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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人山人海(一)
希靈忽然不知道應該怎樣對待小桐了。
如果小桐是她的敵人,那她會有層出不窮的招數和手段對付他,橫豎對待敵人不必心慈手軟,只要她自己得利就好,根本不用去管小桐的死活。
然而小桐不是敵人,小桐——馬虎一點的講——簡直可以算作是她的親人。她也是有過親人的,比如舅舅舅母,比如何養健,可是僅從對她的好壞而論,那麼她這些親人全加起來,也比不上小桐的一個零頭。小桐多小啊,剛到她身邊時還稚氣未脫,現在長高長大了,也還沒變完嗓音,一看她吃得少穿得薄,他就氣急敗壞的亂吼,吼得陰一聲陽一聲,驢叫似的,時常逗得她又煩又笑。
對著這些真心善待她的人,她那些精明能干的勁兒全使不上了,就只會憑著本性、沒遮沒掩的橫著來。她也知道自己這個毛病,她還知道容秀興許就是被自己這赤裸裸的本性嚇跑的。
容秀當年,也對她很好很好過的。
吃一塹長一智,她從容秀那裡得了教訓,所以不肯再莽撞的逼走小桐。不能對小桐翻臉,也不能再給他好話讓他想入非非,希靈呆呆的站在火車包廂裡,聽火車輪子喀嚓喀嚓的在鐵軌上行進,一時間手足無措,徹底的沒了主意。
小桐像睡著了,也像是在偷偷的哭,趴在小桌子上長久的一動不動。希靈攥了拳頭打了他幾下,發現他那胸膛後背已經發育得頗有幾分厚度,自己再加上幾成力量,大概也還是只能打得他不痛不癢。於是盯著小桐的後腦勺愣了一陣,她末了訕訕的退回到床邊坐下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就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上的新皮鞋,皮鞋是暗紫色的漆皮鞋,亮晶晶的鞋面上,又釘了個亮晶晶的小蝴蝶結。彎腰伸手蹭去了鞋尖上的一抹灰塵,她抬起頭看了小桐一眼,然後咽了口唾沫,依然是沒話說。
如此過了二十多分鍾,小桐自己把頭抬起來了。
抬了頭的小桐面紅耳赤,眼睛有點紅,鼻子也有點堵。甕聲甕氣的開了口,他告訴希靈:“你歇著吧,我在這兒坐著。”
希靈終於得了說話的機會:“小桐,你是不是——”
她遲疑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你是不是對我有點……有點……喜歡?”
小桐吸了吸鼻子,扭頭向著車窗外看風景。
希靈繼續說道:“我已經嫁給了陸克淵,我心裡也只有陸克淵。你還小,過兩年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
抬眼望向小桐,希靈把心一橫:“你就會知道,我一點也不好!”
小桐抬手揉了揉眼角,又用力清了清喉嚨,然後對著窗外答道:“本來我也沒說你好。”
然後他起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匆匆說了句:“我撒尿去!”
希靈很艱難的向小桐做了一番獨白,效果如何,她是一點也看不出來。肚子裡的好孩子倒是很識相,方才一直忍著一動不動,見它的娘發言完畢了,這才伸胳膊蹬腿的小鬧起來,疼得希靈躺到床上,捂著肚子一動不動。
到了這個時候,她身邊雖然是一個人沒有,有了痛苦只能是自己扛,但是心裡平平靜靜的,一點也不怨恨陸克淵。對待旁人,她那心如同黃蜂尾上針一般,又小又毒、睚眥必報;對待陸克淵,她則像是變了個人。如今陸克淵只要是好好的活著,她想他的時候能看到他,就心滿意足了。
小桐撒了很漫長的一泡尿,順路還買了一份報紙回來。悶聲不吭的坐在窗前,他自顧自的看報紙,希靈偷著瞄了他幾眼,沒瞄出什麼端倪來,於是把毯子向上拉了拉,她蜷起雙腿側躺成了一團,糊裡糊塗的睡著了。
從這往後的一路上,小桐對希靈是愛搭不理,火車在大車站上長久停靠,希靈走到月台上買了一包酸梅回來吃,結果剛一進包廂門,就看見了急赤白臉的小桐。在看清了她手裡那包酸梅之後,小桐惡聲惡氣的說了話:“你不會叫我去買嗎?自己亂跑,不怕火車開了,把你丟下?到時候錢也沒有人也沒有,你連哭的地方都沒有!”
希靈針鋒相對,口齒也很不善:“去上海的時候,還是我給你指的路呢!我就那麼笨,連火車幾點開都不知道?還有,我是太太,你是跟班,你再敢沒大沒小的訓斥我,仔細我回家打斷你的腿!”
小桐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來。然而希靈抬手一推他的胸膛,立起兩道眉毛問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小桐一仰臉,比希靈高了大半個頭:“我說,好男不跟女斗!”
“呸!你算什麼好男!”
“比你男人好!”
“呸!你不如他一根毛!”
“那好,你讓一根毛來伺候你吧!你讓一根毛給你提行李吧!”
“你少嚇唬我。不願意伺候我,那就請便!沒你我還回不成家了?”
小桐一甩手:“到了北京我就走!”
“走就走!”
二人吵到這裡,告一段落。接下來的一路上,小桐和希靈再沒說過話。希靈本沒有興趣和個半大孩子賭氣,但小桐沉著一張臉,驢似的一點好氣也沒有,她看在眼裡,也就懶得再去哄他。
這天中午,火車終於進了北京。到了這個時候,小桐才重新活躍起來。一手拎著皮箱在前方擋住希靈的肚皮,一手在後方虛虛的護住希靈的腰背,他在人群中橫沖直撞,又成了個生龍活虎的愣小子。月台之上人山人海,希靈且不言語,等到出了前門西站,希靈緩過一口氣了,這才說道:“到北京了,你走哇!”
小桐不看她:“給你買完票我再走。”
希靈哼了一聲,很高傲的跟著他往東站去。東站又是一片人潮洶湧,小桐先是給希靈找了個角落,讓她和箱子一起等著,然後自己沖鋒陷陣,踩著無數只人腳擠上去,買到了兩張北上列車的頭等票。叼著車票再沖回來,他已經累得順脖子流熱汗。彎腰拎起箱子,他重新用兩條胳膊把希靈圈住了,同時從嘴角裡擠出話來:“走,上火車去!”
希靈緊追慢趕的隨他邁了步,同時搶著又說道:“你倒是走哇!”
小桐沒理她,一鼓作氣的把她和皮箱全搬運進了頭等車廂。希靈這回落了座,眼看小桐把皮箱已經放到行李架上了,她才再次開了口:“不走啦?”
小桐奮力的打開了火車車窗,探出頭去大喊了一聲,喊過了一個賣水果的小販。買了幾個蘋果幾個梨,他把蘋果和梨擺在桌子上,然後自己在希靈對面坐了下來:“現在車門那裡人太多,等火車開了,我再去給你洗。”
希靈拿捏著分寸,不再提那走不走的話,只說:“我不想吃這個,吃了胃裡不舒服。等會兒咱們去餐車看看,要是有熱咖啡的話,我就喝一杯。”
小桐一點頭,然後起身脫了外套,露出裡面貼身的小褂。希靈看他這個意思,像是和自己講和了,便也起了說閒話的興致:“熱死了,怎麼北邊也是這麼熱?”
小桐挽起袖子,一擦額上的汗珠:“回奉天就好了,奉天好像比這兒涼快點兒。”
希靈歎了口氣:“回了家就不得閒了,有生意,忙;沒了生意就得去找生意,更忙。”
說到這裡,她忽然抬起頭說道:“你提醒著我點兒,回家之後先去葉家一趟。”
這話剛說完,兩人只覺身下一震,正是火車開動了。火車站上人山人海,可是那人山人海並沒有湧進這高貴的頭等車廂裡,希靈和小桐環顧四周,發現這車廂裡幾乎是空蕩蕩的。
“餐車應該開了吧?”小桐記著她說過要喝熱咖啡——她身體弱,相應的脾胃也弱,平時的確是愛喝些熱的飲料。
希靈也起了來,兩人又成了一對挺和氣的小伴兒,一前一後的往餐車裡走。
餐車裡也還沒什麼人,希靈和小桐撿了個陰涼位子坐了下來,小桐向侍者要了熱咖啡和橘子水,希靈則是從手袋裡掏出小鏡子,照了照自己臉上的脂粉——精氣神一足,她感覺自己鼻梁上的雀斑都淡了好些。
然後收回鏡子向前掃視了一眼,她感覺自己像是看到了一張熟悉面孔。
於是臉上的笑意還未消退,她便和對面的何養健打了照面。
☆、第五十一章 人山人海(二)
希靈想自己若不是曾經對何養健用過無數的心,若是何養健不是自己第一個愛的人,那麼現在,自己一定是要認不出他了。
他還是那麼高大的一副身架子,還是把一身長袍穿得一絲不苟,然而正襟危坐在一張餐桌之後,他憑空顯出了形銷骨立的憔悴,更令人驚心的是他那一頭短發——他的兩鬢,已經是斑白了。
和入獄之前的模樣相比,他如今老了足有十歲二十歲。希靈看著他,他將雙手扶在膝蓋上,腰背筆直,以著他一貫的挺拔姿態,也看希靈。短暫的沉默過後,希靈回過了神,連忙在桌子上找到了小桐的手,她顧不上避嫌了,警示似的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攥。
這時,何養健一派平靜的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希靈面前,喚了一聲:“表妹。”
希靈仰起臉,出於本能一樣,抿著嘴唇甜甜一笑:“大哥,好久不見。”然後她向小桐丟了個眼色:“給何先生讓個座位。”
小桐和希靈之間是有默契的,飛快的看了何養健一眼,小桐一言不發的站起身,繞過餐桌坐到了希靈身邊。一只手緊貼著希靈的大腿下垂,不是要占便宜,是隨時預備保護她的肚子。旁的地方碰一下摔一下都無妨,唯有這個肚子如今是她的弱點。這一路上,小桐為了她這個肚子,也是操碎了心。
希靈這時向前一伸手,姿態頗活潑的笑道:“表哥,請坐呀!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出來的,我還沒向你道喜呢!”
何養健坐了下來,坐是端坐,神情也是莊嚴,唯有目光如炬,然而燃燒的也是冷火。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他說:“我出獄後,曾經四處尋找過你,北京天津找遍了,然而一無所獲。”
這時侍者用托盤送上了熱咖啡和橘子水,小桐把咖啡端到希靈面前,又自己掂量著給她放了方糖。希靈端起杯子啜飲了一小口,然後問道:“那我倒是沒料到,表哥竟然這樣惦記著我。”
何養健聽了這話,很突兀的輕笑了一聲。
一口甜苦的熱咖啡下了肚,希靈的身體得到了一點補給,身邊又坐著個小亡命徒似的小桐,她漸漸鎮定下來,唇上那抹假笑就越發假得肆無忌憚了:“表哥如今重新得了自由,舅母一定高興極了吧?”
何養健望著希靈,臉上忽然顯出了認真的神情:“她死了。”
不等希靈回答,他繼續說道:“她賣了家裡的房子和莊子,想用全部家當贖我出去,結果被人騙去了幾十萬,一急之下,心髒病發,死了。舜敏為了救我,嫁給了一個惡棍,嫁了不到半年,也被那人失手打死了。剩下舜華一個人流落在外,如今沒有音信、不知死活。”
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的注視著希靈,聲音很輕:“表妹,我現在是,家破人亡。”
希靈歪著腦袋,一挑眉毛:“可憐啊,表哥。當初你英姿勃發前途無量,誰料到後來會有這麼一場大劫?這也正是——”她微微一笑:“人算不如天算呀!”
何養健點了點頭,然後說道:“表妹,記得在我入獄之前,你曾對我海誓山盟情深意重……”
不等他把話說完,希靈搶著笑道:“表哥不要笑話我了,我這做了人家姨太太的人,又怎麼高攀得起表哥你呢?”
何養健凝視著希靈,目光越來越冷,從冷火變成了寒冰:“所以,你就要置我於死地,對不對?”
希靈剛剛低頭喝了一口咖啡,此刻聽了這話,她抬眼注視了何養健,同時嘴角微翹,露出了一個得意而又險惡的笑容。陽光虛化了她的面部輪廓,她只剩了彎眉長睫紅唇,看起來正是個欲顯未顯的邪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作祟。
抬手拉攏身邊窗簾遮了陽光,她在陰影之中恢復全貌。在何養健的眼中,她這一回,真是徹底的現了原形。
手按餐桌站起身,他垂下眼簾,對著希靈最後說道:“代我向陸克淵問好。我想我和他,也一定還有再相見的機會。”
說完這話,他轉身要走,可走出兩步之後停下來,卻又彬彬有禮的回頭說道:“險些忘了,我應該向你和陸克淵補一聲道喜。”
希靈用小勺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攪著咖啡,手托著下巴仰臉笑道:“多謝,可惜呀,大哥今非昔比,沒法子和我們同喜了。”
何養健對著希靈又一點頭,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餐車。希靈盯著他的背影,同時從鼻子裡呼出了兩道涼氣。
小桐起身坐回到了她的面前,低聲問道:“他是不是你的那個什麼——”
“對,就是他!”
“你和他也好過?”
希靈哼了一聲:“好什麼好,不過是玩玩而已。只許男人玩女人,不許女人玩男人嗎?”
小桐皺起了眉毛——不但眉毛皺著,連鼻梁都聚起了細紋:“你怎麼這麼不安分啊?以後你可不能這樣了!”
“你懂什麼?再說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我是個自由人,現在我可是陸太太了。”
小桐聽了這話,倒是沉吟了一下:“要是遇到好的,也行。”
希靈當即一瞪眼睛:“你呀?”
小桐不甘示弱,和她對著瞪眼:“對,就是我!我就是好!”
“好你個大頭鬼!喝你的橘子水吧!這一路你給我打起精神來,沒聽他說嗎?我害得他家破人亡了呢!”
“那你還有心思笑?”
希靈的黑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顯出了不好惹的蠻橫相:“要不是聽了這個好消息,我還笑不出來呢!”
小桐咕噥道:“壞女人。”
希靈輕輕一拍桌子:“知道我壞,還跟我上頭上臉?”
小桐一翻白眼:“我也是壞男人!”
希靈正在喝咖啡,聽了這話,當即一口咖啡噴將出去。慌忙用餐巾捂嘴咳嗽了幾聲,然後她情不自禁的對小桐做了個鬼臉。小桐紅了臉,一時間無話可說,只好端起玻璃杯,猛灌了一大口橘子水。
希靈笑歸笑鬧歸鬧,但是在接下來的旅途中,她不許小桐離開自己半步。頭等車廂中並沒有何養健的蹤影——頭等車廂裡沒有他就好,橫豎等到火車到了奉天,她就算是回了自己家,不怕何養健敢偷襲自己。
至於何養健如今以何為生,她倒是不甚感興趣。在她心中,這是個“過去”的人了,既沒有意義、也沒有價值了。她縱是有精力,也不會放到他的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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