茶杯裡,又用漆案捧到了院子另一角的棋盤邊。
  
  裴行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笑著點頭,「小芙好手藝。」
  
  坐在他對面的柳如月卻緊皺著眉頭,猶豫半晌,落下了手中的白子。這才轉頭端起了茶杯,連喝了兩口。待她放下茶杯,裴行儉的目光在棋局上掃了一眼,「你不該沖這一手,我只要在透點處促一子,你這局便輸了。」
  
  柳如月一怔,仔細看了看,臉上露出了懊惱的神色,裴行儉淡淡的道,「無妨,你再換一手便是。」
  
  柳如月歎了口氣,「我現在才知道,世上最無趣之事,便是棋不逢對手……」說著提起剛剛落下的黑子,又中規中矩的長了一步。
  
  裴行儉隨手便應了一招,小芙忙給他又添了一杯,裴行儉專心的喝了半杯下去,點頭道,「西州的水當真是不錯,就是市坊裡好茶實在少了些。」
  
  柳如月的眼睛還落在棋盤上,「寺廟裡的法師們也是有好茶的,西州也真是奇了,最好的東西都在寺院裡,我看有些人家平日連做菜的油都用不起,卻要捐香油給寺院,長安人信佛的也多,卻不曾到這般地步。」
  
  裴行儉略有些意外,「柳阿監難道連這邊的寺廟裡面也去過?」
  
  柳如月自嘲的一笑,聲音低了幾分,「我如今四處尋找家人,自然是要多多去求佛祖保佑,橫豎錢帛還有一些,講經也聽過幾場,要做個虔誠的信女大約比做個愛下棋的才女倒是更容易些。」
  
  裴行儉笑著微微欠身,「是裴某煩勞柳阿監了。」
  
  柳如月笑道,「哪裡的話?若無長史鼎力相助,我一介孤女,要在西州找人,談何容易,好在小芙煮茶的手藝還過得去,不然每次要勞煩長史與我來下棋,如月更是於心難安。唉,今日不下了,沒想到裴長史長於雙陸,更長於弈棋,如月執白先行亦是過不了中盤,還是甘拜下風的好。」說著便把手頭的白棋往棋盒裡一丟。
  
  裴行儉伸手不急不緩的將棋局上的棋子一顆顆揀回棋盒,清脆的棋子相擊聲掩住了他的聲音,「柳阿監此言差矣,若無阿監相助,裴某又怎好做許多事情?明日,我便會出城去附近的幾處屯軍的守捉和烽鋪,幫你詢問方兄的下落。」
  
  柳如月怔了一下,抬頭看著院牆,半晌才歎了口氣,「在長安時,總覺得到了西州便能……沒想到來了這邊才發現,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裴行儉默默的揀著棋子,待棋盤已空,才緩緩開口,「柳阿監請放心,方兄才貌出眾,定然不會泯然眾人,況且西州不過數萬駐軍,一處牧監,假以時日,自然能找到。」
  
  柳如月的笑容裡有幾分悵然,卻還是站起來深深的行了一禮,「有勞長史。」
  
  裴行儉喝完了手中之茶,這才拱拱手,轉身離去。小芙關上門,長長的出了口氣,看見柳如月依然有些怔怔的,走上幾步笑道,「裴長史都說了,明日便出城去找方公子,西州才多少人?姊姊也莫太憂心了。我看裴長史是位正人君子,必會言而有信。」
  
  柳如月不由啞然失笑,「這位裴長史,君子大約是君子,正人卻未必。」
  
  她不動聲色的瞟了一眼不遠處的一處格外高大的樓宇,轉身往屋裡走,放下簾子才歎了口氣,「我雖想不出裴長史要做什麼,但如今連咱們的名字都是假的,他卻藉著幫我們找人的名義把西州戶籍查了個遍,自然是另有打算。如今要出城,十有八九也有如此!依我看,那位麴世子對他的提防之心只怕比咱們原先想的還要深,雖然說這一回他是將計就計,但以麴氏在西州的根基,我實在想不出這位裴長史能如何打開局面……」
  
  「不過,只要他能幫我找到表兄,別的我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臨近小院的高樓上,窗下站著的少年目送著裴行儉的身影消失在小巷裡,轉身下樓,直奔麴崇裕的宅子而去。一進後院,就覺得有些不對:麴世子臉沉如水的站在院子裡,風娘子居然也是一副大氣不敢出的模樣。他猶豫了一下,還未開口,麴崇裕的目光已冷冷的掃了過來,「怎麼樣了?」
  
  少年忙道,「還是老樣子,裴長史進去和劉娘子說了幾句話,便開始下棋,今日下的換成了圍棋,下完棋喝完茶便走了,比上一回多呆了兩刻鐘。走前劉娘子似乎還行禮感謝了一番。」
  
  麴崇裕眉頭皺得更緊,風飄飄走近一步,低聲道,「世子,您說,這裴長史去劉娘子那邊,竟次次只是下棋,他是不是也是故意……」
  
  麴崇裕聲音冷淡,「若不是次次下棋,倒更像是做戲!裴守約出身名門,在長安也甚為自持,豈能一到西州便成了色中餓鬼?我自然想過他是做戲,但那宮女的來歷我仔細查過,的確是安家商隊在涼州偶遇的過客,在路上與裴守約夫婦也並無來往,實在不大可能拿自己的名聲做兒戲,甘心成為他們夫婦的棋子!」
  
  「再者,裴守約若要做戲給我們看,去那院裡已是足夠,可他居然為了這位查了足足幾天的西州戶籍,不但讓隨從幫著看,自己也一本一本的看,這等笨事幹來何用?聽說他今日還吩咐了白三幾個備馬,說是明日要出城尋人,他若有心與我周旋,如今正應守著西州,多與同僚百姓來往才是,卻突然為個單身女子做起了這些事情,神算也不算了,名聲也不要了……於他有百害而無一益!哪樁事情像是聰明人做的?」
  
  「若不是這些事情來得太過蹊蹺,我也不至於今日還要試他一試,卻沒想到……」
  
  良久之後,他才轉過身來,臉色陰沉無比,「立即快馬傳書,讓長安那邊查清楚庫狄氏的所有事情,越詳細越好!」
  
  「還有,明日請安十郎去木工坊,他既然收了我這百金,就該把這刻板之事說個清楚,我倒要看一看,這位庫狄氏到底會不會出頭!」
  
  ………………
  
  裴行儉回到家中時,琉璃正在廚下和小檀、廚娘興致勃勃的做著加味棗糕。這棗糕在西州十分流行,當日麴崇裕便曾拿它送給大沙海的孩童們解饞,琉璃吃過一回,才知道原來是將干棗、核桃和入麵粉蒸熟而成,口感倒也香甜。琉璃記得以前曾吃過一種加了無數乾果的新疆糕點,便想著若把葡萄乾、杏乾等也加到棗糕中去,或許會更好吃些。
  
  廚娘一面揉面,一面便問,「可要再加些干牛肉進去?我看阿郎與娘子都愛吃這個。」
  
  琉璃笑道,「那倒不必,我們也不過是吃個稀罕。」
  
  廚娘點頭歎道,「正是,殺牛馬都是要吃官家棍棒的,也只有耕牛受傷不治了,才能報了官府宰殺,平日裡哪能輕易遇到?」又皺眉歎道,「今日還聽店家說起,那個殺千刀的牛犢賊又在安西鄉偷了兩頭去,那家人偏偏倒霉,先頭還病死了一頭,如今哭得什麼似的,怎麼那麼多差役也抓不到這個賊子,莫不是真是有什麼法術?」
  
  小檀也點頭道,「我也聽說了,人人都在說此事,想那牛犢又不是銅錢,可以放入袋中拿走,若不是那賊有些名堂,怎麼會這兩個月連偷了二十頭都無人發現?」
  
  琉璃忍不住道,「他若真有這法術,偷什麼不好,偏要偷牛犢子?難道他做賊不過是因為太愛吃牛肉了麼?」
  
  三個人說說笑笑之中,眼見廚娘終於將一個花花綠綠、煞是好看的圓形糕點放入了蒸屜,琉璃不由滿足的歎了口氣,一抬頭卻看見裴行儉正站在廚房門口,臉上笑吟吟的,她笑著走了過去,「你回來多久了?用過午膳沒有?這棗糕卻要晚膳時才能得了。」
  
  裴行儉笑道,「才從外面用過飯回來的,聽說你在這邊便過來看看。」琉璃便笑問,「又吃到什麼好東西了?」兩人說說笑笑進了內院,一踏入上房,裴行儉腳步卻不由一頓——案几上放著一個打開的木匣,裡面是整整齊齊的一錠錠黃金。
  
  琉璃見他看到了這匣金子,笑道,「這是麴崇裕用來買雕版秘訣的,一共一百金,我要給十郎一半,他死活不肯收。」
  
  裴行儉的臉色頓時變了,轉身看著琉璃,「到底是怎麼回事?」
  
  琉璃吃了一驚,「也沒什麼,今日麴崇裕找到十郎,說是要出一百金買雕版秘訣,我想著其實也不過是用夾纈專用梨木和薄紙這兩樣講究,又不是能一世都瞞得住人的大秘密,便讓十郎答應了此事,又和他約好,日後他印佛經,我們印歷譜,兩不相干……怎麼,此事有什麼不妥當?」
  
  裴行儉默然良久,閉目歎了口氣,「是我疏忽了!」
  
  琉璃奇道,「你疏忽什麼了?」
  
  裴行儉伸手將琉璃攬在了懷裡,「琉璃,對不住,是我太大意,我雖然和你一起做了幾天雕版,卻沒留意過還有這些講究,後來也沒有跟十郎交代清楚,有些事情,你和十郎自然是想不到的,都怪我!」
  
  琉璃越發納悶,「什麼怪你?」
  
  裴行儉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歎道,「如今,麴崇裕已經知道這雕版的主意,是你出的了。」
  
  琉璃一怔,轉念間才明白了幾分,「難不成他今日出這一百金,不是想買秘訣,而是想試探到底是誰出的這主意?」
  
  裴行儉輕輕搖頭,「他早認定是我出的主意,今日不過是想一箭雙鵰,沒想到卻成了歪打正著!這兩日,他多半還會接著來試探你我,我若不讓你出頭,擺明了便是忌憚他對你不利,可是若讓你出頭,我又實在不放心……」
  
  琉璃想了想問道,「他難道會殺人滅口?還是會不擇手段來害我?」
  
  裴行儉沉吟了片刻,「眼下倒不至於,最多便是想法試探你的虛實,搬弄是非、挑撥離間。」
  
  琉璃鬆了口氣,笑了起來,「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他會搬弄什麼是非,我心裡有數,讓他挑撥挑撥又如何?至於試探虛實,你放心,我自有法子讓他試探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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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9 00:40:13
  第25章 變本加厲喜憂參半
  
  西州城的西南一片,如今早已全是工坊,厚實的土牆後,是被分隔成一處處方正院落的各種作坊,走在坊間棋盤錯落般的小巷裡,各種聲音氣味從兩邊不斷襲來,大多都談不上令人愉快。
  
  轉了好幾個彎,巷子深處出現了一處獨門獨戶的院落,領路的小廝敲了敲緊閉的大門。片刻之後,門開了一條縫,看門人探頭看了看小廝的面孔,才打開了大半邊。
  
  小廝忙回頭笑道,「夫人裡面請。」
  
  琉璃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進去,阿燕緊緊的跟在她的身後,目光有些警惕的四下打量。卻見裡面是一處不小的院子,前面的天井兩邊都是隔成小間的房屋,穿過中間的過堂才是後院。而在堂屋當中,赫然是一個穿著碧水般長袍的身影。聽到腳步聲,悠然轉過身來,一抹若有如無的笑容把原本就十分俊秀的容長面孔映得更是動人。
  
  「勞煩庫狄夫人了。」
  
  琉璃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兒,聲音比平日多了好幾分嬌糯,「世子好生客氣!既然收了世子的足足一百金,這些事兒,可不是我應該效勞的?」她今日穿了一件粉色寶相花紋的襦襖,配著同色長裙,外面是件白色兔毛的半袖,整個人都有些粉嘟嘟的,倒是與這聲音十分相配。
  
  麴崇裕下意識的便想皺眉,到底只是將眼簾微微垂了下來,「夫人奇思妙想,崇裕佩服得很,只是有些細處尚琢磨不透,還望夫人指教。」
  
  琉璃得意洋洋的一挑眉頭,「這雕版之事再簡單不過啦!世子有什麼不明白的,儘管問我便是!」
  
  麴崇裕微笑不語,用手往後一引才道,「夫人這邊請。」
  
  琉璃跟著他穿過堂屋走到後院,只見安十郎已在院中,身邊的一張台案上擺著木板等物,又有幾個工匠正在忙碌,看見琉璃抱歉的笑了笑,「世子問得細緻,這些事情我也不大明白,只能讓人去請你了。」
  
  琉璃笑道,「無妨,收人錢財,原該與人解惑。」
  
  麴崇裕平日並不忌諱與人談論錢帛,卻也不曾見過這般開口閉口便把金子錢財掛在嘴上之人,心裡的不耐頓時往上翻湧,也不再客套,伸手指向台案上的木板,「按夫人所說,這木板要浸泡數月再徹底陰乾後方可使用,適才十郎帶了一塊過來,果然好用了許多,卻不知是何道理?再者,這樣的木板又要去何處購置?」
  
  琉璃搖頭道,「是何道理我卻不知,只知夾纈店裡所有的刻花木板都須如此處置過一遍,不然雕刻時便容易毛邊。這般的木板西州城裡大約也就是夾纈店裡還有一些。」
  
  麴崇裕不由驚訝的挑起了眉頭,「夾纈店?」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忽閃了幾下才道,「自然是夾纈店!我原先曾在夾纈店裡做了半年的畫師,看慣了刻板染布,這才想到木板雕的花既能染布,多半也能雕出字來印書,沒想到還真是如此!這次雕版所用,自然便是夾纈店的木板和薄紙,若不是世子相詢,我還不知別的木板和紙張居然不成。」說著又歡樂的笑了起來,「沒想到世子這般大方,竟然肯出百金來問這樣一樁小事!」
  
  麴崇裕呆了一下,看著這張嬌滴滴的的淺薄笑臉,只覺得胸口發悶,好容易才擠出一絲微笑,「原來,如此,真是巧了!」
  
  琉璃笑盈盈的點頭,「可不是巧了!世子,您可還有什麼想問的麼?」
  
  麴崇裕暗地裡深吸了一口氣,並不答話,卻轉頭看著台案上那塊一尺多寬、三尺來長的梨木,彷彿那上面突然開出了一大片蓮花,好容易才定下神來,心裡盤算,這樣一塊木板至少能鋸成七八塊書板,有個二十多塊,也就夠印兩三本佛經了,隨口便問安十郎,「不知夾纈店裡,這樣的木板還有多少?」
  
  琉璃搶著笑道,「還有大約三十塊。」安靜智既然要開夾纈店,刻花木板自然是要帶夠的,店裡足足帶了六七十塊,印歷譜不過用掉了幾塊而已,不過如今這情形下,自然不能說實話。
  
  麴崇裕鬆了口氣,「好,我全買下來!」
  
  琉璃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又笑道,「世子真會開玩笑,都賣給你,那夾纈店還做什麼買賣?」
  
  麴崇裕一怔,半晌才道,「那便賣二十塊與我。」
  
  琉璃更是笑得花枝亂顫,「世子真會說笑,這夾纈最費花板,若是有人定制四色夾纈,便要做出六塊三套花板,剩下十塊,兩次都不夠做的,如何還能開門?」
  
  麴崇裕聽著這銀鈴般的笑聲,只覺得腦袋都是漲的,語氣不由自主的變得淡漠起來,「只要夾纈店將木板先賣給我,我會讓人去敦煌立刻進這種木板過來,來回只要一個月,到時還以雙倍。這一個月停了生意的損失,我也會雙倍補償!」
  
  琉璃拍手笑道,「世子果然大方豪爽!」回頭便問安十郎,「不知夾纈店一個月不接定制的生意,五十緡錢夠不夠補償?」
  
  安十郎早聽得傻了,他也聽雕工們抱怨過,如今夾纈店生意不好,到西州開了幾個月,也沒做成幾筆定制的生意,雕工成日無事可做,如今一個月不接哪有什麼損失?但此時也只得道,「倒也足夠了。」
  
  琉璃便眨著眼睛看向麴崇裕,麴崇裕立刻趕蒼蠅般揮了揮手,「回頭我便拿一百貫送到府上!」
  
  琉璃臉上綻開了甜美的笑容,「世子既然如此體諒,我也不好教世子吃虧,回頭便讓此次做印譜雕版的兩個雕工到這邊來效命一個月,若是我不在這邊之時,世子有難解之處,大約也可以問問他們。他們雖然有些粗笨,這雕版的事務大體上倒也知曉一些。」
  
  麴崇裕原本早有打算要多問琉璃幾句,試一試她的深淺,又想過要提那宮女幾句才好,可此時聽到不必再問她,只覺得心裡大大的鬆了口氣,整個人都輕快了幾分,剛想開口說好,到底還是忍了一忍,「也好。只是夫人既然已經來了,不如先幫崇裕看看,這幾位工匠做的可還妥當?」
  
  琉璃掩嘴笑道,「世子好生客氣呀,這又有什麼不好的?」蓮步輕移,走到正在貼字紙的工匠面前,只看了一眼便皺眉道,「這紙上為何沒打豎格,這般寫出來的字如何能大小一致、位置齊整?」
  
  那工匠怔了一下,才抬頭看了麴崇裕一眼,這字稿沒打格子,跟他有什麼關係?琉璃卻恍若未覺,又走幾步,指責了一句雕工鑿除木頭的手法不對,又批評刻工下刀太深,聲音嬌細,態度炫耀。安十郎只覺得不對勁,看了看與平日大相庭徑的琉璃,又看了看臉色越來越陰沉的麴崇裕,突然福至心靈,走上兩步笑道,「大娘,平日你也只是出出主意,不愛看人做這些粗活,這般一說,他們越發不知該怎麼做了,不如咱們早些把那兩個雕工叫過來,讓他們一道切磋便是。」
  
  琉璃嗔道,「這不是世子的吩咐麼?我若不說,世子又當我是藏私了。」說著歎了口氣,幽怨的看了麴崇裕一眼。
  
  麴崇裕頓時頭皮發麻,狠狠的忍了一忍,才微笑著開口,「十郎說得是,倒是崇裕考慮不周了。此地嘈雜,原不是夫人該來的,夫人儘管回去,叫那兩位雕工過來便是。」
  
  琉璃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這……只怕他們說不明白罷?」
  
  麴崇裕忙笑道,「若真有不明白處,崇裕再遣人去府上請教便是。」
  
  琉璃想了想才輕輕一笑,「也罷,這裡氣味著實難聞,也嘈雜得緊,我若是呆久了,只怕會有些氣悶,世子您若有疑難之處,千萬莫與我客氣。不然我拿了世子那一百金,心裡也是有些不安的呢!」
  
  麴崇裕微笑著欠了欠身,「如此甚好,夫人請先回吧,崇裕不便遠送,請夫人恕罪。」
  
  琉璃也盈盈還了一禮,曼步走了出去,安十郎笑道,「世子,在下這便去找那兩位雕工。」說著抱了抱拳,也跟了上去。
  
  麴崇裕不待他們走入廳堂,便轉身走回案台邊,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心裡好不憋悶——原以為這庫狄氏能想出這般主意,自是才智過人,沒想到不過是因為在夾纈店做過畫師,才偶然間想起了這一出!早知如此,何必浪費人力快馬傳書到長安?他也曾以為自己明白了心結所在,便會變得心平氣和一些,沒料到每次見到這位庫狄氏,她都能讓自己的厭惡加深幾分,雖說這樣一來,倒是不用分心來擔憂這個女人了,可那位宮女的事情,自己竟然也忘記提上一提……
  
  他心裡喜憂參半,出神了好半晌,才轉頭吩咐了帶頭的大匠幾句,帶著人走出了工坊。到了晚間閉城之前,派去綴著裴行儉的兩個人方才回來,回報道裴行儉的確是在找尋一個名叫方嶺的人,此人應該是不到三十歲,而且多半是領著牧監上的差事。他們不敢跟得太近,轉過幾處山頭後便跟丟了裴行儉那一行人。
  
  方嶺?麴崇裕點了點頭,隱隱記得風飄飄提過一句,那位宮女一時找不到父母兄弟,便想起有這麼一個表兄當年是在牧監上當著差,只怕還好找一些。
  
  自大唐十五年前接手高昌,便陸續把死囚重犯之流發配到此地,又派了幾萬兵丁前來屯田,自然也有家眷跟隨過來,據說那位宮女的家人便是如此過來的。他們並非西州本地人士,顛沛流離,有好些還搬去了庭州等地,一時找不到是再正常不過。麴崇裕本待將此事放到一邊,想了想卻還是道,「既然有了名字身份,你們便去西州牧監那邊悄悄打聽一回,若有此人的消息,立刻回報。再去看看裴長史是否已經歸來。」
  
  麴崇裕此話原是隨口說過便罷,倒是聽說裴行儉竟是第二日下午才回來時,頗有些意外。不想過了幾天,手下竟然回報道,打聽到那位方嶺的消息了,消息竟是頗有些驚人。
  
  
  第26章 春色兇猛異想天開
  
  西州的春天來得格外摧枯拉朽。彷彿只是一覺醒來,昨日還不能離身的輕裘夾袍便再也穿不住。城下的河水隨著雪山消融而愈發豐沛,河岸上的綠色也一日日的鮮嫩濃郁起來。二月中旬,當一封三百里加急的告示,將大唐改元顯慶、立新太子、大赦天下的消息送到西州時,環繞西州的河谷裡,各色的野花早已爭相綻放,將大片大片的草地染成了一襲襲織錦綠絨地衣。
  
  若不是那隨著溫暖春陽而到來的春風,琉璃真會覺得,西州的春日比長安的來得更美不勝收。只是這一日的清晨,當窗外呼嘯著的尖銳風聲將她再次驚醒,看著高窗裡透進來的那點朦朧清光,她不由歎了口氣:又起風了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為何西州的街道都要往下挖掘,西州的院落庭院為何都那般小巧,而都護府和寺院的寬敞庭院則比尋常人家挖得更深——每隔幾日就要刮起的這種暴烈的春風,在平地上絕對可以把人直接吹走,只有躲在這深壁高牆之間,才算有點保障……
  
  黑暗中,裴行儉摟著她的手臂緊了一緊,聲音裡帶著一點初醒的沙啞,「又被吵醒了?」
  
  琉璃「嗯」了一聲,往他懷裡縮了縮,「早知如此,咱們真該住在長安坊。」
  
  裴行儉低聲笑了起來,「怕我在道上被吹跑了?放心,就這不到一里路,吹不壞我。不過,今**別出門了,在家歇著便好。」
  
  琉璃歎了口氣,「那你也不許再出城。」自打正月起,這一個多月裡,他在城外呆著的時間便遠遠超過在城裡,時常還會在外面過上一兩夜,前日連風飄飄都上門拜訪了一回,話裡話外透了一點訊息,琉璃只能一臉官司的把她送了出去,回頭與裴行儉一說,裴行儉卻只是淡淡的一笑,「他們終於沉不住氣了麼?」
  
  聽見裴行儉良久沒有出聲,琉璃輕輕的推了推他,「這樣的大風天裡在野地裡不是玩的。」聽說在一些風口上,成年的牛馬被狂風吹走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裴行儉彷彿回過神來,聲音裡帶了點笑意,「放心,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麴崇裕如今心裡已然犯疑,多半會拿件事情絆住我,不讓我再出城,我只是在想,他會把什麼政務分到我的頭上?」
  
  琉璃忙問,「你可想到了會是什麼政務?」
  
  「或許是刑訟,或許是賦稅,不過,無論他讓我管什麼,我都會讓他後悔莫及。」裴行儉的聲音淡淡的沒有一絲波瀾,但琉璃卻知道他是有些生氣了,忍不住道,「你怎麼不高興了?」
  
  裴行儉沉默片刻,開口時卻換了一個話題,「昨日我把方嶺之事告訴了柳阿監。」
  
  琉璃吃了一驚,「她怎麼樣?」
  
  「我也不知,她只是客客氣氣的謝了我,我也趕緊告辭走了。」
  
  琉璃深深的歎了口氣,原先從柳如月的講述裡,就能聽出那個叫方嶺的男子性子極為強硬剛烈,沒想到這些年一再挫折到被支使到了西州,他卻依然半點沒變,三年前的秋天,牧丞刁難他,讓他大風天裡出營去尋兩匹失馬,他突然暴怒而起,挾持牧丞一道出營,從此再也沒有歸來。有說他和牧丞在狂風之中同歸於盡的,也有說他殺了牧丞亡命天涯的,但無論如何,是再沒有下落了。琉璃原先便隱隱覺得,也只有這般剛強的男子能配得上心性堅韌的柳如月,裴行儉頭兩次出城時,也暗暗希望過他能找到人,沒想到卻是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她的心情不由低落了下來,蜷在裴行儉的懷裡一句話也不想說,裴行儉輕輕撫摸著她的背脊,「我也不想說出此事,只是一則麴崇裕的人也去詢問過牧監的人,想來早已知道此事;二則我出城太過頻繁,他定然看出我別有打算,既然會讓風娘子找到你,只怕立刻回頭也會找到柳阿監,讓他們來說破更是不妥。」
  
  琉璃低聲道,「我知道。」停了片刻又道,「所以大風天裡,你再不許出城去,上一回我便足足擔心了一夜。」
  
  裴行儉安慰的拍了拍她,「以後再不會了,我也是沒想到半路上會遇到起風,只能先找個地方躲著,你也知道,如今咱們時間不多……」
  
  琉璃心裡歎息,裴行儉似乎擔心麴崇裕查出什麼來,這些日子突然變得十分緊張,不是往外面跑,就是伏案到深夜,做的事情似乎與田地政務有關,她莫說幫忙,就是看都看不大明白,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給他添一點麻煩。
  
  喁喁細語中,窗外朦朧的亮光漸漸轉為清明的曙光,兩人起身梳洗,吃過了早膳,裴行儉放下竹著,突然笑道,「差點忘記告訴你,咱們這邊又要來一名大唐官員。」
  
  喔?琉璃感興趣的抬頭看著他,裴行儉臉上的笑容多少有點微妙,「琉璃,你還記得涼州城的那位蘇參軍麼?他的父親蘇海政,已被任命為伊州都督,估摸著一個多月之後便會走馬上任。」
  
  伊州?琉璃倒也知道,此地位於敦煌與西州之間,在大海道的東邊,地方不大,人口也不足萬人,伊州都督雖然也從三品之官,卻遠不如在長安擔任四品中郎將。琉璃越想越有些困惑,「難道這任命與上回的事情有關?」
  
  裴行儉搖頭一笑,「如今誰能知曉?或許朝廷只是準備對突厥用兵,蘇海政還算軍中宿將,領了伊州都督,來這邊做些準備也是順理成章 。若聖上有重用之意,他這一仗立下戰功,回朝便能拜將;若非如此……」
  
  琉璃明瞭的點了點頭,如果這一仗打完之後還留在了這邊,那就多半是高宗不想讓他回到長安了。也就是說,那位蘇參軍的一封奏章 不但害了自己,還害了自己的父親,畢竟此時雖然武則天早已登上皇后寶座,她的長子李弘也已被立為了太子,但長孫無忌卻依然屹立不倒,或許此時高宗心裡最忌憚的,便是軍中有人傾向於這位太尉,「那位蘇參軍會如何?」
  
  裴行儉笑了笑,「我如何知道?或會隨父入伊州也未可知。」
  
  眼見上衙的時辰已到,屋外的狂風卻一點消歇的意思都沒有,琉璃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裴行儉笑道,「我如今皮粗肉厚,不怕這些」這些天在外面風吹日曬的,裴行儉的眉宇間明顯多了些風霜之色,琉璃卻覺得,他看上去比從前更顯英氣。她只能笑著點了點頭,「你路上還是要當心些。」
  
  裴行儉低頭看著他,神色裡多了幾分鄭重,「十郎已經走了,這些日子你不要再隨意出去,還有那邊工坊,你……能不去便別去了。」
  
  琉璃笑著點頭,「放心,那位麴世子也不會有興致再來找我」
  
  前幾日麴崇裕的確讓人請琉璃去過一回,他那邊到底人多,如今第一本佛經的幾十塊雕版都做好,說是要請教上墨之事。十郎上次帶的那幾匣上好的松煙墨頓時派上了用場,被琉璃好不為難好不勉強的賣了個黑心高價,乘機又提了大匠的事情。麴崇裕氣得眼神都不對了,卻好歹還記得輕描淡寫的問了句,「夫人當初如何知道崇裕要印佛經?」
  
  琉璃便詫異的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嬌笑起來,「世子說話真有趣,如今這市坊裡,除了佛經還有什麼能印來賺錢?呆瓜才想不到呢是不是?」
  
  麴崇裕的臉立時就有些發綠。琉璃走的時候,只覺得背後發寒,大約是被他用目光砍了無數刀……
  
  看著琉璃得意的明亮笑顏,裴行儉不由也笑了起來,低頭在她額角上一吻,「我知道你能氣人……你也要當心些,莫把他氣昏了頭。」
  
  琉璃嘻嘻一笑,把麴崇裕氣昏頭才好呢,省的他這一招又一招的難為裴行儉。
  
  待到裴行儉走後,她進了書房,將明年歷譜的幾種版式又修了一遍,放下筆時才驚覺已快午時。正準備問問阿燕午膳準備得如何,小檀卻匆匆的走了進來,「娘子,阿郎打發人回來說,他有事,要晚些才能回來,還說麴都護已讓他管著刑訟之事」
  
  刑訟?琉璃點了點頭,心裡已明白了幾分,西州地廣人稀,民風淳樸,漢人家族宗法制度森嚴,大點的事務都是由宗族來決定,胡人若有紛爭更不會鬧到官府中來。所謂刑訟之事,多是些市井裡偷雞摸狗的小事,那個據說偷了二十多頭牛犢的古怪飛賊,便算是西州人人皆知的大案了。管著這樣的事情,可謂既無權又無趣,卻會被瑣事絆住手腳,不能天天去外面「調查民情」了。
  
  此事倒也在裴行儉的意料之中,只是不知他會如何應對。
  
  琉璃心知此事多想無益,自己吃過午飯,看了會兒書,又給裴行儉新做的春袍繡了一角竹葉紋,眼見天色將黑,風聲漸息,裴行儉還未歸來,不由有些擔心起來。他這第一日接手刑訟之事,難道就鬧出了什麼蛾子?
  
  ………………
  
  都護府的長史房裡,白…燃了燭台上的幾隻蠟燭,漸漸暗下來屋子頓時明亮了起來,司法參軍朱闕的臉色在燭光下愈發顯得紅漲:「裴長史,此案不能如此草率這舅甥爭牛案裡雖然也有二十頭牛犢,但事情來龍去脈卻十分清楚,想那張二也算是本地鄉紳,若說他藉著照料外甥喬六家的牛群,貪墨了去年以來牛群新得的二十頭牛犢,雖無明證,卻也合乎情理,但若說他便是那在西州各處偷了二十多頭牛犢的賊人,卻決無此等可能」
  
  裴行儉不緊不慢的放下了案卷,「那依朱參軍之見,這賊人的二十多頭牛犢如今去了哪裡?難不成都飛了?此案已拖延了足足三個月,西州滿城都是流言紛紛,人心惶惶,衙門裡差役出去了那麼多回,可曾抓住一絲線索?如今這線索就在眼前,朱參軍卻說決無此理,想來朱參軍對案子已是胸中有數?」
  
  朱闕忙搖頭,「下官對此案也是一頭霧水,只是下官斷案也有幾年,這偷牛案太過蹊蹺,而年前的張氏喬氏爭牛案卻十分簡單,兩者應無關聯。」
  
  裴行儉神色裡多少有些不以為然,點了點頭,「朱參軍斷案細緻謹慎,裴某也是久聞的,只是太謹慎卻也不成,你既然說爭牛案十分簡單,為何到了今日還是久拖未決?」
  
  朱闕歎了口氣,「說來的確簡單,以喬六牛群中有母牛四十多頭,一個春天應能得二十多頭牛犢,絕不會全部沒有成活,可這牛犢卻不是只有喬六家的牛群會生,張二咬定是他向突厥牧民買的,如何便能斷定他是撒謊?他又有一轉的勳官在身,不好輕易動刑,他不鬆口,此案如何能結?」
  
  屋裡的幾位主簿也連連點頭,「正是事涉勳官,最是麻煩。」只有麴崇裕還是漫不經心的坐在那裡,隨手翻看著手頭的文書。
  
  裴行儉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勳官又如何?區區一轉的勳官,難不成就動他不得了?朱參軍,那喬六乃是為趕考而離鄉,回來卻被親族貪墨了財產,這案子若是如此拖延下去,豈不是教西州學子寒心?令百姓笑話?我給參軍一個月的時間,不知參軍能否將此案審結?」
  
  朱闕看了麴崇裕一眼,一梗脖子,「下官愚鈍,只怕無此斷案之能,正想向長史請教,該如何盡快結案?」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說來也不難,想那張二,不過區區鄉民,見過什麼世面?帶到堂上來嚇唬一番,諒他也不敢不招說不定兩案便一起破了」
  
  麴崇裕感興趣的抬起了頭,「長史此言怎講?」
  
  裴行儉笑道,「這兩個案子在我看來實在無甚出奇只是如何叫張二在公堂上自承罪狀,有些棘手而已,其實也不過狠狠心的事,世上哪有不怕打之人?至於那偷牛之賊,依我之見,必是張二無疑,這兩案也不過是一個案子而已」
  
  屋裡幾個主簿相視一眼,都覺得有些哭笑不得,這裴行儉也太異想天開了吧?張二怎麼會跑去一家一家的偷牛,他又豈是隨便打得的?麴崇裕卻沉吟著點了點頭,「裴長史此言倒也有些道理,不知若是讓裴長史斷案,需要幾日。」
  
  裴行儉呵呵一笑,「我卻不是審案之人,若我是朱參軍,便明日貼出告示,後日開堂審案,必要叫張二這飛賊在西州百姓面前認罪伏法」
  
  麴崇裕眼睛一亮,拍案而起,「好那便一言為定,吩咐下去,明日府前便貼出告示,說長史已抓到了竊牛賊,要開堂審案,也好叫西州百姓,看看長史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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