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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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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9 00:40:36
  第27章 急轉直下百口莫辯
  
  日上三竿,無風的西州城被陽光照得一片黃澄澄、暖洋洋,頗有陽春三月的溫暖氣象,而西州都護府外面的大街上,更是有了幾分盛夏的燥熱——統共一萬來人的小城,至少有一半人湧到了這裡,把一條原本還算寬闊的大街擠得水洩不通。人人臉上都帶著幾分過節般的興奮,年輕些的女子不敢太往人群中去,便圍在一處嘰嘰喳喳議論不停,不時爆發出一陣陣清脆的笑聲,身手靈巧的孩童們爬上了都護府對面的高牆,踮腳往對面院子裡看,尖聲發佈著最新消息,而那些身強力壯的好事者便奮力往前擠去。
  
  只是都護府的門口,差役們橫眉怒目的臉和不時揮起的棍棒,頓時將眾人的腳步牢牢擋住,差役們的身後,平日敞開的柵欄大門也早已合得嚴嚴實實,只有少數人會在被盤問幾句後放入門去,有打扮體面的官員、鄉紳,也有舉止斯文的學子,只是當一個頭髮凌亂、身上裹著件破舊袍子的年輕人也被放進去後,有人便鼓噪起來,「為何那人進得,我等便進不得?」
  
  一個差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能給牛羊治病麼?你能分辨牛犢的牙口品類麼?沒看見長史貼的告示?除了本案相關的鄉紳學子,牛羊販子獸醫之流也能進府聽案,若不是便給我滾遠點」
  
  高牆上,有小孩尖聲叫道,「出來啦」人群嘩然一聲,隨即慢慢安靜了下來。
  
  都護府大院裡,正廳台階上擺放著一張高案,台階下則雁翅排開站了十幾名差役,挑頭的正是白三,阿成靜靜的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而院子兩側,一側搭起了帳簾,簾內坐著都護府的官員們,另一側則站了幾十名被允許進府觀案的民眾,多是張二的族人和喬六的同窗,各自聚做一堆,也頗有幾個牛羊販子和獸醫,零散的站在兩堆人中間。
  
  身穿墨綠色襴袍的裴行儉神色沉靜的走出正廳,在案幾後坐了下來,目光在院內諸人臉上緩緩掃過,不少人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一個平和的聲音隨即在院子裡響起,「將人帶上來」
  
  聲音還未落下,都護府大堂側廳的窗邊人影微動,麴崇裕悠然的坐了下來。從支起的窗欞下,只能看見裴行儉的半邊身影,院中的情形卻是一目瞭然,眼見穿著一身錦袍的張二被差役帶了上來,大喇喇的站在那裡,他的嘴角頓時彎成了一個愜意的弧度,「看來這張二倒是不用咱們操心了。」
  
  王君孟站在他的身後,點頭笑道,「正是,雖然裴守約的那幾個庶僕把人看得牢實,可張二是何等人物?敦煌張氏的嫡支子弟,便算不成器些,也不是尋常人惹得起的裴守約想嚇他,只怕是打錯了主意。」
  
  彷彿為了印證兩人的話,院子裡的張二在聽到「堂下報名」的慣例問話時,傲然揚頭看著裴行儉,語氣裡沒有一絲恭敬,「啟稟堂上,某,高昌縣,尚賢鄉,武騎尉張山遠是也。」
  
  裴行儉神色平靜的看著他,臉上慢慢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原來是張騎尉。來人,看座。」
  
  院子裡,幾個打扮體面的張氏族人相視一眼,臉上不禁都顯出了幾分得意,還算這個長史識相十幾士子模樣的年輕人則是愕然之後,便露出憤憤之色——這一案等了這麼許久終於開堂了,沒想到這新來的裴長史卻也是個欺軟怕硬帷帳裡的都護府官員有的有些意外,有的則搖頭笑了起來,朱闕便低聲嘟囔了一聲,「如此一來,還怎麼審」
  
  張二呵呵一笑,抱了抱拳,「多謝長史」在搬來的高椅上端坐下來,目光左右一掃,飛揚之情溢於言表。
  
  都護府外,有眼尖之人隔著柵欄門看得清楚,便叫道,「那姓張的坐下了」
  
  「嘩」的一聲議論聲頓時在人群中響了起來,張二喬六爭牛之案,雖然不似那竊牛飛賊鬧得滿城風雨,但經過昨日的告示後,也已是無人不知,眾人更是好奇此案跟竊牛的怪賊有何關係:此案十分明白,張二家中的那二十頭牛犢多半便是喬六的,去年並無牛瘟,好好的一群牛犢怎麼可能全死了?只是敦煌張氏勢大,張二又是勳官,都護府裡無人願意為了一個白身的學子得罪張家罷了。而新來的這位裴長史,寧可自家吃虧也要擔下節流之事,又有神算之術,大概是個清明的。卻沒想到,此刻還未開審,他就已然對張家人另眼相待了一時滿街的人群中,失望的歎息、鄙夷的冷笑,處處可聞。
  
  都護府的院子裡,裴行儉的聲音依然是不急不緩,「今日請張騎尉來此,原是有一事需張騎尉前來分解。生員喬其雨有訴雲,他赴長安趕考,家中牛群托予騎尉看顧,約定一年之後,所得牛犢對半而分,如今張騎尉卻不遵前約,吞沒了他家牛犢二十頭,反而向他索要一年放牧所得,不知張騎尉對此作何解釋?」
  
  張二坐著叉了叉手,「啟稟長史,那喬六分明是賴賬不成,便來污蔑於我我念舅甥之情,盡心盡力幫他看護牛群,只是去年天時不好,牛犢無一成活,與我有何干係?既然無牛犢可付,他原該付三頭母牛給我以做看牛之資,他卻看中了我今年春天新買的一群牛犢,非說全是他家的,此等貪婪無行、誣告長輩之人,長史正該將他罪上加罪,流放千里才是」
  
  話音未落,一位士子便怒道,「胡說,分明是你見喬六落第、父親又病了,明知他等著賣牛以還來回盤纏和藥費,卻故意乘火打劫世上怎會有你這樣黑心的長輩?」
  
  張二「騰」的一聲便站了起來,戟指罵道,「哪裡來的小混賬,也敢在公堂上當面誣賴於我」
  
  那士子還要回嘴,站在堂下的白三已踏上一步,厲聲喝道,「肅靜」他聲如洪鐘,頓時把滿院子人都唬了一跳。
  
  裴行儉神色不悅道,「張騎尉,此乃公堂,你若不想坐,那便撤座」
  
  張二怔了一下,抗聲道,「是那小兒郎污蔑於我」
  
  裴行儉並不接話,只淡淡的道,「撤座」
  
  有衙役上來便搬走了高凳,張二頓時呆住了,那群士子則各個臉上露出了笑容,誰知裴行儉又道,「來人,把適才胡亂插言之人轟出去」
  
  兩個差役走上前來,不由分說便把剛才發話的年輕人推出門去,又「光」的一聲關上了柵欄門。
  
  裴行儉冷冷的看了下面一眼,「誰再亂說亂嚷,休怪我不客氣」
  
  院子裡立時變得肅靜起來,士子們和張氏族人相互瞪了幾眼,臉上都有些忿然,卻也不敢再開口。
  
  窗下的麴崇裕手指撐著下頜,微笑著點頭,「各打五十大板,這一招,倒也漂亮」
  
  王君孟卻「哼」了一聲,「我倒想看看,他怎麼能把張二定做是竊牛之賊張二何等身份,說他竊牛,誰肯相信?那些牛犢分明就是喬六的,此事尚賢鄉人人心中有數,只是無人敢得罪張家,出來替喬六說話罷了難不成,他還真敢對張二上刑?」
  
  麴崇裕輕輕的一笑,「若是如此,那便太好了」
  
  王君孟瞟了站在堂下的幾個差役,也笑了起來,「正是,今日只要裴守約敢動刑,哪怕只打十杖,有老黑在,那張二便休想活著出這院門屆時不知敦煌張氏肯不肯忍這口氣,放過這位裴長史」
  
  眼見院子裡已徹底肅靜下來,裴行儉才重新開口,「張騎尉,依你之言,這二十頭牛犢絕不是你家外甥喬六的,可是如此?」
  
  張二站在那裡正有些不自在,聞言忙用力點頭,「自是如此」
  
  裴行儉問道,「不知這二十頭牛犢,卻又是從何而來?」
  
  張二挺了挺胸脯,傲然道,「不過是去年深秋時有突厥牧民經過我鄉,我見他所牧牛犢甚好,便買了二十頭我鄉的保長、里正,還有鄉鄰均可作證」
  
  裴行儉點點頭,「把幾位也帶上來。」
  
  沒過片刻,裴行儉的幾位庶僕便分別帶著幾個鄉紳模樣的人走了上來,幾人都是衣衫整潔、氣色紅潤,互相見了都點頭示意,又向張二笑了笑。張二心裡頓時踏實了下來。
  
  裴行儉按例又問過了幾人的名字身份,便微笑著問道,「適才張騎尉有言,他去年秋日在突厥牧民手裡買了二十頭牛犢,不知爾等可知此事?」
  
  幾人前日突然被差役從家裡帶走,本來還有些慌亂,但到了府衙,卻並未入獄,而是分別單處一室,吃喝用度半點不缺,此時又見裴行儉問得客氣,也都紛紛笑著點頭,「正是正是這些牛犢都是張騎尉從突厥牧民手中所買。」這西州的牛羊買賣都要訂立市券的,唯有從突厥牧民手中購買,是無人可查,無券可查,官府也奈何不得。
  
  裴行儉笑容裡露出了幾分輕鬆,「好,按我朝律例,三人以上為證者,則可為定論,如此甚好,也不必再麻煩審理了。」
  
  張二笑得嘴都咧開了,「長史果然明察秋毫」
  
  士子們相視一眼,都有些難以置信——連原告問都未問一句,這位長史居然就要結案了?有人忍不住便狠狠的「呸」了一聲。一旁的張氏族人自是相視而笑,而另外幾個牛販獸醫之流,臉上都露出了幾分鄙夷無聊的神情——早知是這樣走一番過場,他們來看這熱鬧作甚一個衣著破舊的年輕人更是大大的打了個哈欠。
  
  裴行儉卻恍若不聞,揚聲道,「來人,拿筆墨紙硯來」隨即便看向張二,笑得和煦之極,「既然要結案,還勞煩騎尉將購買牛犢的經過寫下來,何時何地向何人購買,花了多少錢帛,此人大致年貌名字,寫好之後,按下手印,此案便了。」
  
  有雜役果然便抬了案幾過來,又在上面放了筆墨紙硯,張二笑嘻嘻的伸手拿了筆,略一思量,刷刷刷的寫了起來。
  
  簾帷裡,都護府的官員都是相視苦笑——若讓他們斷案,結果大約也不會相差多少,卻絕不會如此草率,如今叫了這麼多人進來觀看斷案,外面大街還圍了那麼多人結果不但竊牛賊影子都沒見,爭牛案也是草草了結,如此一來,莫說裴長史,便是他們出去也要被人指脊樑骨側廳裡,王君孟已忍不住哈哈大笑,「玉郎,此人竟然如此草包,倒是浪費了我等那般安排」麴崇裕的眉頭也皺了起來,眼見張二已寫完供狀,按下手印,他臉色一變,猛的站了起來,「不好」
  
  王君孟嚇了一跳,看著麴崇裕已然有些發青的臉,「怎麼了?」
  
  麴崇裕咬牙看著院子裡張二那張得意洋洋的笑臉,跺腳道,「這蠢貨上了裴守約的當」
  
  王君孟愕然看了看院子裡的張二,又看了看麴崇裕,實在不明白他怎麼上了當。
  
  裴行儉此時已然將張二的供狀拿在手裡,上下仔細看了一眼,笑容更是暖若春陽,「有勞張騎尉了請一邊退下,稍待片刻便好,白三,你快去把凳子搬來,伺候好騎尉。」
  
  那些士子頓時再也壓抑不住,嗡嗡的議論起來,各個神色都有些憤恨。裴行儉臉色頓時一冷,「誰再敢胡亂說話,莫怨本官判你一個藐視公堂」
  
  停頓了片刻,裴行儉才看向適才說要作證的那幾位鄉紳,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諸位都是親眼看見了張騎尉買牛,不知如今可還記得當時之事?」
  
  那幾人忙都點頭,「自然記得。」
  
  裴行儉呵呵笑道,「當真都記得?果真都是好記性。」
  
  幾人也都笑著點頭,有一個便道,「那是……」裴行儉卻立時道,「不必說了」隨即便笑吟吟的道,「來人,把這幾位鄉紳帶下去,讓他們分別把事情經過寫下來,那張騎尉是在何時何地買牛,價格幾何,賣牛之人相貌如何,年紀幾許,逐一寫個清楚,在供狀按下手印再帶回堂上」
  
  那幾人頓時有些愕然,裴行儉滿面笑容,柔和醇厚的聲音清清楚楚的迴盪在院子裡,「諸位不必擔心,你們既然都記得清楚,下去寫明白便是,只要各位的供詞與張騎尉大致無甚出入,那論理減盜牛一等,該杖一百、徒一年的偽詐之罪,自然也不會落到各位身上。」
  
  眾人的臉色頓時都變了。此事張二自是早便托人暗示過,當時他們也一口答應了下來,可前日那差役們來得突然,幾個人又都是分開照看的,這細枝末節的東西,哪有機會去相互對證?難道就這樣亂編一通,胡亂寫下來?可這位長史話裡的意思分明是:若是對不上,那便是偽詐之罪張二眼睛一瞪,立刻便要站起來,卻覺得肩頭一沉,又狠狠的跌坐了回去。
  
  白三郎低頭盯著他冷笑道,「長史吩咐你坐下,不得開口,你最好聽話,不然,我白三的拳頭可不認得什麼騎尉不騎尉」
  
  張二張了張嘴,看著頭頂上那雙凶光畢露的眼睛,感覺到肩上那鐵爪般的力道,到底還是不敢再有異動,臉色頓時便有些灰了。
  
  他這模樣,落入院中幾個證人眼裡,眾人心裡不由更是一冷,隱隱間明白此事只怕難以善了。當初應了張二此事之時,原想著不過到公堂走個過場,賣個人情,誰知事情會突然急轉直下到如此地步?難不成真為他,挨那一百杖,流放上一年?
  
  有人略機靈些,立刻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聲道,「上官明鑒小的只是聽張二說過此事,並未親眼目睹,因此也不知內裡究竟如何,適才一時糊塗應了上官,是小的不是,望上官恕罪」
  
  他這一開頭,餘下之人哪裡還敢猶豫,紛紛跪倒磕頭,只道並未見過此事,無法作證,只求上官饒恕。
  
  裴行儉臉上依然帶著淡淡的笑容,轉頭看向張二,「張騎尉,你看這如何是好?難不成還得讓差役立時去貴鄉重尋證人?」
  
  張二再是遲鈍,此時也知道事情不妙,就算自己此時再提出證人來,也來不及再對口供,想了想只能站了起來,冷冷道,「此事原是某的不是,事隔數月,這些鄉鄰記不清了也是有的,只是牛犢的確是某從牧人手中所買,與那喬六絕無關係」
  
  裴行儉笑道,「好有你此言,本官便放心了。」說著轉頭看向院中,「你們誰是保長,誰是裡正?」
  
  保長和裡正相視一眼,走上兩步,「小的們便是。」
  
  裴行儉微笑著揚了揚手中的供狀,「不知你們誰人見過那突厥的牧人?」
  
  兩人此時哪裡敢嘴硬,立刻都搖頭,「小的不曾見過。」
  
  裴行儉又看向另外幾人,「你們是張騎尉的鄰里,你們可曾見過這賣牛的突厥牧人?」
  
  眾人一起搖頭,裴行儉笑著看向張二,「張騎尉,不知你能舉出何人見過賣牛的這位突厥牧人?」
  
  張二想了片刻,剛才他是胡亂寫的時間地點相貌,只怕找到誰也不可能對上這份口供,心裡不由恨得發癢,冷聲道,「張某是在野外偶然與此人相遇,隨手買下牛犢便趕了回來,不曾有他人見過。」
  
  裴行儉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微冷,「你的意思是,數月之前,有一突厥人獨獨與你在野外相見,又賣了你二十頭牛犢?」
  
  張二點頭道,「正是」
  
  裴行儉哈哈大笑起來,「張都尉,你此言甚是有趣,如今正是西突厥叛亂的非常之時,若有突厥牧人到我西州腹地來放牧,是何等動靜?如今保長裡正鄉鄰一概不知,可見那突厥人定然是悄然而來。卻不知你到底給了突厥人什麼好處,以至於有突厥人單單找到你,又單單給了你二十頭牛犢?此事事關重大,又涉及你這勳官,我不敢自專,說不得只有請你在都護府住下,等我大唐總管領兵到來之時再行審理,或是請你到西州的天山軍軍營中去分辨個清楚」
  
  張二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擺手道,「不是不是如此你莫血口噴人」
  
  裴行儉好笑的看著他,「張騎尉,不知本官是怎麼血口噴人了?是你說自己的牛犢是向突厥牧人所買,是你說這牧人除了你無人見到,這二十頭牛犢如今就在你的院子中,此事如此蹊蹺,難不成不該上報朝廷定奪?」
  
  此時此刻,莫說張二張著嘴發不出聲音,滿院子人也無不愕然,誰也料不到事情突然會扯到叛亂之上——裴長史竟是要把張騎尉打做突厥的探子麼?而這些話的確是張二自己親口所說……西州的官員們便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裴長史這是要立功還是要立威?
  
  看著張二那張已經沒有人色的臉,連院中的那些學子心裡也有些嘀咕起來:這張二的確可惡,但如此便令他永世不得翻身,裴長史的手段也太狠辣了一些有幾個張氏族人忙湧了上來,高聲道,「上官明鑒,我張氏從不曾做有負朝廷之事,張騎尉也絕不會是私通突厥的叛黨」
  
  裴行儉依然是笑微微的,「喔,你們也知道如今軍中正在嚴查私通突厥叛黨之人?你們若肯替張騎尉作保,不如便和張騎尉一道去軍中分辨一番?」
  
  那幾人頓時便再也開不得口,訕訕的退了幾步,「小民絕無此意……」
  
  張二臉色越發慘淡,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貪了幾頭牛犢,轉眼間竟成了突厥的探子,這事情到了這等地步,若是去了大唐駐紮西州的天山軍軍營之中,軍中之人是何等辣手作風,他自是百口莫辯側廳的窗下,麴崇裕也是滿臉的驚詫——裴行儉這是要唱哪一出?殺雞給猴看嗎?告之西州官員,日後誰敢與他作對,誰便是張二的下場?他心頭急轉,霍然站起,推門而出,長聲笑道,「裴長史,請聽我一言」
  
  一院子人目光頓時都集中到了麴崇裕身上,他穿著一身淺黃色的長袍,大步走來之時,擺動的衣角被陽光一找,泛出柔和的金光,張二一看見他,頓時便像見了救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世子救我張二絕不曾私通突厥,那些牛犢也不是突厥人給我的」
  
  裴行儉也站了起來,墨綠色的長袍微微飄起,臉上的笑容依然柔和清遠,「世子有何指教?」
  
  麴崇裕看了張二一眼,歎了口氣,「裴長史有所不知,敦煌張氏乃是我西州大族,族風嚴謹,忠心可鑒,若說他們子弟私通突厥,西州人誰人肯信。張騎尉這牛犢來歷或有不明,卻絕對不會是突厥人的賄賂崇裕願給他擔保」
  
  張二頓時鬆了口氣,跪在地上感激涕零的磕了個頭,「多謝世子,多謝世子」
  
  裴行儉似乎怔了片刻,微微驚訝的挑起了眉頭,「世子竟然肯為此人擔保?裴某便相信世子這一次」轉頭看向張二,「張騎尉,你這牛犢,當真不是從突厥人手中所得?」
  
  張二此時哪敢猶豫,忙點頭不迭,「的確不是,若有虛言,叫我天打雷劈」
  
  裴行儉長長的出了口氣,「那便你煩你告訴本官,你這牛犢到底是怎麼來的?」
  
  張二一呆,此話卻要他如何回答?
  
  裴行儉等了片刻,臉色越來越冷,「你是不說麼?也罷,你不說我也知曉,這二十頭牛犢不是小數目,絕不可能是天上掉下來的,這幾個月來,高昌各鄉丟失的牛犢不多不少,恰恰也是二十來頭,你這牛犢若不是從突厥人手裡所得,則必然是賊贓」
  
  張二本來已經鬆了口氣,聽到這話不由嚇了一跳,跪在地上連連擺手道,「不是,絕不是」
  
  裴行儉笑容淡漠,「你不認也是無用,那盜牛的飛賊本官早已捉拿歸案也已招供得明明白白」他目光在院子裡諸人的臉上緩緩掃過,「不知諸位可有興致看看這盜牛賊如何與張騎尉當堂對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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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9 00:41:35
  第28章 血口噴人驚人手段
  
  自打院子裡頭傳出那句「以至於有突厥人單單會找到你」的喝問,都護府門口的差役們便明顯有些心不在焉起來,一個個退在門邊,豎著耳朵聽著院子裡傳來的動靜,閒漢們乘機便靠近了柵欄門幾步,院子裡的情形,一波一波由他們嘴裡不斷向後面傳去,無數議論與感歎像漣漪般傳遍了整個人群。只是,當那個傳說中的盜牛賊終於被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拖將上來的時候,眾閒漢一時都張開了嘴,卻一聲兒也沒有發出。
  
  看不出年齡,看不出高矮,被拖出來的那個漢子幾乎只剩下了一個人形而已。身上的袍子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襤褸的一條條粘在一起,散亂披下的長髮和斑斑血污讓那張臉更是慘不忍睹,便是這樣遠遠看上一眼,也足以讓人倒吸幾口涼氣。
  
  「啪」的一聲,中年漢子將這個滿臉鮮血的盜牛賊扔到了離張二隻有一步多的地方,張二本來滿肚子不服,有心責問一句,可眼睛一瞟過去,便下意識的立刻扭轉了頭,只是那股令人膽寒的血腥味卻依然猛的鑽進了他的鼻子,讓他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麴崇裕也「騰」的倒退了一步,皺眉看向裴行儉,「此人……怎會如此?」
  
  裴行儉抬眼看向將人帶過來的阿古,「這賊子,怎麼傷成了這等模樣?」
  
  阿古叉手回道,「啟稟長史,此人身有功夫,小的帶他歸案時不得不打斷了他的腿,適才他又滿口胡言亂語,小的只好略教訓了他幾下。」
  
  麴崇裕看了阿古一眼,又看了看地上那似乎只剩一口氣的盜賊,心裡好不狐疑,他早已派人把裴行儉的庶僕、隨從們都盯住了,都護府裡各處也都有人看守,這中年漢子他還有些印象,記得是裴行儉從長安帶過來的一名車伕,平日裡並不隨他出入,這盜賊卻是他從哪裡抓出來的?而且還無聲無息的帶進了都護府裴行儉手下難道還有此等能人?
  
  王君孟早已從屋裡出來,看見這一幕,眉頭緊鎖,忙招手叫人過來,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匆匆領命而去。
  
  裴行儉似乎並不十分在意,只是點了點頭,便看著那盜賊揚聲問道,「你是哪裡人士?如今可肯認罪?」
  
  盜賊的聲音也是十分的嘶啞含糊,卻還能勉強聽得明白,「小的是西州人,小的認罪。」
  
  裴行儉滿意的點點頭,接著問道,「你既然認罪,那你所盜的西州各鄉牛犢二十餘頭,這些賊贓如今都在何處?」
  
  盜賊毫不猶豫的伸出了一根血糊糊的手指頭,直直的指向了身邊張二,「我的牛犢全在他家他家那二十頭牛犢,都是小的所得。」
  
  張二唬得幾乎跳了起來,「你胡說我根本不認得你,更沒收過你的牛犢你、你為何血口噴人?」又忙眼巴巴的看向裴行儉和麴崇裕,「世子明鑒,長史明鑒,莫要相信此人胡言亂語下官的確從來不曾見過他」
  
  麴崇裕感興趣的一挑眉頭,裴行儉聲音卻驀地變得嚴厲起來,「張山遠那二十頭牛犢,你既不是向牧人買的,又拿不出市券,如此來歷不明,自然便是賊贓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若是還是一味抵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你當大唐的律法當真便治你不得麼?」
  
  張二自打聽說要把他交到軍中處置,早已是心煩意亂,眼前這血淋淋的一根指頭更是讓他六魂無主,聽得這一聲怒喝,再也顧不得什麼,高聲叫道,「我說,我說這二十頭牛犢不是賊贓,乃是我家外甥喬六的牛群所生,是我不合一時貪心,想盡佔了這些牛犢去,因此才編了買自突厥牧人的謊言,至於這盜牛之賊所言,當真全是誣賴,下官決計不曾收過賊贓,望長史明察」
  
  麴崇裕本來正想開口,聽完張二此話呆了呆,猛然間醒悟過來,眉宇間頓時全是懊惱之色,忍不住沉聲道,「張騎尉,你想清楚了再回話」
  
  張二又是搖手又是點頭,「下官想清楚了,下官想得明明白白,我真的只是一時糊塗,想貪墨了自家外甥的牛犢,絕不曾與人合夥盜牛,下官再是糊塗,又怎敢做這種事情?世子請信我這一回下官以後再也不敢了」
  
  麴崇裕微閉雙眼,一口氣憋在胸口,半晌吐不出來,臉都有些白了。簾帳裡,都護府的官員們相視搖頭,有兩個出自敦煌張氏的,已經恨不得找個地縫鑽將進去。朱闕不由自主的拍腿歎道,「裴長史好手段」
  
  裴行儉輕輕的出了口氣,目光在院中裡諸人面上一掃,只見張氏族人都是滿臉羞愧懊惱,士子們臉上則露出欣喜的笑容,而那幾個牛販獸醫,多是一臉好奇好笑,也有人臉色淡漠、眼裡全是嘲諷,他不由微微一笑,招手叫過阿成低聲吩咐了幾句,這才回頭看向張二,「張騎尉,這回你真的想清楚了?這些牛犢的確都是你外甥喬六的牛群所生。」
  
  張二點頭不迭,「的確如此,下官只是一時鬼迷心竅,絕不敢再有一字虛言,我願把所有牛犢都還給喬六,只求上官信我這一回,饒我這一回」
  
  裴行儉點頭不語,突然對那盜牛賊道,「喬六,你看此事該如何了結?」
  
  院子裡頓時一靜,喬六?誰是喬六?
  
  那盜牛賊翻身而起,一口吐出了嘴裡含的兩個干棗,聲音變得清亮起來,「多謝長史明察,學生狀告舅父,實在也是無奈之舉,只要舅父肯還我十頭牛犢,讓學生還清借貸的盤纏與家父所欠的藥費,在下懇請長史不要追究舅父的罪責。」說著從壞裡掏出一塊布巾,幾下便擦乾淨了臉上的血跡,又把頭髮往後一攏,露出了一張端正的面孔。
  
  張二坐在地上,呆呆的看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親外甥,不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裴行儉點了點頭,含笑看向喬六,「很好,不知你如今還欠了多少盤纏藥費?」
  
  喬六恭恭敬敬的答道,「啟稟長史,學生已賣了牛群,如今只差三十緡錢而已,若能得回十頭牛犢,便足以還賬。」
  
  裴行儉微一沉吟,坐回高案之後,聲音沉肅,「張騎尉,今日之事,看在你外甥喬六為你求情的份上,本官便不再追究。這二十頭牛犢判你盡數還給喬六再者,你是我大唐的勳官,做出此等事情,豈不是令子民寒心?今年尚賢鄉修整水利之事,也須由你一力承擔下來,日後你要造福鄉里,多行義事,以彌補今日之過」
  
  他目光淡淡的掃過那作證的五人,「你們五人,是非不分,目無法紀,既然來了都護府,也不能白來一趟,每人回去後出六緡錢,替喬六還了此債,裡正與保長之職,即日起另擇賢良」
  
  張二鬆了口氣,用力點頭,「下官遵命,多謝長史寬恕」那五人相視一眼,也紛紛點頭,各自都苦了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院中幾個士子相視一眼,「哈」的一聲笑了起來,有人高聲道,「裴長史斷案如神我等佩服得五體投地」院外的人群中,也猛的爆發出一陣歡呼喝彩,漸漸的整條街上都是一片歡騰。聽著那越來越響亮的歡笑之聲。張二幾人固然都灰了臉,麴崇裕臉上的微笑也變得越來越僵硬。
  
  有差役快步走向王君孟,低聲回稟道:「明府,屬下查過了,今日都護府內外的確無人進來。」王君孟看著院子裡的喬六,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的確是沒有外人進來,只是原告被喬裝打扮了一番而已,可現在知道此事又有何用?
  
  良久之後,外面歡呼之聲才漸漸停歇。裴行儉看了一眼人群中的阿成,朗聲道,「今日爭牛之案已斷,盜牛之案亦然也該了斷如今太子新立,大赦天下,原是普天同慶之時,本官已然算出,今日那盜牛之賊便在這院落之中,念在皇恩浩蕩,本官也願給此人一次改過之機。只要在我數三下之內,此人自行出首,我便赦他不受杖責流放之苦」
  
  鬧哄哄的院子裡立時安靜了下來,人人都吃了一驚,學子們和張氏族人皺著眉頭互相打量,又滿是懷疑的看了看那幾個牛販獸醫,連衙役們都在相視愕然之後,滿院子亂看:盜牛賊就在院子裡?可這院子裡人人都是有來歷的,誰會是盜牛賊?
  
  院落外,人群在一陣竊竊私語後也屏住了呼吸:裴長史用這般妙計逼得那個張家人不得不當著外甥的面,承認自己貪了他家的牛犢,已是天人般的手段,難道今日還能把盜牛賊真的也算出來?怎麼可能?
  
  麴崇裕眉頭微皺,眼光也在院中諸人臉上掃了一遍,只見人人臉上都有訝異、疑惑、不安等種種神色,一時卻看不出太多端倪來。簾帳裡諸位官員再也坐不住,紛紛離座而出。
  
  裴行儉緩緩的站了起來,臉上的微笑篤定無比,目光平和的看向院內有些騷動、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的人群,伸出了第一根手指,「一」
  
  帷帳外,朱闕低聲嘀咕了一句,「長史又要做什麼?」裴長史適才的連環之計,的確是讓人歎為觀止,可此時的舉動又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難不成他真的能把那盜牛賊算出來……
  
  院子內外早已變得一片寂靜,裴行儉並不算大的聲音便顯得分外清朗,「二」
  
  一陣微風吹過,院子裡簾帷輕揚、衣角飄動的聲音幾乎都清晰可聞,柵欄門外的差役們都已轉過頭來,睜大眼睛往院子裡看,連閒漢們已不知不覺的湊到了他們跟前,也記不起要呵斥上一聲。
  
  眼見裴行儉笑微微的就要伸出第三根手指,院子裡的人群中,一個身影猛的衝出一步,跪在了院中當中,「我便是盜牛之人,請長史饒恕」
  
  片刻沉寂之後,「嘩」的一聲驚叫便以都護府門口為中心,迅速的傳遍了整條大街,孩童們在高牆上跳得尤其起勁,「出首了」「偷牛賊真的出首了」
  
  跪在院子裡的人深深的低著頭,撐在地上的雙手有些微微顫抖,只是那凌亂和破舊的衣服還是讓幾個同行一口叫了出來,「韓四,是韓四」
  
  「韓四?」聽到這個名字,院外的人群也騷動了起來,在西州城裡,這位韓四也算的上是一號出名的人物,醫學世家,卻雙親早亡,平日以做獸醫為生,手藝是出名的好,人是出名的怪,家裡還是出名的窮。他是孤家寡人一個,平日不修邊幅,也不與鄰里來往,西州人若是請他去治牛羊,十回有六七回他都不會去,倒是那些打扮寒酸的胡人牧民找到他家,他卻每回都立刻跟著走了。這般做派,自然人人都不大喜歡。
  
  此時的人群裡有好幾個家中牛犢被盜的苦主,正這兩日聽到消息特意趕來的,便跺足罵道,「我道是誰偷了我家的牛犢,原來是這個殺千刀的貨記恨在心」紛紛的擠到了最前面,性急的便高聲喝罵起來。
  
  這個叫韓四的人慢慢抬起頭來,一張年輕的臉上滿是黯然,只是聽到喝罵聲時,轉頭看了幾眼,臉上多了幾分怒色。
  
  裴行儉神色平靜的看著他,「你既然出首,便報上姓名,所犯罪狀,你所盜之牛犢如今又都在何處?」
  
  韓四定了定神,開口時聲音裡帶著一點顫音,「在下韓景之,是西州城的獸醫,自打去年十一月起,在下從高昌縣各鄉村盜得牛犢二十二頭,都已經……死了,牛骨便埋在城下河谷西南頭我家牛棚的附近。」
  
  麴崇裕臉色陰沉,一挑眉頭正想說話,裴行儉已揚聲道,「白三,你帶幾名認得地方的差役,去韓家牛棚,將牛骨起出,看看數目是否對得上」
  
  白三一聲得令,隨手點了幾個差役,正要往外,卻見門口的那一排差役已被人群擠到了柵欄門前,白三搖了搖頭,轉身便向院子的後門走去。
  
  西州城修在懸崖峭壁的高台之上,城門下台階陡立,除非南門的吊橋放下,平日牛馬之類都難以入城,因此在河谷外的高地上多修有牛棚馬圈,也有專人看管,馬圈數目頗多,牛棚卻沒有幾個,並不會難找。眼見有衙役要出城去起牛骨,不少人便也亂哄哄的跟著往城外跑去。
  
  院子當中,韓景之正在一筆一筆的報著盜牛的時間、地點和數目,聲音倒是漸漸的變得平穩起來。文書伏案奮筆記錄,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又下去讓韓景之簽名按了手印,轉身恭恭敬敬的雙手奉給了裴行儉。
  
  裴行儉看了供狀一眼,點頭不語。麴崇裕卻再也忍耐不住,走上一步,冷冷的道,「韓景之,你身為獸醫,不助人救治牛馬,卻偷盜他人牛犢,不知是何道理?」
  
  韓景之抬起頭來,臉色微微漲紅,「啟稟上官,獸醫也要穿衣吃飯,這些人家請我去醫治牛馬之時,都是火急火燎,用藥便要用最好的,可一旦幫他們治好,不是怨我出手晚了,便道我是湊巧而已,拖著不給診費,有的連藥費都不給,我盜牛的這十幾戶人家這幾年裡都欠我了的診費藥費在下實在是氣憤不過……」
  
  另外幾個獸醫中有人便高聲道,「啟稟長史,這些事情小的們也聽說過,韓四所言確是實情,那些人家的確是賴了他的費用。」所謂同病相憐,平日裡他們也不喜歡韓四,但此時卻不能不出頭做個證。在西州,他們做獸醫的遠不如醫師尊貴,遇到不講理的牛羊大戶,多是無法可想。韓四是家中無人不得不轉行做了獸醫,算是半路出家,加上不善言辭,脾氣怪異,又是單戶,更容易被人欺負。
  
  門口的那幾個苦主有的怔了一下,有的便高聲罵了回去,「韓四治死了我家兩頭牛,沒教他賠錢便好了,還要給藥費」
  
  裴行儉淡然道,「韓景之,你盜牛之舉雖然事出有因,又值大赦天下,本官已答應你不受刑罰,但牛犢與診費的差價,你須還與這十幾戶人家。」
  
  韓景之想了一會兒,臉色有些慘淡,「在下回去便賣了祖屋,還上此賬」
  
  裴行儉看了門口那些猶自大罵不休的幾個人一眼,揚聲道,「來人,將此事來龍去脈都書寫清楚,連同失牛苦主的名單,抄出一份來,貼在府衙門口,好教西州人人知曉」
  
  門口的叫罵之聲戛然而止,他們身後的人群中卻爆發出了一陣陣的哄笑。院子裡眾人臉上多也露出了笑容。裴行儉笑著看向司法參軍朱闕,「案情至此已是審理明白,至於善後之事,便請參軍處置可好?」
  
  朱闕點頭不迭,「長史儘管放心這些細枝末節之事,交給下官便是」
  
  眼見朱闕帶著衙役將韓四等人都帶了下去,院中一干學子鄉紳也由衙役們帶領著從後門出了府衙,西州的官員們再也忍耐不住,紛紛圍攏了過來,有性急者便對裴行儉道,「裴長史,前面一案我等都看得明白,只是這後來之事……您是如何算出,今日這韓四定會到堂出首?」
  
  麴崇裕的臉上早已沒有太多表情,目光從門外歡呼讚歎的人群緩緩轉到院中這些滿臉欽佩之色的西州官員身上,嘴角慢慢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正待轉身離開,突然聽到此話,不由腳步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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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神威赫赫困局絕境
  
  眼見家門就在前面幾步,琉璃眼睛一亮,笑著點頭道了好幾聲「再會」,便逃也似的快步走進院門,一路徑直進了內院,這才長長的出了口氣。回頭看見小檀也是一臉狼狽抱著籃子小跑進來,不由笑了起來。
  
  小檀拍著胸口,滿臉心有餘悸,「娘子,這兩日咱們還是莫要出門了」
  
  廚娘正在井邊打水,聞言抬頭笑道,「莫說娘子,老奴這幾日都不敢多出門,只有一樣好,如今若是去市坊買肉醬瓜果,竟是人人都不肯收錢的」
  
  琉璃一怔,看了看小檀的籃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雞蛋、干棗、青菜,苦笑道,「如此……該給還是要給了才好。」
  
  廚娘頓時苦了臉,「難不成日日出門買菜,都要為了給錢撕扯一路?」
  
  想到適才那一路上遇到的熱情笑臉,琉璃捂著額頭歎了口氣,「也罷,過幾日,大約便會好些。」如今離爭牛盜牛案已過去了好幾天,西州略大點的案子都審完了吧?熱情的西州人遲早都會習慣於他們有個神棍長史……
  
  回到屋裡,琉璃環視一眼已經被自己閒極無聊時折騰過好幾回的屋子,歎了口氣,裴行儉讓她這些日子少出門,如今看來是白吩咐了,她想出門也不成今日她不過是去了趟夾纈店——西州這邊與長安流行的紋樣頗有些出入,更喜歡聯珠對獸這一類的具有西域風情的圖案,她前陣子無事時便試著畫了幾種出來,到底不知是否入得了西州人的眼。適才到了夾纈店一問,掌櫃倒是滿口感謝,說是都有人訂了,但轉頭便開始兩眼放光的讚歎裴長史是如何神威赫赫,「那石大是何等疲賴人物,禍害了西州多少人家,被裴長史不動聲色看了半刻,便什麼都認了」……
  
  好容易告別了史掌櫃,回來的路上,上來問好寒暄的婦人竟是越來越多,才幾百米的路,她足足走了兩刻鐘才到家隨手翻了一會兒書,眼見太陽西斜,院門口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琉璃放下書本迎了出去。只見裴行儉挑簾進屋,臉上隱隱帶著幾分倦色,琉璃倒了杯水遞到他手裡,「又是審了一日的案?」
  
  裴行儉將水一口氣喝了下去,才道,「今日倒是不曾有什麼案子要審,日後大約也不用我再審了。」
  
  琉璃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裴行儉微笑著伸手理了理她的鬢髮,語氣有些漫不經心「麴崇裕今日找到我,說是西州刑訟之事已是無可擔憂,倒是賦稅之上還頗有些難題,希望我這做長史的能出手整頓一番。」
  
  琉璃想了想,隱隱記得裴行儉提過麴崇裕不是讓他管刑訟,便會讓他管賦稅,西州的賦稅難道有很大的問題?裴行儉看著琉璃困惑的臉色,笑了笑,「西州的賦稅之累已是積重難返,任誰也不可能解決得了。一個處置不當,便是民怨沸騰。」
  
  琉璃頓時有些擔心起來,「那該如何是好?」
  
  裴行儉輕輕一笑,「無法解決,便不解決,你放心,我自有法子。」
  
  看著裴行儉輕鬆的面孔,琉璃輕輕的皺起了眉頭,人人都道他妙算無雙,可他之前的那番反覆考量、周密佈置又有幾個人看得見?不過對著自己,他卻總是這樣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裴行儉笑道,「待會兒有個你一直有些好奇的人或許會上門拜訪,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想了一會兒,眼睛一亮,「韓四」
  
  裴行儉笑著點了點頭,還未開口,就聽外面響起了小檀的聲音,「阿郎,有個姓韓的郎君要拜會您。」
  
  裴行儉笑道,「請他在前面的堂中稍等。」
  
  琉璃奇道,「你怎麼知道他今日會來,難道又是算出來的?」
  
  裴行儉一怔,有些哭笑不得,「我適才回家時,見他在外面徘徊,看見我想上來又躲開了,你想想看,他總不能是來咱們這坊裡出診的」
  
  也是,這個古怪的傢伙是個獸醫……琉璃笑了起來,「怎麼不是來出診的,這不是便過來看你了麼?」
  
  裴行儉哈哈大笑,拖起她的手便往外走,「既然如此,便讓他看看咱們倆才是」
  
  前廳裡,穿著一件半舊交領袍子韓景之正略有些不安來回踱步,見到裴行儉和琉璃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呆了一下才行禮道,「見過長史,見過長史夫人。」
  
  裴行儉點頭一笑,「不必多禮,請坐。」
  
  琉璃打量了一眼,只見這位韓景之不過二十多歲,大約是常年風吹日曬,皮膚微黑,五官分明,一雙不大的眼睛極有神采,只是眉頭似乎習慣性緊鎖,神情間便少了幾分開朗,看著既不像著名的獸醫,也不像著名的大盜。
  
  韓景之依然直挺挺的站在那裡,猶豫了半晌,突然深深的一揖,「多謝長史讓我保住了祖屋我、我不知如何報答」
  
  琉璃看了看韓景之身上那件邊角有些破損的袍子,這位西州城最窮的獸醫果然名不虛傳,要讓他去還那二十頭牛犢,可不是只能賣祖屋了?好在那些欠了他診費的都是大戶,寧可損失幾緡牛犢錢也不肯被張了榜去,千求萬求的,裴行儉才頗為勉強的同意了他們「概不追究」的要求,撤去了府門口的公文,韓景之大約是聽到了這個消息,才上門來道謝的。
  
  裴行儉笑了起來,「你不必把此事掛在心上。」
  
  韓景之抬起頭來,神色極為認真,「我過幾日便會掛牌行醫,會把錢還給那些人」
  
  裴行儉微覺意外,「你要行醫?」
  
  韓景之用力點了點頭,「我家世代行醫,只是家父早逝,無人指點,只能靠醫書自行摸索,這七年,我雖以醫治牛馬為生,也曾為幾百位請不起的醫師的牧民看病下藥,前段時間又驗查過了家中所傳藥方,我不會讓韓氏蒙羞,也不會讓長史失望」他似乎不大習慣於長篇大論,說完這些話,臉有些漲紅了。
  
  裴行儉看了他片刻,終於笑著點了點頭,「你既有把握,便祝你得償所願。」
  
  韓景之鬆了口氣,咧嘴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齒頓時讓整張臉都生動起來,「裴長史,您日後若有驅使,我一定聽命。」
  
  裴行儉笑道,「好我有一事一直不明,還望你不吝賜教。」
  
  韓景之忙道,「請說。」
  
  裴行儉神色平和的看著他,「你為何要盜那些牛犢?」
  
  韓景之睜大了眼睛,「長史怎麼知道……」
  
  裴行儉微笑不語。韓景之怔了半晌,鄭重的行了一禮,直起身子時歎了口氣,「啟稟長史,其實……我是拿那些牛犢來試藥。我家醫書上記了些古方,看著有些古怪,我不敢胡亂用在人身上,去年才偶然想到,可以弄來牛羊,多灌一些,若是無事,大概便可用於人。」
  
  琉璃不由有些驚訝,搞動物實驗?這位獸醫居然能想到這一招?
  
  裴行儉也意外的挑起了眉頭,「為何要用牛犢,不用羊羔?」
  
  韓景之又沉默了片刻,「因為,牛肉好吃。」
  
  琉璃默默的低著頭,直到這位韓景之告辭而去,簾子剛一落下,她便再也忍不住,把頭埋在袖子裡悶笑不已。裴行儉回頭看見她的模樣,也搖頭笑了起來。
  
  琉璃好容易才止住了笑,抬頭道,「原來天下也有你算不到的事」這位韓景之的腦子真不知是怎麼長的,說糊塗吧,他卻想得到,拿鮮草把牛犢引上欄車,灌上安眠藥,當病牛公然拉回西州城下;若說精明,他自己愛吃牛肉也罷了,居然還覺得只有拿著平日少見的牛肉來送人才有誠意,把曾經幫過他的西州各鄉牧民都謝了一遍——也不管牛犢偷多了會引起多大的風波裴行儉歎氣,「自然有,今日他說的這兩個理由,我便是做夢也沒想到過」
  
  琉璃繃不住又笑了起來,「無妨,全西州的人都不曾想過,其實你根本不是掐指一算,便算到這韓四會自投羅網。」
  
  裴行儉笑著看向琉璃,「你知道便成。」
  
  琉璃走到了他的身邊,伸手刮了下他的臉,「也就是你臉皮會這般厚,明明是看出這位韓四不是心胸狹窄愛報復的人,偏偏要故作高深,上回那些同僚問你怎麼斷出的盜牛案,你居然說——天機不可洩露害得我如今連門都不敢出了」
  
  裴行儉只覺得臉上癢癢的,笑著握住了那只搗亂的手,「不如此,何以立威?」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的笑容漸漸變淡了一些,「其實,所謂天機,無論洩露不洩露,總有人能猜得出來」
  
  ………………
  
  青銅花枝燭台下,麴崇裕默默的看著桌上攤開的西州地域圖,半晌才抬起頭來,自嘲的輕輕一笑,「原來如此」
  
  王君孟走上了一步,「你看出什麼來了?」
  
  麴崇裕指了指帛圖上的十來個細細的紅點,「我把失牛的村落都標了出來,你看……」
  
  王君孟仔細看了一眼,紅點散亂在西州城四周,各個方向都有,卻看不出什麼名堂,麴崇裕似乎也沒指望他看出來,淡然道,「這些地方,離西州城,都不到一日的路程。因此,盜牛之人定然住在西州。」
  
  王君孟愕然看著麴崇裕,此事不是人人都知曉了麼?盜牛賊就是韓四,裴行儉神機妙算,讓他不得不自行出首了,而且他家平日用來收治病牛的牛棚邊,也的確起出了二十二個小牛頭,就因為此事,西州如今人人都已把裴行儉當神仙看麴崇裕冷冷的一笑,「裴守約根本不是算出來的,此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其中關竅我都已經想明白」
  
  他指了指地圖,「裴守約定然早已留意了此案,看出盜牛賊一定住在西州城,而且牛犢這般大的東西,豈是隨意偷得走的?此人連偷二十多頭都無人發現,自然是平日裡便走鄉串戶、常帶著牛犢來往的,想來不是牛羊販子,便是獸醫因此才不曾露出馬腳。你可記得,那日審案前貼出的告示裡說了,官府要連審爭牛、盜牛兩案,除了張喬兩家的親朋故舊可以到府裡聽案,熟知牛羊牙口品種的西州百姓也可到場旁聽、幫助長官辨別牛犢?」
  
  王君孟怔了片刻,恍然大悟,「裴守約是故意如此安排,釣那韓四自己上鉤?」
  
  麴崇裕點了點頭,「若我是韓四,明明自己安好無損,官府卻說要審理盜牛之案了,明明那些牛犢自己都已經吃掉分掉,官府卻說都已尋了出來,還要找人來辨別,豈能不過來看個笑話熱鬧?」
  
  王君孟接著道,「待韓四自投羅網,裴守約再虛言一詐,他便上了惡當」
  
  麴崇裕搖頭,「並非如此,我記得那日裴守約數三個數之前,我曾見到他的隨從就站在牛販獸醫的人群之中,想來裴守約早已發現韓四神情不對,讓自己隨從給他透了底。他若不自認,也會被裴守約的隨從當場扭住,到時更是法網難逃,不如配合裴守約來個自行出首,以免流放之苦。」
  
  王君孟跺腳歎道,「原來如此此事說穿了,半點不奇,卻讓裴守約如此裝神弄鬼了一回」
  
  麴崇裕冷哼了一聲,「半點不奇,你能想得到麼?你能把那日的事情從頭到尾都安排得天衣無縫麼?連我都被他算計,當著西州人的面保了張二那貨你沒看見,西州官員如今看裴守約的眼神都和從前不同了?更莫說那些無知愚民不是如此,我又怎麼會出此下策,讓他去掌管稅賦之事?」
  
  王君孟歎了口氣,臉上露出幾分沮喪之色,想了片刻後還是抬頭笑道,「裴守約說來不過是有些小手段,可這西州的稅賦,根本就是無法可解,西州一萬多戶,誰沒欠個三五年的租庸?他又不是當年的郭都護,能用兵丁入戶強收,便是後來那位宗室重臣柴都護,不也是無法,只能由大夥兒欠下去,我就不信他能變出金山銀山來」
  
  麴崇裕臉色卻十分沉重,「若不是如今局面難以扭轉,你當我願意動用此事來為難裴守約?咱們一回西州,便置辦工坊、優待行商,將全州上下官員腰帶都勒得緊緊的,所為何來?」
  
  王君孟一呆,「玉郎……」
  
  麴崇裕擺了擺手,「我心中有數,今年唐軍必然西伐,西州庫房所餘,實在不夠軍中糧草?的確需得催繳些租庸。這等得罪全州百姓之事,裴守約不做,誰來做?你說的不錯,他再是計謀過人,對著這西州的賦稅,卻也絕無解決之道」
  
  他白皙如玉的修長手指在西州地域圖上緩緩劃過,臉上露出了奇妙的微笑,「當年那位天可汗滅我高昌,郭都護更是以鐵血手段,數年內便將西州從上到下推行了唐制,只道是將大唐恩澤遍佈西域,卻不知是把我西州子民逼得無路可走,我如今倒要看一看,這位裴守約能在這般絕境中怎麼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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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必死之局有所必為
  
  看著案幾後的裴行儉越來越沉凝的臉色,倉曹參軍張高再也坐不安穩,站起來想說點什麼,張了張嘴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戶曹參軍劉悅也忙跟著站了起來,只有行參軍張懷寂還坐得穩穩的,又抬頭冷冷的看了張高和劉悅一眼。
  
  張高對這位族兄兼上司本就忌憚,嚇得立刻坐了下來。
  
  裴行儉對這一切似乎全未留意,半晌才從文書上抬起頭來,肅然看向張高,「張參軍,西州的稅賦竟然拖欠到了此等地步?」
  
  張高「騰」的站起,臉色微紅,「啟稟長史,此事說來話長……」
  
  張懷寂也站了起來,毫不猶豫的打斷了張高的話,「長史,西州的賦稅早在貞觀年間柴都護統領西州之時,便已開始拖欠。永徽三年年初,麴都護奉命抵達西州時,西州倉中已是無錢無糧,這三年以來,上至都護,下至雜役,西州都護府的支出一減再減,才勉強維持了目前的局面,但賦稅也是一年年的拖欠了下來,因此才需要長史整治一番!」
  
  裴行儉皺眉看向張懷寂,「以參軍之見,該如何整治才是?」
  
  張懷寂目光嚴峻,「西州民風彪悍,不用重典無以震懾之,長史應以拖欠最重的武城為點,使出雷霆手段,就如當年的郭都護一般,拒不交租庸者,翻倍以家產充公,殺一儆百,令四野刁民膽寒,才能扭轉這拖欠之風!」
  
  裴行儉思量了片刻,點了點頭,「參軍此言……似乎有些道理。」
  
  張高唬了一跳,想說點什麼,看見張懷寂看過來的眼神,又訕訕的低下了頭。張懷寂這才臉色微鬆,「長史,非常之期,只能用非常手段,不然大軍一到,糧草無著,豈是兒戲?長史身為西州統領政務之官,必然會落得個重罪。」
  
  裴行儉歎了口氣,點頭道,「參軍所言甚是!」
  
  張懷寂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笑容,正想再接再厲說上幾句,裴行儉已笑著看向了他,「既然如此,此事我便交給參軍,想來參軍定然不會令我失望,令都護失望!」
  
  張懷寂不由呆住了,頓了一息的時間才忙道,「長史此言差矣,下官何德何能,焉能當此重任?此事自然只能由長史出面,才能迎刃而解!」
  
  裴行儉笑得風輕雲淡,「張參軍何必過謙?你出身西州名門,如今又是統領六曹的行參軍,論根基論人望,哪一點輸於裴某?適才你那般言之鑿鑿,自然是胸有成竹,難不成還能是故意出此下策,來陷我於不義?」
  
  張懷寂怔怔看著裴行儉,完全不明白這個平日裡最是溫和不過的長史,為何突然間變得如此言辭鋒利,只能忙不迭的搖頭,「下官不敢,下官絕無此意,只是……」
  
  裴行儉斷然截住了他的話頭,「不是便好,去武城催繳賦稅之事,就請張參軍負責,既然要以家產相抵,我便限你在七日之內,將武城的那五百戶家底摸清,七日之後便開始追繳。」
  
  眼見張懷寂還呆立在那裡,他微笑著站了起來,上前扶住張懷寂的手臂,笑吟吟的把他送出了門去,「參軍還是早些回去準備,裴某靜候佳音!」
  
  張高與劉悅誠惶誠恐的站了起來,裴行儉回頭溫言道,「你們坐吧,張參軍,這幾年都是你負責這賦稅之事……」
  
  張高剛要坐下,忙又挺直了身子,想起這幾年的為難艱辛,正要爭辯,裴行儉輕輕的歎了口氣,「當真是辛苦了!」
  
  張高一呆,看著裴行儉溫和的眼神,想到這幾年來自己落下的埋怨,鼻子突然有些發酸,趕緊低下了頭去。
  
  裴行儉拿起張高和劉悅整理出來的那份文書,語氣感慨,「如今,西州平均每戶欠租、欠地稅三年,欠庸五年,西州卻能做到倉有餘糧余帛,都是兩位的功勞。只是今秋之前,大軍將到,卻不得不勞煩兩位跟我一道來應對眼前的難局,你們下去後也想一想,如何才能過了眼前的難關。」
  
  張高和劉悅相視一眼,胸中都有些激盪,只是想到眼下的局面,終究只能低頭應個「是」字,默默的退了下去。
  
  裴行儉坐了一會兒,抬頭看看窗外天色,將手中的文書整理清楚,放到了一邊,起身走出門去,正待往府外走,守在門口的白三卻低聲道,「長史,有人找您。」
  
  裴行儉一怔,隨著白三的目光掃了一眼,才看見轉角處露出了一個單薄的身影,見裴行儉已然看到了自己,轉眼間便不見了。
  
  裴行儉看著那轉角處,想了想才道,「你們先出去吧。」
  
  白三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點了點頭,招呼了另外幾個人便向府外而去。有人忍不住低聲道,「你們誰曾見過住在都護府後巷的那個女子,難不成能比咱們夫人還要生得俊?」
  
  白三嗤笑了一聲,壓低了聲音,「什麼話!咱們做男人的哪個不是這樣?那女子不用比夫人生得俊,只要不是和夫人生得一模一樣便是足矣!」
  
  他們的聲音雖低,裴行儉卻也聽了個清清楚楚,臉上不由露出一絲苦笑,站了片刻,到底還是轉向後門,輕車熟路的拐入了那條巷子,心裡多少有些納悶。只是當大門打開,一眼看見院子裡的柳如月,不由腳步便是一頓。
  
  半個月不見,柳如月那張甜潤秀美的圓臉已經瘦得顴骨畢露,剛剛換上的春衫看上去空蕩蕩的,就像是穿了別人的衣裳,只是一雙眼睛還是極為清亮,看見裴行儉進來,微微屈膝欠身,動作也依然優雅之極。
  
  裴行儉垂眸還了一禮,想了想才道,「裴某曾告知阿監,方兄的相貌裴某不曾見過,無法斷言,但阿監應是有後福的,還望阿監放寬心思,多多保重。」
  
  柳如月淡然一笑,「長史放心,如今我已想通了,對我而言,他不過是去了更遠些的地方,若是有緣,遲早能相見,若是無緣,也有來生可期。今日冒昧請長史前來,乃是有一殘局想請教長史。」說著比了個請的手勢,自己轉身坐在了院中那張放好了棋盤的案邊。
  
  只見棋盤上至少一半之處都已佈滿了棋子,略看一眼便能發現白棋明顯處處佔優,黑棋卻只是掙扎求存。柳如月也不多言,隨手拿起白棋,便在棋盤上下了一子,這才抬頭道,「前日出門,我才聽說,都護府這幾日已在西州五縣十八鄉都張貼出了告示,說長史您要出面整頓賦稅,追繳西州人歷年所欠的租庸。」
  
  裴行儉端端正正的坐在了棋局的另一側,拈子應了一著,「誠然如此。不知阿監有何見教。」
  
  柳如月淡淡的道,「不知長史可知自己如今要面對的是哪種局面?」
  
  裴行儉默然片刻,微笑道,「便在今日,西州都護府的參軍已報上了歷年的賬目,西州各縣情況類似,拖欠的租庸數目都十分驚人。若是逼著他們補齊所欠,大概十戶裡有六七戶只能流亡他鄉。」
  
  柳如月點了點頭,「長史知道便好。我聽說此事後,昨日藉著上香詢問過大佛寺的法師。這才得知,西州的賦稅拖欠由來已久,自郭都護殞命西州、柴都護接手時便已開始,麴氏重返西州之後,更是愈演愈烈。這三年來,都護府每年不過收取三成租庸,其餘之數,說是年年催收,其實不過是年年做個樣子罷了,因此才到了今天的田地。如今卻這樣大張旗鼓來讓長史整頓,其用意不問而知。」說著便輕輕點了一目,一小片黑棋頓時被吃死,黑棋的局面更是難看。
  
  裴行儉並不介意,思量片刻,便在另一處長了一步,「阿監所言,我都略有耳聞。」
  
  柳如月毫不猶豫便在黑棋的棋路上一斷,「那長史可知,這局面是因何而來?」
  
  裴行儉一怔,笑道,「略有所知,願聞其詳。」
  
  柳如月的神情有些沉重,「長史若與上了些年紀的西州人多談幾次,便能略知郭都護當年在西州推行唐制的狠辣手腕,當時不過兩年多光景,便讓西州上下變得與大唐其他州郡一般無二,城中立市坊,鄉村皆均田,政績報將上去,自然令先皇大悅,然而西州人卻是苦不堪言!」
  
  眼見裴行儉已經應了一手,她下子一擋,這才接著道,「長史自然知曉,按我朝制度,每戶丁男授田百畝,每年納兩石粟的租、兩丈絹的庸,此外還有每畝兩升地稅,以百畝田之數而言,每年交四石粟米、兩丈絹帛自然算不得什麼,不過長史,你可知西州所謂均田,每丁實際得田多少?」
  
  裴行儉神色平靜的落了一子,「我曾用一個多月的時間跑遍了西州人口最多、最少、最富和最窮的幾個鄉,平均算來,真正能用之田地,多者十幾畝,少者也不過十畝左右。」
  
  柳如月吃了一驚,手裡的棋子差點掉了下來,「長史你都已經知曉了?」
  
  裴行儉仍然看著棋局,點了點頭,「自然都知道了。我朝授田有廣鄉、狹鄉之分,狹鄉田少則賦低,然而郭都護好大喜功,授田以沙地荒丘充數,竟把西州定為廣鄉。西州自古耕地難得,加上貞觀年間,大批流民與邊軍陸續遷入西州,土地越發緊張,新近授田之丁,能得十畝便算不錯,莫說民眾,便是西州那些勳官也多是有勳無田,白白掛個名頭而已。」
  
  「我還知西州地氣溫暖,一年兩熟,瓜果易得,牛羊可牧,因此雖然得田只有十餘畝,若在豐年,四石之租稅倒也勉強交得出來,只是一遇災荒,多數貧戶便難以為繼,且西州種桑養蠶頗為不易,庸之一項更是難以交足,往往要花錢去買外地高價絹帛上交,以至於西州欠庸的狀況比欠租更為嚴重。」
  
  「郭都護性情奢侈,手段厲害,當年西州人便是賣房賣地,也不敢拖欠。他之所以身死異域,一半固然是叛軍的計謀,另一半的原因也是因為民怨太深。柴都護接手後,面對的便是這種兩難的局面,若是繼續催繳,則怕民怨沸騰,不催,都護府,特別是軍中的錢糧又無以為繼,因此也就緊一陣緩一陣,西州拖欠租庸的苗頭已是初露。這幾年麴氏一面安撫民眾,一面修建工坊、寬待行商,開源節流之下,雖然只收了三成租庸,好在西州這兩年也未大動干戈,倒是維持住了目前的局面。」
  
  「如今西州民眾所欠租庸已遠比當年更多,且是貧富皆欠,我若是強行動手催繳,一旦激起民憤,大約比郭都護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若是不催繳,今秋大軍一到,西州無足夠錢糧供應軍中,我這負責賦稅之事的長史自然是罪無可恕。」
  
  「所以,這一局棋,我應也是死,不應也是死,是謂死局,便是棋力如你,也可以令我不得翻身!」
  
  裴行儉放下手裡的黑棋,歎了口氣,「我輸了。」
  
  柳如月怔怔的看著他,「長史,我原以為你是初來乍到,不知就裡,才會貿然接手了賦稅之事,我手頭有一樣宮中的秘藥,可以令人突然病倒,外人看不出端倪,本想獻與長史,可長史既然都已知道了,為何還要應這一局?」
  
  裴行儉淡淡的笑了起來,指了指面前的棋盤,「因為棋局已然在此!」
  
  「西州的賦稅已是死局,麴家又能如何,他們身為高昌王室之後,豈敢對均田之制度,租庸之賦稅,說半個不字?我今日固然可以裝作得病,甚或故意受傷,以躲開此局,明日呢?我只要真正當這西州長史,這一局遲早便得接手。再說,今日之局固然已是死局,可若是拖下去,局面只能更糟,來日他人接手,一旦處置不當,我大唐在西州十幾年的經營便會毀於一旦!」
  
  「阿監想來也知道,今秋大唐與西突厥賀魯部必有一戰,阿史那賀魯十萬大軍正嚴陣以待,屆時西州便是唐軍的後營,若是這個後營因錢糧賦稅的隱患,被有心人挑唆,釀成動盪,前軍又如何能打勝這一仗?」
  
  「因此這一局,我只能應戰,絕無逃避之理。」
  
  柳如月困惑的皺起了眉頭,「那長史的意思是?」
  
  裴行儉伸手在棋盤上隨意一撥,「此局的確是死局,無法可解,只能破之!」
  
  柳如月不由唬了一跳,「裴長史,你這是……你可知,此事或許能破局,可對你自己卻有百害而無一利?」
  
  裴行儉呵呵一笑,長身而起,「世上之事,總不能全然計較於對自己有利或是有害,該做則做,該擔則擔,裴某身為西州長史,此事我不來做,又教誰來做?柳阿監的善意,裴某心領了!」
  
  小芙的茶卻還沒來得及煮好,忍不住叫道,「長史請稍等……」
  
  裴行儉笑道,「今日就不偏小芙的好茶了,前兩日裴某也得了好茶,想起倒是許久不曾煮給家人品嚐,今日風和日麗,正是煮茶的好日子。」
  
  眼見裴行儉笑著拱了拱手,毫不猶疑的大步走出門去,小芙不由有些莫名其妙,輕聲問道,「姊姊,這長史究竟是要做什麼?」
  
  柳如月怔了半響,看著被裴行儉隨手一撥,已經混做一團的棋盤,輕輕的歎了口氣,「他是要,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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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9 00:42:58
  第31章 風雨前夕一觸即發
  
  小小的院落裡,數十個大小花盆裡的綠色都已生長得蓬蓬勃勃,加上在風中微微飄蕩的蔥綠色撒花門簾和淺綠色窗紗,洋溢著一股春日特有的生機。
  
  「咕嚕嚕」,茶水沸騰的聲音再一次響起,裴行儉伸手拿起茶釜、分茶、移盞,簡簡單單的動作,卻有一種行雲流水般的韻律。
  
  琉璃略等了等,端起茶盞啜飲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因為已經有些沒有喝茶,當這種帶著清香的鹹鹹苦苦的味道在舌尖上流過時,她竟突然覺得多了一種親切的感覺。
  
  裴行儉也在低頭喝茶,臉上前些日子常見的倦色一掃而空,眉宇間又回復了原先的清朗舒展,整個人靜靜的坐在那裡,卻有一種穩如磐石的篤定。琉璃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怎麼今日想起回來煮茶了?」
  
  裴行儉放下茶盞,「也沒什麼,府衙裡的事差不多處置完了,今日柳阿監突然請我過去,看見她那個妹子在煮茶,才記起前兩日有人送了我一匣大佛寺的好茶,突然想起好久沒有煮茶給你喝了,你喝著如何?」
  
  琉璃笑著點頭,看見裴行儉眼裡的笑意,又有些覺得好笑,他難道不知道自己根本就嘗不出茶葉的好壞麼?只是聽到柳阿監三個字,停了停還是問道,「柳阿監怎麼樣?可是有事要咱們幫忙?」
  
  裴行儉搖頭,「她看著精神還好,請我過去只是聽說了我要整頓賦稅之事,說是可以送我一種裝病的宮中秘藥。」
  
  裝病?裴行儉怎麼肯裝病琉璃不由輕輕搖頭,「柳阿監也是一片好意。」
  
  裴行儉抬眼看著琉璃,半晌才道,「為何你不勸我躲開此事?」
  
  琉璃怔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看向裴行儉,她為什麼要勸他躲開?他來西州,不就是為了治理一方、穩固後防的嗎?難道還攔著他,說這樣做有風險?做什麼事情沒有風險?反正她也習慣了。
  
  裴行儉的目光似乎一直看進了琉璃的眼底,嘴角的微笑越來越深,突然伸手將她額前垂下一縷秀髮攏到了耳後,手指在她臉頰上輕柔的劃過,低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莽撞行事,你也要當心些,過幾天我出去時,阿古會留在府裡,你若要出門,一定要帶上他。」
  
  他的手指上帶著茶葉的淡淡清香,微笑和聲音也比平日多了份異樣的柔和,琉璃怔怔的看著他,隨即才回過神來,「怎麼了?」
  
  裴行儉笑得淡淡的,「沒什麼,以前我一直怕時間來不及,如今倒是放心了,大約再過幾日,他們便會在武城那邊準備好,我定不會讓他們失望。」
  
  ………………
  
  陽春三月,正是春耕過後田間活計最繁忙的季節,只是在離西州不到半日路程的武城鄉的各處田間地頭,那些往日裡被人們精心伺候的綠苗青秧,如今卻是無人肯去多看一眼。每個村落裡,無論是悍婦閒人,還是老丈幼童,不是躲在家裡翻箱倒櫃,便是聚在一處竊竊私語。
  
  半個月前,一道官府的告示便如驚雷般將整個西州震盪了起來:新任長史裴行儉要整頓西州稅賦,催繳歷年所欠的租庸而七天之前,更是定下了追繳拖欠之事便從拖欠最嚴重的武城鄉開始。
  
  隨著消息一天天的變得越來越確切,人們不得不開始相信,這一次,不是那些好說話的西州本地差役來鄉里走過一個場,而是大唐派來的官員要動真格的了——那位斷案如神的裴長史,竟也不過是郭都護那一路的貨色,一個吸血自肥的貪婪之輩這幾天來,當那些面無表情的西州衙役和府兵在村長裡正等人的帶領下,闖進武城鄉各家各戶的大門,讓他們重新統計清楚的賦稅欠單上按上手印,又將家中田地車馬奴婢餘糧等逐一登記在冊時,不少人已幾乎看到了這些東西將被官府繳沒一空的可怕前景。
  
  人心惶惶中,有的單身漢已經將家中不多的那點衣裳細軟打包,打算看勢頭不對便一走了之,哪怕就此變成個逃戶,也比去吃牢飯強。更多的人家卻在不安中漸漸的生出激憤來——這才過了幾年安穩日子,大唐的官員竟又要開始折騰西州人了麼?
  
  也不知是誰先說起「刑不罰眾」:武城鄉的土地原比別處要貧瘠,也沒有像樣的牧場果園,日子自然比別處更艱難,有幾戶人家如今能一口氣拿出十幾石糧食、十幾匹絹帛來交上幾年來所欠的賦稅?官府難不成還能把大家都趕到野地裡去?聽說這次來催繳的是張懷寂張參軍,敦煌張氏世代居住西州,想來是不會對大夥兒趕盡殺絕的……
  
  然而到了三月十一,就在官府收繳欠稅的前一日,「張參軍墜馬,明日由裴長史親自帶人來收繳」的消息,便像是在被大雪壓彎的枝條上又加上了一塊石頭,又像在油鍋裡濺上了一點火星,在一片近乎絕望的惶恐中,武城鄉民眾胸口的那把怒火反而騰的燒了起來,原先的傳播與地頭村口的竊竊私語漸漸變成了群情洶湧。
  
  「正是,腦袋掉了碗大的疤,總比活活的餓死強」
  
  聽得不遠處人群中爆出的這一嗓子,一名臉孔圓圓的年輕差役站了聽了一會兒,才一臉若無其事的轉身走到村頭的另一頭,向另一名差役說了幾句,後者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小仙兒,平**弄弄鬼也罷了,如今這話可不是亂說的」
  
  被叫做小仙兒的差役皺起了眉頭,「都什麼時辰了,我還開這種玩笑?不信,你去聽一聽,說的都是什麼好話?而且是越來越出格了武城這地方是什麼民風,你還不知道?如今這情形看著竟是不好了,你還是趕緊讓府衙裡多派些府兵來才是,明日沒有兩百號人,只怕彈壓不住不瞞你說,我心裡直跳得慌,決計不是鬧著玩的。你想想,便是讓上頭虛驚一場,也比真出事了咱們卻未回報過強」
  
  那名差役思量片刻,點了點頭,「我便信你王小仙這回」說著到解開村頭樹上繫著的一匹馬,翻身上馬,一溜煙的向西州城方向去了。
  
  王小仙望著遠去的飛塵,低聲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又念了兩句「無量天尊」,只是佛爺和天尊們顯然都很忙,沒有聽見這位小差役的祈禱,他從吃過午飯一直等到日頭西沉,西州那邊竟沒有絲毫消息傳回來。王小仙又到村頭轉了一圈,那圍聚的人群似乎並沒有減少,男子低沉的抱怨混合著婦人尖銳的詛咒,聽起來越發讓人心慌。他忍不住站在路口伸長脖子往西州城的方向看,好容易遠遠瞧見有幾十匹快馬過來,還沒來得及高興,馬隊竟是在大路上一掠而過,直奔武城方向而去。
  
  王小仙呆呆的看著遠去的馬隊,半晌才跺了跺腳,走回村裡給他們幾個差役安排的屋子裡。原本到這處小村落來辦差的四五個人,已只剩下了他一個。他轉了一圈實在呆不住,換了件便服又走了出去。
  
  這一夜,村頭聚集的人群直到三更才慢慢散去,越來越響亮的咒罵聲傳遍了整個村子。王小仙半夜後才溜回了自己的屋裡,呆呆的看著對面依然空著的木床,心頭充滿了惶然。
  
  第二日一早,天還沒大亮,村子裡的幾十戶人家便有了動靜。沒多久村頭便聚了百十號男女。大約是前一夜罵得累了,此時沒有人再肯多說一句話,只是在剛剛發白的天色裡,沉默的走向幾里外的武城。
  
  王小仙走在人群的最前面,身後的一片沉默並沒有讓他覺得鬆了一口氣,反而覺得背上越發有些不自在起來,沒走多久便忍不住覷了身邊的村正一眼,「今日不是各家的戶主去武城聽命便好麼?怎麼跟來了這麼些人?」
  
  村正的臉色比天色還要陰沉上幾分,淡淡的看了王小仙一眼,「王衙役,若是今**的父兄去武城,你能不跟去看一眼麼?」
  
  王小仙怔了一會兒,一張白淨的圓臉像包子般皺了起來,「我家便是尚賢鄉的,過兩日也要收到那邊,家裡也欠了十石的粟米,十丈的庸帛……」
  
  村正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歎了口氣,「咱們西州人,誰家不是差不多光景?除了那些做著買賣、牛羊成群的大戶,誰家能一口氣拿出這麼多糧食布帛?前些年到了交租庸的時候,誰家不是勒緊腰帶從口裡省出來的?剛剛寬鬆了這兩年,卻又碰上這樣的……煞星」
  
  王小仙神色微動,遲疑道,「裴長史只怕不是這樣的人,我在都護府裡親眼見過他神機妙算,把那個盜牛賊真的算了出來,平日看著也再和氣不過了。他原是剛到西州,不知就裡也是有的,若是大夥兒今日好好跟他說說,讓他明白大夥兒的苦處,想來不會不講道理罷?」
  
  村正冷笑了一聲,「他倒是想講理,只是今年是什麼年頭,這些官爺,哼,難不成還能把咱們這些人的死活看得比他的前程更重?」
  
  這些日子來,唐軍已從長安發兵,今秋便要與賀魯部開戰,西州必須籌備軍糧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各縣各鄉,王小仙不由便想到自家人為了讓自己吃上這一碗飯做的事,又想想裴長史身上那件墨綠色的官衣,一時不由默然無語。
  
  距離武城那七八里地的路不到半個時辰便到。曙光裡,兩山之間那小小的一座城池分外顯出了幾分肅穆。只見在東城門外的一片空地上,已經零零落落的站了一些粗布麻衣的人影,有人認出了王小仙身後的這些人,走過來招呼了一番,王小仙也在人群背後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連忙走了過去,只是看見那幾張臉孔上並不輕鬆的神色,臉上的笑容頓時便凝住了。
  
  隨著天色越來越亮,空地上聚集的人也愈發多了起來,不過五百戶的武城鄉,需要上交稅賦不到四百戶,此時卻到了足足一千多人,多是高大的漢子和半大的小子,也有少數打扮利落的婦人,看去便是黑壓壓的一大片,連空地前方略高處放著的那張高足大木案,也被襯得像玩具般的不起眼了。人群中,嗡嗡的議論聲此起彼伏,聲音雖然不大,但那股壓抑的憤怒之意,便是站到了離人群老遠的地方,也清楚的感覺到。
  
  隨著太陽躍然而出,武城的東門緩緩推開,陽光中,幾十個人從城中策馬而來,直到他們在空地前翻身下馬,王小仙才認出,當先一個正是裴長史,陪在他身邊的高大男子則是武城城主范羔,倉曹和戶曹兩位參軍也跟隨在側,後面那二三十人則是都護府和武城的差役,最後三十人才是一身戎裝的府兵,手扶腰刀冷著臉往人群邊一站,剛剛轟然而起的議論聲立時靜了一靜。
  
  王小仙忙往城門處又看了幾眼,的確還有人在往這邊走,卻看得出都是平民裝束,他不由便是一愣:今日怎麼才這麼點人?難道西州那邊壓根就沒有收到自己的告急?如今來的這些府兵和差役,比前幾天派到這邊來登記財產時還要少了一倍多他又看了看身邊的人群,那一張張越發陰鬱的臉孔讓他的心頓時一點點的提了起來,他忍不住向另一個老差役靠近了幾步,卻聽見對方也低低的「唉」了一聲,聲音似乎是從緊咬的牙關裡擠出來的。
  
  從武城的方向陸續走來的,是一些打扮比農戶體面許多的西州人,在空地上佔據了靠東一角便默默等候。一袋袋的文書也被差役從馬鞍上解了出來,有幾冊格外厚實的便被小心的放到了高案的中間。
  
  太陽已經慢慢的升了起來,陽光勾勒著案幾後的晃動的人影,當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上一步,在案幾後站定時,一千多人的空地上頓時安靜了下來。
  
  武城城主范羔雄渾的聲音在曠野中傳出了老遠,「今日把本鄉所有課戶傳來,所為何事,爾等想來早已知曉,本鄉租庸地稅拖欠不是一日,如今局勢動盪,軍糧吃緊,正是西州上下一心,共度難關之即,西州裴長史如今就在此處,望各位識清大體,莫以為此次還可以矇混過關」
  
  說完,他回身向裴行儉拱了拱手,聲音幾乎不比適才小多少,「裴長史,武城鄉三百八十二戶課戶已按照您的吩咐將拖欠數目清算完畢,家產登記在冊,如今人已到齊,請長史發落」
  
  一個修長的身影往前走了一步,越來越刺目的陽光中,沒人能看得清他臉上的表情。靜靜站立著的一千多位武城人,一時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握緊了拳頭。.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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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9 00:43:55
  第32章 十面埋伏石破天驚
  
  裴行儉靜靜的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似乎一點開口的打算也沒有。初升的陽光照在那些高高抬起的粗黑的臉龐上,把他們壓抑在眉宇間的憤懣和敵視映照得纖毫畢現。然而隨著沉默的時間一點點的延長,人們臉上幾乎就要噴薄而出的憤怒漸漸變成了疑惑和不安,有人似乎是被陽光照得睜不開眼,不自在的垂下了眼簾。
  
  范羔疑惑的看了裴行儉一眼,卻發現自己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不由又掃了一眼下面那三十名府兵和四十多名差役,瞇了瞇眼睛——這些人不是來自武城本地,就是立即就要開始收繳欠稅的尚賢、安西兩鄉,家中也欠著糧食布帛,此時,他們心裡的不安,只怕不比這些欠稅的課戶少太多吧?待會兒只要亂起,這些人必然是指望不上的,而自己要做得的,不過是保住這位裴長史的一條小命,卻也不必讓他回去得太過完整……
  
  不過,這位裴長史如今一言不發,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難道他算出麴世子半個時辰後便會帶人趕到,收拾局面?想到關於這位裴長史長於神算的那些傳言,范羔心裡有些不安起來,走上一步,沉聲道,「長史,您看這時辰已是不早,咱們是不是也該早些開始清繳了?」
  
  他的聲音雖然不算太大,但前面的人群自然聽得清楚,許多人的目光不由投向了這位平素頗有威望的城主。
  
  裴行儉也轉頭看向了他,范羔這才看清他臉上淡淡的微笑,不由一怔,裴行儉已不急不緩的開了口,「范城主所言甚是,依城主之見,應當如何開始清繳?」
  
  范羔愣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個兩日前不得不把自己摔得頭破血流的行參軍張懷寂,忙恭敬的欠了欠身,「下官魯莽,請長史恕罪,下官一切聽長史的吩咐行事。」他今日的目的,是讓裴行儉成為那個挑破武城百姓最後一絲僥倖的槍尖,可不是自己去傻傻的當那桿槍世子此次安排周密,絕不能壞在了自己身上。
  
  裴行儉含笑看了他一眼,「此言當真?」
  
  范羔心裡微鬆,忙肯定的點頭,「下官原是為配合長史而來,焉敢越權行事?」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聲音變得有些淡漠,「好,那裴某便斗膽請城主稍安勿躁」范羔沒來由的心裡一寒,退後一步,下定決心再也不開口。
  
  人群裡頓時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范城主居然在裴長史面前如此謙卑?不少人看向裴行儉的目光裡,不覺又多了幾分忌憚。
  
  裴行儉這才向下面揚聲道,「請各位村正裡正到前面回話。」他的聲音溫厚而清晰,不帶一絲火氣。武城鄉的十幾個村正與裡正卻不敢怠慢,忙忙的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在案幾前站定行禮。
  
  裴行儉點了點頭,「諸位不必多禮。」
  
  村正裡正們紛紛抬起了頭,離著兩三步的距離,他們這才看清了這位傳說中的裴長史,他面孔清俊,神情溫潤,並沒有一絲想像中的陰冷可怖,又見他微微低下頭,開始翻動案幾上那幾摞厚厚的文書,村正們的目光不由也落在了那些文書上,立時認出正是幾日前各家各戶按上手印的賦稅欠單,剛剛放鬆些的心弦頓時又緊了起來。
  
  裴行儉片刻後才抬起頭,語氣裡帶著些許的困惑,「諸位,裴某有一事不解,還望各位老丈指教——武城鄉的百姓半數已在此,看去都是勤力樸實之輩,並非刁民,為何賦稅之欠卻會如此嚴重?」
  
  村正們頓時便愣住了,這話教他們從何回起?難道說你大唐的制度太過苛刻?眾人面面相覷之下,一時竟是無人開口。范羔也吃了一驚,剛想說話,又警醒的閉上了嘴。站在靠前些的農戶也聽清了這個問題,低低的議論聲頓時響了起來——難不成這裴長史真是初來乍到,什麼都不知曉?
  
  裴行儉等了片刻,見無人回話,聲音略提高了一些,「諸位身為村長里正,原有協助官府收繳稅賦租庸之責,武城之拖欠,比別處尤為嚴重,可是因為各位的失職之故?」
  
  此話一出,村正們再也沉默不下去,跟王小仙一道過來的那位村正姓周,平日性子便有些急躁,忍不住應聲道,「小的們豈敢失職,實實是賦稅租庸之數目太高,若是按數繳納,只怕武城鄉一半人家已做了逃戶小的們也是無法可施」
  
  裴行儉驚異的挑起了眉頭,「竟是如此麼?」轉頭便看向范羔,聲音裡多了幾分肅然,「范城主,武城拖欠稅賦,真是因為稅負太重?為何不曾聽你說起過?」
  
  范羔愕然看向裴行儉,只能回道,「啟稟長史,武城的稅賦是郭都護時定下的,多年來一直如此,下官以為長史已然知曉……」
  
  裴行儉斷然道,「裴某自然知道此事為郭都護所定,卻不知這等稅賦會令武城一半百姓傾家蕩產,請問范城主,村正此言可否屬實?」
  
  看著裴行儉驀然變得冷肅的面孔,范羔心裡急轉了幾圈,想到麴世子要將局面激化的再三叮嚀,斟酌了一番詞句,這才回道,「是否屬實下官也難以斷言,只是郭都護在時,課戶從不曾拖欠過稅賦。」
  
  人群中不由「嘩」然一聲,人人看著范羔的眼神都變得有些不善了,聽這一問一答,裴長史明明是不知就裡,但他范城主難道還能夠不知道?這般一說,是打算像那個郭都護一般抄家拿人的催逼錢糧嗎?
  
  范羔聽到這一聲,心裡知道不好,剛想再開口,裴行儉已轉頭卻看向了適才開口的周村正,「敢問這位老丈,便如范城主所言,同樣是這些賦稅,為何郭都護時不曾拖欠,郭都護一走,才六七年光景,竟拖欠了半數以上?難不成真是後來的兩位都護心善,有刁民成心相欺?」
  
  周村正聽見范羔的話,原就憋了一股火在心裡,聞言抗聲道,「郭都護在時,的確不曾有人膽敢拖欠稅賦,只是不少人家幾年裡便窮得精光,還有人索性做了逃戶,或是托身於官宦人家為客戶謀口飯吃。柴都護到時,也曾登記過各家產業,見實在無法催繳,才容大夥兒緩了一緩,這三四年間麴都護仁慈,我等才略積了些米糧錢帛,長史既然也令人登記過,不妨看看,有幾戶人家不賣掉牛馬田園便拿得出十幾石糧食、兩三匹布帛?」
  
  裴行儉皺眉道,「裴某也曾聽聞西州不甚適宜種桑養蠶,庸之一項原是艱難些,只是每丁百畝田地,這一年四石的粟黍,為何也交不出來?」
  
  這聲一問出來,人群中立刻有無數個聲音叫嚷了起來,「哪裡有百畝的田?」「那沙丘也是做得數的?」「我們這裡,有十畝便不錯了」
  
  裴行儉目光看向了眼前的眾村正,眾人忙點頭不迭,「正是,當年郭都護均田時,是將沙丘荒漠之地也算上,真正能種之田地,別處或者還多些,我們武城這邊,一丁不過十畝而已」
  
  裴行儉沉吟半晌,轉身直視著范羔,「范城主,若是此言當真,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置才好?」
  
  范羔自打適才說了那句話便有些後悔,聽見這一聲問,心裡倒是篤定起來,裴行儉以為這樣一來便可以把火燒到他的身上麼?這樣的場面世子早便料到了當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請長史明鑒,村正所言,的確並非虛言,這也是麴都護四年裡只收三成租庸之故,然而今時不比往日,軍糧籌集事大,若是聽任租糧、地稅拖欠下去,則軍糧如何著落?沒有軍糧,您身為西州總攬政務之長史,如今又負責清繳賦稅之重任,一旦上面追究下來,此等責任長史可承擔得起?」
  
  「長史此時的確可以放手不催,可試想他日大軍開到,西州倉中無糧,那時長史再想替百姓說話,難不成軍中總管們還能聽任士兵餓著肚子拚殺?屆時長史與西州官員不但要受累,百姓的所欠稅糧還是照舊要如數繳納,且一旦到了那等田地,更是無可回轉,長史的一片體諒之心,只怕反而是害了大家」
  
  他聲音洪亮,一字字清清楚楚的落在了眾人耳朵裡,剛剛還有些喧鬧的人群頓時便安靜了下來,此事人人心中都有數,但此時聽到范城主如此清晰明白的剖析出來,不由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范羔停了片刻,又朗聲道,「七日前,裴長史曾有令,須在今日之內,開始清繳武城歷年拖欠賦稅,下官這才將武城百姓都召集到此處,也好教他們明白,長史之命不可違,大唐制度不可壞長史今日或可一走了之,回頭再下清繳之令,只是這番出爾反爾,豈不是教屬下們無所適從?」
  
  「長史,課戶們之欠單在此,家中產業之清單亦在此,您決心早已下,此時又何必再來問屬下?您早收也是收,晚收也是收,便是您不收,來日軍中也會據此而收,您如今猶豫不決,不過是令武城子民心存僥倖,回頭又讓我等更是為難」
  
  人群裡,許多人的臉色已然變得難看起來,范城主說得再明白也不過了,今天這位裴長史如果不收繳錢糧,日後定然下場悲慘,就算他今天放大家一馬,回頭該清該拿時也絕對不會手軟,適才那番問話,也不過是惺惺作態罷了那大唐的官員、軍隊,何嘗會管他們西州人的死活?嗡嗡聲中,有些性急之人便往前逼進了幾步,東邊把角那一塊的幾十個打扮體面之人,看了看明顯情緒不對的人群,臉上不由露出疑懼之色,腳下便往外溜出了幾尺。
  
  騷動中,裴行儉一聲也沒有出,伸手按在了那兩疊厚厚的欠單之上。
  
  人群中,幾個大漢相視一眼,其中一人提氣高聲叫道,「大夥兒莫被他騙了橫豎沒有活路,咱們不如……」他正待要按有人事先吩咐的那樣叫出「把那些欠條和賬簿都搶了燒了,才能不被這些唐人逼死」裴行儉的身後突然有人走上一步,厲聲斷喝「住嘴長史還未決斷,你們想做什麼?」
  
  白三的聲音比范羔還要洪亮幾分,加上那一身的氣勢,頓時便把那人剩下的話都噎了回去。另外幾人愕然片刻,還想吵嚷出來,裴行儉已抬起頭,聲音朗朗的道,「來人」
  
  他身後的幾位庶僕立刻走了上來,裴行儉聲音裡有種金石般的決然,「點火,把這些欠單都給我燒了」
  
  一時間,偌大的空地上那一千多人,幾乎無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幾個庶僕也有些意外,只是跟隨裴行儉這兩個月來,在他們心目中,這位長史早已是天神般的人物,腳下只略微一頓,便依言上來把文書都搬到了地上。
  
  人群這才「嘩」的一聲沸騰起來,范羔臉色已是大變,厲聲道,「裴長史,裴長史你這是要做什麼?」
  
  裴行儉神色平靜,語氣卻是斬釘截鐵,「城主提醒得對,此物若是留著,遲早會令武城百姓不得安生,只有一燒了之,才能讓大夥兒安居樂業,不但武城的要燒,全西州的欠單,裴某都會燒掉,讓西州子民從此不必再背賦稅拖欠之債」
  
  說話間,一位庶僕已打上火石,湊到文書邊上,紙張是何等易燃之物,頓時騰的便燒了起來。范羔不由目瞪口呆,忙上去想踩滅火苗,白三已一步跨上,擋在了他的面前,「范城主,今日賦稅之事是由我家長史主管,你想做什麼?」
  
  有人高聲叫道,「燒了,真的燒了」聲音都變得嘶啞了。這高足案幾本來就佈置在平地前高出一塊平台上,火光自是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也漸漸從不敢置信,變成了欣喜若狂。
  
  范羔被白三擋住,前行不得,只能高聲叫道,「這如何使得?你們快,快上去滅了火」
  
  差役們和府兵此時也回過神來,卻無人肯挪動一步——他們家中也欠了賦稅,如今裴長史要一把火燒掉西州人歷年所欠,自己為何要去攔著?
  
  裴行儉的聲音依然是穩穩的,「把這些賦稅的賬冊也燒了」
  
  范羔不由目瞪口呆:他不但要燒了欠單,竟然還要燒了賬冊他是當真要免了西州人的賦稅之欠,還是已經算出世子今日早已佈置好,就是要使人燒掉這些東西,索性他自己便先放了這把火?可是,亂民所燒,和他自己令人去燒,怎麼能是一回事,這位裴長史難道是瘋了?
  
  幾人動手之下,四百張欠單和一整袋的賬冊,轉眼間化成了越來越高的火焰,那火光似乎直接照到了一千多人的臉上,讓每個人的眼睛都變得明亮起來。
  
  只有范羔的臉色越來越黑——世子待會兒就要到,他該怎麼跟世子說?看了看依然神色平靜站在那裡的裴行儉,他忍不住怒道,「裴長史,今日這把火放起來容易,只是大軍到時,我看你如何跟他們交代」
  
  正要歡騰起來的氣氛,頓時被這一句怒喝壓得沉了下去。.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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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9 00:44:10
  第33章 與君無涉一勞永逸
  
  裴行儉徐徐轉身,看著范羔微笑道,「此事,與范城主無干,裴某今日既然敢做,來日自然敢當,不勞城主費心」
  
  范羔指著下面的人群道,「那他們呢,大軍無糧,難道不還是要從他們身上出?裴長史難道能保證屆時我西州子民不用為交軍糧而被搜刮一空?」
  
  裴行儉搖頭,聲音清清朗朗的傳出老遠,「范城主此言差矣我大唐軍隊出征是為了保民,而非害民;要剿滅突厥叛黨,不但是要令賊人伏法,更是要令西疆平定,所有大唐子民都可安居樂業。西州人亦是我大唐子民,可若按這欠單先去收繳了錢糧上來,其結果定然是大軍未到,西州人已半數傾家蕩產,這又豈能是大軍出征以保疆安民的本意?」
  
  「再說這均田制度,大唐推行此制,為的乃是令天下耕者有其田,人人勤力便可得溫飽,卻不是要令百姓為了虛名而食不果腹、家徒四壁。西州既無百畝之田,早便該按實授之田收取賦稅,郭都護、柴都護當年所為,原是不知就裡,而麴都護心存仁慈、體諒百姓,只是多少有些誤會了前面兩位都護的用心,因此才未曾調整賦稅。」
  
  「今日我燒這欠單,是因為西州百姓根本就不曾拖欠賦稅,早便應該按畝計租,按戶納稅,又何必留著這些欠單,令大家心中不安?」
  
  范羔呆呆的站在那裡,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你倒說得輕巧剛想開口,卻聽一聲歡呼聲不知從人群中什麼地方響了起來,隨即歡叫喝彩之聲便轟然響起,震耳欲聾,良久不絕。東邊把角上那些住在武城中的大戶戶主雖然不至於欣喜若狂,卻也大大的鬆了口氣,燒掉的欠單裡自然也有他們的那份,那十來石的糧食、幾匹布帛根本便不在他們心上,可一場動盪能就此彌於無形,無論如何都是好事。
  
  一波*的歡呼聲中,火光漸漸的熄滅了下去,只有灰屑被風一吹四下飄揚。看著那一堆灰燼,人人胸口都不禁澎湃不已。離火堆最近的,正是那十幾位村正和里正,眼見裴長史負手站在那裡,神情沉靜堅毅,在陽光中幾乎令人無法直視。最是性急的那位周村正,只覺得胸口的激盪難以抑制,突然猛的跪了下來,「小人先前誤會長史了,請長史恕罪,多謝長史救我等於水火之中」
  
  他這一跪,身邊的那幾個村正裡正也立時跪了下來,紛紛道,「多謝長史」
  
  裴行儉忙上前一步就要將他們扶起,後面的人群突然靜了一靜,隨即越來越多的人跪了下來,轉眼便黑壓壓的跪倒了一大片,「多謝裴長史」的聲音越來越洪亮。
  
  范羔側身讓開半步,臉色沉得有些發黑——這位裴長史,竟是要拿西州的賦稅來市恩於民嗎?他倒是打的好算盤他冷冷看向了裴行儉,卻見他微微一怔,突然對著跪倒的人群深深的還了一禮,隨即才直起了身子,「大家不必謝我,都起來說話」
  
  眼見人群呼啦啦的站了起來,裴行儉的聲音才再次響起,「諸位請聽我一言,裴某今日所為,不過是做了身為西州長史應做之事,不值得諸位如此相謝。須知西州如今已經大唐疆域,諸位也已是大唐子民,從今往後,西州賦稅也將推行真正的大唐制度,令人人有其田,戶戶得溫飽,有錢有地者,要多盡子民之職責,孤老貧弱之人,則可盡承聖上之恩澤」
  
  「其一,租調之量,從今日起,按實際田畝而出,每丁男出租三斗,每丁女出調半丈。日後每丁授田,亦按西州舊制,每丁授良田四畝,部田六畝,沙丘荒漠之地,此後一律不計」
  
  也就是說,不但以前欠的糧帛作廢,以後也再不用交那麼多了?人群中壓抑不住的發出了歡喜的低呼。裴行儉伸手向下壓了壓,眾人忙都閉上了嘴,只聽他又接著道,「至於地稅,諸位或許有所不知,永徽二年時,聖上便曾下旨,令諸州以戶繳納地稅,分天下課戶為九等,從上上等到下下等各繳粟米青麥等五石到五升不等,西州自當如此據這幾日清點,我已將武城幾百戶課戶分好,其中上戶約為一成,每年交糧為五石到三石,中戶約為三成,每年納糧兩石到一石,下戶為六成,每戶納糧七斗到五斗。」
  
  此言一出,許多人心裡便忙忙的算計起來,六成都是下戶,那自己大約也是,那麼日後一年的地稅與租調加起來,只要交八斗到一石的糧食、半丈的布帛,比如今麴都護按三成實際收取的一石二斗還要少一些,這是何等的好事那些富足些的人家,則需要交一石三斗到兩石三斗的糧食,與如今持平或是略多一些,卻也比原來按理要一年交四石的租子,兩丈的布帛要強得多——麴都護雖說不曾年年催逼著盡數交上,但看武城主那模樣,卻是一定要秋後算賬的若按裴長史所說,此後便只要交上這些便可高枕無憂了,又何樂而不為?
  
  這筆賬原不難算,片刻的寂靜後,便有人叫道,「這樣交好,按此交租稅,我等日後絕不會拖欠粒米寸布」贊同聲隨即便此起彼伏。
  
  只有站在東角上那幾十個人相視一眼,神色略有些不悅,有人卻低聲道,「咱們便是按上上戶繳又如何?雖是比如今該交的多了一石米,卻還省了一丈半的布帛,算起來還略省幾十錢橫豎這把火已是幫咱們省下不少了,總比讓這長史催繳得西州大亂,咱們什麼都做不成要強」他們這些人,原不會把這幾石粟黍放在心上,只是不快於要比旁人多交而已,這般轉念一想,心下倒也平了幾分。也有人點頭道,「我等願意按此繳納」
  
  裴行儉的目光在場中緩緩掃過,看著這一張張露出真心笑容的面孔,輕輕的吐了口氣,他早已反覆算過,按如今這個法子交,武城的所收糧食恰好能和現在持平,富裕的鄉村還能略增加一些。至於布帛這一項,如今實際所收其實也不過半丈,並無區別。只是因為可以比現在還少交些糧食的人家佔了六成,而與先前的苛刻數目相比,便是上上戶也並沒有吃虧,大夥兒如今才會覺得如此歡欣鼓舞——說來能取得這般效果,第一要感謝的倒是這位范城主,若不是他今日做出這副鐵面無私的模樣來再三催逼,這武城百姓又怎會有如此死裡逃生般的歡天喜地范羔心裡略微一轉,也大致算出了這筆賬來,臉色不由變得越發難看,裴行儉這般一改,官府似乎並不吃虧,但麴都護與世子先前所做的一切,這些愚民們還會有誰會念好?便是今日的自己,也成了襯托出他裴長史愛民如子的跳樑小丑他帶著怒意的眼神,掃過歡笑的人群,落在了裴行儉的身上。
  
  裴行儉卻仿若一無所覺,笑著向這十幾位村正招了招手,「各村諸戶分等的單子我這幾日都已列好,請各位看看是否還合適?若是拿不準,可以多叫幾個村中素有威望之人上來一道看看。若有不合適之處,便與我說道說道。」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卷文書,每一張上都記著武城十來個村子每戶人家所分之等,一一念了名字讓各村村正上來領了。
  
  有些村正並不識字,忙找到村中識字之人將名單念出來,也有人求助到站在一邊同樣笑容滿面的差役。整個場地裡頓時便熱鬧了起來,數十上百人一堆的圍著這些人,說笑催促之聲不絕於耳。
  
  只聽那戶主的名字與分等一個一個的念了出來,大多數村落裡都是少有上戶,一些頗有奴婢牛羊果園的富戶才會被定為中戶,大多鄉民都是下戶裡的上等,只有無奴婢牛馬之產的貧戶才會是中等下戶,不用交地稅的下下戶則都是貧弱無依的鰥寡孤獨,所謂不患貧而患不均,眾人聽到後來,更是心平。
  
  范羔冷冷的看著越來越歡騰的人群,終於忍不住沉著臉走到了裴行儉身邊,「裴長史,下官有一事不明」
  
  裴行儉笑微微的看了他一眼,「城主但說無妨。」
  
  范羔眼睛微瞇,「長史如此一改,於西州都護府或無大礙,然秋季軍糧之備,該如何解決,長史不言,下官心裡終究難安,還望長史指教」
  
  裴行儉的臉色極為平靜,「范城主信也罷,不信也罷,此事裴某心裡並無著落,不過事在人為,還有半年時間,大約總能想出辦法。」
  
  范羔驚訝的瞪大了眼睛,道了聲,「你……」卻不知該說什麼了——眼前這位竟是膽子大到了如此田地?
  
  裴行儉笑道,「范城主,你既然肯問我這句實話,裴某也有一句實言相告,今日之事,原是必有這一把火才能了局,我不放,自然也有人來放,於我並無區別,只是若是由我來燒這把火,他們……」他的目光轉向下面歡笑的人群,「卻至少能保得日後安居樂業,范城主,你身為武城城主,難不成願意帶兵來捉拿你的子民,或是眼睜睜看著他們永世生活在這賦稅拖欠的恐懼之中?」
  
  「在范城主的心裡,就不曾對他們有過一絲憐憫?」
  
  范羔怔怔的站在那裡,突然間只覺得舌尖上有千斤之重,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怎麼不憐憫了?按照麴世子的計劃,這把火一燒,會由他與世子一道出面,自掏腰包來幫武城人交上那四千多石的糧食與一千多匹布帛,如此一來,裴行儉就算今日逃得無恙,西州的稅賦也休想再催繳下去,大軍到時照樣無糧無帛……
  
  沒想到裴行儉卻自己放了這把火於他而言,雖然得了民望,卻依然無法解決來日的困局,但西州百姓,的確是從此不必再受重稅之苦。看他今日連分等的單子都已列好,便知這兩日他下了何等功夫,只是算計的,卻不是他自己……
  
  范羔半晌才艱難的嚥下一口唾沫,剛想說點什麼,卻見遠處塵土飛揚,臉色頓時一白,世子來得太遲了裴行儉也抬頭看了那邊一眼,微笑起來,「他來得倒正是時候。」.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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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9 00:44:32
  第34章 付之東流後發制人
  
  兩百匹駿馬一路急馳而來,塵土飛揚,大地震動,便是正在興奮中笑罵不休的武城人也終於驚訝的抬起頭來。
  
  馬是腿長體健的突厥戰馬,人是全身戎裝的西州府兵,奔馳間氣勢驚人,當先一匹馬全身雪白,馬上一名緋衣騎客,火焰一般的衣袂在陽光下颯颯飛揚,轉眼間便到了空地邊上,只是一眼看見亂哄哄的人群前那位正笑吟吟抬頭看過來的裴行儉,不由一勒戰馬呆在了那裡。
  
  范羔狠狠的咬了咬牙,快步迎了上去,「世子,您怎麼來了?」另外兩百匹戰馬也整整齊齊的停在了白馬之後。場地上的武城人頓時有些面面相覷——世子麴玉郎怎麼來了,還帶了這麼多氣勢洶洶的府兵?
  
  麴崇裕有些茫然的目光轉到范羔的臉上,頃刻間便恢復了清明,冷冷的揚聲道,「范城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昨日有人回報說,武城人心不穩,要多派些府兵過來維持秩序?」
  
  人群中的王小仙本來正興高采烈的大聲念著周家村的單子,因念錯了兩個字,又被村民打趣了一番,見馬隊過來時自然也和旁人一般轉頭呆看著,直到聽見這一聲,才嚇得一個哆嗦。略一猶豫,還是排開眾人走了過去。
  
  麴崇裕已經翻身下馬,一張白玉般的面孔不知是沾上灰塵還是心情陰霾,比往日要陰沉許多,只是聽到范羔壓低聲音三言兩語把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慢慢的卻變得更白了。
  
  裴行儉站了片刻,見范羔已退下一步,才不緊不慢的走了過去,微笑著抱了抱手,「世子一片苦心,在下感激不盡。」
  
  一抹異樣的紅潮頃刻間湧上了麴崇裕雪白的臉頰,身子也是微微一晃,范羔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世子,請往這邊走。」
  
  麴崇裕閉了閉眼睛,睜開時眼底一片冰冷,「是我多慮了,沒想到長史竟有這般手段氣魄。」
  
  裴行儉輕輕點頭,「世子一直是多慮了。」
  
  兩人目光碰撞在一起,一時都沒有做聲,只是旁邊卻突然響起了一個期期艾艾的聲音,「啟稟世子,昨日、昨日是小的聽村民議論時說了些過激的話,一時有些拿不穩,這才讓老黃回去報信……請世子責罰」
  
  麴崇裕轉頭看著這名年輕的差役,臉上雖然沒有表情,眼神卻冰冷刺骨。王小仙的臉色頓時有些發白,訥訥的說不出話來,麴崇裕卻突然吐了口氣,臉上有自嘲的笑容一閃而過,「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小仙呆了一下,萬沒料到自己讓世子虛驚一場,卻這般輕鬆就過了關,趕緊道了聲,「多謝世子」低著頭倒退幾步閃到了人群中。
  
  麴崇裕的目光在人群中緩緩掃過,那一張張帶笑的面孔猶自散發著喜悅的光芒,看上去幾乎有些刺眼,他怔了半響,突然輕聲一笑,「裴長史,你說錯了,我不是多慮,而是慮得太少,看得太輕。」
  
  裴行儉沉吟片刻,還是輕輕搖頭,「世子本不必如此,在下所求,與世子所求,其實並無差別。」
  
  麴崇裕臉上的嘲諷之色更濃,「長史此言大錯特錯,長史之所求,與崇裕之所求,全然是南轅北轍,只是長史這把火,卻把你我想走之路,都燒斷了,斷得徹徹底底、乾乾淨淨。長史這般氣魄,崇裕萬萬不及只是崇裕也請長史好自為之,他日莫要懊悔,也莫要令今日這些視你為父母的西州民眾,後悔莫及」
  
  裴行儉聲音平和,「問心無愧,則何悔之有?」
  
  麴崇裕轉過頭來,上下看了他一眼,眉頭輕佻,「也是,長史神機妙算,手段驚人,原是不用我等操心。」
  
  裴行儉目光沉靜的看向他,「世子有所不知,其實裴某對能否回長安並不在意,若世子不願再入長安,想來也自有其他法子,又何必如此苦心行險?」
  
  麴崇裕的臉色突然變得僵硬無比,漠然看了裴行儉一眼,甩開范羔的手,轉身走回馬邊翻身上馬,提韁揮鞭,竟是一言不發的絕塵而去,那兩百名府兵立時也跟了過去。這馬隊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便只留下一片揚塵。
  
  裴行儉沉默的看著遠去的馬隊,直到那個紅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飛塵之間,才轉身看向空地上的人群。在突然而至的府兵馬隊前變得沉寂的人群,早已重新活躍起來,王小仙正苦著臉跟身邊的人解釋著什麼,在不時爆發出的笑聲中漸漸臉紅耳赤。
  
  裴行儉的臉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回身看向范羔,「范城主,今日善後之事,兩位參軍會留下來協助城主,裴某也要先行一步。」
  
  范羔心中正五味俱陳,聞言不由一怔,「裴長史這是……」
  
  裴行儉微笑道,「麴世子走得太快,裴某本想與他一道回西州。」
  
  眼見裴行儉帶著西州的一干庶僕、衙役上馬,武城人呼啦一下都圍了過去,得知他是要回去向都護稟告今日的事由,再擬定公告遍發西州,有些急性的便要一同過去向麴都護陳情,被裴行儉笑著勸住了,「麴都護愛民如子,怎會不知各位的苦處?」又再三保證,鄉民但凡有事均可去都護府找他,眾人這才戀戀不捨的讓出一條道來,目送著一行人遠去。
  
  范羔站在土坡上,看看前面那群依然翹首遠望的武城人,又看看身後默然低頭忙碌的兩位西州參軍,只覺得陽光分外灼人,而春風猶有寒意,一時也不知身上到底是冷還是熱,呆呆的怔在了哪裡。
  
  只是對於絕大多數西州人來說,一日之後,當那張蓋著西州都護府大印的告示貼遍西州五縣二十四鄉,當西州人歷年的稅賦欠單和賬冊都在火光中化成了飛煙,這個春天頓時變得無以倫比的溫暖明媚。隨即而來的家產登記和九等分級,雖然多少引起了些爭議,那個遙遙坐鎮於都護府的裴長史卻像一顆定風珠,只要提一提這個名字,便可讓大多數風波消彌於無形。
  
  當然也有例外。
  
  在長安坊的那座世子府上,「裴長史」三個字已然成了禁忌,世子麴崇裕雖然除了去木工坊的時間越來越多,其餘看起來還大致正常,但這個府裡人人都知道,這三個字在世子面前決計提不得。
  
  因此,這一日,當王君孟匆匆找到府裡,面帶怒容的說了一句,「玉郎,你若再不管一管,西州府便成了那裴守約的天下」麴崇裕還未開口,一旁的風飄飄的臉色先變了。
  
  麴崇裕的目光根本就不曾從手裡的雕板上挪開,語氣淡的不能再淡,「是他的天下又如何?」
  
  王君孟不由有些愕然,他也知道麴崇裕的心情,若不是眼見著西州官員漸漸的有事便找到了長史房,而裴行儉每日發佈的政令也在有條不紊的施行下去,他也不會硬著頭皮來這一遭,略一猶豫,他還是皺眉道,「玉郎,稅賦之事,軍糧一日不籌齊,就一日勝負未分,你又何必灰心?」
  
  麴崇裕把雕板遞到了王君孟的手裡,「你看看,這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最後一塊板,如何?如今木工坊裡已經上墨翻印出一千冊,過幾日另一本也好了,乘著浴佛節前沿著敦煌一路銷到長安,不出三個月,少說也有兩三千緡的收益。」
  
  王君孟怔了半晌,忍不住道,「玉郎,你到底在想什麼?」
  
  麴崇裕抬頭笑了笑,「自然是想著多賺些錢帛如此,便是有朝一日回到長安,至少也有金銀鋪地,美人環伺。」
  
  王君孟神色一黯,隨即便怒氣上湧,「玉郎,當年在長安之時何等憋屈,也不見你頹廢至此如今都護身子硬朗,再過十年八年,誰知事情會如何?」
  
  麴崇裕好笑的看著他,「正是莫說十年八年之後,半年之後會是怎樣一副光景都不知曉,此刻你又急個什麼?」他把雕版輕輕的往案幾上一擱,「這幾個月以來,你我費盡心思出的招數,到頭來,都變成了他裴守約一路向上的墊腳石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繼續上趕著去給他鋪路?」
  
  王君孟眉頭緊鎖,「難不成咱們如今便坐視裴守約成了名副其實的西州長史?」
  
  麴崇裕毫不在意的挑了挑眉,「怎麼?你想搶來做一做?待到兩三個月後,唐軍過來時,好擔上這軍糧無著的罪名?」
  
  王君孟頓時啞然,風飄飄忙笑道,「正是,聽說唐軍這次有十幾萬,按理,西州少說也要出五六萬石的糧食,裴守約既然一把火燒掉了西州人欠的十萬石欠租,想再變出來只怕比登天還難,世子不過是懶得理他而已」
  
  麴崇裕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你也不必替我說這些場面話。早知如此,我便應在大海道裡劫殺了他哪怕引起朝廷的震怒,總強過眼看著咱們幾年來的心血付之東流,日後最大的憑仗化為烏有只是大錯已成,再殺他廢他又有何益?西州照樣是人人皆可接手,西州人也不會再在意麴家的去留」
  
  「既然如此,我倒想看看,這位裴守約還有什麼手段既然他肯唱戲,為何咱們不能坐下來好好看上一場?除非他能唱得天衣無縫,不然,我們又何必急著出手,讓那位裴守約找到可乘之機?」
  
  風飄飄與王君孟相視一眼,心底都鬆了口氣——世子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也是,一動不如一靜,軍糧籌備是何等大事,等著那位裴長史出招時使幾個絆子,不比自己絞盡腦汁的想主意強?
  
  風飄飄眼珠一轉,笑道,「世子,你原說這幾日不是大事,不要來煩擾你,只是……」
  
  麴崇裕沒好氣的道,「有話直說」
  
  風飄飄笑嘻嘻的從懷裡取出了一個信封,「這是長安那邊送來的,看標記應是上次世子吩咐細查的那位庫狄氏的消息。」這個信封她已經揣了一天了,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總算找到了眼下這機會。
  
  麴崇裕漫不經心的接在手裡,隨手便丟在案几上,卻恰恰落在了那塊雕板之上,他怔了一下,神色微凝,拿起信封便揭開了印泥。.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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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9 00:44:52
  第35章 如夢初醒功德無量
  
  薄薄的白麻紙上,密密的小楷寫了整整三張,麴崇裕修長的手指看上去比紙似乎還白上三分,只是翻到第二張時,突然有些不穩起來,到了第三張更是驀地收緊。
  
  他很快便把三張都看完,又反覆看了兩遍,慢慢的笑了起來,越笑越是歡快,那幾張紙卻是在手指間被狠狠的揉成了一團。
  
  風飄飄和王君孟悄悄換了一個眼色,王君孟清了清嗓子,笑道,「玉郎,適才我還遇見了都護,都護問起了你,說是兩日沒看見你了。」
  
  麴玉郎恍若不聞,只是順手又拿起了那塊雕板,笑著看了半晌,輕聲道,「我真是這世上最蠢的蠢材居然能相信這樣的法子,會是一個愚昧婦人想得出來的。」
  
  風飄飄思量片刻,還是輕聲問道,「莫不是長安那邊查出這庫狄氏不簡單?」
  
  麴玉郎把手裡的紙團往風飄飄身前的案幾上一丟,「不是不簡單,是……」他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太不簡單」
  
  風飄飄忙拿過紙團,展平了一頁頁看了起來。王君孟忍不住道,「如何不簡單了?」玉郎不是一提到這位庫狄氏便一臉不耐煩麼?這種女子難不成還能做出什麼驚人的事情來?
  
  麴崇裕語氣淡漠的道,「你可還記得長安的那位臨海大長公主?」
  
  王君孟點了點頭,「自然記得,雖沒見過,聽說是宗室裡極有權勢的一個,那一位……有人不是說她是『小臨海』麼?」
  
  麴崇裕冷笑著點了點頭,「你猜猜臨海大長公主如今怎樣?」
  
  王君孟茫然的搖了搖頭,麴崇裕看向了風飄飄手裡皺巴巴的那幾張紙,「她被人算計了八月間大病一場,連御醫都驚動了幾個,九月底才剛剛好一點,卻又被人羞辱了一番,大半私產落入他人之手,跟了她幾十年的二十多個管事也悉數被賣,十月裡便一病不起,如今整個人已然廢了。」
  
  王君孟不由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誰有這麼大本事能算計她?誰又有這麼大膽子……」臨海大長公主,在宗室裡也一等一的身份,嫁的又是裴相的長子,聽說心機手段也是極厲害的他還想問下去,突然看見麴崇裕的目光所指,頓時醒悟過來,「你是說,是那位庫狄氏……決無此理」
  
  麴崇裕冷笑道,「我也寧可是自己看錯了可長安的消息說得清清楚楚,此事是臨海大長公主病倒後才慢慢流傳開來的,你也知道裴守約是洛陽裴家的遺腹子,當年大唐高祖皇帝剿滅王世充後,將他家財產歸還了他們母子,卻落到了臨海大長公主手裡,據說他原先十年的不得志與先頭夫人的死,都與此事脫不開關係……」
  
  說到這裡,他突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接著道,「此次裴守約被貶,臨海大長公主便打算乘機霸了那筆財產,庫狄氏卻是轉手賤賣給了武皇后的母親,又把所得的十幾萬緡全部上交朝廷做了軍費臨海大長公主因此大病一場,後來略好一點又與武皇后的母親爭執起來,被她當面羞辱了一番。王庶人一被廢,她便徹底病倒,起不得身,話也說不清楚了」
  
  王君孟微微張開嘴,半晌才想起要合上,卻沒發現自己依然在一個勁的搖頭,「一個女人,拿著十幾萬緡設這個局……」
  
  風飄飄已把三張紙大致看了一遍,輕聲歎了口氣,「不是十幾萬緡,咱們的人特意向裴守約的族人打聽過,說是近百萬緡,不然,武皇后的母親如何肯接手?臨海大長公主又何至於念念不忘,寧可和宮中寵妃的母親對上?卻沒想到,對上的是,皇后」她秀麗的眉毛微皺,「只是世子,我怎麼覺得,此事說不定是裴長史的手筆?」
  
  王君孟也忙點頭,「正是,說不定是裴守約佈局,借庫狄氏之手而已,這等手段,這等氣魄,豈是婦人所為?」
  
  麴崇裕淡淡的看了風飄飄一眼,「那萬年宮雨夜救駕,一把火救了成百上千的宮人,難道也是裴守約布的局?芙蓉宴上用一個婢女就逼得那位河東公世子夫人與臨海大長公主反目,也是裴守約借她的手?何況裴守約是因為什麼被貶的,怎麼會轉眼又求到武皇后的母親那裡去?」
  
  「這個局做得……不但是報了舊仇,絕了後患,更是給他們夫妻日後留下了一條路」
  
  王君孟聽得愕然,忙從風飄飄手裡拿信箋,一目十行看了下去,合上字紙時,幾乎不知說什麼才好,半晌才道,「此信為何來得如此之晚?」若是能早一個月,哪怕早半個月,他們也不會把西州賦稅交到裴守約的手裡他們夫婦可以拿著上百萬緡的家產來設局,到手的十幾萬緡也可以全部充作軍費,一把火燒掉十萬石欠租又算得了什麼?
  
  麴崇裕出神良久,「我如今才明白,難怪裴守約會藉著幫那宮女劉氏找人,遍閱西州戶籍,從那時起,他就已經在算計西州的賦稅了;難怪我一得知雕板出自庫狄氏之手,他便天天莫名其妙的往城外跑,原來只是在誘我早日出手,以免我們探到消息起了提防心從敦煌起,他們夫婦便已開始演戲,你我便是那看戲的傻子,還笑他人太傻」他搖了搖頭,臉上全是自嘲的笑容。
  
  風飄飄忙道,「世子也不過是一時大意,才中了他們的圈套,如今知道也不算晚,既然他們夫婦喜歡演,便讓他們演去橫豎眼下的籌集軍糧軍資,日後還要組織人手、統籌運輸,都不是什麼好差事,您乘機歇歇,如今天眼見便熱了,索性避到山北的別院去,眼不見心不煩,便是有什麼事也找不到您身上」
  
  麴崇裕「哈哈」的笑出聲來,「到山北別院去?我為何要到山北別院去從今日起,我倒要認真看看,這夫婦兩個,還能把我等戲耍到何時飄飄,從現在起,他們的一舉一動我都要知曉。要看戲,我便要看個清楚明白」
  
  風飄飄趕緊應了個「是」,略一猶豫又道,「若是如此,飄飄倒還真有一事要回稟,世子可還記得那位庫狄氏曾說過要借咱們的大匠用?前幾日又遣人找到我說了此事,因世子也吩咐過由她,我便讓一個黎大匠過去了,今日晨間他回來取物件時回稟了一聲,那庫狄氏讓他做的東西十分古怪,說是什麼要做來軋去白疊絮裡的籽。他試了兩日,有了些頭緒,卻總是差了一些,還想向您請教。」
  
  麴崇裕有些納悶,「什麼白疊籽?」
  
  風飄飄忙解釋道,「白疊是咱們西州一種田產,結的果中有許多白絮,可用來織成粗布,做手巾、襪子原是好的,只是白疊花絮中籽太多,去籽又十分費勁,織出的白疊也不夠細緻,因此西州人多是貧戶偶然種些來取絮入冬衣冬被,略去些籽便可用,雖然沉了些,倒也保暖。」
  
  麴崇裕沉吟著問道,「也便是說,若是做出物件可輕易去了白疊籽,用來紡布便要容易許多?便是絮冬衣冬被也不會那麼沉重了?那白疊日後用處豈不是大了」
  
  風飄飄恍然點了點頭,懊惱道,「我怎麼沒想到」
  
  麴崇裕的目光不由又掃向了那雕板,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半晌道,「傳我的話給那位大匠,讓他過來見我,若是不成,我便親自過去看看問題到底出在何處」
  
  風飄飄不由愕然,「世子,您這是?」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她一眼,「這裡面的玄機,只怕比雕板還要大,我不親眼看看絕不放心,若真如我所想,便更不能聽任此事把持在他們手裡」
  
  風飄飄小心的看了麴崇裕一眼,「那庫狄氏……」
  
  麴崇裕冷冷的道,「他們夫婦不是都是喜歡裝模作樣的麼?既然如此,看看他們能裝到何時,豈不也是有趣得緊?」他低頭轉動著那塊小小的精緻雕板,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後牙處的咬肌卻清晰的凸了出來。
  
  ………………
  
  裴行儉走入自家的院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毫無形象的蹲在地上對著一個木架發呆的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走過去伸手把她拉了起來,順手又幫她理了理略有些散亂的鬢髮,「那位大匠走了麼?你還在想這個什麼軋車?」
  
  琉璃一臉鬱悶的指著木架,「應該是這般兩根木條來回搓動,棉……白疊籽便能從木條間被打出去,為何卻總是差一些?」為什麼別人發明火藥、肥皂、玻璃都是玩兒似的,她手邊有西州最能幹的大匠,原先上紡織史課時又見過古代棉花軋車、吊弓這些東西的實物,也知道它們的工作原理,可如今要正經造一架最簡單不過的棉花軋車出來,卻是折騰了幾日還沒成?倒虧得她聽裴行儉說如今可以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高興了那半天裴行儉笑了起來,「若是這般簡單,西州人都種了這麼些年,怎麼也沒想出來?你別急,慢慢試,大約總是能成,那大匠昨日不是說了,他也覺得多半能成麼?他今日怎麼沒在?」
  
  琉璃沒精打采的道,「似乎是風娘子遣人來說有事找他。」轉頭又去看那兩根木條,實在不明白這機子看起來和印象裡的並無差別,為什麼棉花籽會打不出來。
  
  裴行儉眉頭微皺,想了片刻,回頭看見琉璃又在低頭看著木條發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牽了她的手把她一路帶入了內院,隨口問道,「你午間吃了什麼?」
  
  琉璃想了半日,還是茫然的搖了搖頭。裴行儉歎道,「你應過我什麼?」
  
  琉璃頓時有些心虛,想了想道,「不是你說的麼,這白疊去籽的木車若是能做出來,對西州都護府和幾萬西州人都是莫大的好事,若能織出強過細麻布的細白疊,更是功德無量?再說,你的軍糧不還是一點著落都沒有麼?」她以前只想著絹綢雖然細滑,有些衣物還是棉布的更好,若能把細棉布織出來,大家也能穿得舒服一些,卻沒想過在這個時代,布帛就是錢,如果真能改進棉布的紡織技術,種植棉花比種桑養蠶要容易多少?簡直是讓西州人能直接從地裡種出錢來裴行儉笑著搖頭,「軍糧的事自有我來操心,如今也算略有些眉目了。至於這白疊,如今已快四月,咱們那兩頃職田里倒是種了不少白疊,但若讓西州人都多種些,怎麼也要到明年,你且有一年的時間,急什麼?再說……」他略停了片刻才道,「有人說不定比你更急一些。」.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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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19 00:45:11
  第36章 願者上鉤所為何來
  
  看著院門口,面含微笑、風度翩然而來的麴崇裕,琉璃突然很想揉揉眼睛。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顏色極正的蔥綠色交領袍子,領口袖邊都飾著精緻的卷草紋金絲織成,腰間一根碧玉巡方帶,還掛著一個滿地銀絲繡的香囊,被陽光一映,琉璃頓時彷彿看見一隻孔雀正在徐徐開屏。
  
  裴行儉迎了一步,微笑著抱了抱手,「世子,好久不見。」
  
  麴崇裕優雅的欠身而揖,「長史日理萬機,崇裕不好打擾。」
  
  裴行儉笑容謙和,「不過處置些瑣碎雜務,哪敢與世子相比?」
  
  麴崇裕的眼角微挑,「這些瑣事的確煩心,說來崇裕如今能偷得許多閒暇,還應多謝長史才是。」說完又向琉璃行了一禮,「聽說夫人又有了奇思妙想,這才冒昧前來打擾。」
  
  琉璃微笑還禮,「求之不得。」心裡暗暗歎了口氣,她還有特地新做的粉色衫子沒穿呢,可昨日裴行儉一聽到黎大匠回報麴崇裕要來,便說他多半已經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了,估計打扮得再粉嫩,也很難再看到那張強忍不耐忍到發青的臉,真是太可惜了麴崇裕也很想揉眼睛,他進門便看到裴行儉身邊是一個素淡的米色身影,這時才看清這位庫狄氏不但只穿著一身素面胡服,脂粉釵環也是一律俱無,打扮清爽,言語簡潔,她這是……懶得裝模作樣了?他們夫婦是已然覺得勝券在握?他瞇了瞇眼,突然有些不耐再客套下去,看向裴行儉微微一笑,「裴長史,不知黎大匠所說的軋車何在?」裴行儉是聰明人,便算是原先不想讓他過目,如今也應當知道,沒有他的首肯,那位黎大匠是不會幫他們做出軋車來的。
  
  裴行儉果然並不遲疑,伸手往前院的西屋一引,「世子這邊請」
  
  西屋的門窗都是大開,門簾高高捲起,屋子裡空蕩蕩的只放了台案、木料等物,看上去便顯得格外敞亮。黎大匠正蹲在一個木架前調著轉軸,旁邊兩個小工彎腰看得出神,直到麴崇裕走進門來,三人才醒過神來,黎大匠忙站了起來,「世子您快過來看看,這兩根木軸相輾,力道似乎總是略差一些。」
  
  麴崇裕看見木架,眼神頓時變得銳利起來,大步走了過去,袖子一挽,修長的手指在架上輕輕撫過,又在轉軸處敲了幾下,凝神道,「你們先轉一轉給我看」
  
  這軋車原是最簡單不過的裝置:在一個木頭方架子裡安上兩根緊挨著同樣大小的圓木,圓木兩端各安上一個轉軸,將未經處理的棉花送入圓木縫隙中,兩邊轉軸同時向相反方向轉動,棉花籽便會在轉動中被碾落,而棉花則被轉木帶到前面落下。只是這架軋車不知怎麼的,力道卻總是差一些,圓木太近便會轉不動,略遠又碾不乾淨棉籽。
  
  此時兩個小工搖動轉軸,黎大匠把放在一邊的生白疊送到了圓木中間。眼見著還帶著小半棉籽的白疊落入了軋車前放這的小籃裡,麴崇裕不由輕輕點頭,半晌才看向琉璃,「庫狄夫人,這法子你是如何想出來的?」
  
  琉璃目不轉睛的看著那架軋車,頭也不抬的順口答了一句,「偶然想出來的。」
  
  麴崇裕頓時有些接不上話來,只得低頭看著軋車,思量良久,心裡漸漸的有了主意,這才抬起頭來,「裴長史,庫狄夫人,這軋車要將籽軋盡並非太難之事,只是不知做出來後,兩位準備如何處置?」
  
  琉璃怔了一下,還未開口,裴行儉已笑道,「若是好用,自然是讓官坊裡多做一些出來,發往西州各鄉各村。」
  
  麴崇裕不由一呆:裴行儉竟然想的是……
  
  琉璃皺眉道,「不急」
  
  麴崇裕看了她一眼,不知怎地,竟覺得鬆了口氣。白疊的前景如何,他昨日一番詢問之下,已知道得清清楚楚:別說那五六百錢一匹的粗白疊,當年高昌王宮的織坊還曾做出過專供王室高門所用的精細白疊,在市坊裡可賣到過兩三緡一匹,只是隨著高昌滅國,便再也不曾出現。而這白疊本身卻是極賤,耐旱耐瘠,尋常人家都是隨手種於田間地頭,四個多月便能結果,只是因為去籽太煩難,才少有人用以紡紗織布,日後若能以軋車去籽,再想法子把精細白疊重新做出來,日後這白疊哪裡還是白疊,分明便是銅疊銀疊他們夫婦,難不成還真能是那種視這銀疊如糞土的人物?
  
  琉璃走上兩步,彎腰將軋過的白疊拿在手裡細細的看了幾眼,這才開口,「這軋車即便是能做好,也不過是能讓人省些事,去籽的棉花還是太過硬實,雜質也太多,真要讓白疊派上用場,只怕還要做出專門的彈車來,將這些白疊彈得鬆軟勻淨,才好用來絮衣絮被或是紡紗織布。那時便是尋常丁女織的粗白疊,定然也會比麻布細軟許多。」
  
  裴行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看向麴崇裕,「世子,若真是如此,日後西州各鄉是否可用白疊來代絹帛?如此一來,一則西州鄉民不但可織布為衣、夾絮御寒,也可免去年年交調帛之負累,二則,西州都護府也不用再年年花大筆銀錢糧食去換那些千里迢迢運來的絹帛,不出三五年,則西州富足可期」
  
  麴崇裕一時只覺得嗓子發澀,預備好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早已想好,這兩人眼下決計不會有開織坊的手筆,若庫狄氏的法子好用,他便像買雕版一樣,重金買下這軋車,再花些心思把做出細白疊來,想比起雕版來,更是長長久久、一本萬利的生意但眼下莫說裴守約,連庫狄氏的意思竟然都是……
  
  聽著裴行儉那一口一個西州,他只覺得心口越來越是憋悶,一股邪火從心底裡冒了出來,心思轉了幾圈,淡淡的道,「長史所言甚是只是將軋車做出送入各鄉的主意,還應更妥當些才好。」
  
  裴行儉臉上露出一絲訝異之色,麴崇裕已一口氣說了下去,「庫狄夫人想來對那彈車也已有了腹稿,只是能想到是一回事,能做出又得另當別論。崇裕不才,於機關木工上還略有心得,願助夫人一臂之力,然則這軋車彈車的處置,崇裕也有一番主意,還望長史與夫人能聽我一言。」
  
  裴行儉肩頭微微放鬆了下來,笑道,「世子但言無妨。」
  
  麴崇裕的神情十分鄭重,「這些軋車彈弓之物,必須由官家掌握」
  
  琉璃不由皺起了眉頭,忍不住接口問道,「那尋常鄉民如何用得上?」麴崇裕果然開價了,可這個要求實在有些苛刻。她做這些東西出來,可不是要讓麴崇裕壟斷在官府手裡來掙尋常小民血汗錢的麴崇裕聲音淡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他是什麼意思?琉璃一時有點轉不過彎來,裴行儉已開口道,「世子的意思是說這些物件不能流落於民間,還是要令白疊紡織之術不能流出西州?」
  
  麴崇裕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自然是後者,長史把我麴某看成什麼人了?自古以來,中原的桑蠶之術,又何嘗許胡人輕得?長史需知,物以稀為貴,西州不過彈丸之地,良田稀少,滴水如金,白疊於此地,或是休養生息的大計,於中原,卻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小術。一旦流出,則無以為貴,其中利害,長史自能明辨」
  
  琉璃心道,誰說是小術,過幾百年,中原也人人都穿棉布好不好?剛想開口,「過幾百年」幾個字突然又一次從心頭流過,不由便是一呆。
  
  麴崇裕又淡淡的添了一句,「若是長史不肯,崇裕自不會囉嗦,這便告退。」
  
  裴行儉沉吟片刻,看了一眼台案上的生白疊,點了點頭,「世子所慮不無道理,此事便依世子所言。」
  
  麴崇裕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那便一言為定」裴行儉夫婦既然能做出這樣一副為了西州心地無私的樣子來,他若提什麼金銀,豈不是愈發落了下乘?但無論如何,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心血手藝,白白便宜了那些唐人琉璃忍不住看了裴行儉一眼,他料到了麴崇裕會來做什麼,也當真幾句話便激得這孔雀答應了幫忙,卻沒想到麴崇裕會提出這樣一個要求吧?他到底還是想不到,這個叫白疊布的稀罕物日後會風行到何等地步原來有些東西,果然是不可能改變的……
  
  裴行儉含笑的目光在琉璃臉上一掠而過,轉到了軋車之上,「既然如此,這軋車應如何改動,世子想來是已有了主意?」
  
  麴崇裕眉梢一揚,走上一步,手指輕輕撥了一下兩根圓木中上面的那根,臉上已多了一種異樣的光彩,「此處不應用兩根粗細一般無二的木軸,這一根應該細一些,這樣攪動之間縫隙更小,才能有足夠的碾力再者,也該用更硬的木料,打磨得也要更光滑些,才不至於轉動困難。」
  
  黎大匠一拍大腿,「世子所言甚是,我怎麼便沒想到?還是世子目光如炬,多謝世子指點」
  
  麴崇裕微微一笑,語氣篤定無比,「去拿一根一半粗細的梨木過來,刨得光滑些。」
  
  細上一半?硬度不夠?琉璃心頭原本早已有些模糊的記憶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忍不住道,「慢著,不是梨木」
  
  幾個人都有些驚訝的看了過來,琉璃皺眉沉思不語,麴崇裕的目光裡漸漸帶上了一絲嘲諷,「不知庫狄夫人又有何高見?不是梨木,那該是什麼木?」她不會瘋到在這玩意兒上用檀木吧?
  
  琉璃抬頭看著麴崇裕,露出了一個輕鬆笑容,「為何一定要用木料?」她伸手指向那根木軸,「換上一半粗細的鐵棍」
  
  麴崇裕不由怔住了,他怎麼沒有想到,論硬度論碾力,鐵棍不比木棍強得多?下意識脫口道,「鐵棍?你怎麼想到用鐵棍?」
  
  琉璃微微欠身,笑得十分謙和,「自然也是要多謝世子指點,世子都已經說得那般明白了,我雖然愚笨了些,怎會還想不到?」
  
  麴崇裕看著眼前這張與裴行儉至少有三四分神似的笑臉,默然片刻,轉身盯著木架出神,心裡突然有些茫然:自己處心積慮走這一趟,到底是所為何來?(修改了一下).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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