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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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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34:32
  第37章 一錘之威長安來客
  
  一入四月,西州的天氣便驀地熱了起來,尤其是在工坊那一片,揮汗如雨的工匠、噪雜的聲音和古怪的味道,一道被悶在了一個個的狹小的院落裡,讓那份在日益暴烈的陽光下升騰起來的乾熱,愈發的令人難耐。
  
  麴崇裕站在一張案台前,目不轉睛的看著幾個工匠將面前的大彈弓拉上了牛筋弓弦。待到兩邊絞緊,他才一挽袖口上前撥動弓弦,撥了兩三下,皺眉片刻,沉聲道,「去那邊試試」
  
  院子裡的另一張案台邊放著前日剛剛做好的兩架軋車,案面上則堆滿了用軋車去過籽的淨白疊,幾個工匠將這張足有四尺長的大弓抬到了案邊,一人扶弓,一人撥弦,用力大了,白疊便被彈得四處飄飛,用力太小,又似乎不起作用,黎大匠只得親自去試了片刻,慢慢找到了些竅門,撥得片刻,被弓弦彈過的白疊果然變得鬆軟乾淨了許多,只是撥弦的指頭上卻也被勒出了深深的紅印。他只得停了下來,抹了抹額上的汗珠苦笑道,「世子,只怕要帶上扳指才成。」
  
  麴崇裕斷然搖頭,「大而不當,帶上扳指也是無用」說著下意識的望了院門一眼,臉上露出了幾絲不耐煩。
  
  他剛才試彈時便覺出撥弦太過費勁,便是他這般練過弓馬的也撥不了太多下,何況尋常匠人?依照他自己的意思,要彈松白疊,做個尋常的小弓來彈便是了,偏偏庫狄氏卻堅持要做出這種四尺大弓來,還要用最結實的牛筋來做弦,真該讓她來看看這玩意兒有多中看不中用黎大匠也轉頭看了看院門,低聲嘀咕了一句,「庫狄娘子怎生還沒來?今日說了要試這彈車的」
  
  麴崇裕抬頭看了看,天色已近午時,不由嘲諷的一笑,「一個婦道人家,吃不得苦也是尋常。」這種天氣,這種地方,連風飄飄每次來了說完話都恨不得拔腿就走,那庫狄氏前日能呆上一整天也算是做足了樣子黎大匠搖了搖頭,「庫狄娘子倒不是尋常婦人。」他身邊的小匠人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黎大匠也立刻醒悟過來,忙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假裝沒有看見麴世子那橫過來的冷冷眼光。
  
  靜默間,只聽院門上響起了幾聲輕叩,小匠人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喜色,跑過去開了門,語氣裡充滿了恭敬:「庫狄娘子」
  
  麴崇裕目光一瞟,無聲的冷笑一聲,從門口快步走進來的琉璃帶著一個打扮齊整的婢女,身上竟穿了件海棠紅的繡花羅衫,頭上的那支金玉步搖隨著她的步子亂晃,臉上還施了脂粉,倒像是來赴宴的琉璃卻顯然沒有注意到麴崇裕,看見案台上放的大彈弓,眼睛便是一亮,走過去端詳了幾眼,又按了兩下,滿意的點了點頭,到底是工坊裡東西齊備,人手充足,這才兩天,便把四尺大弓做出來了,用料十分扎實。
  
  麴崇裕再也忍耐不住,語氣冷淡的道,「庫狄夫人,這彈弓你準備怎麼用?」
  
  琉璃聽到他的聲音,微吃了一驚,這才抬頭看向麴崇裕,卻見他今天穿的是一身最簡單不過的白紵圓領袍,頭髮上包著軟腳帕頭,袖子高高的挽起,與平日那一身的風流富貴氣度判若兩人,難怪剛才壓根沒看見——他這是連著兩天沾了一身白疊學了乖?還是被自己諷刺了一句轉了性?不過,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琉璃想了想還是笑道,「自然便是這般直接用來彈白疊。」
  
  麴崇裕笑容嘲諷,「這般大弓,要彈好這一案的白疊,夫人準備找多少軍中力士來相助?」
  
  琉璃奇道,「此話怎講?世子以為該怎麼彈?」
  
  麴崇裕淡淡的一笑,「崇裕自然不知,因此才向夫人請教」
  
  黎大匠忙走上一步笑道,「庫狄娘子,小的適才試過,用倒是好用,只是拉起來太過費勁,沒幾下手指便生疼,只怕還是弓力太大,不合用。」說著又拉了幾下弓弦,「這弓弦倒是結實,力道卻太大了些。」
  
  琉璃看著黎大匠前後撥動弓弦的手勢,心裡暗暗搖頭,你這是彈棉花麼?分明是射箭好不好,能彈好那才叫奇怪了面上卻只能皺起眉頭,沉思不語。
  
  麴崇裕臉上嘲色更濃,「夫人慣有奇思妙想,定然不會讓工匠們失望」
  
  黎大匠也斟酌著道,「娘子,這弓只怕是大得有些過了,不如換個略小些的,尋常人家才好用。」這樣的大弓固然可以一次彈更多的白疊,可用不動也是枉然這拉弓用的力量又不是能想法子解決的。
  
  琉璃又沉吟了片刻,才抬起頭來目光一掃,在放工具的案台上看到了一柄不大的鐵錘,走過去便操在了手裡。
  
  黎大匠不由嚇了一跳,「娘子,這把弓做著不易,不好用重做便是,何必要砸了它?」
  
  麴崇裕眼角微揚,笑容清冷,「砸了也好,省的讓外人瞧見了,還以為咱們這裡是要做床弩去攻城」
  
  琉璃懶得理他,拎著鐵錘走到大彈弓前,一錘便垂直的砸在了弓弦之上,弓弦上下震盪,頓時把弓弦附近的白疊彈得鬆軟了許多,琉璃待得震盪稍停,又是一錘下去,幾下之後,便把弓弦附近的白疊都彈得鬆軟潔白,這才笑盈盈的把錘子一扔,「這般用,世子以為如何?」
  
  麴崇裕不由怔在了那裡,對啊,利用重物壓弦上下而彈,是何等省力,他怎麼就沒有想到?看著台案前那張神采飛揚的臉,他只覺得胸口就像猛地堵上了一塊石頭,耳邊又傳來一聲黎大匠的的大聲感歎,「著啊庫狄娘子是怎麼想出來的」
  
  今日跟琉璃過來的正是小檀,從進門起麴崇裕的那一臉譏諷早已讓她心中不快,此時忍不住對黎大匠笑道,「我家娘子何等聰慧,豈是尋常人等能比擬的?」
  
  琉璃心裡頓時有些發虛,只能低頭將適才飄到自己身上的白疊拍了下來,語氣盡量放得平靜,「這鐵錘似乎太過沉重,大匠不妨做個包著鐵塊或鉛塊的手錘出來,只怕更好用些。」
  
  黎大匠此時心裡滿滿的只剩下佩服,點頭道,「正該如此,小的這便去做」轉頭便興沖沖的案台上拿工具材料。
  
  麴崇裕呆了半晌,慢慢吐出一口氣來,只覺得心頭的灰暗比看見裴行儉燒剩的那堆灰燼時似乎還要濃郁幾分,一時連話都懶得再說,幾乎想一走了之,卻又實在拉不下這個臉來。
  
  琉璃拍掉了身上的白疊,又看了看案面,隨口便問黎大匠,「我才兩日沒來,怎麼就有了這麼多去籽的淨白疊?」
  
  黎大匠正在低頭找著合適的木塊,聞言笑道,「世子將軋車改了改,如今可以用腳踩轉軸,省力快捷了許多。」
  
  腳踩的?琉璃忙走到新做的那架軋車邊上看了幾眼,忍不住點頭,「果然強了許多,世子好心思」語氣裡的讚歎倒是貨真價實,她能想出軋車和大彈弓來,是因為早就知道了,麴崇裕能想到把手搖改成腳踩,卻當真是靠他自己,這孔雀雖然自戀得厲害,在這方面當真有些天賦。
  
  麴崇裕聲音淡漠,「庫狄夫人何等聰慧,崇裕望塵莫及。」
  
  琉璃一怔,回頭看了小檀一眼,小檀也笑著扮了個鬼臉,麴崇裕心裡怒火不由一拱,語氣越發冷淡,「庫狄夫人今日也有暇來宴客,我等倒是榮幸得很。」
  
  他倒是把這話原樣送回了琉璃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笑道,「今日確是有親朋自長安而來,不好失禮,只是哪敢與世子相比?論到好客,只怕西州也無人敢與世子相比」要說天天打扮得像要去相親,大唐不敢說,西州決計再無一人能是麴崇裕的對手。
  
  麴崇裕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淡然點頭,「原來如此,倒是耽誤夫人招待親友了。」而且還是長安來的親友……心裡突然微動,瞟了琉璃一眼,「夫人氣色甚佳,想來是聽到了不少好消息」
  
  好消息麼?除了自己那位父親大人已然老樹開花,正經的好消息的確是有一個,不過麼……琉璃轉開目光,強壓住了嘴角的笑意,「借世子吉言。」
  
  麴崇裕心裡微微冷笑,感慨的歎了口氣,「說來當年我也曾赴過芙蓉宴,沒想到那位臨海大長公主竟會落得今日的下場」
  
  琉璃驚訝的挑起了眉頭,臨海大長公主?她還真把這個人給忘得差不多了,忍不住問,「她如今是什麼下場?」
  
  麴崇裕一愣,庫狄氏竟不知道臨海大長公主的狀況,那她剛才笑得那麼古怪作甚?難道又是在裝模作樣?心思微轉,當下三言兩語把大長公主幾個月來的情況說了一遍,卻見琉璃先是靜靜的聽著,隨即便一本正經的點頭,「我也沒想到她會落得如此下場。」竟是不再多話,走到黎大匠身邊專心的看他做起手錘來,又提了兩句建議,黎大匠自然點頭不迭,「娘子放心,這手錘大約明日便可得,娘子屆時再來看便是。」
  
  琉璃笑道,「那我明日再來。」說完便直起身子對麴崇裕微笑道,「世子,今日家中還有客人,若是無事,我便先告退了。」
  
  麴崇裕只覺得滿心困惑鬱悶,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道了聲「夫人請便」,待琉璃走後,在院子裡轉了好幾圈,一口悶氣無處發作,一眼看見白疊中那個黝黑的鐵錘,拎起來便在弓弦上砸了幾下,那嗡嗡的聲音頓時迴盪在院子裡,良久方歇。
  
  ………………
  
  曲水坊的裴宅比平日熱鬧了好幾分,琉璃剛進院門,管家老何便笑道,「娘子可算回來了康娘子都問過好幾遍了。」
  
  三表嫂難道還有話跟自己說?琉璃忙往裡走,上房裡,康氏果然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看見琉璃滿面是笑的站了起來,「你這主人,倒把我等都丟下了」
  
  琉璃忙忙的告了罪,四下看了一眼,不由奇道,「三表兄呢?」
  
  康氏笑道,「莫提他,被你家長史拉進東屋裡已說了半日的話,我還納悶,這兩個竟是一見如故了不成?」
  
  裴行儉把安三郎拉到書房裡說話?還說了這麼久他們兩個有什麼好說的?琉璃看著那虛掩著的書房門,不由納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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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34:51
  第38章 萬事俱備居心叵測
  
  堂屋裡的食案早已布好,虛掩著門的書房裡卻依然一點動靜都沒有。琉璃走上一步,想敲敲門,猶豫片刻,還是轉頭走了回來,卻見康氏正看著案面發呆。
  
  純銀包邊的黑檀木食案上,錯落的布著七八個碗碟。碧綠的韭菜、嫩綠的豌豆、焦黃的烤肉和雪白的豆腐,都放在帶著些許藍色斑點的透明玻璃碗中,正中是一個色彩斑斕瑰麗的彩色玻璃圓缽,裡面盛著熱騰騰的羊羹,一旁的兩個金箔玻璃盤中放著剛出爐的小古樓子、玉面尖和各色西州的干鮮瓜果,裴行儉和安三郎的座位前還擺著兩個淡彩玻璃杯和一個彩繪雙耳玻璃壺,紅艷艷的酒色把壺上的金髮美人映得愈發活靈活現。
  
  看見琉璃走過來,康氏出了一口氣,指著案面笑道,「這些琉璃器真真好看,放在一起便像畫兒似的,怎麼下得了箸去?」
  
  琉璃笑了笑,「不過是從市坊裡尋到的一些小玩意兒,圖個新鮮好看罷了。」這些羅馬玻璃器在西州便是稀罕物,在長安自然更是罕見,也不會有人燒包到拿來裝菜盛餅——其實她自己平日裡也捨不得。只是西州的飲食原與長安差別不算太大,今日又趕上她要去工坊看看彈弓的進度,廚娘倉促間做的這些家常菜餚,與安家的日常膳食幾無區別,她也只好拿這些玻璃盤碟來充充場面。
  
  康氏細看了半響,嘖嘖搖頭,「這般稀罕的琉璃器,怎好拿來盛熱物?若是裂了豈不是可惜得緊?」
  
  琉璃一怔,不知該怎麼解釋這是羅馬產的鈉鈣玻璃,與中原的鉛鋇琉璃成分不同,並不會怕熱易碎,只能笑道,「阿嫂放心,我都試過了,這些卻是不怕熱的。」
  
  康氏頓時想起自己似乎是聽人說過,天竺那邊來的琉璃與尋常的有些不同……還想再問,就聽書房的木門吱呀一響,安三郎和裴行儉前後腳走了出來,裴行儉也罷了,依舊是平日裡溫和舒展的模樣,安三郎卻是眼神閃亮、滿面紅光,兩撇鬍子看去都比平日翹得高些。
  
  康氏笑著迎了一步,「還以為有九郎陪你說話,你都不知饑飽了。」
  
  裴行儉忙笑著欠身,「阿嫂莫怪,是守約的不是,拉著阿兄說話,竟是忘了時辰。」
  
  安三郎嘿嘿的一笑,「這樣的不是,我倒是想多沾幾回」
  
  四人一面說笑,一面在食案邊按賓主落座,安三郎一眼掃到食案上,不由也是一呆,裴行儉微笑著看了琉璃一眼,起身給安三郎的玻璃杯裡滿上了一杯葡萄酒,「這是柳中的三年葡萄酒,三郎不妨嘗上一嘗。」
  
  安三郎卻低頭仔細看了好一會兒這個明顯不是中原式樣的玻璃杯,端起來飲了一口,歎道,「果然好酒……這杯盞可是天竺那邊過來的?」
  
  裴行儉點頭,「三郎好眼力,她便是喜歡這些物件,不知買了多少來。」
  
  安三郎看了這屋子一眼,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這間屋子裡的佈置與眾不同,六曲檀木屏風的帛面上是精緻的手繪胡女圖,地上鋪著米色底赭紅獸紋的大食地毯,牆上掛著彎角羊頭油燈,高案上的花瓶裡,居然插著兩根七扭八曲的黑色樹枝,每一樣都頗不尋常,偏偏佈置在一起,卻絲毫不覺突兀,反而有種說不出的風韻。
  
  安三郎此時心情甚好,大口喝酒,讚不絕口,又吃了一個玉面尖,點頭道,「這面餡端的鮮美」
  
  康氏看著他這一刻沒歇下的笑臉,忍不住問,「九郎今日與你說了什麼,怎麼這般高興?」
  
  安三郎笑而不語,看了裴行儉一眼,裴行儉笑道,「是我有事煩擾三郎相助。」
  
  安三郎忙道,「哪裡是我來相助?此事莫說於我,便是於安家,於西州行商都是極大的好事」
  
  裴行儉見琉璃和康氏都好奇的看著自己,笑著解釋了一句,「今秋大軍到後,軍糧之事,我想讓三郎帶著行商們隨軍送糧。」
  
  琉璃還有些不明所以,康氏臉上已露出了驚喜,「難不成是讓安家攬下此事?」
  
  安三郎瞟了她一眼,「這話糊塗,安家縱然有三頭六臂,如何攬得下這樁事情?不過是牽個頭,讓西州常年來往的本分行商都進來,咱們統計行商這邊的大致存貨和各軍倉的短缺數目而已」商人原都願意做朝廷的買賣,按裴行儉目前說的價錢,這筆軍糧自然有不小的利潤,安家又是牽頭的,其間的好處不言而喻他此次來西州,原本便不是為了開兩家小店,而是要把安家的生意在西州做大紮穩,沒料到迎頭便是遇到了這樣千載難逢的良機琉璃頓時明白過來,這等於是把軍糧的官方任務變成了一樁生意,讓行商們去收糧送糧,安家原本便隱隱是西州行商之首,出面組織自然最合適不過。只是,商人逐利,沒有錢如何使得動?安三郎夫婦不知就裡,她卻是知道的,都護府裡並無多少錢帛,裴行儉到底在打著什麼主意?琉璃不由困惑的看向他。
  
  裴行儉卻無意多說,只笑著問琉璃,「今日玉面尖裡的熊肉倒是肥美,你是何時買的?」
  
  琉璃也知道眼下不是發問的時候,只是想到這熊肉的來歷麼,臉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哪裡是買的,是那位韓神醫送的」
  
  裴行儉一怔,搖頭笑了起來。韓四如今已是正經掛牌行醫,可惜他名聲在外,有錢些的人家誰肯找一個偷遍西州的獸醫來看病?眼下來找他的,依然多是那些看不起尋常醫師的獵戶牧民,送些肉食瓜果便是診費,遇到難得的鹿肉熊肉,韓四便會送到這邊府裡來,琉璃知道他也不寬裕,每每讓阿琴帶人去看看那屋裡所缺,回贈些柴米油鹽之物。
  
  康氏好奇,忙問這「神醫」是怎麼回事,聽琉璃說了一遍他的光輝事跡,笑得說不出話來,安三郎卻道,「你知道什麼?我跟長安涼州幾處的醫師們打過幾年的交道,看此人的做派,日後真是神醫也未可知」
  
  琉璃點頭道,「聽阿琴說,這位韓四性子雖然怪,對病人卻是極好的,看病的手段也頗為高明。」
  
  安三郎略一沉吟,便問了他如今行醫的地方,「我想把藥鋪也開起來,倒恰恰是缺了個坐堂醫。」
  
  琉璃笑道,「請他容易得緊,阿兄多備些牛肉便是」
  
  裴行儉一口酒正好在嗓子裡,頓時咳了起來。
  
  幾個人說說笑笑用過了飯,安三郎便興沖沖的告辭而去,道是要找西州的幾家族親一道商議此事。康氏卻對琉璃道,過兩日便是佛誕節,要與琉璃一道去大佛寺上香,琉璃自是點頭應了。
  
  眼見安氏夫婦已然走遠,琉璃忙拉了裴行儉問,「這軍糧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如今真已有了主意?」
  
  裴行儉微笑道,「原先還只有五六分把握,跟三郎談了這半日,此事已有八成。讓行商隨軍,開軍市、送軍糧並非沒有先例,說起來,行商無論是收糧還是送糧,比官府原是更神通廣大,但往年弊端也多,一是賬目容易混亂,支出太大,二是遠近軍倉豐欠不均,容易誤事,今日我與三郎已就這些細處商議出了幾個主意,想來不會再有此弊端。如此一來,看上去糧價雖然略高,但官府省了多少運糧的人力?若是此時便開始著手準備,想來今秋之軍糧,必然不會有短缺之憂。」
  
  琉璃點頭,這個很好理解,市場行為必然比政府行為靈活高效嘛,只是,「都護府如今有多少錢帛?」
  
  裴行儉淡然道,「大約還有一千多緡銅錢,兩千來匹絹帛。」
  
  也就是說還差得老遠琉璃突然有些懊惱,早知如此,真該把武夫人給的兩萬金留下幾千才好裴行儉笑著看了琉璃一眼,「又有傻念頭了,那些錢是一文也留不得的」說著牽住她的手便往院內走,「你莫擔憂,這些事我自有分寸,倒是給穆家三郎的賀禮,你看要送些什麼好?」
  
  琉璃拍了拍額頭,笑道,「正是我竟是差點忘了,三郎說明日便有行商去長安說來你也算是做了一回月老,咱們的禮斷然不能太輕了。」穆三郎在瓜州臨時避到了康家,沒想到這一避之下卻與康家的小女兒有了緣分,康家原是昭武九姓裡的顯姓,這一家又甚是富裕,消息傳回長安,穆家自是也樂見其成,如今康家的家主已帶著女兒和穆三郎前往長安了,路上還遇見了安三郎夫婦,用康氏的話說,那康家妍娘也是「粉雕玉琢般的人兒,和穆家三郎真真是一對璧人」——麴崇裕若是知道自己還做了這樣一樁好事,大約臉色會愈發精彩琉璃還想問問裴行儉到底有什麼主意籌錢,裴行儉卻笑道,「北邊那大佛寺你還沒去過?當真是值得一看,有些地方竟修得比大慈恩寺還有氣勢,壁畫也極好。」
  
  比大慈恩寺還好?琉璃自然知道,西州雖是小城,寺院卻有數十處之多,又以位於大道北端大佛塔後的大佛寺最為宏偉,只是她來西州之後,不是忙著做雕版軋車,便是被裴行儉吩咐最好不要出門,竟是時至今日也沒去看過一眼。但想來西州全城也不比長安的一個坊大多少,大慈恩寺的氣勢她又是親眼目睹過的,若說這樣的小城中能有寺廟能與大慈恩相比……琉璃不由狐疑的看了裴行儉一眼,他不是故意轉移話題吧?
  
  只是兩日之後,當琉璃真正站在大佛寺的大殿門前,才發現裴行儉的說法竟是一點沒錯。
  
  四月初八,正值佛誕之日,西州人固然幾乎傾城而出,四里八鄉的信徒更是一早便湧入城中,在大道兩旁等候著行像的隊伍。人最多之處自然是佛寺前,琉璃和康氏一早便由安氏的兩位女眷陪著來了佛寺前,身邊又頗有幾個壯僕,卻也是好不容易才穿過雙塔對峙的夾道,走入寺院的南門。
  
  只見這寺院與西州其他屋舍一般,也是生土為牆,卻遠比尋常民居頂高簷深,前庭裡也是兩塔對峙,而主殿則位於後院北側高高的台基上,厚實無比的牆體足有數丈之高,需要高高的仰頭才能看見上面那舒展的深黑色屋簷。走進殿門,卻見主殿正中是一座三丈多高的塔柱,四面開龕,裡面大小佛像都雕得莊嚴肅穆,正面佛台上主像結跏趺坐,陰刻的衣紋流利簡潔,面容上的微笑卻略顯程式。一看便知已是頗有些年頭。而佛殿四面的牆壁上,從上到下全是各種說法和佛經故事的圖案,多用赭黃、硃砂之色,不少地方竟還貼著金箔,一眼看上去只覺得華彩耀目。
  
  康氏早已請了香,見琉璃呆呆的看著牆上的壁畫,心裡不由好笑,忙輕輕的拽了跩了她,琉璃這才回過神來,心猿意馬的上了香。只見兩位安家的嬸娘又往人更擁擠的西殿擠了過去,琉璃不由有些發楚,康氏卻是滿臉喜色,「西殿裡可是那尊銅佛?」
  
  一位安家嬸娘回頭笑道,「自然是,你們也要多施些功德才好」
  
  走進西配殿,裡面自是愈發擁擠,滿壁的金箔畫,映襯著一尊燦然生輝的銅佛,更顯奢華氣象。幾個人等了半晌才循序而進的跪在佛前,康氏默默祈禱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從錢囊裡拿出一疊銀幣,恭恭敬敬的送入了功德櫥中,兩位安家嬸娘則是各送了幾枚金幣進去。康氏見琉璃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忙壓低聲音道,「別處也罷了,這裡還是施些功德才好。」
  
  琉璃心裡納悶,只得回身從小檀手中拿了半緡銅錢放了進去,康氏這才鬆了口氣,兩位安家嬸娘卻是回頭詫異的看了琉璃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一行人起身從側殿門出去,康氏便低聲對琉璃道,「你在西州這許久,難不成還不曾聽說過這西殿佛像之事?」
  
  琉璃茫然的搖了搖頭,康氏「唉」了一聲,「怪道你沒準備我在長安都聽阿翁說起過,這大佛寺已有百年光景,但這尊銅像卻是十幾年前都護府從高昌城遷入西州城時才立起來的,結果第二年便出了神通。那年西州酷熱,郭都護又逼著大夥兒挖城,死了不少人,沒兩天這佛像便開始流淚流汗,頓時西州震動,周邊都有信徒趕將過來,郭都護也怕了,這才停了白日的勞役。大佛寺原本是不如高昌城馬寺的,從那之後才變成了西州第一大寺。前幾年,柴都護來時,說要崇道抑佛,在大佛寺東邊坊裡修座道觀,結果這佛像當年便又滴淚流汗,那修葺道觀之事後來便不了了之……」
  
  銅像會出汗會流淚?琉璃忍不住走回兩步,往裡看了一眼,這尊銅像就放在配殿的主佛台上,四面空地上都擠滿了信徒,看著不像是能悄悄潑水上去的樣子,可這麼大一個銅佛能像人一樣出汗,卻實在有點匪夷所思她不由輕輕搖了搖頭,一位安家嬸娘忙笑著安慰她,「不知者無罪,只要心誠,日後再來補上也是一般。」
  
  這個麼……琉璃笑了笑沒說話,那兩位安家嬸娘卻是佛寺裡的常客,帶著琉璃幾下便從牆邊的一間小室繞到了東邊的屋子前,守門的小沙彌一見她們,笑著撩起了門簾,只見裡面堂捨寬敞,席褥精緻,早已坐了幾位女客,見到兩位安氏嬸娘,頓時熟絡的打起了招呼,大約便是寺廟裡給又身份的女客準備的歇息之所。琉璃剛剛坐下歇了口氣,就聽外面轟然一聲,一屋子人都忙忙的站起來往外走,卻是大佛寺的行像被請了出來,要西州城裡遊行上一圈。
  
  琉璃往門簾外看了一眼,適才便十分擁擠的寺院簡直是人山人海,腦門不由發疼,對康氏苦笑道,「阿嫂你先去送送佛像,我有些不適,要歇息片刻才好。」
  
  康氏哪裡肯出去,疾步上前跟兩位安氏嬸娘說了一聲,返身仔細看了琉璃幾眼,「你平日也要多吃些才好,到底太瘦了些。」
  
  過了約莫一盞多茶的功夫,外面的聲響漸漸停歇,隨著佛像出了寺門,適才還鬧哄哄的寺廟立時清淨了下來,鳥鳴之聲清晰可聞。
  
  琉璃暗暗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阿嫂,咱們也出去吧。」康氏看了看琉璃的臉色,笑著點頭說了聲「好」。
  
  幾個人剛剛走到門口,一個醇厚的聲音從簾外飄了進來,「法師儘管寬心,大佛寺是何等莊嚴寶地,怎能閒雜人等、凡俗事務來騷擾了寶剎的清淨,若是有人居心不良,主持到都護府來找我便是」
  
  對琉璃而言,這個聲音著實是太不陌生了,她不由腳步一頓,停在了簾子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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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
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35:37
  第39章 一時衝動如此賭約
  
  眼見小檀正要伸手打起簾子,琉璃忙一步搶上,拉了她一下,又轉頭向康氏擺了擺手。簾外已傳來小沙彌恭敬的聲音,「惠心見過上座,見過世子。」
  
  大佛寺的上座、那位覺玄法師就在外面?康氏不由眼睛發亮,立時便想出門行禮,卻見琉璃神色凝重站在簾後,傾聽著外面的動靜,不由一怔。
  
  簾外不遠處響起的聲音舒緩而略顯蒼老,「多謝世子,此事原不怪他人,是本寺僧人無狀,為小故訴至公堂,貽笑大方,本座別無所求,惟願都護府審案時莫讓太多閒雜人等旁聽,以免流言紛紜,有損本寺清譽。至於那欠租一案,都護府秉公辦理便好,本寺雖是方外之地,但既然牽涉到這俗世事務,卻是無需世子法外開恩。」
  
  麴崇裕的聲音裡帶著笑意,「此乃小事,麴家世代供養三寶,法師之命,無有不從,請法師放心,崇裕回去便會安排。只是今日崇裕捨經之事……」
  
  那位上座呵呵的笑了起來,「捨經乃是一樁大功德,老衲感謝還來不及,焉敢置喙?」說話間,簾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琉璃心頭滿是困惑,聽這意思是大佛寺裡有和尚要打官司,而麴崇裕主動過來保證不會讓「居心不良」的人打擾佛寺……他說的難道是,裴行儉?他以為裴行儉是什麼人?這大佛寺的確是西州的頭等豐裕之處,但裴行儉怎麼會做這種藉著打官司敲寺廟竹槓的事情?
  
  康氏見琉璃還在發呆,走上一步,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壓低了聲音,「大娘可是認識外面之人?」
  
  琉璃回過神來,「正是,外面與法師說話之人,是麴都護的世子。」
  
  西州這半年光景發生的事情,安三郎自然早已盡知,私下也叮囑過康氏:麴家是不能得罪的,但與麴家相關的人於事,自家也絕不能再湊上去。康氏頓時有些瞭然,想了想低聲笑道,「麴家倒是世代信佛的,今日想必也是來上供奉的。」
  
  琉璃點頭,一旁的小檀忍不住道,「聽適才麴世子的口吻,倒是與平日判若兩人。」平日裡他那副德行,尤其是每次看見娘子的輕蔑表情,真是看著就讓人生氣。
  
  康氏笑道,「大佛寺的上座覺玄法師何等威望,但凡是信徒,在法師面前自然是要恭敬些。你不知曉,在西州,多少人家肯花費百金求法師授菩薩戒」
  
  琉璃心裡不由暗道,若非如此,這大佛寺怎麼能燒包到冬日用炭、夏日用冰,還拿金箔來貼壁畫,搞得自己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幅畫居然只能想到「值多少錢」這種問題。
  
  康氏估量著那位世子應當已經走遠,這才道,「看這時辰,行像只怕就快歸來了,大娘可要去看看?咱們走遠些,莫跟人擠了便是。」
  
  琉璃知道康氏篤信佛教,不好拂了她的意,點了點頭,一行人往寺外而去。
  
  這浴佛盛會,原是在行像歸來之後,將這尊釋迦太子像放入灌佛盆的蓮台之上,以五色香湯灑浴,僧尼念誦佛經願文,樂手奏以梵樂,信徒撒以鮮花,以模仿當年佛祖出世時向四方走了七步,步步生蓮,舉指聲稱「天下天下,唯我獨尊」,引來天女散花、天仙奏樂、九龍吐水的場面。待到琉璃等人到達寺外,行像的隊伍果然已遠遠的走了過來。只見大佛塔前諾大的一片空地上,人潮如海,佛幡招展,鼓吹悠揚,信徒與僧尼時不時齊聲念佛,那番氣象莊嚴的熱鬧繁華,康氏看得幾度熱淚盈眶。
  
  琉璃站在高處,看著那尊在半身浸泡在鮮花香湯之中、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釋迦太子像,腦子裡想起的,卻是後世一位禪宗大宗師的話,「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圖天下太平」,不由越想越是可樂,好容易才勉強忍住了。
  
  足足半個多時辰後,浴佛盛會才告結束,卻見人流數分,向各大寺院湧了過去。琉璃一問康氏才知,西州大小寺廟此時都會舉辦齋會,善男信女領齋之後可以佈施錢財、祈福唸經,「咱們安家年年都是在大佛寺中領齋的,原有專席,不如咱們一起過去等著幾位嬸娘?」
  
  琉璃心裡多少惦記著麴崇裕適才說的那番話,對康氏笑道,「守約今日休沐,我原說了回去給他做頓好的,不好教他白等。」
  
  康氏眼中頓時流露出幾分惋惜不解,躊躇片刻才道,「今日若是回家抄經,也是功德無量之事。」
  
  琉璃心裡苦笑,抄經麼?她倒寧可刻本佛經來掙錢面上只得含笑應了,帶著小檀告別了康氏,一路往家而去。沒走幾步,卻見路口醒目之處不知何時搭起了一個布棚,上書「捨經」兩個大字,棚子外面被人圍得水洩不通,不少人從裡面擠出來時,手裡都高高的舉著一個小小的布包。
  
  琉璃好不納悶,停下腳步看了好幾眼,小檀忙拉住一個捧了布包的中年女子問道,「這位娘子,借問一聲,那棚子裡面是在做什麼?」
  
  中年女子滿臉都是興奮之色,笑瞇瞇的舉了舉布包,「好教小娘子得知,那棚裡是有居士在行善事、捨經書,一緡錢便能請上一本,真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緣」
  
  小檀驚訝的眨了眨眼睛,「一緡錢請一本?」
  
  中年女子笑道,「可不是,遇上便是造化我家原是早便想請一本經書了,可尋常一本經書便要兩三緡錢,還沒有今日的經書齊整。虧得我今日帶了一緡,原是想領齋後捨給寺裡的,沒想到竟能請來一本經書小娘子若帶夠了錢帛,也趕緊去請上一本,裡面剩的已是不多。誰不知道,今日請到的佛像經書原是分外吉利的」
  
  小檀還未怎地,旁邊聽到這話的幾個人已叫道,「還有這等好事?」忙忙的掏出錢囊數了一數,有兩個人便往裡面擠了過去,還有兩個唉聲歎氣,直道早知該多帶些銅錢出來才是。
  
  琉璃哪裡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眼見棚前擠進殺出之人,比幾個月前安家賣歷譜時還要奮勇幾分,只覺得哭笑不得:敢情麴崇裕適才說的「捨經」是這麼個捨法,他去大佛寺說上那一番話,原來是一面賣人情,一面搶生意小檀看了幾眼,不由也十分心動,轉頭對琉璃道,「娘子,咱們要不要也請一本?奴婢這裡倒還剩了半緡銅錢,三枚銀幣,算起來大約也能請到一本」
  
  琉璃瞟都沒瞟她一眼,沒好氣的道,「回家」
  
  小檀有些愕然,只得一步三回頭的跟在琉璃身後,直走出老遠才猛的拍了拍額頭,「婢子糊塗了咱家沒有信佛之人,請一本經書回家有何用?」
  
  琉璃默默的翻了個白眼,什麼叫貪圖便宜、衝動購物,小檀估計是不會懂的,但那位麴孔雀一定非常懂從西州北邊的大佛寺到南面的曲水坊,原本只有一里來地,琉璃和小檀夾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卻足足走了一刻鐘才到。待進了院門,琉璃的額頭都有些微微見汗了,小檀更是一迭聲要院中的僕婦趕緊打上些井水來,好解渴去熱。
  
  阿燕聽得聲音,從灶房裡探出頭,「娘子回來啦。」又對小檀笑道「這才幾月,你便熱成了這般模樣,真要入了夏,看你怎麼過」
  
  琉璃笑道,「再打口井,讓她住裡邊便是」
  
  小檀愁眉苦臉的歎了口氣,「正是,聽說真到了夏日,咱們這裡在屋頂上放個雞蛋,一炷香的工夫便能熟透了,偏偏這西州城裡連冰盆都無處買去,只怕真要住在井裡才過得。」
  
  琉璃搖了搖頭,「誰說咱們這裡沒有冰,你想用冰也不難」
  
  小檀忙驚喜的看向琉璃,琉璃一本正經的道,「只要你剃去一頭青絲,進大佛寺做個比丘尼,不就有冰用了?今**不還要請經回來麼,可見是有佛緣的」
  
  小檀張口結舌,想起今日剛剛聽說大佛寺乃是西州城唯一有冰窖之所,不由嗔道,「娘子又打趣我」停了停又嘀咕了一句,「那是大佛寺,又不是尼庵」
  
  一院子人頓時都笑了起來。
  
  琉璃便問阿琴,午膳的冷淘可是已備好了,見阿琴點了點頭,便準備往上房去。阿琴卻突然「哎呀」了一聲,「阿郎出去用素齋了,說是世子有請」
  
  麴孔雀?琉璃不由皺起了眉頭,這人怎麼處處陰魂不散?自己是不是要想個法子把他也氣個中風,才能過上幾天安靜的日子?
  
  ………………
  
  與大佛寺一牆之隔的普照寺裡,前院的齋飯早已開桌,每一桌都擠得滿滿當當,後院的禪房卻是一片安靜,每間屋裡坐著三五不等的香客,各個打扮不凡。最裡面的一間禪房裡,案幾上已擺上了四五樣精緻的齋菜,小小的銀壺裡,則是自釀的酒水。案幾邊只坐了兩個男子,穿著米色長袍束著紫金帶的那位正動作優雅的持壺給自己面前的酒盞裡滿上美酒,手上卻突然頓了一頓。
  
  坐在他對面蒲團上的男子恍若不覺的端起了面前的酒杯,看著裡面的酒水,點了點頭,「色如琥珀,香似蘭麝,世子說得不錯,這普照寺釀的酒水,果然是難得的佳品。」
  
  麴崇裕淡淡的笑了笑,他適才背上突然起了一層寒慄,只是那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此時也不及多想,依然穩穩的將酒水倒了滿杯,頭也不抬的道,「長史不是西州人,自然不知這普照寺雖小,齋菜和酒水卻是西州第一,因此我每年此日都是先去大佛寺獻上供奉,隨後便來此用齋。」
  
  裴行儉微笑著點點頭,「世子的眼光果然精準。」
  
  麴崇裕的眉梢不由微微一挑,眼裡浮現出一絲自嘲之色,「長史這是在取笑我麼?」
  
  裴行儉抬頭看著麴崇裕,「哪裡,適才才下經過路口,見了世子的捨經之棚,心裡實在佩服得很。」
  
  麴崇裕眼中嘲諷之色更濃,「彫蟲小技,何足掛齒若論深謀遠慮,我拍馬也及不上裴長史。長史今日一路過來,豈不知西州人如今看待長史,與看待佛經也無甚差別?長史的胸懷謀略,崇裕每一念及,便佩服得五體投地。」
  
  裴行儉搖了搖頭,「世子何必過謙?裴某初來乍到,不過是做了幾件有些駭世驚俗之事,一時被大夥兒議論得多些,也是在所難免,但認真論根基論人望,卻差世子遠矣。記得當日途經大沙海,便是村中小童,也知世子之仁善。這幾個月來,裴某屢見世子凡事均以西州為先,心裡著實十分佩服。大唐官員雖多,能宅心仁厚、愛民如子如世子者,也是少有。」
  
  麴崇裕看了裴行儉一眼,見他的神色極為認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得隨口說了聲「長史過獎」,又舉起了手中的杯盞,「長史請。」
  
  裴行儉喝了一口,微微點頭,「果然醇厚綿長。」見麴崇裕並不說話,他也隨意喝酒用菜,偶然品評幾句,談笑從容,卻是絕口不問麴崇裕請他吃齋所為何來,當真便如只是與好友來寺中小聚一般。
  
  眼見酒壺已換到第二個,麴崇裕忍不住微微挪了挪膝蓋,給裴行儉滿酒時漫不經心般道,「適才崇裕在大佛寺時,遇到了上座覺玄法師,法師還問起過,大佛寺僧人相訟之案,都護府何時開審,如何開審,卻不知長史如今怎麼打算?」
  
  裴行儉也是一臉的不以為意,「此案在下不曾過問太多,聽朱參軍的意思是,此事不過是財物相爭口角之辯的小案,只是既然事涉大佛寺,還是要謹慎一些,最好就如盜牛案一般公開審理,也好服眾。」
  
  麴崇裕心裡冷笑了一聲,面上露出了幾分憂色,「如此,只怕不大妥當吧?」
  
  裴行儉略有些意外,「依世子之見,此案當如何審理?」
  
  麴崇裕正色道,「長史應當也知,西州信徒眾多,大佛寺又是地位超然,如今寺中僧人傳出爭奪財物、互相誹謗之事,頗損於佛院清譽。」
  
  裴行儉眉頭微皺,「世子的意思是,把此事壓下?」
  
  麴崇裕搖頭道,「既然都護府已收到訴狀,豈有不審之理?但都護和覺玄法師的意思都是,為免口舌議論,審理此案時,除卻相關之人,閒雜人等還是屏退才好。」說完目光便落在裴行儉的臉上,靜靜的等著他的反駁。
  
  裴行儉的臉上果然流露出了幾分為難之色,「那都護的意思難道是,以後但凡涉及僧尼之案,都要照此而行?」
  
  麴崇裕心裡微鬆,「都護絕無此意,這一樁案子原是有些不同,兩位方外之人在公堂上為些言語財物之事相爭不下,實在不宜讓信徒們瞧見。至於旁的案子卻是不必如此,同是大佛寺之案,像欠租的那一樁,長史照常審理便是,不用顧忌於大佛寺。」裴行儉是想給他下套麼?他才不會鑽裴行儉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世子所言,的確不無道理,在下回去便吩咐朱參軍照此辦理。」
  
  麴崇裕不由吃了一驚,頓了頓才道,「如此甚好,多謝長史。」看著裴行儉的眼神多少流露出了些許狐疑。
  
  從火燒欠單到如今,已過去了將近一個月,眼前的這位裴長史居然日日都不慌不忙的在府衙裡處理公務,每日發佈的政令不是興修水利,就是督促州學,彷彿根本就沒想過要去想法子籌備軍糧,身邊的庶僕們則是四處亂竄,混跡於市井之中,三天兩頭的不見蹤影。他自然是有些摸不著頭腦,直到幾天前得知大佛寺僧人相訟之事已被傳得紛紛揚揚,而另一樁極簡單的大佛寺告租戶欠租的小案卻被一拖再拖,才隱隱覺得不對——若論財力雄厚,大佛寺自然是西州第一,裴行儉難道是把主意打到了這上面,因此才故意要令佛院為難?可若是真是如此,他又怎會這般痛快就答應了下來?
  
  裴行儉悠然的喝了口酒,抬眼笑道,「世子可是疑心在下耍奸?世子放心,裴某雖然不信釋教,卻也不至於成心去為難佛院,定然會秉公執法,絕不會令佛寺與信徒們寒心。」
  
  麴崇裕頓時有些無趣,只得笑了笑,「長史哪裡話,長史一心為公,原是人人皆知的。」
  
  裴行儉瞅了他片刻,突然呵呵一笑,「世子如此相問,還是有些不放心軍糧之事吧?昨日我已稟告過都護,西州府兵人手有限,差役也不多,今秋的軍糧裴某打算交由西州行商收購運送,府兵略行押送之事即可,都護也已應了,此事想來已不必太過擔憂。」
  
  麴崇裕心中微震,裴行儉竟是要挑明了說麼?隨意點頭道,「長史的主意甚妙。」此事他自然早已知曉,若讓他來主持此事,也會如此處置。以西州行商們那番上天入地的本事,只要有利可圖,做起事來原比官府更是可靠,只是,如此一來,錢又該從哪裡出?他忍不住瞇了瞇眼睛,「只是崇裕有一事不解,還望長史指教。」
  
  裴行儉似乎早有準備,笑得異常坦然,「世子但言無妨。」
  
  麴崇裕的眼睛緊緊的盯在了對面這張神情從容的臉上,「不知支付軍糧的錢帛,長史打算如何籌備?」
  
  裴行儉微微一怔,隨即便笑了起來,「世子原來是在擔心這個。」他舉杯飲了一口,眉眼間一片舒展,「此事裴某早已算過,今秋之前,必有西州貴人慷慨解囊,我等不用憂心,只要把錢倉備好便是。」
  
  這叫什麼話?麴崇裕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行儉是把自己當三歲的小孩麼?他的那些把戲,別人看不透,自己還看不透?從白三的血光之災到韓四的自投羅網,那些故弄玄機的背後,都是深不可測的心機和算計他還以為自己也和那些愚民一般,相信了那些鬼話?這軍糧需要的籌備的錢帛,少說也要兩三萬緡,西州頂尖的高門豪富十幾年前都被唐人押到了長安,如今休養生息也不過數載,有幾家能出得起這筆錢,誰又會瘋到自動拿出這筆錢?
  
  麴崇裕忍不住冷笑起來,「長史果然是胸有丘壑只是西州非比長安,似長史般揮手便能捐出十幾萬緡之人,麴某尚未聽聞,長史不肯見教也便罷了,還是莫拿虛言來搪塞」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麴崇裕一眼,笑道,「世子此言差矣,裴某雖是不才,卻何時曾拿虛言搪塞於人?」
  
  麴崇裕冷笑不語。裴行儉歎了口氣,「世子,你若實在不信,咱們不如賭上一賭?」
  
  跟他打賭?麴崇裕警惕的抬起頭來,裴行儉卻自顧自的一路說了下去,「今秋之前,若無西州貴人捐出這筆錢帛來,裴某此後便再不過問西州政事,自行上書請罪,世子你看如何?」
  
  麴崇裕不由哈哈大笑,「長史不必多說,今秋之前,想來自有人相助長史,麴某豈敢不信?」他裴行儉能把十幾萬緡拿來做局,庫狄氏又是那麼個厲害角色,想來身家不會太薄,安氏家族又是根基深厚,到時每家湊一些,拿出兩三緡來只怕不是很難,又何必虛言相托於西州貴人。
  
  裴行儉搖頭笑道,「世子莫不是以為裴某會自行籌錢,或是令親眷相助,說來這也的確不失為一策,只是據裴某推算,這相助之人身份高貴,在西州一言九鼎、威望極高,裴某是萬萬不及的,若不是此等人物相助,自然算是裴某輸了這一局」
  
  麴崇裕眉頭微皺,身份高貴、一言九鼎,難道他說的是自己的父親?可父親怎麼會給他這筆錢?低頭略想了片刻,他忍不住道,「若是真有此等人物相助於長史,長史又要崇裕做什麼?」
  
  裴行儉微微一笑,「酒逢知己,原是人生快事,世子千里相迎之情,裴某沒齒難忘,若是裴某湊巧贏了這一局,只要日後裴某請世子喝酒時,世子莫虛言推搪便是。」
  
  麴崇裕訝異的看著裴行儉,怎麼也料不到他居然提出這樣一個簡單到極點的賭注,陪他喝酒?自己又不是那劉氏宮女,他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裴行儉也不著急,只是低頭又慢慢的喝了一口酒,看著麴崇裕笑道,「世子有何疑懼,何不直言?」
  
  麴崇裕沉默半晌,突然挑了挑眉頭,「陪守約喝酒,崇裕真真是求之不得守約想怎麼個喝法,崇裕都會奉陪」說著將手中的酒盞一飲而盡,鳳目微挑看著裴行儉不語,目光裡三分是挑釁,七分是邪魅。
  
  裴行儉卻是垂眸看著面前的酒盞,淡淡的一笑,「世子請記住今日此言。」
  
  他的語音分明一如既往的從容沉靜,麴崇裕卻覺得適才莫名而來的那股寒意似乎突然又躥上了脊背,一個「好」字堵在嗓子裡,說不出來也嚥不下去。正憋得難受,門上突然響起了兩聲輕叩,「世子,都護命小的來傳話,請您盡快回都護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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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
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36:04
  第40章 事不可為橫下殺心
  
  偌大的堂屋裡,四壁都不過是簡單的塗了層白色細泥,只有案幾後的那面牆上掛著一張條幅,「若乘四等觀,永拔三界苦」,兩排行楷大字中規中矩,就如條幅下那張素淨方正的黑檀木高案,以及案幾之後那個永遠慢騰騰、笑微微的男子。
  
  自打永徽四年開始,都護府的這間正堂,便是安西都護府裡最清靜的地方之一,除了文書需要最後蓋印之時,平日裡幾乎無人會尋到這裡。早兩年幕僚和府官們有事便會去側廳找麴世子,而最近一個月則是到後室問裴長史。似乎大家都忘卻了,這間屋子的主人,才是安西都護府最高長官,而屋主自己也從來沒想過要提醒大夥兒記起這樁事。
  
  因此,當麴崇裕掀起門簾,看見從案幾上抬起的那張面孔表情甚為肅然,腳下不由微微一頓,隨即才快步走了過去,語氣裡也多了幾分鄭重,「崇裕見過父親,不知父親相召,有何急事?」
  
  麴智湛的臉型和五官都過於圓潤,微笑時面孔便顯得十分模糊,此時眉頭微皺,整張臉線條卻明顯銳利了幾分,「聽說你今日請了裴長史用齋?」
  
  麴崇裕點了點頭,「正是。」心底卻不免兜上一片疑雲,父親找自己來,就為了這個?父親不會是又要……
  
  麴智湛神情凝重,「你還沒改變主意?」
  
  麴崇裕頓時有些不耐煩,壓了壓火氣才道,「父親多慮了。今日崇裕不過是受覺玄法師所托,請裴長史審在理大佛寺僧人相爭之案時,莫讓閒雜人等旁觀」
  
  麴智湛仔細打量了一眼站在面前如玉樹臨風般的兒子,語氣變得柔和起來,「玉郎,父親是否告訴過你,你們這一輩兒郎中,你和你祖父最為相像?」
  
  麴崇裕臉色不由一變,聲音高了幾分,「父親放心,崇裕與祖父不同,胸中並無雄心大志,生平所願,不過是此生不必再回長安」
  
  麴智湛默然片刻,長長的歎了口氣,「玉郎,父親知道你在長安受的委屈,我的身子如今大約還能撐幾年,便是有個萬一,你還有三年孝期,待你回到長安時年事已長,只要小心謹慎,何愁不能太平度日?」
  
  麴崇裕眉毛一揚,聲音裡多了幾分壓抑不住的鋒利,「太平度日?就如父親和伯父在長安那般,連妻孥侄甥都難以保全?」
  
  麴智湛「騰」的站了起來,本來便白的臉孔頓時更白了三分,說了個「你……」便再也說不下去,臉色漸漸轉為灰暗。
  
  麴崇裕脫口說出這句話,心裡就有些後悔,看見麴智湛的臉色,忙繞過案幾,扶著麴智湛坐了下來,「父親恕罪,兒子並無怨懟之心,若不是您和兩位伯父忍辱負重,麴氏便不會有今日。只是父親也當知道,伯父兄長他們如今在長安日子好過了許多,便是因為有咱們在這邊,若是有朝一日,咱們已無需留在西州,咱們麴家還有什麼指望?」
  
  麴智湛的臉色慢慢的緩了過來,輕輕拍了拍麴崇裕的手背,「你說的這些父親也都想過,因此你這幾個月所作所為,我雖然不贊同,卻也由你去了。可世上之事原是不可強求。那位裴長史若是等閒之輩也就罷了,可這兩個月來,你看他哪一步不是謀定後動?偏偏使出來時又是堂堂正正,這般手段,總教我想起十幾年前,唐軍兵臨高昌城下的日夜,你那時還小,自然不知那種烈日照冰雪的氣勢……」
  
  似乎是想起了當年情形,麴智湛的神色有些怔忪,半晌才重新開口,「玉郎,你胸中所學,勝於為父十倍,可為父好歹比你多活了幾十年,事有可為,有不可為,裴長史如今的人望自不必說,這賦稅一改,咱們在西州所佈之局更是已被破了大半你莫非還看不清這局面?」
  
  麴崇裕聲音微悶,「若不是父親對他言聽計從,原本還有轉圜的餘地。」
  
  麴智湛臉色又沉了下來,「此事你難道不知?聖上的戶稅之策早在永徽二年便已定下,柴都護當年要回長安,無心去管,你我又壓了這些年,如今裴長史提出要遵從聖意,咱們拿什麼攔著他?便是攔得了一時,他不會上書請旨?西州還有天山軍,裴長史本是衛官出身,又在西州跑了一個月,他敢那樣當眾燒書冊,自然會布下後手,咱們又真能攔得住他?莫說賦稅,他來西州後所提之策,哪一條能挑出毛病?我不言聽計從,又能如何?」
  
  「玉郎,裴長史絕非池中之物,為父不願與他交惡,便是你,與其和他這般日日作對,最後鬧得不可開交,何不後退一步?就算日後回了長安,也好有個助力你莫忘了,他的夫人與當今皇后頗有淵源」
  
  麴崇裕眉頭微皺,忍不住道,「父親只怕是高看他們了裴守約若真有見識,何至於被貶到西州?皇后若真對庫狄氏有垂憐之心,她又為何不留在長安?他們如今自身難保,能不能回長安尚不可知,與他們交好又有何用?」
  
  麴智湛面色更冷,「你是想說,你我都是蠢物,隨便來一個唐人官吏,便可以把我等玩弄於鼓掌之間?既然如此,你更該死了這條心,乖乖的等著為父百年之後再回長安」
  
  麴崇裕不由愕然,他自然知道,自己的父親並非如表面所見的那般庸碌,但十幾年來,他何曾跟自己說過這樣的重話?
  
  麴智湛沉聲說了下去,「這些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與你說,前些日子,你和裴長史夫婦在做那些車械,我還以為你改了主意,今日才知你依舊日夜派人盯著裴長史,你是不是打算看他如何籌集軍糧,好從中下手?我勸你乘早打消了這個念頭唐軍不出三個月必到西州,或許再過一兩個月便會有軍中主管過來催糧,屆時若西州真無錢糧,裴長史固然難逃其罪,西州百姓只怕也有大苦頭吃。如今裴長史已定下了由行商收糧送糧的法子,所慮甚是周全,缺的不過是兩三萬緡的錢帛,我已想過,實在不成,這筆錢便由我來出」
  
  麴崇裕猛的想起了適才裴行儉的賭約,忙道,「父親……」
  
  麴智湛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多說,三萬緡雖然不少,麴家還是拿得出來,解了裴長史燃眉之急,這筆人情也還值得」
  
  他看著麴崇裕,越發語重心長,「玉郎,你已不小,當知成大事者不能意氣用事。你的兩位伯父和我屈身相事長孫太尉多年,才換來眼下局面,如今太尉已是日薄西山,朝中最炙手可熱者,正是皇后一黨。這裴長史雖說是得罪了皇后才被貶,轉手卻又送出了那麼一筆巨額家產,皇后的親姊還曾出面助庫狄氏解決此事,可見其間依然有門路可尋。正因如此,庫狄氏一個寒門胡女,可以讓大長公主落得生不如死,你若能搭上這條門路,又何必畏懼回到長安?」
  
  麴崇裕此時心裡反覆想的卻是裴行儉適才的那番話——今秋之前,必有德高望重的西州人捐出錢帛來原來他是早看清了父親的打算,卻又拿著這個來和自己打賭,他是真拿自己當白癡在耍麴智湛只覺得麴崇神情似乎有些不對,忙道,「玉郎,你可曾聽我說話?」
  
  麴崇裕無聲的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狂怒,心思急轉之下反而笑了起來,「父親所言甚是,只有一樁,今日裴長史還對孩兒道,他已有法子籌到錢帛,咱們此時若貿然提出相助,倒像是以虛言邀好,倒不如等上一等,看他到底有何手段。」
  
  麴智湛略有些意外,「他有法子籌到錢?莫不是他想自己出?」
  
  麴崇裕笑道,「聽語氣不像,不過說得倒是十分篤定。」見麴智湛還要說話,忙道,「父親,以前得罪裴長史的是孩兒,說來要賣這個人情,也該由孩兒出面才是,裴長史若能籌到錢帛自是他的本事。若是不成,待得事到危急之時咱們再出手,所謂雪中送炭,才能事半功倍,父親以為如何?」
  
  麴智湛沉吟道,「你所說也不無道理,只是此事我意已決,事到臨頭之時,寧可咱們損失點錢帛,也不能真讓裴長史因此問罪」他看了麴崇裕一眼,臉色更是沉凝,「錢帛乃身外之物,能買你日後平安,再多也不值什麼。玉郎,你若真當我是你的父親,便不許任性行事」
  
  麴崇裕臉色微黯,只能點頭,「父親放心,孩兒自有分寸。」
  
  麴智湛神情微鬆,又叮囑了幾句。麴崇裕都恭恭敬敬的應了,見並無他事,才告退而去。剛剛走到側廳門口,卻聽庶僕稟道,王君孟已等了多時。
  
  側廳的簾子在身後一落下,麴崇裕的臉色便徹底沉了下來,王君孟本來心裡忐忑,一見他的這副模樣,頓時臉色微白,想開口又不知從何說起。
  
  麴崇裕重重的在高案後一坐,語氣冰冷,「你什麼都不必說了,父親平日雖不管事,若真心想知道什麼,你原也瞞他不住。」
  
  王君孟頓時鬆了口氣,人人都道麴都護是泥人般的性子,卻不知這泥人發起火來有多可怕,只是看著麴崇裕的臉色,還是小心翼翼的道,「都護可是又勸你了?」
  
  麴崇裕冷笑了一聲,「何止勸我?從今日起,那些盯著裴長史的人手都收了吧,父親說了,若是大軍到時裴守約籌不到錢帛,便由他來出」
  
  王君孟不由站了起來,「此話從何說起,那咱們豈不是……」
  
  麴崇裕擺了擺手,「我已經勸說了父親,要拖一拖再說,即使要出,也由我來出。」
  
  王君孟更是愕然,見麴崇裕臉色陰冷,想了想問道,「你是打算拖到他脫不了罪再出面?」
  
  麴崇裕搖了搖頭,「父親不會讓我拖到那時你還不知,今日他裴行儉還與我打了一賭」三言兩語又把賭約說了一遍,「我還納悶他為何如此好心,原來是看清了父親的性子,料定咱們不得不替他背下此事」
  
  王君孟眉毛都立了起來,「裴行儉也欺人太甚難不成他收買人心,卻要咱們來給他出這筆錢?」
  
  麴崇裕沉默半晌,開口時語氣卻奇異的平靜了下來,「突厥人最善突襲,唐軍今秋這一戰,想來會死很多人。」他看著微微飄動的門簾,目光漠然到了極點,「既然出了三萬緡,咱們再多出一些又如何?裴行儉的這條命,你覺得能值幾萬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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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36:38
  第41章 無處發洩漫天流言
  
  佛誕節之後一連好幾天,琉璃都不曾踏進過工坊一步——康氏似乎下定決心要讓琉璃迷途知返,鎮日裡不是拉著她去各大佛寺上香聽俗講,便是求她幫著抄**,安家幾個嬸娘又一疊聲的誇她抄的**齊整,大有從此要讓她成為抄經專業戶的架勢,琉璃不好直言相拒,又實在不勝其煩。還是裴行儉見她煩惱,與安三郎淡淡的提了一句,「大娘如今日夜繁忙,我竟是一日裡與她也說不上幾句話」。第二日小檀一早便回報說,康氏命人送信,她今日有事,不會再過來了。
  
  琉璃呆了片刻,幾乎熱淚盈眶。
  
  裴行儉正準備出門,看見她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想了想還是對她道,「日後阿嫂定不會像這幾日般來尋你出去,只是世人原是喜歡以己度人,你若不能勉強自己到底,不如第一次便直言拒絕。」
  
  琉璃悶悶的應了聲「好」,道理她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康氏和幾個安家嬸娘的確是真心為她好,看著那些因為她日漸「上道」而發自內心喜悅的笑臉,那個「不」字在她的舌尖上便愈發的重如千鈞……
  
  裴行儉看了她半晌,歎了口氣,「也罷,你說不出便說不出,以後早些跟我說,我來做這個惡人便是。」
  
  這點小事還要他來出面麼?琉璃更是有些訕訕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裴行儉笑著轉了話題,「你今日打算做什麼?」
  
  琉璃道,「這兩日新的白疊布大約已是織出來了,我想過去看看」
  
  裴行儉略有些意外,「這般快?我今日倒是走不開……」
  
  琉璃看了看裴行儉,他穿得格外正式,一身龜甲花綾的墨綠色圓領襴袍,腰帶上還繫上了佩刀和算袋,像是有正經公務要辦的樣子,突然想起這幾日聽康氏提過,大佛寺有僧人告到府衙,似乎是新來的僧人被寺中老僧人欺辱誣陷,忙問道,「可是大佛寺的案子?難不成又要在都護府院子裡審案?」想到上一回盜牛案的那番轟動,不由皺了皺眉,「只怕又會招去不少人」
  
  裴行儉微笑著搖了搖頭,「此次審案,一個外人也不會有。」笑容裡卻頗有些意味深長。
  
  琉璃剛想再問,裴行儉已正色道,「麴世子這幾日心緒不大好,你若在工坊遇到他,最好還是莫要與他計較。」
  
  麴崇裕心情不好?他什麼時候心情好過了?琉璃只覺得有些好笑,但見裴行儉似乎並無玩笑之意,還是點頭應下。送了裴行儉出門,回頭便換了一身不容易沾絮的米色綢面胡服,帶著阿琴直奔工坊而去。
  
  不過八九日未曾踏足,眼前的這座工坊卻似乎換了個模樣:前院裡的案台又多了兩個,更多的木工在忙忙碌碌的做著軋車和彈弓;後院那一間間原本空蕩蕩的工房裡更是擺滿了緯車、織車,數十個婦人在低頭忙碌,吱吱軋軋之聲不絕於耳。
  
  黎大匠不知去了何處,倒是相熟的小學徒一見琉璃便露出了笑容,「庫狄娘子怎麼好些日子沒來?大匠念叨你幾日了。」
  
  琉璃笑道,「可是白疊布已然織出來了?」
  
  小學徒笑道,「正是,娘子請跟我來。」
  
  前院的一間庫房裡,氈席上放著疊得齊齊整整的幾匹白疊,還有幾塊碎布放在上面,琉璃忙拿起來摸了一摸,立時鬆了一口氣。用彈弓除雜開松後的棉纖維果然勻淨了許多,織出的白疊也明顯比市坊上所見的白細柔軟,足以拿來做日常的外衣或被面。她又對著光仔細看了幾眼,只覺得雜質固然少了許多,但棉線似乎還不夠均勻細長,點頭道,「強是比先前強多了。」正想再問問小學徒棉線之事,就聽身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這種白疊也只配給庶人裁衣,離上好的白疊還差得遠」
  
  死孔雀細棉布要是這麼容易就紡織出來,敢情西州人都是白癡?琉璃放下白疊,正待反唇相譏,裴行儉的話驀然兜上心頭,她吸了口氣,回過身神色平靜的點了點頭,「世子所言甚是,這白疊的確還太粗,我看過了,是紡的線不夠勻細之故。」
  
  一邊的小學徒滿臉佩服的點頭,「娘子好眼光,這白疊不比蠶絲麻線,線略扯得細一些便會斷掉,如今要好幾台緯車紡出的線才能供一台織車所用,大匠也正想與娘子商議,如何能讓紡線更容易些。」
  
  琉璃沉吟道,「不如你先帶我去看上一眼。」又看向麴崇裕,「世子可有什麼主意?」
  
  麴崇裕站在門口,看著琉璃平靜無波的臉色,只覺得就像一拳頭打進了白疊堆裡,不但無處著力,胸口反而一陣空落落的不舒服,語氣不由更冷,「我哪裡有什麼主意,自然是等著聽夫人的高見」
  
  琉璃微笑著道了句「世子客氣了」,跟在小學徒身後便往外走,麴崇裕怔了半晌,還是皺眉跟了上去。
  
  後院一溜的工房,最邊上的一間只放了張巨大的案台,案台上是已然彈得鬆軟潔白的白疊,幾個壯實的婦人正低頭用手梳理棉花、搓出棉條。琉璃自然知道,將棉條放上緯車拉出的線會更勻,但這樣用手搓麼……她拿起一旁已然盤好的棉條,認真的看了片刻,輕輕搖了搖頭。
  
  麴崇裕見她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心頭冷笑,這先制條再紡線的法子是西州人用多少年的時間琢磨出來的,她一個到西州前沒見過白疊的人,還真以為自己是生而知之麼?語氣不由帶了兩分嘲諷,「不知庫狄夫人又有何高見?可是覺得這白疊條無用?」
  
  琉璃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只淡然答了句「不敢」,便轉頭問那小學徒,「今日怎麼不見黎大匠?」
  
  小學徒回頭看了看外院,「大匠今日一早便去大佛寺還願去了,按說早便該回來的,不知是不是路上遇見了什麼事。」
  
  琉璃點了點頭,沉吟片刻,「你能不能幫我找些光滑的長棍?要上下都差不多粗細,比手指略細一些的最好,木的竹的都成,草桿也可。多找幾根過來,再找幾把細齒梳。」
  
  小學徒雖不知琉璃為何突然要這種不相干的東西,這些日子以來卻也習慣於她的突發奇想,笑吟吟的點頭轉身走了。
  
  麴崇裕疑惑的看了琉璃好幾眼,想問一句要這東西有何用,出口時卻變成了冷冰冰的一句,「原來夫人又有奇思妙想,大夥兒倒真要拭目以待。」
  
  琉璃心裡原本還有些氣惱,此時都化作了好笑——這只孔雀看來心情還真是不好,因此才巴不得讓所有人心情都變壞?她偏不琉璃抬起頭,笑瞇瞇的看向麴崇裕,「不敢當,只是偶然想起從蠶繭抽絲的情形,也想胡亂試上一試,讓世子見笑了。」
  
  麴崇裕一怔,突然間不知如何接口才好,再冷言冷語下去只會顯得自己毫無風度,可立刻變得和顏悅色,豈不更是可笑?一時只能胡亂點了點頭,「夫人請自便」,只覺得再也呆不住,轉身便往前院去了。
  
  前院裡,十幾套做好的軋車與彈弓都已收入庫房,彈好的白疊放了整整一屋子,麴崇裕轉了一圈,心裡有數:按如今的速度,今年冬天西州的各村都能分到一套。以如今白疊的質地,想來明春開始,西州人便不用再用大片好地去種桑種麻,在沙田上隨手種些白疊,便足以自用和交調……他原本該鬆一口氣,但不知為何,心裡卻更是煩悶得厲害。
  
  一位大匠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過來,「世子,如今旁的事情都還順利,便是這紡線有些難處,一則太慢,二則,粗線倒還易得,這細線著實拉不出來,您看……」
  
  麴崇裕皺眉道,「我知道了。」經過這幾日,他已知要織出細白疊,關鍵便是紡線,可他對做緯車還能有些主意,如何紡線卻是全然外行。
  
  眼見適才那小學徒興沖沖的抱著一把蜀粟的桿兒去了後院,麴崇裕猶豫半晌,還是邁步走了過去,只見屋裡卻見琉璃正低頭做著什麼,幾個搓條的婦人都圍在她身邊,有人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往放緯車的小間而去,過了一會兒,便聽見那屋裡響起歡呼之聲,有婦人笑嘻嘻的探出頭來,「庫狄娘子做的白疊條果然好用」這邊屋裡頓時也響起了一片嘻嘻哈哈之聲,每個人都拿了根蜀粟桿忙了起來。
  
  麴崇裕忍不住走進了屋子,卻見這些婦人手上都換了刷鬃毛的細齒梳,梳理白疊後,又往蜀粟桿上纏繞,最後做出幾寸長的空心白疊條,忙不迭的送到了織房中。
  
  麴崇裕皺起了眉頭,「這是做什麼?」
  
  琉璃回頭看見那張一臉消化不良的臉孔,念頭一轉,越發的和顏悅色起來,「這樣理過一遍,放到緯車上時拉的線便更易勻長,不過到底夠不夠做細白疊,還要去看一看,世子可要一同過去?」
  
  麴崇裕頓了片刻,默然轉身走向緯車房走去。緯車房裡的幾個婦人,正在用手搖緯車把新制的棉條相並,在紡輪上拉成細條來,又把細條相並,拉出紗線,如此兩三次,所出的紗線才能用於織布,只是再想拉成更細的紗線時,還是「崩」的一下便斷成了兩截,幾台緯車上都足足試了好幾次,卻依然如此,有人便歎道,「好歹這拉出的線也比先頭勻細些。」
  
  琉璃皺眉不語,從現在的狀況來看,這細紗線的問題似乎與工藝已是關係不大,難不成是因為這種棉花纖維太短、質地太差,因此紡不成細白疊?可麴崇裕不是說,以前高昌王室紡出的細白疊細軟有如綢緞?想了半日只能歎口氣,「先將這些紗線織成白疊再說。」回頭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日頭已到中天,竟是快午時了,想來這白疊布一時半會兒也織不出來,還是對麴崇裕道,「世子若是無事,我便先告退,日後再過來。」
  
  麴崇裕正在琢磨若是把緯車也換成腳踩,一次是不是能多紡兩根線?聽到這一句才回過神來,抬頭看見琉璃微笑的平靜面孔,心頭一陣煩悶,聲音冷淡,「夫人請自便」說完才驀然想起,似乎這話已說了兩遍。
  
  琉璃恍若不聞,淡淡的點頭一笑,轉身向前院走去。麴崇裕立在那裡,只覺得胸中一股邪火無處發洩:這庫狄氏早不轉性,晚不轉性,偏偏在自己下了決心要斬草除根之後卻變成了這副樣子他在院子裡走了一圈的,只覺得那些軋車、彈弓、緯車,無物不刺眼之極。正要掉頭而去,大門突然一開,一早上都未露面的黎大匠一頭大汗的走了進來,幾乎與麴崇裕撞了個滿懷。
  
  麴崇裕不由臉色一沉,「你這是從何處而來?」
  
  黎大匠看清是麴崇裕,唬得忙行了個禮,「小的今日是去大佛寺還願。」
  
  還願還到這時辰?麴崇裕眉頭皺得更緊,壓了壓火氣還是道,「日後還是早些回來才是。」
  
  一旁迎上來的小學徒也一面遞水,一面輕聲道,「今日庫狄娘子還問起了您,說是日後再過來。」
  
  黎大匠一拍大腿,「哪裡還有日後?日後我在這邊的寺裡上香便是,再不去那邊,什麼大佛寺,那些僧人也不見得比咱們這些俗人強得多少」
  
  麴崇裕原本已走到門口,聽到這話不由轉過身來,「今日都護府審案,竟又讓你們去聽了?」
  
  黎大匠忙不迭的搖頭,「哪裡讓聽?整條道都被差役們封了,我便是在路上被堵了一個多時辰,來來回回倒是傳了不少人進去,遠遠的只聽著吵嚷,那些出來的人什麼都不肯說,自然是見不得人的事,什麼佛門淨地」
  
  麴崇裕一怔,只覺得有些不對,不讓人旁聽,怎麼鬧得比讓人聽了還糟糕些?可這偏偏又是自己去找裴行儉說的,他竟是……心頭那把邪火頓時燒得更旺了些,呆了片刻,到底還是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砰」的一聲把門摔得山響。
  
  黎大匠正在喝水,被這一聲嚇得差點沒把手裡的水瓢扔到地上,忙低聲問自己的徒弟,「今日庫狄娘子又跟世子嗆起來了?」
  
  小學徒茫然的搖了搖頭,「庫狄娘子今日一句也沒跟世子嗆。」
  
  黎大匠看著大門歎了口氣,這些日子,世子爺的性子真真是越發古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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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37:00
  第42章 人間四月十惡不赦
  
  「大佛寺僧惠淨入寺兩年,自往山居,糧食、米面、鐺鍋、氈席一切傢俱皆為自備,無何乃被義朗打罵,道青等具見,惠淨向寺僧陳情,義朗乃加誣雲,諸窯財物失脫。諸窯實則不曾有失脫。義朗去歲十一月十日夜,將梨脯材木等兩車私運至高昌城,惠淨等數人具見,尚不自省,乃羅織罪名雲一切皆為惠淨所為……」
  
  眼前的這篇文書,字跡飄逸秀拔之極,內容卻是嘮叨瑣碎之極。琉璃讀了兩遍,不由啞然失笑,說白了,就是一個只有兩年資歷的小和尚搬到佛寺外面的窯洞居住,卻被大和尚打罵了,去寺裡告狀吧,又被對方誣告說了偷了東西,其實大和尚自己才偷東西,他去年偷了兩車果脯木材的時候就被小和尚看見了……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原來這兩天西州城傳得紛紛揚揚,據說官府和大佛寺都嚴格保密的兩僧相爭案,便是這麼一地雞毛蒜皮?
  
  她揚了揚手裡墨跡尚未乾透的字紙,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裴行儉,「這便是大佛寺僧人的狀紙?你審了兩日,便是審這個?」
  
  裴行儉已收拾好了筆墨,放下袖子,笑吟吟的點頭,「自然要審兩日,這窯洞中是否丟過東西,那兩車木材又去往何處,這打罵偷盜之事有何人見證,都要逐一審理明瞭。窯洞原在城外,傳喚證人也要些時辰,一來一去可不是兩日?」
  
  琉璃奇道,「那審出什麼事來不成?」或許這裡面另有玄機?
  
  裴行儉一本正經的道,「這個叫惠淨的僧人年紀雖小,性子卻十分耿直,倒是不曾撒謊。因事不涉俗務,我還是讓大佛寺的上座將兩人領回,自行處置。」
  
  琉璃只慶幸自己沒有喝水——裴行儉花了兩日的功夫,調動了那麼多差役,還封鎖了都護府前的大道,原來就是審出了這麼個結果?讓滿西州的人都以為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她不由苦了臉,「阿嫂她們若是問起來,我可怎麼答?」昨日康氏便尋借口過來了一次,繞著彎子打聽了半日。
  
  裴行儉嘴角含笑,「實說便是。」
  
  琉璃搖頭,這種實話,聽起來比假話還假,她拿著裴行儉親手默抄下來的狀紙都覺得是假的,何況別人?只怕隨便編點什麼駭人聽聞的,別人還肯相信一些。只是裴行儉那笑微微的神情……琉璃仔細的看了他幾眼,「你這葫蘆裡究竟埋的是什麼藥?」
  
  裴行儉遺憾的搖了搖頭,「我也是奉命行事,麴世子特意吩咐說,此事涉及大佛寺內務,莫讓閒雜人等聽了去,我不如此,又能如何?」
  
  這也叫奉命行事?琉璃忍不住笑出了聲,他把麴孔雀氣成那樣,倒讓自己不要再招惹他。
  
  看著手中的文書,她惋惜的搖頭,「你的字用來寫這個也太可惜。」早知如此,她在聽裴行儉輕描淡寫的提了一句「最無趣的狀紙」時,就不說想看了。
  
  裴行儉從她手裡將紙拿過,放到了一邊,伸手攬住了她的腰,「我的字寫出來給你看,有什麼可惜?」聲音裡竟有一種著異樣的柔和。
  
  琉璃有些奇怪的抬眼看著他,裴行儉低下頭來,滿眼都是笑意,「今兒是什麼日子?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琉璃心頭一暖,臉上不由也露出了微笑。是啊,今日是四月十七,他們在一起已經整整一年了,沒想到他也記得這麼牢。
  
  裴行儉低聲道,「我這幾日都有假,你想去哪裡?我陪你。」
  
  琉璃忙問,「哪裡都可以去麼?」她自然有想去的地方,來了半年多,她還沒有到西州城山谷之外的地方去過,連八百里火焰山也只是遠遠的看過幾眼而已。
  
  裴行儉笑著搖頭,「這幾日自是哪裡都可以去,只是……五月前,我還是在西州城裡更妥當些。」看見琉璃眼中的困惑之色,才解釋了一句,「再過幾日,大佛寺的另一個案子便要開審了。」
  
  琉璃依稀記得聽人提過一句,似乎是有人租種了大佛寺的田地,卻死活不肯交租,寺院無法,才告到了府衙裡。此事聽起來比兩僧相爭案還要簡單無聊。她不由疑惑道,「可是又要封了道?」
  
  裴行儉的眉頭微不可見的皺了一下,「不會……」不待琉璃發問,已重新露出了笑容,「今**是想自己騎馬,還是讓我帶你?」
  
  就像在大海道上那樣麼?琉璃展顏一笑,「自然是你帶我不過,你先別動。」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樣東西,低頭繫在了裴行儉腰間的蹀躞帶上。
  
  琉璃的頭抵在裴行儉的胸口,裴行儉剛想伸手撫上那一頭柔軟的長髮,她已直起了身子,眼睛亮亮的笑著看他。裴行儉低頭把那小物件拿在手裡,卻是一套兩枚玉印,上面用小小的銀鏈相系,看去倒像是一對極精巧的玉珮。仔細看時,兩枚印上分別刻了「守約」和「人間四月」幾個字,一是朱文,一為白文,用的都是漢印常用的懸針篆,自有一種古樸雅致。
  
  「人間四月」,裴行儉低聲念了兩遍,只覺得簡簡單單四個字後面似乎有一股無盡的纏綿之意,低聲歎了口氣,「真好,刻得好,這四個字也好,琉璃,你怎麼想起要刻這個?」
  
  琉璃笑道,「不好麼?這是連珠對印,若是有一日,咱們不在一起,就各拿一枚做個表記,也好……」一語未了,裴行儉的唇已封了下來,帶著一股少有的狠意,半晌才放開她,「什麼日子,你也敢這樣胡說」
  
  琉璃看著他眨了眨眼睛,「你難道永世都不出門了,出門的時辰,咱們一人拿一方印,往信箋上一印,可不是表記?」說著笑嘻嘻的拿起刻著「守約」二字的印,「我要這一枚。」
  
  裴行儉不由哭笑不得,琉璃的意思,難道是讓他每寫一封家書都要蓋上「人間四月」這種印章 麼?這也……
  
  琉璃看著他的臉色,繃不住大笑起來。
  
  裴行儉頓時明白過來,瞅著她微微點頭,「好,讓你戲弄我」
  
  琉璃見勢不對,抽身要溜,裴行儉已一把將她緊緊的攬在了懷裡,低聲笑道,「此刻知道怕了?你不是膽子大得很麼?」
  
  琉璃只能用最無辜的眼神看著他,「你答應了今日陪我出去的。」
  
  裴行儉挑眉一笑,「我改了主意了我忘了告訴你,我休的是田假,有半個月不用去府衙。」
  
  看著裴行儉已經變深的眸子,琉璃心裡微慌,還想說點什麼,身子一悠已被他橫抱了起來,她認命的摟住了他的脖子:半個月的假?自己這回玩大了……該死的,大唐沒事給官員這麼多帶薪假作甚?
  
  ………………
  
  直到兩日後,琉璃才終於出了西州。裴行儉一反來西州後的謹言慎行,似乎完全放下了心頭的負擔,整日只陪著她四處閒逛。從高牆雄踞的高昌城,到延綿起伏的火焰山,以及距離交河不遠的幾處石窟,幾日下來都看了個遍。
  
  縱馬走在忽而山石高聳,忽而戈壁遼遠的西州荒野上,偶然出現在天邊的羊群與綠洲都有一種極不真實的畫面感。只是美則美矣,在這樣的天地茫茫間,琉璃走不了多久便完全辨不清方向,好在裴行儉似乎對道路極為熟悉,哪裡有一處泉水,哪裡有一條小道,都清清楚楚。只是琉璃偶然問起他如何知道時,他卻輕描淡寫的道,「冬日裡走過一回。」
  
  琉璃只能無語望蒼天。
  
  到了二十七日,裴行儉吃過早膳,卻沒有再提出門之事,琉璃這才想起大佛寺的那樁案子,忍不住問道,「是今日要審案了?那案子難不成有甚麼古怪?」
  
  裴行儉點了點頭,「昨日已經開審了。」見琉璃還要問,卻皺眉道,「不是甚麼乾淨事體,說出來白白污了你的耳朵。」
  
  這樣簡單的一樁案子裡,還有風流韻事?而且是和尚與佃戶?琉璃的一顆八卦心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裴行儉看著她睜大了眼睛眼巴巴的看著自己,只覺得無可奈何,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不是我不與你說,人命關天,我又不想要那些人的性命,不過是圖一個……」他驀地收了口,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琉璃恨得牙癢,卻也記得他曾說過,他不說的三樁事裡,便有事關他人陰私,和自己也沒有過半把握的,卻也無法再逼他,只能歎了口氣,低聲嘟囔,「下回有什麼事,我也瞞著你」
  
  裴行儉看著她笑而不語,琉璃被他看得訕訕的,只得轉頭不理他,自己起身進了裡屋,把剛收到的白疊布找了出來,裴行儉也跟了進來,見了白疊,忙拿起來細細的看了幾眼,點頭道,「這便是你說的細白疊?比原先的果然強得多了,似乎也牢靠。何時做出來的?」
  
  琉璃道,「昨**洗浴時,黎大匠著人送了過來,你出來一打岔便忘了。」說著又拿起另一段不過幾尺長的白疊給他看,「這塊才是細白疊。」
  
  裴行儉拿到手上,只覺得出奇的輕巧細緻,比絹綢還多了一份別樣的柔軟,點頭歎道,「真真想不到,那樣尋常的白疊,竟能做出這般精細的白疊布來。」
  
  琉璃微微皺眉,「的確比我原先想的還精細,只是聽黎大匠傳的話,如今雖是改過兩次緯車,但紡線時十根細紗線會斷八九根,做這樣一匹細白疊費的功夫,竟是粗白疊的十倍。」
  
  裴行儉又把粗白疊拿在了手裡,「如今這樣的白疊,這可是尋常人家也能做出來的?」見琉璃點頭,便笑了起來,「這般的已是夠用,倒也不必求精求細。」
  
  琉璃知道他所思慮的乃是尋常西州人的用度,對能不能做出這種精貴的細白疊並不放在心上,只是自己的想法當然有些不同,正想該如何適當表達一下自己突破技術難關的興趣和決心,就聽外面響起了小檀略有些急切的聲音,「阿郎,都護府有急事找你。」
  
  裴行儉眼睛一亮,放下白疊走了出去,小檀又道,「朱參軍遣人來回報說,那欠租案如今已變成了忤逆案。」
  
  忤逆案?琉璃頓時嚇了一跳,這個時代,忤逆不孝,那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怎麼一個欠租的案子,跟這樣的重罪攪合到了一起?她看了裴行儉一眼,只見他臉上也露出了些許愕然,隨即眉頭一皺,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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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37:41
  第43章 忤逆大案怒不可遏
  
  西州都護府的大門外,三丈多寬的路面又變得有些擁堵,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了柵欄門後,向門內探頭探腦、指指點點。
  
  法曹參軍朱闕坐在都護府大院的高案之後,神情倒還沉著,只是背上汗濕的官袍被風一吹,那種涼颼颼的感覺似乎直通心底。案幾邊站立成兩列的差役們也一反昨日的慵懶,在眾人的目光和議論裡一個個站得筆直。
  
  高案的下面,兩個女人依然在哭泣,男人在年長的婦人身邊苦苦哀求,而適才還是眾人目光焦點的那位僧人,默默的退到了一邊,另一位年長的僧人則低聲念佛經,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心有不忍。
  
  朱闕擦了擦額角的汗,目光往院門外一瞟,但願裴長史今日在城內,不然這忤逆大案難道真讓他來審?畢竟是人命關天……
  
  看著下面哭鬧成一團的那一家三口和門口越聚越多的閒人,朱闕皺了下眉頭,正想喝令肅靜,就聽身後傳來了一句低沉的質問,「怎麼鬧成了這般模樣?」
  
  朱闕忙不迭的站了起來,麴崇裕臉色微沉的站在那裡,那一身緋色圓領襴袍,卻將他的眼睛襯得亮如晨星。
  
  朱闕忙走上一步,低聲道,「啟稟世子,這樁欠租案下官昨日審了半日,租戶孔大郎只道可以補上地租,但定要退了租約,大佛寺負責這一片土地的僧人義朗則雲,按去年所立三年租約,若要退租,則要雙倍賠償寺院,兩人相爭不下,還是法謙法師趕了過來,說是奉上座之命,孔家並不富足,若不願租種寺院之地,補齊地租便是,不用賠償。因此下官便令孔大郎今日帶足錢帛,與大佛寺當堂交割明白。」
  
  「不曾想今日這孔大郎的母親令氏也隨了過來,只道自家世代信佛,能為佛院種地是福分,願意繼續租種,孔大郎不依,最後嚷出僧人義照對他妻子薑氏言語輕薄,他是不願與之再有糾纏才拖欠地租,求的便是解除租約。」
  
  麴崇裕冷冷的點頭。此事自是早有人稟報了他,他當時心頭還是一驚,立時便想到了如今在家逍遙的裴行儉,沒想到……他目光往下一掃,只見院中兩個僧人裡一個鬚髮已白,另一個年輕些的大約三十多歲年紀,身材偉岸,面目端正,正微低著頭默然站在那裡,而那個跪坐在地上的年輕婦人大約嚇得傻了,頭髮散亂,不時大聲抽泣,眼淚涕水糊了一臉,早已看不出本來面目如何,麴崇裕不由厭惡的皺了皺眉。
  
  朱闕繼續道,「下官也唬了一跳,義照賭咒發誓自家冤枉,孔大郎卻一口咬定義照言語不軌。下官便想著此事原是口齒之爭,雖是難斷,卻也不必斷,因此便想判了賠租解約便罷。誰知令氏卻突然道,是姜氏不守婦德,屢次辱罵於她,如今還挑唆著丈夫誣賴高僧,要解了租約,好過那游手好閒的日子,她要告媳婦忤逆。」
  
  麴崇裕看了一眼院子裡那個低頭哭泣的令氏和在一邊苦苦哀求的孔大郎,冷笑了一聲,「朱參軍,此案你打算如何審理?」
  
  朱闕為難的搓了搓手,「忤逆乃是大案,下官未曾經手過。按說應當多傳些證人才好有個定論,只是他們一家三口偏偏是前年方從涼州遠遷而來,平日也是依著山邊的田地而居,並無親族,亦無鄰里來往,無人可以作證,下官也十分為難,已讓人去尋了裴長史。」
  
  麴崇裕眼神更冷,卻笑著點了點頭,「也好,此等疑案,原該讓裴長史來斷才妥當。」所謂人算不如天算,裴行儉大概不會料到會有這一出吧?
  
  外面的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聲歡呼「裴長史來了」就見人群「嘩」的一分,一個穿著尋常青色袍子的身影穿過人群,快步走進了都護府的院門。
  
  朱闕不由長長的出了口氣,院子中的哭泣懇求之聲也驀然停了下來,裴行儉大步流星走到了案幾後面,朱闕忙上前見禮,正要回稟,裴行儉擺手道,「路上差役已與我大致說了,如今情形如何?」
  
  朱闕苦笑一聲,「孔大郎一直在哀求他的母親,令氏不曾鬆口。」
  
  裴行儉點了點頭,目光在院子裡幾個人臉上緩緩掃過,一貫從容不迫的臉上竟有一種肅殺之氣。
  
  麴崇裕微笑著走上了一步,「長史來得好快,此案真真是不巧,倒是打攪長史休沐了。」
  
  裴行儉揖手行了一禮,語氣平靜,「忤逆乃是大案,世子都被驚動了,下官焉能不到?」
  
  麴崇裕瞅著他比平日明顯沉鬱的臉色,嘴角的笑容越發飛揚,「不知長史對此案有何高見?」
  
  裴行儉搖頭,「還未審理,焉能胡亂議論。」
  
  朱闕忙道,「長史既然來了,還是您來審理,這般大案,下官心中實在無底。」
  
  裴行儉也不推辭,在高案後坐了下來,朱闕便把涉案眾人逐一指給他看,又給他看了記錄下來的文書。裴行儉看完後也不開口,只是居高臨下的看著下面,那姜氏倒是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啞著嗓子叫道,「裴長史,裴長史救命兒不曾打罵阿家,兒真真是冤枉的」說著連連磕頭。
  
  裴行儉眉頭緊鎖,目光落在了低著頭不敢言語的孔大郎身上,沉聲道,「孔大郎,你母親告你妻子忤逆,你有何說辭?」
  
  孔大郎身子一抖,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又飛快的低下頭去,嘴裡訥訥的也不知說了什麼。
  
  裴行儉聲音驀地嚴厲起來,「大聲回稟」
  
  孔大郎身子越發哆嗦得厲害,半晌才道,「小人的妻子平日性子雖然急了些,心地卻是好的,不敢大逆不道打罵母親。」
  
  他身邊的令氏「嗷」的一聲又哭了起來,邊哭邊罵道,「你是說是我黑了心要誣告阿姜麼?原來你是有了媳婦,便要逼死阿娘才甘心」
  
  孔大郎眼淚也流了下來,轉頭對令氏只磕頭,「阿娘,你便饒了兒子和阿姜這一回,咱們換個村落好好過日子不行麼?咱們一定孝順您」
  
  令氏停了片刻,聲音越發悲涼,「換個地方,你說得輕巧屋舍怎麼辦,田地怎麼辦?我這麼大年紀了,好容易有個安穩日子,你們又要來磨我?你便這般盼著我死」
  
  孔大郎忙道,「母親請放心,兒子和阿姜都年輕力壯,難不成換個地方便養不活母親?」
  
  令氏放下袖子,死死的瞪著孔大郎,她大約四十出頭年紀,頭上梳著整齊的髮髻,眉目平日大約還溫婉,此時卻頗有些淒厲。孔大郎不敢對視,低下了頭。
  
  裴行儉轉目看著默默立在一邊的義照,聲音放緩了一些,「義照大僧,聽聞你時常奉命看管這片田地,想來與孔氏母子俱熟,卻不知你可曾聽聞姜氏打罵婆母之事?」
  
  義照怔了一下,忙忙的合十行禮,「啟稟長史,孔大郎有雲,小僧曾對他娘子言辭無禮,故小僧不便對他家之事多加置評。」
  
  他身邊的法師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
  
  裴行儉似乎卻不打算就此放過,淡然道,「大僧所言不無道理,只是忤逆之案人命關天,大僧若有所聞,還是從實相告才好,也是佛門慈悲之意。」
  
  令氏和孔大郎幾個人不由都抬頭看著這位僧人,孔大郎欲開口說話,又死死的咬住了嘴唇,義照沉思片刻,恭謹的答道,「小僧不敢打誑語。小僧所住窯洞離孔家房舍頗有距離,平日亦無來往,倒是有時能聽見姜氏訓斥之聲,用詞頗為不雅,卻不曾留意到底在訓斥何人。」
  
  姜氏一下便癱坐在了地上,惶然搖頭,「兒不曾罵過阿家,一句也不曾罵過……兒……」
  
  孔大郎先是呆呆的張大了嘴,隨即回過神來,怒道,「你胡說什麼我家娘子什麼時辰訓斥過阿娘?」
  
  義照看了他們一眼,淡然道,「小僧不曾說女檀越訓斥過尊長。」
  
  門外圍觀之人頓時「嘩」然一聲議論開來,看來這姜氏還真是時常辱罵婆母,不然他們夫妻心虛什麼?真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倒虧得大佛寺的僧人心存慈悲,還想給他們留個臉孔大郎死死的瞪著義照,胸口起伏,突然一躍而起,兩步衝上,一頭頂在義照的胸口。義照猝不及防,往後摔倒在地,孔大郎撲上揮拳要打,旁邊的差役已反應過來,幾個人衝上去便架住了孔大郎,一腳從後面踹在他的膝蓋彎裡,把他按倒在地。那邊義照也爬了起來,臉色青白,按著胸口咳嗽連連。這邊令氏長聲尖叫起來,姜氏看見孔大郎的臉孔被按在塵土裡,也忙叫道,「莫要打他莫要打他」
  
  裴行儉沉聲道,「放他起來,不許他亂動」
  
  差役們聞言才鬆了手,只留下兩人站在孔大郎的左右。孔大郎抹了抹臉上的塵土,依然恨恨的看著義照,只是到底不敢再撲過去。姜氏和令氏此時一個比一個哭得厲害。裴行儉卻默然看著下面的亂象,也不知在想什麼。
  
  麴崇裕走上一步,淡淡的笑道,「這案子真真越發有趣了,不知裴長史該如何了斷?」
  
  裴行儉搖了搖頭,「有悖人倫,莫過於此,何趣之有?」揚聲道,「令氏,你有何可說?」
  
  令氏慢慢止住了哭泣,伏地回道,「啟稟裴長史,小婦人的兒媳姜氏不守婦德,生性暴躁,時常辱罵於我,又污蔑高僧,今日小婦人是忍無可忍,才告發了這惡媳。小婦人的兒子好吃懶做,對小婦人無甚奉養,又縱容兒媳無禮,望長史為小婦人做主。」聲音略有些顫抖,卻愈發顯得悲涼。
  
  孔大郎呆了一下,似乎萬萬沒料到母親不但沒鬆口,反而添上了自己,高聲叫了一句,「阿娘」嗓音已全然變音。姜氏也瞪大眼睛看著令氏,不知是憤怒還是害怕,全身都在發抖。
  
  都護府外諸人有性急的便「呸」了一聲,這孔大郎為護著自己妻子竟能向僧人動手,可見平日定然也不是個孝順的裴行儉語氣沉肅,「令氏,你是要告兒媳忤逆,兒子奉養不周?你可知忤逆乃是死罪,奉養不周要徒三年?」
  
  麴崇裕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嗤笑,別的罪狀也罷了,這忤逆不孝要入罪,便是村夫村婦也人人知曉的,他裴行儉還想攔著人告狀不成?
  
  令氏臉色發白,沉默半晌,顫聲道,「小婦人著實是活不下去……日後便是自己下地做活掙命,也勝過這般苦熬請長史做主」說著伏地痛哭。
  
  裴行儉看向姜氏,「姜氏,你……」還未問完,姜氏突然眼睛一翻,身子一軟,昏了過去。
  
  孔大郎並沒有看姜氏,只張大嘴看著母親,突然叫道,「母親,你真是要阿姜死麼?你真要兒子流放三年?你……」
  
  令氏猛的抬起頭來,盯著他,「你便這般不容我活下去?事到如今,還是要忤逆於我麼」
  
  孔大郎頓時說不出話來,臉色漸漸變得一片灰白。
  
  裴行儉皺眉半響,歎了口氣,「來人,把孔大郎和姜氏收押,好生看管。」
  
  麴崇裕在一邊看著他的臉色,嘴角眉梢都揚得高了幾分,轉頭問對朱闕「此案如此明白,裴長史為何不當堂判決?」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身邊數人聽見。
  
  裴行儉恍若無聞,聲音平靜的對下面的令氏道,「令氏,本官會秉公辦理此案,你們一家原是外遷之戶,並無親族,姜氏忤逆,論律當絞,而孔大郎要徒三年,姜氏無人收屍,你今日回去便準備一口棺木,明日棺木運到,本官便判決。你這便下去準備吧」
  
  朱闕點了點頭,低聲對麴崇裕道,「還是長史考慮周全。」麴崇裕心情甚好,笑了笑也未做聲。
  
  令氏磕頭謝恩,抹著眼淚往外而去,門外看熱鬧之人,都自覺的閃出一條道來,不少人還同情的歎息了幾聲,裴行儉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神色裡一片漠然。
  
  大佛寺的寺主法謙法師上前一步,合十行禮,「長史,孔家家門出此不幸,令檀越孤苦無依,大佛寺不願再追究欠租,願撤銷訴狀。」
  
  裴行儉點頭一笑,「多謝大師體恤。只是此事既由貴寺訴狀而起,明日還請義照大僧來做個見證,有勞了。」
  
  法謙微一猶豫,點了點頭,與臉色好容易回轉紅潤的義照一同告退而去。人群再次閃開極寬的一條路,不少人都神色恭敬的低頭行禮。又見都護府裡差役已經開始收拾院子,這才交頭接耳的慢慢散去。
  
  麴崇裕收回目光,神色愈發愉悅,挑眉看了看從案幾後站起身來的裴行儉,「長史這案斷得乾淨利落,與以前大不相同。」那件雞毛蒜皮的案子他生生拖了兩日,這件忤逆大案他卻是斷得痛快不過再快卻也擋不住此事流傳了。
  
  裴行儉本來略有些出神,聽了這話,倒是笑了起來,「此案原本極是明白,又無證人可詢,自與他案不能相提並論。」又溫言笑道,「不知世子今夜可是有暇?」
  
  麴崇裕微微一愣,「長史有事?」
  
  裴行儉點了點頭,「下官得了一壺好酒,只是喝的時辰地方都會有特別的講究,世子若是有暇,正想邀世子同飲。」
  
  麴崇裕長長的「喔」了一聲,看著裴行儉,鳳目微瞇,眼神深邃,「守約還有此等雅興?我一定奉陪」
  
  ………………
  
  時近五月,西州的白日已變得頗為漫長,好容易天色才徹底黑下來。殘月還未升起,漫天的星斗卻分外明亮。星光照在離西州不過十餘里地的山壁上,讓那些黑漆漆的窯洞便如一隻隻黑色的眸子,似乎都在默默注視著山腳下那處並不明亮的燈火。
  
  在一處離地面一丈多高的窯洞裡,黑暗寂靜之中,卻隱隱有一縷酒香飄蕩。裴行儉和麴崇裕都坐在窯洞口上,一人手裡拿著一個酒囊,藉著外面的星光,不時喝上一口。
  
  麴崇裕的玉獅子和裴行儉的坐騎早已被隨行的府兵遠遠的帶到了山後,帶的酒囊也已經空了大半,麴崇裕終於不耐煩的歎了口氣,「裴長史,你這酒自然是好的,不過恕崇裕遲鈍,你選的地方時辰,我卻看不出妙處來。」
  
  他的身上穿了一件披風,只是這野外的夜風一吹,那涼意似乎依然可以直入骨髓——半夜三更來這種鬼地方喝酒,他真是瘋了才會相信裴行儉的話裴行儉聲音篤定,「世子莫急,在此喝酒,與眾不同之處轉眼便知。」
  
  麴崇裕冷冷道,「裴長史果然風雅,就夜風喝冷酒,也能悠然自得,崇裕佩服得緊。」而且大路不走,偏要偏鬼鬼祟祟的走小道,進了這窯洞,又是一坐半天,火褶都不讓點,說是特意來喝酒,簡直是見鬼,說是做賊倒是差不多。可這地方除了一片果園,幾處菜園,一戶人家以及無數荒廢的窯洞外,什麼都沒有,難不成他們是來偷瓜的?
  
  在窯洞外照進來的微弱星光中,裴行儉突然身子一動,指向一處地方,「來了」
  
  麴崇裕詫異的轉頭看了過去,只見那戶人家的大門一看,屋裡的燈光傾瀉了出來,隨即門又合上,有馬燈的光線一晃一晃的向這邊山壁而來。麴崇裕不由直起了身子,難不成裴行儉約了人半夜在窯洞相見?
  
  只見裴行儉果然站了起來,「世子請跟我來。」一口飲盡酒囊裡的殘酒,丟下酒囊,輕巧的跳了下去。
  
  麴崇裕在進這窯洞時便知,這位外貌儒雅的裴長史居然頗有身手,此時也不甘示弱,翻身跳落巖下。
  
  裴行儉壓低了聲音,「咱們過去,莫驚動了他們。」
  
  麴崇裕心頭一動,念頭急轉,突然有幾分明白過來,猛地收住了腳步,「裴長史,你帶我過來,可是發現今日的案子有古怪之處?」
  
  裴行儉回頭看向他,「果然瞞不了世子,不如世子稍候片刻,讓下官過去看看便回?」
  
  麴崇裕一聲冷笑,知道裴行儉這句話是以退為進,可心裡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湧了上來,默然片刻還是淡淡的道,「既然來了,一同過去便是。」
  
  窯洞下的小路似乎已多年無人走動,只是對於這兩人來說,卻不是問題,兩人沿著山壁一路往下,幾乎沒有發出任何響動。那晃動的馬燈不久便接近了山崖最靠下面一處窯洞,在窯洞的燈光中無聲無息的熄滅。
  
  麴崇裕此時心裡已經明白了八九成,想到白天的一幕,只覺得胸口一團怒火「騰」的燒了起來。
  
  眼見離山壁上唯一有燈光的那處窯洞只有十幾步遠,裴行儉回身打了個手勢,兩人腳步愈輕,悄然接近了窯洞的窗口。
  
  只聽女子的抽泣之聲從窗子裡隱隱傳了出來,又有男子的聲音道,「好了,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只是今**也看見,你既然告了姜氏忤逆,你家大郎雖然孝順你,卻是要跟我拚命的。」
  
  那女聲頓了一頓,才泣道,「若不是看出這一點,你當我忍心叫他流放三年?那是我懷胎十月養下的兒子,如今看我便像仇人一般……都是為了你這冤孽」
  
  那男子歎了口氣,「心肝兒,我知曉你的難處,日後定會好好待你,我回頭便跟上座稟告你孤苦可憐,沒有這些田地租種,只怕活不下去,上座定然會允許你續租下去,說不定還會減些租子。咱們就在這裡守著田地,一個外人沒有,再不用似以前般偷偷摸摸,豈不是神仙般的日子?」頓了頓又道,「你也不早些跟我說,那姜氏,你告個不孝也就罷了,何必要說忤逆?」
  
  女聲頓時銳利起來,「怎麼,你捨不得?你當我不知曉你打的什麼主意?你哪日裡不尋機跟那騷蹄子說幾句,她一見你便臉紅,都當我是瞎子麼?這還沒上手的,自然是分外惦記些,你若不甘心,去官府告了我便是,咱們兩條命換她一條如何,你……」她越說聲音越高,突然嗚嗚兩聲,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片刻之後,那男聲才重新響了起來,「你說什麼昏話?一不做二不休,到了如今的田地,還有什麼可說的?我今日連城裡都不住要過來,便是要告訴你,明日無論怎樣,你都不能心軟。便是大郎嚷出咱們的事情,你也一口咬定他是為了救自家媳婦污蔑於你」
  
  女聲帶點遲疑,「若是那樣大郎會不會……」
  
  男聲狠狠的道,「誣告父母,自是惡逆的死罪,大郎今日還算識相,我只怕他明日見姜氏要被絞殺,昏了頭,什麼話都會往外倒,你卻絕不能心軟,不但不能鬆口,連神色都不能露一點風出來,那裴長史聽說是個極厲害的,今日他是後頭才趕到,不然你我只怕還不會如此順遂。」
  
  女聲停了半晌,帶上了哭音,「可是大郎……」
  
  男人道,「我也不願如此,只是事到如今,你若捨不得他死,那便是咱們永世不能在一起,你可捨得?如今只要打發了那兩個,咱們便是活神仙一般……」說著說著,裡面的動靜變得古怪起來,那女子的哭音也漸漸變成了喘息,隱隱夾雜著「我依了你便是」「你這冤孽,誰叫我離不得你……」,越說越不成調。
  
  裴行儉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卻發現不對,回頭才發現麴崇裕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就如突然化成了窯洞邊的一座雕塑。
  
  裴行儉的眉頭不由緊緊的皺了起來,要留下,那屋裡傳出的聲音越發不堪,要走,卻也不能把麴崇裕丟在那裡,正猶豫間,就見麴崇裕的身影漸漸的有些顫抖,越抖越是明顯,裴行儉心裡微驚,忙走回幾步,低聲道,「世子」
  
  麴崇裕本來深深的低著頭,彷彿被這一聲驚醒,猛的抬起頭來,藉著窯洞窗口的燈光,可以看見他的臉色蒼白如雪,一雙眸子卻是血紅的一片。
  
  裴行儉心裡一震,剛想說句什麼,麴崇裕卻突然一抖披風,撥開裴行儉大步走到窯洞的門前,抬腿一腳,竟是把整扇門都踹得直飛了進去。
  
  窯洞前人影微閃,漆黑的夜空裡,頓時響起了淒厲之極的一聲聲慘叫。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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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
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38:23
  第44章 刑不罰眾佛祖顯靈
  
  西州的清晨來得格外早,卯時未到,東方就燒得一片血紅,同樣血紅的還有從西州城南門台階到都護府大門一路上的兩抹拖痕和門前跪著的兩個人。他們身上胡亂裹著的中衣和僧衣上都滿是血跡,高高揚起的兩張臉上雖然沒有太多青腫,卻也看不出一絲人色了。
  
  每日早間城門一開便去河谷裡取水的西州婦人們連水都忘了取,圍在府衙門口呆看,隨即便是那些早起的閒人,有人突然叫道,「這不是昨日告狀的婦人和那位大佛寺僧人麼,這是……」
  
  在兩人身後看守的府兵臉上露出了輕蔑之極的表情,「姦夫yin婦,被咱們世子抓了個正著」
  
  人群先是一靜,隨即便「轟」然議論開來,人人都覺得匪夷所思,世上怎麼會有這樣蛇蠍心腸的婦人,又怎麼會有這種禽獸行徑的和尚?但兩人身上凌亂的衣物和臉上羞愧的表情卻分明告訴眾人,府兵所說並無虛言。氣性大的閒人一口唾沫便吐了過去,隨即變成了無數唾沫,夾雜著恨恨的叫罵,「豬狗不如」
  
  守在兩人身後的幾個府兵忙退開一步,卻也沒有阻止大夥兒,直到有人要上來踢他們幾腳時才喝道,「世子和長史自有處置,爾等不得動手」眼見那兩人要低頭躲避,又冷冷的道,「抬起頭來」
  
  府門前的人自是越聚越多,咒罵之聲也越來越響亮,府兵們看著情勢有些控制不住,忙要將兩人拖到了府門的柵欄門後,身後卻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不必拖進來」
  
  府門前的西州人頓時叫嚷了起來,「裴長史,世子,剮了這對姦夫yin婦」「剮了他們」
  
  裴行儉擺了擺手,轉頭吩咐道,「再出去三隊差役,一隊看管人犯,兩隊到外面驅散人群,凡老弱婦孺,絕不能留在門口」
  
  與他並肩而站的麴崇裕挑了挑眉,「守約倒是菩薩心腸,難不成還怕人傷了那對禽獸?」他早已換下了那套沾了血的緋色袍子,只隨意穿了一件尋常的玉色圓領襴袍,因一夜未睡,眼中尚有血絲,眉宇間卻反而比往日更清爽了幾分。
  
  裴行儉神情從容的負手站在那裡,氣度端凝,任誰都不會注意到那一身青袍已然微皺,袍角還留著些許塵土。他的目光落在外面那兩個狼狽的身影上,聲音平靜,「世子,此二人雖然死不足惜,然則若按唐律,只能判**之罪,並無必死之理,當徒一年半。」
  
  麴崇裕一怔,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長史當真是奉公守法對著這樣兩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也講大唐律法,只是我若要先打他們一百杖再說,長史不會攔著吧?」
  
  裴行儉搖了搖頭,「行刑亦有行刑之道,兩人只要伏罪,便再無加刑之理,若杖而致死,按律判者合該徒一年。世子何必因這種人而授人以柄?」
  
  麴崇裕不由一窒,只是胸口本來已出了大半的那口惡氣,不由又翻騰了起來,看了一眼門外那兩個人,眼睛微微一瞇,「長史準備如何處置這兩位?」
  
  裴行儉看著外面被驅散開的人群,淡淡的道,「等。」
  
  都護府外的大道上,差役們趕鴨子般把人群轟開,老幼婦孺被轟出老遠,只是那些身強力壯、腳步靈活的閒漢們卻不是輕易轟得走的,轉眼間便又攏到了門口,差役們也懶得管他們。這樣一來一回,閒漢們的火氣反而更大,因過去不得,有人便從街邊尋了土塊石頭,對準門口跪著的兩人砸了過去,有人找不到可丟的東西,索性脫下了鞋子。都護府門口,頓時鞋底與石塊齊飛,人面共黃土一色,有府兵和差役被殃及的,忍不住便破口大罵,比先前竟然更喧鬧了十分。
  
  麴崇裕看得皺眉,這是要等什麼?等大夥兒拿鞋子把這兩位砸死?正不耐煩,卻見道路北邊一陣驚呼,隨即便看見人群隱隱分開,一口棺材被人抬著向都護府而來。
  
  那黑漆漆的棺木所過之處似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人群漸漸的安靜了下來,棺木店的夥計見到門口的架勢也唬了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裴行儉已朗聲道,「這是誰人訂的棺木。」
  
  令氏身子一抖,抬起已滿是黃土和青紫腫塊的臉,認出正是昨日自己滿心歡喜買下的薄皮棺材,不由呆住了。那位棺材鋪負責送貨的夥計見詢問的是裴行儉,忙恭恭敬敬的行禮回道,「稟告長史,這棺木是昨日一位姓令的婦人買下的,說是她的兒子兒媳忤逆不孝,棺木一早便要送到都護府門口來。」
  
  裴行儉點了點頭,「有勞了,放在門口便是。」
  
  昨日裴行儉吩咐令氏去買棺木時,他的話並未有太多人留意到,可此刻這一問一答間,眾人哪裡還不明白——這婦人竟是這樣迫不及待要害死自己的兒子兒媳眼見那黑漆漆的棺木落了下來,把兩個狼狽不堪的人影襯得越發醒目,不知是誰先怒吼了一聲,「打死這對狗男女」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氣的人群便像被點燃了般轟然一聲響應,紛紛往前湧了上來。
  
  裴行儉沉聲喝道,「所有府兵差役,回來關門」
  
  差役與府兵們本來便有些心驚,聽得這一聲,忙不迭的退入門內,光的一聲關上了大門。沒有了他們的阻擋,憤怒的人潮轉眼便將那跪在地上的兩個人影淹沒,起初還能聽見幾聲尖銳的慘叫,漸漸便只剩一片混亂的喧鬧。
  
  麴崇裕怔怔的看著,眉頭不知不覺一點一點的舒展開來,耳邊卻傳來裴行儉嚴厲的聲音,「你們立刻從後門出去,轉到大道上,兩隊巡迴維持秩序,兩隊從後面驅散人群」
  
  麴崇裕回過神來,昨日起發生的事情頃刻間掠過心頭,剛剛輕鬆些的心頭不由泛上一股寒意,眼見差役與府兵們一路小跑奔向後門,略一猶豫,還是忍不住壓低聲音道,「裴長史原來是從昨日起幾句話便布下了今日這一局,所謂刑不罰眾,果然是高只怕這令氏之事,也是長史掐指一算早便料到了?」
  
  裴行儉轉過身來,神情甚是坦然,「世子謬讚,下官生性謹慎,收到狀紙時便著人去探過此事,知道了裡面的內情,只是原想著此事不過是風流孽債,不欲插手,卻未料到那令氏竟會喪心病狂至此。」
  
  麴崇裕輕聲一笑,心裡依然有兩分將信將疑,只是想起昨日分明聽那僧人說過,他都不知令氏會告兒媳忤逆,若說裴行儉早便料到會有這一出,的確不大可能,更蹊蹺的是,自己對唐律不大熟稔,適才一怒之下要杖斃這兩人,裴行儉明明知道如此一來,自己便會留了個把柄在他手中,他又為何要攔住?
  
  他正想再問一句,卻見從後面快步走過來幾位都護府的官員,想來都是上衙的道路被人群阻斷,轉從後門進來。
  
  幾個人中朱參軍最是性急,幾步搶了上來,隨便行了一禮便問道,「外面怎會這般喧鬧,下官還聽說,昨日那婦人與僧人竟是姦夫yin婦?」
  
  裴行儉淡然道,「正是。世子慧眼如炬,昨夜親自帶人探案,將他們抓了正著,又帶回府門示眾,不曾想此事太過有悖人倫,引得群情激憤,府兵和差役們抵擋不住,只好退了回來,我已讓他們出後門去驅散人群。」
  
  朱闕唬了一跳,指著外面道,「那是,那是……」
  
  麴崇裕聽到裴行儉將功勞都歸在自己頭上,心頭更是不大舒服,冷冷的道,「此案只怕無須再審,勞煩朱參軍處置善後事宜。橫豎棺木令氏已然自己出錢買了,無須大佛寺再破費,讓他們做對同棺而葬的鴛鴦便是」說著拂袖而去。
  
  裴行儉的臉上也露出了幾分倦色,「有勞參軍了,昨夜我跟著世子奔波了一夜,如今也要回去休息片刻,參軍若是有事,便遣人來曲水坊尋我。」說完竟也是轉身走了。
  
  朱闕呆呆的站在那裡,腦子一時還有些轉不過彎來,就聽身邊的同僚一聲驚呼,原來從後門出去的差役已將人群驅散開來,露出了爛泥般倒在地上的兩個血人——此案果然是,無須再審。
  
  這一日,西州城變得分外熱鬧。街頭巷尾,處處有人唾沫橫飛的說著自己拳打姦夫、腳踢yin婦的壯舉,若真如他們所言,大約再來十對也不夠西州閒漢們動手。當都護府的差役們將那口沉甸甸的棺木運出城去時,更是引來無數人興高采烈的跟隨。
  
  便是各坊裡的藥鋪,都分外忙些,有人在擁擠中腳背被人踩傷,有人在混亂中背後挨了老拳,還有的是被差役用棍棒敲腫了手臂。因此到了午後,街上突然傳出曲水坊裡新開的藥鋪「松柏堂」今日可以免費贈跌打藥膏之事,頓時便有二十幾個受了輕傷卻捨不得醫治的閒漢湧了過去,也無人計較這坐堂的醫師乃是獸醫韓四,各個都伸胳膊亮腿的上了一回藥。
  
  到了第二日,這些閒漢發現腫痛之處果然比平日消退得快了許多,有人眼珠一轉,便又到了松柏堂上,先讓韓四換了膏藥,轉頭笑道,「今日忘了帶銅子,明日某再來交」
  
  韓四抬起頭,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位閒漢,那閒漢笑吟吟的拍了拍他的肩頭,「你這般瞪我作甚,說來我偷雞、你盜牛,原是該互相幫襯幫襯」正想轉身便走,自己的肩膀卻被人一拍,力道之大,幾乎沒讓他一個趔趄坐到地上去。
  
  有人笑道,「忘記帶錢有甚要緊,明日兩倍來還便是。」
  
  閒漢聽到這聲音便暗叫一聲不好,回頭看見白三郎笑容滿面的站在自己身後,更是嚇得一個哆嗦。他們這些閒漢原是天不怕地不怕,可若是遇到比他們更橫更無賴的差役,卻是不得不怕的,何況白三乃是西州差役裡的霸王,但凡有什麼吩咐,連閒漢裡最蠻橫的漢子都不敢說句二話。
  
  當下他也顧不得肩膀生疼,苦了臉道,「小的見過三郎,三郎說笑了,請恕小的記性不好,小的身上原是帶了些銅子的」說著便要從懷裡掏錢。
  
  白三卻按住了他的肩頭,笑微微的搖頭,「怎地又帶了錢?原來不是某在玩笑,是你成心消遣人來著」
  
  閒漢唬得連連告饒,「小的不敢,小的原是有眼無珠,三郎饒恕則個。」
  
  白三隻斜睨著他陰森森的微笑,韓四的一張臉更是半分表情也無,那閒漢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只覺得腿肚子都要轉筋了,只恨自己出門沒看歷譜,怎麼招了這樣一個煞星。正不知如何是好,白三卻看向韓四,「韓醫師,你看該當如何?」
  
  韓四眉毛都沒有抬一下,「膏藥三日一換,二十錢。」
  
  閒漢不由一呆,這價錢當真不貴,就聽白三笑道,「看著韓醫師不與你計較的份上,你交了錢,某便饒你這一遭」
  
  閒漢提著的一口氣這才徹底鬆了下來,看著韓四的那張木頭臉,只覺得無比親切順眼,忙不迭數了二十枚銅錢放在案几上,陪笑道,「多謝韓醫師。」又回頭向白三笑,「多謝三郎。」
  
  白三不耐煩的擺手,「是韓醫師肯饒你,與某何干。只是……」他拖長了聲音,住口不言。
  
  閒漢的心不由又提了起來,忙道,「三郎但有吩咐,小的定當從命。」
  
  白三這才笑了起來,「韓醫師手段如何,你也試過,你用著好,莫忘了多與人說道說道,總比那些收了高價不頂用的地方強些。」
  
  閒漢立時笑了起來,「這是自然這等事體多與人說說,也是小的造的功德」
  
  眼見那閒漢笑嘻嘻的走了,韓四才抬頭看著白三郎,神色依然是木木的,「多謝你又幫我打發了一個,只是……也不必令他們做那些事。」
  
  白三懶洋洋的瞟了他一眼,「你既然是有本事的人,難道不想多幫幾個人看病治傷,沒人幫你宣揚宣揚,別人又如何知曉你的手段?再說,此事原是安家三郎吩咐某做的,你當白某閒得無事,偏偏要來幫你?」
  
  韓四原本便不長於言辭,被這一嗆,頓時接不上話來,只得又低下頭去,從案幾下拿出一本極舊的醫書,默默翻閱。
  
  這一日,白三郎在松柏堂裡足足打發了三四個想佔便宜的閒漢,也不知是不是閒漢們四處散播的消息起了作用,沒過兩日,到這松柏堂來看病抓藥之人竟多了起來。那盜牛的韓四治得一手好跌打,藥膏也比別家便宜,漸漸成了西州眾人皆知的事情。到了端午這一日,來藥店裡買雄黃等物的西州人更是絡繹不絕,喜得安三郎連連搓手。
  
  過了端午,西州便算是進入了盛夏時節,太陽明晃晃的照在西州城的土牆之上,到了正午前後,便是市坊門口也變得人跡罕見,只有城內的中心大道上偶然有行人經過,卻都溜到了牆根的陰影裡。
  
  對於這種乾熱天氣,琉璃倒還頗為怡然,裴行儉端午前便重新去了府衙辦公,這幾日她也去過工坊兩回,讓黎大匠試著做的棉線撥車已被做了出來,這原是把紗線接長的簡易工具,對於眼下的工坊來說正是得用,有些斷的細紗線也能接長用於織布,只是這細紗紡起來到底還是費工費時,琉璃頭疼了數日,也是無計可施。
  
  讓琉璃頗有些難解的第二樁事卻是麴崇裕。第二次去工坊時,琉璃恰恰遇到了這位世子,他的孔雀模樣並無變化,待琉璃的態度竟是來了個大變,見她對紗線易斷之事想不出法子來,竟是絲毫未冷嘲熱諷,而是彬彬有禮間帶著幾分疏遠,十足是貴公子的做派。
  
  琉璃心裡納悶,回頭便問裴行儉,此人的心情怎麼又空前的好起來了?裴行儉只笑道,他也不知具體如何,大約是從前的悶氣出了些許。琉璃搖了搖頭,便把這事情拋到了腦後。
  
  這一日天氣越發炎熱,不到午時,小檀便嚷著要喝兩碗西州的解暑酸粥。琉璃讓她去廚房吩咐廚娘,自己拿出從工坊帶回來的一端細白疊,打算給裴行儉做兩身夏日的中衣。只是還未開剪,便聽阿燕來報,康氏來了。
  
  琉璃忙放下剪刀迎了出去,就見康氏快步走進內院,臉色紅撲撲的,滿額都是汗水。琉璃不由吃了一驚,忙讓小檀去打水過來,又讓阿燕去取用井水浸著的酪漿。
  
  康氏忙擺手道,「莫忙莫忙,不知九郎可在家中。」
  
  琉璃笑道,「他已去了府衙,阿嫂若有急事,我這便遣人去府衙尋他,若事情不急,明日便是休沐。」
  
  康氏臉上頓時露出了躊躇的神色,半晌才道,「若說急,倒也不是十分著急……」說著拉住琉璃的手低聲道,「大娘,此事我也只能問你,不知九郎他對大佛寺那邊是不是有些……觀感不佳?」
  
  琉璃沒料到她會突然有此一問,怔了怔才道,「守約平日不言怪力亂神之事,只跟我提過大佛寺倒壁畫頗為可觀。」
  
  康氏皺眉不語,安三郎與她說過,裴行儉不喜她成日拉著琉璃去佛寺,近來這兩樁案子又都是經他之手,雖然不說格外嚴厲,卻也沒有半點法外施恩的意思,可見這位長史心裡對信佛多半是不以為然的,更莫說是連連出事的大佛寺。
  
  琉璃見康氏神色沉重,也多少明白她心裡的顧慮,忙笑道,「阿嫂也莫多想,守約的性子便是如此,對大佛寺雖無特別推崇,想來也不會有故意不敬的意思。」忤逆案塵埃落定後,她也曾問過裴行儉,是否早就知道那齷齪事情,裴行儉並未否認,只是他當初派人私下調查時,見孔大郎已發覺此事,決心退租搬家,想的不過是略助他一臂之力,卻沒料到後頭會鬧成這樣。
  
  康氏聽到「不會故意不敬」幾個字,臉色略鬆,歎了口氣,「大娘你還不知曉,那大佛寺的銅佛,今日又滴淚流汗了」
  
  琉璃「啊」了一聲,當真是有些難以置信:這佛像還真有所感,又顯靈了?只是康氏特意走這一遭的緣由麼,「阿嫂是要將此事告知守約?」
  
  康氏臉上猶豫之色更濃,「大娘,你是有所不知,按說佛像顯聖,是極難得的聖跡,若是往年,大佛寺早被踏破了門檻,可此次不知怎麼的,今日從早間到如今,竟是並無太多信徒上門。我與安家幾位嬸子出了寺門才聽說,不少人都在傳,往日佛像顯靈,是因為慈悲子民,可今日顯靈,只怕是怒於大佛寺僧人無德。又有人說,那位被活活打死的僧人,畢竟是大佛寺的大僧,裴長史和麴世子竟未知會大佛寺一聲,便下令讓僧人與婦人同棺而葬,可見對大佛寺不滿到了何等地步,若是大夥兒還去大佛寺捐獻功德,只怕不但是誤會了佛祖,還是得罪了官府。」
  
  琉璃恍然點了點頭,大佛寺如今門前冷清,她自然是早有耳聞,原來西州人不但是失望於大佛寺的僧人品德,也是害怕得罪了麴崇裕和裴行儉,只是這種事情卻不是自己能夠插手的,她總不能勸裴行儉親自出面發話,以消除忤逆案的負面影響吧?
  
  她為難的看了看康氏,「阿嫂的意思我知道了,待守約一回來,我便將此事告知他。」
  
  康氏不由略有些失望,琉璃的意思明顯是不會相勸了,心裡到底有些不甘心,想了想道,「我也知長史他不信釋教,只是佛像顯聖,茲事體大,大佛寺原本家大業大,偶然出了一兩個敗類,固然令人不齒,卻也難免,可世人若是因此便對佛祖也不敬了,卻是何等荒謬長史他在西州一言九鼎,若是能說上一兩句話打消那些人的糊塗念頭,也是功德無量之事。」
  
  琉璃只能笑道,「阿嫂所言甚是,待得守約回來,我一定將阿嫂的話好好轉告於他。」
  
  康氏心知此事也只能說到這個份上,點頭笑了笑,「那我便等你的好消息。」說著便又把上兩次佛像顯靈是如何轟動,連數百里外的伊州、庭州和許多西域小國、突厥部落裡的信徒都紛紛趕來的盛況,描述了一遍,琉璃知道她的用意,含笑傾聽,不斷點頭。康氏說了半日,這才起身告辭,臨走又叮囑了一遍才罷。
  
  琉璃看著康氏的背影,忍不住歎了口氣,她在長安時便知道,安氏女眷都十分虔誠,可偏偏她和裴行儉都是半點不信的,要裴行儉出面幫大佛寺說話,這事兒只怕有些難度。
  
  待到午後,裴行儉回到家中,琉璃略一猶豫還是對他道,「阿嫂今日來過了。」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可是因為大佛寺銅佛顯靈之事?我也聽聞了。」
  
  琉璃點了點頭,「她說因為前些日子的忤逆案,西州人都在傳佛祖顯靈是怒大佛寺僧人無德,又說官府也對大佛寺十分不滿,因此許多人都不大敢去。阿嫂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出面為大佛寺說幾句話,打消這流言蜚語……」見裴行儉已笑著看了過來,忙道,「我也知道此事為難,並不曾應下。」
  
  裴行儉笑容更深,「有甚麼為難的?明日一早,你便陪我去大佛寺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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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38:42
  第45章 出人意表混水摸魚
  
  夏日的清晨,西州城一片忙碌景象,婦人們三五成群的抱著水甕去河谷中取水,漢子們乘著這早間的涼爽到坊間或城外做些活計,信徒們帶著香燭香資去各大寺廟上香求佛,無事可做的閒人和午間開市後才會忙碌起來的商賈,則多半是在呼朋引伴的吹牛聊天。當裴行儉與琉璃從曲水坊出來,沿著大道一路往北而去之時,所到之處,一片問好聲便紛紛響了起來,有人揚聲笑道,「裴長史今日好早」
  
  裴行儉微笑著點頭,「要去大佛寺上香,自然要早些。」
  
  聽到這句話的人,頓時都張大了嘴,再看到他們後面跟著的小檀挎的籃子裡果真放著香燭香資等物,更是揉著眼睛呆在了那裡。
  
  從曲水坊到大佛寺不過半里多路,不大工夫便走到了,待得兩人站在寺院的門口,身後已遠遠的跟了不少人,而那些原本想今日悄悄來上香的信徒們,則驚疑不定的收住了腳步。
  
  看門的兩個沙彌一見裴行儉,臉色頓時一變,年紀略小的一個撒腿便往寺裡跑,另一個則迎上來合十行禮,「小僧見過裴長史,不知裴長史今日有何貴幹?」
  
  裴行儉的聲音格外溫和,「清晨拜寺,自是為了上香。」
  
  沙彌一呆,抬頭看了看裴行儉,只見他穿著一身素淨的淺青色圓領袍,笑容溫雅,身後還跟著夫人和婢女,帶著香燭,的確是一副來上香的模樣,愣了片刻才結結巴巴道,「長、長史裡面請。」
  
  穿過佛寺的前庭,還未踏上大殿的台階,大佛寺上座覺玄法師已帶著兩個弟子匆匆迎了出來。看門的小沙彌忙上前低聲回稟了一遍,覺玄聽到「上香」二字也是一愣,隨即滿面是笑的迎向了裴行儉,「裴長史和夫人有心了。」
  
  裴行儉欠身還禮,「不敢有勞法師相迎。」
  
  琉璃也跟著行禮,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位名滿西州的覺玄法師,只見他眉毛長鬚都已雪白,微長的面孔上,每一根皺紋似乎都寫著「和善」二字,眸子卻有著這個年紀的人罕見的清亮,看去倒是比那位玄奘法師更有高僧風采。
  
  覺玄法師並不多言,只是微微含笑的將裴行儉一行人引到了大殿之中。晨光已從殿堂高高的窗戶間透了進來,大殿四壁的油燈依然散發著溫暖的光芒,將本便金碧輝煌的壁畫添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只是沒有了往日裡熙熙攘攘的香客,大殿多少顯得有些空曠,連滿壁的金箔都似乎少了幾分顏色。十幾位信徒本來在各個佛龕前上香祈禱,抬頭看見進來的覺玄法師都是一喜,隨即目光便凝滯在法師身後的裴行儉身上。
  
  裴行儉恍若不覺,在佛像前站定,轉身從琉璃手裡接過三炷香,將香頭在佛像左邊的燭火上點燃,待得輕煙飄起,才將三根香舉至齊眉,三揖之後,插入香爐,整個動作竟是行雲流水、一絲不苟。大殿裡那種微妙的緊張氣氛,頓時放鬆了下來,從僧侶到香客,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幾分笑容。
  
  琉璃也跟著上了香。覺玄法師上前一步,正想開口詢問,裴行儉已笑道,「聽聞大佛寺銅像昨日開始顯靈,裴某今日前來,還想做些功德。」
  
  他的聲音不算大,在安靜的大殿裡卻人人都聽得清楚,覺玄法師眼睛微微一亮,雙掌合十念了句佛號,笑道,「吉時未到,長史與夫人不如先喝杯清茶?」
  
  吉時?琉璃心頭頓時有些納悶,卻也不好多問,裴行儉笑著謝過,一行人出門繞過一間小屋進了東邊的廂房,正是琉璃上回到過的房間,門簾還未她的身後放下,隱隱便聽得院子裡人聲響起,大約是那些觀望了半日的香客們終於都湧了進來。
  
  覺玄法師轉頭吩咐弟子煮茶,過得一會兒,銅茶爐、銀茶盒、鎏金鹽杯、越瓷茶盞等物便在屋角安設完畢,一個年輕的僧人將茶釜放上了銅爐,垂目開始煎茶。
  
  裴行儉笑道,「多謝法師盛情,此情此景倒是讓我想起了長安。我有一位表弟在大慈恩寺出家,拜在玄奘法師的門下。原先在長安時,我便常去寺裡尋他喫茶,有兩次竟還有緣遇到了玄奘法師。」
  
  覺玄的雪白的眉毛輕輕一抖,「裴長史原來與玄奘法師也有這般緣分當年法師路過高昌,老衲也曾有緣聽得法師宣經講道,真真是……」他的佈滿皺紋的臉上露出無法掩飾的嚮往之情,半晌才歎息著搖了搖頭,「能親耳聆聽法師綸音,真乃三生有幸,不知法師如今貴體可安?」
  
  裴行儉點頭笑道,「聽說法師這幾年都是夜以繼日的譯經,勞累過度時舊恙也曾復發過兩次,平日倒還康健。」
  
  覺玄點頭歎息,兩人從玄奘談到茶道,竟是越談越是投機,待到煎好的熱茶送到幾人跟前時,不知是高窗裡射入的陽光,還是煮茶時燃起的炭火,琉璃只覺得整個屋子都熱了起來。
  
  覺玄抬頭看了看天色,笑道,「吉時轉眼便到,檀越可需做些準備?」
  
  裴行儉搖了搖頭,還未開口,就聽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有人在簾外回道,「上座,麴世子已經到寺門口了。」
  
  覺玄立刻站了起來,抱歉的看了裴行儉一眼,裴行儉笑道,「無妨,論理裴某也該迎上一迎。」說著也起身往外便走。
  
  一行人到達大殿門口時,麴崇裕正不急不緩的登上台階,一身衣袍竟比裴行儉的還要素淡兩分,看見覺玄法師,立刻加快了腳步,上前深深的行了一禮,「崇裕見過法師。」
  
  覺玄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幾分,「世子何必多禮」
  
  寺院之中,此刻早已頗有些信徒在等候著西殿的大門打開,見到裴行儉和麴崇裕,紛紛行禮,又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麴崇裕笑得比往日不知謙和多少,「崇裕早便該來了,昨日聽聞貴寺又顯聖跡,家父特意叮囑,讓我來表表心意。」又對著裴行儉笑了笑,「不曾想,長史竟比我還來得快些。長史難道也是信徒?崇裕倒是不曾聽說過。」
  
  琉璃一直默然跟在裴行儉身後,此刻心裡忍不住罵了一聲:死孔雀這話擺明了就是給裴行儉下套,說信佛,為何以前從不曾來上香,說不信,一大早的過來豈不是別有用心?
  
  覺玄似乎也覺得這一問不大妥當,眉毛一動正要開口岔過去,裴行儉已微笑著答道,「裴某愚鈍,不敢與世子的慈心慧骨相比,不過佛寺乃世外清淨之地,便是我等俗人,也會偶起嚮往之心,今日便來偏了法師的好茶,願法師莫嫌。」
  
  慈心?慧骨?麴崇裕臉色頓時一僵。
  
  覺玄忙道,「長史哪裡話,老衲求之不得。」見麴崇裕還要開口,忙唸了一聲佛號,「兩位,請稍候片刻」
  
  早間還緊閉著的西殿門,此刻轟然洞開,琉璃忙往裡細看,卻見一塊潔白的粗綢,將銅佛遮了個嚴嚴實實,數十位僧人在殿內齊聲念誦**,有法師拈香禮拜數次,在眾僧的贊唱聲中,白綢被緩緩揭開,那尊金燦燦的銅佛頓時露出了真容。
  
  覺玄回身道,「麴世子請,裴長史,長史夫人請。」
  
  裴行儉側了一步,「世子是代都護而來,這頭香還是請世子來上。」
  
  麴崇裕也不推脫,笑著欠了欠身,邁步走進了佛殿當中,燃香禮拜,將第一炷香插入了佛像前的香爐之中。
  
  琉璃此時無心他顧,目不轉睛的只盯著那佛像看,卻見那佛像身上似乎十分乾爽,並無什麼汗跡水跡。心裡正納悶,覺玄的聲音已響了起來,「長史和夫人請上香。」
  
  琉璃只得收攏心思,隨著裴行儉又上了一回香,待得插好高香,抬頭再看時,卻見近在眼前的佛像身上不知何時竟然隱隱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水珠。琉璃不由吃了一驚,殿內眾僧高聲念起了佛號,外面也響起了一陣騷動。她忍不住看了看裴行儉,只見裴行儉也抬頭凝視著佛像,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
  
  麴崇裕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來人」
  
  琉璃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便見一位健僕雙手抱著小箱子走了進來,恭恭敬敬的送到了麴崇裕手上,麴崇裕緩步走到功德箱旁,打開箱蓋,將裡面那一枚枚光澤閃耀的金錠送入了功德箱內,回頭對玄覺笑道,「法師,這一百金是麴家聊表虔誠的一點心意。」
  
  琉璃心裡忍不住和門外的圍觀群眾一同發出了「嘩」的一聲驚歎,卻見麴崇裕的目光有意無意往裴行儉身上掃了一眼,心裡頓時一動:自己帶的那點銅錢完全不夠看的只見麴崇裕一挑眉頭便要開口,琉璃忙搶上一步,揚聲對玄覺笑道,「如今世子的頭香也上了,功德也捐了,都雲眾生平等,上座還是趕緊讓外面信徒們進來也進來上香拜佛,沐浴光輝才是。」
  
  裴行儉本要說話,被她這一搶,嘴角不由微微揚了起來。
  
  這是她入寺以來第一次主動開口,玄覺一怔,圍在門口的眾位信徒卻立時應和了起來,「正是,正是,頭香上便上了,我等也要上香。「琉璃笑嘻嘻的看向麴崇裕,「世子,你說是也不是?」
  
  麴崇裕咬了咬後槽牙,臉上才露出笑容,「夫人所言甚是。」
  
  玄覺向看門的僧人輕輕揮了揮手,幾位僧人往兩邊一退,外面等著上香敬佛的人頓時湧了進來,此時佛像身上的水珠已經變成了黃豆大小,尤其是微凹的眼眶內,水光欲盈,當真便如要流淚一般。進殿的信徒們頓時一個個熱淚盈眶,上香的上香,磕頭的磕頭,不少人都轉身向功德箱裡投入金銀銅錢等物,琉璃也從小檀挽的籃中取出了兩緡銅錢,毫不引人注目的投入了功德箱內。
  
  麴崇裕眼角的餘光掃到這混水摸魚的一幕,牙根都是癢的,只是此刻殿內越發擁擠,悶熱之中氣味也難聞起來,他立不住身,退後一步向玄覺笑道,「崇裕不打擾法師了,這便告辭。」又看了裴行儉一眼,「長史可要一道走?」
  
  裴行儉目光若有所思在殿中轉了一圈,微笑著搖了搖頭,「世子請便,下官還想再瞻仰片刻。」
  
  麴崇裕眉頭不由微皺,只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妥,卻也說不出到底不妥在何處,一時怔在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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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39:25
  第46章 老而彌辣出師不利
  
  整整一天,麴崇裕都有些心神不寧。
  
  處理完工坊的雜事,他坐在書房出了一會兒神,只覺得屋裡的燈光似乎有些暗淡,抬頭才發現高窗之外竟然不知不覺已轉為了暮色。想吩咐人上晚膳,轉念間又改變了主意,「來人」
  
  守在門外的小廝忙應道,「世子有何吩咐?」
  
  「遣人去問一聲,麴都護可是已然歸家。」
  
  一刻多鍾之後,換上了一身碧色衣袍的麴崇裕便走進了都護府後的小院。這院子佈置與世子府類似,書房也設在外院的東邊,麴崇裕挑簾進去,只見麴智湛穿著家常的細葛寬袍,散腿坐在碧竹涼席上,抬頭看見自己,臉上露出了笑容,「你可用過晚膳?」
  
  看著這張溫和得近乎模糊的笑臉,麴崇裕心裡突然踏實了下來,笑著搖了搖頭,「正要來煩擾父親一頓」
  
  麴智湛呵呵一笑,揚聲道,「讓廚下準備兩個食盒,記得給玉郎做道魚膾。」
  
  麴崇裕在下首的蓆子上坐了下來,也和麴智湛一般散開了腿,兩隻銀絲繡邊的白疊襪被碧竹稱得分外顯眼。
  
  麴智湛得意的伸了伸腳,他腳上也是一雙白疊襪,只是白底上染了靛青色的雲紋,「這白疊襪真真舒適,比當年王宮裡的不差半分我便知你有這能耐。」
  
  這個事情麼……麴崇裕胸口微悶,著實不欲多說這個話題,笑了笑道,「父親歡喜便好,兒子今日去了大佛寺,回來後左思右想,總覺得有些不對。」
  
  麴智湛笑容微斂,「我已聽人回稟了,你離開之後,裴長史夫婦又在西殿裡呆了兩盞多茶的工夫。到了午後,消息傳開,西州只怕有一小半人都湧去了大佛寺,一時頗有些亂相,幸虧裴長史早已派了三隊差役在附近待命,立時趕了過去,才把局面穩了下來,如今西州的差役有一半都在大佛寺內外巡視,西州人人都已知曉,裴長史原來也是敬重佛法的。」
  
  麴崇裕臉色冷了下來,這位裴長史,果然事事都會揀巧宗兒麴智湛瞅了他一眼,笑著搖頭,「你莫不服氣,這裴守約雖比你大不了幾歲,做事之老成,為父都佩服得緊。如今他這番做作,我也頗有些疑心,只怕他為的便是挾恩圖報」
  
  麴崇裕點了點頭,這正是他擔心的事情之一,「父親,依你之見,前頭兩個案子會不會都是他做的局?為的便是讓大佛寺知曉厲害,而今日之所為,則是向大佛寺市恩?」
  
  麴智湛沉吟半晌,皺眉道,「先頭的案子如今想來的確有些蹊蹺,裴守約心思縝密,從不做無用之事,無論是不是局,日前兩案,已然令大佛寺畏懼,今日之舉,則會令其感激,他若再用些手段軟硬兼施,便是逼著大佛寺出了購買軍糧的錢帛,也不無可能」
  
  麴崇裕心裡更是一沉,默然片刻才低聲道,「是崇裕一時考慮不周,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麴智湛歎了口氣,「此事與你並無干係,想來裴長史在令那婦人買棺木之時,便已想好了所有後手,你以為在那般群情激奮之下,誰還能保住那對男女?你即便不令他們同棺而葬,裴長史焉肯老老實實把屍首交還大佛寺?不借你之手,他照樣可借民之口玉郎,你莫想得太多,難不成他還真能掐指一算,便算到你……你伯母當年的那些事?」
  
  麴崇裕臉色頓時變了,「那女人與我沒有半分干係他算不算得出與我何干?」
  
  麴智湛看著他,語氣變得極為沉肅,「玉郎,無論你認或不認,她都是給你這副皮囊之人,世間緣法,自有前因,怨恨在心,更成孽緣你從小也是熟讀佛經的,如今她已得了她的報應,你又何必執著於嗔念,讓自己不得解脫?」
  
  麴崇裕低著頭只不做聲,麴智湛心裡歎息,他的這個侄兒雖然已在膝下養了十幾年,但有些事情,終究不是自己能解開的,只得轉了話題,「如今你打算如何應對此事?」
  
  麴崇裕神色放鬆了幾分,想了片刻道,「如今佛像顯聖,四方信徒來朝,所捐功德數目驚人,明日我便讓兩隊府兵代替差役,日夜在大佛寺周邊巡查,不得讓任何人擾亂佛門清淨;再者,加派人手盯著裴守約和他身邊心腹之人,一旦有任何異動,都要立刻回報。明日我還會去大佛寺,與玄覺法師深談一次,說明前次之事是我痛恨那僧人辱沒了大佛寺的清譽,大佛寺乃西州諸寺之首,有麴家在西州一日,便絕不會允許有人把主意打到大佛寺頭上來」
  
  麴智湛圓圓的臉孔上露出了欣慰之色,「明**還是陪為父一道去,說來我也該去銅佛前上一炷香了。」
  
  麴崇裕展眉而笑,白玉般的面孔在燈光下幾乎有光暈流轉,「原來父親也不願裴行儉拿捏住大佛寺?」
  
  麴智湛暗暗的歎了口氣,眼前這張臉孔和那一張何其相似,血脈之痕,哪裡是恨怨可以抹殺的?只是,若不是這張臉,玉郎前些年也不會遇到那麼些波折吧?所謂孽緣,無過於此……嘴裡淡然道,「不過是三萬緡錢,麴家可以幫他解這燃眉之急,卻不能讓他如此輕易便從大佛寺得手」
  
  麴崇裕默然不語,他固然不願讓麴家來背這筆賬,卻也不得不承認,麴智湛的話自有道理。
  
  門外有人笑道,「晚膳到啦」門簾一挑,祗氏帶著四個婢女走了進來,進門便對麴崇裕笑道,「玉郎來用晚膳也不早說,廚下今日未備得你愛吃的鮮魚,只有一壇干鱠,倒是還未開封的。」
  
  麴崇裕忙笑著起身謝過,兩個婢女將食盒裡的碟盤一一在麴崇裕面前設好,那雪白透明的干鱠放在青瓷碟裡,看去分外爽口,就聽麴智湛抱怨道,「怎麼又是這個」
  
  麴智湛的面前放著一碗黑漆漆的湯水,臉色也沉得有點發黑。
  
  祗氏笑道,「昨日不是沒吃麼?醫師都說了讓你日日吃一些才好。」說著便站在麴智湛的案幾前不動,麴智湛皺著眉端起碗一飲而盡,擺手道,「快拿下去」
  
  祗氏這轉頭向麴崇裕笑說了一聲「玉郎慢些用」,帶著婢女們退了出去。
  
  麴智湛苦著臉吃了兩口肉羹,才舒出一口氣來,「這婦人便愛拿根棒槌便認做針,那些醫師的話也盡信的?」
  
  麴崇裕夾了一箸晶瑩的干鱠,抬頭笑道,「庶母倒是細緻人。」
  
  麴智湛笑了一聲,瞅著他道,「你那府裡也該添個婦人了,如今你遠在西州,府裡添幾個侍妾,難不成還能讓長安那邊心生顧忌?」
  
  麴崇裕堅決的搖頭,「婦人難養,如今依然諸事未定,我實不願回了府中,還要與她們周旋」見麴智湛還要說話,忙笑道,「我身邊還有幾個省事的婢女,若是日後諸事順遂了,再納妾也不遲。」
  
  省事的婢女?麴智湛不由啞然,半晌才歎了口氣,指了指面前的鎏金鳳首壺,「這是我前幾日得的青梅酒,你要不要嘗一些?」
  
  ………………
  
  「這是什麼酒?」琉璃輕輕抿了一口,抬頭望向裴行儉,這酒的味道像是米酒,卻又多了一種甘甜。
  
  裴行儉笑道,「是柳中縣令來都護府時帶的青梅酒,他前次來送了麴都護一些,這次便送了我,味道倒也別緻。」
  
  琉璃對酒興趣不大,不過這青梅酒的味道清甜中帶著微酸,夏夜飲來,倒也別有一番風味。她喝了兩杯,便覺得臉上有些發熱,卻見裴行儉喝水般將面前的一壺都喝了下去。
  
  如今已入了六月,西州白日裡當真是烈日如火,只是日頭一沉,夜風卻會立刻變得涼爽起來,夏夜裡坐在涼風習習的院中,吃著各種甘甜的瓜果,喝杯清酒,看會兒星空,日子便有了一種山水畫般的清遠悠然。
  
  三更天的梆子從街上遠遠的傳了過來,琉璃站起來收拾了果盤杯壺等物,回頭卻看見裴行儉依然坐在那裡,不由奇道,「你還不睡?」
  
  裴行儉搖了搖頭,「你先去歇著,我還要等上片刻。」
  
  等?琉璃納悶的看著他。聽見動靜的阿燕從廂房裡快步走了出來,接過琉璃手裡的東西便往灶房去了,琉璃回身走到裴行儉面前,「你等什麼?」
  
  裴行儉呵呵一笑,伸手將琉璃攬到了自己的膝頭上,低聲道,「我在等阿古。」
  
  等阿古?琉璃更是詫異。
  
  裴行儉的聲音輕描淡寫,「我讓阿古今日入夜後去大佛寺探一探,看能不能探出那西佛殿到底有什麼古怪。」
  
  琉璃恍然大悟,他想探的,應當是那個已經流了半個月的大汗,把西州人弄得瘋瘋癲癲的銅佛吧?她不由脫口問道,「你也不信那是神跡?」
  
  裴行儉的笑容有些嘲諷,「那銅佛也未免太善解人意了些」
  
  琉璃點頭,她自然也想過,這銅佛每次都能在最好的時機出汗,的確太過蹊蹺,只是覺得此事與自己無關,便沒有多想下去。此時回想起那尊銅佛從光滑乾爽到淚水長流、滿身汗珠的詭異情形,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當日她離得很近,可以確信那佛像表面並無異樣,所謂淚水,其實是佛像的眉目弧度恰好能把附近的水珠都聚集到眼窩處而已,但那尊佛像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冒出汗珠來,而且是從早到晚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往外冒?
  
  裴行儉也是若有所思,「我那日已看過,銅像週身、佛殿之內,並無異樣,但據白三回報,他帶著差役在大佛寺裡巡視時,後院被守得極緊,不許任何閒雜人等進去,我猜,那古怪之處應與後院有關,只是這半個月來,咱們都被盯得極緊,今日阿古才尋了個機會躲了出去,不知能探出什麼。」
  
  琉璃奇道,「探出來又如何?」
  
  裴行儉笑了一笑,「自然是一切難題迎刃而解。」
  
  琉璃想了片刻,忍不住有些擔心,「你是說,若探不出來,便解不了難題?」
  
  裴行儉眉頭輕揚,「這世上既然有設局之法,自然便有破局之路,此路不通,換一條便是,難不成還真有永世瞞得住天下人的手段?」
  
  也是,這世上哪有能永遠騙人的把戲琉璃心頭頓時鬆了下來,陪著裴行儉坐了一會兒,睡意卻是不受控制的一點點往上湧。
  
  裴行儉見她小口小口的打著哈欠,笑著站了起來,「你跟著熬什麼,待有了消息,我第一個便告訴你」說著,便把琉璃拉進屋裡,按著她躺在床上,又給她蓋上了薄薄的絲被。自己也靠著床頭坐了下來。
  
  琉璃看著床頭那個沉穩的身影,心裡雖然惦記著此事,眼皮卻越來越沉,不知何時便睡了過去。待到一睜眼時,天光居然已是大亮。她一個激靈爬了起來,只見屋裡屋外,裴行儉竟是人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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