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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ViolaK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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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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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6: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大雪無痕(二)
  
  希靈終於直起了身。
  
  亂發絲絲縷縷的垂在眼前,她長長的吐出了一口白氣,心裡很恍惚,仿佛對於眼前的一切都不能理解,甚至要懷疑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過陸克淵那樣一個人。她想也許是自己暗暗的發了瘋,虛構出了一個完美的愛人,否則,他怎麼那麼的完美,自己對他,又怎麼可能會那樣的愛?
  
  這樣一想,她就真糊塗了。誰能說她想得不對呢?誰能說她想的全是虛妄呢?眨巴著眼睛歪過了腦袋,她莫名其妙的看了看遠方的樹木,又原地轉了個身,疑惑的望了望前方的金山。
  
  “這人是誰?”忽然間的,她看一切都陌生,像是初來這世界上的。
  
  而金山看她舉止不對勁,幾乎有點瘋瘋癲癲的意思,便連忙派個勤務兵過去,抓著她的衣袖把她扯了過來。
  
  “你沒事吧?”金山問她。
  
  希靈對他的問話充耳不聞,心中只是迷迷茫茫。於是金山對著勤務兵揮了揮手:“把她帶汽車裡去吧,別讓她亂跑。”
  
  下午,希靈又回到了金家。
  
  她下意識的又回了那間廂房,爬到炕上躺下來,她盯著陸克淵的枕頭發呆。伸手輕輕撫摸了那只枕頭,她把枕頭挪開,從枕下翻出了半盒香煙。
  
  恍然大悟一般,她鼻子一酸,忽然醒了。
  
  誰說陸克淵是假的?她坐起來,從那枕頭上拈起一根短發。很黑的頭發,是陸克淵留下的。把頭發送到鼻端嗅了嗅,她隨即伸腿下炕打開櫃子,從裡面又托出了陸克淵常穿的一件貼身汗衫。
  
  然後關門閉戶拉攏窗簾,她脫了衣服,把那件汗衫貼身套了上。
  
  重新將衣服一件件穿整齊,又把頭發臉面也收拾潔淨了,她從抽屜裡找出一把小剪子。張開剪子試了試刃鋒,她回到炕上,仰面朝天的躺了下來。
  
  伸直雙腿舉起雙手,她右手持剪,劃向了左腕的動脈。
  
  剪子是鋒利的,一下就能劃開皮肉。鮮血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她的臉上,而她面無表情的把剪子交到左手,又對著自己的右腕下了手。
  
  若是世間從無陸克淵,那麼她也許是可以長命百歲的,畢竟她這樣狠毒、這樣精明、這樣的能爭能搶、不吃虧。
  
  然而她已經見識過了人間最好的,一顆心就嬌貴了,就又怕冷又怕疼了,就孤單不得了,就生不如死了。
  
  雙手落下來平放在身體兩側,她閉上眼睛,歎了口氣。早死早托生,若是死後真有靈,也許她還追得上他。
  
  希靈沒死成。
  
  她的確是在炕上躺了很久也等了很久,然後腕子上的鮮血越流越慢,最後就粘稠的糊住了傷口。偏巧此時金山來了,敲了一陣門後不見希靈開門,他不耐煩,一腳把房門踹了開來。
  
  然後掀簾子進了裡間一瞧,他對著滿炕的鮮血,大叫了一聲。
  
  希靈還清醒著,扭過頭望向金山,她看他面目模糊——除了陸克淵,她看誰都是面目模糊,都和她有著十萬八千裡的距離。
  
  金山拿來了刀傷藥,厚厚的往希靈的傷口上撒了,然後用布條子把她的手腕層層包扎起來。
  
  到了這個時候,他反倒是對希靈要刮目相看了。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希靈只不過是陸克淵手裡的一個小玩意兒,充其量不過是感情好。他沒想到他們會是百日夫妻似海深,原來當今這個世道上,真還有能以身殉夫的烈女。
  
  “你這是圖啥呢?”他盤起一條腿坐在炕頭,看希靈也是個怪物:“你這麼點的歲數,為了個半老頭子自殺,是不是不值呀?剛看見你倆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你爹呢!”
  
  希靈遠遠的坐在炕裡,很奇異的,她沒有感覺到疼痛,皮膚木木的,心也是木木的,金山說的話,她都能聽見,然而聽不懂,像是一滴水落在了干結的土地上,需要好一會兒,才能慢慢的吸收。
  
  吸收了,也不想回答。金山怎麼能懂她和陸克淵的感情?怎麼能懂得他們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已然勝卻人間無數了,所以,對著人間,就不留戀了。最好的人,最好的愛,她已然見識過了。
  
  窗外有人喊報告,是個小副官隔著房門向金山說話:“師座,大夫來了!”
  
  金山沒動地方,回頭對著門吼:“等你把大夫找來,她都死硬了!用不著了,我把她救回來了!”
  
  話音落下,他卻又變了主意:“你還是進來吧!讓大夫看看,我救得對不對!”
  
  房門一開,一個白胡子老頭走了進來。對著金山施了一禮,老頭望向了炕上的希靈。金山欠身伸手抓住希靈的一只腳,也沒言語,直接把人拽到了炕邊。
  
  希靈任憑老頭子查看自己的手腕,又看傷又號脈,心中一點情緒也沒有。直到老頭子忽然嘀咕著說了一句:“師長大人,恭喜恭喜,尊夫人像是有孕了啊!”
  
  希靈慢慢的抬眼望向老頭子,開口發出了嘶啞的聲音:“你說什麼?”
  
  老頭子像是被她的眼睛嚇到了,頓了頓才又開口說道:“從脈象看,夫人的確是有孕了啊。”
  
  金山看了看老頭子,又看了看希靈,也傻了眼:“你、你有孩子了,你自己不知道啊?”
  
  希靈茫然的搖了搖頭。
  
  金山似乎萬沒想到希靈能懷孩子,希靈自己也很驚訝。
  
  她瘦,小,貧血,虛弱,無論如何不像個能生會養的女人,然而前兩年剛生了個活蹦亂跳的小耗子,如今又懷了新的小生命。低頭看著自己細細薄薄的腰和窄而單薄的胯骨,她只感覺不可思議。
  
  金山讓小副官開汽車送她去了趟西洋醫院,經過了科學的檢查,希靈確定了那條小生命的存在——只有一個月多一點大。
  
  這是陸克淵留給她的小生命。
  
  兩只手腕驟然爆發出了劇痛,她坐在那還殘留著血腥氣的炕上,忽然痛哭失聲。這一回是嚎啕大哭,哭到撕心裂肺,哭到不能自制。多想把這個消息告訴陸克淵啊!多想讓他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啊!想得一顆心化成了血,要從眼睛裡流出來了。
  
  然而,很快的,她硬生生的止住了哭泣。
  
  用手帕胡亂的擦了把臉,她跪在炕上,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要讓自己的心情盡快平靜下來。
  
  現在她是有責任的人了,她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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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6: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大雪無痕(三)
  
  希靈知道自己這不是第一次當媽,可當初是怎樣生養小耗子的,如今回憶起來,竟是一點印象也沒有,連生小耗子時是什麼樣的感覺,她都記不清楚了。
  
  沒了印象,也就沒了經驗。她也不知道應當如何保護這條小命,於是就憑著常識,一舉一動都加了小心。
  
  幾場大哭,生生的把她哭瘦了一圈,她的脖子細成了一把,下巴也尖得可以戳人。換上一件黑布棉袍,她算是給陸克淵帶了孝。棉袍絮了很厚的棉花,然而穿在她身上,看著只顯空空蕩蕩。
  
  金山敬她是個烈女,所以不介意讓烈女白吃自家一口干飯,但是讓烈女血流成河的在自家生孩子,那他可不干,不說別的,至少,他嫌晦氣。
  
  於是希靈就早早的搬到了金家那條胡同口的一間小院子裡。這院子距離金宅有短短的一段距離,真有了事情,跑去求援是不麻煩的,因為中間還隔了幾家,所以她就算生了孩子,那血光也絕影響不到金山的頭上去。
  
  希靈現在是一點也不敢挑剔了。她所求的就是有飯吃有房住,因為要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來。為了肚裡這個孩子,她再不敢傲。金山有時候讓人給她送倆錢過來,她立刻千恩萬謝的收下來,收下來了也不亂花——洋裝皮鞋全被她戒了,她得到一點余錢便立刻攢起來。沒有在金山的庇護下活一輩子的道理,況且金山今天可憐她,願意供著她吃供著她喝,興許過幾天這憐憫心淡了,把她攆出去自生自滅,也不是沒可能的事情。
  
  閒來無事的時候,她坐在炕上曬太陽,同時自己找了些柔軟的碎布頭,想親手縫些小衣裳小褲子預備著,然而兩只手雖然生了一副靈巧模樣,可是一捏起針線,就笨成了腳丫子。粗枝大葉的縫了一氣之後,她發現自己把那東西縫到自己的棉袍上了。
  
  皺著眉頭歎了一口氣,她抄起小剪刀,費了不少的力氣,才把那件不像衣裳也不像褲子的東西拆了下來,並且險些把棉袍子剪了個窟窿。
  
  “這哪行呢?”她想。
  
  對於自己,她還是比較了解的。她不擅長針線活,而且勤也不能補拙,因為腦子裡好像少長了這根筋,手指頭一捏針,針就要在指肚上打滑。把幾塊好些的花布卷起來打成小包袱,她伸腿下炕,穿上棉鞋向外走去。這院子裡有個一天來兩次、負責給她洗衣服做飯的老媽子,據老媽子說,兩條街外有個老婆子,專門給人做嬰孩穿的小衣裳,做得既好,還花不了幾個錢。
  
  希靈按照老媽子的指點,想要找那個老婆子去。現在她還沒到顯懷的時候,然而即便是邁過高一點的門檻,她都要提前扶了門框,生怕自己絆了摔了。自己肚裡揣的是個寶貝,她決不能讓它出絲毫半點的意外。
  
  獨自走在滿是積雪的胡同裡,雖然風冷,但她還是慢慢的走,在兩條街外找到了老婆子的家,她放下了布和錢,然後又慢慢的走了回去。
  
  半路上,她看見有人賣冰糖葫蘆。她懷了孩子也沒反應,不饞酸也不饞辣,但是今天這人的冰糖葫蘆實在是做得好,鮮紅珵亮,表面還撒了白芝麻。於是她忍不住,掏錢買了一串。賣糖葫蘆的小販子還以為她是個半大丫頭,逗孩子似的從頂上取下一串遞給她:“姑娘,給你一串最大的!”
  
  希靈笑了一下,接過糖葫蘆咬了一小口,然而糖葫蘆凍硬了,她沒咬動,只在上面留下一點小白牙印。後方這時響起了汽車喇叭,她連忙退到了路邊。
  
  兩輛汽車一前一後的開了過去——剛開過去,後一輛汽車卻是忽然停了。車窗打開來,一張白臉伸了出來,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希靈,同時發出疑問:“是你吧?”
  
  希靈也是一愣:“東哥?”
  
  葉東卿沒變模樣,只是頭發剃得更短了,看著越發英姿颯爽。一臉疑惑的盯著希靈,好奇戰勝了前嫌,她又問道:“你怎麼跑這兒來了?你怎麼變成這樣了?白子灝呢?”
  
  希靈攥著糖葫蘆,告訴她道:“我和白子灝早就分開了,我後來又找了個男人,我是跟他來奉天的。”
  
  “你又找了一個?”
  
  希靈一點頭:“嗯。”
  
  葉東卿審視著希靈的頭發和衣裳:“你……你又找了個什麼人啊?”
  
  希靈慘笑了一下:“他死啦。”
  
  葉東卿似乎是閒極了,在她的眼中,此刻的希靈也是慘極了,對待這麼慘的一個小女人,她發作了男子氣概,就沒法再記恨她了。
  
  兩輛汽車都是她的,汽車裡除了汽車夫和她之外,就是鶯鶯燕燕。她自居為男子,想要消遣的時候,當然是要找女子。
  
  讓兩輛汽車把女子們運送回家,她就近找了家館子,領著希靈進去要了個雅間。隨便點了幾樣熱湯熱菜,她打發走了伙計,開始饒有興味的打聽天津情形。聽說容秀嫁了白子灝,她很惋惜:“喲,挺好個姑娘,怎麼就跟他了?”
  
  等到得知希靈的“男人”,就是陸克淵,她越發吃了一驚:“他?你跟他?”
  
  希靈無視了她的一切驚訝,看到熱湯上了來,她便起身給自己盛了一小碗,吹著氣慢慢喝。糖葫蘆太硬,被她在進館子前扔掉了。
  
  葉東卿意猶未盡,繼續問她:“你說你又懷上了?”
  
  希靈一點頭,然後抬眼看著她答道:“你不會又想要我的孩子吧?這孩子和白家一點關系都沒有,你要了也沒用。”
  
  葉東卿啞然失笑:“我和白家也沒關系了,我還要他的孩子干什麼?只是沒看出來,你還挺能生。”
  
  希靈面無表情的繼續喝湯:“我也沒想到。”
  
  “有沒有想過,將來怎麼辦?”
  
  希靈出了會兒神,最後搖了搖頭:“不知道,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葉東卿毫無食欲,只將希靈從頭到腳的又打量了一遍,末了就感慨萬分。她在自家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並未感覺光陰流逝得如何快,哪知道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白家都變成那樣了,希靈都變成這樣了。若不是希靈這張面孔頗有特色,她坐在汽車裡,絕對認不出這個裹著大棉袍穿著大棉鞋的女人,會是當初那個洋娃娃一樣的摩登小妞。
  
  希靈喝了一碗熱湯,又吃了幾口菜,混了個飽。看出葉東卿是沒有揪著自己算舊賬的意思了,她松了口氣。而葉東卿看她就知道吃,毫無往昔的靈氣,也有點惋惜,類似賈寶玉看見丫頭嫁了人,從珍珠變成了魚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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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7: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舊友(一)
  
  葉東卿擁有男子漢的靈魂,最看不得楚楚可憐的小姑娘,要是這小姑娘偏還有幾分姿色,那麼她就更要慈悲為懷了。
  
  希靈雖然一味的只是吃,很有淪為魚眼睛的征兆,但葉東卿在和她分別之前,還是給了她一些錢。到底是多少錢,她自己也不知道,因為平時本沒有帶錢的習慣,這一卷子鈔票,還是她偶然從褲兜裡摸出來的。
  
  希靈把錢接了過來,抬頭問她:“你不恨我啦?”
  
  葉東卿聽了這話,感覺很可笑:“你以為我一直在記恨你啊?你也配!”
  
  她這話是不大好聽,但語氣和眼神都是有善意的,讓希靈看出她是在開玩笑——是有這樣一路人,從小被人慣壞了,說話沒輕沒重的不中聽,但並不是故意的要罵誰。
  
  葉東卿讓希靈上了自己的汽車,以著送佛送到西的精神,把她送回了她那個小院子裡。
  
  希靈下了汽車,想請葉東卿進門坐坐,但葉東卿惦記著家裡那幫鶯鶯燕燕,不肯賞光下凡,希靈也知道自己那個住處不是很體面,故而也就不多挽留。目送葉東卿的汽車開出了胡同之後,她轉身推門進了院子,結果向前一抬頭,她嚇了一跳——正方的玻璃窗後面,正貼著金山的臉。
  
  快步走進了房內,她向金山笑了一下:“金師長來啦?”
  
  金山把雙臂環抱到胸前,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我就說嘛,你年紀輕輕的,肯定守不住,這不,讓我逮了個正著吧?”
  
  希靈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你看見我坐汽車回來了?”
  
  金山答道:“豈止是汽車?我還看見汽車裡坐著個小白臉呢!”
  
  希靈笑了:“你誤會了,那人不是小白臉,她也是個姑娘。”
  
  “你哄鬼哪?”
  
  “不信你打聽打聽去,她是葉家的小姐,叫葉東卿,是個假小子。她家也是有名望的,你出去一問,就能知道。”
  
  此言一出,金山的眼睛放了光:“哎喲,你認識葉家的人?”
  
  希靈看他像是通了電一樣,心中登時打起了算盤,臉上去還是雲淡風輕的:“認識葉家的人,又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先生當初在天津的時候,葉家的人,還入不了他的眼呢!”
  
  “你先別替你家那個死鬼吹牛逼了,我就問你,你是不是真認識葉家的人?”
  
  希靈覺著身上寒冷,就顧不得禮儀了,當著金山的面脫鞋上炕,在暖和的地方盤腿坐下:“我認識他家的小姐葉東卿,他家不是沒兒子嗎?葉東卿就算是他家的一家之主了。”
  
  “你怎麼認識的葉東卿?你不說你是第一次來奉天嗎?”
  
  “葉東卿是我前頭那個丈夫的前妻。”
  
  這話一說,金山當即張了嘴:“你有幾個男人啊?”
  
  “一共兩個,前頭的那個是王八蛋,不算數。我只認我那個死鬼。”
  
  金山琢磨了良久,還是沒把這裡頭的彎彎繞繞想清楚,不過他不是個執著的人,不清楚就不清楚,他開始繼續向下問:“那你能不能給我牽個線,讓我和葉家的人也認識認識?”
  
  “你想認識誰呀?”
  
  “你不是說他家是那個不男不女的說了算嗎?那我就認識認識那個不男不女的去!”
  
  希靈做出了懵懂神情:“那人可不好說話,脾氣大著呢,你認識她干嘛呀?”
  
  金山答道:“你不懂,葉家有勢力,像我這初來乍到沒根基的人,多認識幾個這樣的人,有好處。”
  
  希靈點了點頭,然後答道:“那我試試去,看她肯不肯見你。其實,我在天津還和她斗過一陣子,現在是她大人不計小人過,不和我計較,要不然,我剛才在外面遇見了她,也是有些怕呢!”
  
  金山說道:“好!你要是能把這事給我辦成了,往後我管你吃管你喝,你賴上我一輩子都行!”
  
  希靈通情達理的一笑:“我也是感激你,所以哪怕去碰個大釘子呢,也得試一試。要不然,我也沒有別的可報答你的。”
  
  話說到這般地步,雙方便是皆大歡喜。金山一高興,又給了希靈一百多塊錢。而等到金山走後,希靈一邊在炕上烙著屁股,一邊把鈔票一張一張的展平收好,又把大洋也一塊一塊的數了一遍。
  
  她很寂寞,身邊一個能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有了話就只能對自己的肚子說:“你放心,媽厲害著呢,沒了爸爸,媽也不能讓你受了委屈。媽會想法子弄錢回來,等你一出生,就又是個舒舒服服的小少爺,比那有爸的孩子還闊氣、還體面。”
  
  把錢收好了,她靠著被垛望著窗外,繼續又說:“你可一定要長得像爸爸呀!我連張他的照片都沒有,你要是像他,那我見你就等於是見了他了。”
  
  蜷起雙腿抱住膝蓋,她歎了一口氣:“媽很想他!”
  
  到了第二天下午,希靈趕在陽光最暖的時候出了門。葉府,因為太有名,所以是很好找的,乘坐一輛洋車到了葉府門口,她讓門房向內給葉東卿傳了話。今天不同往日,她特意的打扮了一番,看著和昨日大不相同,所以門房以為她是葉東卿新交的富貴朋友,並不敢怠慢。
  
  結果不出片刻的工夫,她已經被聽差領到了葉東卿面前。
  
  葉東卿在家裡,做了個簡便的長袍打扮,肩膀端端正正的有型有款,衣服架子似的把長袍撐出了稜角。希靈看了她那個瀟灑的身形,心裡惋惜極了,因為葉東卿終究不是個男人,她若是個真男人,那就了不得了。
  
  葉東卿沒看出她的心思,只大剌剌的問道:“找我有事?”
  
  希靈未語先笑:“我的情況,昨天對你講過了,我不是說我住在一個師長的家裡嗎?”
  
  葉東卿一點頭:“嗯,我記得。”
  
  希靈說道:“那位師長昨天看見你送我回來,就問了幾句。結果聽說我認識你,立刻就求了我,想讓我幫他引見引見,見你一面。他說你在這東四省都是頂有名的人物,能認識你,那是臉上最有光彩的事情。”
  
  葉東卿聽到這裡,臉上有不屑的笑意一閃而過。
  
  希靈不管他屑不屑,自顧自的繼續說:“他既求到了我,我吃他的喝他的,欠了他的人情,所以不能不幫,就厚著臉皮求到你這裡來了。”
  
  葉東卿皺了眉頭去看希靈:“你少跟我裝可憐,我在天津可是見識過你的厲害。至於那個什麼師長,說老實話,我是真沒興趣。”
  
  希靈抬起頭,可憐兮兮的喚道:“東哥……”
  
  然後她垂下頭,要哭似的說到:“我不是裝可憐,我是真可憐。”
  
  “誰讓你不乖乖的跟著白子灝過日子?”
  
  “我不後悔,能跟陸克淵過一天,也是好的,何況我們不止過了一天。”
  
  “那我又憑什麼為了你,去見一個什麼狗屁小師長呢?”
  
  希靈抬眼凝視了她:“東哥,你權當是幫幫我的忙吧!再說那個金師長也不是亂七八糟的人,他真是個師長,有委任狀的。”
  
  她故意說了這句幼稚話,想讓葉東卿生出一點惻隱之心,結果葉東卿果然是不屑一顧的笑了:“你要是給我弄個假師長過來,那我簡直成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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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7: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舊友(二)
  
  葉東卿對於希靈的所作所為,在莫名其妙的同時,又覺可憐可笑。但是不管怎樣,眼前這個希靈,和天津那個狡詐的小姨太太,看起來真的不像是一個人了。
  
  於是她一時同情心發作,答應了下來。橫豎她並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沒心沒肺,身為葉家的繼承人,她也不介意多認識幾個軍界上的人物。若那金師長當真只是個草包,也沒關系,以後不理他就是了。
  
  希靈得了許可,臉上立時露出了喜色,千恩萬謝地告辭離去了。等她回到金山面前,卻是把面孔一變,做了個愁雲慘淡的模樣。面對金山的詢問,她也不說好,也不說壞,只告訴他:“你別急,我明天再去一趟。大不了,我捨掉我這張面皮,求也要求個結果出來。”
  
  她把這一番話說得十分懇切,並且說完了就走,並不留戀。金山看在眼裡,就有一點點感動,心想烈女終究還是與眾不同的,烈女是個講義氣的人啊!
  
  第二天,希靈早早的出去,到葉府周圍逛了一圈。然後趕在中午回了來,她又去見了金山。這一回她故意走得氣喘吁吁,見了金山之後的第一句話,便是“行了!”
  
  金山聽了這兩個字,一雙眼睛立時放了光:“行了?真行了?”
  
  希靈用力點了點頭:“你要是想見她,我下午就帶你去!再晚一點她就出門玩去了,她只下午在家。”
  
  金山當即將兩只大巴掌搓了又搓,抓耳撓腮的笑道:“好!我謝謝你,你算給我立了一大功!”
  
  希靈垂下了頭,和顏悅色的笑道:“金師長別這麼說,要謝也是我謝你。”
  
  金山身為一名剛進城不久的土匪,睜著一雙好眼四處觀瞧,越瞧越覺得自己不合群,在這官場上,別說靠山,連個朋友都沒有,當初收編了他的那位將軍新近下了台,他也因此失去了貴人。為了能夠改頭換面的脫去這一身土匪皮,他覺得自己非得認識幾位老牌名流,才能提升自己的身份和境界。
  
  於是,拜訪葉府對他來講,就成了今日的頭等大事。他特地洗了頭刮了臉,換了一身嶄新的黃呢子軍裝,把武裝帶也整整齊齊的扎了上,眼角余光偶然掃到希靈,他想起來了,當即吩咐身邊的副官:“你記著,一會兒出去上綢緞莊,給陸太太也扯幾身料子。”
  
  副官當即答應了,希靈聽著,也沒有推辭。
  
  希靈和金山在出發之前,共進午餐。
  
  金山今天是真講文明了,午餐特意的沒吃蒜,怕到時候一張嘴,會熏倒了葉大小姐。而希靈也提前囑咐他道:“葉小姐特別特別的像男人,看著活脫就是個大小伙子,你見了她,可別大驚小怪啊!”
  
  金山十分虛心,連連點頭,又道:“你到時候在旁邊提醒著我點兒,別讓我出洋相得罪人。”
  
  兩人吃飽喝足之後,便乘坐汽車出了發。金山有點緊張,坐在座位上不住的抖腿,抖完左腿抖右腿。希靈把臉轉向窗外,滿心鄙夷的由著他抖。及至汽車停到了葉府大門前,她領著金山下了來,金山仰頭望著前方高大的門樓,顯然是有點不大敢往裡進。
  
  希靈坦然的自報了身份,而守門的聽差也真就規規矩矩的把她和金山領進了大門裡去。葉東卿並不像一般女眷那樣住在內宅,進門之後直奔了一座小洋樓去,希靈很快便在樓內的大客廳裡見到了她。
  
  葉東卿今天做了個西裝打扮,樓裡暖氣燒得很熱,她於是上身只穿了襯衫馬甲,希靈偷眼看她的前胸後背,看完之後就覺得自己還頗有幾分曲線美。斜了眼睛再去看金山,她發現金山果然是手足無措了,大概是被英俊瀟灑的葉東卿震了住。
  
  葉東卿站在一架蘭花前,本來是叼著香煙正在看花,見希靈和金山來了,她只稍稍的扭過臉向他們一點頭,然後繼續研究她的蘭花——也不是愛花,她用手指頭撥弄著蘭花花瓣,純粹只是手賤,在玩花。
  
  金山很拘謹的向她做了問候,她從鼻子裡嗯嗯啊啊的答應了,又問:“金師長目前是在哪個部分高就?”
  
  金山把這話思索了一下,結果是沒聽明白。希靈小聲向他做了翻譯:“你是在——你上面的人是誰?”
  
  金山愣了愣:“我上面?我上面沒人啊!”
  
  然後他恍然大悟:“啊!我懂了,給我發委任狀的是馬將軍,可馬將軍前兩個月下野,好像是跑上海去了。”
  
  葉東卿對著蘭花一點頭,然後單手扶著蘭花架子,轉向了希靈和金山:“原來是馬叔叔的人。”
  
  金山陪笑點頭:“對對對,我是馬將軍的人。”
  
  葉東卿又道:“我也有日子沒得著馬叔叔的信兒了,也不知道他在上海住得習不習慣。金師長要是和他有聯絡,得了消息,也告訴我一聲。”
  
  金山這一回把頭點得如同搗蒜一般:“一定一定,放心放心。”
  
  葉東卿又道:“金師長心腸很好,希靈對我講過你。”
  
  金山為了表示謙遜,險些當場把腦袋搖飛:“哪裡哪裡,還差得遠還差得遠。”
  
  葉東卿看了他的腦袋功夫,強忍著不笑:“金師長以後可以常來坐坐,大家都是年輕人,沒事的時候說說笑笑,也很不錯。”
  
  金山的腦袋一動,這一回他不知是點好還是搖好,故而腦袋未動,言語先行:“哎,哎,那我就不客氣了,我以後沒事就過來看看你。”
  
  話音一落,他有點後悔,怕葉東卿挑理,因為葉東卿畢竟是個女兒身,自己一個老爺們兒,沒事過來看人家大姑娘,是不是有冒犯之嫌?
  
  幸而,葉東卿滿不在乎的一點頭,顯然是並沒有在意。
  
  希靈感覺葉東卿和金山實在是無話可說了,便立刻插了話,要帶金山告辭。葉東卿也未挽留。
  
  等到兩人一前一後的出了葉府上了汽車,金山抄起帽子扇了扇風,大呼大吸的吐出了一口濁氣:“哎喲我的天,她可真像個老爺們兒啊!”
  
  希靈笑道:“是呢,和男人是一模一樣的。”
  
  金山又問希靈:“我剛才表現還行吧?”
  
  希靈答道:“挺好的。過年前你再來一趟,給她送點禮物,這不就把關系拉起來了?”
  
  金山又問:“那我到時候,就直接過來?”
  
  希靈立刻說道:“那可不行,她不總在家,在家了也不是誰都見。你下次要來的時候,我提前過來給你探探風聲,不就結了?”
  
  金山笑了:“好,陸太太,你行!夠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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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7: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舊友(三)
  
  金山的副官給希靈送來了幾塊上好的衣料,都是素淨的綢緞,她挑出一塊不是很中意的,拿去綢緞莊裡換了一身英國料子,然後又去了趟成衣店,報上尺寸,做了一套西裝。
  
  尺寸是陸克淵的尺寸,報尺寸的時候她說不清楚具體的尺碼,尺寸都是她用兩只手比劃出來的。陸克淵臭美,“老來俏”,所以如今快過年了,也得給他添一身新衣服。
  
  西裝做成了取回來,她把它攤平在炕上,反復的摩挲反復的看,看到最後,心髒就一抽一抽的疼,也沒什麼具體的心事,只是想他想得發慌,眼睛裡面不知不覺的就是淚汪汪。
  
  看夠了,她把它疊好放進櫃子裡,照例來講是不該疊的,一疊就出了褶子,但是這屋子裡也沒有正經立櫃來掛它,只能是對付著存放。然後獨自一個人去廚房端了熱飯熱菜回來,她默默的吃,吃飽了也還要再加一口,因為肚子裡還有孩子,自己可以不怕餓,但是不能不替孩子吃。
  
  吃飽喝足了,她早早的關燈上炕,側身躺在被窩裡,她前後左右的摸一摸,摸不到邊際,於是心中又想起了陸克淵,想他連個墳頭都沒有,逢年過節了,自己只能是在十字路口給他燒點紙,不過這樣也有好處,人是一下子就沒了的,沒防備,也就不知道怕,不遭罪。
  
  頭頭是道的想下去,她一想能想到半夜,想到最後,她就起了感慨:愛可真不是個好東西啊!假愛傷人,真愛傷心。人要是不知道愛也不知道恨,可該有多好啊!該有多自在多逍遙啊!
  
  但是,不知道這個的,也就不是人了。
  
  胡思亂想的熬過一夜之後,希靈在凌晨時分打個盹,再醒來時,她望著窗外的陽光,那些念頭自動的就收回到心底深處去了。
  
  爬起來洗漱更衣吃了早飯,她慢慢的往外走,去兩條街外取回了那些小孩子所穿的小衣裳,又夾著小衣裳去附近的鋪子裡去,想要買幾樣花線,回來給老媽子當賄賂,讓老媽子干活多盡點心。
  
  臨近年關,鋪子的生意都不賴,希靈看准了門面最漂亮的一家,正要往裡面走,然而裡面有個小伙計正在往外扛箱子,她慌忙後退了一步,哪知腳下有雪,她一跐一滑,當場就驚叫著向後仰過去了。倒是小伙計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小心!”
  
  這話一出,希靈踉蹌著站穩之後,立刻歪了腦袋,去看小伙計那藏在箱子後頭的面孔。小伙計轉過半個身子和她對視了,兩人臉色都是立時一變!
  
  “小桐?”希靈難以置信,幾乎以為自己是看錯了人。可那小伙計的稚嫩眉眼是如此的熟悉,分明就是她先前的小跟班:小桐。
  
  小桐彎腰放下了箱子,也是驚訝透了:“太太?”
  
  然後他向前邁了一步,聲音隨之高了:“太太,您來這兒了?”
  
  希靈看他堵在門口擋了路,就後退一步,又把他向自己這邊一拉:“我還問你呢,你怎麼也到奉天來了?有順呢?吉慶和果子呢?”
  
  小桐抬袖子一抹鼻子,答道:“果子還是讓她娘給嫁出去了,吉慶跟他叔叔下南洋了,有順——有順死了。”
  
  希靈一怔:“有順怎麼會死?”
  
  小桐壓低聲音答道:“有順……從陸先生家裡拿出了錢,結果被人盯上,讓人殺了。”
  
  希靈也放輕了聲音:“那……錢呢?”
  
  小桐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當時有順說他來管錢,我想他辦事比我仔細,就沒多問。”
  
  然後他回頭看了鋪子一眼,又道:“這是我表舅的鋪子,他缺人手,我就來了。”
  
  希靈點了點頭,一時心痛伶俐的有順,一時又心痛那些錢,不過自從陸克淵死後,旁的打擊,都不至於讓她太過痛苦了。
  
  小桐察言觀色的看著她,這時問道:“太太,您現在怎麼樣?是陸先生跟您在一起嗎?”
  
  希靈聽了這話,慘笑了一下:“他啊,和有順一樣,也死啦!”
  
  小桐張了嘴瞪了眼,露出了一點孩子氣的傻相:“死——”
  
  希靈又道:“我家就在那邊——你順著這條街往前走,然後左拐,走到第二條胡同往裡一拐,頭一戶就是我住的地方。你要是有了困難,還找我去。我雖然也不比先前了,但是總比你個小伙計強一點。”
  
  說完這話,她繞過小桐,邁步進了鋪子買花線,說不難過是假的,一看見小桐,她就想起了自己在天津的全盛時代——那個時候,要錢也有,要愛也有,要陸克淵,也有。
  
  買了花線走出去,希靈發現門外已經沒了小桐,大概是因為小桐手裡的活太多,忙不過來,也可能是因為她不再是他的主子了,他也就沒必要再等著送送她了。
  
  希靈並沒有很悵然,慢悠悠的走回家去,她進門把花線給了老媽子,還特地附送了幾句好聽的話。老媽子果然歡喜了,在廚房裡熱熱鬧鬧的煎炒烹炸。油香彌漫了整個院子,希靈站在門口看著遠方暮色,心裡又開始對肚裡的孩子說閒話:“今天碰見一條小白眼狼,見我落魄了,就不理我了。等以後我重新闊氣了,看他個小伙計還有沒有臉來見我!”
  
  剛想到這裡,院門就被人敲響了。
  
  老媽子騰不出手來開門,於是希靈上前抬下了門閂。推門向外一探頭,她險些和小桐頂了牛。
  
  “喲!”她嚇了一跳:“是你?”
  
  小桐凍得滿臉通紅,一只手拎著一大塊五花大綁的凍豬肉。很局促的站在希靈面前,他說:“太太,我來看看你。”
  
  希靈立刻把他讓了進去,他站在院子裡轉了個圈,然後把那塊豬肉放在了較為潔淨的窗台上。跟著希靈進了屋子,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條皺巴巴的手帕,用力的一擦鼻子,又清了清喉嚨。希靈讓他坐,他不坐,站在地上低著頭問:“太太,您還要不要人使喚了?要是還要的話,我就還到您這兒來。”
  
  希靈苦笑了:“我現在都是寄人籬下,哪還有閒錢雇人?”
  
  小桐有點傷風感冒,嗓子不痛快,說話之前得特地的咳嗽幾聲,等咳嗽完了,他甕聲甕氣的又道:“不要錢,管飯就成。”
  
  希靈一聽這話,倒是感覺有了希望:“你在你表舅那裡過得不好?”
  
  小桐低頭答道:“還行,就是……就是我和別的伙計處不來,總打架。”
  
  希靈驚訝了,沒想到不聲不響的小桐竟然會“總打架”:“你這麼小,打得過人家嗎?”
  
  小桐搖搖頭:“還行,我挺能打的。”
  
  希靈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留他——其實是想留的,因為家裡只有一個朝來夕走的老媽子,人手其實是不大夠用,可是以著自己現在這種情況,再專門養一個小跟班,是不是有些奢侈?
  
  思索良久之後,她告訴小桐:“你要是願意留下,你就留下,可是你自己要想好了,我這裡可不給你工錢。”
  
  小桐囔囔著鼻子答道:“嗯,管飯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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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7: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冬日暖陽(一)
  
  金山聽聞烈女往家裡招了個小伙子,當場嚇了一跳,待到親眼看見了小伙子的真容之後,他感覺這小伙子今年至多不會超過十四歲,就把一顆心又放回了肚子裡,同時也有點納罕,因為在他看來,陸克淵也死了好一陣子了,留下的這個小媳婦居然還烈著,依然沒有去偷漢子,這簡直可以算作一出傳奇了。
  
  希靈不知道金山對於女性的要求如此之低,也不知道他是拿自己當個新鮮來看。小桐的飯量確實是很可觀,但是家裡有了這麼個善奔走能干活的大男孩,她的確是感覺自己這日子過得更舒適了點。當然,小桐是比不過有順的,有順不止會干活,還會說話有眼色,但是現在也挑剔不了那麼許多了,來個忠心耿耿的小桐,已經是謝天謝地。
  
  小桐得知希靈懷了孕,雖然嘴上沒說什麼,可是從臉上看,他明顯是很驚訝。希靈不以為然,因為知道自己長了一副不善生養的單薄身坯,連小毛孩子都看得出自己不像個是能做母親的。但她相貌盡管顯著年少,心卻真是成熟的心了,看小桐如看孩子。她把小桐當成自己的拐杖使喚,只要是出門,必定帶上他,遇到那雪硬冰滑的道路,她就緊緊抓著小桐的手——抓著小桐,心裡還有點嫌棄小桐,因為這麼大的孩子最淘氣,她總覺得他那手是什麼都摸,汗津津的不干淨。
  
  她抓小桐,小桐也反手去抓她,兩人乍一看,倒像是小姐姐領著小弟弟,或者連姐弟都分不出,只是一對小伙伴。希靈那頭發有日子沒剪了,自己不會挽抓髻,便將劉海斜分著梳開,左右各編了一條垂肩的小辮,看著也正是個大丫頭的打扮。
  
  小桐跟著她過了幾天日子,本以為她這回就是安安生生的等著生孩子了,可是幾天過後,他發現太太還是先前那個太太,不聲不響的往窗後一坐,她若有所思,一坐能坐許久。一看那個架勢,心裡就是沒閒著。
  
  希靈是不肯閒著,並不是她多麼的有志氣,多麼的不甘心白吃白喝。她是想東山再起,即便不能再起,也要多多少少的攢點家私——往後可就不是光棍一條了,她不管自己,還能不管孩子?那可不是平常的孩子,那可是陸克淵留給她的骨血啊!
  
  她得為這孩子把最好的一切都預備出來,至少,不能讓它受虧待,不能讓它活得不如前頭那個耗子哥哥。
  
  希靈從來不想小耗子,想起來了也不動感情——懷耗子的時候沒感覺,生耗子的時候,也沒什麼大感覺,有時候她甚至自己都糊塗,不很確定那耗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生出來的。
  
  為了預備那“最好的一切”,她得忙碌,她得行動。春節近在眼前了,金山也要二次拜訪葉東卿了,她去問金山打算這一趟送什麼禮物,金山很撓頭,因為腦子裡實在是沒有任何高雅的主意。
  
  希靈也很為難,金山忍不住開了一句玩笑:“她要真是個爺們兒就好了,我送她個漂亮大姑娘,不信她不愛!”
  
  希靈想了想,也笑了:“真的,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的確是愛對著姑娘們鬧,不過……”
  
  她沉吟了一下,末了笑道:“算了,金師長預備幾樣俗禮就行了,上門拜早年,太標新立異了也不好。”
  
  金山聽了,深以為然,同時情不自禁的看了希靈幾眼,忽然說道:“我說,要不我把你收了得了。”
  
  希靈嚇了一跳:“啊?”
  
  金山跟她講道理:“你看,你是個寡婦,我是個光棍,我看你這個娘們兒三貞九烈,也挺難得,說話辦事也有腦子,不是個傻娘們兒。我現在隔三差五就要出門見人,有你這麼個賢內助,也算是互助合作嘛!”
  
  希靈嚇得連連擺手:“金師長,你這是要逼我流落街頭了!我生是陸家的人,死是陸家的鬼,你別當我是年紀小說大話,我已經下決心一個人過到老了。”
  
  金山大剌剌的一揮手:“不樂意就不樂意唄,我也沒逼你,我就是有那麼一個建議。真是,我堂堂一個大師長,我能占寡婦便宜嗎?”
  
  這個話題到此打住,兩人心照不宣的把話往回扳,若無其事的繼續討論禮物問題。金山心裡有數——他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實不服任何一個人,但是身為男子,他捫心自問,很希望自己未來的媳婦,也能像希靈對陸克淵一樣,對自己忠貞不渝。希靈一天不找野漢子,他就高看她一天。
  
  兩人一本正經的商議了一個多小時,翌日的這個時候,還是由希靈打頭陣,兩人一前一後的進入葉府,再一次見了葉東卿。
  
  葉東卿也是剛從外面回來,天冷極了,但是她身體好,依然只穿了一身薄呢子大衣,大衣帶著一圈水獺領子,領子下面是軍裝式的雙排銅扣。站在大客廳裡,她先問迎上來的小丫頭:“咱家老爺子醒了沒有?”在得知葉老爺子還在高睡之後,她轉向金山和希靈,一邊一根指頭一根指頭的慢慢脫手套,一邊問道:“你最近還好?”
  
  希靈剛一張嘴,旁邊的金山已經畢恭畢敬的出了聲:“挺好的。”
  
  希靈扭頭看了他一眼,葉東卿則是笑了:“沒問你,問她呢!”
  
  金山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希靈收回目光,強忍著不笑:“我也挺好的,金師長對我很照顧。”
  
  葉東卿脫下了手套,攥著手套一指金山和希靈,她開了玩笑,玩笑的內容和腔調都是男子式的:“你倆不會是……啊?”
  
  金山這回沒敢吭聲,於是希靈擺了手:“你別開這個玩笑,我是沒什麼,金師長還沒結婚呢。”
  
  葉東卿一聳肩膀,把手套扔到了丫頭懷裡:“你們這一趟,純是來給我拜早年的?”
  
  希靈今天塗了一點口紅,此刻“輕啟朱唇”,門牙還沒露出來,金山又搶在頭裡開了腔:“要是能給葉小姐再拜個晚年,那就更榮幸了!”
  
  葉東卿一皺眉毛:“我討厭別人叫我小姐。”
  
  金山後退一步,當場出了汗:“我錯了,大哥!”
  
  葉東卿哈哈笑出了聲音,然後說道:“金師長,你太緊張了,緊張什麼?好了,你的禮,我收了,你的心意,我也領了。要是沒別的事情,你就回去吧!”然後她抬手一指希靈:“你可以留下來再坐一會兒。”
  
  金山聽了這話,猛然一個立正,對著葉東卿一敬軍禮,他高聲答道:“是!”
  
  然後“卡”的做了個向後轉,他以齊步走之姿,很莊嚴的走了出去。
  
  葉東卿扶著蘭花架子,無聲的笑彎了腰,像是快要背過氣去。希靈忍不住,抿嘴也是哧哧的笑。葉東卿笑著笑著抬起頭望向希靈,抬手指著走到門外了的金山,她像是要說話,然而話未出口,她“哈”的一聲,又有出氣沒進氣的笑上了。
  
  希靈看著葉東卿,第一次發現葉東卿笑起來天真爛漫,倒是顯出了一點女性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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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7: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冬日暖陽(二)
  葉東卿問希靈:“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引著這位金師長來了又來,是不是向他許了什麼大願?”
  
  希靈立刻笑著搖了頭:“沒有,哪有什麼大願,他就是讓我領路,過來問候一聲——不是快過年了嘛!”
  
  葉東卿問道:“真沒事?有事你就說,答不答應是我的事,說不說可是你的事。”
  
  希靈聽了這話,心裡倒是生出了幾點別樣的滋味,抬手把一縷碎發掖到耳後,她訕訕的低頭答道:“東哥,沒想到你這樣不計前嫌……”
  
  葉東卿漫不經心的答道:“我不和你們這幫婦道人家一般見識。你當時為的是什麼,我很清楚,老實講我當時是犯了牛脾氣,否則的話,我連白子灝都可以一並放過。難道憑我堂堂葉家,會缺他白家那幾個錢花嗎?”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冠冕堂皇,希靈自知此刻不是自己耍心眼的時候,便老老實實的把那話當真話來聽。
  
  “其實……”她裝了個羞澀慚愧的模樣,其實是一邊想一邊說,言語跟著思緒慢走,不得不吞吞吐吐:“金師長他是有點難處,我也的確是想幫他——他可沒求我幫他向你說話,是我自己心裡這麼想的。”
  
  “什麼難處?”
  
  希靈抬眼望向葉東卿,仿佛是終於鼓起了勇氣:“沒人給他發軍餉,他也沒地盤,也沒槍,也沒錢,窮得唉聲歎氣。我想著這軍餉也是政府發下來的,照理來講應該有他一份,沒一份,給他半份也行啊!”
  
  葉東卿的語氣轉成了戲謔:“你對他可真不賴呀!”
  
  聽了這話,希靈的態度驟然莊重了:“我只是感激他,我可沒有別的心思。”
  
  葉東卿又問:“那我要是幫了你,你能給我什麼好處呢?”
  
  希靈腦筋一轉,當即答道:“金師長是知恩圖報的人,他不能白讓你出力氣。”
  
  葉東卿不置可否的笑了一聲,不再多言,只讓丫頭過來給希靈倒茶。希靈察言觀色,連忙很知趣的告辭了。
  
  這回身邊沒了小桐,希靈走路就重新又加了小心,而且為了安全起見,她不走小路,寧可繞遠走大路,到大路口去叫洋車。結果在大路口,她遠遠的看到了一張熟悉面孔——李金魁。
  
  李金魁相貌出眾,隔著十裡遠都能第一個瞧見他。不知道他是何時得的自由,總之現在他長袍馬褂穿起來,狐皮領子圍起來,五毒俱全的腦袋伸出來,看著搖頭擺尾、得意洋洋。
  
  希靈盯著他看,恨得牙根癢癢。要不是這個丑八怪連累了他們,他們何至於被金山抓去?陸克淵又何至於要為了金山的買賣送命?話說到這裡,就連金山,也應該宰了去給陸克淵償命!
  
  不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坐上一輛洋車,恨恨的回家去了。
  
  到家之後,她先不忙去找金山,而是進了自己的小屋,脫鞋上炕算起了賬。小桐進了來,手裡拿了個水淋淋的鮮蘿卜,問她:“太太,甜蘿卜,你吃不吃?”
  
  小桐還是孩子性情,做不了訓練有素的小僕人,常常對著希靈滿口“你”啊“我”的,不把規矩講到底。希靈也不計較,此刻對著小桐招了招手,她一句話說了三件事:“你過來——把門關上——我不吃。”
  
  小桐依言走過來,希靈盤腿坐在最熱的炕頭上,這時把他也拉了過來坐下,問道:“我記得你家裡的誰,是開過裁縫店的?”
  
  小桐想了想:“是我三舅母,她開的那也不算裁縫店,就是找了她們大雜院裡的幾個媳婦,湊在一起合伙給外頭商行裡的伙計們做棉衣裳。棉衣裳一做完,她們就散伙了。”
  
  希靈又問:“具體是怎麼做的?”
  
  小桐被她問得茫然了:“她們……先收定金買了布和棉花,然後就開始做,做完了送過去,再拿剩下的錢。”
  
  “好做嗎?”
  
  小桐這回痛快的點了頭:“好做,那又不是細致活。”
  
  希靈若有所思的點了頭,把小桐打發出去了。
  
  新年前夕,希靈找到了金山,說自己能幫他運動葉東卿,讓葉東卿去和她的那些叔叔伯伯們說句話,分撥一些軍餉給他。
  
  金山聽了這話,完全沒相信。希靈看了他那個滿不在乎的德行,簡直要急:“有什麼不信的?我還能騙你不成?你知道她家的面子有多大?當年白大帥厲不厲害?不是照樣要對她敬上三分嗎?”
  
  金山承認希靈說得有理,可還是有些狐疑:“若說葉家老爺子能給我要來軍餉,我信;可葉東卿再怎麼厲害,也是女流之輩——”
  
  “她算什麼女流之輩呀!你就當她是個男人好啦!”
  
  金山出了一會兒神,忽然說道:“其實她長得挺好看,真挺好看,眉毛眼睛鼻子嘴,一點毛病都沒有。她要是扮成姑娘,應該也比一般姑娘漂亮。”
  
  “先甭管她漂不漂亮了,我只問你,你要不要軍餉?”
  
  金山這回一點頭:“要!”
  
  希靈暗暗的松了一口氣:“那就得想辦法了。”
  
  希靈和金山討價還價,讓金山出一筆錢,自己拿錢去賄賂葉東卿,再讓葉東卿去向大人物們說句話,讓金山的隊伍也享受一點像樣的待遇。
  
  金山認為這筆買賣非常做得過,當即就想親自攜款前往葉府,然而讓他貿然往葉府打電話聯系葉東卿,他又有點怯。
  
  希靈出馬,答應替他把事情從頭到尾全部辦完,但是有個條件:等軍餉下來了,軍隊的軍衣要由自己來承辦。
  
  金山的隊伍,如今已經和丐幫差不許多,軍衣的確是急需的。金山並不在乎讓希靈跟著分一杯羹,但這杯羹她怎麼吃,他卻很好奇:“你自己做啊?”
  
  希靈簡直要被他氣笑了:“那我怎麼做得過來?我怎麼做,你就別管了,總而言之,到時候把軍衣如數交給你就是。”
  
  待到希靈和金山商議定了,也就到了春節時候。除夕夜裡,她帶著小桐在胡同口給陸克淵燒紙。
  
  她買了許多黃紙,很有耐心的把每一張都燒成灰,同時嘴唇無聲的動著,是在對陸克淵說只有她自己能夠聽見的話。
  
  “我能熬過來的。”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訴陸克淵:“你放心,我厲害著呢。”
  
  小桐抱來了黃紙,告訴她道:“太太,最後一捆了。”
  
  希靈點了點頭,讓他把紙捆打開來放到火上,又說:“真是冷,燒完了咱們就回去。”
  
  說完這話,她抬頭去瞧小桐,發現小桐正在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看。
  
  “怎麼了?”她用手背去抹臉:“臉上有灰?”
  
  小桐搖搖頭,垂下眼:“我怕你心裡難過,要哭。”
  
  希靈聽到這裡,反而是淺淺的笑了:“我才不哭,哭了也沒人心疼,我才不費那個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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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7: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事業(一)
  
  希靈這個新年,過得有模有樣。
  
  她並沒有到金山那裡去湊趣,關了門和小桐一起過。老媽子也回家過年去了,臨走前把廚房內的應用之物都預備整齊,餃子也包好凍在了外面。希靈不是個愛吃的,吃飽了就成,於是只讓小桐早早出門,到館子裡要了幾樣好菜回來。屆時把菜一熱,把餃子一煮,端上來就算是年夜飯了。
  
  她也悶得慌,所以讓小桐也上桌,兩人一起吃。小桐起初還有些拘謹,後來見希靈吃了幾個餃子之後便放了筷子,剩下的滿桌飯菜都是他的,他才放開了量,悶聲不響的獨自啃了個肥肘子。
  
  外面已經有了零星的鞭炮聲音,希靈對於放鞭炮也沒興趣。於是小桐推開碗筷一抹嘴,說道:“太太,家裡還有煙花呢,你在屋裡坐著,我到院子裡放給你看。”
  
  希靈點了點頭,沒說什麼,但是小桐細看她的臉,感覺她似乎是也有一點高興。
  
  而在小桐跑到院子裡放煙花時,希靈趴在窗戶上,一邊向外望那五顏六色的焰火,一邊用手捂著肚子,心想到了明年這時候,自己就該是抱著孩子看煙花了,不知道孩子究竟會是個什麼模樣,希望它是個男孩,長得像陸克淵。
  
  大年初一,院子裡還是只有希靈和小桐兩個人,希靈讓小桐飽飽的吃了一頓,然後兩個人就開始干起活來。
  
  希靈只負責指揮,並不真去賣力氣——想賣也沒有多少力氣可賣。她指揮小桐把院子裡的破爛收拾成一堆,留出寬闊的空場來,又讓他把兩間廂房裡的家具擺到了角落裡。這回裡外都有了大空間,她來回巡視了一番,很滿意的點了點頭。
  
  接下來,她開始撥著算盤算起了賬,陪著她的人依舊是小桐。小桐除了有點沒規矩,對希靈總是“你”啊“你”的之外,其余沒有任何毛病,忠心耿耿的聽憑她差遣。如此過了正月十五,平常人家過年過到這般時候,年味也就散得差不多了,希靈帶著金山的錢,前去葉府上貢給了葉東卿,而葉東卿做事很利落,不出一個月的工夫,金山就生平第一次,當真見到了軍餉。
  
  白花花的現大洋讓金山有些眩暈,也讓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師長的特權與尊嚴——果然,當師長終究是比當土匪要強!
  
  有模有樣的撥出了一筆款子給希靈,他信守承諾,讓希靈拿去做資本,承辦兩千套軍裝去。希靈手裡有了錢,又向金山借用了幾個老媽子。把老媽子和小桐一起派了出去,她讓他們不要遠走,就在附近的窮街破巷裡招攬婦女過來做工。
  
  老媽子們得了希靈的辛苦費,奔走得很是賣力氣,結果不出幾天,希靈那院子裡就擠滿了鳩形鵠面的窮苦女人們,其中媳婦也有,姑娘也有,老婆子也有,她們的力氣並不值錢,前來工作一天,能夠混口飽飯,就算心滿意足。
  
  希靈不許她們靠近正房,怕把虱子跳蚤傳染過來。小桐這回立了大功,隔著一扇玻璃窗,希靈這邊一開腔,院子裡的小桐就像匹小騾子小馬似的,吭吭哧哧的忙碌起來。
  
  布匹和棉花,是希靈拜托金山用卡車運送過來的,金山本來不應該管這事,可是因為希靈開了口,他想不管也不好意思。而希靈趁機大耍手腕——金山以為她和葉東卿很有交情,對她很是高看,布廠棉廠以為她和金山很有交情,將來必會成為大客戶,所以對她也十分巴結。她收了布廠棉廠的回扣,轉手又將回扣送到了金山面前,金山嘻嘻一笑,來者不拒,這錢便落進他私人的口袋裡了。
  
  至於軍裝,布料差一點,棉花薄一點,手工粗糙一點,金山就都不計較了。反正是白白發給小兵的,能穿就行了。
  
  希靈的院子裡長久的烏煙瘴氣,盡管小桐隔三差五便滿院子的吆喝一陣“安靜”,可婦女們管不住嘴,忍不住還是要竊竊私語,仿佛蚊子結了陣。於是小桐繼續喊“安靜”,非把嗡嗡聲徹底杜絕了,才肯閉嘴。
  
  婦女們都有點怕小桐——小桐正在火速的成長,嗓子開始變了聲,吼起來像頭暴脾氣的小毛驢。他長得干淨周正,看起來是個好小子,然而凶起來是真凶,動作也狠,煩躁起來,一腳能踢翻一摞木頭箱子。
  
  對於這樣的小桐,希靈倒是有幾分欣賞。笑吟吟的看著小桐,她說:“好樣的,男子漢大丈夫,沒脾氣哪行?”
  
  小桐在希靈面前,恢復了毛頭小子的本色。挺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那笑容一露即收,是男孩子長大了,開始忍不住的要裝模作樣。
  
  希靈又說:“等我把肚裡這個小家伙生下來了,正好有個現成的大哥哥,可以護著他。”
  
  小桐愣了愣,隨即很認真的糾正道:“太太,不對,我和你是一輩的。”
  
  希靈也是一怔:“誰和你是一輩?你還是小孩兒呢!”
  
  小桐倔強了:“我不是小孩兒,我長大了。”
  
  “那在我這兒,你也是小孩兒。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小不點呢!”
  
  小桐不言語了,感覺希靈不講理,自己和她辯不清楚。她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反正自己的個頭和力氣擺在這,自己現在一手就能把她拎起來了。
  
  於是,他換了話題:“太太,你想不想吃酸的?”
  
  “我干嘛要吃酸的?”
  
  “我看廂房有個女的,也懷孩子了,她總吃酸的。”
  
  希靈斬釘截鐵的答道:“我不想吃。”
  
  小桐點點頭,轉身要往外走,走到門口停了住,他扭頭又問希靈:“太太,你是真懷孩子了吧?”
  
  希靈反問道:“看著不像呀?”
  
  “不像。”
  
  希靈哭笑不得:“你少跟我上頭上臉的,出去!”
  
  攆走了小桐之後,希靈躺到了炕上的一片陽光裡,懶洋洋的想要打個盹兒。然而兩只眼睛剛要閉,窗戶外面又起了新的熱鬧——幾名破衣爛衫的男子闖進院門,如狼似虎的就開始四處環顧。希靈慌忙爬起來隔著窗戶向外看,就見小桐氣勢洶洶的上前質問,結果立刻就被為首一人搡了開,而另外幾人闖進廂房,一場驚聲之後,他們從房內拖出了個嚎啕大哭的小媳婦。
  
  希靈見勢不妙,立刻下炕穿鞋走了出去,站在正房台階上厲聲問道:“干什麼?這是你們撒野的地方嗎?”
  
  一名男子罵道:“我找我自己的媳婦,用不著你個小娘們兒管!你把我媳婦拐到這窯子窩裡,我不砸了你就是好的!”
  
  希靈一聽這話,氣得白了臉。而小桐從地上抄起一根短棒,一言不發的就撲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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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8: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事業(二)
  
  希靈起初沒反應過來,不知道這幾個男人為什麼跑過來血口噴人,房內院內的女人們嚇慌了,連喊帶叫的亂做了一團。唯有小桐是目的明確的,頂著拳腳掄起短棒,他像頭小牛犢子似的一頭頂上去,二話不說就是打。
  
  幾分鍾後,希靈從院內的一團亂罵之中隱隱聽出了一點意思。下意識的抬手護了肚子,她把家裡的老媽子叫了過來,讓她趕緊走後門到金山家裡去,讓他派幾個人過來鎮壓場面。
  
  說完這話,她後退一步,一聲不吭的躲回房裡去了。
  
  幾分鍾後,院子裡恢復了太平。那幾名漢子一見來了穿軍裝的丘八,立刻就收斂聲勢進行了大撤退,捎帶手的薅頭發拖走了個小媳婦。希靈這回露了面,走到婦女群裡一問,她這回徹底的明白了——原來那小媳婦是個苦命人,丈夫是個天字第一號的混蛋,公婆小叔更是凶神惡煞,這小媳婦自打嫁過來之後,飯是從來沒吃飽過,暴打倒是管夠,並且一打便是全家上陣一起打。這小媳婦實在是熬不住了,便偷著跑了出來,憑著手藝和力氣,來到這裡賺幾個小錢活命。然而大概是有人走露了風聲,那丈夫一家聞訊而來,抓貓抓狗似的把她又抓了回去。
  
  希靈對於外人,素來是不動感情,小媳婦這一去是讓夫家殺了還是吃了,她也沒有興趣。但是想起那幾個男人的污言穢語,她皺著眉頭,實在是不能不生氣。回過身再去看小桐,她發現小桐的額頭上鼓了個青包,鼻子也流了血,手背還被人撓破了一塊,心裡就越發的惱火了。
  
  回到房內思索了片刻,她越想越覺得自己不能善罷甘休。自己這院子裡都是女工,一旦讓人知道男子可以隨便闖進來撒野,那麼閒話傳開了,誰家的正經女子還敢過來做工?這可不是臨時的買賣,她還打算把這生意干長久呢!
  
  但是想要報仇,她自己是沒有力量的,再加上一個小桐,也還是遠遠的不夠,思來想去的,還是得去向金山求援。
  
  但是希靈並不很想去求金山,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她希望自己能夠和金山平起平坐。可是一有了事情就跑去求人家幫忙,人家又憑什麼要和你平起平坐?
  
  這樣一想,她本來已經站了起來,這回重新又坐了下去。大聲把小桐叫了進來,她見小桐已經洗淨了手臉,便問道:“手背上用不用塗點藥?”
  
  小桐低頭看了看手,然後對著她一搖頭:“不用,就破了層皮。”
  
  希靈又道:“你別怕,我有法子給你報仇!”
  
  小桐垂下了頭,低聲答道:“不用你給我報仇,我也沒饒了他們,棒子都打折了。”
  
  希靈一揚頭:“不行!我原來在天津就說過,只要你們跟了我,我就絕對不讓你們再吃半點虧。”
  
  這本來是句好話,然而小桐忽然不知好歹了,梗著脖子告訴希靈:“原來是原來,現在是現在,現在就剩你一個人了,你還是個女的,要保護也是我保護你!”
  
  希靈一聽這話,欣慰也不對,生氣也不對,臉上的表情簡直不知道怎麼擺:“女的怎麼了?你看不起女人?”
  
  小桐移開目光,顯出倔頭倔腦的模樣:“不是。”
  
  希靈向外擺了擺手:“不管你了!出去吧!越管你,你越別扭。”
  
  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到了第二天,希靈出門一瞧,發現今日來上工的婦女少了好幾個,一問旁人,都是她們家裡的男人聽聞這地方有潑皮鬧事,所以不許她們再來。
  
  希靈怕的就是這個,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而就在她一籌莫展之際,門外又來人了。
  
  這幾個人不是陌生面孔,全是昨日過來撒野的舊相識。兩個年輕的抬著一個年老的,堵著大門叫罵,說是家裡老父親讓小桐打傷了。見大門緊閉著沒人出來,年輕的兩位改了口,開始嚷著這裡的伙計不但拐了自家媳婦,還把自己的老爹給活活打死了。
  
  希靈照例是不露面,只把小桐派了出去,在他出去之前,她拉住了他,一字一句的教了他一篇話,又瞪著眼睛問他:“記清楚了沒有?”
  
  小桐感覺自己像是被她一瞪瞪進了骨子裡,簡直有點不敢直視她:“記住了。”
  
  希靈這才放了他,又囑咐了一句:“別打架!”
  
  小桐“嗯”了一聲,推開大門走了出去。依著希靈方才所教導的,他開口問道:“誰讓你們過來敲詐的?”
  
  領頭一名青年登時上前一步:“你把話說清楚了!你打出了人命,還敢說我們是敲詐?”
  
  小桐攥著拳頭,強忍著不出手:“那你上頭就是沒人嘍?沒人我怕你什麼!滾滾滾,再鬧當心我還揍你們!”
  
  青年昨日已經和小桐對戰過,知道這小子悍不畏死,手十分狠,況且他們本也不是為了打架來的,故而抬手指了指小桐,他橫眉怒目的叫道:“行!我知道你們會找當兵的撐腰,可今天我要是走了,你也別後悔。你不把我們往眼裡放,那就別怪我搬我們老板出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小桐等的就是這句話,此刻不由得雙眼一亮:“少吹牛逼,你們老板又是哪頭蒜?”
  
  青年獰笑一聲:“我們老板的名號,說出來嚇死你!他老人家姓李,雙名上金下魁,知道是誰了吧?”
  
  小桐聽了這話,一轉身一推門,魚似的就從門縫鑽回去了。氣喘吁吁的跑到希靈面前,他小聲說道:“他們真是潑皮,大哥叫李金魁。”
  
  希靈一聽這話,當場豎起了兩道眉毛,臉上卻是顯出了一絲含義不明的笑:“原來是他呀!”
  
  然後她將個小布口袋給了小桐,吩咐道:“隔著牆頭扔出去,告訴他們,就這麼多,嫌少,就讓李金魁自己過來要!”
  
  小桐急了:“真給他們錢?他們是靠這個活的,你越服軟,他們越要來欺負你!”
  
  希靈實在是覺得小桐怪煩人,忍不住抬手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我用你教?去!”
  
  攆走了小桐之後,希靈在房內來回踱了幾步,想起李金魁那張丑惡面孔,她冷笑一聲,同時就感覺渾身作癢,像是一身的力氣沒處使,憋得她非要干點什麼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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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28:13 |只看該作者

  希靈帶著小桐登了金山的門,登門的時候氣色不善,導致金山看她第一眼時,幾乎被她嚇了一跳——她本來長得就不喜相,如今把臉一板,越發顯得面目陰森,像是回魂而來的。
  
  抬手抓了抓腦袋,金山被她嚇愣了,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這尊活烈女,而烈女開門見山,劈頭就道:“金師長,我承認你對我有恩,可你摸著良心想一想,我對你又如何?能回報你九分,我絕對不給八分,你說我這個話,是也不是?”
  
  金山回想這些時日希靈的所作所為,當即點了頭:“是。怎麼了?”
  
  希靈一手拄著腰,一手捂著肚子,做了個孕婦的姿態:“那我跟你沾光,做點小本生意,給我們孤兒寡母賺點錢做積蓄,是不是也不為過分?”
  
  金山一晃腦袋:“不過分啊!到底怎麼了?”
  
  希靈鋪墊完畢,終於進入正題:“那你為什麼還讓李金魁到我那裡搗亂?”
  
  金山一聽這話,當即驚得張了嘴:“啥?我讓李金魁到你那兒搗亂?”
  
  希靈擰起兩道長眉,是動了大氣的模樣:“前天,他派了幾個潑皮闖進我那院子裡,大吵大鬧,嚇得滿院子女人哭哭啼啼,有好些個走了之後就再沒敢來。昨天,那幾個潑皮更是堵了大門要勒索我——”她回頭掃了小桐一眼:“他們連小孩都打,不信你看小桐的臉!我沒辦法,連忙拿錢把他們哄走了!到了今天,我也不等他們再來,我直接找你,我要問問你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金山聽到這裡,明白了。急得抬手一拍大腿,他罵罵咧咧的吼道:“放屁!我能派李金魁找你的麻煩嗎?狗派的李金魁!這事要是我干的,我是王八蛋!”
  
  希靈抽出手帕擦了擦鼻子,旁人乍一看,都以為她是要哭:“那他怎麼敢派人來堵我的大門呢?他不知道咱們兩家住一條胡同、我這軍裝都是給你做的嗎?還是你上次抓了他,現在他憋了一肚子氣不敢找你,就把氣撒到我頭上來了?”
  
  金山作為一名進城不久的土匪,對於本地的地頭蛇,天然的有敵意。此刻聽了希靈這一番話,他翻著眼珠子想了想,末了抬手向前一招,他粗聲大氣的吼道:“來人啊!跟我收拾李金魁去!”
  
  手落下去,他袖子一緊,卻是又被希靈抓了住。希靈仰臉問他:“你這是要和李金魁打架去?”
  
  金山把眼睛一瞪:“開玩笑!我揍他,他敢還手?”
  
  希靈沒松手,只說:“你堂堂的一個大師長,和街上的混混打架,打贏了也不光彩。”
  
  “那怎麼辦?我再把他抓牢裡去?”
  
  希靈略一思索,末了黑眼珠子在睫毛下悠悠一轉,她似笑非笑的抿了嘴:“金師長,我有個小主意,你聽一聽。”
  
  金山並不是特別急於出門去揍李金魁,故而勻出五分鍾給希靈,讓她進屋對著自己耳語了一番。等希靈發言完畢,金山點了點頭,同時斜了希靈一眼,心中頗有所感,一時覺得她若是個男人,自己可以委她當個參謀或者秘書,一時又覺得她心眼太多,自己也該對她多加幾分小心。
  
  希靈把話說完,便像個小型的西太後一樣,扶著小桐慢慢的起身走了回去。待到進了她那間明亮整潔些的上房裡,她坐下來喘了幾口氣,感覺出了疲乏。
  
  但是她的腦子並未因此閒著,她不大,小桐更小,兩個小伴兒似的人坐在屋子裡,老氣橫秋的談大事。她對小桐說:“這是個機會,我正好名正言順的多招些人。”
  
  小桐答道:“干活的人手足夠了。”
  
  希靈一搖頭:“不,我要招些保家護院的男人。”
  
  小桐剛要開口,希靈補了一句:“你一個哪夠!”
  
  一聽希靈把自己也歸入了“男人”一類,小桐比較滿意,就把嘴又閉上了。
  
  希靈繼續說道:“不找街上那幫二流子,他們太油滑。你去問問屋裡那些做活的女人,誰家有十幾、二十歲的男孩子——她們那樣的人家,家裡這麼大的男孩子,不是賣苦力就是拉洋車,你就找這樣身體好的小伙子,找幾個過來。一個月六塊錢,管吃管喝——不,先別說六塊錢,只說管吃管喝,干好了有賞。”
  
  小桐聽了這話,眨巴眨巴眼睛,卻道:“太太,那他們來了,是不是讓我管他們?”
  
  希靈望向了小桐:“你可真是越長大心眼兒越多,剛讓你去招幾個人,你就惦記著要當大管家啦?行,你管就你管,管不好的話,別怪我罰你!”
  
  小桐低頭一笑,轉身走出去了。希靈看著他的背影,心想自己倒是看錯了他,一直以為他是悶頭悶腦好勇斗狠,沒想到他伶俐起來,也不比有順差許多。
  
  就是說話太不招人聽。
  
  小桐和金山分頭忙碌,很快便都有了成績。李金魁剛從大牢裡出來不久,新年的喜氣在他身上還裊裊未盡,他的大名就又上了新聞小報,遠的不提,起碼全奉天的人是都知道他大正月裡跑去婦女工廠耍流氓一事了。尤為下作的是他不僅耍流氓,耍完了還要勒索貧苦婦女的血汗錢,幸而婦女們在一位陸太太的帶領下奮起反擊,前往警局告發了李金魁的罪行。而陸太太不愧是位巾幗英雄,為了保障婦女們的權益,她已然號召街坊青年,組成了一支義務的巡邏隊,使得流氓們再不敢踏足方圓三裡之內。
  
  小報上這些話,如果不太細究的話,那麼基本也可以全算作實話。於是有窯子不逛、有姨太太不睡、而專門頂風冒雪調戲貧苦婦女的李金魁重新回了大牢,本地女界的新英雄、流氓克星陸太太,則是大張旗鼓的搬了家,另賃了一座大房大院居住。
  
  這一次,她沒有再去求金山的施捨,因為她自己有錢了。
  
  當然,錢不多,搬一次家,也就剩不下幾個大子兒了。可是“自強工廠”的牌匾掛上大門,她放了一掛鞭炮之後,便又去向金山討價還價,得來了一筆新生意。
  
  金山正在招兵,在新兵的身上,正是他要消耗的時候。只要希靈有眼色,會給他足夠的回扣,那麼他還有無數的生意可以交給希靈。希靈那亦家亦廠的院子門口,忙忙碌碌的總有馬車裝貨卸貨,一幫年輕小伙子穿了統一的青布褲褂,平時有活干活,有了糾紛麻煩,他們抄起武器就是打手。
  
  希靈從來不當眾大說大笑,旁人也就不知道她見了此情此景,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小桐倒是真歡喜了,不止是因為他有了一點權力,也是因為他在兩個月內長高了很大一截子,希靈現在也得仰視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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