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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藍雲舒]大唐明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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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39:46
  第47章 煞費心思狹路相逢
  
  外院的偏房裡,阿古的衣衫上的灰塵還未拍盡,眼睛裡滿是血絲,神情也極為凝重,「阿古明夜再去」
  
  裴行儉也皺著眉頭,聽了這話倒是笑了笑,「無妨,你先去歇著,我再思量思量,若能調開咱們家附近的那幾顆釘子,我與你同去或更妥當。」
  
  阿古搖頭,「阿古不過是個車伕,還能混得過去,阿郎若是不在院中,只怕那些人立刻便會想到大佛寺。」
  
  裴行儉沉吟片刻,「實者虛之,總有法子讓他們發現不了。」
  
  阿古依然搖頭,「我再探一次便是,阿郎何必以身犯險?」
  
  裴行儉正欲開口,突然聽到窗外傳來的腳步聲,忙擺了擺手,沒過片刻,琉璃從前門挑簾走了進來,看見屋裡的人,鬆了口氣,又上下打量了阿古幾眼,眼睛發亮,「阿古什麼時辰回來的?可曾發現了什麼?」
  
  阿古看了裴行儉一眼,見他笑著點頭,這才站起來回道,「小的回來了不過一盞茶功夫,這時辰外面最是熱鬧,不然倒是不好混進來。大佛寺那邊,還不曾發現什麼。」
  
  琉璃「啊」了一聲,便去看裴行儉,裴行儉道,「阿古這次算是探路,大佛寺僧人行動十分謹慎,阿古入夜便潛了進去,西佛殿裡一直有人守著唸經,接近不得,後面的院子也並無什麼異常,只是晾了些僧衣,連人影都沒有幾個,阿古守了一夜,都未發現異動。」
  
  琉璃皺眉想了半天,依然是不明所以,裴行儉笑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昨夜睡得晚,還是回去補眠才是。」
  
  琉璃看了裴行儉一眼,他早已換上了出門的竹青色綾袍,看上去倒是神情清爽,容光煥發,半絲憂心的模樣也無。只是若真是如此,他昨夜又何必那般坐等?以他的性子……琉璃直視著他的眼睛,「你自有打算?你也打算去大佛寺探一探?」
  
  裴行儉怔了一下,到底還是點了點頭,「我耳力比阿古強一些,或許可以多探探覺玄大師身邊那幾位僧人的動靜。」
  
  琉璃恍然,事在人為,若是表面上查不出端倪來,不如盯著幾個關鍵的人,只是他堂堂一位長史,居然幹這種事情,實在是有些荒謬。這事情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
  
  裴行儉看見琉璃微皺著眉頭,站在那裡出神,知道她定然不會回去歇息了,只能對阿古道,「你先用些早膳,好好歇息,有事待我從府衙回來再說。」說著便攜住了琉璃的手,「你若不想再睡,便陪我用早膳去。」
  
  裴行儉和琉璃的早膳歷來簡單,今日也不過是胡餅、肉糜粥,兩樣小菜和一盤洗淨切好的甜瓜,還有兩個小小的銀罐,則是裝了醬和醋。琉璃隨手拿了一塊胡餅,正想往上面倒些醬,卻被裴行儉按住了手,「你今日是要嘗嘗酸餅麼?」
  
  琉璃低頭一看,不由啞然失笑,她手裡拿的竟是醋罐。這兩個小罐子式樣原是一般無二,只是蓋子上有些區別,圓鈕的銀罐放的是醋,方鈕的才是醬。她換了一個小罐,卻見裴行儉依然盯著那罐子,臉上突然間露出了一個奇妙的笑容。琉璃忙道,「你可是想起什麼了?」
  
  裴行儉笑著抬起頭來,指了指這兩個罐子,「我在想,那銅像,或許就是一個銅罐,大佛寺做的文章 多半並不在其外,而在其內」
  
  也就是說,那銅佛很可能是空心的?大佛寺是在佛像裡面弄了手腳?琉璃贊同的點頭,她對自己的眼力頗有信心,她那天和裴行儉一道在西佛殿裡呆了很久,仔仔細細的看過,銅像的表面的確沒有什麼異常,至少沒有塗上別的東西。難道是有肉眼難以看見的極其細微的小孔,在佛像裡灌滿水之後便會往外滲出來?不,不可能,這個時代還沒有精湛到這等地步的金屬製造工藝,那就是裡面裝了別的東西……
  
  裴行儉已經三口兩口的用完了早膳,看見琉璃還在皺著眉頭,心不在焉的慢慢咬著胡餅,伸手揉了揉她的眉頭,笑道,「你莫傷神了,我猜那佛像之下定然有地道,屆時多留意些,焉能破不了這題?」
  
  琉璃向他笑了笑,低頭喝了兩口熱粥,裴行儉已站起身來,「今日我會早些回來,記得做些羅闍。」
  
  琉璃點頭,羅闍是西州人最常用的夏食,是一種酸粥,剛開始喝時會覺得味道怪異之極,但多喝兩次,便會發現它的妙處,尤其是用井水浸涼了,在炎熱的午後慢慢喝下去,當真能讓人暑意全消。
  
  待裴行儉走後,小檀進來收拾盤碟時,琉璃便隨口吩咐了一句。小檀頭也不抬的笑道,「婢子如今也是一日都離不得這個,今日一早便把羅闍放入罐子,吊在井水裡了,娘子什麼時辰想用,取出來便是。」又歎了口氣,「原來家中有口井有這般好處,怪道西州有井的院子比沒井的要貴上五成,這西州又無冰可買,這沒井的人家,夏日若想吃些涼的都是無法。」
  
  她一面說,一面快手快腳的收拾好了案幾,用漆盤端起碗碟便往外走,剛剛走到門口,突然聽到背後傳來琉璃的一聲驚呼,她唬了一跳,忙回頭問道,「娘子怎麼了?」
  
  琉璃已霍然站了起來,眼睛閃亮,滿臉都是笑容,「沒什麼,小檀,你今日立了大功」停了停又道,「你讓阿燕去庫房找一把銅壺拿出來。」
  
  小檀不由一呆,立了大功?她怎麼不知道自己立了大功?還要再問,卻見琉璃已經快步走回了內室,只得搖了搖頭,一腦門官司的走了出去。
  
  內室裡,琉璃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笑著歎氣,又恨不得仰頭大叫一聲——自己真夠笨的,這麼簡單的事情,居然到現在才想明白……
  
  裴行儉靜靜的坐在都護府後廳的案幾後面,手頭的文書半日也未翻動,目光卻一直落在案頭的一個銀壺上。
  
  門外傳來了庶僕的通報聲,「長史,安家三郎求見。」
  
  裴行儉回過神來,忙道,「請他進來。」
  
  門簾一挑,安三郎笑吟吟的走了進來,他明顯黑瘦了一大圈,卻比以前更精神了些,看見裴行儉便欠身行了一禮。
  
  裴行儉站了起來,「這屋裡並無外人,三郎何必多禮。」
  
  安三郎笑道,「今日乃是有公務來向長史回稟。」
  
  裴行儉看著他的神色,笑了起來,「籌到這許多糧草,辛苦三郎了。」
  
  安三郎驚訝的挑了挑眉頭,隨即呵呵一笑,「果真瞞不過九郎。」隨即便從袖子裡掏出了一本薄薄的賬冊,「這半個月來,從各縣鄉趕到州城的商賈大戶甚多,給我等省了不少氣力,今年天時尚好,西州各縣收成都不壞,從敦煌,龜茲等地收糧的行商也都有好消息傳回,如今,十萬石的糧食都已談妥,已經入倉的,也有五萬多石,還有四萬多石的大約月底便能陸續運到。草料也備好了大半。」
  
  縱然知道安三郎帶來的定然是好消息,這消息也比預想的還要好些,說來居然還要多謝那尊大佛,裴行儉搖頭微笑,握拳輕輕的捶了捶案面,「太好了」
  
  安三郎又笑道,「只是各家的糧倉如今都已經快滿了,再過些日子再有糧草送到,只怕已裝不下,不知何時可以動用官倉?」
  
  裴行儉頓時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用官倉收糧之時,便是要按約定先付各行商一半錢款之日,另外一半,要行商們將糧草送到軍倉後,憑軍倉的收條印章 來這邊支取。他的目光在案頭的銀壺一轉而過,面上的微笑卻十分篤定,「半個月後,開倉收糧」
  
  安三郎心頭一鬆,他們做商賈的,最怕便是積壓貨款,這樣的大筆購買糧草,動用的錢帛不是小數目,大軍何時能到,何時送糧還未可知,總不能一直這麼乾等著,若是半個月後能如約得一半的錢款,成本便回來了大半,壓力自然小得多。
  
  他雙手把賬冊交到了裴行儉手中,一面便言簡意賅的回報了行商們下一步的安排,裴行儉默默點頭,安三郎原是心思細密之人,這些具體事務在他手裡都是安排得井井有條,裴行儉聽了半日,不由笑道,「真是多虧三郎了」
  
  安三郎笑著搖頭,「哪裡的話,這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的這話倒是發自內心,安家在西州固然頗有根基,但他畢竟只來過兩次,如今有了這個機會,西州的商家大戶幾乎都參與了進來,事情雖然有些繁難之處,但用心去安排調度好了,他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不然他連開的香料鋪和藥鋪,為何同行裡不但無人敢使絆子,還有不少人主動前來示好?他身後雖然有著裴行儉這層關係,到底也要顯露些自己的手段,才能服眾。
  
  兩人又就著細節商議了幾句,門外卻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回報道,「長史,世子讓你趕緊去正堂,說是蔥山道前軍大總管蘇將軍派了一位參軍事過來。」
  
  前軍大總管蘇將軍?安三郎眼睛頓時一亮,低聲道,「蘇將軍的人來得好快」
  
  裴行儉也是面露喜色,對安三郎點頭一笑,「三郎略等等我。」正要快步往外走,突然腳步一頓,眉頭皺了起來。
  
  安三郎頓時有些納悶,卻見裴行儉出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容,轉頭道,「三郎先坐著,待會兒若讓你過去時,你言語上要當心一些。」
  
  安三郎不由奇道,「蘇將軍派的人難不成還有什麼不妥?」
  
  裴行儉微笑著搖頭,「此蘇將軍,非彼蘇將軍……」還要再說,門外已催促道,「長史,世子讓你快些過去。」
  
  裴行儉不及多說,只是向安三郎點了點頭,快步挑簾出去,跟在麴崇裕的隨從身後,一路去了正廳,還未入門,便聽見門內傳來一陣不算陌生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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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0:20
  第48章 言外風雲午後旖旎
  
  隨著一聲「裴長史到了」的通傳,屋內的笑聲驀然停了下來,裴行儉微笑著走了進去,就見麴智湛坐在案幾之後,依然是慣常的滿臉笑容。案幾前的麴崇裕看見裴行儉,眉梢微揚的笑了起來,「裴長史來晚了,該罰」
  
  原本背門而立的那個高大身影略頓了頓,緩緩回過身來,一張臉孔似笑非笑,「守約,沒想到這麼快又見了。」
  
  裴行儉走了兩步,抱了抱手,「原來是子玉兄,真是意外之喜子玉兄竟是隨著蘇將軍來了伊州?」
  
  蘇南瑾目光落在裴行儉的臉上,眼睛下意識的微微一瞇,自己父子如今被發配伊州,不都是拜他所賜?自己原本還頗有些茫然,直到父親詳細追問了那天發生的事情,才一個耳光扇醒了他——那位自稱蘇定方義女、武昭儀畫師的胡女,竟然就是裴守約的妻子此事長安無人不知,偏偏自己已經一年多未回長安,才被蒙在了鼓裡。裴守約當時不動聲色,原來是布下了那樣一個陷阱讓自己跳進去可恨的是,此事還累及到了父親,讓他又一次被發到了這種蠻荒之地,而自己也變成了一名九品的伊州參軍事蘇南瑾微微吸了口氣,才笑了出來,「正是,不曾想皇恩浩蕩,准了我到父親麾下效力。如今家父已被授了蔥山道前軍總管,此來西州,我是奉命查看備戰之事,倒是要煩擾守約幾日了。」
  
  裴行儉依然是笑微微的,「求之不得。「
  
  麴崇裕看了看裴行儉,又看了看蘇南瑾,眼神頗有些玩味,輕聲一笑,「蘇公子,西州錢糧賦稅之事,都是裴長史在管,公子有何事務,詢問長史便是,我卻是不大清楚的,不過公子若想知道西州哪種美酒最醇,何處歌舞最艷,崇裕倒是還能說上一二。」
  
  蘇南瑾見裴行儉並未出聲,顯然是默認了此事,心頭倒是微驚,適才麴崇裕說起不知錢糧幾何,自己還當不過是自謙之語,他自然也知道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對裴行儉的手段越發心生忌憚,卻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就此架空了麴氏父子心思轉了幾轉,他還是笑道,「守約,咱們便先談公事再敘私誼,不知西州為此次大軍準備了多少糧草?」
  
  裴行儉神色從容,「備了五萬石粟米,一萬車草料和谷料。月底便能齊備。大軍到時,隨時可運至軍倉。」
  
  蘇南瑾眉頭頓時高高的挑了起來,「守約莫不是開玩笑?西州有口近四萬,才備了五萬粟米,伊州人口尚不足一萬,也備了兩萬多石,大軍西征是國之重務,守約莫拿大軍的糧草當兒戲」
  
  麴崇裕眉頭一皺,他雖然明面上不曾過問此事,私下自然時時留心,近年來風調雨順,西州粟米不過一百多錢一鬥,敦煌等地則更低。裴行儉此次籌集軍糧,出的價卻是運到軍倉後一石粟米價三百文,幾乎翻了一番,這才惹得西州的行商們爭相出手,他隱隱聽聞是按著十萬石準備的,怎麼到他嘴裡便成了五萬石?他正要開口,麴智湛已笑道,「玉郎,去吩咐一聲,拿些梅子漿進來,蘇公子一路辛苦,也要解解暑氣才是。」
  
  麴崇裕一怔,看見麴智湛投來的淡淡目光,只得低頭應了一聲,走出門外吩咐隨從。
  
  裴行儉的臉上滿是為難的神色,半晌才歎了口氣,「不瞞子玉,西州不比伊州地廣人稀,當真是人多地少,我這兩個月來都在頭疼此事,高價收糧、動用行商,種種法子都試過了,原也是照著十萬石備的,如今卻只有五萬石有些把握,若是加上夏收的租子和西州存糧,大約也就是六萬光景。」
  
  麴崇裕回來時正聽得此話,心頭不由也狐疑起來,他忍不住看了父親一眼,麴智湛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他心裡一動,站在了一邊。
  
  蘇南瑾心裡冷笑了一聲,眼角一瞟,只見麴智湛仍是一副笑面佛的模樣,似乎全然不覺得這糧草之事跟自己絲毫關係,麴崇裕則看著案几上的硯台發呆,也是滿臉漠不關心的神色,心頭更是一鬆,看著裴行儉也歎了口氣,「實不相瞞,此事我也知曉為難,只是此次大軍有十萬之眾,程大將軍給家父下了嚴令,在大軍抵達之前,西、庭、伊三州務必以每口三石之數備齊軍糧,違者以軍令論處,家父這才令我來知會都護與長史,必得在七月之前,備齊此數。」
  
  十二萬石?裴行儉目光中露出了幾分真正的愕然,一時沒有做聲,蘇南瑾卻笑了起來,「守約不必擔憂,家父也知我與守約有舊,因此才特命我過來助你一臂之力。」
  
  裴行儉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子玉兄……」
  
  蘇南瑾微微揚起了頭,「我此來奉命領三百精兵隨行,守約先盡力籌集糧草,待到七月前入倉,所缺之數,我便派兵入鄉徵糧」
  
  「派兵入鄉徵糧」這六個字一出,連麴崇裕都驚訝的轉過頭來,這個詞背後的殘酷含義,西州人絕不會陌生。裴行儉臉色不由也微微一變,「萬萬不可,守約定竭盡所能交上粟米,只是十二萬石……」這個數目的確出乎了他的意料。
  
  蘇南瑾歎了口氣,「守約果然菩薩心腸,子玉珮服,只是軍令如山,哪有半分商量的餘地。守約你且放心,你先盡力而為,七月之前,若能如數交上自然最好,到時若有短缺,我便是拼上背個罵名,也不能坐視你被程總管軍法處置」
  
  看著裴行儉皺眉不語的摸樣,蘇南瑾的心中不由一陣愜意:他在西州呼風喚雨,卻沒有料到還有這一招在等著他吧?這是聽聞裴行儉的那把火後,父親苦思冥想才定下的計策,一口三石的數量也是父親向程將軍提出的,伊州人少,地卻不少,兩次強征之下總算收到了兩萬四千餘石,但以西州的土地,要拿出這些糧食,卻比登天還難。這樣一來,先以軍法之酷威懾,再以收糧之舉市恩,同時也讓裴守約好容易在西州建立的人望就此掃地,一石三鳥,便算是向裴守約先收一些利錢。
  
  裴行儉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子玉好意,我心領了,此事可否再容我幾日?」
  
  蘇南瑾搖了搖頭,「中元之前,大軍必到,縱然我想幫守約拖上幾日,但軍法不容情,守約莫存僥倖之想」
  
  屋裡的氣氛頓時沉悶了下來,連麴智湛臉上的笑容都收了兩分,外面倒是適時響起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世子,梅子漿可是即刻送上?」
  
  麴崇裕笑著看向蘇南瑾,「如今蘇公子正事已談完,還是先嘗嘗這柳中縣的梅子漿罷」
  
  被井水涼過的梅子漿酸甜可口,入喉便如一根冰線便讓人暑意頓消,麴崇裕又隨口說了些采梅女之類的風花雪月之事,屋子的氣氛慢慢放鬆了下來。
  
  裴行儉卻有些立不住,沉吟片刻還是道,「麴都護,下官還是先去吩咐屬下四處催催糧草。」又對蘇南瑾抱歉的一笑,「子玉,我失陪了,待得有暇時,定然請你好好喝上一頓。」
  
  蘇南瑾笑意輕鬆,「守約當真是勤於王事,讓人佩服。」
  
  麴崇裕卻輕佻的挑起眉頭,「守約好生讓人掃興我還要給蘇公子設宴接風,再說,蘇公子是頭次來西州看,也該有人有人帶他遊玩遊玩才是,你難不成都要躲了去?」
  
  裴行儉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只怕這些天下官都不會有太多閒暇,還要勞煩世子費心。」說著向三人抱了抱手,轉身便走,快到門口卻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笑道,「下官差點忘了,說來蘇公子也不是外人,蘇將軍便是畢國公當年的麾下愛將,兩次隨大將軍出征西域,只怕西州也是來過的,蘇公子家學淵源,想來對西州自不會太過生疏。」
  
  深青色的門簾悠然落了下來,蘇南瑾一顆心卻忽的悠了上去:自己來之前,父親曾反覆交代過,他曾在鎮國大將軍阿史那社爾麾下征討高昌之事,絕不能對麴氏父子提起。畢竟阿史那社爾這個名字,對於麴家而言,可謂沒齒難忘。當年阿史那社爾兵敗薛延陀,率殘部投奔高昌國,被國主麴文泰收留,後來又轉投大唐,當上了大唐的駙馬,誰料沒幾年便與侯君集一道率兵滅了高昌,麴文泰便是因此憂懼而死,此等國仇家恨,豈是十幾年的歲月能磨滅的?
  
  父親的確曾隨大軍西征,只是當時他職位不高,立功亦是不顯,原想著不會有人留意到此事,沒想到裴行儉居然記得這些陳年舊事,又被他公然的挑了出來蘇南瑾忍不住抬眼去看麴氏父子,只見兩人都有些愕然,倒是麴智湛先歎了口氣,「原來蘇公子與西州還有此等淵源,當年我隨唐軍回長安,倒是不曾聽聞令尊的名諱,想來那時令尊還聲名不顯。說起來當年高昌城破,侯君集縱兵搶掠,若不是畢國公還心存些舊情,約束麾下軍兵秋毫無犯,我等不知還會落到何等地步,此事慘烈,不提也罷」說著長長的歎了一聲。
  
  麴崇裕也是默然半晌,歎息不語。
  
  蘇南瑾心裡微鬆,看來這麴氏父子倒是明理之人,並不忌諱談論此事,卻也沒有一味記恨。笑了笑道,「正是,當年家父不過負責軍需,連高昌城都不曾進得,後來在沙州做了幾年刺史,又隨軍征討了一回龜茲,那回倒是轉做了先鋒,如今竟是回了伊州,也算是與西疆有些緣分。」
  
  麴崇裕展顏笑道,「那蘇將軍在西疆的年頭,豈不是比我還要長些?」
  
  一時這都護府的正廳之中,談笑之聲再起,比先前更是響亮了幾分。只是麴崇裕盛情邀請蘇南瑾到自己府中住下時,蘇南瑾略一猶豫還是擺了擺手,「多謝世子盛情,只是蘇某有兵丁隨身,不好自己逍遙,今日還是出城回營中安頓一番才是。」所謂人心難測,他原本的確打算多與麴氏父子交往,這才好對付裴守約。只是如今卻是不能不多留個心眼了。
  
  麴崇裕滿臉憾色,又約定了明日宴請的時間,笑吟吟的把他送了出去,回頭臉色便沉了下來,冷冷的哼了一聲,對麴智湛道,「裴守約這離間之計也使得太過拙劣,阿史那社爾固然死有餘辜,可他便以為我們麴家會對每一個曾發兵高昌之人都恨之入骨、老死不相往來?若是如此,我們在長安還能活到如今?父親放心,兒子不會糊塗」
  
  麴智湛臉上的微笑早已收了起來,看著那飄動的門簾出神,「離間計拙劣不拙劣,要看對誰使,對付這蘇公子,只怕這般便是足夠。如今我們便是半點都不介意,他能信麼?」
  
  麴崇裕知道此言不虛,想了片刻才道,「這蘇公子與裴行儉似乎結怨頗深,這十二萬石糧食,似乎也是衝著他來的。兒子這便著人去打探一下,他們結怨究竟所為何事。再者,這十二萬石裴守約到底能籌到幾成,也需著人探聽明白,所差之數,我會立即從公田補上,暫停西州官員米祿,再派人去南邊諸國收購。」想到離七月不過二十幾天光景,若是差個幾萬便是從周邊運來也絕非易事,一時不由眉頭緊皺,語氣深寒,「他們這些唐人自己明爭暗鬥也便罷了,居然拿著西州人來作伐」
  
  麴智湛看著他歎了口氣,「此事關乎西州子民,大佛寺那邊,你依然要盯著,只要裴行儉所行無果,便立即讓他來見我,出錢之事,由我來說收糧之事,更要立即著手做起來。」
  
  麴崇裕帶點了點頭,「兒子這便讓人去辦。「想了想又冷笑一聲,「大張旗鼓的辦」
  
  ………………
  
  「十二萬石?」安三郎「騰」的一聲站了起來,「豈有此理此次我們這些人在西州收到六萬石糧米,已是各出神通了,若要再搜羅兩萬出來,也不是搜不出來,只怕……若是從外地運,此刻派人過去,收是能收一些,但時辰太短,一則錢帛花費太巨,二則也有些冒險。」
  
  裴行儉點頭不語,他自然也知道,在西州本地收糧最是便宜,商賈們自然會竭盡所能,如今除了些富戶外,只怕西州人家都剩不得太多糧食,再收便只能強收,「我算過了,西州各處糧倉還有幾千石餘糧,若加上公田職田所出,能湊上一萬石,還有一萬麼……」他正想說可以另闢蹊徑,就見安三郎臉上突然露出了猶疑的神色,不由轉了話,「三郎可有法子?」
  
  安三郎不好意思的捋了捋鬍須,「其實,咱們這些人實收的糧米有十一萬石。」
  
  裴行儉怔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你們收糧時做了手腳是不是……」
  
  安三郎忙道,「你也知曉軍倉的規矩大,遇到不好說話的,剋扣兩成也是有的,我們也是無法,收時便留了些余量,這也算是規矩,好在這次收糧的價錢本來便比往年高了兩成,因此農戶們也不計較……若是九郎有把握入倉時公平計量,只怕十一萬石尚能有餘。」
  
  裴行儉出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你放心,我來安排。」他的手指有意無意的轉動著案幾上那把銀壺的蓋鈕,「讓人不敢弄鬼,原不是什麼難事」
  
  安三郎眼睛一亮,「這是更好」這樣一來,他們這些行商也能多一成的收入,豈不是皆大歡喜?他的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卻沒看見裴行儉目光往北邊的高窗掃了一眼,眉頭輕輕一皺,隨即才舒展開來,揚聲道,「請倉曹參軍和戶曹參軍過來議事」
  
  這一日,裴行儉回到家中時,已是快到午後的申初時分,一日中最熱的時分剛剛過去,屋子裡卻比午間更悶熱了一些。裴行儉進門便鬆開了衣袍上的蹀躞帶。屋裡靜悄悄的,他挑簾走進內室,卻見琉璃正靠在床頭打盹,手裡拿的一卷書大半已滑到了裙子上,衣裙微鬆,頭髮也散了幾縷下來,襯著雪白的臉頰和長長的睫毛,竟是平日不曾見過的風情。
  
  裴行儉出神的看了片刻,琉璃的頭卻突然往下一點,又了倚回去,眉頭還不舒服的皺了起來,那卷書也在一點一點的滑出手掌。他不由失笑,輕手輕腳的走了過去,拈起她散亂下來的一縷頭髮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掃了掃,琉璃下意識的伸手一揮,手頭的書頓時滑落在地,發出「啪」的一聲響,她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看見裴行儉近在咫尺的笑臉,不由一怔,平日清澈靈動的眸子裡一片茫然。
  
  裴行儉胸口一熱,低頭吻上了這雙眼睛,手上微一用力,將她攬入懷裡,那根本來便有些鬆散的衣帶在他的手指間迅速滑落下去。她的肌膚細潤而清涼,卻讓他覺得自己體內的那團火燒得得愈發難以自抑,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覺大了起來。
  
  琉璃剛剛清醒過來的腦子頓時又有些迷糊,好容易才想到還有事情,忙往後仰了仰頭,「守約,守約你等等,」他的雙唇已封了上來,帶著驚人的熱度和不容拒絕的堅決。琉璃的理智無聲的消失在他的纏綿的唇齒和火熱的手指之間,伸手環住了他的背脊…………
  
  良久之後,裴行儉從床上起身時,琉璃只覺得自己連眼皮都懶得睜開,只是已經回到腦子裡的理智實在不允許她像往常一般直接睡過去,咬牙還是坐了起來,裴行儉從壺中倒了水,打濕了布巾,回頭看見她,倒是怔了怔,「你歇著就好。」
  
  琉璃笑道,「我有東西要送你。」
  
  裴行儉看著她倦色未退的臉,簡直有些哭笑不得,「你歇好了再送不成?」
  
  琉璃堅決的搖頭,「過一會兒便送不了」說著站了起來,略停了停才走到門外,揚聲道,「小檀,快把井裡冰著的青梅酒送過來。」
  
  裴行儉驚訝的挑了挑眉,實在不大明白,她為何如何著急讓自己喝酒。跟著她走出去時,才注意到外面的食案上一排放著好幾個壺,有精緻的鎏金銀壺、有彩繪的玻璃壺,還有一個樸實無華的銅壺過得片刻,小檀便抱了一個水淋淋的瓦罐進來,琉璃讓她把褐色的青梅酒逐一倒滿了案幾上那幾個壺,又蓋上了壺蓋,小檀笑道,「娘子又要擺弄這些壺了」
  
  琉璃擺手不語,小檀好奇的看了幾眼,才走了出去。裴行儉看了看這幾個壺,又看了看滿臉認真盯著壺看的琉璃,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也在案幾邊坐了下來。
  
  沒過多久,只見最外側的玻璃壺上似乎隱隱有水光流轉,裴行儉吃了一驚,忙伸手摸了上去,只覺指尖微潤,果然是有水,再看銅壺和銀壺,看上去倒也不覺得有太大異樣,只是用手指細細撫上去,分明也有輕微的水意。
  
  裴行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又從懷裡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細細的把銅壺擦了一遍,確認手帕有濕痕,才怔怔的抬頭看向琉璃,「琉璃,這是怎麼回事?」
  
  琉璃心裡歎氣,很簡單,這是因為空氣中的水蒸氣遇冷重新凝結成水,只是要是照直這麼說出來,自己肯定會被他當做生病燒糊塗了。她笑著搖頭,「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今日午間我用玻璃碗盛羅闍喝時,突然覺得碗上似乎有水。這才想起,在宮裡若是夏日用冰時,杯盞便會發潤,有時還會有水珠滴落。橫豎西州井深水涼,我便索性拿井水來多試了幾次,果然不管是玻璃壺、銅壺還是銀壺,只要在裡面倒滿井水,過得一會兒,外面便會微潤,午間在外面時,水意比這還要明顯,想來若是放了冰塊進去,或許會潤得更厲害。」
  
  裴行儉的目光依然凝視著手裡的那把銅壺,說話的工夫,剛剛被帕子擦乾的銅壺顏色又變得有些潤澤。中空的銅佛、西州唯一的冰窖……他閉上雙眼,搖頭笑了起來,「原來如此我怎麼便沒想起來?」
  
  他睜眼看著琉璃微笑,突然把銅壺往案面上用力一頓,站起來一把她抱起,在屋裡轉了好幾個圈,笑聲朗朗的傳了出去。
  
  琉璃頓時有些頭暈,忙摟緊了他的脖子,「莫轉,快莫轉了」
  
  裴行儉放下她,在她臉上用力親了一下,「琉璃,你又幫了我大忙」
  
  琉璃不敢撒手,閉著眼睛笑道,「你還不知恩圖報,結草啣環,也免得我白忙這一日?」
  
  裴行儉哈哈大笑,「娘子所言,敢不從命只是小的先還要從娘子這裡借一個壺。」
  
  琉璃想了想笑道,「銅壺不借。」
  
  裴行儉笑著歎氣,「就借半日。」
  
  琉璃搖頭,「半刻也不借,除非……」她笑嘻嘻的看著裴行儉,閉口收住了下面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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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有心攪局無力回天
  
  午後,西州的上空,烏雲迅速變得濃厚起來,雲層間不時劃過閃電的微光,隨即便響起了滾滾的雷聲,眼見天色朦朧,高空中似有雨幕籠罩,只是眼前的地面上卻是依然看不到一滴雨水。
  
  琉璃站在屋簷下仰頭看了半晌,忍不住歎了口氣,又是這種雨水到半空就被蒸發乾了的古怪天氣麼?
  
  站在她身邊的小檀抱怨道,「等了半日,又是一場鬼雨白耽誤工夫。」說著抬腿便往外院走,剛走到院中,幾顆碩大的雨珠毫無預兆的落了下來,正砸在她頭上。小檀「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幾步躥到了院門下面。
  
  下一刻,比黃豆還大的雨點稀稀拉拉的落在院中的硬土地面上,濺起的塵土形狀竟是格外清晰,看上去就如一朵朵淺黃色小花在瞬間盛開又凋零。
  
  琉璃不由看得呆住了。
  
  一隻手穩穩的攬住了她的肩頭,裴行儉的目光也落在那些雨點上,臉上帶著淡淡的喜悅,「今日的雨倒是落下來了。」
  
  琉璃向他揚起了笑臉,「真是適宜出行的好日子」
  
  裴行儉捏了捏她的臉頰,聲音裡充滿了無奈,「放心,雨停了便帶你去。」
  
  琉璃嘻嘻一笑,拿把銅壺換場熱鬧看,這樁買賣真是划算。那個滿臉刻著德高望重四個字的老和尚,變起臉來會是什麼樣子?她等著看這一幕,已是等了足足半個月稀疏而碩大的雨點掉了一刻多鍾便驀然停了下來,天色慢慢變得清明,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照在西州城上,半濕的地面頓時熱氣蒸騰。好在雨後的風裡還帶著涼意,讓這悶熱多少散去了一些。
  
  裴行儉穿上了琉璃給他新做的細白疊圓領袍,白疊被染成淡淡的青色,袖口和領口包著顏色略深的棋格紋青綾,看去簡潔素雅。琉璃也穿著淡青色衫子,配棋格紋暗花的青綾裙,裴行儉平素對穿著並不太在意,一看兩人這一身也笑了起來,上前攜住了琉璃的手,邁步往外走去。
  
  阿成早已等在了門口,手中拿著一個沉甸甸的照袋,小檀也換了身衣服,挽著裝了香燭的籃子。琉璃看了阿成的照袋一眼,忍住了嘴角的笑意。
  
  大約是剛下過雨,日頭又不甚酷烈,道上的行人倒比平日多些,待過了南門,香客打扮的人更是絡繹不絕,每個人身上都是風塵僕僕,一看便知是趕了不少路。大佛寺的銅佛顯聖每次都會持續一個來月,如今所剩時日無幾,趕來進香的也以遠途而來的信徒為主,雖不及前些日子的人山人海,卻也依舊熱鬧非凡。
  
  裴行儉一行人離佛寺大門還有十幾步路,寺外駐守的府兵中領隊便快步迎了上來,抱拳行禮,「見過長史」
  
  裴行儉認得此人正是平素常跟在麴崇裕身邊的心腹,也笑著點了點頭,「祇隊正辛苦了。」
  
  這位祗隊正似乎沒料到裴行儉居然一口便叫出了他的姓氏職務,倒是呆了一下,隨即滿臉堆笑,「長史好記性,不知長史此來可是為了上香?」
  
  琉璃不由納悶的看了這位府兵隊長一眼——廢話麼這不是?雖然午後上香是少見點,但有了佛像顯聖這事兒,從日出到日落來上香都不算稀奇。
  
  裴行儉也是笑而不語,祇隊正拍了拍頭,「下官糊塗了。」裴行儉點了點頭,正要走開,祇隊正又回頭道,「尤十六,你不是有事要向長史請教?」
  
  一個不到二十的小府兵紅著臉走過來向裴行儉行了禮,開口時多少有些磕巴,「長史,小的、小的阿弟半個月前放牧時不合貪睡,丟了一隻馬駒,家人遍尋不得,適才他們,他們說長史能算,讓小的來問問長史,該如何去找那馬駒。」說完之後更是滿臉通紅,眼睛都不知看著何處才好。
  
  裴行儉笑著搖頭,「時日久了,此事不好算,況且我也未帶卦錢在身,不如日後再說?」
  
  祇隊正忙道,「還不趕緊謝過長史?」又對裴行儉笑道,「長史有所不知,這尤十六的阿弟原是替人放牧,若是尋不得馬駒,便要白替人再看兩年,他家近來多事,我等想幫也出不了力,這才厚著臉皮來求長史……」
  
  琉璃聽得幾句,漸漸覺出不對來,裴行儉臉上的微笑不變,只是當這隊正從尤十六扯到牧馬監時,還是歎了口氣,「隊正高見,只是我還有事,回頭再與隊正探討。」
  
  祇隊正忙笑道,「看我糊塗了,真真是對不住長史,長史稍等,這邊人多擁擠,下官這便領您過去。」
  
  剛到內院,另一隊府兵的隊正又熱情洋溢的迎了上來,這次卻是來回報,此次佛像顯聖,引來的香客比前幾年更多出了三成,幸而長史與世子安排得宜,三十多日來未曾有人受傷云云。
  
  這都是怎麼了?琉璃越發詫異,隨即便聽見身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守約,真真是巧,你怎麼也來佛寺了?」
  
  從寺門走進來的麴崇裕身上穿著一件緋色錦邊的交領綾袍,頭上還束著鎏金銀冠,氣息未定,雙頰微紅,當真是色若春曉之花。只是無論如何看不出半分拜佛的模樣。
  
  剛才還口若懸河的隊正立刻行了一禮,低頭退了下去,裴行儉轉身抱了抱手,「真是巧。」
  
  麴崇裕笑著走上幾步,「不知守約此來,所為何事?」
  
  裴行儉看了他一眼,笑了起來,「還能所為何事?」
  
  麴崇裕臉上倒是露出了些許詫異之色,「守約難不成真有心向佛?竟是比我還來得勤些。」
  
  裴行儉搖頭,「不敢與世子相比,內子偶然有感於心,要來參拜一番,我卻是有些惦念玄覺大師的好茶了。」
  
  麴崇裕似乎這才看見琉璃,向她微微欠身點頭,「原來是庫狄夫人要來拜佛。」
  
  琉璃此時哪裡還不明白適才那兩個隊正在弄什麼鬼,聽了這話,忍不住笑著還了一禮,「我也詫異得很,適才這兩位隊正為何如此盡忠職守,原來世子要來上香。」
  
  麴崇裕仿若不聞,轉頭便又跟裴行儉說起話來,一面說一面上了台階,卻見那位覺玄大師也從殿內轉了出來,合十行禮,依然是一臉和善的微笑,「長史與世子今日竟是聯袂而來,善哉善哉。」
  
  午後時分的西佛殿不比平日的熙熙攘攘,香客卻也不少,琉璃上香之時,耳邊是一片虔誠的讚歎祈禱,只是面對眼前不遠處那座汗水流得越發歡暢的大佛,她只覺得手指癢得厲害,恨不得探出去摸一摸那佛像是不是冰涼,好容易才咬牙忍住了,又看了好幾眼才戀戀不捨的出了佛殿。
  
  她的樣子倒也無人留心,麴崇裕正對覺玄笑著道,「長史說大師的茶極好,崇裕今日也想叨擾一杯,不知會不會太過打擾?」
  
  覺玄雪白的眉毛舒展開來,合十微笑,「求之不得。」
  
  依然是東廂房的雅間,烹茶的年輕僧人也依然手勢優雅,動作熟練,連備下的茶盞都與上回一模一樣,只是氣氛多少有些不同,麴崇裕似乎對佛經極熟,與覺玄引經據典的說起了因果福報之事,自有一種水潑不進的優雅。琉璃固然不會開口,連裴行儉都只是笑微微的聽著,半晌才回身向阿成點了點頭。阿成轉身悄然走到覺玄身邊常跟著的年輕僧人旁邊,低聲了兩句,那位僧人有些意外,也低聲回了一句,見阿成點頭,才笑著跟他一道走出門外。
  
  麴崇裕百忙之中也給身後的隨從遞了個眼色,那隨從腳步輕快的跟了門,回頭便對覺玄笑道,「法師所言甚是,只是我倒記得玄奘法師當日曾說過,若不催邪,何以顯正……」玄談妙語中,適才的那點動靜,就像小小的雨滴落在湖面上,激起的那點漣漪迅速的消失不見,連水花都不曾激起一朵。
  
  大約過了兩盞多茶的功夫,出門的三個人又悄然走了回來,阿成依舊拿著他的照袋,滿臉微笑,眼睛都比平日亮一些。那位年輕僧人低著頭,看不出神色如何,倒是麴崇裕的那位長隨神色如常,向麴崇裕微微搖頭,站在了他的身後。
  
  麴崇裕暗自鬆了口氣,卻見裴行儉低頭喝了一口茶,突然開口道,「覺玄法師,裴某此次前來,是有事相求。都雲佛法慈悲,法師當也知曉,如今西州便有一場莫測之事。」
  
  麴崇裕不由訝然的看向裴行儉,只見他一臉從容,含笑問道,「不知大佛寺可願慈悲為懷,為西州子民做下這場善事?」
  
  覺玄已然怔住了,倒是他的身邊的年輕僧人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個字,他的臉上的皺紋突然一僵,微張著嘴,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還是麴崇裕眉頭一挑,先笑了起來,「守約此言何意?」
  
  裴行儉歎了口氣,「世子想也知曉,那十二萬石的糧草大限,下官不才,今夏的租稅加上西州行商手裡所籌,倒也湊齊了此數,只是都護府賬上無錢,倉中無帛,總不能空口白牙開倉令行商交糧。下官想來想去,也唯有指望佛寺出力,來解救西州百姓這一回。」
  
  麴崇裕多少有些意外,這一個月來,自己布下無數人手,防的便是裴行儉這一招,可這一個月來,裴行儉與他身邊之人都在忙著軍糧之事,與蘇南瑾倒是見了兩次,卻根本不曾靠近過大佛寺,今日自己才突然收到他再次上香的消息,還以為他準備了怎樣的犀利說辭、巧妙手段,沒想到,裴行儉卻是這般簡單直接的說了出來……
  
  麴崇裕定了定神,搖頭而笑,「此言差矣,佛門固然是以慈悲為懷,然則這錢糧之事,乃是我等朝廷命官分內之責,焉能推諉於方外之人?守約為民籌劃,一片苦心,崇裕也是佩服得緊,只是今日之事,的確太過唐突。」他笑著看向覺玄法師,「法師放心,此等官府事務,我麴家必然一力承擔,不會教西州子民不安,亦不會打擾到佛門清淨。」
  
  覺玄低頭念了聲佛,聲音明顯有些沙啞,「多謝世子。」
  
  麴崇裕揚眉一笑,端起茶盞愜意的喝了一口,正想再說兩句,卻聽覺玄聲音平緩的說了下去,「只是軍糧之事,事關西州四萬百姓,想來我佛今夏顯聖,便是為了拯救西州子民度過此劫,我等又焉能不遵佛旨?此次各方信徒所捐的功德,如今已有四萬多緡,本寺將悉數捐做軍糧之資還望長史成全」
  
  麴崇裕的一口茶頓時悉數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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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如墜雲霧胸有成竹
  
  走出大佛寺的院門,麴崇裕努力端著的一張笑臉徹底的垮了下來,轉頭看了自己的隨從一眼,語氣不由帶了幾分嚴厲,「適才究竟出了何事?」
  
  隨從撓了撓頭,滿臉困惑,「並無異樣,是裴長史的親隨向佛寺討了些冰,說是長史夫人想用來冰些梅漿。」
  
  麴崇裕眉頭微皺,西州井水深涼,西州人夏日要吃冰漿冰酒,不過吊入井中一兩個時辰便可,但長安富貴人家夏日飲漿的確多喜用冰,以這位庫狄氏的性子,想沾佛寺的光毫不稀奇,但若不是他們出去的這一趟出了問題,難不成這覺玄法師還真是收到了佛旨,而裴行儉早在兩個多月前就算到了這一天?
  
  不絕無此理
  
  麴崇裕臉色更寒,「你把前後的經過仔仔細細說上一遍,一個字一件小事也不許漏」
  
  隨從唬了一跳,想了半日才道,「裴長史的親隨去找那位僧人時,我因站得近,依稀聽到那位親隨是說,聽聞大佛寺有冰窖,自家夫人想做冰梅漿,不知能否讓他去冰窖裡拿些。僧人便答,拿些冰自是不打緊,只是佛寺冰窖歷來用以保存供物,外人不好進去。那位親隨點頭,兩人便一道出了門。」
  
  「小的跟出去時,便說也想看看冰窖,大僧只說寺有寺規。那位親隨後來拿了把壺出來,說裝個半壺便好,大僧提壺自去後院冰窖取冰了,沒多久便拿了回來。那位親隨又問了些佛像顯聖之事,說是若不是前次來給這佛像上香,也不會知曉大佛寺竟有冰窖,怪道是西州佛門之首,佛祖格外垂青,如此誇讚了大佛寺幾句,都是日常話,再沒說旁的。」
  
  麴崇裕眉頭不由皺得更緊,「便是這些了?」
  
  隨從想了想才道,「快到門口時,長史親隨還讓大僧幫忙拿了壺,說是這壺原是尋常,但裝了佛寺的冰便是與眾不同,他只怕出汗滑手,萬一砸了,佛祖豈不見怪?還是裝入照袋大家才把穩。那大僧還當真差點滑手摔了壺,虧得長史親隨手快用照袋接住了,小的也跟著笑了一回便回了屋。」
  
  不過是尋常玩笑,麴崇裕失望的搖了搖頭,思前想後的走了一路,直到已然進了都護府正堂的門,依然是不明所以。
  
  麴智湛抬頭看見麴崇裕的臉色,慢慢站了起來,「大佛寺出了何事?」
  
  麴崇裕垂眸回道,「裴守約向覺玄法師直言相求,望佛寺出手解糧草之難題,覺玄法師竟是一口答應,還道佛祖此次顯靈想來便是為了此事,因此要把這一個月所收功德悉數捐出。兒子勸說了幾句,覺玄法師竟是鐵了心要捐,裴守約已讓府兵們去清點錢帛了。」
  
  麴智湛臉上也露出了愕然之色,「怎會如此,覺玄大師此前一個字未透可是裴長史暗中使了手腳?」
  
  麴崇裕的聲音更是低了下來,「兒子無能,查不到端倪。父親以為,如今該如何應對?」
  
  麴智湛搖了搖頭,又坐了回去,「還能如何?此事雖是出人意表,然則與你我,到底也無妨礙?只是……」他略停了片刻,聲音變得肅然起來,「玉郎,我知你心高氣傲,對裴長史頗不服氣,只是事已至此,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如今為父要勸你一句,萬萬不可為了一時意氣,樹下一世強敵今秋大軍到後,事務必然繁多,為麴氏計,為西州計,你還是放下心思身段,多與裴長史攜手共事,若能摒棄前嫌固然最佳,至不濟也要相安無事才好」
  
  麴崇裕默然半晌才道,「莫非技不如人,便只能束手待斃?」
  
  麴智湛眉頭一皺,隨即才慢慢鬆開,淡淡的道,「人生在世,豈有永世一帆風順之理?也不過輸得起和輸不起之別罷了。為父蹉跎半生,論雄才大略遠不及你祖父,論風采人望,亦遠不及你伯父,唯一會的,也不過是如何去輸,我原以為你在長安這十幾年,大約也該學會一個輸字,卻沒想到一個裴守約,便讓你這般失了分寸」
  
  麴崇裕抬起頭來,嘴唇微動,想說點什麼,麴智湛已揮手道,「你不必多說,為父口才原本不佳,認真辯起來,只怕不是你的對手,你只須下去多想一想,想清楚之前,莫再輕舉妄動便是」
  
  麴崇裕只得低頭應了個是,麴智湛見他神色落寞,不由放軟了口氣,「這半個月你也辛苦了,這幾日橫豎無事,不如去山北的別院歇個幾日。」
  
  麴崇裕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這兩日只怕便會有大事,今日去大佛寺前兒子才聽說……」一言未了,便聽外面傳來了通傳之聲,「都護,蘇參軍求見」
  
  麴崇裕不由愕然失笑,低聲道,「便是這位蘇公子之事,崇裕待會兒再回報。」說完轉身出門,對正大步走來的蘇南瑾抱手一笑,「子玉,裡面請。」
  
  這半個月來,麴崇裕與蘇南瑾廝混了好幾日,他原是長袖善舞之人,兼之出手豪爽、人品風流,到了七八日上,蘇南瑾便也不提要回軍營,在麴崇裕為他收拾出來的一間小院住下,日日美酒佳餚,夜夜美婢嬌娥,只覺得比在伊州更愜意十分,此時看見麴崇裕迎了出來,蘇南瑾臉上也綻開了笑容,「原來玉郎也在,倒是巧了」
  
  麴崇裕把蘇南瑾引了進去,一面便問,「子玉今日可是有事?」
  
  蘇南瑾點了點頭,「確是有事相詢與都護。」進門便向麴智湛行了一禮,「見過都護。」
  
  麴智湛笑瞇瞇的道,「蘇公子請坐,這幾日小兒若有招待不周之處,敬請見諒。」
  
  蘇南瑾自然滿口感謝,說了幾句閒話,便話鋒一轉,「麴都護,適才裴長史遣人知會子玉,道是軍糧已然備齊,明日便可入倉,讓我過去督查,並接手西州糧倉,不知此事可是都護的意思?」
  
  麴智湛臉上露出了幾分驚訝,隨即便又是滿臉笑容,「裴長史負責西州錢糧,他既然說已然備齊,定然便是備齊了,想來一事不勞二主,煩勞公子這一趟,為的是省卻日後再入一次軍倉的繁瑣,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蘇南瑾眉頭一挑,「都護竟是並不知曉此事?」
  
  麴智湛只是呵呵的笑,「讓公子見笑了。長史謹慎勤勉,做事歷來妥當,我便也躲了懶。」
  
  蘇南瑾看了麴崇裕一眼,見他臉色淡淡的,心頭更是大定,抱手笑道,「既然如此,子玉心中有數了,這便告退」
  
  麴崇裕忙道,「我送你出去。」一路將蘇南瑾送到了門外,蘇南瑾見左右無人,便笑道,「玉郎可想去看場好戲?」
  
  麴崇裕心裡一動,倒是露出了幾分驚訝之色,「子玉的意思的……」
  
  蘇南瑾冷笑了一聲,「我聽聞裴守約這些日子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倒是讓西州行商們都瘋癲了般鞍前馬後的為他籌集糧草,想來今日既然敢讓我去督查,便是胸有成竹了,卻不知……」他笑著轉了話頭,「這收糧非一日之功,你等著便是。」說著拱了拱手,昂首大步離去。
  
  麴崇裕看著他的背影在都護府外消失不見,臉色才冷了下來,轉身回到正廳,對麴智湛冷笑道,「這蘇南瑾倒是個膽大手黑的,看來我聽到的消息沒錯,他是準備是份量上做手腳,聽說是要剋扣兩成」
  
  麴智湛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沉吟道,「你如何打算?」
  
  麴崇裕猶豫了片刻才道,「崇裕想著,總要讓那蘇南瑾收斂些才好,若是差個一成半成,咱們這十幾天來,倒也收了些糧米,加上西州大戶們的,大約萬來石還是湊得出來。」
  
  麴智湛歎了口氣,「玉郎,你還是想要與裴守約比個高低?壓他一頭?罷了,依我之見,你什麼都不必做,尋個不起眼的人知會裴守約一聲便罷。」
  
  麴崇裕不由一怔,「父親,為何要去知會他,他既然讓蘇子玉接管糧倉,想來……」他恍然醒悟過來,「父親只是想讓裴守約知道,此事並非我等的籌劃?」
  
  麴智湛笑著看了他一眼,「你都能想到之事,裴守約會毫無準備?」
  
  麴崇裕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父親的意思是認準那裴守約手段遠超自己了,只是此事……他用力吐出胸口的一團濁氣,露出了笑臉,「父親說的對,既然如此,咱們等著看他們如何過招便是。」
  
  麴智湛圓團團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真正的笑容,「正是,這樣一場好戲。莫說你,便是為父都想去看上一看」
  
  ………………
  
  清澈的淡褐色梅子漿裡,晶瑩的冰塊載沉載浮,盛梅子漿的玻璃圓缽上迅速的凝結了一層水珠。琉璃自己動手,分了三小碗出來,笑道,「你們也來嘗嘗。」
  
  小檀和阿燕都喝了兩口,小檀便道,「婢子覺得,這梅子漿雖比井水裡浸過的涼一些,嘗著似乎卻也淡一些,倒也沒什麼稀奇的。」
  
  琉璃喝了一口,歎道,「我倒是嘗出了些金銀的味道。」
  
  小檀「啊」了一聲,忙喝了一口,皺眉道,「婢子怎麼嘗不出來?這金銀……是什麼味道?」
  
  阿燕便笑道,「都說西州水貴如金,西州城雖然略好些,這冰卻也金貴得很,大約還真是分外值錢些。」
  
  琉璃笑而不語,這大半壺冰,換了四萬緡的錢,莫說值得一壺金子,只怕一壺鑽石也差不離了。
  
  小檀歎道,「也就是大佛寺這等地方,還能有冰可用。」又嘖嘖兩聲,「沒想到一座佛寺居然一筆便捐了四萬多緡出來,雖然比不上娘子手闊,倒也算得上驚人」
  
  琉璃不由啞然失笑,正想說話,裴行儉從外面挑簾走了進來,見了案上的冰梅漿,對琉璃笑道,「你倒是性急。」
  
  小檀和阿燕忙行禮退了下去,琉璃便上前幫他解了腰間繫著的青帶,一面問道,「忙了這半日,可是將佛寺捐的錢帛都清點妥當、收入官倉了?」
  
  裴行儉搖了搖頭,「清點自然是清點了,至於收入官倉麼,」他低聲笑了起來,「這些錢帛若是就這麼收入官倉,豈不是太過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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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1:50
  第51章 八面埋伏軍法處置
  
  西州城四面懸崖,常年只有東門供人出入。然而西州人都知曉,這座高台之城其實共有三處城門。除了日常出入的東門,西門為得勝門,每逢大軍凱旋時方會打開,而對著河谷間最狹窄險要之處,還有一處南門,烏沉沉的鐵木大門和吊橋,矗立在陡峭的懸崖絕壁上方,讓人一望便起肅然之意。
  
  六月二十八日的清晨,當初升的陽光把西州染得一片金紅,這扇沉重的大門竟是轟然洞開,結實的吊橋緩緩落在了對岸的巖壁之上。早已等候在河谷外開闊處的糧車,迅速排成了長隊,人引馬拉的從吊橋上進入城門,又停在了都護府南面的那片校場上。
  
  不大工夫,偌大的校場便橫七豎八的停滿了糧車。只是除了偶然的馬嘶之聲,竟是一片肅靜,趕車的車伕們平日最愛閒扯磕牙,此刻一個個卻都緊閉雙唇,不時東張西望,心裡暗自打鼓。
  
  數百名頭定鐵盔,胸配片甲的軍士分列在校場的東、西兩頭,人數雖不甚多,身上散發的肅殺之氣卻似乎直衝霄漢。莫說是那些車伕,便是隨車進來的行商,相視幾眼後也不敢貿然開口,其中有些見多識廣的一眼便看出這數百兵士打扮氣度都與西州府兵迥異,是正經的唐軍精銳。
  
  校場北面,是整整齊齊的幾排糧倉,倉房前的空地上,稱糧用的官斗官斛早已安置妥當,十幾位同樣一臉肅殺的軍士負手而立,西州的倉曹參軍張高與幾位管糧的官吏陪在一邊,心裡多少都有些郁然——這收糧入倉,原是州里最大的肥差,手頭略變動些鬆緊,自有不少好處可得,如今隨著裴長史的一道交倉的政令,自是都化作了泡影。而眼前這些軍爺,顯然不是好相與的,看那擺弄斗斛的手勢便知,頗有幾個是此道老手,還有那斗、斛的規制……此番只怕不但糊弄不得,還要賠上小心才能了結這趟差事。
  
  隨著一陣霍霍的靴聲,一身戎裝的蘇南瑾帶著十幾位親兵走到了糧倉面前,眼光一掃,臉色已然沉了下來,「裴長史怎生人還未到?」
  
  張高忙笑著迎上一步,「裴長史適才已派人來知會了一聲,因今日不但要收糧,還要給這些交糧的行商支付一半錢帛,他要去準備一二,稍後便到。」
  
  錢帛?蘇南瑾嘴角冷冷的一撇,他不就是從佛寺那裡敲了一大筆麼?這位裴守約斂財的手段當真了得,當今聖上與皇后那般崇敬僧尼,他居然也敢對佛寺下手只怕日後對景揭了出來,還不知會落個什麼下場再說了,今日之事,他以為是用錢帛可以揭過的麼?
  
  蘇南瑾的目光從那幾個軍中定制的斗、斛上掠過,抬頭看了看天色,冷笑道,「卻不知長史要準備到何時才能妥當?這收糧之事也是耽誤得起的?」
  
  張高忙道,「公子稍候,某這便差人去催一催長史。」回身指了個差役道,「你快去一趟,找到長史,便說蘇公子已然到了,請他盡快過來。」
  
  眼見那差役撒腿便跑了出去,蘇南瑾的臉色依然紋風不動,「時辰不早,有勞參軍打開糧倉,這便開始收糧罷」
  
  張高一怔,蘇南瑾的目光鋒利的看了過來,「十二萬石糧食,絕非兩三日便可收完,若不抓緊些,待前軍到時,此等重責,誰來擔當?」
  
  他身材原本高大,語氣又咄咄逼人,張高不由退了一步,念及裴行儉之前「不得與蘇公子衝突」的吩咐,還是訥訥的道,「那、那便依公子所言。」說著向管糧倉的小吏揮了揮手,小吏忙從懷中掏出銅匙,打開了當先的一棟四間糧倉。
  
  西州的糧倉自然亦是用減地留牆法在生土中挖掘而成,只是四面土生牆都是特意留得上薄而下厚,整個形制恰恰有如倒扣著的米鬥,兼之進深頗長,又無高窗燈火照明,看去又頗像四張黑黝黝的飢餓大嘴。
  
  這糧倉一開,等候的糧車便有了小小的騷動,安三郎早已等在行商之中,當下向人群中的張二郎欠身行了一禮,「張騎尉,您先請。」
  
  這張二郎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因盜牛案而名聞西州的敦煌張氏子弟。他原非行商,只是此次收糧利潤可觀,又是與官府合作,有些大戶鄉紳也頗願加入,安三郎自是不好拒絕。這張二郎大約是想著能表一表自家洗心革面的誠意,更是頗為熱心,此次設法收了一千多石的粟米上來,比尋常行商還來得快些。安三郎幾日前便與裴行儉合計過一次,今日第一個便安排了他去交糧。
  
  張二郎早等得不耐煩,聽得這句呵呵一笑,抱手說了聲謝,與安三郎一道走了上去。
  
  旁人也就罷了,那倉曹參軍張高一見張二郎,心裡不由叫了一聲苦,這位族兄怎麼在這個節骨眼上又冒了出來?此時也不能多說,只咬牙對張二郎使了個眼色,張二郎有些愕然,左顧右盼的不明所以。張高暗暗歎氣,回頭便對蘇蘇南瑾笑道,「蘇公子,此次送糧不僅有行商,也有西州大戶,公子是否要下官引見……」
  
  蘇南瑾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讓他們把糧米送上便是,誰有工夫與他們廝見」
  
  張高只得自己迎上兩步,苦笑著低聲道,「阿兄,今日您怎麼第一個送糧上來了?」
  
  安三郎笑道,「參軍說笑了,此次送糧雖說也有幾家大戶,也有兩三位不是白身,可有誰又敢立在騎尉前頭?」
  
  張二郎也是自得的呵呵一笑——論身份論門望,他不第一個交,還能是誰?
  
  這話自是在理,張高心裡歎了口氣,低聲說了句,「阿兄當心,莫頂撞了蘇公子。」揮手讓糧車停到了倉前,自有馬伕健僕上前卸下了幾筐糧米,倒入立起的四個官斛之中。按規矩,待用官斛稱量完畢、文書記上數目,便可重新裝入米袋、運入官倉。
  
  只是這一倒之下,卻是出人意表:那糧車上的四筐糧米,竟然都不夠一斛之數,幾個軍士搖動了幾下,木斛裡的米面上便露出了一寸多長木板。有軍士厲聲道,「還差了兩成,再添」幾個張家的奴僕頓時都呆在了那裡。
  
  張二郎原想與張高多說幾句話,聽到身後的動靜,忙走了過來,見了這般境況,不由失聲叫道,「怎會如此?我這一筐恰恰是一石之數,只會有多,怎會不足?」
  
  蘇南瑾早已候在那裡,聞言心裡一喜,臉色卻是一沉,冷笑道,「好大的膽子爾等奸商,竟敢偷工減料來糊弄軍倉,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麼?來人,把這奸商拖下去,給我狠狠打二十軍棍」所謂殺雞給猴看,這一個撞上來的人,自然要狠狠教訓一番,才好教這些商賈們老老實實,聽任擺佈張二郎不由愕然,待軍士上來要扭他的手,才怒道,「誰是奸商?我乃大唐武騎尉,誰敢動我?」
  
  張高也忙攔在了中間,「使不得蘇公子,這張二郎並非商賈,乃是西州大戶出身,因軍功封了勳官,不可輕易上刑」
  
  蘇南瑾聽得「武騎尉」三個字,早已怔住了,什麼西州大戶他自然不會放在眼裡,但若眼前這蠢物真是武騎尉,事情便是不同,武騎尉雖說是勳官中最低的一級,卻也算得上是正經的衣冠身份,不像商賈們,打了便打了,只要不出人命,便是裴守約來了,也說自己不得……他念頭轉了幾轉,臉色陰沉的擺了擺手,「等等」
  
  蘇南瑾的幾名親兵也知輕重,自是早已住手,得了這聲命令,才退了下去。蘇南瑾冷冷的看著張二郎道,「你既是大唐官員,便該帶頭守大唐法制,這軍糧上也是能做得手腳的?若是你再喧嘩鬧事,誤了軍糧入倉,便是我能容你,軍法也須容你不得還不退下?」
  
  張二郎呆呆的站在那裡,看了看明顯還空了一截的官斛,又看了看自家的糧筐,待要分辨,眼前這張臉孔上的嚴厲的確有些懾人,但若要就此認了,又如何甘心?想了半日,一跺腳,「交完這四斛,剩下的給我拉回去」
  
  安三郎看了看那官斛,聲音不大不小的跟了一句,「二郎莫怒,我等與二郎同進退」
  
  蘇南瑾臉上怒氣一閃,這位張騎尉膽子竟比自己想的還大若是今日讓這些人把糧米又拉走,開倉收糧豈不是成了一樁笑話?這第一個打的便是自己的臉,他冷笑了一聲,厲聲喝道,「誰也不許走」
  
  隨著他這一聲喝斥,校場兩頭的三百唐兵隊列隊列變化,腳步聲中轉眼間便把整個校場圍了起來,隨即「刷」的一聲橫刀出鞘,明晃晃的刀光眩人眼目,不少人都驚呼起來,便是張高也是臉色一變,忙叫了一聲,「蘇公子」
  
  蘇南瑾冷厲的目光在張高、安三郎等人臉上緩緩轉過,一字字道,「今日收糧,乃是軍務,誰敢攪亂局面,便莫怪蘇某以軍法行事」有父親麾下的這三百精兵在手,他若是讓幾個商賈翻出天去,日後也不必在西疆立足了眾人一時作聲不得,整個校場上,空氣似乎都凝固起來。張二郎臉上滿是怒色,但對上蘇南瑾身後那些殺氣騰騰的目光,到底不敢造次。正僵持間,便聽遠遠的有人道,「子玉兄,這是怎麼回事?」
  
  張高等人頓時鬆了口氣,蘇南瑾嘴角也揚了起來,轉過身去,聲音略提高了幾分,「裴長史,今**卻是遲了」
  
  封住校場入口的軍兵往兩旁一分,身穿墨綠色襴袍的裴行儉大步流星的走了過來,遠遠的便是一抱手,「子玉兄見諒,守約適才去處置今日收糧的錢帛之事了,來遲一步,只是這般劍撥弩張,卻為何事?」
  
  蘇南瑾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安三郎與張二郎,笑容裡滿是譏嘲,「你們西州的商賈勳官們膽子大得很,我用軍倉的官斛收糧,他們卻嫌這官斛太大,當這裡是自家後院,不肯交糧了。對於這些藐視軍法之人,守約,你看要如何處置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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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我佛慈悲報應不爽
  
  藐視軍法?裴行儉驚訝的看了張二郎等人一眼。
  
  張二郎早是一肚子不服氣,看見裴行儉的神色,忙上前行了一禮,「下官見過長史,長史明鑒,我等怎敢藐視軍法?只是收糧之時,量得清清楚楚的一石米,還要略多些才放心入筐,到了這裡卻生生的少了兩成,這糧米又如何去交?」
  
  裴行儉的目光在官斛上一轉,還是笑著抱了抱手,「張騎尉,好久不見,此次軍糧之事多謝費心。騎尉放心,這觔斗之物,朝廷乃有定制,若有人故意增減,按律當杖五十,官吏監校不力者,亦當論罪,蘇公子和諸位軍士,焉有知法犯法之理?你且稍安勿躁,等候片刻,自會有公論。」
  
  張騎尉心裡雖然有些困惑,見裴行儉一臉從容鎮定,依然點了點頭,退後一步,又不服氣的看了蘇南瑾一眼。裴行儉也轉身對蘇南瑾笑道,「子玉今日辛苦了。這些行商豈有敢藐視軍法之禮?此次收糧不易,還請子玉原諒則個。」
  
  蘇南瑾眼睛微瞇,嘿嘿的一笑,「分內之事,不敢言辛苦,只是今日收糧之官斛,原是蘇某從軍倉中帶出,歷來為軍倉所用這些無知刁民竟然橫加指責,也不想想看,蘇某為何要多收糧米?不過是軍命在身,不得不從嚴處事,以免讓奸商得利,卻寒了將士之心如今看在守約你的面上,我便不與他們計較,這收糧之事,卻是片刻也耽誤不得了」
  
  看見裴行儉再次轉頭看著那幾個半舊的官斛,蘇南瑾心裡不由一聲冷笑。這收糧時以大斛稱量,原是軍倉慣例,裴行儉便算搬出大唐律法又如何,便是揭了出來,自己如今是為軍糧而來,只有軍法皇命可以處置,大唐的將帥難不成還會搭理裴守約這般偏著商賈、揭破軍中慣例的做法?
  
  張騎尉性子本急,忍不住道,「某也曾從軍殺敵,卻不曾聽說,這未入倉未付錢帛的糧米,便要算做軍糧,我等交與不交,全在自家,若是軍斛便是這等份量,我等今日便不交這糧米了,卻不知犯了哪條軍法?」
  
  蘇南瑾冷冷道,「軍糧關乎軍心,擾亂軍心者,殺無赦。張騎尉若是執意要嘗嘗軍法,蘇某也只得成全你」
  
  他的聲音洪亮而冷酷,傳到糧車前方那群商賈們耳中,眾人不由相視愕然,有位安家行商卻道,「諸位莫怕,那姓蘇的不過是伊州的九品官,也能在西州地面上撒野?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有裴長史為咱們做主,咱們還能教他欺負了去」說完便揚聲道,「誰說這是軍糧,這都是我等自行購來的民糧,你可曾發過告示,可曾立下契約,見糧便要硬收,這是強搶搶不成還要殺人,這是什麼道理?」
  
  有此人帶頭,餘下的行商立時也鼓噪起來,連張二郎都多了幾分底氣,冷笑道,「正是我這勳官這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從未聽說軍糧還有強搶之理,你要搶糧,我等西州勳官,就不會去尋都護做主,尋聖上做主麼?」說著又一指那斗斛,「這斛是大是小,送到長安去讓兵部和大理寺一驗便知,我便不信,大唐還沒處辯得明這個理了」
  
  蘇南瑾臉色不由變得鐵青,這些西州人膽子也太大了若眼前之人是個商賈,他早下令拉出去砍了,有軍令在身,也不過是捏死個螞蟻一般,可一個七品的勳官,若無十足罪證,卻不是他輕易能打能殺的。他目光一轉,落到商賈人群中,戟指喝道,「把那個狂言惑眾的,給我拉出來」
  
  他的親兵正要上前,裴行儉卻喝道,「且慢」
  
  蘇南瑾目光冰冷,「裴長史,你是要護著他們?」
  
  裴行儉微微一笑,「正是」
  
  蘇南瑾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回答,臉色都有些發青了,眼睛一瞇,「那大軍到時糧草未備之責,也請你一併領了」
  
  裴行儉笑著搖頭,「子玉此言差矣,正因不能讓大軍到時糧草未備,更不能打殺這些行商,須知今日此地所到糧草,不到軍糧的一成,打殺了行商容易,剩下的糧草,子玉卻想上哪裡去收?若是因此耽誤了收糧,你我誰能討得好去?」
  
  蘇南瑾心裡一沉,的確,他固然能用雷霆手段震住這些商賈,此處卻不是伊州,若無都護府配合,這些行商剩下的糧草都不交了,他也無可奈何,若是因此導致無人肯交糧,此事裴守約固然討不得好,他也免不了責任……
  
  心思急轉之下,他索性冷笑起來,「守約,你若寧可短缺斤兩要護住他們,我自是也不能攔著,只是這量米收倉之事,我也不敢過問,待大軍到時,再做理論」不過半個多月,此次大軍的西路軍便要經過西州,父親與蘇定方雖然同為前軍總管,可這西路軍,程將軍卻是交給了父親做主的,那時拿捏著裴行儉今日短缺斤兩之事,再慢慢收拾他不遲裴行儉的笑容卻依然篤定,「收糧事大,自是半點耽誤不得,唯今之計,咱們既得讓行商們交得心甘情願,也絕不能讓軍糧短了斤兩,才能辦了這樁差事,子玉以為如何?」
  
  不讓軍糧短了斤兩,又讓行商們願意交?蘇南瑾笑容更冷,「守約難不成還有什麼妙計?」
  
  裴行儉搖頭,「妙計倒是沒有,只是突然想起,今日收糧的,原不該是你我。這正經應當收糧之人一到,莫說這些商賈大戶,便是全西疆之人,也無人敢短交一米一谷」
  
  蘇南瑾一怔,「守約說的是誰?」
  
  裴行儉微笑道,「子玉稍後便知。」隨即便看向了張高,「張參軍,煩勞你與我一道出去將迎人」
  
  沒過片刻,原本一片肅殺之氣的校場氣氛驀然變得詭異起來,只見校場外面浩浩蕩蕩的走來一支隊伍,抬斗斛者有之,拿米袋者有之,還有不少人挑著裝滿銅錢的籮筐,看去倒有幾分像是送彩禮的隊伍,只可惜人人都是光頭珵亮、僧袍飄飄。待得這群人放下手中物件,齊聲詠唱佛號。莫說行商車伕,便是軍士們也面面相覷,如墜夢中。
  
  蘇南瑾早便呆在了那裡,回過神來才忙走上幾步,「守約,這是怎麼回事?」
  
  裴行儉卻先對身邊那位白眉白鬚的僧人笑道,「覺玄法師,這位便是蘇公子,是伊州都督蘇將軍之子,奉都督之命特來督促糧草籌備之事。」
  
  覺玄合十行禮,「蘇公子。」
  
  「子玉,這位是大佛寺上座覺玄法師,不但是西州佛門之首,當年與玄奘法師也有過交情。」
  
  蘇南瑾聽到最後一句,心中微震——玄奘法師,那可是從先帝時起便備受尊崇的大唐佛門第一人,現今的地位更是如日中天,眼前這老僧居然……他不敢怠慢,忙回禮道,「見過法師。」略定了定神又道,「不知法師前來所為何事?」
  
  裴行儉微笑著代答道,「子玉想也聽說過,此次購買糧草之資,乃是大佛寺捐出的功德。子玉既然怕這些西州商賈短了軍糧,不如讓大佛寺的高僧在這校場之中,自用功德錢帛買了糧草,再送入糧倉。須知這錢帛裡有佛祖的慈悲,有信徒的功德,這世上又有什麼人,不怕報應,敢短了斤兩去?」
  
  覺玄也微笑道,「正是,這信徒捐出的功德,我等原也要親眼看著換了不差分毫的糧草,才算是不負佛祖的慈悲之意」
  
  讓僧人收糧?蘇南瑾眼珠子幾乎都瞪了出來,「此等俗務,不必勞煩法師」
  
  覺玄面色肅然的念了一句佛號,「此乃本寺分內之事,何談勞煩?」
  
  裴行儉也笑道,「子玉,今日之事論理,佛寺自拿錢帛,自買糧草,再捐入軍倉,原是順理成章 。再說,佛寺自家收米,豈會短斤少兩,好讓外人欺瞞了佛祖去?如此一來,你我不必擔憂短了軍糧斤兩,這西州商賈再無借口說斗斛有差,便是兵丁差役們,也能躲個清閒,豈不是一舉數得?」
  
  蘇南瑾張了張嘴,心知此事與自己的設下的埋伏南轅北轍,呆了半晌才把裴行儉拉到一邊,憋出了一句,「軍國大事,軍倉重地,豈能讓僧人摻和?守約你也太過兒戲」
  
  裴行儉微微一笑,「子玉,你此話與我說說也便罷了,若是讓旁人聽到,說不得要落個謗上的罪名。」
  
  蘇南瑾心頭一涼,的確,莫說糧倉,皇宮裡又不是沒有僧人進出,當年先帝就曾再三讓玄奘法師還俗,當今聖上與皇后更是篤信佛教,今年佛誕之日聖上還親撰了《大慈恩寺碑》,聽說轟動京城、盛況空前……
  
  裴行儉看了他一眼,笑吟吟的道,「再說由佛寺出面向商賈收糧,再捐給軍倉,正能顯示佛祖庇佑大唐,便是總管和聖上聽聞也只有歡喜,子玉又何必多慮?」
  
  蘇南瑾只覺胸口發悶,偏偏做聲不得。眼見那些可惡的行商們交頭接耳之下,各個臉上都露出了歡天喜地的表情,更是忍不住咬緊了後槽牙。只是佛寺出錢,佛寺買糧,這事的確天經地義,他拿什麼攔著?
  
  一片阿彌陀佛之聲中,糧倉前的僧人們忙碌了起來。大佛寺家大業大,每年也要收上千石糧米入倉,來的僧人都做慣了此等事務,當下幾人一組,量米、記賬、入袋、收口,一氣呵成。他們的米斛大小標準,西州商賈口中念佛不絕,聽起來比僧人們更是響亮虔誠。沒過太久,百來個糧袋便整整齊齊碼放在了糧倉門口。
  
  覺玄法師轉身走到裴行儉和蘇南瑾面前,「裴長史,蘇公子,您看這收好的糧米是否就此捐入軍倉?還是要再稱量一次?」
  
  蘇南瑾目光慢慢掃過場內,極力壓抑住了胸口的起伏,咬牙點了點頭,「也罷,蘇某信得過法師,這些糧袋直接記數入倉」
  
  裴行儉驚訝的看了蘇南瑾一眼,「子玉不再稱量一次?」
  
  蘇南瑾心裡發狠,面上卻只能笑了笑,「守約不是說了麼,佛院行收米糧,總不能自己短了斤兩,這西州行商也不敢欺瞞佛祖,自不必多此一舉。」今日之事,自己是不得不嚥下這口氣了。大唐將帥自不會因為他收拾了幾個行商而治他的罪,但若是公然和這樣大筆捐錢購買軍糧的西域佛門對上……莫說聖上那邊,只怕程將軍都未必能饒了他。
  
  裴行儉神色間略有些疑惑,「子玉是覺得大佛寺稱量的米糧絕不會短斤少兩了?」
  
  蘇南瑾咬著後牙點了點頭,語氣裡帶了幾分不耐煩,「自是如此」他裴守約還要怎樣?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容,「這便好說了」他轉過身去,淡然道,「來人拿一袋佛寺稱量好的粟米,倒入這邊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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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3:13
  第53章 兵不血刃豁然開朗
  
  眼見裴行儉身後的幾位庶僕打扮之人答應一聲便去抬米,蘇南瑾忙提氣便要喝上一聲「且慢」,還未開口手臂上突然一股大力傳來,卻是裴行儉一把拉住了他,「子玉,你且想想看,先前那般爭鬧,都是為了這米斛,如今有高僧為證,咱們正要讓這些行商們看看,我大唐軍倉所用之斛絕不會有差錯,好教他們心服口服,需知大軍將至,不能讓軍倉背上使大斛坑蒙行商的名聲……」
  
  裴行儉平日說話不急不緩,此時卻是一連串的話倒將了下來,待到蘇南瑾回過神來想辯駁時,那幾位庶僕竟是手腳奇快,軍士們還眼巴巴等著蘇南瑾發話,他們便已將斛中本有的粟米倒在一邊,拆開一袋糧袋倒入空斛之中。只見那斛邊,不多不少,依然露出了一寸多的木板。
  
  裴行儉臉上頓時露出了愕然的神色,看了看官斛,又看了看蘇南瑾,聲音低了三分,「子玉,這是……」
  
  糧倉前突然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明顯還空了兩成的官斛和站在官斛邊上的蘇南瑾。連覺玄法師都走了過來,看了看官斛,歎息著念了聲佛號。
  
  蘇南瑾臉上就如挨了一巴掌般騰的熱了起來,眉毛一立便要發作。裴行儉卻突然放開他的手臂,轉身對著斗斛邊上那些同樣愣在那裡的軍士沉聲喝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拿這種大斛來蒙騙參軍」
  
  裴行儉的聲音裡明顯帶著怒氣,一字字冰冷清晰,「這軍中的司倉,裴某也曾做過十年,什麼鬼蜮伎倆不曾見過?你們今日分明是拿了特製的大斛過來,為的便是刁難行商,好從中牟利若不是法師們來得及時,若不是蘇參軍以民心為重,此刻便會讓你們得逞了去「「大戰在即,糧草籌備是何等大事,你等身負重任,卻不以軍糧為重,為著一己私慾,敗壞大軍名聲,往輕裡說,是利慾熏心,往重裡說,便是居心叵測」
  
  那些十來個軍士原本是盛氣待命,之前被僧人們這出人意表的一頓攪合,氣勢已降了一大半,此時再對著裴行儉如有實質的銳利眼神,更是心下發虛,不由都轉頭看著蘇南瑾。
  
  蘇南瑾此時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裴行儉這一句句誅心之語落在他的耳朵裡,他升騰起來的怒氣頓時被澆熄了一半,心裡卻越發清楚,決不能讓裴行儉就此敲定了罪名,他目光一轉,落到了僧人們所用的半舊木斛之上,寒聲道,「裴長史請慎言,此事未必如此」
  
  覺玄法師愕然抬頭看向蘇南瑾,「蘇公子此言何意?難不成是我大佛寺捐出這數萬緡的功德,為的是故意用小斛收糧,好短缺軍糧,坑害大唐天軍?若是如此,便請蘇公子帶上這些米斛,將老衲等人解送到長安,老衲必要討回個清白」
  
  蘇南瑾臉色更沉,今日之事如此被揭開,必然不能善了,但若是拿了這些僧人,只怕……
  
  裴行儉轉頭看著覺玄,聲音緩了下來,「法師請寬心,法師在西州地位何等尊崇,如今聖上又尊崇佛法,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仗著手中的小小權柄,便污蔑法師這般德高望重、又一心為大唐出力的佛門高僧?若是做下這般行徑,日後誰還肯為軍糧出資出力?如此一來,西州震動,邊域不安,大軍未到,先喪人心,莫說軍法不容,論國法,更是罪不容誅法師萬萬莫說說什麼解送去長安,在下若敢如此,陛下第一個便繞不了我等。法師請莫著惱,不過是幾個小小軍士在貪贓枉法,何至於如此?」
  
  蘇南瑾的拳頭緊緊的握了起來,恨不能抽出刀來,將面前礙事之人統統砍倒,或是拖將下去痛杖一百。只是,眼前的裴行儉是西州六品官員,其恩師蘇定方即刻便到,此事鬧大了,只怕父親也遮掩不住,更別說這位老僧還是玄奘法師的舊識,他若出事,又關乎佛門清譽,那位法師大概也不會袖手旁觀……他只覺得一顆心越來越沉,胸口便如堵上了一塊巨石。
  
  裴行儉已重新轉身走到蘇南瑾身旁,語重心長的道,「子玉,這等軍中敗類,我在長安也見得多了,還請子玉嚴懲不貸,以正軍紀」他誠懇的看著蘇南瑾,「今日若不嚴懲他們,小民無知,難免會疑心他們乃是受你指使,若是傳出什麼話來……子玉,你莫因小失大,連累了蘇將軍的名聲若子玉若實在抹不下面子,便由我來做這惡人如何?」
  
  蘇南瑾的眼眶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卻不敢對著裴行儉看,只能望向官斛便那些面色愈發惴惴不安的軍士,狠狠咬了咬牙根,厲聲道,「來人,把這些私用大斛之人拖下去,杖五十日後誰敢再行此不法之事,加倍嚴懲」
  
  那些軍士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日之事,自己明明都是奉了他的號令,縱然洩露了機關,也不是他們的過錯,或拉或關,做給外人看一眼便成,怎麼還要真的拉下去受刑?他們這幾百人都追隨蘇將軍多年,何曾被外人這樣轄制羞辱過?這蘇公子不但不想法子抹平,居然還要拿他們作伐好洗清了自己蘇南瑾身後的親兵們也怔了怔,在軍中,執行軍法固然是常事,但如此行徑,卻是大忌。只是令行禁止原是刻在他們骨子裡的東西,略一猶豫之下,還是轉身走到那些負責稱量的軍士面前,兩人一個,推了就走。有人一面走還一面看了看蘇南瑾的臉色,指望收到如何行刑的眼神,只見那位裴長史微笑著不知與他說了什麼,蘇南瑾竟是一眼都沒有看過來。
  
  裴行儉此時說的卻全是好話,「子玉果然深明大義,如此一來,我大唐天軍名聲不損,子玉也能於軍中立威,收糧之事更是順遂無憂,待軍糧入倉,大戰告捷,子玉的此等功績,守約定會上表朝廷。」
  
  蘇南瑾拳頭更是握緊了幾分,立威?這樣被外人逼著打了自己的心腹,若是讓父親知曉了……臉上那火辣辣的感覺頓時又湧了上來,只是聽到最後一句,心裡不由又是一沉,裴行儉這是在威脅自己麼?他定了定神,在臉上用力扯出了一個笑容,「是我御下不嚴,讓守約笑話了,上表之事再莫提起,我也只願平平安安交了這差事便罷。」
  
  裴行儉點頭一笑,「子玉莫過謙,只要此趟差事順遂,自然人人都有功,若是出了漏子,又能逃得了誰?」
  
  蘇南瑾愣了片刻,有些說不出話來。
  
  裴行儉轉身對著校場,揚聲道,「今日之事,大伙都已看在眼裡,都雲大軍未到,糧草先行,這糧草原是軍中重中之重,一旦糧草不濟,前軍又如何退敵?屆時死的傷的,不都是我大唐的將士?若是因小利私慾便忘卻家國大義,置父兄於死地,棄朝廷於不顧,又與禽獸何異?爾等須以今日為戒,莫要走差一步,遺禍家族,遺恨終身」
  
  他的聲音並不算太高,卻一字字清晰的落在了圍著校場的那數百軍士耳裡,配合著那辟啪響起的軍棍聲、悶哼聲,就如重錘般落在眾人心上。眾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了這個負手而站的挺拔身影上,一時竟沒人看見一旁站著的蘇南瑾的臉色已由紅轉青,牙關咬得幾乎沒沁出血絲來。
  
  ………………
  
  「那些收糧的軍士竟被真打了?」都護府的正廳裡,麴崇裕驚訝的挑起了眉頭。
  
  回報的差役原本口齒伶俐,忙不迭的點頭,「小的也留了心眼,往那邊溜了溜,看得清清楚楚,那十來個人一出校場就被人按在地上,掀開後袍便打,夏日裡衣裳單薄,打到一半便都見了血,到打完了,沒一個還能動彈,都是被人架著拖將下去。不過那些漢子倒十分硬氣,被打成那般模樣也無人叫嚷,最多悶悶的哼上幾聲,聽著倒比叫嚷還滲人些。小的在一邊看著,竟是出了一身汗」
  
  麴崇裕搖頭歎了口氣,「這蘇南瑾真真是愚不可及這樣顧頭不顧□的,也敢去招惹裴守約?」今日一早他便等在了都護府的正廳裡,等著看這齣戲,可真當這齣戲被活靈活現的轉述出來,他心裡卻沒有多少歡喜。揮手讓差役下去,他轉頭看著父親,「父親果然料事如神。」
  
  一貫笑瞇瞇麴智湛,此時臉上沒有太多笑意,只是微微搖頭,「裴守約的手段比我料的更高,更可懼者,是他這分寸,竟是拿捏得恰到好處」
  
  麴崇裕忍不住譏諷的一笑,「兒子倒覺得,他今日分寸拿捏得過了,若是讓那蘇南瑾一怒之下拿了覺玄法師,把事情鬧大再收手,忍得幾天,那被按在塵土裡挨杖的便不是幾個兵丁,而是蘇南瑾了便是蘇海政只怕也逃不出干係」
  
  麴智湛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如何?讓軍糧變成一堆亂賬?讓蘇海政恨他入骨?讓覺玄法師暗生怨氣?讓西州人都知曉唐軍將士如此混賬?」他停了停,長歎一聲,「玉郎,你做事便是太過意氣用事須知殺敵一千、自傷八百乃是兵家大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出此下策。經此一事,你也當知,裴守約此前原是留了許多餘地。而那位蘇公子,今日雖不曾被按倒在塵埃,在軍中前程也是已然全毀。還平白落了一個把柄在人手中」
  
  麴崇裕不由默然,他又不是沒在軍中呆過,自然知道父親此言非虛,軍中自有一套看人的門道,身為將領,可以貪,可以狠,可以蠻不講理,卻不能沒本事護住自己人,更不能被人如此公然羞辱卻毫無辦法,經過這樣一番變故,那些兵丁縱然是蘇海政最心腹的親兵,日後對這位蘇公子也不會再有半分敬重之心,親兵尚且如此,何況他人?有了這樣一個貪小不得還打了自己人的名頭,蘇南瑾想在軍中出頭,幾乎是癡人說夢。
  
  只是要讓他就此認了裴行儉以前對自己是手下留情……想了半晌,麴崇裕還是道,「雖說如此,兩害相權取其輕,若不能乘機把蘇海政扳倒,此次西路軍聽聞是以他為主,戰場之上,略使些手段,便可以讓他們師徒翻身不得」
  
  麴智湛搖頭,「若我是蘇海政,縱然以前有過這個念頭,此事一出,也斷然不敢如此行事,不然再大的功勞,被人一本參上去,也是死無葬身之地。又不是什麼生死大仇,值得如此行險?便是心中再恨,最多便是找個由頭把蘇定方支得遠遠的,不教他立下寸功罷了。」
  
  麴崇裕無言以對,一時想起以前裴行儉的所作所為,難不成他當真是故意留了餘地?一時又想起自己欠裴守約的賭注,似他這般心機深沉之人,這頓酒裡不知又會算計什麼……
  
  麴智湛見他怔怔的只是出神,只得道,「你先下去歇著,這軍糧三兩日也收不完,你且好打點大軍過境的勞軍事宜了,此事還是咱們出面的好。」
  
  麴崇裕回神應了聲「是」,打起精神退了下去,將西州幾位官員叫到自己房中,分別安排了一番。卻見那幾位臉上都頗有興奮之色,心知南邊校場發生的事情只怕已經在都護府裡傳開,肅容道,「今日校場之事,你們便當不曾聽聞,見了那蘇公子,依然要恭恭敬敬,須知他雖是惹了笑話,但他父親卻掌著此次的西路大軍,若是被蘇公子這般心胸的人記恨上,絕不是玩的再說出了此事,那位蘇將軍只怕心緒也不會上佳,你等勞軍接待之時,更要加倍謹慎。」
  
  幾個西州官員這才收了笑容,有人不免嘀咕了一句,「那長史既不是險了?」
  
  麴崇裕聽得這語氣中掩飾不住的關切之意,心中微悶,到底只裝作沒聽見,又叮囑了幾句,便把人打發了出去。
  
  校場那邊的差役又有人來報,蘇南瑾已把三百精兵都撤了下去,自己也告辭走了,只留了幾個人在那裡登記數目,交接鑰匙,他們一撤,校場內便是歡聲雷動,不少西州人也跑去看了回熱鬧,那邊收糧入倉倒是更快了幾分……
  
  麴崇裕淡淡的聽著,只覺得心緒比之前更複雜了三分,待差役已然退下良久,他依然怔怔的站著出神。
  
  突然間,便聽門外有人回稟道,「世子,工坊的郝管事求見。」
  
  郝管事?麴崇裕意外的抬起了頭,郝管事正是管著白疊織坊之人,那織坊他已有些日子沒去,所謂熟能生巧,這粗白疊布比起一兩個月前已是出得快了許多,質地也更精良,只是紡織細白疊所用的細線依然是成者不過十之一二,費工費時,便是那位庫狄氏,旁的事上倒又想出了些法子,於這一樁卻也無可奈何。他看著心煩,無事便懶得去了。
  
  今日這郝管事卻找到了都護府,難不成是有了新法子?麴崇裕忙道,「快讓他進來」
  
  ………………
  
  剛剛下了織機的兩匹細白疊,靜靜的橫在案幾之上,琉璃看了幾眼,倒是沒看什麼出異常之處,用手一摸,卻立刻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柔軟細滑。她忙展開一角,對著光細細看了一回,眼睛不由越來越亮,「這線紡得甚好,又勻又細,織時也不曾斷裂」她轉頭看著黎大匠,「你們竟然試出來了,是如何做到的?」
  
  黎大匠搓著手,臉上的表情又是歡喜又是不安,「不敢隱瞞娘子,我等也不知是如何做出來的。」
  
  琉璃不由一愣,這叫什麼話?
  
  黎大匠苦笑道,「若是知曉,小的自然早便報喜了,還敢煩擾娘子來傷神?入了夏之後,有些日子紡起線來時而越發艱難,時而又比先頭略容易些,到了昨日午後更是異常好紡,差不多的細線都能紡成,大夥兒歡喜得不得了,一直到了今日清晨還是如此,織布時也不似平日似的易斷,便紡了兩匹這般的出來。只是……」他攤了攤手,「日出沒過一個多時辰,突然又慢慢的和往日差不離了。我等想了半日也不明所以,只得煩勞娘子過來這一趟。」
  
  還有這種事情?琉璃一時也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了想只能問,「你們所用白疊可是往日那些?緯車可有什麼改動?」
  
  黎大匠只是搖頭,「這些我等自是也想到了,驗了一遍,與平日哪有半分差別?」
  
  琉璃皺著眉頭,拿著那匹今日早間織好的白疊布看了又看,的確是線的問題,只是這忽好忽壞的原因會是出在何處?
  
  她正想再問兩句,便聽黎大匠叫了一聲「世子」,回頭一看,那快步走過來的,可不是麴崇裕?想來是管事們覺得事有蹊蹺,也回報了他。
  
  麴崇裕早知管事已著人請了琉璃,見她在此自是毫不意外,只是此時看見她那張神色從容的臉,不知為何心頭的不舒服似乎比往日還多了幾分,也懶得與她多說,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有勞庫狄娘子了。」
  
  琉璃對他的冷臉早已免疫,當下也是不鹹不淡的還了一禮,站在一旁,黎大匠少不得又把適才的話說了一遍,麴崇裕拿著新織的白疊,手指輕輕撫了一遍,點了點頭,只是問了半日,照樣不得要領,不由也皺眉怔了那裡。
  
  琉璃見他已不發問,便對黎大匠道,「你們幾個可有想過會是什麼緣故?便是胡思亂想的也不打緊,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若是再想不到,管事不妨把這院子裡的人都問上一遍,有什麼想法都記下來,咱們一條條看著,說不定能有所啟發。」
  
  麴崇裕的目光百無聊賴的轉向了外面,心裡嗤笑一聲:這些工匠們若能想出是什麼緣故,管事們還能巴巴的跑來請自己?不過是白費工夫只是這女人如今不該在家中等著消息麼?怎麼倒是有心情到這裡消磨時間了?她便一點也不擔心裴守約?
  
  黎大匠果然略一猶豫便道,「小的們早便商議過了,自是有各種說法,早些日子偶然一天略好些,便有人說是因當日拜了菩薩,可第二日再拜卻沒了動靜,也有說只怕天氣熱了,但細細看下來,日頭越大,似乎越是不好織,若說是下雨方好織些,昨日這雨不過下了一刻多鐘,轉眼地都干了,這紗線卻依舊是好織得緊,今日總是半點雨也無,頭半晌也是好的……」
  
  琉璃心頭猛的一動,眼前變得豁然開朗:沒錯,就是如此黎大匠依然在絮絮叨叨的說著一些匪夷所思的理由,琉璃卻忍不住想狠狠的拍拍自己的額頭,該死的,虧她學了幾年的織染,居然忘記了這個最簡單的道理黎大匠見琉璃和麴崇裕都有些神遊物外,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小的們原是胡思亂想,讓世子和娘子見笑了。」
  
  琉璃也笑了笑,正想說話,便聽見麴崇裕淡淡的道,「庫狄夫人今日倒是悠閒,想來是對長史放心得緊。」
  
  琉璃納悶的看了他一眼,自己為何要對裴行儉不放心,念頭轉了兩圈才記起,昨日裴行儉從大佛寺那裡弄到了錢帛,說是今日要用來收糧,一大早便走了,可佛寺收糧,有什麼可擔心的?想了想還是問道,「難不成大佛寺收糧,還有什麼為難之處?」
  
  麴崇裕一愣,看著琉璃的神色,才驀然醒悟過來,她竟是半點都不知曉今日蘇南瑾要為難裴守約,大約還以為不過是佛寺收糧,自己真真是多此一問……他不耐煩的皺了皺眉頭,「有裴長史在,自是毫無難處」又指了指白疊,語氣生硬,「夫人問了這半日,想是有了主意?」
  
  他又吃什麼槍藥了?琉璃瞟了他一眼,心裡突然有了主意,點頭微微一笑,「主意倒也談不上,只有一事想向世子請教。請世子不吝賜教。」
  
  麴崇裕看著她的笑容,心頭突然一凜,打起了精神,「夫人請問,崇裕但凡知曉,必然言無不盡。」
  
  琉璃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這粗白疊的織法,如今已甚是容易,世子想來也會讓西州人都知曉,可這細白疊若是也變得好織起來,不知世子會作何打算?」
  
  麴崇裕心中警覺,想了片刻還是道,「尋常人家織這細白疊也無甚用處,若真能好織了,崇裕打算再開一座大些的工坊,專織細白疊。」
  
  這傢伙,果然打的是這個主意琉璃點了點頭,笑得越發斯文,「若是如此,我有一法,可讓細白疊日日都如昨日一般好紡好織,功效強出如今數倍,不知世子可有興趣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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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3:43
  第54章 風水寶地貴女臨門
  
  她有法子?她想出了法子?麴崇裕一時說不清是驚是喜還是氣。眼前的這張笑臉上,神色卻是篤定得不容懷疑,他心思微微一轉,突然有些後悔適才沒有留神去聽那黎大匠的嘮叨,此時也無暇再去多想,只能笑了笑,「請夫人指教。」
  
  琉璃謙和之極的搖了搖頭,「指教不敢當。我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事——這工坊之所以不易織得細白疊,原因無他,全是風水不佳之故。因此,若是能尋得一處風水相宜的寶地,紡得上好白疊,自會易如反掌。」
  
  風水寶地?麴崇裕疑惑的看了琉璃兩眼,實在有些拿不準她到底是胡說八道還是另有算盤,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一旁的黎大匠的目光裡早已滿滿的全是崇敬,「庫狄娘子還會看風水?真真是了不得這工坊難不成真是風水不好?不知於人可有妨礙?」說著忍不住四下張望了幾眼,越看越覺得這間工坊果然像是比旁處要差些。
  
  琉璃忙壓了壓嗓子裡的癢意,一本正經的道,「黎大匠過獎,我於風水上不過略知一二,只是之前沒往這上頭想過罷了,這工坊的風水做旁的並無不宜,於人也無妨礙,唯獨不宜於紡織白疊,須得換上一處才是。」
  
  黎大匠頓時鬆了口氣,還好還好,只要不妨人,怎麼都好說。
  
  麴崇裕此時心裡已前後盤算過一遍,裴行儉會算卦,這位庫狄氏會看風水倒也不奇,她便是想裝神弄鬼,橫豎這紡線是做不得假的,不妨先聽聽她要說什麼。他的臉上也露出了禮數周全的微笑,「崇裕竟不知夫人還身負此等奇術,失敬了,不知依夫人之見,應當如何尋到適宜之地?」
  
  琉璃垂下眼簾,淡淡的道,「若是都護府的事務也便罷了,世子既是想自行再開個工坊,選址何處,事關重大,請容我再思量思量。」
  
  麴崇裕心裡冷笑了一聲,果然如此,她若不乘機漫天要價,倒真是出了怪事只是以這位庫狄氏的本事,如今她越是拿喬,便證明越有把握,若真是換處地方便能讓細白疊日出數匹,這背後的商機……他的聲音也變得淡淡的,「若真如夫人所言,崇裕願以千金相酬」
  
  琉璃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突然笑道,「世子客氣了,千金之酬……」她笑著搖頭,「日後再說也不遲,眼下我倒是有件事情要煩擾世子,還望世子通融一二。」
  
  麴崇裕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夫人且先說來聽聽。」
  
  琉璃臉上的微笑意味深長,「世子不必擔憂,小事一樁,於世子不過是舉手之勞,我想借黎大匠和這院裡的幾位工匠用上幾日。」
  
  麴崇裕轉念間便明白了過來,心口頓時一跳,轉頭對黎大匠道,「你先退下,我有事與夫人商議。」
  
  黎大匠忽聞庫狄娘子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正眼巴巴的準備聽下去,聽得這一句吩咐不由好不掃興,只得應諾一聲,走出門去。
  
  麴崇裕這才看向琉璃,緩緩道,「夫人可是,也想也開一間工坊?」
  
  琉璃笑吟吟的搖頭,「我一婦道人家,開什麼工坊?只是表兄對我做的一些小物件有些興致,我想請黎大匠幾個去幫我做出來,若這幾位實在繁忙,也便罷了,我另外尋人便是。」
  
  麴崇裕心頭頓時雪亮:庫狄氏是準備藉著安家的人手商路自己開工坊了要做的自然便是這些軋車、彈弓之物。想來千金雖是不少,但比起年年生利的工坊,的確算不得什麼。而這工坊裡的種種,她比自己還明白幾分,便是不借她工匠,只要找上幾個略好些的木匠,她自然也能將這些東西全部做出來難怪這幾個月來她竟是隻字不提報酬,卻是在這裡等著自己也是,似她這般精明的婦人,如何肯眼睜睜看著自己獨佔了這門買賣?如今她把話說得這般漂亮,要的不過是讓自己無法說出這個「不」字來。以安家的財力人力,和她的本事,真要建起工坊來……
  
  他沉吟片刻,終於還是展眉一笑,「原來如此,說來是崇裕疏忽了,按說這白疊布能紡到今日這般地步,大半乃是夫人的功勞,如今崇裕想另開一間工坊,夫人想讓貴親也開一座原是天經地義,只是夫人也知曉,此事第一忌諱的便是外傳,三郎再是沉穩,卻難保過手之人不起別的心思。卻不及這邊全是官家記名的工匠,絕無外洩之憂。」
  
  琉璃神色裡彷彿全是意外,愣了愣才道,「世子說的是哪裡話?我、我不曾想過要自己開間工坊。」
  
  麴崇裕輕輕吸了口氣,讓笑容變得更自然些,「請聽崇裕一言。夫人既然說到風水寶地,崇裕便厚顏再煩勞夫人一事,只要夫人將此地指給崇裕,建起的工坊,便算夫人三成如何?」她不開工坊,可安家開了與她開的有什麼區別,有裴行儉撐腰,他只怕也奈何這安家不得,若是兩家比來織來售,其後果絕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琉璃抬頭看著麴崇裕,眨了眨眼睛,突然笑了起來,麴崇裕心裡一沉,這個庫狄氏竟是個狠的他咬了咬牙,「是崇裕考慮不周,當算夫人四成」
  
  琉璃怔了怔,笑著微微欠身,「世子如此客氣,真真是讓人受之有愧,卻之又是不恭,那便多謝世子了。」
  
  麴崇裕不由鬆了口氣,雖然四成之利有些可惜,但若能自此獨佔了這門生意,不必與安家對上,所得之利自是更可觀得多。當下也客客氣氣的還了一禮,「不知夫人如今可肯賜教,這工坊應建在何處方才適宜?」
  
  琉璃笑了笑,「河谷。」
  
  河谷?麴崇裕有些愕然,「夫人此言何意?」
  
  琉璃的笑容分外愉悅,「風水風水,有風有水,方能一切順遂。工坊自的須得建在河谷近水之處。」
  
  麴崇裕看著琉璃,眉頭微鎖,眼神不善,臉上就差直接寫上「我不信」三個大字外加一個感歎號——他又不是三歲的小孩,看風水哪裡會是這般兒戲之事?
  
  琉璃淡淡的笑道,「河谷之中搭屋甚易,世子不妨試上一試,從軋車、彈弓到緯車織機都挪一套下去,若是不成,我還能厚顏領了世子的那四成之利?」
  
  此事她自是有十成十的把握——自打遇上細線紡織的難題,她一直想著的是如何改進工具技術,卻忘了西州這乾燥得離譜的天氣,本身就是棉線紡織的最大障礙。西州的棉花品種先天不足,纖維太短,加上乾燥的天氣,更是加倍容易斷裂。入夏之後天氣多變,棉線紡織時難時易,十有八九便是因為空氣濕度時高時低。而昨日一場難得的中雨之後,空氣中的濕度開始大幅度上升,就算地面干了,濕度一時半會也不會立刻降低,這才讓這大半天裡棉布的紡織變得如此順利。而說到提高空氣濕度,西州城下那兩條繞城的河流,不就是最好的天然加濕器?
  
  麴崇裕猶豫了半晌,到底還是將信將疑的點了點頭,「也罷,我便先搭兩座木屋出來。」
  
  琉璃微笑道,「定然不會教世子失望。」河谷,兩個字換四成利,她當然要保證這筆買賣順利成交。
  
  眼見麴崇裕招人進來,低聲吩咐了幾句,琉璃便笑道,「世子且忙,只是不知黎大匠這幾位今日可否跟我過去?」
  
  麴崇裕一怔,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夫人,此事既已談妥,難不成還要讓他們去幫安家做軋車緯車?」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世子此言何意?我不過是答應了表兄,給他做兩把那種西國來的帶背高凳,那物件似乎頗為精巧,大約總要些手巧的才能做出,這才想到要勞煩黎大匠。」
  
  她一開始說的借人,原來只是想做高凳?麴崇裕一時也愣在了那裡。
  
  琉璃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難怪世子先是說千金相酬,又改成了什麼三成四成,原來是……」她搖頭笑了起來,「世子總是這般多慮。」
  
  眼見琉璃帶著婢女步履輕盈的走出了大門,麴崇裕依然呆呆的站在那裡,今日之事,難道自己真是多慮了?難道這庫狄氏真的只是想做幾把凳子出來,自己卻以為她是要幫著安家做工坊?然後就主動……
  
  他突然覺得胸口有點透不過氣來。
  
  ………………
  
  十二萬石糧米,一萬車草料谷料,足足花了十餘個日夜,才全部收入西州的官倉之中。一桶桶的羅闍,從都護府的大灶房,日夜不停的送到糧倉之前。待得兩排數十棟糧倉的鑰匙和厚厚的一疊賬簿終於都交到了蘇南瑾手中,裴行儉倒也罷了,安三郎和張高幾個已是熬得瘦了一圈。
  
  十天未見,蘇南瑾看去比安三郎幾個瘦得更明顯,臉上倒是沒有什麼表情,陰沉沉的道了聲「辛苦」,轉身便往城外走去。安三郎看著那個多少有些肅殺的背影,忍不住皺了皺眉,想說話又覺得不是地方。直到和裴行儉一道走入曲水坊的宅子裡,才憂心忡忡的道,「九郎,我看那蘇公子只怕是恨你入骨了,聽說過幾日他父親便會率領大軍到西州,你還是要多加提防才好。」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無妨,那位蘇將軍我也見過,外強中乾,有勇無謀,不足為懼。」
  
  話音剛落,安置在前院西廂的針線房門簾一挑,琉璃笑嘻嘻的走了出來,「背後議人是非,非君子所為」說完又向安三郎行了一禮,「阿兄莫理這小人。」
  
  裴行儉頓時哭笑不得,安三郎忍不住哈哈大笑,真真是一物降一物,琉璃原先在安家時,怎麼看不出竟是這般伶牙俐齒?好容易忍住了笑才道,「還要多謝大娘昨日送的那兩把高腳胡床,你三嫂說,坐著甚是舒適。」
  
  高腳胡床?琉璃牙縫裡吸了點涼氣,只得道,「三嫂歡喜便好,過得幾個月,三嫂身子重了,這種……胡床比旁的原是要方便些。」孕婦麼,當然是靠背椅坐著比較舒服。想了想又笑道,「阿兄來得正好,我這裡有上好的細白疊,給嬰童做些貼身衣物,比旁的都要強。」說著便讓人取了兩端細白疊出來。
  
  這細白疊安三郎也只是聽聞過幾回,此刻拿在手裡,果真是輕白細軟,摸著便覺得舒適,忙笑道,「這等稀罕物兒,你那未出生侄兒哪有福分用得?」
  
  琉璃笑著擺手,「再過些日子便不大稀罕了,還是乘著如今還稀罕時送了的好。」
  
  裴行儉不由看了琉璃一眼,安三郎又推辭幾句,這才笑容滿面的告辭而去。琉璃和裴行儉進了內院上房,門簾剛落,裴行儉已伸手一把把琉璃帶入懷中,「你是要提醒我,這幾日都讓你過得太安逸了麼?」
  
  琉璃忙舉手討饒,「冒犯長史虎威,下次再不敢了。只是天氣炎熱,長史還是先喝口梅漿,解解暑氣可好?」
  
  裴行儉低頭在她耳邊笑道,「你莫東拉西扯,你既是這般喜歡給三嫂送物件,不如咱們也生個孩兒?」
  
  耳邊的氣息火熱而聲音低沉,琉璃臉上頓時有些發熱,用力推了他一把,「你這一身的汗,去沖個涼再說正事。」
  
  裴行儉卻伸手扣住她的頭,將她按在胸口,笑得胸口微震,「正事我已說了,是沖了涼,便可以做正事麼?」
  
  琉璃又好氣又好笑,在他腰上擰了一下,「你胡說什麼?」
  
  裴行儉低聲笑道,「你倒說說看,我哪句胡說了?」
  
  琉璃無聲的笑了起來。算起來,他們成親也有一年多了,只是這一年來,日子便如過山車般忽上忽下,沒幾日過得安寧,她也一直沒認真想過什麼時候會有孩子這件事。只是此時讓他這樣一提,心裡竟是突然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期待。
  
  康氏原有個九歲的兒子留在了長安,前些日子她身子不爽,卻被韓四診出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此後便日日都是在喜不自勝的準備著小衣小襖。若是自己也有了身孕,大概心情也是差不多吧?若是她和裴行儉有一個小娃娃……似乎想一想心都是軟的。
  
  裴行儉也是久久的沒有說話,只是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撫摸著琉璃的長髮,琉璃出了半天的神,到底還是收回心思,抬起頭來,「今**和三郎怎麼回來得這般早?可是軍糧都已入倉了?」
  
  裴行儉點頭,略停了停也問道,「你可是已想出紡細白疊的法子了?」
  
  琉璃臉上不由露出了笑容,用力點了點頭,裴行儉這些日子都忙著收軍糧,每日只能睡兩三個時辰,她自然也沒有與他提過那白疊之事。麴崇裕卻是雷厲風行,三四日便在河谷的一處平地上搭出了簡易的木屋。結果正如她所料,在河谷水邊的木屋裡,紡紗織布都變得容易許多,如今要織細白疊布比粗白疊也只是多兩道工序,略慢一些,所費的白疊好要少上許多。如今那河谷已有一大片地被圈了起來,麴家的新工坊已是一日一個模樣的初具規模。
  
  裴行儉見她雙眼明亮,滿臉都是一副你快誇讚我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你怎麼突然想出了法子來?」
  
  琉璃笑道,「說來毫不稀奇,咱們去佛寺那日下了雨,工坊便回報說那一日多白疊甚好紡織,我才想起只怕這白疊也是要借些水氣也能變得堅韌,因此便讓麴崇裕在河谷裡起了木屋,試著紡了一紡,結果當真如此。」
  
  裴行儉恍然點頭,又笑道,「那也是你心細,旁人怎麼便沒想通這一節。」
  
  琉璃笑得眉眼彎彎,「若是讓旁人想到,我那四成的利豈不是打了水漂?」見裴行儉詫異的挑了挑眉,便連說帶笑的將那日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裴行儉聽到後來,忍不住哈哈大笑,「你這個小促狹鬼,怪道今日三郎還說起什麼高腳胡床,原來是這個緣故」看了琉璃一眼又問,「麴世子近日又得罪了你?」
  
  琉璃沒好氣的哼了一聲,麴崇裕跟自己甩臉子倒是小事,可他時時刻刻都惦記著要害裴行儉,自己當然是逮著機就要氣他一氣,最好氣得半身不遂,大家才好落個清靜。
  
  裴行儉看著琉璃的表情,不由歎了口氣,手臂微一用力,將她攬在自己胸前,「琉璃,待此次西疆戰事平息了,麴崇裕大約也不會再來找我的麻煩,咱們什麼事都不管,專心生四五個孩子可好?」
  
  琉璃本來怔怔的聽到,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笑著捶了他一下,四五個,他當自己是母豬麼?
  
  兩人又說了幾句沒要緊的閒話,裴行儉正要去淨房沖涼,門外卻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小檀的聲音也比平日快了幾分,「娘子,阿郎,外面有幾位長安來的客人,領頭的說是姓米,是替蘇將軍的送信過來的」
  
  義父讓人送信過來了?琉璃眼睛一亮,裴行儉想了想笑道,「我知道是誰,你不必出去,且讓灶上多做幾樣菜出來,只怕今日要留客了。」
  
  琉璃點頭,待裴行儉去了前院,便吩咐了小檀幾句,正想著這番待客自然話長,蘇定方人在軍中,也不知該準備些什麼送給他才合適……小檀卻又登登的跑了進來,「娘子,阿郎請你去前面一趟。」停了停,語氣變得古怪起來,「蘇將軍還送了個女人過來。」
  
  蘇定方送了個女人過來?琉璃愕然,脫口道,「什麼樣的女子?」
  
  小檀皺眉道,「是一個年輕美貌的胡人女子,婢子聽了一句,說是什麼讓阿郎和娘子好生照看。」心頭卻忍不住有些忿然,阿郎固然是這蘇將軍的弟子,可娘子也是將軍的義女,這幾千里的送個美人兒過來,算是怎麼回事?
  
  琉璃也是一頭霧水,定了定神,看看身上的衣衫還算齊整,順手挽了條絳紅紗的披帛便往外走,還沒到堂屋門口,便聽見裡面傳來一陣頗有幾分刺耳大笑,「不是某要多禮,實在是沒有長史,我米大郎便不會有今日」
  
  米大郎?琉璃隱隱約約覺得有些印象,一時也拿不準,只得放緩腳步走了進去,卻見裴行儉的對面站著一個形容粗豪的漢子,正揮手劃腳的說話,突然看見琉璃,二話不說便是深深的一揖,「米大見過長史夫人。」
  
  琉璃忙看了裴行儉一眼,見他只是微微點頭,便笑道,「大郎不必多禮。」目光一溜,已看到堂屋南邊的榻上,安安靜靜的跪坐著一位妙齡女子,身穿一套石青色的胡服,金紅的頭髮挽了一個簡單的髮髻,肌膚雪白,眉目秀麗,雖然頗有旅途風塵,卻也不掩顏色。見琉璃進來,站起來行了一禮,卻沒有說話。倒是她身邊的婢女低聲道了句,「婢子見過夫人。」帶著明顯的胡人口音。
  
  這位女子的氣度並不似下人,琉璃也微微屈膝還了一禮,裴行儉淡然道,「你把這位娘子請到內院說話,這裡還有師母的一封信,你先看看便知。」
  
  琉璃知道不是問話之時,接過信便笑道,「這位娘子,請跟我來。」
  
  剛剛走出堂屋門口,她的身後便傳來了米大郎帶笑的聲音,「裴長史,怎麼不見上次那位小哥兒?」
  
  裴行儉頓了一頓才道,「阿成在府衙裡幫我處置些事務,稍後回來。」
  
  這位米大郎難道跟阿成很熟?琉璃心裡不由有些納悶,卻聽身邊那位婢女也與來人低聲說了一句,用的竟是琉璃已然有些生疏的突厥語,她在心裡默默的回念了一遍才明白過來,問的竟也是「怎麼不見上次那個俊俏少年」。
  
  琉璃忍不住疑惑的看了身邊這兩位妙齡女子一眼,實在有些想不明白,她們難道和那米大郎一般以前便見過裴行儉?可就算見過他,這一個兩個的,怎麼都如此惦記著阿成?
  
  待進得後院,琉璃請這位女客坐下,阿燕已從捧了井水浸過的酪漿過來,琉璃便笑道,「我姓庫狄,不知貴客該如何稱呼。」
  
  紅髮女子抬眼看了看琉璃,目光裡多少有些好奇,嘴角也露出了笑容,「多謝庫狄夫人,我叫阿史那雲伊,夫人叫我雲伊便好。」一口河洛話說得竟是頗有幾分水準,琉璃在西州已呆了半年多,什麼荒腔走板的漢話沒聽過,聽到這一句倒是吃了一驚,但更吃驚的還是那話裡透出的信息:面前的這位女子果然是突厥人,而且是地道的突厥貴人——阿史那這個姓氏,可不是人人都能冠在名字前面的她想了一想,笑道,「雲伊一路辛苦,不如先去沐浴一番?」
  
  阿史那雲伊眼睛果然亮了起來,琉璃也不待她推脫,便讓阿燕帶了她們主僕去外面的淨房,自己這才趕緊拆開了師母的信,一目十行的讀了下去,讀到最後,忍不住按著額角長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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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4:18
  第55章 貴客難待軍中暗潮
  
  雖然已近中元節,西州的晨光依然來得特別早。寅正剛過,高窗外便有清輝透將進來。裴行儉輕輕起身,拿起床邊早已準備好的襴袍,剛剛拿起蹀躞帶,琉璃已睜開了眼睛,「什麼時辰了?」
  
  裴行儉回身道,「可是我吵到了你?其實還早得緊,我今日要跟都護他們出城勞軍,只怕明日才能歸家,家中橫豎無事,你再睡會兒。」
  
  琉璃怔了一會兒,苦笑起來,「怎麼無事?我要把隔壁的那個院子收拾出來。」說著起身披上了外衣,點燃了蠟燭,幫裴行儉戴上帕頭,整理衣襟,又在他的腰帶繫上了算袋等物。
  
  裴行儉攬住琉璃,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有些事你交給阿燕她們去做就是,莫太辛苦自己。」
  
  琉璃笑著搖頭,「不過是安排一個住處,能有多辛苦?」——只要被安排的那位貴客能合作一點,什麼都好說。
  
  裴行儉歎了口氣,似乎不知說什麼才好,想了片刻才道,「大軍過境,城門街坊都會戒備得嚴些,你莫憂心,以西州的防務,突厥人不會輕易來打主意;只是地窖裡還是要多儲些糧米,有備無患……」
  
  琉璃聽著他細細的叮囑,心頭一片溫暖,乖巧的點頭應了,裴行儉低頭在她額頭上吻了吻,鬆開手,轉身走出門去。
  
  他的腳步聲剛下台階,外面便響起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裴長史,聽聞你今日是要去軍中,可是會見到蘇將軍,能否……」話沒說完,聲音卻慢慢的低了下去。隨即便響起了裴行儉淡漠的聲音,「裴某今日身有公務,恕不奉陪。」
  
  琉璃不由搖頭苦笑,他這白臉唱得倒是輕鬆自在,唉她忙穿好外衣走了出去。院子裡,裴行儉自是早已人影不見,阿史那雲伊穿得整整齊齊,腰上還帶著一把銀鞘的彎刀,顯見是早有準備,只是此刻卻滿臉都是沮喪之色,看見琉璃便如見了救星,搶上一步拉了她的手,「姊姊,蘇將軍帶兵就在城外,咱們一起去見他好不好?我對這邊道路最熟,定能助將軍一臂之力,也好早日滅了賀魯那賊子」
  
  這幾天來,類似的話琉璃早已聽了無數次,耳朵都快起了繭子,她心裡歎氣,面上只能笑著反握住了她的手,「雲伊,你莫急,此次大唐雄兵十萬遠征西疆,為的便是掃平叛軍,待有了消息,咱們定然立時便會送你回去,你想與家人團聚,又何必急於這一時?」
  
  阿史那雲伊的眼圈頓時一紅,「不滅了賀魯,哪裡能團聚?你們總說這些話來敷衍我,不過嫌我是個累贅」
  
  琉璃心裡實在有些不耐煩,一口氣歎了出來,「雲伊,你若不想當累贅,最好便是好好的等在西州城中,等著前方的消息,莫說大唐軍紀嚴明,女子不能入營,便是你能去軍營,兩軍對壘之際,你還能上陣殺敵不成?反而要蘇將軍撥出人手來護你,那才真真是累贅」
  
  阿史那雲伊抬頭怔怔的看著琉璃,似乎沒料到一直對自己和顏悅色的琉璃會說出這樣的重話來,眼淚一時都憋了回去。
  
  琉璃索性接著道,「你也知道,裴長史也要去軍中,蘇將軍還是我的義父,可你看我可會鬧著要跟去?裴長史若跟著義父去了陣前,我能做的,也不過是把家中打理清楚,深居簡出,絕不會讓他有後顧之憂。雲伊,你在家中之時,你們部族中的勇士若是要出去殺敵,妻子女兒可會都在後面追著喊著要跟去?」
  
  眼見阿史那雲伊慢慢低下了頭,琉璃心裡鬆了口氣,這才放軟了語氣,「你先安心住下,今日隔壁的那個院子已是騰出來了,咱們待會兒便佈置起來可好?」
  
  阿史那雲伊默然半晌,才抬頭道,「不必勞煩姊姊佈置,姊姊只要在院子裡扎個帳篷,我與婆遮能住下便好。」
  
  琉璃頓時很想望天。自己的那位義母哪裡是送了個貴客上門,分明就是送了一堆麻煩於夫人的信裡自然早已交代清楚,這位阿史那雲伊,是西突厥泥孰部酋長的寶貝女兒,泥孰部與此次叛亂的阿史那賀魯歷來不和,去年被阿史那賀魯打得一敗塗地,雲伊的五六位庶母、八九個姊妹以及許多部落女眷都淪為了賀魯的階下囚。混亂中也沒人分辨她們的身份,雲伊和她的那些侍女不知怎麼的被米大郎一眼看中,想法花錢買了下來,指望販到長安賣個高價,半路卻被裴行儉一封信送到了蘇定方府上。
  
  蘇定方得知了阿史那雲伊的身份,再三思量之下,決定將這位酋長千金送回西州,一旦與泥孰部取得聯繫,便將她送還——若能因此在西突厥部尋得一位盟友,自然對戰事不無好處。只是這位酋長千金性子竟是極為倔強,一聽說能回西疆,便心心唸唸的要報仇,要親眼看見賀魯的人頭落地。她這身份輕不得重不得,還不好洩露出去,於夫人為了安撫她足足頭疼了數月,如今換成琉璃接替的頭疼。便說這住處,讓她和自己擠在這個小院子裡固然不大合適,若是住得遠了,她心血來潮跑了怎麼辦?好容易說服隔壁的胡商賣了院子,她卻居然要在院子裡扎帳篷——她怎麼不把自己父親的名字貼在院門口算了?
  
  琉璃想了半日只能笑道,「住帳篷自然方便得很,只是西州的日頭你們也知曉,午間只怕帳篷裡能把人蒸得半熟,不如過兩個月天氣略涼些再說?」
  
  這幾日裡大約也見識過西州太陽的威力,阿史那雲伊抬頭看了看依舊萬里無雲的天空,訕訕的點了點頭。
  
  那間隔壁的院子早已與前院打通了一扇門出來,用了早膳後,琉璃便和阿燕幾個人一道動手,將那間小院收拾了一遍,添了許多傢俱物件,安家的口馬行的掌櫃又送了幾個婢女僕婦過來,待把一切安置清楚,已是到了第二日的午後。阿史那雲伊倒是十分滿意,又死活拉著琉璃要按突厥人的規矩喝上三碗奶酒。
  
  琉璃哪裡喝得了這個,正推脫不得,小檀一溜煙跑了過來,「阿郎回來了,說是有事與娘子說。」
  
  阿史那雲伊頓時偃旗息鼓。琉璃按下笑意,對她歎了口氣,「你先歇著,我晚些時候再過來看你。」
  
  內院的上房裡,依然一身襴袍的裴行儉已然在坐著喝水,琉璃看見他便笑道,「你回來得正好。」
  
  裴行儉把她拉在自己膝頭坐了下來,伸手攏了攏她的鬢髮,「真是難為你了。」
  
  琉璃笑著搖頭,「這兩日還好,倒是沒鬧著要去找義父入軍營了。你可是見著義父了,他身子還好?」
  
  裴行儉點頭,「昨日倒是與恩師說了半夜的話,他的食量比原先還好些。」
  
  他的語氣平靜得有些異樣,琉璃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可是有什麼不妥?是不是義父要打的仗極危險?」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沒什麼不妥,恩師此次在西路軍裡負責押送糧草,想來倒是不會有什麼危險。」
  
  琉璃不由有些愕然。蘇定方和蘇海政同為前軍總管,就算西路軍以蘇海政為主,蘇定方身為副手,也不該是負責押送糧草吧?
  
  裴行儉見琉璃臉上已露出了擔心的神色,笑道,「這兩**在忙什麼?」
  
  琉璃知道他是不想讓自己多想,只得也轉了話頭,說起阿史那雲伊要在院子裡扎帳篷的事情,兩人說說笑笑了幾句,琉璃便出去讓人備些水,好讓裴行儉沐浴更衣。
  
  看著琉璃走到了門外,裴行儉這才長長的吐了口氣,情形其實比他說的還要糟糕一些。西路軍集中了伊、庭、西三州的精銳共三萬人,但恩師身為前軍總管,除了從長安帶過來的不到一千名精兵,竟是無人可用。蘇海政美其名曰,糧草乃決勝之本,需要蘇定方這樣的宿將來負責,實則根本就不準備給他任何上陣殺敵的機會。恩師倒是笑著說,他們師徒兩個如何都負責運送糧草,可以師徒同心一回,但他心裡的鬱結,卻是可想而知。
  
  只是這件事情,卻不是智謀或勇力可以改變的,畢竟這或許不僅僅是蘇海政的意思,那位蔥山道大總管程知節未必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情形——也許在他看來,恩師的背後,多多少少有著那位武皇后的影子……
  
  待到簡單沐浴更衣之後,裴行儉已收拾起心情,只與琉璃轉述了一些長安這一年來發生的趣事,琉璃卻突然道,「守約,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不是事事都能由他人安排妥當的。你也好,義父也罷,總要多做些準備,所謂錐處囊中,我想義父天生便是那種一旦上了沙場,便會鋒芒顯露的人」
  
  裴行儉怔了片刻,不由笑了起來,「你說得是。」想了想又道,「恩師今日又說起了你,感歎你出長安前的那番所為,安排之周密妥當,深得兵法三味,天分只怕比當年的我還強些,又可惜了一番你怎麼不是男子。」
  
  琉璃耳根有點發熱,笑道,「義父便是愛胡說」
  
  裴行儉皺著眉一本正經的點頭,「正是,你若真是男子,恩師倒是可以多一名弟子,我卻該如何是好?」
  
  琉璃忍不住大笑,正想說笑兩句,院子裡卻傳來了小檀的回報聲,「娘子,有人送遷居的雞子過來。」
  
  琉璃掀簾笑道,「這是喜事,咱們的新鄰居是西州的還是外頭遷過的?」
  
  小檀的臉色極為古怪,「是、是娘子認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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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20 23:44:46
  第56章 芳鄰解語戰火初燃
  
  窄窄的烏木院門對著小巷而開,只有一進的小小院落已被收拾得清清爽爽。房屋的外壁新塗了一層淡黃色的細泥,院中一張古拙的木案上放著盛滿粟米的大釜,案邊還有打開的木箱,裝滿了各色絹帛。堂屋的簾子高高捲起,幾戶臨近人家的主婦正在屋中說笑,一看見琉璃都笑著迎了出來,「庫狄娘子也來啦。」
  
  柳如月落後一步,笑吟吟的看著被眾人擁簇著的琉璃,欠身行禮,「庫狄夫人今日能來,真真是令蓬蓽生輝。」她身上穿著一件淺黃色的衫子,比先前明顯清減了些的圓臉上淡掃脂粉,看去更添兩分娟秀可親。
  
  琉璃忙笑著還禮,「柳娘子客氣了,恭賀娘子遷居之喜。」
  
  跟在她身後的阿燕把手上的兩端細白疊放到了院中的木箱裡,細軟潔白的布料頓時引來眾人的注目,有人上前看了一眼,又伸手摸了摸,「這是什麼料子,我竟沒見過」
  
  阿燕笑道,「好教諸位娘子得知,這是細白疊布。」
  
  「白疊布?白疊布哪能如此細軟?」「正是,白疊布我也見得多了,怎會是這般摸樣?」眾人立時圍了上來。
  
  阿燕便笑著跟諸人解釋,這種細白疊布並非市坊上常見的,乃是麴家工坊新出,只怕過些日子市坊上才會有賣。幾位主婦忙拉了木箱裡的幾種衣料對比,又是打聽價錢,又是議論這樣的布料要做什麼衣裳才好看,一時倒也熱鬧非凡。
  
  一片歡聲笑語中,柳如月引著琉璃走進了堂屋,只見這堂屋掛著米色的紗幔,坐榻上設著草青色的綾褥,看去精緻淡雅,琉璃笑道,「以前之事還未謝你,我也一直不好登門,沒想到轉眼咱們卻做了鄰里。」
  
  柳如月搖頭笑道,「如月不敢當。若不是長史相助,我又要到哪裡去打聽表兄的下落?湊巧這處有人肯賣院子,我瞧著大小位置都好,便買了下去,托人修整了一遍,原想八月遷入,只是……」她看了一眼外面還在嘰嘰喳喳說個不休的人群,再看向琉璃時神色已變得頗為鄭重,「前日聽聞大軍已到城下,如月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夫人成全。」
  
  琉璃多少有些意外,頓了頓才道,「阿監不妨說說。」
  
  柳如月輕聲道,「我想煩勞長史在軍中打聽一聲,有無一個叫方烈的河東人,特別是在……助戰的突厥兵和戰俘之中。」
  
  方烈?戰俘?琉璃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柳如月輕輕歎了口氣,「我家表兄若還活著,定然是殺了長官,大唐已容他不得,多半是……」她停住了話頭,片刻後才又道,「表兄自小性子便烈,我常與他玩笑,叫他方烈。我思量著,他多半已改姓埋名,但若提起這個名字尋他,他大約會猜到是我。」
  
  琉璃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阿監請寬心,我定會與長史說道說道。」西域這邊小國林立,但部落最多的還是突厥,方嶺既然不能留在大唐,的確很可能投入了突厥部落。突厥各部中如今有跟隨阿史那賀魯叛唐的,也有幫著唐軍與賀魯交戰的,方嶺便是身在突厥,到底會在哪一邊卻也難說。這事跟大海撈針也沒什麼區別,只是如今的情形下,這也是沒有法子的法子。
  
  柳如月嫣然一笑,欠了欠身,「多謝夫人。」
  
  琉璃趕忙還禮。兩人分賓主落座,閒談了幾句,琉璃這才知道,柳如月如今已成了大佛寺的常客,頗認識了一些同樣篤信佛教的西州女眷,她氣度高雅,談吐不俗,又寫得一筆好字,這出宮宮女的身份也令人好奇,便有不少人請她抄寫佛經,她一概都應了,一則能得些潤筆之資,二則也可與這些女眷多些交往,幾個月下來,對西州城裡這些大戶人家的女眷竟已如數家珍。
  
  琉璃聽得佩服不已,忍不住點頭,「阿監真是好本事。」
  
  柳如月笑容裡略帶了幾分自嘲,「夫人過獎,這些不過是安身立命的小伎倆,但凡在宮中呆過幾年的都不難做到。倒是裴長史,不過半年便在西州創下這般局面,那才真真是好本事。」如今回想起來,她當日真是杞人憂天,這位長史竟是智計百出,環環相扣,生生把一個死局扳轉成可立於不敗之地的活棋。自己這角色自然也是扮演到頭,還是趕緊搬家,莫要礙了那位世子的眼。
  
  她想了想又問,「這幾日,夫人府上似乎在打土動牆,是否過幾日也要暖居?」
  
  琉璃忙搖頭,「非是要擴建宅子,不過是來了一位貴客,不好委屈了她,這才買了相鄰的小院,算是權宜之計。」
  
  柳如月「喔」了一聲,渾不在意般的看了外頭一眼。
  
  阿史那雲伊之事雖然不好外傳,卻也不算了不得的秘密,琉璃心頭轉了轉,便三言兩語把這位的來歷說了一遍,「如今只說是我的妹子,說不得要住上數月。」又笑道,「日後阿監若是有暇,也請來寒舍小坐片刻。我那妹子不愛見生人,請柳阿監見諒。」
  
  柳如月笑了起來,裴宅的這番動靜瞞不了人,這卻是要借助她的口,去消了外人的疑心。她點了點頭,「過兩日夫人方便時,我自當回訪。說來未出閣的小娘子,原是要嬌養的。」
  
  兩人相視而笑,見院子裡的幾位婦人已轉身往屋裡走,又默契的轉了話頭。
  
  過了一日,柳如月當真帶了兩樣回禮登門拜訪,琉璃忙把她引到了後院,又請了阿史那雲伊過來。阿史那雲伊正呆得無聊,聽說有客人來,一陣風般的捲了過來,與柳如月見了禮,聽說她是從長安皇宮裡出來的,忙道,「柳娘子可曾見過那大唐的皇帝?」
  
  柳如月看了琉璃一眼,笑微微的道,「皇宮甚大,我也只是遠遠的見過兩次。」
  
  阿史那雲伊感慨的點頭,「長安真真是大,那皇宮若是騎馬跑一圈,只怕要半個時辰……」
  
  琉璃見她倆居然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甚是投機,不由有些意外,自己起身吩咐人拿了涼過的酪漿上來,再轉回來時,卻阿史那雲伊在興致勃勃的追問柳如月大佛寺的事情,回頭便拉了琉璃道,「阿姊,明**帶我去大佛寺看看罷」
  
  柳如月也笑道,「雲伊若整日悶著,倒是容易胡思亂想,不如出去散散,橫豎不離開西州,也沒什麼要緊。」她的目光在琉璃和雲伊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你們的模樣一看便是姊妹,倒也不必與人細說。」
  
  琉璃看了看雲伊明顯比平日明亮的笑臉,想了片刻笑道,「你出去時要多看少說,可能做到?」
  
  阿史那雲伊忙不迭的點頭,笑容越發歡快,一時說起她在長安只出過兩次門,平日裡也是在屋裡呆著,西州城她老早便聽說過,卻不知是什麼模樣。
  
  琉璃越聽越是汗顏,她並不擅長與年輕嬌縱的女子打交道,看到師母的信又先入為主的覺得雲伊難纏,這幾日想的只是如何安撫住她,卻沒想過,像她這種性子的年輕女子,一天到晚的悶在屋裡,除了想報仇還能想什麼?好好的性子也會變得偏執起來,而她越是偏執暴躁,自己又越不敢讓她出門……
  
  待雲伊歡天喜地的走了,琉璃不由向柳如月感激的點頭,「今日幸虧有阿監過來,是我疏忽了。」
  
  柳如月淡然一笑,「我在立政殿時,調教過不知多少女官和宮女,像雲伊這種性子的女子,尋些事情來給她們做,慢慢的便好了。」
  
  此後數日,琉璃便帶著雲伊在西州各處都看了看,又讓小檀教她做些菜餚,讓阿燕教她些簡單的女紅,自己也教她畫了幾筆最簡單的花鳥,若是柳如月有暇,還會過來與她閒談幾句,沒出半個月,阿史那雲伊的性子竟是柔和明朗了許多。連裴行儉一日晚間都忍不住道,「還是你有法子。」
  
  琉璃笑道,「她的性子本來便是如此,以前原是咱們錯待了她。」
  
  裴行儉想了想也笑道,「是我疏忽了。」
  
  這話自己已經說過一遍了,而且也應該由自己來說,琉璃不由歎了口氣,「糧草的事務你忙完了麼?」雖然唐軍十天前便已開拔,但這一路三萬人馬的糧草卻依然是全由西州提供,蘇定方又是負責糧草,裴行儉自然分外上心,分派行商隨軍,調遣府兵押糧,這些事務極為繁瑣,勞心勞力,他哪還有精力去想這種小事?
  
  裴行儉的語氣放得極為平淡,「大致已經處置妥當,過幾日我要出門一趟,送些糧草給恩師。」
  
  琉璃吃了一驚,他不是應在後方調遣糧草麼?怎麼又要親自押糧送到蘇定方那邊了?難道是糧草運輸上出了問題?
  
  裴行儉安撫的攏住了她的手,眼神裡卻有一種異樣的堅定,「你莫擔憂,這次一切都順利得很,只是……我想去看看」
  
  琉璃微微一怔,抬起頭來笑了笑,「我要給你備些什麼?」
  
  裴行儉凝視著琉璃,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明亮之極的笑容,伸手摟緊了她,「琉璃」
  
  琉璃笑而不語,眼前的這個男人看著溫文,可有幾個人知道他寒暑不綴的打熬筋骨,有幾個人知道他骨子裡的銳氣?戰場對於他來說,也許有一種天生的吸引吧?她為什麼要讓他為難?
  
  裴行儉低頭抵住了她的額頭,聲音柔和到了極處,「琉璃,你放心。我和恩師一起,定然不會有事。這一次西路大軍,對上的會是賀魯本部軍馬,我總要去看看,突厥騎兵究竟是一副什麼模樣。」
  
  琉璃輕輕點頭,裴行儉又道,「我會把阿成帶在身邊,阿古還是會留在家中,這些日子,你便不要出城了,有事交給阿古去做便是。」
  
  琉璃忍不住問,「你一個人去押送糧草麼?還是與別的同僚一道去?」
  
  裴行儉笑得淡淡的,「明日我會邀麴世子同去。」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他怎麼會答應?」西州城下的工坊剛剛建好,麴崇裕不是正準備大展手腳,多收白疊多紡細布麼?怎麼會答應跑去做押送糧草這種既不會立下軍功,也出不了絲毫風頭的苦差事?
  
  裴行儉的聲音裡帶上了明顯的笑意,「他自是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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