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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ViolaK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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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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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8: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雙城(一)
  
  春暖花開的時節,希靈終於微微的顯了懷,然而同其他懷胎六月的孕婦相比,她那肚子依舊只算是輕描淡寫,還不如旁人海吃一頓之後的效果。
  
  她給自己添置了幾套春裝,並沒有按照寡婦的標准打扮自己,然而對待男人,她有真的是不假辭色。小桐還被她當成男孩看待,所以反倒比較受優待。有時候她隔著老遠喊小桐,小桐沒聽見,她便急得走過去,拉起小桐的手就走。小桐那手在她的掌心中一天一天變大,她沒留意,小桐也不留意,只亦步亦趨的跟著她,又告訴她:“你慢點走,我又不跑。”
  
  希靈頭也不回的答道:“少貧嘴!”
  
  小桐認為貧嘴不是什麼好習慣,故而一聽希靈這話,立刻就沉默了。
  
  希靈感覺自己自從沒了陸克淵之後,就對男子失去了興趣,盡管她還年輕得很。唯有一次,她在街上看到一輛汽車裡下來了個中年的軍人,那人長得挺英俊,衣著也講究,臉上笑微微的和顏悅色,讓她猛的想起了陸克淵。
  
  現在想起陸克淵,也漸漸覺得遠了,像是上輩子遇見的人,然而曾經滄海難為水,他便是她的滄海。一經滄海,便誤了終身。可憐,她還這樣年輕,可恨,他真是個害人精!
  
  但是認識他,愛過他,終究還是好的。希靈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悔。若是沒有他,她那心裡就太空曠了,她這樣冷酷無情,但也受不住那樣徹底的荒涼。她沒什麼嗜好,沒什麼朋友,難得大喜,難得大悲,若是再沒了一個陸克淵供她思量,她豈不是雖生如死?
  
  所以歸根結底,她還是要謝他。他給她留了個孩子,讓她和孩子一起成了孤兒寡母,可是,午夜夢回想起他,她還是要謝他。
  
  自從李金魁進了大牢,希靈的門前清靜了許多,小潑皮是無論如何不敢登門了,大流氓審時度勢,也不敢打她這家工廠的主意,希靈安安生生的坐在家裡,門外一個敵人也沒有,不由得生出了一點“會當凌絕頂”的孤獨。
  
  於是她留下小桐看家,自己親自去監獄見了李金魁。
  
  李金魁如今雖然是身陷囹圄,但是經過了內外的打點,他在獄中活得還算滋潤,並不受苦。希靈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穿著一身干干淨淨的單薄褲褂,似乎剛吃了油水很足的食物,大蛤蟆嘴上油光珵亮,兩片紅唇一如兩片扣肉,十分肥滿。面對面的見了希靈,他把蛤蟆嘴抿了一抿,又把綠豆眼擠了一擠,末了一揚兩撇掃帚眉,他賠笑說道:“陸太太,您肯來可真是太好了,我知道我對不住您的地方太多了,現在我也沒臉多說,只求您能給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那我就感念您的大恩大德了。”
  
  希靈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聽了他的話,她很冷淡的說道:“李金魁,你也應該知道,我和你有仇,仇可不只在眼前那一件事情上。”
  
  李金魁點頭哈腰,連連的笑:“是,是,當初怪我嘴不嚴,把陸先生給供了出去,當時我是不知道利害,要是放到現在,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那麼干了。陸太太,我不敢說讓您大人不計小人過的話,但是您行行好,給我個機會,只要別老讓我在這牢裡蹲著,您讓我干什麼我就干什麼,往後只要您吩咐一聲,我有多少力出多少力,騙您我是孫子!”
  
  希靈冷笑一聲:“我不敢當。”
  
  然後她站起身,說道:“李金魁,你記住,我只不過是有怨抱怨、有仇報仇。”
  
  希靈本打算暗地設法,攛掇金山宰了李金魁。可是從監獄回到家後,她忽然感覺肚子有些疼痛,和衣躺到床上,她摸著肚子想了想,末了決定暫且饒李金魁一條狗命——自己肚裡正懷著一條小生命呢,這個時候,為了孩子著想,做母親的似乎也不宜動殺心。
  
  與此同時,李金魁那邊一時伶俐,忽然意識到了希靈的作用,故而沒過幾天,李金魁的徒弟們便攜著厚禮登門,懇求希靈去向金山疏通疏通,幫自家師父討條活路。
  
  希靈收了厚禮,但是並未獨吞,因為早看出金山是個唯利是圖的人,把那禮金撥出一部分送到了金山面前,於是最後李金魁出獄之時,只折了一條腿。
  
  李金魁倉皇逃出奉天避難,姑且不提,只說希靈苦心經營,把自己這一項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無事的時候,也常去葉東卿那裡坐坐。
  
  如此又過了一個多月,天氣是越來越暖了,門外的風光也是越來越好了,希靈這一天心情好,換了一身寬寬松松不顯腰身的新衣裳,又剪短了頭發,用火鉗把頭發燙得彎彎曲曲蓬蓬松松。往臉上唇上施了一點新鮮顏色,她站在門前的一片樹蔭下望天,自己都覺得自己今天怪好看的,只是沾沾自喜之余,又很寂寞,因為沒個情郎欣賞,好看也是白好看。一只手捂著肚子,她很偶然的想起了小耗子,但是想過就算,心思完全沒在那孩子身上停留。
  
  但大概終究是母子連心,遠在天津的小耗子在這一瞬間,猛的打了個大噴嚏。
  
  小耗子已經有兩周歲多,若按照虛歲來算,就已經滿了三歲。現在他終於有了個拿得出手的大名,叫做白玉恆。然而從小耗子變成白玉恆,並沒有讓他感到愉快,孤零零的躺在房間裡,他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昏昏欲睡,可又睡不著。
  
  從上個禮拜起,他因為“長大了”,就失去了睡在爸媽身邊的資格。不和爸爸睡倒是沒關系,反正他從來也不挨著爸爸,可是硬生生的把他和媽媽分了開,這可真是讓他嚎啕痛哭了好幾夜。
  
  他在這屋哭,媽在那屋哭,哭也沒有用,爸下的命令,沒人敢違背。
  
  一個老媽子代替了媽媽,天天和他一個屋睡。他怕生,夜裡冷了熱了也不肯出聲,結果昨天就凍得傷了風,躺了一天都不見好。上午他吃不下飯,讓媽喂著喝了一小碗粥,結果中午犯惡心,又把粥全吐了出來。於是媽抱著他背著他,嘴裡哼哼呀呀的給他唱歌,在地上踱來踱去的給他當搖籃,他腸胃剛剛舒服了一點,爸那邊又十萬火急的把媽給叫去了。
  
  媽不厲害,不能給他撐腰,於是玉恆就覺得屋子裡冷颼颼的,自己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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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8: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雙城(二)
  
  玉恆用手指頭摳著枕頭的花邊,閉了眼睛想睡覺,然而腸胃一陣陣的翻騰,讓他隔三差五的就要“呃”的干嘔一聲,可惜他的聲音太微弱了,隔壁院子裡的胡琴聲稍微一起調子,就沒有人能聽見他那哼哼唧唧的哀鳴了。
  
  隔壁院子裡的確是有點熱鬧的,連伺候玉恆的老媽子都跑了過去,站在院子裡聽房內的小旦唱戲。自家的先生是個殘廢,不能像旁人一樣滿世界的亂跑,但是又愛玩愛鬧,所以家裡的下人們跟著享了福。先生沒事的時候會叫些伶人到家來唱上幾段,溫暖時節的夜裡,還會在院子裡拉了幕布放電影,全家上下誰都愛溜過去聽一耳朵看幾眼。
  
  然而此時此刻,也不是人人都有這個娛樂的興致,起碼容秀坐在白子灝身後,心裡就一直惦記著玉恆——心裡惦記著玉恆,眼睛卻還要瞄著白子灝,白子灝歪在一張矮榻上,榻前蹲了個描眉畫鬢的小丫頭,正端了小茶壺再給他倒茶。小丫頭的臉蛋差一點就要挨上他的鼻子了,容秀知道白子灝除了和那小丫頭沒真刀真槍的睡過覺之外,其余的什麼都干過了。之所以不肯真刀真槍的睡覺,也是因為他有他的怪癖——他從不在容秀以外的任何人面前袒露身體,甚至在衣冠整齊的時候,也很忌諱旁人注視他的雙腿。他只在容秀面前肆無忌憚的光屁股,容秀也是真賣力氣的伺候他,把他伺候得皮光肉滑,比一般的健康人還要潔淨體面。
  
  今天來的角兒是個小角兒,雖然頗有幾分姿色,然而本領平平,唱得馬馬虎虎。白子灝聽得昏昏欲睡,眼睛不住的一閉一閉,忽然抬手捂嘴打了個大哈欠,他先是對著戲子一揮手,又對著容秀一招手。命令全在這一揮一招裡面了,戲子立刻收了聲退出去,容秀則是下了地走到他面前,就聽他懶洋洋的哼道:“秀兒,我想撒尿。”
  
  僕人將一架屏風抬過來擋在了榻前,小丫頭很識相的走開,這回屏風後面沒了外人,白子灝抬手一摟容秀的脖子,容秀就一邊直起腰,一邊伸手脫下了他的褲子。
  
  然後讓他在榻邊坐穩當了,容秀把夜壺塞到了他的兩腿之間。白子灝閉著眼睛坐了片刻,末了抬頭望向容秀,像是委屈了似的,小聲說道:“怎麼尿不出來了呢?”
  
  容秀就看不得他委屈,他一委屈,她的心就軟的拾不得捧不起了。像個小媽媽似的一下一下撫摸著他的後背,她柔聲說話:“不急不急,多等一會兒。”
  
  這話剛說出來,夜壺中“嘩”的起了響聲,白子灝急促的呼出了一口氣,又扶著容秀的肩膀,打了個很大的冷戰。容秀看著他一笑,他也對著容秀一笑,笑的時候眉目開展,一雙眼睛黑白分明。
  
  於是容秀就什麼都不計較了,也原諒他和小丫頭耳鬢廝磨了。橫豎他再怎麼鬧,也鬧不出這個家門去。
  
  容秀相信他永遠屬於自己,因為若是沒了自己,他連尿都撒不痛快。
  
  讓僕人拿走夜壺撤去屏風,她見白子灝重新躺舒服了,就小聲問道:“你先自己聽一會兒戲,我瞧瞧小耗子去!”
  
  白子灝不樂意了:“他不是在睡覺嗎?睡覺有什麼可瞧的?你走了,我撒尿怎麼辦?”
  
  容秀氣得輕輕打了他一下:“胡說八道,你哪來那麼多尿?你乖乖的等著,我十分鍾就回來。”
  
  說完這句話,她輕輕巧巧的走了出去,出門之後,走變成了跑,她三步兩步的跑到了玉恆屋裡。
  
  “小——”她剛要喊小耗子,可是又怕自己現在再不改口,將來“小耗子”三個字叫開了,家裡人會不把玉恆當正經少爺尊重。夜深人靜說悄悄話的時候,白子灝幾次三番的說玉恆越長越像那個婊子——“希靈”兩個字,是他忌諱的字眼之一,偶爾提起希靈來,他惡狠狠的,至多只叫一聲“婊子”,讓容秀簡直沒法接著他的話說下去。
  
  “哪像呢!”容秀時常微弱的抗議:“我看他還是像你。”
  
  白子灝冷笑一聲:“你可別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玉恆到底像誰,乃是一樁懸案,從他生下來到如今,一直就沒有過定論。容秀是發自內心的認為他像白子灝,但是白子灝自己不承認,她也沒辦法。此刻坐到了玉恆的床邊,她俯下身,先在玉恆的臉蛋上用力親了一口,然後把他連人帶毯子一起抱了住:“我的大寶兒啊!”
  
  玉恆嗅到了媽的氣味,臉上一下子就有笑模樣了。
  
  容秀抱娃娃似的抱著他,捨不得松手。玉恆和白子灝都是她的寶貝,有這兩個寶貝依戀需要著她,她真是累死也心甘了。
  
  她如今活得這樣美滿,但有時候,也還是要想起希靈來。依稀恍惚的,她聽人說希靈如今似乎是在奉天,什麼時候到的奉天?在奉天干什麼?現在還在不在奉天?那她就不知道了。
  
  要是能打聽到希靈的下落,那麼她倒是很想設法讓人給她捎點錢過去。她想幫她,然而不想見她,和她分別久了,現在再想起她,不知怎的,想起來的都是她頂陰森的一面,理智上,她知道她也有好處,可是在感情上,她是真的怕見她。
  
  真要是見了面,第一句話可說什麼呢?
  
  容秀想哄玉恆睡一覺,然而玉恆不肯睡,白子灝那邊又派人叫她過去,她沒辦法,放下玉恆跑過去一瞧,發現白子灝原來是後背癢癢,自己撓不到,又不許旁人把手往自己衣服裡伸,所以非叫容秀過來給他抓癢不可。
  
  容秀這一來,就走不成了,漫不經心的坐在一旁,她低頭給白子灝剝瓜子吃,剝了一會兒,她聽見門口有人喊媽,抬頭一瞧,她“哎喲”一聲,發現玉恆不知何時自己走了過來,此刻用小手扒著門框,正眼淚汪汪的伸了腦袋看她。
  
  她立刻起身要走過去,然而白子灝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不是有人管他嗎?”
  
  容秀坐不住,想要擺脫白子灝的手:“不是——玉恆今天病了,我得陪陪他——”
  
  話沒說完,白子灝忽然變了臉色。抄起面前的煙灰缸,他二話不說就把它擲向了房門:“煩死了!讓他滾!”
  
  水晶玻璃的大煙灰缸,足有一斤多重,貼著玉恆的頭頂飛出去,在院內地面上摔了個粉碎。玉恆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抽搭搭的想要哭。容秀氣得狠瞪了白子灝一眼,然後跑出去抱起玉恆,一邊拍著玉恆的後背,一邊轉身面對房內,大聲說道:“要耍脾氣你對我耍,嚇唬孩子算什麼本事?”
  
  容秀和白子灝賭了半天的氣,到了晚上,白子灝不知怎麼搞的,從床上掉了下來,於是容秀慌忙放下小的去抱大的——剛把大的抱到懷裡,大的就把嘴唇貼到她的臉上去了。
  
  兩人一言不發的合了好,待到入夜之後,兩人一如既往的互相摟著睡,身貼著身,腿壓著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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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9: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雙城(三)
  
  白子灝從早到晚,並不只是吃喝玩樂一件事情。兩條腿並沒有白丟,那些不堪回首的苦日子,讓他一瞬間長了十幾年的歲數。他本來會是個無憂無慮的敗家子,但是現在,他外在還是那個白子灝,內裡的靈魂,卻是脫胎換骨了。
  
  重建白府是一項大工程,至少也得一年半載,那還得是讓工人晝夜不休的輪班趕工,但白子灝決心必要在今年之內搬回去住。除了蓋房子,他手裡還攥著人脈與生意,他那個表舅,李孝忠,在他的提點之下,仕途越走越暢,已是今非昔比。表舅是仁義的,自己發達了,也決忘不了大外甥,他偷偷的做些個不能見光的買賣,總要帶著外甥的一股子。外甥需要人馬了,他這邊一聲令下,也是要多少人馬,有多少人馬。
  
  於是這二位很奇妙的合作愉快了,陸克淵一派灰飛煙滅之後,白子灝趁亂出手,居然也搶下了一個碼頭。當然,這成績和他父親的事業相比,渺小得不值一提,但白子灝不許自己再回首往昔,只逼著自己向前看。
  
  碼頭上有的是南來北往的旅人和消息,於是這一天,白子灝就聽聞有人在上海,看見了陸克淵。
  
  不久之前,他還聽聞有人在奉天看到了希靈,希靈和陸克淵本是一對,如今卻是分成了一南一北,他思來想去的,末了就認為要麼兩條消息全是假消息,要麼就是那個小婊子翻臉無情,把落魄了的陸克淵給踹了。
  
  他沒想到自己的判斷會全盤錯誤???——兩條消息全是真的,小婊子也並沒有踹了陸克淵。
  
  此時此刻,陸克淵的確是人在上海,而且所在之處富麗堂皇,是在租界區內一處很雅致的小洋樓裡。
  
  洋樓的主人名叫金婉心,年輕的時候曾經傾國傾城的美過一場,所以盡管她比陸克淵還年長一歲,卻依然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金”是她最後一位丈夫的姓氏,她嫁過三次,娘家姓什麼,她自己不說,早就無人知曉了。
  
  嫁過了三次,二十多年沒見陸克淵,卻在大街上只打了一個照面,她便按照二十多年前的習慣,情不自禁的喚出了一聲“小陸”。
  
  “小陸”在火車上擠了幾天幾夜,整個人是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然而她依然認得他是小陸。倒是“小陸”本人被這一聲稱呼嚇了一跳,睜著一雙遍布血絲的大眼睛,“小陸”對她看了半天,最後才遲疑著問道:“你是……婉心?”
  
  金婉心有點心虛的笑了——生活優渥,保養得當心,她縱是笑,眼角也只有淡淡的一點紋路。
  
  “認不出我了?”她問。
  
  她把話都說到這般地步了,對面的“小陸”怔怔的,還是又問了一遍:“你是婉心?”
  
  就這樣,金婉心把陸克淵給領回了家裡去。
  
  二十多年未見的陸克淵進了她家的門,二話不說,先喝了整整一壺的熱茶,又連吃了三盤子點心。一口氣吃飽喝足了,他定了定神,這才告訴金婉心:“在火車上餓了好幾天,一直沒吃東西。”
  
  金婉心問他:“你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我聽人說,你在北邊威風得很呀!”
  
  陸克淵打了個飽嗝,然後答非所問的說道:“我想洗個澡。”
  
  沐浴更衣後的陸克淵,終於徹底恢復了原形。
  
  和原形一起恢復的,還有他的姿態與氣派。疲憊的坐在沙發上,他苦笑著向金婉心講起了自己如今的困境,說道:“我這回是把不該得罪的人,全得罪了。”
  
  然後他又問金婉心:“你呢?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
  
  金婉心凝神想了一想,末了卻是一笑:“就是你所見的這樣。”
  
  陸克淵欠身,從茶幾上的香煙筒子裡抽出了一根香煙。把煙叼在嘴上點燃了,他深吸了一口,然後扭頭對金婉心歎道:“時間過得真快。”
  
  金婉心望著他微笑:“可不是,轉眼的工夫,我都老了。本以為這輩子都見不著你了,今天能一起坐在這裡說說話,也真是我想不到的事情。”
  
  陸克淵移開目光,不置可否的一口一口吸煙。的確是想不到的事情,當初他與金婉心分開的時候,他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在個大人物身邊當隨從。金婉心是那位大人物的三姨太。三姨太喜歡漂亮的少年小陸,小陸對她也動了心,可是當金婉心要和小陸私奔的時候,小陸卻是自己跑了。
  
  小陸年紀那樣小,然而已經“郎心似鐵”,他不想為了個女人耽誤前程,縱算是真的想要女人了,也犯不上去勾引一位嫁了人的姨太太。
  
  總而言之,他很理智,理智到了冷酷的程度。常說“少年多情”,他卻是反過來的,年紀大了之後,他那顆心才漸漸的柔軟了一點。饒是柔軟,他還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希靈若是不把一顆心先亮出來給他看,他也不肯死心塌地的把希靈捧到手裡揉進懷中。
  
  年輕的事情,現在再提,已經是有點不合時宜。金婉心也意識到了,所以不同他翻舊帳,只留他住下,又問他將來的打算。陸克淵答道:“等風頭過了,我當然還是得設法回去。太太還在奉天呢。”
  
  金婉心盯著他的臉:“弟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真想見見。”
  
  陸克淵言簡意賅的答道:“還是個孩子。”
  
  說到這裡,他的心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了一下。四十多歲的男人,愛上了一個小姑娘,一如老房子著火,一燒便是不可收拾。真的,希靈那小胳膊小腿,乍一看活脫就真是個小女孩,自己不在她身邊,連條狗都能撲她一個跟頭。
  
  她還不知道自己的死活,自己想托人給她帶個口信過去,都不能夠。
  
  他心裡越急,臉上越平靜,因為看出金婉心是個有本事的女人,自己到了上海無親無靠,需要她的幫助。
  
  在這個時候,當著她的面,他當然不便於多說自己年輕的小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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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0: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寵兒(一)
  
  陸克淵在金婉心這裡住了下來。
  
  他對金婉心是以禮相待的,並不是因為金婉心不夠有魅力,而是他從不曾被男女之情沖昏過頭腦。金婉心的誘惑,他在血氣方剛的少年時代都能抵抗,如今有了年紀和閱歷,他當然更能把持得住。
  
  況且也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了,同樣一個女人,那時候看是誘惑,現在再看,卻是只能讓他生出無限感慨,感慨時光如梭,美人與少年的愛恨情仇,回想起來都像是前生的故事了。
  
  但是他也看得出來,金婉心對他,還是有情。
  
  金婉心答應幫他,但是具體怎麼幫,她不肯說,只讓陸克淵安心的留下來,自己總供得起他吃飯穿衣。陸克淵沒有做老白臉的意願,所以一天天的住下來,他時不時的,總有尷尬感覺。尤其金婉心還有一個正在讀大學的獨生女兒,女兒的生父是個日本人,也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女兒名叫春美,隨著父親姓吉田,但既然是生活在中國,所以她對外並不多提自己的血統與身世,只稱自己姓吉,叫做吉春美。
  
  春美年方二十,論相貌,不如母親美麗,然而活潑潑的很有風情,乃是校花隊伍中的一員。這一日她周末回家,忽然發現家裡多了一個男子,心領神會似的和陸克淵打了一聲招呼,她狡黠的一笑,笑得陸克淵坐立不安,懷疑自己在這丫頭眼裡,真是她母親養在家中的老情人了。
  
  但是他需要金婉心的力量,他不能像個好娘們兒似的,為了名節犧牲一切。
  
  陸克淵心事沉重,鬧起了失眠。他不睡,金婉心陪著他,也不睡。在小客廳裡打開了留聲機,金婉心放上一張華爾茲的唱片,在樂曲聲中問他:“小陸,你會跳舞嗎?”
  
  陸克淵不置可否的向她一笑——燈光昏暗朦朧,掩蓋了金婉心臉上一切歲月的痕跡,她又成了當年那個艷驚四座的大美人。一身軟緞旗袍被她穿得線條大起大伏,她的胸她的腰,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還是帶著引人遐想的魔力。
  
  將一只白生生的手伸到了陸克淵面前,金婉心柔聲說道:“請我跳支舞吧!”
  
  陸克淵握住了她的手,那手芬芳綿軟,越握越小。另一只手摟住了她的細腰,他開始帶著她在小客廳裡緩慢的進退旋轉。金婉心仰著臉,一直在癡癡的凝視他,凝視了良久之後,她側過臉,向前枕上了他的肩膀:“小陸,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
  
  陸克淵安撫似的抬手拍了拍她的腰身。手裡握著她的手,他心裡卻是忽然又想起了希靈。希靈的手不會這樣富有肉感,希靈的手小,指骨一根一根的堅硬分明,一抓就是抓進他的骨頭裡,帶著同生共死永不分離的勁頭。
  
  “當初是我打退堂鼓,我辜負了你。”他低聲說道:“現在你不恨我,我已經是很高興了。”
  
  金婉心微微一笑:“誰說我不恨你,可是恨你,又能怎麼樣呢?”
  
  陸克淵也笑了笑:“可以找我報仇,和我算一筆總賬。”
  
  金婉心歎了一聲:“剪不斷,理還亂,這種賬,是永遠也算不清楚的。”
  
  就在這時,音樂停了。
  
  音樂一停,如夢一樣的氣氛就起了一點變化。陸克淵一松手,金婉心也就不得不站直了身體,和他之間拉開了距離,同時一顆心也有一點冷——自己都投懷送抱到這般程度了,他還坐懷不亂,可見,他那心裡,是真沒有自己了。
  
  甚至他對自己的肉體,都不感興趣了。
  
  陸克淵不去看金婉心的眼睛,而是走到茶幾前坐下來,給自己點了一根香煙。慢慢的將一根香煙吸過了大半,他回頭說道:“婉心,我不能這麼閒著,我得找點事做。”
  
  金婉心望著他的眉與眼,滿心都是悲涼,但語氣依舊是柔和的:“怎麼?又要跑了?”
  
  陸克淵笑著轉向前方:“還說你沒記仇。”
  
  金婉心答道:“簡直不敢和你講話,你和小時候一樣,專門愛挑人話裡的毛病。”
  
  陸克淵給了她一個側影:“講吧講吧,我不挑就是了。”
  
  金婉心把臉一扭:“不,就不講!要講,也得等我心情好了。”
  
  陸克淵起身面對了她:“那你什麼時候心情才能好?”
  
  金婉心說道:“小貧嘴,我怎麼知道你什麼時候能讓我心情好?你原來不是很會逗人笑嗎?”
  
  陸克淵當即舉起雙手,開玩笑似的答道:“婉心,我投降。我知道我小時候淘氣,你就別再揭我的短了。”
  
  金婉心步步緊逼,他卻每一句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於是金婉心就暗暗的歎息了。
  
  翌日,春美從學校回了來,伸手向母親要錢添置夏裝,又要去珠寶行拿上個月定制的新戒指。金公館的汽車夫偏偏今日告了假,而若是沒有私家汽車的話,春美是決計不肯出門的。
  
  金婉心呵斥了她幾句,嫌她吵鬧,於是春美轉移目標,瞄准了陸克淵:“陸叔叔,你會開汽車嗎?”
  
  陸克淵看了金婉心一眼,然後起身說道:“好,我給你當一天汽車夫。”
  
  春美回頭對母親做了個鬼臉,金婉心一皺眉頭:“小陸你——”
  
  陸克淵和金婉心朝夕相處,總感覺要出事,所以一有機會出門透透氣,他也有些急不可待。抬頭對著金婉心一笑,他一邊利落的穿上西裝上衣,一邊說道:“放心,我不跑,肯定回來。”
  
  金婉心登時臉上一紅,而陸克淵帶著春美出門上了汽車之後,春美坐在副駕駛座,毫無忌諱的笑問:“陸叔叔,你是我媽媽的新愛人了,對嗎?”
  
  陸克淵先是全神貫注的發動了汽車,然後才反問道:“你聽誰說的?”
  
  “我看出來的!”
  
  陸克淵騰出一只手掏出煙盒,抽出一根香煙叼在了嘴上。手指摸到火柴,他忽然反應過來,向春美的方向一偏臉:“抽根煙可以嗎?”
  
  春美笑吟吟的伸了手:“我也要一支。”
  
  陸克淵把煙盒丟給了她,然後自顧自的點了火。一打方向盤拐了彎,他接著方才的話答道:“我們當年好過,現在不過是久別重逢,你就當我們是對老朋友吧!”
  
  春美這回認真的看了他一眼:“你不愛我媽媽了嗎?”
  
  陸克淵笑了:“我在北方有家有老婆,況且已經不是年輕人了,還談什麼愛不愛。”
  
  春美擺弄著手裡的香煙,沒有要抽的意思:“你干嘛把自己說得那麼老?我看你也不過是三四十歲的年紀。”
  
  陸克淵干笑了一聲:“好眼力,我本來就是三四十歲!”
  
  春美當即大笑起來,唇紅齒白耀人眼目,是青春女郎才有的笑法。
  
  從這天起,春美給自己放了暑假——本來她那大學對於學生的要求也不嚴格,曠課幾天也無人追究。
  
  陸克淵漸漸發現,金家的母女關系其實並不和睦,金婉心越是戀著他,春美越是吵著要讓他陪伴自己出去玩。天氣熱了,母女二人打扮得爭奇斗艷,母親敢露胸脯,女兒就敢露大腿。
  
  陸克淵以為春美是在和她母親斗氣,哪知道春美和他越來越親近,這天兩人走在街上,春美忽然挽住了他的胳膊。
  
  陸克淵把胳膊抽出來,微笑說道:“要挽手也是該和你的男朋友挽,你和我這麼互相挎著,讓人看見,豈不是要誤會?”
  
  春美無所謂的揚起兩道彎眉:“怕什麼!難道你不能做我的男朋友嗎?”
  
  陸克淵笑道:“找男朋友不找同齡人,找個叔叔?”
  
  春美自作主張,把他的胳膊又扯過來摟了住:“你比我的那些男同學有趣得多,年紀大小我不在乎,我只要你有趣,能讓我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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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0: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寵兒(二)
  
  陸克淵自認不是好色之徒——讓他清心寡欲當和尚,他受不了,可他也絕不會為了個女人自亂方寸。若是倒退幾年在天津,有這麼一對美人母女倒貼著向他示愛,他閒著沒事,興許就把二人一起笑納了;可今非昔比,他自己落魄得前途未卜,千裡之外還有個病秧子似的小不點老婆,這時候讓他賞鑒母女花,他實在是沒那個閒心。
  
  而且也干不出來這種事情,不是想要忠於婚姻——婚姻這東西束縛不住他,真把他管住了的,是希靈那個人。
  
  他總覺得自己應該和希靈同甘共苦,希靈對他夠意思,他對希靈也不能負心。
  
  陸克淵心裡有一番打算,但是表面絲毫不露。他目前還仰仗著金婉心,尤其是希望金婉心出面,可以給自己介紹幾條新活路,而在金婉心出手相助之前,他需得扮演好這個風度翩翩的老白臉角色。
  
  然而,興許是他的演技太高明的緣故,金婉心對他愛戀到了極致,這一天竟然開誠布公的向他開了談判,她說:“小陸,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了。”
  
  陸克淵做了個驚訝的表情:“婉心,這是從哪說起的話?”
  
  金婉心很悲哀的笑了一下:“你少裝模作樣,男人的把戲,我看了一輩子,早就都看透、也都看膩了。”
  
  陸克淵猶豫著一搖頭:“婉心,你明知道我沒那個心思,不過我現在先不駁你,你有話就接著說。”
  
  金婉心和他之間隔了一架長沙發,他站著,金婉心坐著。
  
  “春美很喜歡你。”金婉心偏著臉,對茶幾上的一束鮮花說話:“我看你和她也很談得來。”
  
  陸克淵當即開了口:“婉心,你別——”
  
  金婉心不理會他,自顧自的繼續說話:“我願意把你讓給她,只要你肯留下來,不要再一次不告而別。”
  
  陸克淵正色說道:“婉心,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在你心裡一直就是這樣不堪嗎?”
  
  金婉心搖頭笑了笑:“我不和你辯,我從來都辯不過你。只要你知道我的心,就夠了。”
  
  陸克淵這回沒忍住:“你他媽的——”
  
  他只說出了這四個字,若是對著希靈,他就流利的罵下去了,可是對著金婉心,他不能太自來熟。於是流氓的嘴臉一露即收,他舔了舔嘴唇,又對著金婉心歎了口氣。
  
  “你就胡鬧吧!”他最後對金婉心說。
  
  金婉心沒回答,但是想起陸克淵那時候少年老成,自己有時候調皮逗他,他就會這樣微微的皺了眉毛,老氣橫秋的說她“你就胡鬧吧”。
  
  好像他是她的老大哥似的。她是太太,他是隨從,他竟然還管起她來了。
  
  春美和金婉心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默契。金婉心一退讓,春美立刻就感覺出來了。
  
  她是視男子如玩物的摩登女郎,大白天的,敢於在自己的臥室裡招待陸克淵。穿著薄薄一層睡袍,她晨妝潦草,在陸克淵面前慵懶的踱來踱去。陸克淵在她這閨房裡轉了一圈,末了拿起了櫥櫃上的一只洋娃娃。這洋娃娃是木頭制的,硬梆梆的細胳膊細腿,小尖臉大眼睛,黑頭發蓬蓬松松。他對著這洋娃娃看了又看,心中很納罕,因為感覺這娃娃簡直就是照著希靈雕刻的。
  
  “給我吧!”他問春美。
  
  春美以為他是在借故調戲自己,就滴溜溜的原地轉了個圈,然後順勢伸出一只手:“不能白給,回禮是什麼?”
  
  陸克淵握住她的手,低頭在那手心上吻了一下,然後抬起頭,向她半真半假的一笑。
  
  趁著春美沒做反應,陸克淵帶著娃娃下樓回了房間。把娃娃往床前的沙發椅上一放,他隨即指著娃娃的鼻尖,低聲說道:“小壞種,你他媽的給我守住了,我老人家還沒死呢!”
  
  說完這話的第二天,他的生活有了轉機。
  
  金婉心實在是太想留住他了,她知道他生性不安分,錦繡國與溫柔鄉都困不住他,所以一切都由著他依著他,他想要東山再起,想要重回天津做他威風八面的陸老板,她也助他幫他。她想人心都是肉長的,橫豎自己如今是徹底的自由,自己便灑出滿腔心血給他,倒要看他還會不會再不回頭的走!
  
  於是她給他打頭陣,調動了自己所有的人脈和力量,把自己認識的所有大人物一股腦的全介紹給他,他要用錢,她就干脆把自己的支票本子塞給他。他的臉上漸漸放出了躊躇滿志的光彩,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金婉心有時候偷偷的看他,竟會如同小姑娘一般,看到自己臉紅心跳、不好意思。
  
  陸克淵倒是沒留意金婉心的舉動,他的頭腦忙得很,從早到晚都在計算著自己殘存的勢力和未來的前景——單是得到了經濟上的資助,還遠遠不夠,他又不是向上海灘的大亨們求婚去,若是自身沒有價值,那麼他再有氣派、再有風度,出手再闊綽,大亨們也不會正眼瞧他。
  
  所以人在上海,心在天津,他一邊通過電報聯絡先前的兄弟伙計們,一邊又通過層層的人際網,去向白俄軍火商解釋誤會,以求講和。
  
  在忙碌的同時,他專門派了個人去奉天尋找希靈。那人諢號叫做許大驢,對於陸克淵十分崇拜,在接到命令之後,此驢翌日清晨便踏上旅程,帶著一只燒雞、五個饅頭以及一瓶燒酒,連吃帶喝的乘坐列車,北上去了。
  
  快快活活的到了奉天,許大驢按照陸克淵的吩咐,先去打聽金山師長的住址。他本想師長這樣大的人物,應該是婦孺皆知的,哪知奉天是座大城市,城內師長無數,並沒有人認識金山。
  
  許大驢橫下一條心,寧可走斷了腿問破了嘴,也一定要把金山找到。結果在打探途中,有人指點了他,讓他到自強工廠問一問——自強工廠叫名是工廠,其實是個給大兵做軍裝的地方,貌似是和金山師長有點關系。
  
  許大驢一聽這話,立刻轉移方向,開始尋找自強工廠。這自強工廠倒是個有名的所在,他一問便知道了路線。尋尋覓覓的到了工廠門口,他仰頭瞻仰工廠正門,也感覺這工廠不像工廠,更像個大作坊。探頭縮腦的向內邁了一步,他被一名青年攔了住:“嗨!干什麼的?這地方不能隨便進,找人得先登記!”
  
  許大驢立刻把腿收了回去:“小兄弟,我不找人,我就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金山師長的公館在哪裡?”
  
  青年愣了愣,剛要回答,然而就在這時,遠方路上開來了一輛半新不舊的黑汽車,汽車停在工廠門前,一名少年從前排座位上跳下來,打開後排車門,攙出了一位洋裝打扮的小姐。
  
  許大驢看見漂亮小姐,立刻把青年拋去了腦後。然而小姐直起腰向前走了幾步,許大驢忽然發現小姐腹部隱隱隆起,似乎並非小姐。
  
  這時,青年垂手喚了一聲“太太”,而太太——希靈——抬起頭,就看見了直眉瞪眼的許大驢。
  
  “這人是誰?”她面無表情的問道。
  
  許大驢反應過來,連忙答道:“太太,我是想來找金山師長的。”
  
  希靈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你找金師長,到我這裡干什麼?”
  
  許大驢連忙解釋道:“啊,我不是要找金山師長,是我有個親戚妹子,娘家姓肅,聽人說是住在金山師長家裡,我是來找她的。”
  
  希靈狐疑的審視著許大驢,實在沒看出他身上有眼熟的地方,故而警惕的盯住了他:“我就姓肅。你是要找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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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0: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寵兒(三)
  
  許大驢來不及多等,把希靈帶到一旁,他約摸著旁人應該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這才悄聲說道:“是陸老板讓我過來找你的。”
  
  希靈心平氣和的看著他:“陸老板?哪一位陸老板?”
  
  許大驢當即答道:“就是天津衛的陸老板,陸克淵呀!”
  
  希靈看著許大驢,臉上靜靜的,氣息穩穩的,聲音冷冷的:“陸克淵?”
  
  然後不等許大驢回答,她仰起臉,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大太陽。太陽這樣大,這樣亮,所以,她想,此時此刻,應該不是夢。
  
  耳邊響起了許大驢的聲音,那聲音和太陽一樣清晰:“陸老板如今人在上海,你也知道,他現在不方便回北邊來。我這一趟到奉天找你,就是為了替陸老板向你報聲平安。”
  
  說完這話,他等了片刻,沒等到回答。抬頭去看希靈,他就見希靈安詳的望著自己,像是胸有成竹的得道人,靜等著自己這個妖魔鬼怪現形。恍然大悟的一拍腦袋,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封皺皺巴巴的信。這信從南到北,經了好幾個粗人的手,未經妥善保管,信封已經不干不淨。他把信往希靈面前一送:“有這個,你看看這個,陸老板給你的信。”
  
  希靈接過信封一撕封口,從裡面抽出兩張紙片,一張是花旗銀行兩千塊錢的支票,另一張是折好了的信箋。她慢條斯理的先把支票正反兩面看了看,然後展開信箋,垂下眼簾一個字一個字的看。身前飄來了一片陰影,是小桐不聲不響的靠近了,從她肩頭上探了腦袋,和她一起看。
  
  看到最後,她抬起頭注視了許大驢,嘴角僵硬,面孔慘白,黑眼珠一圈一圈的濕潤加深了,白眼球瞬間布滿了一層紅殷殷的血色。額頭薄薄的皮膚下,青紫色血管蜿蜒暴起,一跳一跳的直延伸到了太陽穴。
  
  她開了口,聲音沙啞得沒了性別:“他怎麼直到現在,才告訴我?”
  
  許大驢被她嚇著了,不由得退了一步:“我、我也不知道啊。”
  
  希靈不再理會他,而是慢慢的轉身望向小桐。一只手緊緊的抓住了小桐的腕子,她沒說話,只是瞪著他哆嗦。小桐連忙抬手一扶她的腰:“太太,你別——”
  
  話沒說完,希靈直挺挺的向旁一倒,竟是暈了過去。
  
  小桐眼疾手快的彎腰一把抱起了她,惡狠狠的看了許大驢一眼,他攔腰抱著希靈,大踏步的往裡走去。
  
  希靈不知道自己昏迷,她只覺得自己是閉了眼又睜了眼,黑暗只是一眨眼間。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她扭過頭,去看坐在床邊的小桐。小桐正在試著掰她的手指,她抬起手,這才意識到自己五指一直緊攥,把信箋和支票快要一起攥爛了。
  
  一點一點的,她調動了神經,很艱難的翻了個身。對著玻璃窗外的明媚陽光,她慢慢的松開手指,將信箋和支票一點一點的撫摸平整。把信看了一遍,又把支票看了一遍,背對著小桐,她說了話:“你把櫃子打開,把他的那套西裝拿過來。”
  
  小桐不聲不響的起身走去,從櫃子裡取出了一套新西裝。捧著西裝走到床邊,他單腿跪上床,欠身把西裝放到了希靈面前。
  
  希靈坐起來,展開了西裝細細的看,又伸了手掌細細的摸。小小的心髒在窄窄的胸腔裡瘋狂鼓脹,她不能再沉默了,再沉默,她就要爆炸了!
  
  於是,她以一句最平淡的閒話開了場:“這種料子,秋天穿正合適。”
  
  然後,她低低的笑了一聲:“真是個壞人,比我還壞。是不是男人天生比女人心狠?”
  
  扭頭望向小桐,她忽然很孩子氣的抬起雙手,食指拇指圍了個圈罩著自己的眼睛,一笑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倆大眼睛!”
  
  小桐沒有笑,小桐冷著臉看她。
  
  希靈很孤獨的做著鬼臉,小桐不捧她的場,於是她放下雙手,露出了滿眼的淚。抽抽鼻子,又一咧嘴,她張開雙臂向後一倒,嗚嗚的哭出了聲音,兩條腿伸長了,她蹬著小桐緊貼床邊的腿。忽然抬手捂臉一翻身,她趴在床上,徹底變成了嚎啕大哭。
  
  哪有這麼壞的人?哪有這麼狠的心?這麼久了,就敢一封信都不給她,就忍心讓她以為他死了。這老狐狸,這王八蛋!他當她是金剛不壞之身,禁得住他的嚇了又嚇?上氣不接下氣的哽咽了,她把涕淚漣漣的面孔往那身西裝的懷裡埋。
  
  一只溫暖的手試探著扳了她的肩膀,小桐的聲音在上方響起:“你別哭了,你還懷著孩子呢。”
  
  希靈拼命的搖頭,不讓小桐管自己。她豈止是想哭,她還想瘋!忽然爬起來拿起那封信,她面目全非的轉過身,她把信一直遞到了小桐臉上去:“你再給我看看……”她哽咽著說話,字不成字、句不成句,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給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小桐接過了信,當著希靈的面,當真是低聲又讀了一遍。希靈微微偏著臉,豎著耳朵凝神的聽。聽到最後,她自己伸腿下床,穿上拖鞋往外走。小桐追出去時,發現她站在外間的臉盆架子前,正擰了一把毛巾用力的擦臉。
  
  “小桐。”她強壓抽泣,對著牆上一面玻璃鏡子開了口:“先生的事情,你要保密。讓汽車在外頭等著,我一會兒還得出去一趟。”
  
  小桐不假思索的問道:“你干什麼去?”
  
  希靈習慣了他那愣頭青式的關懷與無理。放下毛巾理了理頭發,她說道:“我去剪剪頭發,給咱們兩個一人添幾身新衣服。等我把廠裡的事情安排安排,然後你跟我去上海。”
  
  話音落下,她對著鏡子一偏臉,又一抬睫毛,微笑作態。
  
  小桐驚訝了:“他不是讓你在這兒等著他嗎?”
  
  希靈答道:“我等不了,他不來,那我找他去好了。”
  
  “你還懷著孩子呢!”
  
  “怕什麼!我不說,誰看得出我是懷了孩子的?”
  
  “你老老實實的在家呆著不行嗎?”
  
  希靈對著鏡子,又做了個顧盼的姿態,同時斬釘截鐵的答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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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0: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千裡尋夫(一)
  
  希靈進了城裡最闊氣最摩登的理發店,讓理發匠按照本季巴黎最流行的發式,把自己的頭發又剪又燙,然後順路進了洋貨鋪子裡,她買東洋胭脂西洋粉。自從“守寡”之後,她一直是算計著花錢,總惦記著要給孩子攢家當,但是今天她破了戒,愛什麼買什麼,什麼貴買什麼,“不過了”!
  
  衣裳也撿最新式的樣子做,把腰身盡量的向上提,讓裙擺遮住隆起的肚子。有了新衣裳,還得配新襪子新皮鞋;外頭這樣新,裡頭的內衣褲吊襪帶,當然也得新。希靈的眼睛還紅著,然而閉著嘴哼著歌,心裡頭一陣一陣的刮大風,風是狂喜的風,呼嘯而來,吹得她方寸大亂、如墜五裡霧中。
  
  傍晚時分,她回了家。工廠前門正是放工的時候,女工們成群結隊的往外走,她便讓汽車停到了後門。小桐迎了出來,把汽車裡的大包小裹往屋子裡拎,希靈告訴他:“一會兒你去路口的裁縫店,我把你的衣料子直接放到那兒了,你晚上過去讓他量個尺寸就行。”
  
  小桐忙忙碌碌,頭也不抬:“我有衣服穿。”
  
  希靈說道:“我可不帶土包子出遠門。”
  
  小桐反問道:“我一個跟班,土不土的有什麼關系?”
  
  希靈一步邁到了他面前:“沒大沒小的東西,又跟我貧嘴是不是?”
  
  她一生氣,小桐反倒是笑了,一邊笑一邊要往外走,希靈一把抓住了他:“慢著!往家叫一桌酒席,我招待招待那頭驢!”
  
  希靈預備了好酒好菜,又預備了一個妖妖冶冶的小女人,哄得許大驢咧了大嘴,簡直不知道是該吃還是該笑。聽聞希靈要親自去上海見陸克淵,許大驢把大嘴稍稍合攏了些許,頗為驚訝的說道:“太太,陸老板沒說讓你去啊!”
  
  希靈笑道:“我去見他,還需要他許可嗎?你把他的地址給我就成,其余的不用你管。”
  
  許大驢嘻嘻一笑,有些為難:“可是太太,我也沒有老板在上海的地址啊!”
  
  希靈一點也不急,閒閒的說道:“沒有詳細的地址,你還不知道他大概的住處?上海是什麼樣,我沒去過,我也不知道,可我想應該也像這奉天一樣,有個東南西北。”
  
  許大驢認真的想了想,末了搖了搖頭:“太太,不是我藏著掖著不告訴你,我是真不知道。我就聽人說,他是住在一個什麼朋友家。”
  
  希靈笑了笑:“那就勞煩你這幾天多幫我打聽打聽了,橫豎現在發電報也是很快的,你不把地址給我問清楚,我就不放你走。”
  
  說完這話,她向那小女人丟了個眼色,然後隨便找了個借口,帶著小桐起身離去。許大驢這一回落進了酒食與女人的陷阱之中,登時就不能自拔了。
  
  許大驢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對待上海的老板忠心耿耿,對待奉天的老板娘也一樣夠意思。經過一番打探之後,他最後告訴希靈:“我就問出了個大概的位置,不過他那個朋友姓金,您到了那兒找金公館,挑好房子找,肯定能找著。”
  
  希靈也看出許大驢是真無隱瞞了,便像對待一只搾干了汁水的橘子一樣,輕輕巧巧的放他回天津去了。
  
  到了這個時候,她依然一團和氣的敷衍著金山,對外只說自己是要出門走個親戚。金山目前正處於事業的上升期,對於希靈和希靈的親戚,都是無暇關注,於是這天上午,希靈把工廠事務交給兩名可信任的婦女,然後帶著小桐出了門,直奔火車站去了。
  
  希靈提前做了萬全的准備,為了讓自己少受一點旅途之苦,她讓小桐給自己定了包廂票。從奉天到了北京,再從北京繼續南下,雖然中間需要換乘一次火車,但是她有包廂票買包廂票,沒有包廂票買頭等票,總不至於太受罪,而且的確是比乘船要快上些許。可饒是如此,幾天之後她下了火車,還是疲憊得面如土色。小桐一手拎著一只大皮箱,還得照應著希靈,平時看著他像是個大人了,到了這分身乏術的時期,他急得滿頭大汗,又露出了孩子模樣。
  
  “先找家旅館住下!”希靈強掙扎著對他說話:“先休息一夜,明天再去找他。”
  
  小桐暈頭轉向的答應一聲,然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搬運的,竟也成功的將希靈和兩只大皮箱,送到一家大旅館內的客房裡去了。
  
  希靈見了床,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小桐等伙計送來了涼開水,連忙倒了一杯給她,又問:“你肚子沒事吧?”
  
  希靈那肚子這一陣子明顯見大,這讓小桐沒法不擔心她。
  
  希靈喝了幾口水,然後抬手摸了摸肚子,一邊摸一邊又搖了頭:“沒事。”
  
  說是沒事,其實還是有點事的,肚子裡的崽子有點不安分,盡管又是個耗子的尺寸,然而一路上手舞足蹈,時不時的就讓她疼一下。但是這話沒法對個男孩子細說,況且縱是想細說,她也說不清楚——上一個孩子生得糊裡糊塗,她沒有得到任何經驗。
  
  希靈又道:“今晚上咱們什麼都不干了,好好睡一覺。你去問問,這旅館裡管不管伙食,有的話,就讓伙計送兩份客飯來,沒有的話,你出門買些東西回來吃。”
  
  小桐答應一聲,拖著兩條腿往外跑,兩條腿沉甸甸的發硬。事到如今,他還是有些擔心希靈,因為自己這樣一個活蹦亂跳的好小伙子,這一路都累得死去活來了,何況希靈?
  
  但是她那樣剛愎自用不聽人言,他也沒辦法。
  
  一夜過後,希靈沒起來床,因為腿腳全都浮腫得厲害。小桐也睡起了懶覺,兩人之間隔著一道牆,全都不吃不喝,孵蛋似的蜷在被窩裡發昏。如此又過了一天一夜,兩人實實在在是睡足了,這才蓬頭垢面的爬出被窩,恢復了人形。
  
  希靈很細致的洗了個澡,然後穿上一身半新不舊的連衣裙,又將兩串珊瑚珠子纏上了自己的手腕。珊瑚珠子紅紅的,一圈一圈的纏在腕子上,既是裝飾品,又可以遮蓋她腕上的鮮紅傷痕。最後對著鏡子轉了一圈,她沾沾自喜,感覺自己還是小而美的,如果把肚子遮嚴了,甚至還可以冒充大號洋娃娃去。
  
  用手背蹭了蹭臉上多余的胭脂,她拿起在奉天新購置的小手袋,然後笑吟吟的推門出去,隔著隔壁房門喊道:“小桐,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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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0:4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千裡尋夫(二)
  
  小桐記得希靈的身體是很不強壯的,然而今日天氣這樣的熱,她那肚子又已經長到了從未有過的大,可是肩扛著一把小陽傘,她東跑西顛,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流,竟是沒有疲態。許大驢只把陸克淵的住處縮小到幾條街的范圍內,然而這幾條街上洋房林立,並沒有哪一座公館是特別的出眾。希靈見一家大門外掛著“金寓”的牌子,便走到門前,搖了搖門鈴。
  
  門內立刻跑出了僕人,然而很令人失望,這戶“金寓”的主人,是位高麗先生,而且家裡並沒有寄居著姓陸的朋友。
  
  但僕人又給了希靈新的希望——前後兩條街上還有姓金的人家。
  
  希靈道謝離去,轉身走到小桐身邊,她舉目向前望,小桐扭臉看她,看她汗濕了的鬢角烏黑卷曲,臉上脂粉脫落了些許,顯出了鼻梁上淡淡的雀斑痕跡,濃密睫毛下,她的黑眼睛含著水光,瀲灩著往遠方蕩。
  
  “我給你叫輛洋車吧!”他說。
  
  希靈搖了搖頭:“這麼幾步的路,走走就到了。”
  
  小桐幾乎對她生氣了:“這麼長的幾條街,夠你走的了!”
  
  然而希靈已經邁了步子:“走累了再說!”
  
  隨即她一回頭,在陽光下瞇著黑眼睛看他:“是不是你自己想偷懶,不願意走了?”
  
  小桐真生氣了:“不識好人心,你愛走就走吧!”
  
  希靈不和他一般計較,只說:“狗脾氣!越長大,越不討人愛!”
  
  小桐緊緊的跟著她,幫她拿著小手包:“是啊!往後你用不著我了,我當然不討人愛了!”
  
  希靈猛的扭頭瞪了他:“沒完了?”
  
  小桐氣惱的一抿嘴,沒再言語,只從她手裡又奪過了小陽傘,自己舉著為她遮擋陽光。
  
  於是希靈也就不再追究了。她自負對人最有研究,不用深交,只憑著兩只眼睛也能把人看透,然而對於小桐這種半大男孩子,她真是拿捏不准。小小桐明明是個挺乖的男孩子,大小桐卻是不知怎的,有點神經質了。
  
  如此又走過了一條街,希靈依然是一無所獲。拐彎進入第三條街,她心裡隱隱的有些恐慌——若是在這條街上依然找不到陸克淵,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她也不知道了。嘴裡很干,舌頭也有點苦,她下意識的用手捧了肚子,隨口對小桐說了一句:“好渴。”
  
  下一秒,小桐把她往街邊一拉:“看著汽車!”
  
  一輛汽車從她身邊無聲的掠過,把她嚇了一跳。而那汽車駛出不遠,便在前方的一戶公館大門前停了下來。車門一開,一名西裝革履的男子下了汽車,扶著車門向內伸出手,他又攙出了一名妙齡女郎。
  
  希靈怔怔的看著男子——他是陸克淵!
  
  陸克淵攙出春美之後便收回了手,一馬當先的轉身要往大門裡走,可是沒走出幾步,春美忽然蹦蹦跳跳的追上來挽住了他的胳膊。他無所謂的繼續前行,一只腳剛剛邁進大門口,他猛的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老陸!”
  
  身心猛的一震,他後退一步轉過身,看到了前方的希靈。
  
  希靈從小桐手裡接過小陽傘,斜斜的扛在肩頭遮了陽光。對著陸克淵一歪頭一微笑,她是個又得意又甜美的女娃娃。眼看陸克淵瞪著自己不做聲,她天真爛漫的又喊了一聲:“臭老陸!我帶兒子來看你啦!”
  
  陸克淵扯開了春美的手,邁步走到了希靈面前,因為太過震驚,所以聲音輕飄飄的有些恍惚:“希靈,你怎麼來了?”
  
  希靈一抹裙子的下擺,顯出了微隆的小腹形狀,笑得雙目彎彎:“壞人!干完壞事就跑了!”
  
  陸克淵睜大了眼睛,試探著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我的孩子?”
  
  希靈把小陽傘往小桐懷裡一扔,然後掂起腳來摟了他的脖子。親親熱熱的把嘴唇湊到他的耳邊,她笑瞇瞇的低聲耳語:“陸克淵,信不信我殺了你?”
  
  陸克淵順勢和她貼了貼臉,輕聲答道:“我信。”
  
  希靈不放手,依然和他摟得情深意濃:“我在奉天給你守寡,你在上海移情別戀?”
  
  陸克淵抬手拍了拍她的後背:“冤枉,有空和你細說。”
  
  然後兩人分了開,希靈拉住陸克淵的手,臉上還帶著笑意,胸中卻是五內翻騰——但是不管怎麼翻騰,她緊緊的握住他的手,是堅決不肯放了。
  
  她對陸克淵,真是存了無限的愛意與耐心,他要解釋,她就給他時間、聽他解釋,倒要看看他能解釋出什麼花樣來。可是,不管這個老花花公子怎麼狼心狗肺,她都要死死的霸占住他!她愛他還沒愛夠,她沒愛夠,誰敢來搶?誰搶得過?
  
  親親熱熱的和陸克淵靠在一起,她向前方的春美招了招手,春美摩登美麗,她也禮貌可愛。
  
  盡管她其實是想一刀劈下她挽過陸克淵的那條手臂,她還想回身兜襠一腳,直接把這條老騷狐狸踢成六根清淨。
  
  對於陸克淵這位突然上門的小夫人,金家母女統一的很驚訝,不是驚訝希靈的“上門”,而是萬沒想到陸克淵這條老牛,在北方家裡居然養了這麼嫩的一把小草。怪不得他頗有君子之風,至今為止還沒爬上母女二人的床,原來是在家吃得好,所以出了門也不饞。
  
  金婉心感覺希靈比女兒還更年幼,自己實在是沒辦法拿她當個情敵看待,春美則是頗有啼笑皆非之感,因為從未見過如此不般配的夫妻——陸克淵和希靈站在一起,實在是太像一對父女了,而且還絕對是親父女。
  
  於是客廳裡成了個古怪的局面——希靈坐在陸克淵身邊,一邊和他親暱的了不得,一邊向金婉心道謝,謝她古道熱腸,出手搭救自家夫君。金婉心和顏悅色,對希靈也是十分可親。春美是浪漫慣了的人,則是滿不在乎。
  
  至於陸克淵——他很鎮定的向希靈詢問奉天情形,又向金婉心要了一筒香煙,春美將一盒糖遞到他面前,他拿起兩塊糖,自己吃了一塊,喂了希靈一塊,又給希靈添了半杯熱茶,一切舉動都是有條不紊,好像他是客廳內所有人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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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1: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千裡尋夫(三)
  
  金婉心從頭和氣到尾,頗有幾分大將之風,像是身經百戰的正房大太太,對於丈夫所有的胡作非為,都能很寬容的付之一笑。外頭的小女人帶著孩子找上門來了,她也照樣可以不卑不亢的應付。
  
  她的這份從容和自信,漸漸的讓陸克淵感到了不安。早就知道這是個厲害女人,但他沒想到她打得一手好太極,這樣善於以柔克剛。目光瞟向身邊的希靈,他看希靈裝模作樣,一派天真的有說有笑。和金婉心相比,希靈是另一路的厲害,陸克淵自己掂量著,無論是哪一路厲害,都夠自己喝一壺的了。
  
  金婉心親自張羅,擺出了一桌很精致的酒席,專為了給希靈接風,又讓僕人預備新毛巾新浴衣等小東西,以便希靈洗漱時使用。希靈本打算今晚就把陸克淵帶去旅館,但是看了金婉心這個架勢,分明是沒有放他走的意思。腦筋緩緩的轉了一個小圈,末了她決定順著金婉心的意思留下來,一是看看金家母女和老騷狐狸到底是好到了什麼程度,二是摸摸金婉心的虛實,她要真是一個可利用的人,那自己為了陸克淵的前程,該隱忍還得隱忍,不便立刻和她鬧翻。
  
  於是天黑之後,酒席一散,希靈把小桐打發回了旅館,然後自己同陸克淵進了房間。
  
  這一回關門閉戶,她終於得了和他獨處的機會。身邊沒了旁人,她孤零零的坐在床尾的沙發椅上,反倒是沉靜了。雙手捧著一杯茶,她一口一口慢慢的喝,浴室裡有嘩啦啦的水聲,那是浴缸裡正撲騰著一個陸克淵。
  
  陸克淵還欠她一個解釋,所以她按兵不動,等他先出手。
  
  不出片刻的工夫,浴室門一開,陸克淵裹著浴袍走了出來。一直走到希靈面前,他扶著膝蓋俯下身,湊過來去看希靈的眼睛。香皂氣味混合了天然的肉體氣味,嗅起來有種很溫暖的潔淨,希靈忍不住抬眼和他對視了,他帶來的氣味讓她需得極力的克制,才能不去張開雙臂擁抱他。
  
  陸克淵奪下她手中的茶杯放到一旁,然後伸手攔腰抱起了她。一個轉身轉到了床前,他俯身把她放到了床上,隔著一層衣裙,他輕輕撫摸了她的肚子,摸過一遍了,他掀開她的外裙與襯裙,像捧著一團火似的,用手輕輕去捧她的肚皮。
  
  在這之前,他對希靈的肚皮不曾多看過一眼,讓希靈以為他對這個孩子毫無興趣。
  
  把她的肚子研究完畢了,他扭頭去看希靈:“這幾個月,你是怎麼過來的?”
  
  希靈側過臉,看著他說話:“我以為你死了。”
  
  然後她扯下手腕上的珊瑚珠串,把兩只腕子一起伸向了他。她那手腕是蒼白纖細的,半透明的薄皮膚上豁開了一條鮮紅的傷口。傷口其實是假象,是她皮薄肉嫩,傷口縱是痊愈了,留下的疤痕依然紅赤赤的猙獰驚人。
  
  “我想追著你去。”希靈冷靜的說話:“可是沒追上。”
  
  陸克淵一把握住了她兩只手,又將那兩只手胡亂的貼到了自己的臉上,用力的蹭了蹭:“希靈……”
  
  希靈不理他,自顧自的繼續說話:“沒死成,又發現自己懷了你的孩子,就不想死了。”
  
  她抽出一只手,撫摸陸克淵潮濕的短發:“你呢?”
  
  陸克淵凝視著她,凝視了片刻之後,他低頭吻住了希靈的嘴唇。
  
  這是個綿長而又堅決的吻,天羅地網一樣罩住了希靈。
  
  她終究不是他的對手,他知道有些解釋,做比說更有力。堅硬的器官滑過她的下腹,他在她的耳邊呼出熱氣:“行嗎?”
  
  希靈慌亂的夾緊了雙腿:“不行……這樣太危險了……”
  
  陸克淵聽了這話,不由分說的抓起希靈的右手,向下捂住了自己的家伙。然後抬頭對著她一笑,他低聲說道:“小兄弟想你了。”
  
  希靈一把攥住了他:“可是……我看他在上海……左擁右抱,不寂寞呀……”
  
  她被他揉搓親吻得上氣不接下氣,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於是為了報復,她的右手也使了花樣,讓陸克淵在她身上猛的打了個哆嗦。
  
  “別鬧——”他笑著喘息:“他這麼守身如玉……你還冤枉他?”說到這裡他扯開希靈的右手,弓起身輕輕頂了頂希靈的小腹:“讓兒子看看他的爹都憋成什麼樣了,我的話你不信,兒子的話你總該信了吧?”
  
  希靈忍不住打了他一下:“不要臉!我兒子不要你這條老騷狐狸做爹!”
  
  陸克淵哧哧的笑:“我要騷也是對著你騷,有什麼關系?”
  
  希靈重新伸手攥住了他:“呸!看我今天不掐掉你的狐狸尾巴!”
  
  兩人嘻嘻哈哈的鬧了一場,鬧歸鬧,聲音都是壓抑著的,怕驚動了門外經過的僕人。鬧過之後,兩人又一起洗了個澡,這時夜色深了,空氣也涼了,陸克淵抱著希靈躺下來,兩人這才斯斯文文的說起了話。
  
  “就是這麼一回事。”陸克淵抱著希靈,希靈抱著肚子,肚子上覆著陸克淵溫暖的手——希靈告訴他,孩子有時候會在肚子裡拳打腳踢,踢得肚皮都會變形狀,陸克淵便長久的捂了她的肚子,想要接孩子一掌。
  
  一邊等待孩子的動靜,他一邊安撫懷裡的希靈:“我又不是年輕小伙子,見了女人就愛。”
  
  希靈不服氣:“那我可看見那個女兒挽你的胳膊了,那個當媽的更是跟你眉來眼去的。”
  
  陸克淵笑了:“我這老胳膊也不值錢,她愛挽就挽去嘛!你還怕我讓個大姑娘占了便宜不成?”
  
  “那我也找個人挽一挽去!”
  
  “等你過了五十,你愛找誰挽就找誰挽,我絕不攔著。”
  
  “滾你的蛋!你老不正經還有理了?”
  
  陸克淵這回正了正臉色,把嘴唇湊到希靈耳邊,他低聲耳語道:“我需要借用她的勢力,所以我得順著她來。你別胡吃醋,我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
  
  希靈小聲答道:“我只知道你是個壞人。”
  
  陸克淵笑了:“那不就結了?”
  
  希靈扭過臉,語氣也嚴肅了:“可你也別當旁人就是傻子。我這話不是說我自己,我是說金婉心。”
  
  陸克淵答道:“我心裡有數。”
  
  希靈又問:“那她要是讓你和她睡覺呢?”
  
  “那我就說我的狐狸尾巴被老婆掐掉了,睡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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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1: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脂粉劍(一)
  
  一夜過後,小桐拎著一只皮箱來了,把箱子拎到房間裡,他看陸克淵不在,便前後左右的環視了一圈,又伸手把梳妝台上的雪花膏瓶子擺成了一排。
  
  然後,沒頭沒腦的,他忽然說道:“那我就回去了。”
  
  希靈打開皮箱,正在翻找一頂新遮陽帽,聽了這話,她抬頭答道:“你急著回去干什麼?”
  
  小桐走到窗前向外望,頭也不回的答道:“你用不著我了,我還不走?”
  
  希靈聽了這話,終於咂摸出了點不大對頭的滋味。走到小桐身旁,她伸手一拉他的胳膊:“你最近怎麼總是陰陽怪氣的?什麼用得著你用不著你的,我怎麼得罪你了,你跟我賭氣?”
  
  小桐隨著她拉,反正是堅決的不肯回頭:“我沒賭氣。”
  
  “你少嘴硬!”
  
  小桐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一口氣吁出了足有幾千年的心事。然後把頭垂下來,他沒精打采的低聲說道:“好,我不走了,你讓我走我再走。興許我留下來還有用呢!”
  
  希靈狐疑的看著他:“又覺得自己有用了?你有什麼用?”
  
  小桐冷著一張臉轉向了她:“你心真寬。”
  
  希靈微微的皺了皺眉毛:“有話不直說,還學會敲打我了?”
  
  小桐翻了個白眼,一臉一身的不耐煩:“你也別裝傻了!反正我就在那旅館裡住著,你有事就打電話叫我。誰敢欺負你,我就宰了誰!明白了嗎?”
  
  說完這話,他扭頭就走,背影都是憤世嫉俗的。希靈沒留他,目送他走遠,同時心中暗暗的升起了個驚歎號。
  
  小桐的意思,小桐對她種種的惡聲惡氣不耐煩,她直到現在,才漸漸的有點明白了。扭頭望向鏡中的自己,她抬手摸了摸臉,並沒有沾沾自喜的意思,只是詫異,可是轉念再想一想,她又覺得小桐的心思,並不算是匪夷所思。
  
  有那麼一陣子,她倆真是相依為命的。兩人一個扶著另一個,頂風冒雪的東奔西走,工廠開工之前,家裡沒人手,一個大小桐,頂得上兩三個壯勞力,而且從來不叫一聲苦,並且還得分心照顧著她,她推門剛一出來,他就在院子裡揮了手,沒大沒小的吼:“你回去!外邊冷!”
  
  若是心裡沒有真情,一個半大孩子,逼死他他也賣不出這麼多力氣的。
  
  接下來該怎麼辦,希靈沒了主意。小桐是她的人,一片真心一身力氣都給了她,所以她不能害他。她從身到心都是歸了陸克淵的,再不能勻出一絲一毫給他,既然如此,索性找個機會向他挑明坦白,也讓他早早的收了妄念。
  
  “也許一氣之下,就跑了。”她想。
  
  不過,說不說是自己的事,跑不跑,是他的事。他可以年少無知,但她不能不懂事。
  
  希靈決定一回奉天,就和小桐開誠布公的談一談——現在對他們來講,奉天也算是個熟悉地方了,到時候他是賭氣還是撒野,還是離家出走,她都不怕,他真跑了,她也有法子把他找回來。
  
  希靈換了一身單薄的連衣裙,又仔仔細細的搽了粉拍了胭脂,最後用手指肚一蹭嘴唇上多余的口紅,她推門進了走廊。走廊陰暗,她的神情也陰暗,然而穿過走廊進入客廳,陽光在她臉上一閃,瞬間閃出了一張明媚喜悅的面孔。
  
  然而,那明媚與喜悅像一張不甚合適的新面具一樣,竟是在她的臉上僵了一下。
  
  因為她看見了陸克淵和金婉心。
  
  陸克淵坐在沙發上,手裡端著一杯咖啡,正在低了頭專心致志的喝。金婉心站在他的斜前方,低聲絮絮的向他說著什麼,一邊說,一邊伸手摘掉了他肩膀上的一絲線頭,陸克淵若無其事的任她打掃自己,幾乎有點心不在焉的意思,兩人看起來正是一對老夫老妻,前半生的清晨都是這樣度過的,默契得話都不必多講一句了。
  
  如果金婉心嬌聲浪氣的撩撥陸克淵,那麼希靈看在眼裡,還不會太有觸動。甚至她還會好整以暇的裝模作樣,和金婉心對著嬌一嬌、浪一浪。
  
  然而金婉心是沉穩雍容的,雲淡風輕的,陸克淵在她面前,成了她的寶貝小兄弟。她把她的小兄弟打掃得一塵不染,給她的小兄弟倒咖啡加方糖,陸克淵不知說了句什麼,引得她柔婉一笑,一邊笑,一邊又甜蜜的瞟了他一眼。
  
  瞟過這一眼之後,她向前一抬頭,像是剛發現希靈似的,她起身親熱的招了手:“希靈妹妹,快過來坐,正好有剛煮的熱咖啡。”
  
  希靈笑瞇瞇的走到陸克淵身邊坐下來,答道:“姐姐別張羅我,我喝不慣這東西,一次嘗幾口就夠了。”
  
  這時,陸克淵把手裡的半杯咖啡遞給了她:“蘇門答臘的咖啡,知道蘇門答臘在哪兒嗎?”
  
  希靈接過咖啡杯,雙手捧著嘗了一小口:“不知道。”
  
  “諒你也不知道。”
  
  希靈一晃小腿,輕輕的踢了他一下:“你知道?”
  
  “知道還問你?”
  
  希靈笑了,抬手打了他一下:“你又貧嘴!”然後她抬頭對著金婉心笑道:“姐姐你瞧,你越是和他親近,他越沒個正經。”
  
  金婉心在前方的椅子上坐下了,也是微笑:“小陸小時候還真是一板一眼的,我總記得他是個少年老成的性子,哪知道現在真老了,性格反倒變得頑皮了。”
  
  陸克淵笑了一聲:“我不過是中年而已,還稱不上老吧?”
  
  金婉心說道:“和希靈妹妹坐在一起,你還敢自誇年輕?”
  
  陸克淵扭過臉看著希靈,大眼睛裡含著笑意,笑得眼尾有了細紋:“聽見沒有,怪你。”
  
  說完這話,他順勢握住了希靈的一只手。然而就在這時,金婉心忽然又開了口:“對了,小陸,我們約了金老板今天見面,他那個人不守時的,我們也晚一點再過去,不過要早一點出發,順路先去陳探長家裡坐坐。”
  
  陸克淵一聽這話,當即掏出懷表看了看:“那是不是現在就該走了?”
  
  金婉心起身走過去,俯身去看他的懷表,看過之後,她伸手一合懷表蓋子,把懷表掖回了陸克淵的馬甲口袋裡:“走吧!”
  
  陸克淵就這麼跟著金婉心走了,希靈眼睜睜的看著,無能為力。心裡一陣一陣的翻起酸滋味,她承認自己是吃醋了。
  
  “這麼著可不成!”希靈對自己說:“就算他們日久不生情,我也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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