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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ViolaK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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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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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08: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夜奔(一)
  
  火車站和碼頭,陸克淵是都不敢去了,況且現在去了也是無用,他相信那些家伙會趕在火車或者輪船到來之前,就人不知鬼不覺的把自己解決掉,當然,也絕不會放了希靈。
  
  於是用手槍緊緊抵住了侯英俊的太陽穴,他逼著他筆直的走大街,以最快的速度向前開,能開多遠算多遠。侯英俊嚇得涕淚滂沱,握著方向盤的手一直在哆嗦,透過後視鏡向後看,他發現那幫天津來客果然沒有死纏爛打的跟上來,心中輕松之余,又有憤怒和恐慌——其實他和陸克淵有什麼深仇大恨呢?他不過是想趁火打劫的撿個摩登小娘子回家,也不是非撿不可,至少,他沒打算為了個小娘子搭上性命。
  
  但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汽車越開越遠,天寒地凍午夜時分,路上連個鬼影都沒有,侯英俊眼巴巴的盼著有巡警能留意到自己這一車人,然而酷寒的冬夜裡,巡警們也偷了懶,躲在房間裡不出來。
  
  於是車外燈火漸漸稀疏,車下道路也是越來越崎嶇顛簸,車內三人都覺出來,自己這是出城了。
  
  希靈審時度勢,自作主張坐起了身,車內有淡淡的血腥氣,並且冷的像個鐵皮冰箱。她握槍的手指緊張的太久了,已經僵硬的不能動,不能動就不能動,橫豎還有一只手。那只手在衣服堆裡翻翻找找,同時自己也詫異,沒想到自己憑著一條胳膊,能抱出這許多衣服來。
  
  終於,她從陸克淵的上衣口袋中抽出了一條手帕。把那條手帕遞向前方,她警告似的用槍口杵了杵侯英俊的後腦勺,同時對陸克淵說道:“給!”
  
  陸克淵接過手帕,卻是並沒有立即包扎傷口。眼看汽車當真開到荒郊野外了,他讓侯英俊停了汽車。
  
  侯英俊不敢轉頭,腦袋一動就要碰槍口,只能是面向著前方說話:“大哥,你放我走吧,我自己走回去,回去之後我一句閒話都不說,絕對不會供出你們的行蹤來。你們開著汽車往遠了跑,我家的汽車都是加滿油的,夠你跑出老遠了。”
  
  陸克淵到了這個時候,語氣倒是平和了,幾乎偏於陰森:“老侯,勞駕你把車窗打開。”
  
  侯英俊戰戰兢兢的打開了車窗,陸克淵盯著他的手:“再開,開到最大。”
  
  侯英俊帶著哭腔答道:“已經是最大了。”
  
  下一秒,陸克淵忽然出手,一把掐住了侯英俊的脖子!
  
  隨即把侯英俊的腦袋搡出車窗,陸克淵舉槍對准他的天靈蓋,干脆利落的扣動了扳機。一聲槍響湮滅於曠野寒風之中,侯英俊從脖子往下,還干干淨淨的坐在汽車裡,從鼻子往上,則是沒了。
  
  把手槍丟給希靈,陸克淵依然伸手摁著侯英俊的脖子,然後趁著鮮血尚未污染衣領,他開始去扒侯英俊身上的長袍馬褂。希靈見狀,先是愣了愣,隨即起身也來幫忙,雖然只有一只手是靈活的,但是能夠撕撕扯扯的去解對方的褲子。
  
  很快的,陸克淵把侯英俊扒得只剩了貼身衣褲。
  
  然後他下了汽車,小心翼翼的拉開車門,他把侯英俊從車上拖了下去。天上飄了雪,希靈心急如焚的看著他,就見他到了這個時候,依然還是赤膊,真成鐵打的人了。
  
  陸克淵不理希靈,自顧自的把侯英俊拖進了附近一叢林木之中,然後小跑回了汽車旁,他找出了車內的工具箱。
  
  從工具箱中翻出了一把並不鋒利的小刀子,他將一條胳膊抬起來搭到了車頂上。那條胳膊挨了一槍,看他後來的靈活行動,傷勢應該不重,但是流了不少的血,整條胳膊都是紅的。
  
  希靈沒看出他這是要干什麼,慌忙下車想要細瞧。結果走到陸克淵身邊一看,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陸克淵正在用刀尖挑開傷口,挖出子彈——子彈鑽進肉裡去了!
  
  希靈急了,想要攔他,又不敢攔他。天黑,她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是看出他的身體正在寒風中發抖。忽然聽到一聲短促的呻吟,陸克淵隨即踉蹌一步,垂下雙臂丟了刀子。
  
  站在原地喘了幾口粗氣,他扭頭對希靈低聲說道:“沒事。”
  
  接下來,陸克淵用手帕緊緊包扎了傷口。
  
  然後蹲下來抓起地上的白雪,他用力擦淨了身上的血漬。希靈把他的襯衫和毛背心找出來幫他穿了上,他沒做以往的西裝打扮,而是將侯英俊留下的長袍馬褂套了上。這個時候,希靈的兩只手也活動開了,學著陸克淵抓起雪塊,她把車窗車門上的血點子也蹭了蹭。
  
  陸克淵這一回坐上了駕駛座,希靈也挪到了他的身邊。兩人把汽車的門窗都關嚴實了,就聽車外寒風呼號,天上的雪往下落,地上的雪被風卷了往上飛,天地之間一片茫茫,觸目之處,皆是最寒冷的風景。
  
  希靈忽然也茫然了,扭頭注視著陸克淵發呆。陸克淵像是若有所思的望著前方,及至意識到了希靈的目光,他轉過臉,滿不在乎的向她笑了一下。
  
  “宰了他也不算他冤枉!”他對希靈講:“敗了老子的好興致,他是自己找死。”
  
  希靈看了他這個不大正經的勁兒,心裡的漸漸的恢復了一點溫度:“你還有閒心開玩笑,胳膊疼不疼?”
  
  陸克淵發動了汽車:“不疼。”
  
  “咱們這是上哪兒去?”
  
  “先往北走。”
  
  說完這話,他從方向盤下摸出了一盒香煙,香煙大概是汽車夫留下的,牌子馬馬虎虎,算不得好。陸克淵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含糊的說道:“希靈,火兒。”
  
  希靈立刻滿車的亂摸,最後從後排的上衣口袋裡,她摸到了一盒火柴。
  
  雙手捧著一點小火苗,她顫顫的給陸克淵點了香煙。陸克淵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後用手指夾著香煙一打方向盤,一邊拐彎一邊噴雲吐霧的說道:“欠你一炮沒打完,明天還你!”
  
  希靈聽了這話,滿心的寒冷與畏縮驟然全部煙消雲散了。
  
  “色胚!”她不知道怎樣罵他才好,總之一定要罵一句,罵是撒歡和發洩,不罵就憋得慌:“老騷狐狸!呸呸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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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08: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夜奔(二)
  
  因為油箱內的汽油總量有限,所以陸克淵看准了方向前進,並不由著性子亂開。希靈安安穩穩的坐在一旁,明明是前途未卜的,可因為是和陸克淵在一起,仿佛一生最寶貴的財產都隨身攜帶了,所以心中很安寧,隨便走到哪裡去,都不在乎。
  
  侯英俊這個“人”是馬馬虎虎,但一身的衣裳是真不錯,尤其是馬褂裡面的皮袍,是真正的好灰鼠皮,穿到身上是又輕又軟又暖。希靈估摸著陸克淵是凍不著,自己身上也不冷——臨出來的時候,她不假思索的抱了一大堆衣裳出來,結果裡面竟然夾了那件貂皮大衣。貂皮大衣穿了上,再把扣子和衣帶一系,她把兩只手往衣袋裡一插,幾乎感到了幾分舒服。
  
  冬季天短,日頭出來得也晚。陸克淵摸出懷表看了看時間——懷表也是侯英俊那袍子裡自帶的——然後帶著希靈下了汽車,正好,汽車行駛了大半夜,汽油消耗殆盡,讓它跑也跑不出多遠了。
  
  希靈一下汽車,就在稀薄的晨光中驚呼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雪,鋪天蓋地一片茫茫的白,樹木落盡了葉子,成了黑瘦的幾筆抽象畫。抬手挽住陸克淵的手臂,她大聲說道:“這是哪兒呀?”
  
  陸克淵“哎喲”了一聲,把她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摘了下來:“沒輕沒重!”
  
  希靈這才想起來:他那條胳膊,昨夜剛受了嚴重的槍傷。
  
  連忙把手挪了開,她仰臉問道:“疼不疼?是不是疼了?”
  
  陸克淵搖搖頭:“皮肉傷,疼能疼到哪裡去。抬腳,我看看你穿的是什麼鞋。”
  
  希靈立刻抬起了一條腿,夜裡出來的匆忙,她不可能特地的挑選鞋子,所以忙中只穿出來一雙半舊的平底靴子。
  
  “好。”陸克淵一拍她的後腦勺:“現在走長路,穿它正合適!”然後他對希靈微笑了:“一會兒走累了,會不會跟我鬧脾氣?”
  
  希靈不假思索的一揚頭:“你老人家都不累,我小姑娘會怕累?”
  
  陸克淵笑著邁開了步:“還你一炮你就不是小姑娘了!”
  
  說完這話,他回身一把牽住了希靈的手:“小姑娘,跟上!”
  
  希靈跟著陸克淵,一口氣走了十裡山路。
  
  她一輩子也沒一口氣走過這麼長的路,何況是山路,何況是積雪淹沒腳踝的山路。然而,熱汗順著她的鬢角脖子往下淌,她氣喘吁吁,真的不累。不是拉著陸克淵的手,就是牽著陸克淵的馬褂一角,她走得踉踉蹌蹌蹦蹦跳跳。
  
  陸克淵都活潑不過她了,走著走著停下來,單手插著腰向前喘氣。背過手把希靈扯到了自己身邊,他一攬她的小肩膀,口鼻中呼出了團團白氣:“前邊是個鎮子,鎮裡有火車站,兩天過一趟火車,往北去的。”
  
  希靈抬手摟住了他的腰:“咱們還要往北走嗎?”
  
  不等陸克淵說話,她搶著自問自答:“只要咱倆在一起,去哪兒都成!”
  
  陸克淵笑道:“看來這是賴上我了!”
  
  希靈往他身上一靠:“沒錯,賴上你了!”
  
  陸克淵深吸了一口氣,從雪中拔出了一只腳:“加把勁,繼續走!”
  
  又花了大半個小時的工夫,陸克淵和希靈進了鎮子。
  
  鎮子很小,但是因為修建有火車站,所以並不閉塞,也常有南來北往的過客在此落腳。今天偏巧不是火車過站的日子,所以陸克淵進了鎮子裡最大的旅館,先要了一間上等的客房休息。兩人進門之後,一起奔了火炕去。希靈一屁股坐上炕沿,伸手摸了摸炕上的被褥,她開口說道:“今晚睡覺咱們別脫衣服,這地方髒。”
  
  這話說完,她回了頭,卻見陸克淵四仰八叉的仰臥在炕上,兩條腿則是長長的拖在地上。一個轉身爬到陸克淵身邊,她低頭去細看他的臉:“哎,怎麼了?”
  
  陸克淵閉了眼睛,低聲答道:“累了,我躺一會兒。”
  
  希靈定定的望著他,忽然抬手一掀額前亂發,俯身和他貼了貼腦門。
  
  隨即,她變了臉色。
  
  “你發燒了!”她輕而急的開了口:“是不是夜裡凍的?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陸克淵抬手擺了擺,只說:“你讓伙計把炕燒熱,我睡一覺就好了。”
  
  希靈不再囉嗦,先是跳下炕給陸克淵脫了鞋,把他的腿搬到了炕上去,然後推門出去叫來伙計,拿出錢來支使伙計跑腿干活。
  
  不出片刻,炕就由微溫變成了滾熱,桌子上也出現了熱飯熱菜。希靈信不過此地的醫生和藥品,想要喂陸克淵喝點熱湯,然而陸克淵只喝了一杯水,然後就翻身滾到炕裡,沉沉的真睡去了。
  
  希靈顧不得衛生問題了,自己脫了鞋爬上炕,她在陸克淵身邊一躺——躺過一會兒坐起來,探頭看看陸克淵的臉,看過了之後,再躺回去。
  
  陸克淵一覺睡到了晚上,醒過來後盤腿坐在炕上,他對著希靈苦笑:“你沒事?”
  
  希靈低頭看了看自己,心裡也很納罕:“我沒事,就是有點累,現在也歇過來了。”
  
  伸手摸了摸陸克淵的額頭,她放了心:“不熱了,你的話還挺准,真是睡一覺就好了。”
  
  然後順勢一粒一粒解開了他的褂子,希靈說道:“你把衣服脫了,讓我看看。”
  
  陸克淵虛弱的笑問:“飯都不給我吃一口,就急著討債了啊?”
  
  希靈一愣:“什麼討債?”
  
  “一炮的債啊!”
  
  希靈又氣又笑了:“滾你的蛋!誰稀罕你的炮,我是要看看你胳膊上的傷。”
  
  她嘴上厲害,手也很快。三下五除二的剝出了陸克淵的左胳膊,她睜大了眼睛,發現那勒在傷口上的手帕已經和黑血一起粘了個難解難分。
  
  於是把牙一咬把心一橫,她看了陸克淵一眼,隨即下了狠手,連解帶拽,硬把那條手帕從他的胳膊上撕了下來。陸克淵眼望著別處,臉上沒有表情,只是頭上微微的冒了汗。
  
  “我去買點刀傷藥吧!”希靈盯著他那孩子嘴似的傷口問道。
  
  陸克淵立刻搖了頭:“算了,對付一夜,明天就走了。等走遠了再說。”
  
  希靈知道他這話說得有理,現在那侯英俊的屍首不知道有沒有被人發現,而此地距離大連可並不算遠,他倆頂好是悄悄的來再悄悄的走,千萬不要驚動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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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08: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凜冬(一)
  
  這一夜,希靈顧不得嫌棄旅館內的被褥骯髒,將陸克淵從頭到腳嚴嚴的蓋了住,想讓他痛痛快快地再出一場透汗。畢竟昨夜他光著膀子在風雪中來回跑了好幾趟,即便他是個火力壯的年輕小伙子,那樣的行為也是類似於作死了。
  
  陸克淵雖然退了燒,但明顯是精神不濟,希靈讓他睡,他便真就乖乖的滾到了熱炕裡頭去。但是他睡,希靈不睡,仰面朝天的躺在他身後,她睜著眼睛望天,是這屋子裡的警衛。經過了昨夜那一場驚魂,她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警覺,而且,她頗欣慰的想,自己還真是有點本事的,平時自己虛弱得手無縛雞之力,可到了這真賣力氣不可得時候,自己可是一步的後腿也沒有拖,這樣的自己,很可以配得上陸克淵了。
  
  事到如今,她對陸克淵依舊存著仰視的心。
  
  陸克淵睡得很沉,直到凌晨時分才醒了過來。醒了之後他沒言語,只慢慢的翻身看了看希靈。
  
  希靈立刻就察覺到了,在黑暗中問道:“醒了?”
  
  陸克淵“嗯”了一聲。
  
  他的呼吸撲在希靈臉上,熱烘烘的有些異常。希靈伸手一摸他的臉,登時叫出了聲音:“喲,怎麼又燒上了?”
  
  窸窸窣窣的摸黑爬起來,她從層層的棉被和衣裳下面伸進手去,摸了摸陸克淵的身體——當真是發燒了,而且還是高燒,比白天那一場來勢更凶。
  
  “你覺得怎麼樣?”她壓下心慌,小聲的問他。
  
  陸克淵出了聲,聲音低啞:“沒事。”
  
  希靈急了:“說實話!到底覺得怎麼樣?是胳膊疼?還是腦袋暈、身上冷?”
  
  陸克淵依稀的像是對她笑了一下:“暈,也冷,看來真是凍著了。別怕,小病,不耽誤咱們今天上路。”
  
  “這怎麼辦?”希靈的聲音也隨之低了,像細弱的貓叫:“連點藥都沒有,只能是硬扛。要不然,我去給你煮碗姜湯?我看外頭有個小廚房。”
  
  陸克淵搖了搖頭:“不用,我懶怠喝。我自己的身體,我心裡有數。”
  
  然後他問希靈:“你冷不冷?”
  
  希靈答道:“不冷,這炕燒得挺熱,我身上還蓋著大衣呢。”
  
  陸克淵閉上眼睛,又道:“你也躺下吧,養精蓄銳。”
  
  希靈蜷縮在陸克淵身邊,眼巴巴的熬到了天亮。
  
  天亮之後,陸克淵的體溫沒升沒降,希靈逼著他喝碗熱粥,他依言喝了,然後這口粥被他含在嘴裡,越是想咽,越是反胃。最後還是把那一口粥吐了出來,他擦擦嘴,只逼著自己喝了幾口熱水。
  
  希靈擰了一把熱毛巾遞給他,他狠狠的擦了一把臉。起身把一身長袍馬褂也穿整齊了,他微微的恢復了一點精神。眼看窗外是個大晴的天氣,陽光照著滿地新雪,雪光明亮耀眼,他便催促希靈道:“快吃,吃飽了咱們就走!”
  
  希靈把一口饅頭塞進嘴裡,然後一邊抓起毛巾擦手,一邊站起身穿好了身上的貂皮大衣。
  
  兩人結了旅館的賬,陸克淵又讓伙計給自己雇了一輛車——鎮子小,沒有洋車,只有馬車,馬車也行,馬腿總比人腿快。兩人順順利利的到了火車站,火車站只有一間土坯房,過站的火車只停一分鍾。陸克淵想買兩張頭等票,然而此站只出售三等票。
  
  三等票就三等票,陸克淵這邊剛把票買到手,那邊的火車已經呼嘯而至。一分鍾之內,一位粗壯的好漢——即本站的站長兼站員——將包括陸克淵和希靈在內的五位乘客全塞進了三等車廂裡。真是塞的,因為車廂裡已經人滿為患,也非得是站長這樣孔武有力的漢子,才能把五個活人硬嵌進火車裡去。
  
  希靈生平還沒有見識過這樣惡劣的環境,向左轉是一張臭嘴,向右轉是一口黃牙,腳下不知道踩的是什麼,反正雙腳沒有落地。掙扎著再去看陸克淵,她發現陸克淵面頰是紅的,嘴唇是白的,閉著眼睛向前一靠,他倒是隨遇而安的會取巧,踏踏實實的靠在了前方一個大胖子的後背上。大胖子火力旺,穿得並不厚,顯然也覺出自己背上貼了個人,側過臉用眼角余光瞟了瞟,他被陸克淵那一身闊氣的長袍馬褂震了住,沒敢提出抗議。
  
  前有大胖子,手裡攥著希靈,陸克淵挺到現在,實在是挺到了極限。視野扭曲搖晃著暗淡下來,他昏睡了過去。
  
  沒有人發現他的昏睡,包括希靈。
  
  夜很深的時候,火車停在了奉天火車站。
  
  混亂的人潮卷醒了陸克淵。借著昏暗的電燈光,他扭過頭去看身邊的希靈。希靈經過了這一整天的煎熬,和上午出發時的模樣相比,已經憔悴得大不相同。她是靠著眼中的精神和臉上的光彩來美麗的,現在眼睛黯淡了,面孔也呈現出了青灰的顏色,她似乎連嘴唇都枯萎了,然而一個小腦袋東張西望的,她依舊緊緊握著陸克淵的手,在強打精神的預備下火車。
  
  下火車,又是一場大戰。
  
  陸克淵調動了周身最後一點力氣,抱孩子似的把希靈抱起來護在懷裡,橫沖直撞的向車門硬擠。讓他靠了一路的大胖子想要搶先,結果被他忘恩負義的一胳膊肘杵了開。踩著行李和人腿向前沖,他最後一大步跳出去,踉蹌著落了地。
  
  希靈立刻掙開了他的懷抱,轉過身想要去攙扶他。他果然是晃了一下,抬手扶了希靈的肩膀,他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挺住!”
  
  可是對於此刻他的他來講,“挺住”也真的是太難了。
  
  月台上的寒風吹過來,一瞬間就吹出了他的寒戰,腿是軟的,血是冷的,他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卻是依然調動不起那兩條腿。
  
  這時不用他說,希靈也看出不對勁了。
  
  但是希靈也不很驚慌,原地跺跺腳活了活血,她扯著胳膊架起了陸克淵,架著他向外走。月台上人太多了,她見縫插針的盡量快走,因為陸克淵禁不住凍,她必須馬上把他帶到暖和的地方去。
  
  在火車站外攔下一輛洋車,她讓車夫做向導,把自己和陸克淵拉去了最近最好的旅館。車夫是個飛毛腿,而且眼力也真不錯。希靈扶著陸克淵下車之後,就見這旅館乃是一座很洋氣的二層樓,名字的氣派也不小,叫做“東亞之星”。拼命的把陸克淵架進了旅館大廳裡,她累出了滿頭滿身的虛汗。
  
  茶房很熱情,迎上來陪著笑容寒暄。希靈無暇多說,直接讓他開一間上等客房給自己,然後把手伸進陸克淵皮袍下的褲兜裡,她去摸錢夾。
  
  下一秒,她臉色一變,因為手在那褲兜裡摸了個空。
  
  慌忙又掏了陸克淵另一側的褲兜,在再一次一無所獲之後,她皺眉做了個恍然大悟的疲憊表情,從自己的大衣口袋裡掏出了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扔到了茶房面前。
  
  等到伙計把他們送入客房之後,希靈扶著陸克淵坐在了沙發上。眼看伙計關門走了,她這才三下五除二的解開了陸克淵的馬褂,從頭到腳從裡到外的把他摸了個遍。
  
  然後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慌意亂的沒了主意。
  
  錢包沒了!
  
  侯英俊當時取出來的現金,被陸克淵收進一只大錢夾裡。他的褲兜寬敞,所以錢夾由他隨身帶著,希靈的大衣口袋更類似裝飾,故而只放了一些零錢,以便花著容易。忽然又爬起來,她脫下大衣甩開,從裡面的連衣裙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小手帕包,望著小手帕包,她微微的呼出了一口氣——還好,當時侯英俊還交出了幾枚鑽石戒指,戒指還在。
  
  然而,這戒指都小,都不會太值錢。
  
  除了戒指,他們的財產還剩了一把手槍。隨身攜帶槍支是有危險性的,所以陸克淵把它掖在了後腰處,藏得很服帖妥當,並沒有被火車上的賊一並偷去。
  
  這時,陸克淵恍恍惚惚的開了口:“希靈,怎麼了?”
  
  希靈略一猶豫,隨即答道:“沒事,我替你脫衣服,你什麼都不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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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08: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凜冬(二)
  
  希靈洗了個澡,然後爬到床上,偎在陸克淵身邊打了個盹兒。
  
  她並沒有打算長睡,然而眼睛仿佛只是閉了一閉,回過神來時,就發現窗外已經是天光大亮了。
  
  伸手摸了摸陸克淵的額頭,她發現他還是熱,而且,還是那麼熱。
  
  一聲不響的坐起來,她先是聽見了咯吱咯吱的一串響聲,響聲來自自己周身無數的關節,不由自主的齜牙咧嘴了,她強忍著沒有痛叫出來。低頭再看自己的腿和腳,她腿細,看不出什麼端倪來,然而兩只腳顯然還在紅腫著,又有幾處是特別的紅特別的腫,她動了動腳趾頭,除了酸痛還是酸痛,再也沒有其它的感覺。
  
  可是回頭看了看燒成了一盆火的陸克淵,她一伸腿,還是下了床。
  
  落地之後的頭幾步,簡直像是走在了刀刃上,每一步都伴隨著爆發式的疼痛,她甚至連腦袋都不敢亂轉,因為脖子略動一動,便有痛意順著脊梁骨,一直向上竄進腦髓裡去。
  
  但是她逼著自己走,走去浴室用冷水洗臉,洗過了臉,她一邊梳頭發一邊拼命的咬嘴唇,口紅沒了,她硬給自己咬出了些許血色。
  
  然後穿好衣服擦了擦皮靴,她推門走了出去。
  
  旅館外的路,她是不認識的,但是她裹著貂皮大衣,氣派儼然的走出了旅館大門,心裡已經有了一番推測——旅館這樣豪華,當然不會建在窮街陋巷,而熱鬧的地方只要是有了洋行商鋪,想必臨近著,就也該有當鋪之類的所在。
  
  於是她且問且走,不出兩個小時,就昂著頭回了來,身後還跟著一位提著醫藥箱子的年輕醫生。進入旅館之後,她照例還是微微的蹙著一點眉頭,愛答不理的把茶房叫來,當著他的面抽出鈔票,又續了十天的房錢。
  
  這旅館裡,像希靈所住的房間,一夜要十二塊錢,十天便是一百二十塊,非有錢人不能長住。茶房見了希靈這個氣派,顯然是位有身家的小太太,便格外的殷勤恭敬。希靈便也狀似無意的同他說了兩句閒話——自家丈夫受了寒,夜裡就開始發燒,這不,自己受了連累,大清早的就要去醫生過來。茶房陪著笑容,告訴她附近就有一家日本醫院,診金高昂,想必醫術定然是好,希靈聽了,卻是皺皺鼻子,做了個挑三揀四的矯情樣子:“我們可不往醫院裡住,髒兮兮的。”
  
  茶房對待客人,當然是客人有理。而希靈領著醫生進了客房,卻見陸克淵瞪著眼睛坐在床邊,一張臉是白裡透著青,不是個活人的氣色。抬頭見了希靈,他蒼白干裂的嘴唇動了動,卻是沒有說出什麼。
  
  希靈來不及多講,直接就讓醫生出手,給陸克淵測量體溫診斷病情。醫生圍著陸克淵忙活了一氣,心肺也聽了,舌頭嗓子也看了,最後並沒有得出新結論,也說陸克淵是受了寒。
  
  希靈一直盯著醫生的行動,這時不等陸克淵作反應,她搶先伸了手解了他的紐扣,然後沒輕沒重的扒了裡外兩層衣袖,把他的左胳膊抻出來送到了醫生面前:“請您再瞧瞧這皮肉傷,上點什麼藥最合適?”
  
  說完這話,她盯著陸克淵的胳膊,睫毛跳了一下。
  
  陸克淵那截胳膊腫得粗了一圈,傷口完全沒有愈合,解開充當繃帶的手帕之後,看著幾乎是血肉模糊的一個坑。拖著這麼一條胳膊,陸克淵一路上,竟然沒有說過一聲疼。
  
  她恨了自己,恨自己沒心沒肺,他不說,自己就不想,自己就能忘!
  
  醫生為陸克淵清洗了傷口,重新上藥包扎,又給他注射了一針,留了幾瓶西藥片。
  
  當著醫生的面,兩人不交談,等醫生告辭走了,希靈才牽起陸克淵的一只手,用力的攥。
  
  陸克淵抬起頭看她,笑了一下:“剛才,我嚇了一跳。”
  
  “是不是?”希靈的聲音很柔和,像是在哄他:“我也沒想到你那胳膊傷得那麼重。你怎麼一直不說呢?你不知道疼啊?”
  
  陸克淵搖了搖頭:“我說的不是胳膊,我說的是我早上一睜眼,發現你沒在屋裡,嚇了一跳。”
  
  希靈也笑了:“以為我跑啦?”
  
  陸克淵這回一點頭:“嗯。”
  
  希靈摸了摸他的臉,被他的胡子茬蹭痛了手掌:“放心,你是我的老寶貝兒,我對你還沒喜歡夠呢,你攆我跑,我都不跑。”
  
  然後她又說道:“昨天在火車上,咱們的錢包被賊偷去啦!幸好我兜裡還有幾只鑽石戒指,能夠救一救急。這幾天的生活是不成問題了,你安心養著吧!”
  
  陸克淵起身把一身衣裳徹底脫了,然後搖晃著上床去,重又躺了下來。眼睛看著希靈,他吸了一口氣,像是要說話,然而眼皮沉重的闔下去,他把氣息沉重的呼出去,還是沒有說。
  
  希靈也上了床,太陽在床上投下一片溫暖的光,她脫了襪子,把赤腳伸到陽光中曬。昨天那一場火車實在是折磨死了他們,陸克淵不必提了,希靈其實也是半死——陸克淵若是沒有病沒有傷,她就一定要半死了。
  
  可是陸克淵搶了頭籌,她就不得不堅強下來了。她想他果然是天下無雙的,她與他一定真是前世有緣的,否則她這樣荏弱的身體,怎麼就因為要保護照顧他,便生出了無盡的力量和勇氣?
  
  扭過頭再去看陸克淵的背影,她看他身體的每一處線條都好看,好看得讓她心疼。其實還是幸運的,她想,有生之年,萍水相逢,一個不很小,一個不很老,正是天作之合,可以白頭偕老。
  
  向後一仰,再次躺到陸克淵身邊,她很舒服的伸直了雙腿——舒服一時算一時,因為前方橫著一個無解的難題,讓她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九香那幾枚鑽石戒指,鑽石是不假,然而鑽石的體積不比一粒芝麻大許多,戒指圈子也很細,所以實在是不值幾個錢。今天她向茶房炫耀的那一沓子鈔票,便是她的全部財產了。
  
  全部財產就是這麼一點,又要付房費——陸克淵現在正是怕冷的時候,她看上了這旅館裡有暖氣,所以不肯換地方,又要付醫藥費,更不能省的,是兩人每天的伙食費,陸克淵就不提了,希靈的身體狀況,希靈自己知道。在天津的時候,她可以活得弱柳扶風,但是現在到了她賣力氣的時候了,她必須吃好吃多,陸克淵越是病,她越一定要健康。
  
  “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他也差不多該好了。”她自己在心裡打著算盤:“他一好,這些事情我就不管了,累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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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09: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凜冬(三)
  
  希靈打了一手好算盤,等著陸克淵恢復健康,接自己的班,然而事情並沒有按照她的想象發展,甚至也出乎了陸克淵的意料——陸克淵吃了許多的西藥,屁股上也挨了好幾針,然而熱度始終不曾徹底的退下去,手臂上的槍傷傷口也是反復的發炎。
  
  幾天的工夫,陸克淵瘦了一圈,大眼睛陷進了眼窩裡,他的臉上只剩了黑白兩色,顯出了幾分陰鷙的老態。希靈對他連發了幾次脾氣——他不聽話,身體剛有起色,就要不安穩的下床出入走動,結果一陣小風吹過來,他一個寒戰打完,就又病倒了。
  
  希靈現在的氣色也很不好看,大黑眼珠子空落落的。兩人有時候一起照照鏡子,然後就感覺奇異,因為他倆盡管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可是明顯的越長越像了。
  
  希靈篤定的說:“夫妻相。”
  
  陸克淵笑道:“好,那我興許還有返老還童的機會。”
  
  希靈沒理他,自顧自的繼續照鏡子,不是看自己,是看鏡子裡的陸克淵,越看,越覺得他一舉一動都迷人,於是她最後暗暗的歎息一聲,心中煩惱,盼望著陸克淵早點好。
  
  他必須早點好,因為她真是快要支持不住了。手裡的錢像水一樣,滴滴答答的從指縫中往下漏,論勾心斗角陰謀詭計,她自信是把好手,可是讓她拋頭露面的憑本事賺錢,她沒那個本事。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賣力氣對於她來講,是不可能的了,不賣力氣,賣其它的?她又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即便沒有陸克淵,她也不肯。
  
  希靈上了火,嘴角鼓起了個大火瘡。陸克淵看在眼裡,顯然也是在著急,躍躍欲試的又要下床,結果被希靈惡狠狠的搡回了床裡。
  
  “乖乖躺著你的!”此刻的希靈變得很不好看,臉是蒼白的,鼻子和下巴不知怎的,忽然全變得尖銳起來,黑眼珠子在眼窩裡轉,看著幾乎有點嚇人。
  
  陸克淵望著她喘氣,喘氣的時候,胸腔喉嚨裡有嘶嘶的響聲。這一場病把他自己也搞糊塗了——多少年都沒生過病了,原來這病早有預謀,專門要趕在這非常關頭,往死裡害他呢!
  
  但是他不動容,照舊還是先前那個波瀾不驚的態度:“沒錢了吧?怪我,上了火車就開始睡,錢包讓人摸去了都不知道。”
  
  希靈的語氣依然不善,但是說的全是好話:“丟就丟了,什麼大不了的,難道我們還靠著那個錢包養老不成?”
  
  陸克淵說道:“教你個辦法——侯英俊那袍子裡揣了不少好零碎,你先把那塊金懷表拿去當了,夠咱們吃幾天的。”
  
  “哼!我用你教?我不知道跑當鋪,那這幾天咱們是靠啃戒指活的?”
  
  說完這話,她動了手,硬把陸克淵摁回了被窩裡:“臭老頭子,你給我老老實實的躺著!”
  
  陸克淵疲憊的笑了一下,不多說了。
  
  希靈拿著金懷表出了旅館。
  
  到什麼山,唱什麼歌,走出旅館後,她回頭看了看“東亞之星”的大招牌,心裡開始有些活動,想要換個便宜點的住處安身。要是能找到大連那樣的公寓房子就好了,那樣的房子,挑好的住,一個月也用不了二十塊錢。
  
  然後她一轉念,又想:“要不然,我送老陸去醫院住幾天?會不會住進醫院之後,就能好得快些呢?”
  
  但是她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想要在醫院住得舒服,開銷只會比住旅館更大,而且陸克淵此刻也並不是缺醫少藥。
  
  當了這塊金懷表之後,手頭似乎就沒有值錢的小零碎了,除非是把自己身上這件貂皮大衣也當掉。當然,還有一把手槍,手槍也是很值錢的,不過——希靈一邊走路,一邊對自己搖了搖頭:自己難道能把手槍拎到當鋪裡嗎?那可是犯法的啊!
  
  希靈一路想一路走,進了當鋪之後,她盡管早已做過了心理准備,可是聽了櫃上先生給出的價錢,還是想要撲上去把先生咬死。
  
  “再添點吧!”她暗地裡磨牙,表面上楚楚可憐,說話時的聲音也很好聽。
  
  先生琢磨了半晌,給她添了三塊錢。
  
  希靈接了錢和當票,心裡記恨著這家當鋪,決定有朝一日翻身了,還是得過來把先生咬死。
  
  轉身向外走出去,她險些和個小伙子擠在了門口。搶先邁步出了大門,她往前走了一陣,忽然感覺身後不對勁,在個小攤子前停下來,她用眼角余光向後一掃,發現那個和自己一同出當鋪的小伙子,正不遠不近的跟在後方。
  
  “怎麼回事?”她心裡拉了警鈴:“我遇上壞人了?”
  
  然後她一皺眉毛,感覺自己方才那個念頭很可笑:“怕什麼,我也是壞人。”
  
  邁步向前又走了一段路,她忽然向後一轉身,正好直視了那小伙子的眼睛。小伙子若無其事的扭開臉,不與她對視。於是她索性抬手向他招了招:“你過來!”
  
  小伙子愣了一下,雙手插進半舊的棉襖兜裡,他先是環顧四周,在確定希靈叫的人的確是自己之後,他才嬉皮笑臉的走了過來:“小姐,你叫我干啥啊?”
  
  希靈問道:“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我哪跟著你了?這路是你家的,許你走不許我走啊?”
  
  “你少廢話!實話告訴你,你跟也白跟,摸不到我家裡去!”
  
  “誰想摸你家裡去了?還是你等著我上你家摸呢?”
  
  希靈不理他的閒言碎語,直接說道:“你大哥是誰?”
  
  小伙子一聽這話,真怔住了:“你干、干啥啊?”
  
  希靈從鼻子裡呼出了一道涼氣:“我初來乍到,找的就是你這路人,別怕,找你們,是為了和你們做筆小買賣。回去對你大哥講一聲,若是有興趣的話,就到前頭的東亞之星,找肅小姐,記住了沒有?”
  
  小伙子直勾勾的看著希靈:“啥、啥買賣啊?”
  
  希靈抬手比劃了個手槍的樣子,然後說道:“當鋪要是肯收這東西,我就不找你們了,明白嗎?”
  
  然後她揮了揮手:“滾吧!別跟著我了,跟也白跟,我這兒沒有你的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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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09: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地頭蛇(一)
  
  希靈回了旅館,從扔了滿沙發的衣裳袍子中,翻出了那把手槍。托著手槍掂了掂,她抬頭望向陸克淵,因為心裡預謀著要冒險,所以瞳孔之中含了光芒,乍一看,像是一只瘦貓從夜色中走了出來。
  
  陸克淵半閉著眼睛,懶洋洋的說道:“好個惡婆娘,漢子剛讓你伺候了幾天,你就煩得要把漢子給斃了?”
  
  希靈單腿跪到床上,用槍口輕輕一戳陸克淵的褲襠:“斃你個蛋!”
  
  這話說出來,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自從跟了陸克淵,她學會了好些個髒詞怪話。
  
  然後把槍藏回了衣服底下,她歪在陸克淵身邊,向他講述了自己方才的所遇所為。賣槍是大事,而且對方要是真來了個大哥二哥的,她也不是很有鎮住場面的自信,“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句話,她跟著陸克淵久了,最有體會。
  
  陸克淵由著她說,靜靜的聽,及至她把話說完了,他才抬手指了指她,低聲說道:“你這膽子啊,也是夠肥了。”
  
  希靈推了他一把:“廢話!我就問你,我這個法子,可不可行?”
  
  陸克淵歎了一口氣:“事在人為。你不行,不是還有我老人家嗎?”
  
  “我不想讓你勞心費力,我就想讓你舒舒服服的躺著,一直躺到好為止。”
  
  陸克淵閉了眼睛一翻身,把臉埋進了她的胸脯:“你都把男人招到我眼前來了,我他媽的還躺個屁。”
  
  希靈當即抽了他一巴掌:“老不正經!早知道你是個老貧嘴,我才不要你!”
  
  陸克淵撲哧一笑:“那你早看上我什麼了?”
  
  “看——看上你笑瞇瞇的往那兒一坐,像個人似的。”
  
  希靈一邊說話,一邊撫摸陸克淵的頭臉,又側了耳朵去聽他呼吸的聲音——不怕別的,她怕他發燒太久,會引發肺炎之類的重症。
  
  到了下午,希靈扶著陸克淵坐起來,伺候他洗漱,還給他刮了臉。她知道他愛干淨,甚至還挺臭美,總愛耍個老來俏,讓他胡子拉碴的在床上一躺躺一天,他非難受不可。
  
  然而陸克淵得寸進尺,又讓希靈給自己買盒香煙回來,希靈倒是不反對他抽煙,但是面有難色的站在地上,她只有一點顧慮:“我怕你咳嗽……”
  
  陸克淵坐在床邊,微笑著向外擺了擺手:“快去快回。”
  
  希靈聽了這句話,本來還是不大想給他買的,可是不情不願的出了門,她還是把香煙買了回來。
  
  結果陸克淵剛把香煙叼到嘴裡,外面的伙計就敲了房門,隔著門板說道:“肅小姐,外面有位先生找您,說是您讓他過來的。”
  
  希靈當即和陸克淵對視了一眼。她有點緊張,但陸克淵只平平淡淡的一點頭,然後劃燃了一根火柴。
  
  於是希靈走去開了門,放進來一位和尚似的東西。
  
  用如此的語言形容來者,並非是希靈對他不敬,而是他自己不做臉,長得太不體面。首先他那腦袋油光珵亮,不是剃的,是當真一根頭發都不長;再看面貌,此人也是長得五毒俱全——八字掃帚眉,綠豆斗雞眼,鼻子的漂亮程度,還不如半頭蒜,嘴唇倒是一張鮮潤的紅唇,寬度和蛤蟆差不許多,唇內藏了幾枚金牙,幾枚銀牙,幾枚黃牙,幾枚黑牙,熱熱鬧鬧的倒也排滿了牙床。再論個頭,倒的確是比希靈高,可面對陸克淵就非得仰視不可。穿的可是相當漂亮,馬褂圍著一圈狐皮領子——沒脖子,五毒俱全的臉直接就從狐狸毛裡鑽出來了。
  
  希靈看著這人,嚇了一跳,立刻回頭又去看陸克淵。陸克淵剛給自己點了煙,此刻盯著來客,他也愣了,口中香煙“啪嗒”一下子掉在了褲子上。手疾眼快的將香煙重拿起來,他拍了拍褲子上的煙灰,隨即把香煙又送回了口中咬住。
  
  陸克淵和希靈看他,他轉動綠豆眼,將這兩人也審視了一遍,然後轉向希靈,問道:“你就是肅小姐吧?”
  
  希靈強定心神,對著他一點頭:“沒錯,是我。請問閣下怎麼稱呼?”
  
  “敝姓李,李金魁。”
  
  希靈垂下眼簾,不冷不熱的答道:“原來是李先生。李先生找我,有何貴干?”
  
  李金魁這個人宜動不宜靜,靜下來的時候,他那形象堪稱是不堪入目;可一旦說起話來了,他的態度不卑不亢,倒是變得稍微體面了一點。
  
  “我有個小兄弟,在街上和肅小姐嘮了幾句,聽說肅小姐手裡有點貨要出,就回去告訴我了。”
  
  希靈鼓足勇氣,抬眼正視了李金魁:“看來,李先生是對那件貨有興趣了?”
  
  “那是,沒興趣我就不來了。畢竟這事兒要是讓人抓著,直接就能押到牢裡蹲三年。你肅小姐大概是防備著我,不知道我的來頭,其實我也一樣,我這也是冒著險過來的。”
  
  希靈背著手,慢慢的踱了半個圈子,又問:“一把勃朗寧,定制貨,槍管鍍金,附送半匣子彈,你開個價吧!”
  
  李金魁思索了一下,然後對著希靈比劃了個數目。
  
  希靈當即搖了頭,就在這時,陸克淵忽然叼著煙站起身,從那堆衣服下面翻出了手槍。搖晃著坐回到床上,他三下五除二的退了彈匣,然後把空槍扔向李金魁的懷中:“八十現大洋,不還價,願意就拿走!”
  
  李金魁一把接住了手槍,翻來覆去的看了又看,希靈觀察著他的神情,知道他這是看上了——陸克淵自用的手槍,當然不會是平常貨色。
  
  “行!”再把手槍看了夠之後,李金魁抬頭答道:“八十就八十!”
  
  說完這話,他把手槍就近往沙發上一放,轉身推門就出了去。希靈立刻撲到窗前向樓下看,就見李金魁出了旅館大門,從門外一名青年手中接過了個沉甸甸的布口袋。
  
  “拿錢了!”希靈背對著陸克淵說話:“這人帶著錢過來的,看來還真是誠心想買。”
  
  這話說完,她沒有得到回答,回頭再看陸克淵,她發現陸克淵微微彎了腰,正在盯著那把槍出神。
  
  希靈的心登時一痛。
  
  但是她故作不知,繼續伸了頭往窗外望。眼看那李金魁回了旅館,又耳聽著李金魁快步上樓,她轉過身面向門口,看見李金魁推門走了進來。
  
  將一口袋銀元放到陸克淵手邊,他說道:“你點點!”
  
  陸克淵拎起口袋試了試重量,然後把手中的彈匣遞給了李金魁:“不用點,槍是你的了。”
  
  李金魁接過彈匣,轉身要走,可是走出幾步之後,他回了頭,又問:“朋友,買賣做完了,人情還在。兄弟看你也不是一般人,你給個面子,讓兄弟請你吃頓飯,行不行?”
  
  陸克淵一搖頭:“多謝,不必了。”
  
  李金魁干笑了一聲,抓起手槍往袍子裡一掖:“你不賞光,那我也沒招,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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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09: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地頭蛇(二)
  
  李金魁走後,陸克淵躺回床上,半晌沒說話。
  
  希靈知道他心裡不好受——他對她講過那把槍的來歷:槍是一個白俄王子的配槍,王子落魄了,那把槍就輾轉的流到了他手裡去。槍這東西,本身並不稀奇,只要有錢,可以成千上萬的買,可陸克淵自從得到了那把槍之後,運氣就擋不住似的一路往上揚,他很小心的保護著這把手槍,當它是自己的護身符。
  
  希靈賣槍的時候,沒有想過這麼深,如今眼看著那槍被李金魁拿走了,她才恍然大悟一般後悔起來。可是槍固然重要,錢更重要——人能靠著吃槍活命嗎?槍這東西只能要人的命,不能治人的病啊!
  
  於是希靈就裝不知道,也不提槍,也不安慰陸克淵,只慢吞吞的把沙發上那些衣服疊了疊,又走到床前坐下來,伸手摸了摸陸克淵的額頭。
  
  結果,陸克淵皺起眉毛,躲了一下。
  
  希靈心中一冷,強笑著問道:“你躲什麼?還怕碰呀?”
  
  陸克淵低聲答道:“一天摸八百遍。”
  
  希靈厚著臉皮湊到他耳邊低語:“嫌我煩啦?”
  
  陸克淵閉著眼睛揮了揮手:“你讓我靜一會兒。”
  
  希靈趴到他身邊,把手搭上了他的胸膛:“你是不是捨不得那把手槍?我記住李金魁這個人了,等以後咱們有了錢,再找他把槍贖回來。”
  
  她的本意是要“哄”陸克淵,並非故意的要喋喋不休,然而陸克淵卻像是忍無可忍了一般,忽然扭頭瞪了她:“聽不懂我的話嗎?”
  
  陸克淵一團和氣的時候,看著是真可親;如今他驟然變了臉,也是真可怕。希靈怔了怔,同時把手收了回來。
  
  她沒和陸克淵硬碰硬的對吵,不是怕他怕到不敢吵,是捨不得激他氣他。可是兩個人在一起這麼久了,從來沒紅過臉,想一想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現在他病了這麼久,又事事都不遂心,鬧點脾氣,也屬正常。況且有了脾氣不對自己發,對誰發呢?
  
  希靈這麼一想,臉上雖然是訕訕的沒了笑意,但是心中一點芥蒂也沒生。下床走到沙發前坐下來,她給自己到了一杯熱水,雙手捧著慢慢喝。
  
  一杯熱水喝完,她躡手躡腳的走到床邊,伸頭又看了陸克淵一眼。太喜歡他了,覺得他太好看了,這麼朝夕相處的看,還是看不夠。
  
  陸克淵翻了個身,仰面朝天的面對了她。
  
  希靈這時有點厚臉皮了,伸著腦袋小聲笑問:“不讓碰,瞧一眼總行吧?”
  
  陸克淵伸手一摸她的腦袋:“頭發長了。”
  
  希靈一動不動,任她撫摸:“人長得漂亮,頭發長短無所謂。”
  
  陸克淵歎了一口氣,也笑了:“剛才心裡煩,說話不好聽,你別生我的氣。”
  
  希靈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我不敢生你的氣。好容易才巴結上你了,我哪敢對你使性子?”
  
  陸克淵沒接她這句話,自顧自的往下說:“我覺得我這兩天好多了,趁著手上這點錢沒花完,咱們還得繼續往前走。”
  
  “還走?走到哪兒去?”
  
  陸克淵思索了片刻,最後答道:“去哈爾濱。我在哈爾濱還有幾個朋友可以投奔。”
  
  希靈忍不住把嘴一撇:“可別提你那朋友了,不怕再招來一個侯英俊呀?”
  
  陸克淵苦笑了:“哪能全是侯英俊?再說侯英俊那麼干也是有原因的,我找個和天津那邊沒關系的朋友,不就安全了?”
  
  希靈在他臉上啄了一口:“我不管了,隨你的便,反正我跟著你走就是了。”
  
  陸克淵被希靈管束著,這一次在床上扎扎實實的躺足了兩天,兩天之內,也不知道他出了多少身透汗,總之兩天之後下床之時,希靈抽著鼻子告訴他:“你都餿了。”
  
  陸克淵也知道自己的形象和氣味都很不招人愛,然而身體的確是退燒了,頭腦也清醒多了,他甚至感覺到了餓,喝了一碗熱餛飩。
  
  這碗熱餛飩一下肚,他像喝醉了似的長歎一聲,麻木的神經和皮膚仿佛草芽察覺到了春意,開始飛快的煥發生機。脫了衣裳看看左胳膊,他發現自己的左胳膊上多了一道猙獰扭曲的傷口——傷口並沒痊愈,但是已經長合了。
  
  抬眼再去瞧希靈,他嘴上不言,在心裡想:“她救了我一命。”
  
  希靈不知道他的心事,只看到他身體是明顯的有了起色。陸克淵一好,整個人間都變得花紅柳綠了,她瞬間生出了無數快樂的閒心,甚至頂風冒雪的跑出門,給自己買了一雙新皮靴。
  
  這個時候,她又愛美了,蹲在地上欣賞著自己的新靴子,她感覺自己好像許久都沒有添置新衣新鞋了。把長了的卷發左右分開,扎成垂肩的兩條辮子,她搽了胭脂塗了嘴唇,穿上新靴子跑到陸克淵面前讓他看。
  
  陸克淵被她這個沾沾自喜的勁兒逗笑了:“這個打扮真顯嫩,成小丫頭了。”
  
  希靈輕輕跺了跺腳:“別看臉,看腳。”
  
  “嗯,好腳,還沒我手大。倒退十年你算占便宜了,不用裹了。”
  
  希靈又氣又笑,撲上去要打他,然而一拳揮出去,卻聽見了“光當”一聲巨響。慌忙回頭望過去,她就見一隊士兵踹開了房門,領頭一名小軍官模樣的人闖進來,先是將希靈和陸克淵看了一遍,然後問道:“你們是不是姓肅?”
  
  希靈一聽這話,登時一驚——這地方認識她、並且還知道她姓肅的人,只有李金魁一個,李金魁怎麼了?難道那八十大洋他給得心疼了,又想使計把錢詐回去?
  
  這時,那名軍官又發了話:“行了,就是你倆。我告訴你倆啊,你倆私販槍支,這是大罪,跟我走一趟吧!”
  
  希靈張了張嘴,下意識的還想狡辯,可隨即又意識到這不是狡辯可以解決的事情。
  
  於是回頭望向陸克淵,她只說道:“多穿衣服,別再凍著了。”
  
  幾分鍾後,陸克淵和希靈出了房門。因為兩個人都是完全沒有要反抗的意思,所以軍官也把手槍收了起來,很放松的跟著他們走出了旅館大門。
  
  見了天日之後,陸克淵忽然停下腳步問道:“為什麼不是警察來抓我?”
  
  軍官梗著脖子反問:“你哪兒那麼多廢話?警察大還是我大?”
  
  陸克淵又問:“你是誰的人?”
  
  軍官一揮手:“你用不著知道,上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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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09:43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ViolaKMK 於 2015-3-18 18:25 編輯

第四十一章 地頭蛇(三)
  
  希靈感覺,自己和陸克淵是被那名軍官帶進軍營裡來了。
  
  當然,她原來也沒見識過軍營的模樣,只是看汽車駛進個大院子裡,院子裡遠遠近近坐落著幾排磚瓦房,遠方還有一隊士兵在那裡來回的齊步走。而磚瓦房的門前全有荷槍實彈的衛兵站崗,角落裡立著木樁子,樁子上還拴了幾條很肥的大狼狗。
  
  汽車停了,軍官吆喝一聲,讓希靈和陸克淵下去。希靈下車站穩當了,嗅到了寒冷空氣中有□豆子的味道,似乎附近有個廚房,正在做紅豆飯一類的吃食。回頭再看陸克淵,她心中有愧,垂下了頭——早知如此,寧可餓肚子,也不該去賣那把手槍的。
  
  前有軍官領路,後有士兵押送,她和陸克淵走向了最近的一間房子裡去,走著走著,她的手忽然一暖,是陸克淵把它握了住。她合攏手指回握了,同時越發悔青了腸子——真的,為什麼非要去賣那把手槍呢?明明還有別的東西可賣,為什麼就像被鬼迷了似的,非要賣那最不該賣的呢?
  
  緊緊握著陸克淵的手,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想哭出聲音來。
  
  寒冬臘月,天氣是要多冷有多冷,然而房子裡面全有大火爐子,卻是溫暖得很。希靈跟著陸克淵進了門,就見這屋子裡未做任何裝飾,四壁是水泥牆,腳下是水泥地,對著房門擺了一套桌椅。桌子後坐了一名軍官——這軍官定然是個大軍官,因為敢於坐沒坐相,把兩只穿了馬靴的腳架到桌子上。上身穿著一件不甚白的白襯衫,他將雙臂環抱到胸前,披在身上的黃呢子軍裝一半掛在他的肩上,另一把已經下垂得拖了地。
  
  這位大軍官,平心而論,長得不賴,是條濃眉大眼的威武漢子。轉動眼珠掃視了希靈和陸克淵,他姿勢不變,直接懶洋洋的開了口:“你倆是兩口子?”
  
  希靈搶著點了頭:“是。”
  
  軍官一抬眉毛一撇嘴:“行,一對賊鴛鴦。說吧,那把槍,你倆是怎麼偷來的?”
  
  陸克淵這時開了口:“你說的是李金魁那把勃朗寧手槍?”
  
  “別他媽廢話!知道還問!”
  
  陸克淵的聲音很穩:“槍是我的。”
  
  軍官把抬起的眉毛落了下來:“操!到了這個時候,你他媽的還嘴硬哪?”
  
  陸克淵答道:“那把手槍是比利時造,我在天津的時候,有個白俄將軍名叫奧金涅茨,是他送給我的。若不是我現在遇了困難,我不會捨得把它賣給李金魁。你們和李金魁之間有什麼過節,我不管,也與我無關。但那個‘偷’字,在下不能承認。”
  
  軍官笑了:“喲,還他媽白俄將軍,我告訴你,你甭他媽的拿大話嚇唬老子!李金魁拿著那把槍在街上得瑟,已經被我押進大牢裡去了!李金魁我都不慣著,我能饒得了你?趕緊說實話,要不然,我揍你了啊!”
  
  陸克淵歎了口氣:“我用不著偷,只要有錢,這種槍我要多少有多少。你要是想弄槍,在下也可以幫忙。”
  
  軍官放下雙腿挺身而起,身上的黃呢子軍裝這回徹底滑落到了地上。將兩手的大拇指插到牛皮腰帶裡,他一邊用手指輪流叩著皮帶,一邊狐疑的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陸克淵向他伸出了手:“敝姓陸,陸克淵。”
  
  軍官抽出一只手,隔著桌子伸長手臂,漫不經心的和陸克淵拍了個巴掌:“陸克淵?不認識。”
  
  陸克淵和顏悅色的又問:“還未請教長官的尊姓大名。”
  
  軍官把大拇指又插回了腰帶裡:“金山好。”
  
  陸克淵略一遲疑,因為聽這不像個人名字,倒像是土匪的字號。不過他金山好也罷,金山壞也罷,當務之急,是得快把誤會解開。
  
  然而這時,金山好又補了一句:“我現在再去瞧瞧那把槍,看看到底是不是我丟的那把,如果是,那我今天非斃了你不可;如果不是,你在老子的地盤上賣槍,老子也得跟你好好說道說道!”
  
  說完這話,他把守在門外的軍官叫了進來:“你找間屋子,把這個什麼冤種,還有那個丫頭片子,全給我圈起來。我現在回趟家,一會兒過來!”
  
  軍官當即打了個立正:“是!師座!”
  
  金山好從地上撿起軍裝往身上一套,然後也不系扣子,敞著懷就跑了出去。而那名軍官就地取材,直接把門一關鎖了上,陸克淵和希靈這就算是坐起牢了。
  
  陸克淵繞過桌子,走到椅子前坐了下來:“唉,這叫什麼事。”
  
  希靈低頭走到了他面前:“怪我,我總給你惹麻煩。”
  
  陸克淵拍拍大腿:“這和你有什麼關系?是我今年命犯太歲,賣把手槍,還能遇上這麼個糊塗大兵。沒辦法,人在屋簷下,不敢不低頭。”
  
  希靈坐到了陸克淵的大腿上,心裡是真的難過——如果是她自己被那個金山好罵了一頓,她還不會這樣難過,她就是看不得陸克淵受氣。
  
  陸克淵摟住了她的腰,又說:“這地方倒是不錯,挺暖和。”
  
  希靈轉過身,一把摟住了他的脖子,又把臉埋進了他的衣領裡。後腦勺暖了一下,是陸克淵的大手撫摸了她的頭發。
  
  “你真好。”她用力的摟他蹭他,恨不能鑽進他的懷裡,融入他的體內:“你對我真好。”
  
  “傻話。”陸克淵輕聲答道。
  
  隔了不到一個小時候,金山好就回來了。
  
  進門之後,他先是晃著腦袋打了個大噴嚏,然後愣眉愣眼的告訴陸克淵:“那什麼,對不住啊,冤枉你了。我仔細檢查了一下那槍,是和我丟的那把不一樣,我丟的那把更新——但是乍一看可是一樣的啊,這也不能賴我!”
  
  陸克淵站起了身,松了一口氣:“沒關系,誤會解開了就好。那把槍就送給金師長了。”
  
  金山好一抬手:“慢,事情沒完!槍的確不是你偷的,這我信了,可你在我的地盤上賣槍,這沒假吧?我現在給你兩條路,要麼咱們按著法走,你去蹲三年大牢;要麼你幫我個忙,幫完了你不但不用坐牢,我還拿厚禮謝你。你選吧,要哪條路?”
  
  陸克淵的臉上本來帶著一點苦笑,聽了這話,那笑意卻是漸漸消失了。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他靠著桌子半站半坐,面孔變得冷了起來:“這玩笑開得沒意思,金師長說吧,想讓我給你弄多少槍?”
  

第四十二章 見機行事(一)
  
  陸克淵看出來了,這個金山好,大概真是個土匪出身,自己撞到他的槍口上,雖然只是誤撞,但這人綁票成癮,也要把自己當個肉票,扣住不放了。
  
  但是自己和那些肉票還有區別——金山好綁別人,為的是贖金;綁自己,為的是要用自己身上那點本事。既然他用得上自己,那麼自己就可以擺出一點姿態了。
  
  所以,陸克淵對金山好就不那麼客氣了。而他有話直問,金山好也不拐彎:“不怕多,越多越好。不瞞你說,這身黃皮我也是剛穿上沒幾天,他媽的那幫人不仁義,說好了封我個師長當當,結果到頭來,就給了我一張委任狀和這一身黃皮,除了這兩樣,軍餉是一分沒有,槍炮更是連影都沒見,全他娘的得我自己弄去!”
  
  陸克淵聽到這裡,便答道:“那我若是為金師長弄到了槍,金師長怎麼報答我呢?”
  
  金山好愣了一下:“那——那我放你走唄!”
  
  陸克淵一點頭:“好,記住你的話,不要食言。”
  
  然後他對著希靈一招手,等到希靈走到他身邊後,他又對金山好說道:“給我找個休息的地方,我和我太太都累了。”
  
  金山好雙手叉腰,笑了一聲:“哼!牛逼啊!開始支使起我來了!”
  
  陸克淵沒理他。
  
  金山好把陸克淵和希靈帶到自己家裡去了。
  
  他這個家,是個方方正正的大院子,新房新院,院子裡青磚墁地,看著很有一點軍營之風,起碼足夠他房前屋後的衛兵們操練一番的。陸克淵和希靈進了一間空空蕩蕩的廂房,這回連希靈都看出來了:金山好也是剛住進來,所以這房子裡處處皆新,新得都沒有人氣。
  
  陸克淵的體力還是不足,一見熱炕就躺了下去:“唉……舒服!”
  
  希靈在一旁坐了,卻是憂心忡忡:“你真有法子弄到槍嗎?”
  
  陸克淵笑了:“沒辦法,可以想嘛!”
  
  希靈聽了他這滿不在乎的腔調,懷疑他也是在故作輕松的安慰自己。自己給他惹出了這麼大的麻煩,他不怒不怨,還想著哄自己高興,她越想越是慚愧,只覺身邊這人,實實在在是天下第一好了。
  
  希靈讓陸克淵在炕上歇著,自己出去進了正房,向金山好要熱茶熱飯。金山好叼著一根小煙袋,正在津津有味的抽旱煙,聽了希靈這話,他莫名其妙的向外看了看天:“這時候吃的是哪頓飯?”
  
  希靈答道:“我先生前一陣子生了病,這兩天剛剛有了起色,一天得多吃幾頓,補養補養。”
  
  金山好先前光顧著想槍想錢,直到此刻,他才留意到了希靈。將希靈上上下下的又看了一遍,他又問:“你跟他多長時間了?”
  
  希靈起了戒備心,警惕的答道:“很久了。”
  
  金山好仿佛是沒聽明白,但是也沒再追問,只說:“廚房在後頭,熱飯熱菜有的是,管夠吃!”
  
  希靈當即撤退,直奔廚房。不出片刻的工夫,她端著一只大海碗回了來,這碗不比盆小,裡面又有飯又有菜,並且真是熱氣騰騰。
  
  陸克淵坐起來,連飯帶菜的吃了小半碗,希靈見他是飽了,就接過碗筷,自己也吃了小半碗。陸克淵靠牆坐著,抬手堵嘴咳嗽了幾聲。
  
  希靈立刻爬到了他身邊,伸手為他摩挲胸膛:“咳嗽怎麼總不好呢?”
  
  陸克淵抓住了她的手:“咳嗽幾聲怕什麼。”
  
  希靈抽出手來,又去摸他的額頭:“還好,現在真是退燒了。”
  
  陸克淵抬起手臂,把她攬到了懷裡,然後一翻身,摟著她滾到了熱炕中心。
  
  下午,金山好過來敲了敲廂房的窗戶,沒回應,趴在玻璃窗戶上向內一瞧,他發現陸克淵和希靈正在抱作一團睡大覺。
  
  他現在正是有求於人的時候,所以略微講了一點禮貌。回房等了半個小時,他卷土重來,這回直接推門進了去,結果發現這二位醒是醒了,可依然並排躺在炕上,像要展覽似的。
  
  “哎!”金山好忍不住了:“你倆就這麼一直躺著啊?”
  
  陸克淵的腦袋正枕著炕頭,這時睜開眼睛,直接便和金山好對視了:“在炕上不躺著,難道還站著?”
  
  金山好皺起了眉毛:“你說你這人,老大不小的了,怎麼還這麼黏媳婦呢?我把你倆帶回來,不是讓你兩口子在我炕上烙大餅的!你給我說說,明天你打算怎麼辦?上哪兒找槍去?”
  
  陸克淵慢吞吞的坐了起來:“我心裡有數,明天再說。”
  
  “不行,你現在就得給我講個明白!”
  
  陸克淵轉向了金山好,很干脆的一搖頭:“我的路子,秘不示人。”
  
  金山好咬牙切齒的抬手指了指他,然後一甩袖子,摔門走了。
  
  陸克淵和希靈一混便是混到了夜裡。
  
  希靈不開電燈,在暗中問陸克淵:“你說,咱們能不能想辦法逃出去?”
  
  陸克淵搖了搖頭:“難。”
  
  希靈一聽他這樣講,立刻就把夜逃的念頭打消了。
  
  下一秒,她又摁住了陸克淵的手:“不行。”
  
  陸克淵笑問:“怎麼不行?”
  
  “你剛好,不能累著。”
  
  陸克淵翻身壓住了她,三下五除二的扯下了她的褲子:“小瞧我!”
  
  希靈抬手捂了嘴,又要忍笑又要忍叫,忽然咬緊牙關一蹙眉頭,她就感覺周身的鮮血在一瞬間升了溫,沸騰奔流著一起往上湧。細腰顫抖著弓出了弧度,她用雙腿纏住了陸克淵。一寸一寸的退讓了又退讓,她極盡溫柔的包容著他的進攻,直到徹底的吞沒他。他在她耳邊愉悅的喘息,她的嘴唇吻過他的眼睛。
  
  雙手握住她單薄的肩膀,陸克淵開始凶狠的撞擊她。而她慌了一樣捧住他的臉,饞了一樣堵住了他的嘴。舌尖勾動舌尖,她調動了身體的一切器官,瘋狂的吮吸壓搾他。
  
  這是一場沉默而又熱烈的狂歡,狂歡結束之後,希靈汗津津的躺在熱炕上,疲憊的連眼睛都睜不開,身體則是虛弱得要往上飄——這,大概就叫做欲仙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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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6: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見機行事(二)
  
  陸克淵開始不緊不慢的活動起來了。
  
  他和希靈如今依然是沒有人身自由的,但是托了現代科學的力量,可以使用電報和遠方朋友聯絡。一封電報發往哈爾濱,他和他那些以賣軍火為生的白俄朋友聯系了上。
  
  白俄朋友並沒有親自到奉天談生意的打算,陸克淵也不是第一次為他牽線,所以前期的討價還價,他只需隨便找個代理人來做自己的傳聲筒即可。
  
  在這討價還價的幾天裡,陸克淵對於“價”本身並沒有太花心思,全部精氣神,都被他用在了金山好身上,順帶著還查明了金山好此人的來歷——原來這“金山好”真是他當土匪時的字號,而他本人的真名字,乃是叫做金山。金山也罷,金山好也罷,聽著都差不多,所以他不在乎,叫他哪個名字,他都答應。
  
  這位金山賢弟,當土匪時就是個狠毒的,現在下了山搖身一變成了軍人,勢力有所增長,越發狠上加狠。可他若純粹只是個亡命之徒,陸克淵對他還不會這樣忌憚,陸克淵冷眼旁觀,發現他狠歸狠,但是並不莽撞,惹不起的大人物,他絕不惹。
  
  這樣的一位金師長,就不止是凶狠,而且還兼具狡詐了。
  
  所以陸克淵暗地裡告訴希靈:“姓金的不可信。”
  
  希靈說道:“還是得找機會離開這裡。”
  
  陸克淵深以為然,然而金山不傻,用衛兵把自家圍成了鐵桶,莫說兩個大活人,就算一只鳥,也別想飛出去。
  
  於是半個月後,陸克淵不情不願的把一筆軍火生意談成了。
  
  軍火商是有來頭的,雖然大老板是在哈爾濱,但在奉天也有中國人的勢力。雙方談好了是一手交錢一手交槍,至於錢,白俄軍火商不要鈔票,不要支票,也不要銀元,只要金條。
  
  金山聽了這個消息,並沒有多說什麼。到了交易這一天,雙方在城外選了個無人的荒涼地方,陸克淵自乘了一輛汽車,領了若干輛大馬車,掩人耳目的直奔交易地點而去。
  
  金山把希靈扣在了家裡——他看出來了,陸克淵對這個小娘們兒十分有情,只要自己手裡攥住了她,不怕他不老老實實的給自己賣力氣。
  
  於是陸克淵只好孤身出了發。這些日子,無論多麼艱難,希靈都沒有和他分開過,今天眼看著陸克淵要孤身出門,她不由得戀戀的不捨。伺候陸克淵把衣服穿整齊了,她摟著他的腰,用面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又抬頭道:“盡量的在汽車上坐著,你一吹冷風,就要咳嗽。”
  
  陸克淵連連點頭,希靈偷眼瞄著他,看出他是沒往心裡聽,但是也不氣惱。陸克淵的小脾氣,只讓她感覺他的心裡還住著個男孩子,他連漫不經心和不耐煩,都是可愛的。她愛他愛得脫胎換骨,有時候,甚至感覺自己對他快要生出一點母性了。
  
  抬手拍拍他的臉,希靈向他撅了嘴:“不愛聽呀?嫌我煩呀?忍著吧!不知好歹。”
  
  陸克淵站在鏡子前照了又照,大概是覺得自己今天挺精神,望著希靈微微一笑,他隨即轉身走向門口,頭也不回的說道:“等著我吧!”
  
  陸克淵出大門,上汽車,汽車前排座位上坐著汽車夫和一名便衣打扮的小軍官,後排座位上坐著陸克淵和金條箱子。金條箱子全是方方正正的小木箱,貼了鮮紅的小封條。至於後方的馬車上,則是坐了許多便衣的士兵。
  
  這幫人中午出發,下午便到達了城外的交易地點。城外道路崎嶇顛簸,陸克淵幾乎變成一顆炒豆,和木頭箱子互相亂撞。陸克淵的血肉之軀實在不是木頭箱子的對手,只能是不住的用手扶它攔它,又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把最上層的木頭箱子搬下來放到大腿上,免得它掉落下來,會砸到自己的頭或肩膀。前方的小軍官聞聲回頭,看了他手忙腳亂的模樣之後,便把腦袋又轉向了前方。
  
  陸克淵捧著小木箱安坐了片刻,忽然感覺有點不對勁。
  
  他是摸過金子的,金子是什麼分量,他最清楚。腿上這個小木箱裡若是裝滿了金條,絕對不該是現在這個重量!
  
  雙手捧起木箱,他試著又掂了掂,越是掂,越清楚得感覺到重量不對頭。心中猛的一動,他隨即出了一身冷汗。
  
  金山這是要對著白俄軍火商耍詐明搶啊!
  
  整筆生意,從開始到現在,經手人全是陸克淵,金山並不認識白俄人,白俄人也沒聽說過金山,一旦生意出了問題,他就會立刻成為雙方的眼中釘。金山不講規矩,就等於他不講規矩,對待不講規矩的人,那幫沒有祖國只有槍的白俄,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但是對於金山來講,那又有什麼關系呢?他是土匪,他只要槍。
  
  他又想起來,金山不止一次的哭窮,看那樣子,像是真窮。既然那麼窮,怎麼又能如此痛快的拿出這許多金條?
  
  “完了!”他在心裡想,一只手下意識的伸出去,他握了個空,這才想到希靈沒有跟著自己一同出來。
  
  就在此時,汽車緩緩的停下來,陸克淵透過擋風玻璃向前望,就見前方雪地上停了三輛大卡車,車下有中國青年在說話抽煙。見這邊汽車來了,一名青年跑過去用力砸了砸卡車車門,車門一開,一名戴著尖頂皮帽子的白俄大漢跳了下來。
  
  陸克淵坐著沒動,呼吸有點急,喉嚨有點癢。一瞬間,他心裡想過了無數的事情,最後希靈的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這讓他的心也隨之痛了一下。
  
  回頭再去看後方的馬車隊伍,車上坐著的人,乍一看不過是平常不過的苦力,但陸克淵知道,他們懷裡都藏著槍,他們的馬車上也藏著彈藥。一旦要開火,他們就是一支小軍隊。
  
  這個時候,前方的白俄大漢走了過來,抬手拍了拍陸克淵的車窗。陸克淵定了定心神,然後推開車門,鑽了出去。
  
  和白俄人打交道打得久了,他也會說幾句簡單的俄語。他和那大漢握手寒暄,與此同時,雙方的人馬也都開始行動。小軍官親自動手,把小木箱一箱一箱的搬運到了大卡車前,而便衣的士兵們也爬上卡車,開始向下運槍。
  
  木箱的鑰匙在小軍官手裡,小軍官把箱子逐個打開,然後走到一旁,催促士兵加快搬運速度。而陸克淵眼看大漢要開始點驗金條了,便向他連比劃帶說,表示自己要去撒一泡尿。
  
  然後,他便溜溜達達的走向一旁的灌木叢。到了灌木叢後他蹲下身,順著雪坡骨碌碌的滾了下去。
  
  無聲無息的滾到坡地,他爬起來就往遠跑,往那稀稀拉拉的樹林子裡跑。天色說暗就暗了,待他真跑進林子裡時,他聽見空中炸開了一聲清脆的槍響。
  
  這一槍不是沖他開的,是四野太靜,遠方的槍聲,聽著就近了。
  
  他不敢回頭,繼續向前狂奔。這一次,他真的是逃命了,不逃,就真沒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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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6: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大雪無痕(一)
  
  城外這一場大戰,結局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三卡車的槍支彈藥並沒有便宜了金山,混戰之中不知是誰的子彈打中了卡車的哪個部位,總而言之,三輛卡車驟然開始連環大爆炸,卡車周圍十米之內的人,全都粉身碎骨、無一幸免。
  
  車飛了,人碎了,馬也傷了。余下幾個命大的連滾帶爬,用兩只腳生生跑回了城裡去。半夜時分,他們出現在金山面前時,金山幾乎以為自己是見了鬼。
  
  及至聽聞了城外的大爆炸,他急了:“全炸沒了?我那些金條呢?”
  
  鬼似的幾個活人滿身雪和血,半死不活的向他搖頭——卡車所在的地面都被炸成了大坑,他們能求得一條活命,已經算是老天保佑,誰還敢再去那爆炸坑裡找金子?
  
  於是金山痛心疾首的一拍大腿:“我那可是——我那上面一層真是金條哇!”
  
  上面一層是金條,下面幾層都是鐵條,可一層也罷一箱也罷,金子畢竟是金子,一疙瘩都不應該白扔。現在可好,金子沒了,槍也沒了,人也沒了!
  
  “那陸克淵呢?”他急赤白臉的又問。
  
  活人再次搖頭:“沒見著!”
  
  金山雙手叉腰咽了口唾沫,並沒有追究到底的打算——金子都炸沒了,人還能在?好一樁雞飛蛋打的買賣,倒是完結得利索,送過去的全沒了,完全沒有懸念,不用再花心思多惦記。
  
  就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的推開了房門,一張被寒風吹紅了的小臉蛋伸了進來,希靈賠笑問道:“金師長,我先生回來了?”
  
  金山哼了一聲:“你男人啊,死啦!”
  
  此言一出,希靈登時就不樂意了,推開房門走進來,她昂首挺胸的說道:“金師長,有話說話,你紅口白牙的咒人就不對了!難道我先生這些日子勞心費力,不是為了你嗎?”
  
  金山一瞪眼睛:“我?我個屁!不信你問這幾個鬼!”
  
  希靈這才留意到地上還站了幾個破衣爛衫的叫花子,扭過頭將叫花子們細細打量了一番,她的面孔漸漸失了血色。
  
  他們哪裡是叫花子呢?他們只是煙熏火燎滿頭滿臉血啊!
  
  然而,她最後卻是蒼白著面孔,干巴巴的笑了一聲。
  
  “金師長,您別和我開玩笑了。”她重新又轉向了金山:“我先生他身體不好,最怕冷了,讓他在外面一跑跑一天,真是有點夠嗆。您看我,眼巴巴的一直等著他呢。他到底什麼時候回來,您給我句准話,我好給他預備口熱水呀!”
  
  金山不耐煩了,惡狠狠的向外一揮手:“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城外交軍火的時候,軍火炸了!我派出去一隊人,就活著回來了這麼幾個!”
  
  說完這話,他再去看希靈,結果被希靈嚇了一跳。
  
  希靈雙手攥著拳頭,身體緊繃著向前探,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她的黑眼珠忽然無限大,大得兩只眼睛成了深深的黑洞。死死的盯著金山,在短暫的沉默過後,她開了口,聲音忽然變得嘶啞蒼老:“把他給我!”
  
  金山退了一步:“我怎麼給你?那邊連具整屍首都沒有了!”
  
  希靈上前一步,又重復了一遍:“把他給我!”
  
  金山擰起兩道眉毛:“你聾啊?”
  
  下一秒,他聽到了歇斯底裡的一聲怒吼:“把他給我!”
  
  隨即兩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希靈像鬼魅一樣撲向了他。他下意識的抬手一擋,把希靈硬生生的撥了個踉蹌:“你發什麼瘋!”
  
  希靈跌坐在地上,隨即一翻身爬起來,跌跌撞撞的沖向金山:“把他給我!他中午出門時還好好的,現在你對我說他死了?”她一邊吼一邊喘,喘得話都說不下去。一手死死的抓住了金山的袖子,開始有熱淚從她的眼中湧出,一瞬間便流了滿臉。金山低頭看著她,像是被她這張臉震住了,嘴唇動了動,他一時竟是沒有說出話來。
  
  “你們跟她再講一遍吧!”他支使面前這幾個活人。
  
  活人心有余悸的開了口,希靈一手揪著金山,眼睛盯著活人的嘴。這一次她很有耐心,很安靜,一直等他們把話說到了最後。
  
  然後她松了手,蹲下去,就覺得心疼,疼得要四分五裂、七竅流血。顫抖著扭過頭望向門外,她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陸克淵的大眼睛了,再也沒有人愛自己疼自己、也被自己愛自己疼了。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眼中是朦朦的淚,耳中有轟轟的響,她活了這麼多年,忽然忘記了如何呼吸。一口氣呼出去,她見周遭的世界迅速變暗變黑,燈光熄滅,人間落幕,如果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換回活著的陸克淵,那麼,她願意明天就死。
  
  陸克淵沒了她,還能活著;她沒了陸克淵,她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活。
  
  希靈一頭栽到地上,失去了知覺。
  
  希靈再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
  
  她發現自己和衣躺在廂房的熱炕上,炕上放著兩個枕頭,自己一個,陸克淵一個。轉過臉盯著那個枕頭,她先是怔怔的發呆,呆了許久之後,才如夢方醒、心如刀割。
  
  掙扎著爬起身,她顧不得洗臉梳頭,直接推了門就往外跑。金山不在家,她就獨自出大門——這一回,衛兵不攔她了。
  
  她也不覺餓,也不覺冷,上街雇了一輛大馬車,她講明了是要出城。馬車夫起初不肯,說是城外有人扔炸彈,太危險。希靈想要求他,可是不知怎的剛一開口,哭腔就出來了:“我知道昨天爆炸了……我男人從那兒經過,再沒回來,我想找找他去……萬一還活著呢?沒人管他,他不凍死了?”
  
  一邊說,她一邊滿臉的擦眼淚,眼淚自己往外流,管都管不住。馬車夫見狀,大概是動了惻隱之心,歎了口氣:“那你上來吧!”
  
  大馬車上了路,呱嗒呱嗒的往城外走,結果出城沒有多久,馬車夫就把馬吆喝住了。
  
  希靈沒有催促馬車夫,因為跳下馬車向前望,她看見了遠方大雪地上站著一隊士兵,有個領頭的軍官服色鮮明,正是金山。
  
  希靈拿錢打發了馬車夫,然後獨自向前走去。
  
  金山看見了她,有些驚訝:“你怎麼跟來了?”
  
  希靈沒理他,徑自繼續向前,踢著積雪跑進了新炸出的大坑中。坑裡有汽車殘骸,也有凍硬了的殘肢。她彎下腰伸出手,從雪裡拽出一條胳膊,看了看,然後把胳膊向後一扔。
  
  兩只手撥開積雪,她也不冷,也不怕,見了人頭都不叫。眼淚化成了汗水,她抬袖子一抹額上熱汗,同時腰都不直,繼續一寸一寸的檢查著雪下地面。
  
  金山本是來找金條的,此刻看著大雪坑裡孤零零的希靈,他沉默片刻,末了對這部下吩咐道:“你們也下去,幫她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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