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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ViolaK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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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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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1: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脂粉劍(二)
  
  希靈和陸克淵不耍心計,夜裡兩人獨處的時候,她直截了當的對他說道:“我們走吧!”
  
  天熱,陸克淵穿著短褲和汗衫,盤腿坐在涼席上扇扇子,聽了這話,他停了動作,握著扇子望向希靈,臉上帶著了然的微笑:“還是吃醋了,對不對?”
  
  希靈也是一身短打扮,鼓著輕描淡寫的圓肚皮,若不是陸克淵知道她的原形,那麼幾乎要懷疑她只是吃多了一頓飯。很寶貝的用手捂著肚皮,希靈因為已經是忍無可忍,所以臉上沒有笑意:“我吃醋了,你不高興嗎?”
  
  陸克淵伸出扇子,給希靈的圓肚子扇了扇風:“高興。你吃醋,說明你心裡有我。”
  
  希靈擰起了兩道眉毛,他的態度越是悠閒安然,她越是惱火:“難道你還得看見我吃醋了,才知道我心裡有你?”
  
  陸克淵放下扇子,起身挪到了希靈身邊:“小東西,生氣了?”
  
  希靈欠身抓起了扇子,煩躁的猛扇了幾下:“我就問你,跟不跟我走?”
  
  陸克淵抬手攬住她的肩膀,問道:“走哪兒去?天津現在回不了,去奉天?去奉天我能干什麼?金山不守信用,害得我背黑鍋,我就是想回奉天,也得先把那幫白俄哄好了才行。”
  
  希靈答道:“你回奉天,我不用你出頭露面,你就乖乖在家呆著,我養活你!”
  
  陸克淵笑了:“那我成什麼了?一把年紀的人了,靠老婆做衣裳養著?”
  
  希靈直直的瞪著前方,不看他:“我願意養著你!我也一定養得起你!我只要你一直在我身邊,我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你!”
  
  陸克淵抓過希靈的手,低下頭笑道:“謝你對我這一片孝心了,可我還沒到養老的年紀。我生龍活虎的,讓我在家呆著,我呆不住啊!”
  
  希靈忽然抽回了手,怒道:“誰摸你的破玩意兒——知道你生龍活虎,你要是不生龍活虎,那娘兒倆也看不上你!”
  
  陸克淵搖頭歎息:“昨天還攥著不放呢,今天就成破玩意兒了。”
  
  希靈驟然回頭怒視了他:“你還鬧?”
  
  陸克淵仔細看了看希靈的臉,隨即又是一笑,笑過之後,他終於正經了。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他看著希靈的眼睛說話:“我這半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這就是我的命。只要是還有力氣折騰,我就閒不住。”
  
  “那你到工廠裡給我扛棉花看大門去!有你賣力氣的地方!”
  
  陸克淵垂下眼簾,雙眼皮的痕跡深且長,希靈最愛他這雙眼睛,所以看了一眼之後就扭開臉,不許自己為了一雙眼睛動搖。
  
  “我就是真要回家養老,也得是體體面面的金盆洗手,不能像條喪家之犬一樣,夾著尾巴逃回家裡。”陸克淵伸手拍了拍希靈的大腿:“太太,多余的話就別說了,坦白的告訴你,天津我一定要回,讓人搶走的,我也一定要奪回來。”
  
  希靈沉沉的呼出了一口氣:“那你就忍心看著我吃醋?”
  
  陸克淵抬手一抓她的頭頂,硬把她的腦袋轉向了自己:“吃什麼醋?你信不過我嗎?”
  
  希靈煩躁的一晃腦袋:“我不是信不過你,我就是看不下去!我要是跟個男人打情罵俏,你能忍嗎?”
  
  陸克淵忽然加重了語氣:“希靈!聽話!”
  
  希靈驚訝的抬眼望向陸克淵——在她的印象中,這是陸克淵第一次對她露出凶相。此刻陸克淵的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了,有的只是陰鷙的寒意。板著面孔盯著希靈,他沉默片刻,末了抓住希靈的手緊緊握住,銳利的眼神漸漸柔和了些許。
  
  “看不下去,也得忍著。”他低聲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你是懂事的女人,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你看著,我會重回天津衛,以後我不會讓你再受苦了,你該有的,我全都會給你。”
  
  “可我……”
  
  陸克淵狠狠一攥她的手:“還不聽話?”
  
  希靈有點怕他了,忍氣吞聲的閉了嘴,她不服氣的把頭一扭。
  
  然而下一秒,她被陸克淵整個的抱進了懷裡。一只手撫摸著她的卷發,陸克淵也不看她,只對著窗外喃喃說話:“你這大半年受了這麼多罪,我心裡也不好受,這都怪我。”
  
  希靈從鼻子裡長出了一口氣:“我不是你的對手。為了你,我可以忍。但是到了我忍無可忍的時候,你也別怪我。”
  
  陸克淵低頭吻了吻她的頭發:“知道你厲害。”
  
  希靈不情不願的和陸克淵講了和。一物降一物,陸克淵就是專門來降她的,她明明自認為十分有理,然而道理還沒講幾句,就已經糊裡糊塗的敗下陣來。
  
  她想自己之所以敗,完全就是因為自己愛他。枕著他的胳膊閉了眼睛,她夜裡睡覺的時候還要摟著他的腰,因為一度認定他是死了,所以盡管現在他死而復生,她還是怕,怕自己一覺醒來,他又消失無蹤。
  
  陸克淵睡熟了,一條胳膊給她當了枕頭,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腰上。她睡不著,用手輕輕撫摸他的身體,黑暗之中,她只摸到左一條疤右一條疤。起初她迷戀他,就因為他是個壞人,是個亡命徒;然而到了如今,她忽然改了想法,寧願他是個胸無大志的老實人,不好勇不斗狠,天長地久的陪著她。
  
  但是,她也明白,人都是賤的。若有一天陸克淵真變成了那個樣子,那麼那個陸克淵,就不是她愛的陸克淵了。
  
  希靈越想越深、越想越亂,最後竟是一夜沒睡。到了天明時分,她推醒了陸克淵,問道:“你打算在這裡住到什麼時候?”
  
  陸克淵睡眼朦朧的轉向了她:“什麼時候?不好說。”
  
  “那我就一直也跟你住在這裡嗎?”
  
  陸克淵抬手揉了揉眼睛,這回終於把眼睛睜開了:“婉心跟我說過,讓我們安心住下。”
  
  “可我在奉天還有個工廠呢!”
  
  陸克淵笑了:“你那個工廠,不就是招了一幫女人做衣裳嘛!”
  
  “什麼呀——”希靈抬手一拍他的臉:“你還看不起我嗎?我的工廠是上過報紙的,人家說那叫實業!說我是實業家!”
  
  陸克淵連連點頭:“嗯,實業家,你不許走。眼看就要生孩子了,你還折騰什麼?”
  
  “說來也奇怪,這孩子怎麼呆得這麼穩當?一點要出來的意思也沒有。”
  
  “沒到時候吧!”
  
  “是沒到時候。”
  
  “那你急什麼?”
  
  “上一個才懷了八個月就生出來了。”
  
  “這一個是我的種,當然貴重。沒聽說過嗎?大人物都在娘胎裡呆得久。”
  
  “你又胡扯!咱們先不管孩子,就說工廠的事——我想回去一趟,來回有半個月就夠了。要不然那些女工還等著我回去發工錢呢!當時要早知道來了就不走了,我就好好做一番安排了。”
  
  說完這話,希靈做好了說服陸克淵的准備。這一夜並沒有白失眠,她看出來了,自己單是和陸克淵情投意合還是不夠的,陸克淵是個爭強好勝的性子,為了利益,可以不擇手段。如果陪金婉心睡一覺,就可以讓他回到天津衛繼續當陸老板,那麼他一定二話不說,直接去睡。
  
  睡完了,他依然有理,若說他是偷情獵艷,又真像是冤枉了他,希靈作為他的同志,作為“懂事”的妻子,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連吃醋的資格都不能有。
  
  希靈想,自己怎麼能受這種氣?
  
  所以她還不能放棄奉天的工廠,她這個丈夫不是個能讓人省心的貨,她非得有錢有勢有力量,才能和他勢均力敵、才能治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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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2: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胭脂劍(三)
  
  陸克淵不許希靈回去。
  
  當著金婉心的面,希靈不和陸克淵硬碰硬的大鬧,不是要對陸克淵耍心機,完全是裝模作樣給金婉心看。她又要讓金婉心看出陸克淵對自己是情深似海,又要築起城府,讓金婉心瞧不出自己的虛實。自己不管怎麼憋氣窩火,表面上萬萬不能流露出絲毫。
  
  只要自己不露破綻,金婉心就沒法子趁虛而入。
  
  想到這裡,希靈也覺得有些好笑,陸克淵比她年長了二十多歲,可兩人結為夫婦,倒好像是她占了便宜撿了寶——到哪兒說理去?
  
  沒地方講理,那就姑且不講,誰讓她看上他了呢?面對心愛的男人,再稚嫩的小姑娘都會生出幾分母性來,希靈也不例外,摸著老騷狐狸那一絲不苟的俏皮腦袋,她甜言蜜語的哄他:“怕什麼?天津北京都讓白子灝一個人占了?他比他爹還厲害?我都不從天津過,就在北京換一次火車,有什麼不安全的?”
  
  說完這話,她低下頭,在陸克淵的臉上辟辟叭叭連親了幾大口:“再說還有小桐呢!小桐現在可不是小孩了,比大人還機靈!”
  
  不等陸克淵回答,她又低頭摸了肚子:“我心情好,對孩子也好,你非得跟我反著來,當心我一生氣,再氣出個好歹!我是什麼脾氣,你也知道!”
  
  陸克淵當然知道她是什麼脾氣,要不是忌憚著她那與眾不同的脾氣,他早就沉下臉來一聲吼,把她嚇老實了。
  
  經過了長達三天的拉鋸戰,最終,希靈獲得了勝利。她拿陸克淵沒辦法,陸克淵拿她也沒轍。最後得知這個消息的人是小桐——小桐聽聞希靈要回奉天一趟,當時一句話都沒說,直到拎著箱子上火車了,他像如夢初醒似的,才反應了過來。
  
  “怎麼又回去了?”他坐在包廂裡,愣眉愣眼的問希靈。
  
  此時的希靈,和來時相比,可是大不一樣了。精氣神很足的在小床上坐下來,她躊躇滿志的答道:“總留在上海干什麼?吃閒飯呀!”
  
  小桐還是莫名其妙:“你是他的太太,吃他的閒飯有什麼不對?”
  
  希靈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聽了這話,就一挑眉毛:”他還在吃人家的閒飯呢!”
  
  小桐想了想,越發糊塗了:“你不想跟他過啦?”
  
  希靈哭笑不得的抬起頭:“胡說八道!他死了,我還給他守寡呢,現在他吃幾天閒飯,我就不跟他過了?”
  
  “那你怎麼還回家去?”
  
  希靈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你還小,你不懂。”
  
  小桐站起身,向她走近了一步:“是不是他看上了那家的女人,對你不好了?”
  
  希靈一瞪眼睛:“放屁!”
  
  小桐現在常年憤世嫉俗,一張臉總是不放晴,挨罵和沒挨罵是一個模樣,都是滿臉的不高興。不以為然的一聳肩膀,他也不用希靈吩咐,自己出門打熱水去了。
  
  希靈躺下來,閉了眼睛枕了雙臂,心裡想著陸克淵。自己一走,那個金婉心一定稱心如意了,越發的要對陸克淵上下其手了。陸克淵的意思是自己身為一名男子,從頭到腳都不甚值錢,金婉心愛摸就讓她摸去,橫豎摸不掉他一塊肉去。他把話說得這樣老實坦白了,希靈反倒不好再多計較,於是此刻憤憤然的翻了個身,她心中暗想:“我可真會挑,一挑就挑了個老美人兒,四十來歲了,還這麼搶手!”
  
  然後下意識的伸手摸了摸肚子,她又想:“到底還是這個孩子好,還沒生下來就已經這麼懂事,從來不給我添亂。要是像上頭那只耗子一樣,說出來就出來,那可怎麼辦?”
  
  然後她又想:“等我把孩子生下來,把老狐狸再弄回來,大門一關,兩個家伙,全是我的!”
  
  想到這裡,希靈忍不住微笑了。這一趟真是沒白來,活著的陸克淵填補了她心中的缺口,現在她胸中又是滿滿的了,滿滿的,又有煩惱又有喜悅,然而無論如何,都比空蕩蕩冷颼颼的強。
  
  這個時候,她身上忽然一暖,睜開眼睛抬頭看,她發現是小桐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展開一條薄毯子給自己蓋了上。
  
  “嚇了我一跳。”她輕聲咕噥。
  
  小桐低聲答道:“有我在,壞人進不來!”
  
  希靈背對著小桐側躺了片刻,心中擬了一篇草稿。感覺小桐在車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來了,她清了清喉嚨,開了口:“小桐,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十五嗎?是十四吧?”
  
  小桐蠻不講理了:“十五!”
  
  他這麼一堅持,正好中了希靈的計。希靈說道:“十五了?那你也算是大人了。真是的,你要永遠都是小孩子該多好,你一長大,還總像個小丫頭似的跟著我,就不合適了。”
  
  小桐的耳朵動了動,感覺希靈是話裡有話:“嗯?”
  
  希靈繼續說道:“不過也好,我身邊正好缺人手呢,你要是總也長不大,那我找誰來幫我呢?”
  
  小桐依然很警惕:“嗯。”
  
  希靈把話鋪墊到了這般程度,終於進入了正題:“這回回了奉天,我就教你管理工廠,將來我大概得奉天上海兩頭跑,有你看家,我就放心了。等以後生意做大了,我讓你當總經理。總經理,威風吧?”
  
  小桐這回聽出滋味了:“我看家,誰跟你出門啊?”
  
  希靈一臉驚詫的回過頭:“等我把孩子生下來,就不用人跟著照顧了。”
  
  小桐虎視眈眈的盯著她:“萬一路上有人欺負你呢?”
  
  希靈坐起了身:“你怎麼總怕有人欺負我?我這麼厲害,誰敢欺負我?”
  
  小桐梗著脖子跟她強:“你這麼厲害,怎麼沒把你男人帶回來呢?你挺著個大肚子自己來自己回,他就不擔心嗎?誰欺負你,我看就是他欺負你!”
  
  希靈伸腿下床,一步邁到了小桐面前,揚手向他的後脖頸打了一巴掌:“臭小子!你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然而未等她把巴掌收回來,小桐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說的張嘴咬了住。獅子老虎一樣的露出了牙齒,他不使勁,單是叼著她含著她。
  
  希靈愣了愣,隨即用力抽出了手:“你瘋了?”
  
  小桐俯身趴在了窗前的小桌上,把臉深深的埋進了臂彎裡。希靈再怎麼問他打他,他都不言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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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2:1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人山人海(一)
  
  希靈忽然不知道應該怎樣對待小桐了。
  
  如果小桐是她的敵人,那她會有層出不窮的招數和手段對付他,橫豎對待敵人不必心慈手軟,只要她自己得利就好,根本不用去管小桐的死活。
  
  然而小桐不是敵人,小桐——馬虎一點的講——簡直可以算作是她的親人。她也是有過親人的,比如舅舅舅母,比如何養健,可是僅從對她的好壞而論,那麼她這些親人全加起來,也比不上小桐的一個零頭。小桐多小啊,剛到她身邊時還稚氣未脫,現在長高長大了,也還沒變完嗓音,一看她吃得少穿得薄,他就氣急敗壞的亂吼,吼得陰一聲陽一聲,驢叫似的,時常逗得她又煩又笑。
  
  對著這些真心善待她的人,她那些精明能干的勁兒全使不上了,就只會憑著本性、沒遮沒掩的橫著來。她也知道自己這個毛病,她還知道容秀興許就是被自己這赤裸裸的本性嚇跑的。
  
  容秀當年,也對她很好很好過的。
  
  吃一塹長一智,她從容秀那裡得了教訓,所以不肯再莽撞的逼走小桐。不能對小桐翻臉,也不能再給他好話讓他想入非非,希靈呆呆的站在火車包廂裡,聽火車輪子喀嚓喀嚓的在鐵軌上行進,一時間手足無措,徹底的沒了主意。
  
  小桐像睡著了,也像是在偷偷的哭,趴在小桌子上長久的一動不動。希靈攥了拳頭打了他幾下,發現他那胸膛後背已經發育得頗有幾分厚度,自己再加上幾成力量,大概也還是只能打得他不痛不癢。於是盯著小桐的後腦勺愣了一陣,她末了訕訕的退回到床邊坐下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就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上的新皮鞋,皮鞋是暗紫色的漆皮鞋,亮晶晶的鞋面上,又釘了個亮晶晶的小蝴蝶結。彎腰伸手蹭去了鞋尖上的一抹灰塵,她抬起頭看了小桐一眼,然後咽了口唾沫,依然是沒話說。
  
  如此過了二十多分鍾,小桐自己把頭抬起來了。
  
  抬了頭的小桐面紅耳赤,眼睛有點紅,鼻子也有點堵。甕聲甕氣的開了口,他告訴希靈:“你歇著吧,我在這兒坐著。”
  
  希靈終於得了說話的機會:“小桐,你是不是——”
  
  她遲疑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你是不是對我有點……有點……喜歡?”
  
  小桐吸了吸鼻子,扭頭向著車窗外看風景。
  
  希靈繼續說道:“我已經嫁給了陸克淵,我心裡也只有陸克淵。你還小,過兩年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
  
  抬眼望向小桐,希靈把心一橫:“你就會知道,我一點也不好!”
  
  小桐抬手揉了揉眼角,又用力清了清喉嚨,然後對著窗外答道:“本來我也沒說你好。”
  
  然後他起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匆匆說了句:“我撒尿去!”
  
  希靈很艱難的向小桐做了一番獨白,效果如何,她是一點也看不出來。肚子裡的好孩子倒是很識相,方才一直忍著一動不動,見它的娘發言完畢了,這才伸胳膊蹬腿的小鬧起來,疼得希靈躺到床上,捂著肚子一動不動。
  
  到了這個時候,她身邊雖然是一個人沒有,有了痛苦只能是自己扛,但是心裡平平靜靜的,一點也不怨恨陸克淵。對待旁人,她那心如同黃蜂尾上針一般,又小又毒、睚眥必報;對待陸克淵,她則像是變了個人。如今陸克淵只要是好好的活著,她想他的時候能看到他,就心滿意足了。
  
  小桐撒了很漫長的一泡尿,順路還買了一份報紙回來。悶聲不吭的坐在窗前,他自顧自的看報紙,希靈偷著瞄了他幾眼,沒瞄出什麼端倪來,於是把毯子向上拉了拉,她蜷起雙腿側躺成了一團,糊裡糊塗的睡著了。
  
  從這往後的一路上,小桐對希靈是愛搭不理,火車在大車站上長久停靠,希靈走到月台上買了一包酸梅回來吃,結果剛一進包廂門,就看見了急赤白臉的小桐。在看清了她手裡那包酸梅之後,小桐惡聲惡氣的說了話:“你不會叫我去買嗎?自己亂跑,不怕火車開了,把你丟下?到時候錢也沒有人也沒有,你連哭的地方都沒有!”
  
  希靈針鋒相對,口齒也很不善:“去上海的時候,還是我給你指的路呢!我就那麼笨,連火車幾點開都不知道?還有,我是太太,你是跟班,你再敢沒大沒小的訓斥我,仔細我回家打斷你的腿!”
  
  小桐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來。然而希靈抬手一推他的胸膛,立起兩道眉毛問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小桐一仰臉,比希靈高了大半個頭:“我說,好男不跟女斗!”
  
  “呸!你算什麼好男!”
  
  “比你男人好!”
  
  “呸!你不如他一根毛!”
  
  “那好,你讓一根毛來伺候你吧!你讓一根毛給你提行李吧!”
  
  “你少嚇唬我。不願意伺候我,那就請便!沒你我還回不成家了?”
  
  小桐一甩手:“到了北京我就走!”
  
  “走就走!”
  
  二人吵到這裡,告一段落。接下來的一路上,小桐和希靈再沒說過話。希靈本沒有興趣和個半大孩子賭氣,但小桐沉著一張臉,驢似的一點好氣也沒有,她看在眼裡,也就懶得再去哄他。
  
  這天中午,火車終於進了北京。到了這個時候,小桐才重新活躍起來。一手拎著皮箱在前方擋住希靈的肚皮,一手在後方虛虛的護住希靈的腰背,他在人群中橫沖直撞,又成了個生龍活虎的愣小子。月台之上人山人海,希靈且不言語,等到出了前門西站,希靈緩過一口氣了,這才說道:“到北京了,你走哇!”
  
  小桐不看她:“給你買完票我再走。”
  
  希靈哼了一聲,很高傲的跟著他往東站去。東站又是一片人潮洶湧,小桐先是給希靈找了個角落,讓她和箱子一起等著,然後自己沖鋒陷陣,踩著無數只人腳擠上去,買到了兩張北上列車的頭等票。叼著車票再沖回來,他已經累得順脖子流熱汗。彎腰拎起箱子,他重新用兩條胳膊把希靈圈住了,同時從嘴角裡擠出話來:“走,上火車去!”
  
  希靈緊追慢趕的隨他邁了步,同時搶著又說道:“你倒是走哇!”
  
  小桐沒理她,一鼓作氣的把她和皮箱全搬運進了頭等車廂。希靈這回落了座,眼看小桐把皮箱已經放到行李架上了,她才再次開了口:“不走啦?”
  
  小桐奮力的打開了火車車窗,探出頭去大喊了一聲,喊過了一個賣水果的小販。買了幾個蘋果幾個梨,他把蘋果和梨擺在桌子上,然後自己在希靈對面坐了下來:“現在車門那裡人太多,等火車開了,我再去給你洗。”
  
  希靈拿捏著分寸,不再提那走不走的話,只說:“我不想吃這個,吃了胃裡不舒服。等會兒咱們去餐車看看,要是有熱咖啡的話,我就喝一杯。”
  
  小桐一點頭,然後起身脫了外套,露出裡面貼身的小褂。希靈看他這個意思,像是和自己講和了,便也起了說閒話的興致:“熱死了,怎麼北邊也是這麼熱?”
  
  小桐挽起袖子,一擦額上的汗珠:“回奉天就好了,奉天好像比這兒涼快點兒。”
  
  希靈歎了口氣:“回了家就不得閒了,有生意,忙;沒了生意就得去找生意,更忙。”
  
  說到這裡,她忽然抬起頭說道:“你提醒著我點兒,回家之後先去葉家一趟。”
  
  這話剛說完,兩人只覺身下一震,正是火車開動了。火車站上人山人海,可是那人山人海並沒有湧進這高貴的頭等車廂裡,希靈和小桐環顧四周,發現這車廂裡幾乎是空蕩蕩的。
  
  “餐車應該開了吧?”小桐記著她說過要喝熱咖啡——她身體弱,相應的脾胃也弱,平時的確是愛喝些熱的飲料。
  
  希靈也起了來,兩人又成了一對挺和氣的小伴兒,一前一後的往餐車裡走。
  
  餐車裡也還沒什麼人,希靈和小桐撿了個陰涼位子坐了下來,小桐向侍者要了熱咖啡和橘子水,希靈則是從手袋裡掏出小鏡子,照了照自己臉上的脂粉——精氣神一足,她感覺自己鼻梁上的雀斑都淡了好些。
  
  然後收回鏡子向前掃視了一眼,她感覺自己像是看到了一張熟悉面孔。
  
  於是臉上的笑意還未消退,她便和對面的何養健打了照面。
  
☆、第五十一章 人山人海(二)
  
  希靈想自己若不是曾經對何養健用過無數的心,若是何養健不是自己第一個愛的人,那麼現在,自己一定是要認不出他了。
  
  他還是那麼高大的一副身架子,還是把一身長袍穿得一絲不苟,然而正襟危坐在一張餐桌之後,他憑空顯出了形銷骨立的憔悴,更令人驚心的是他那一頭短發——他的兩鬢,已經是斑白了。
  
  和入獄之前的模樣相比,他如今老了足有十歲二十歲。希靈看著他,他將雙手扶在膝蓋上,腰背筆直,以著他一貫的挺拔姿態,也看希靈。短暫的沉默過後,希靈回過了神,連忙在桌子上找到了小桐的手,她顧不上避嫌了,警示似的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攥。
  
  這時,何養健一派平靜的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希靈面前,喚了一聲:“表妹。”
  
  希靈仰起臉,出於本能一樣,抿著嘴唇甜甜一笑:“大哥,好久不見。”然後她向小桐丟了個眼色:“給何先生讓個座位。”
  
  小桐和希靈之間是有默契的,飛快的看了何養健一眼,小桐一言不發的站起身,繞過餐桌坐到了希靈身邊。一只手緊貼著希靈的大腿下垂,不是要占便宜,是隨時預備保護她的肚子。旁的地方碰一下摔一下都無妨,唯有這個肚子如今是她的弱點。這一路上,小桐為了她這個肚子,也是操碎了心。
  
  希靈這時向前一伸手,姿態頗活潑的笑道:“表哥,請坐呀!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出來的,我還沒向你道喜呢!”
  
  何養健坐了下來,坐是端坐,神情也是莊嚴,唯有目光如炬,然而燃燒的也是冷火。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他說:“我出獄後,曾經四處尋找過你,北京天津找遍了,然而一無所獲。”
  
  這時侍者用托盤送上了熱咖啡和橘子水,小桐把咖啡端到希靈面前,又自己掂量著給她放了方糖。希靈端起杯子啜飲了一小口,然後問道:“那我倒是沒料到,表哥竟然這樣惦記著我。”
  
  何養健聽了這話,很突兀的輕笑了一聲。
  
  一口甜苦的熱咖啡下了肚,希靈的身體得到了一點補給,身邊又坐著個小亡命徒似的小桐,她漸漸鎮定下來,唇上那抹假笑就越發假得肆無忌憚了:“表哥如今重新得了自由,舅母一定高興極了吧?”
  
  何養健望著希靈,臉上忽然顯出了認真的神情:“她死了。”
  
  不等希靈回答,他繼續說道:“她賣了家裡的房子和莊子,想用全部家當贖我出去,結果被人騙去了幾十萬,一急之下,心髒病發,死了。舜敏為了救我,嫁給了一個惡棍,嫁了不到半年,也被那人失手打死了。剩下舜華一個人流落在外,如今沒有音信、不知死活。”
  
  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的注視著希靈,聲音很輕:“表妹,我現在是,家破人亡。”
  
  希靈歪著腦袋,一挑眉毛:“可憐啊,表哥。當初你英姿勃發前途無量,誰料到後來會有這麼一場大劫?這也正是——”她微微一笑:“人算不如天算呀!”
  
  何養健點了點頭,然後說道:“表妹,記得在我入獄之前,你曾對我海誓山盟情深意重……”
  
  不等他把話說完,希靈搶著笑道:“表哥不要笑話我了,我這做了人家姨太太的人,又怎麼高攀得起表哥你呢?”
  
  何養健凝視著希靈,目光越來越冷,從冷火變成了寒冰:“所以,你就要置我於死地,對不對?”
  
  希靈剛剛低頭喝了一口咖啡,此刻聽了這話,她抬眼注視了何養健,同時嘴角微翹,露出了一個得意而又險惡的笑容。陽光虛化了她的面部輪廓,她只剩了彎眉長睫紅唇,看起來正是個欲顯未顯的邪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作祟。
  
  抬手拉攏身邊窗簾遮了陽光,她在陰影之中恢復全貌。在何養健的眼中,她這一回,真是徹底的現了原形。
  
  手按餐桌站起身,他垂下眼簾,對著希靈最後說道:“代我向陸克淵問好。我想我和他,也一定還有再相見的機會。”
  
  說完這話,他轉身要走,可走出兩步之後停下來,卻又彬彬有禮的回頭說道:“險些忘了,我應該向你和陸克淵補一聲道喜。”
  
  希靈用小勺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攪著咖啡,手托著下巴仰臉笑道:“多謝,可惜呀,大哥今非昔比,沒法子和我們同喜了。”
  
  何養健對著希靈又一點頭,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餐車。希靈盯著他的背影,同時從鼻子裡呼出了兩道涼氣。
  
  小桐起身坐回到了她的面前,低聲問道:“他是不是你的那個什麼——”
  
  “對,就是他!”
  
  “你和他也好過?”
  
  希靈哼了一聲:“好什麼好,不過是玩玩而已。只許男人玩女人,不許女人玩男人嗎?”
  
  小桐皺起了眉毛——不但眉毛皺著,連鼻梁都聚起了細紋:“你怎麼這麼不安分啊?以後你可不能這樣了!”
  
  “你懂什麼?再說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我是個自由人,現在我可是陸太太了。”
  
  小桐聽了這話,倒是沉吟了一下:“要是遇到好的,也行。”
  
  希靈當即一瞪眼睛:“你呀?”
  
  小桐不甘示弱,和她對著瞪眼:“對,就是我!我就是好!”
  
  “好你個大頭鬼!喝你的橘子水吧!這一路你給我打起精神來,沒聽他說嗎?我害得他家破人亡了呢!”
  
  “那你還有心思笑?”
  
  希靈的黑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顯出了不好惹的蠻橫相:“要不是聽了這個好消息,我還笑不出來呢!”
  
  小桐咕噥道:“壞女人。”
  
  希靈輕輕一拍桌子:“知道我壞,還跟我上頭上臉?”
  
  小桐一翻白眼:“我也是壞男人!”
  
  希靈正在喝咖啡,聽了這話,當即一口咖啡噴將出去。慌忙用餐巾捂嘴咳嗽了幾聲,然後她情不自禁的對小桐做了個鬼臉。小桐紅了臉,一時間無話可說,只好端起玻璃杯,猛灌了一大口橘子水。
  
  希靈笑歸笑鬧歸鬧,但是在接下來的旅途中,她不許小桐離開自己半步。頭等車廂中並沒有何養健的蹤影——頭等車廂裡沒有他就好,橫豎等到火車到了奉天,她就算是回了自己家,不怕何養健敢偷襲自己。
  
  至於何養健如今以何為生,她倒是不甚感興趣。在她心中,這是個“過去”的人了,既沒有意義、也沒有價值了。她縱是有精力,也不會放到他的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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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2:22 |只看該作者

  小桐沒理她,心想萬一洋車翻了呢!洋車要是翻了,有自己在旁邊,一把就能把她從車上拎下來。
  
  小桐像匹小馬小驢似的,喘著粗氣甩著熱汗,把希靈護送回了家裡去。他倆到家吃喝休息,姑且不提,只說何養健在二等車廂裡排著隊伍下火車,到了月台上,他舉目眺望了一番,如他所料,沒有看到希靈。沒有看到就沒有看到,他這一回另有任務在身,本來也不是為了尋仇而來的。
  
  他走出火車站,找了家旅館住下,旅館並不高級,房間和被褥都是馬馬虎虎,但是對於平民旅人來講,也就足夠安身過夜。何養健在經歷過了監獄歲月之後,就感覺生活中沒有什麼艱苦是不能忍受的了。況且旅館馬虎,房錢也一樣馬虎,他現在是一無所有的人,能省下一個子兒,算一個子兒。多省下幾個子兒,就夠吃頓飽飯的——平白無故的,誰會白給你一頓飯吃?
  
  先前的何養健從來沒想過一頓飯也會有價值。現在他明白了,飯真是了不得的東西,一頓不吃餓得慌,幾頓不吃,人的尊嚴和志氣就都沒了。
  
  在旅館內洗了把臉喝了杯茶,他把周身上下打掃干淨了,然後提著一只牛皮公文包出門,去拜訪某某將軍。將公文包裡的一封信和一張支票雙手奉到將軍面前,他算是完成了一樁差事。靜靜的坐在一旁,他等將軍指揮秘書寫出了回信,便把回信仔細放好,然後彬彬有禮的告辭退出,回旅館去,吃了一頓客飯。
  
  提防著臭蟲和跳蚤,他淺淺的睡過一夜。起床之後乘坐最早的一列火車南下,他回到了天津。
  
  從奉天到天津,路途有限,而大小車站的數目無限,何養健在火車裡坐了個昏天黑地,到達天津之時,已是翌日的下午。他現在在天津也有個小小的住處,算是他一個人的家,匆匆回家洗漱了一番,他胡亂吃了幾口東西,便拎著公文包又出了門。
  
  這一回,他步行到了白公館——白子灝公館。
  
  對於白宅的門房來講,他算是一張新面孔,但還不是完全的陌生。聽差迎出來向他笑了一下,他便開口說道:“白先生現在方便見客嗎?”
  
  聽差問道:“您是何先生吧?從奉天回來了?”
  
  何養健也點頭笑了笑:“是,回來了。”
  
  聽差一邊請他進門,一邊說道:“老爺八成是起來了,您等著,我打電話進去問問。”
  
  白宅的門房裡都安裝有電話機,線路鋪進內宅的各個房間。聽差抄起聽筒做了一番詢問,末了對著何養健說道:“起來了,讓您直接進去就成!”
  
  何養健道了一聲謝,然後邁步走向公館深處。繞過一重房屋,他掀簾子進了正房,房內一片陰涼,角落裡嗡嗡的轉著一台電風扇。午睡剛醒的白子灝歪在一架大羅漢床上,一張嘴大張大合,正在咯吱咯吱的咀嚼冰塊。看見何養健高高大大的走進來了,他懶洋洋的含著冰塊打了個哈欠,並沒有要搭理對方的意思。
  
  於是何養健先開了口:“我是下午剛下火車,先把回信給您送來。”
  
  白子灝大概實在是沒睡醒,眼皮沉沉的只能抬起一半,話也懶怠說,只從鼻子裡向外哼了一聲。
  
  何養健打開公文包,低頭取出回信,向前一直放到了羅漢床上。白子灝把信展開掃了幾眼,然後笑了一聲:“媽的,原來按輩分,他得叫我叔,現在我老子一沒,我就成他老弟了。”
  
  何養健默然無語的站在一旁,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太高大,和這精致奢華的環境不相配。但是他不能走,為了生存,他無論如何得站到底。
  
  白子灝被冰渣子嗆著了,卡卡的咳嗽了幾聲,然後坐起身來環顧一圈,末了對著何養健一動眉毛:“痰盂!”
  
  何養健愣了愣,隨即從羅漢床旁端起了痰盂,送到白子灝面前。白子灝力道十足的向內啐了一口,又用力清了清喉嚨,這回嗓子痛快了,他才又開了口:“他見著我那張支票,臉上笑沒笑?”
  
  何養健彎腰放下痰盂,端過痰盂的手卻是不知道如何安置——手背上濺了幾點白子灝的唾沫,這讓他感覺很惡心,可是當著白子灝的面,他又不便掏出手帕公然的擦。
  
  “笑了。”他言簡意賅的回答。
  
  白子灝一聽這話,也笑了,一邊笑,他一邊又橫了何養健一眼。何養健的確是太高了,高到站在哪裡都礙眼,尤其是在永遠也不能再站起來的白子灝面前,他越發成了個刺目的存在。
  
  於是白子灝像啐痰似的啐出了兩個字:“蹲下!”
  
  何養健沒聽明白,抬眼看他,看他從腰往下纏了薄薄的毯子,毯子下面有起有伏,但起伏到了一半,便是戛然而止。
  
  白子灝看出他是沒懂,於是多給他加了幾個字:“傻大個子,給我蹲下!”
  
  何養健的姿態僵硬了一下,但是慢慢的,他還是單膝蹲了下去——這一回,他就比床上的白子灝矮一點了。
  
  白子灝看著他,心裡有種微妙的嫌惡,大概因為他們兩個算是難兄難弟,都在肅希靈的身上栽了天大的跟頭。本來他也快把何養健這個人忘了,還是有一天在個闊朋友家裡閒談時,朋友家的僕人來報,說是何養健來了。白子灝這才想起來,世上還有這麼一號人物。
  
  那位闊朋友和現在的白子灝有交情,和當初的何養健也有交情,何養健出獄之後衣食無著,名譽更是敗壞到底——說來也是可笑可歎,他所頂的那些罪名,若是放到白子灝的頭上,白子灝本人不但要滿不在乎,社會上也不會對白子灝多做抨擊,因為都知道白子灝是個紈褲少爺,紈褲少爺若是干了好事,那才叫稀奇;但何養健不是紈褲少爺,他是出了名的道德模范國家棟梁,他是靠著名譽換前程的人。
  
  所以他的所作所為,就等同於是自絕於天下。除非改朝換代,否則政府機關裡,是不會再要他這麼個聲名狼藉的罪人了。
  
  他走投無路,又不想死,只能四處奔波著尋找舊友,希望能討一條活路。結果舊友們對他冷嘲熱諷袖手旁觀,倒是白子灝像撿野貓野狗一樣,把他收到手下,給了他一口飯吃。白子灝這麼干,也並不是發作了慈悲心,而是沒使喚過這麼高級的跟班,花幾個小錢就能驅使一位棟梁當牛做馬,他閒極無聊,認為這也是一樁很有趣的消遣。
  
  在另一方面,何養健認為在白子灝手下討飯吃這件事,僅比自殺好一點點。但是他還不甘心死,那就只好拋卻尊嚴和驕傲,硬著頭皮掙扎過活。
  
  感覺白子灝是把那封信研究透了,何養健這時開了口:“我在奉天遇見了肅希靈。”
  
  白子灝立時坐正了身體:“她真在奉天?她在奉天的哪裡?”
  
  何養健答道:“我是在去奉天的火車上遇見她的,下火車之後就走散了。”
  
  白子灝又問:“看見陸克淵了嗎?”
  
  何養健一搖頭:“沒有。”
  
  白子灝抬手摸了摸下巴:“有人說陸克淵死了,也有人說沒死。既然那個婊子是在奉天,那麼陸克淵如果活著,肯定也是在奉天。”
  
  說到這裡,他對著何養健一抬下巴:“那婊子現在看著怎麼樣?是落魄還是得意?”
  
  何養健答道:“看著還不錯,身邊跟著個少年。”
  
  白子灝的臉上沒笑容,只從鼻子裡向外冷笑了一聲:“難道她是又勾搭上新的了?”
  
  用力又清了清喉嚨,他這回忘記了要痰盂,直接啐到了地上去:“媽的,老子現在騰出手,也該去把那小婊子抓過來卸一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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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2:30 |只看該作者
五十二章 夜驚(一)
  
  希靈出了醫院的大門,氣定神閒的上了汽車。醫院是日本醫院,格局不大,診金不低,其中婦科最為有名。希靈自己算著日子,認為肚裡的小家伙也該出來見天日了,然而小家伙在娘胎裡住得十分穩當,頗有幾分安居樂業的意思。希靈摸不清這小家伙的心思,只得前來向醫生咨詢。
  
  駕駛座上的小桐等她把汽車門關嚴實了,便一邊開汽車,一邊頭也不回的問道:“醫生怎麼說?”
  
  希靈“唰啦”一聲抖開一把小折扇,且扇且答:“說是這不稀奇,十天之後要是還沒動靜,再來瞧瞧也不遲。”
  
  說到這裡,她突發奇想,隨口說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越是想見,越見不著。”
  
  小桐沒理會,換了話題問道:“車裡挺干淨吧?我早上剛收拾過。”
  
  這輛汽車乃是希靈從葉東卿手裡討來的二手貨,葉東卿換汽車換得很勤,並且不把汽車當成貴重東西看待,說淘汰就淘汰。希靈在葉東卿面前不很要臉,葉東卿有一次見她瘦骨伶仃可憐見兒的,出出入入還要乘坐洋車長途顛簸,便一時憐憫,問她:“這破汽車你要不要?你要的話就開走。”
  
  希靈不假思索,一口答道:“要!”
  
  從這一天起,希靈就又擁有了自己的私家汽車。小桐總把汽車打掃得干干淨淨,兩人一個開車,一個坐車,只要不拌嘴的話,就都很舒適。但是想要長久的保持和平,也難,小桐像是個火藥桶,伸著捻子四處找火,希靈更不是慈悲為懷的性情,好在二人吵完就算,永遠不記仇。
  
  此刻聽了小桐的話,希靈伸手四處的摸了摸,然後答道:“是干淨。”
  
  小桐又問:“今天還去不去葉家了?”
  
  希靈一搖頭:“不去了,前天不是去過一次了?”說到這裡,她自嘲似的一笑:“早知道如今要這麼巴結她,當初就不和她做對了。”
  
  小桐一轉方向盤,調轉車頭往家裡開,同時在心裡想希靈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哪有像她這樣的女人,年紀輕輕,四面八方卻是已經豎了一圈死敵。目光掃過後視鏡,他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她面無表情的向後靠著,偏過臉往窗外望。這個角度看過去,顯得她眼睛很黑,睫毛很濃,眉毛彎彎的掃入鬢角——眉眼太鮮明了,他都收回了目光,眼中還留著她的殘影。
  
  小桐喜歡看她,看她一舉一動都不合自己的意,看得忍不住要訓她管她,看得眼珠都移不開。他其實是個冷漠的性子,對待一切都像是不動感情,唯獨對著希靈,他永遠氣急敗壞、永遠怒火萬丈——你看她這麼大的人了,竟會連飯都不好好吃;你看她這麼大的肚子了,還滿不在乎的亂跑亂跳;你看她這麼弱的身體,天冷了還臭美著不肯添衣服。你看你看,你看她這麼讓人不省心,他能不生氣嗎?能不說她嗎?
  
  她以為她比他大了四五歲,他在她面前就是小孩子了。她哪知道人的大小不是只看年齡的,在他眼裡,她才是不懂事不聽話的小丫頭呢!
  
  小桐揣著滿肚子的理直氣壯,但是知道希靈不會理解,所以也就不往外說。把汽車一路開回家中,他跟著希靈進了裡間屋子。
  
  希靈坐在床邊,彎了腰要去脫皮鞋,小桐搶著蹲下來,給她解開了皮鞋絆兒。希靈當即一抬腳,在涼席上盤腿一坐。從枕頭下摸出了一本賬簿,她翻開來,開始算賬:“葉東卿上次介紹的那筆生意,現在開工了沒有?”
  
  小桐答道:“開工了,不就是那三千套軍裝嗎?”
  
  希靈點了點頭,然後說道:“記著點兒,後天去趟葉家,該給的回扣得給她。”
  
  小桐也在床上坐下了:“她那麼有錢,還在乎這點回扣?”
  
  “你不懂,一筆是一筆。她給我汽車,那是情分;我給她回扣,這是規矩。”
  
  說完這話,她對著小桐一揮手:“去,你搬把椅子過來坐,又不是小孩子了,少跟我在一張床上呆著!”
  
  小桐一撇嘴,下床拎了把椅子過來。希靈這時歎了口氣,又道:“咱們賺的都是辛苦錢,辛苦到什麼時候才能積少成多呢?要是有機會發一筆邪財就好了。”
  
  然後她問小桐:“你說,金婉心得有多少錢?”
  
  小桐搖了搖頭:“那誰知道。”
  
  希靈忽然有些悵惘,自言自語的又嘀咕道:“太慢了。”
  
  小桐望向了她:“什麼太慢了?”
  
  希靈沒理他,自顧自的又說:“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想我,我一走,金婉心肯定更要動手動腳的占他便宜了。真氣人!”
  
  小桐明白過來,因為不屑之情太過強烈,一時間不知如何表達,故而只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希靈說話東一句西一句,沒個要領,小桐也懶得追問。結果如此過了幾日之後,小桐很驚訝的發現希靈膽大包天,孩子沒生出來,鋌而走險的主意先生出來了!
  
  希靈把工廠旁的一片破房子破院買下來,然後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讓泥瓦匠進去修修補補,把將要坍塌的房屋加固了一番,又在外面砌了一圈圍牆。對外,這是自強工廠的一處新倉庫;對內,倉庫裡除了棉花布匹之外,還藏了些許來路不明的軍火和鴉片。
  
  這項生意的合伙人,乃是金山。為了陸克淵,希靈心裡是恨金山的,但她心裡越恨,臉上越和氣,行動越加緊,要在翻臉之前,將金山利用個徹底。金山常年的鬧窮,錢永遠不夠花,所以開始自力更生,利用軍隊干些見不得人的買賣。和希靈聯手之後,他那些走私得來的軍火和鴉片在城內有了妥善的安放之地,而希靈當然不能讓他白放——以著保護倉庫的名義,希靈甚至向他討來了幾支手槍和若干子彈。
  
  而興許是這些時日她太耗心血的緣故,這天夜裡,她自從躺下開始,就覺著心裡慌慌的難受,肚子沉甸甸的,也一直是向下墜著疼——但又沒疼到不能忍耐的程度。
  
  她抱著肚子輾轉反側,不知道自己這是不是要生。今天下了一天的雨,外面陡然冷得宛如秋天,她在床上躺得溫暖,也懶得起身。
  
  如此熬了一兩個小時,她感覺勢頭有點不對——那疼痛加劇了。
  
  家裡是沒有接生婆子的,真要是生在家裡,可沒有人幫忙。希靈咬牙坐起身,摸著黑穿了衣裳,然後彎著腰下了地,走出門去喊小桐。小桐住在廂房,距離她並不遠,然而她疼得氣息都亂了,掙了命的發聲,也只能發出幾聲蚊子哼。強撐著走到廂房窗前,她一手扶著窗台,一手攥了拳頭敲玻璃窗:“小桐!醒醒!”
  
  房內立刻有了回應:“你怎麼了?”
  
  希靈有了哭腔:“肚子疼,得去趟醫院。”
  
  這話說了不過半分鍾,房門一開,小桐一邊提鞋,一邊單腿跳了出來。一手抓住希靈的胳膊,他想背她,然而她前頭正鼓著個肚子;想要抱她,她搖了搖頭,卻又不肯。
  
  於是小桐架著她走,三步兩步的出了後門,他幾乎是把希靈直接塞進了汽車裡。然後自己跳上駕駛座,他發動汽車駛上大街,開出不遠之後,他忽然感覺不對勁。
  
  此刻是午夜時分,萬籟俱寂,街上連條狗都沒有。然而在他的汽車後方,竟然遙遙的又出現了兩輛汽車,那兩輛汽車像是埋伏已久一般,此刻並駕齊驅的加了速,分明是向他這邊追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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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2: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夜驚(二)
  
  小桐想起了當年往事——那一年在天津,希靈的汽車就曾受過白子灝的突襲,若不是有陸克淵趕來救命,希靈的性命,很可能就在那時交待了。
  
  後方這兩輛神出鬼沒的汽車是什麼來頭,小桐不知道,但是一顆心向上提到了喉嚨口,他生出了不祥的預感。一腳將油門踩到了底,他一邊加速一邊頭也不回的說話:“你忍住,坐穩了!”
  
  無需他的提醒,希靈也回了頭。眼看那兩輛汽車越追越近,她捂著肚子,逼迫自己忽視疼痛:“車裡有手槍嗎?”
  
  小桐一手扶著方向盤,歪了身體將另一只手伸到座位下去。姿態扭曲的摸了又摸,他忽然一躍而起坐直了身體,底下的手抬起來,手中就已經多了一把手槍。希靈見狀,提高聲音說道:“往大街上開,實在不行就開槍,不怕出人命!”
  
  這話剛說完,小桐猛的一打方向盤,讓汽車險伶伶的原地拐了個直角,一頭沖進了一條小路上去。這個拐彎是臨時決定,因為誰也沒想到前方的十字路口燈光一閃,又有一輛汽車朝著他們開了過來。小桐不能判斷那輛汽車是敵是友,只能把它也歸入追兵一類。小路直通另一條大路,並不是死胡同,可是借著路燈光芒,小桐就見路口晃著幾個人影,全是黑衣打扮,分明是在那裡等候一陣子了!
  
  這一回,前有埋伏後有追兵,小桐單槍匹馬,也沒法子了。
  
  稍稍的放慢了速度,他把心一橫,大聲問道:“你還能不能挺住?”
  
  後方響起了希靈的聲音:“能!”
  
  小桐把手槍向後一扔,吶喊一樣的告訴她:“拿住了!一會兒我讓汽車靠邊停一下,你抓住機會下去,往黑胡同裡跑!”
  
  希靈急道:“那你呢?”
  
  小桐答道:“我繼續往前開,把他們引過去!”
  
  希靈撿起手槍,用汗津津的手攥了住:“不行!要跑咱倆一起跑!”
  
  小桐從後視鏡內狠狠的看了她一眼,然後咬牙切齒的吼道:“你少廢話!看准前頭那個胡同口沒有,我馬上就停!”
  
  話音落下,後方傳來一聲槍響,希靈的汽車隨之一歪一滑,小桐慌忙轉動了方向盤,然而汽車輪胎已經被子彈打爆了一只,汽車不聽他的指揮了!
  
  希靈隨著慣性撞上了車門,肚子裡那條小生命像是受了驚,猛然開始在她體內拳打腳踢。她並沒有痛叫出聲,所有的力量都被她匯聚到手上腿上了,小桐一腳踩了剎車,回頭對她吼了一聲“跑”。她一言不發的推開車門,當真一大步跳下了汽車。一股熱流順著大腿向下趟,不知是鮮血還是羊水。一只手緊緊攥住了她的腕子,是小桐。
  
  小桐拽著她,向往路旁的黑胡同裡鑽,然而後方那兩輛汽車流星一般的疾馳而來,一前一後的追上了他們。眼看汽車上下來人了,小桐不管不顧的把希靈往黑暗處一推,然後擋在胡同口,對著來人問道:“你們是誰?誰派你們來的?”
  
  來人冷笑了一聲,向前一揮手。小桐見勢不妙,撲上去想要抓住一個最近的人當人質,然而一把手槍在他後腦勺上狠砸了一下,他在劇痛之中只覺眼前一黑,然後便失去了知覺。
  
  小桐再醒來時,已是凌晨時分。
  
  夏季,天亮得早,太陽一出,周圍就有了行人。胡同裡的百姓一推大門,看見了胡同口的髒土堆上倒著個滿頭血的小伙子,就嚇得狂呼亂叫起來。而他們這麼一叫,倒是把小桐給震醒了。
  
  小桐懵裡懵懂的坐起來——愣了能有半分多鍾,他“忽”的站起身,原地轉圈喊了一嗓子:“太太!”
  
  這一聲就把他的嗓子喊劈了,他走腔變調的又喊:“希靈!”
  
  當然沒有回應,於是他揪住身邊的一個老婆子,要哭似的問道:“你看沒看見我家太太?她這麼高,穿著花裙子,還懷著孩子,你看沒看見?”
  
  老婆子被他那滿頭干凝了的黑血嚇著了,哆哆嗦嗦的拼命搖頭。而小桐忽然松手轉身飛跑到街上,就見自家的汽車開著車門停在路邊,而車門前的土地上,散落著一地珊瑚珠子。
  
  面無表情的張開嘴,他在喉嚨裡發出了一聲小野獸般的嗚咽。
  
  隨即瘋了一樣的跳上汽車,他橫沖直撞的駛出小路,直奔葉家。他不能坐等著希靈讓人劫去,他得竭盡所能的去搬救兵。救兵都有誰?葉東卿算一個,金山也算一個,還有陸克淵——老婆要生孩子了,丈夫不聞不問,自顧自的在上海軋姘頭吊膀子!什麼東西!混蛋畜生!
  
  所以自己得給他發電報!希靈像個傻子似的天天想他念他,小桐不能讓她白想白念!
  
  還有,那幫黑衣人是誰?白子灝還是何養健?還是另有其人?希靈到底還有多少仇家?她怎麼就那麼能惹事?怎麼就那麼招人恨?
  
  小桐越想越急,越急越想,最後他咧了嘴,一邊奔走,一邊無聲的哭了起來。他不怕奔走不怕累,他就怕自己是白忙活,就怕自己是來不及。他想她要是死了可怎麼辦?她要是死了,世上就再也沒有她了,自己再想她,哪怕想死了,也見不著她了!
  
  小桐不知道,希靈此刻還活著。
  
  活著,但是被五花大綁成了個粽子樣,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嘴也被布團堵著,氣都喘不過來。周圍是一片墨黑,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而她多虧嘴裡塞著那一團布,再怎麼咬牙,也不至於傷了舌頭。
  
  她疼,肚子疼。
  
  雙手被反剪著綁到了身後,兩只腳也被繩子從腳踝那裡捆住了。她極力的叉開雙腿,然而不知道如何調動僅存的一點力氣。
  
  在這之前,她也暈過去了一次,昏迷之前她聽那幾名黑衣人對話,其中幾個人全帶著天津衛的口音。此刻醒過來了,她想了想,猜出對方大概是白子灝派來的人馬。
  
  白子灝從來沒流露出過和她和解的意思,她也知道,他們之間,和解不了。
  
  此時身下一震,希靈忽然聽見了火車汽笛的聲響,身體隨著慣性晃了一下,她心中一驚,暗想自己難道是在火車上?
  
  額頭向前撞上了硬物,她用面頰和鼻尖再去感受猜測,發現那撞疼了自己的東西,乃是冰冷的鐵欄桿。如果沒猜錯的話,自己如今是在密封車廂內的一只鐵籠子裡。看來這幫人是要把自己帶回天津去,至少,是不會立刻殺了自己。
  
  從奉天到天津,還有很長的路走。於是希靈把熱淚當水咽下去,將口中布團垂下的一角貼上欄桿,她用肩頭把布角按住了,開始試著搖晃腦袋,想要扯掉口中的布團。背在身後的兩只手也互相摩擦了——她腕子細,還是有可能掙脫繩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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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夜驚(三)
  
  希靈費了天大的勁,終於把嘴裡那一團布扯了出來。這個時候,她的脖子和肩膀經過了無數次的運動,都已經酸痛得不能再動。與此同時,她肚子裡的疼法一會兒一變,像是有一只手抓了她的五髒六腑以及孩子,不是拽就是擰。腳趾頭在皮鞋裡痙攣似的蜷起來,她極力的張開雙腿——如果要生,那就生吧!
  
  然而那孩子只是翻江倒海的折磨她,並不是真的要脫離她。她仔細的感受著體內的變化,認為大概還是沒到生產的時機,因為從肚皮的尺寸來看,這個孩子並不大,至少,絕沒有大到生產困難的程度。饒是她骨盆窄,也不至於卡住了它。
  
  張開嘴深吸了幾口氣,她閉了眼睛,在心裡給自己打氣鼓勁。黑暗不會是永恆的,火車總有到站的時候,她還要等著再看見太陽,還要等著死裡逃生,帶著孩子去見陸克淵。
  
  那麼可愛的男人,她放手不要,留給金婉心?白日做夢!不可能!
  
  倒伏下去喘息了片刻,她閉上眼睛節省體力,把全部精神都集中了手腕上。很有耐心的百般變換了兩只腕子的位置和姿態,她萬事都往好的哪方面想,比如肚子疼是很折磨人,可是肚子疼得厲害了,手腕就不疼了,皮膚鈍鈍的,被繩索勒掉一層皮也不在乎。
  
  忽然猛的一閉眼睛一出聲,她從繩套中生生抽出了一只手。
  
  手抽出來,別的顧不得,先動了動五根手指。手指都在,也都聽使喚,這讓她放了心。很艱難的翻過身,她把另一只手也抬了起來——好,另一只手也是完好無損的,手指頭都還在都能動,就算是勝利!
  
  然而未等她要為勝利喜悅,一陣劇痛從腹中爆發開來,她失控一般的尖叫出聲,聲音隨即又被火車車輪的轟隆隆行進聲所掩蓋。摸索著掀起裙擺退下短褲,她在黑暗中圓睜二目,大口吸氣大口呼氣。身下本來是濕漉漉的冰涼,這時體內奔湧出一股腥熱的暖流,滾燙的幾乎要讓她漂浮起來。慌忙抓起那團布塞回口中,她咬緊了布團抓住了欄桿——抓住了幾秒鍾之後又松開,她屏住呼吸向前伸手,撕撕扯扯的去解腳踝上的繩套。麻繩粗硬如鐵,怎麼解也解不開,她急了,拼命的去扯去摳,待到兩只腳終於分了開,她從鼻子裡哼出了一聲哭泣,隨即重新抓住了身邊的鐵欄桿。
  
  這一回,她清清醒醒的度過了分娩的每一秒鍾。
  
  孩子果然是小,像條魚似的從她體內沖了出去,沖得她血流成河,只剩了悠悠一口熱氣。掙扎著坐起身從腿間抱起了那個熱騰騰滑溜溜的小東西,她摸到了自己和小東西之間最後的牽扯——臍帶。
  
  扭頭“呸”的一聲吐掉了口中的布團,她俯下身,用牙齒一點一點的咬斷了臍帶。小東西“呱”的哭出了聲音,希靈也力不能支的委頓下去。身體倒了,手臂卻還緊張的蜷縮著,把這一小團呱呱哭叫的嫩肉摟入懷裡。
  
  “媽沒奶給你吃。你得給我挺住。”她在心裡對這團不分首尾的嫩肉說話:“咱倆都挺住,過了這一關,你就是陸少爺,你要什麼,媽給你什麼!”
  
  她對著嬰兒許大願,也是對著自己許大願。一想到這團嫩肉裡流淌著陸克淵的血,長大之後——她如夢方醒似的慌忙伸手在嬰兒身上摸了一氣,末了心滿意足的笑了。
  
  是個男孩。長大之後,又是一個小陸克淵。不過他的爹厲害,娘也厲害,所以他將來不必打打殺殺的闖江湖混日子。他會是個漂漂亮亮的小少爺,瀟瀟灑灑的大少爺,還要像他的爹一樣,有一雙勾人的大眼睛。
  
  懷裡有個小陸克淵,外面還有個大陸克淵,心愛的兩個人都在人間,她怎麼捨得死?
  
  所以希靈靜靜躺著,一動不動,最溫暖的胸口給了嬰兒,她和嬰兒分享有限的一點熱量,很珍惜,不浪費。
  
  她要休息,要恢復,要讓呼吸平順,要讓傷口止血。
  
  不知過了多久,希靈忽然睜開眼睛,感覺火車是停了。
  
  懷裡這團嫩肉還帶著暖意和呼吸,她圓睜二目,一雙眼睛適應了漆黑的環境,依稀也能看出周遭深深淺淺的陰影。下意識的撅起嘴唇親了親嬰兒的小腦袋,她這一回,真覺出自己是給自己生了個親人。
  
  兒子真是好樣的,沒有奶水,沒有光明,然而她讓他挺住,他就真挺住了。這才叫母子一條心,這才不枉她忍痛受苦的懷他生他。一條細胳膊把嬰兒摟住了,她一點一點的坐起來,伸手把纏在腳踝上的短褲往上提——不管怎麼樣,她畢竟是個女子,再狼狽,也不能光著屁股見人。
  
  然而火車忽然又開動了,這一回是從黑夜開進了白晝裡去,因為車廂縫隙中射進了星星點點的陽光,陽光微弱,照不到希靈的眼裡去,然而希靈盯著籠外地面的點點光斑,身上的疼痛消退了些許,她的腦筋又開始緩緩的轉起來了。
  
  接下來的整整一天裡,希靈都很安靜,連呼吸都拿捏著分寸力道,一點多余的體力都不肯消耗。正午時分,一抹陽光掃過了嬰兒的臉,她低頭看著,嚇了一跳——沒見過這麼髒這麼小的臉,滿頭滿臉也不知道糊的都是什麼髒東西,簡直連眉目都看不清楚了。
  
  然而希靈依舊很喜愛他,在心裡給他起了個乳名,叫小寶。若不是怕浪費唾液加劇干渴,她簡直肯效仿母獸,一口一口的把小寶舔干淨。
  
  小寶只是睡,希靈也趴伏著不動。車外下了小雨,雨滴敲得車廂鐵皮一片輕響。希靈認為自己運氣好,否則人蜷縮在這悶罐車廂裡,熱也熱死了。
  
  車內的光斑漸漸消失了,氣溫也漸漸降低了。希靈繼續靜等,等到太陽下山去,等到火車停下來。
  
  終於,在很久很久之後,希靈聽到了一聲鏗鏘巨響,是悶罐車廂的鐵門,被人從外面打了開。
  
  冰涼潮濕的空氣立刻湧入,讓希靈登時睜大了眼睛。把小寶往懷裡又摟了摟,她抽抽鼻子,聲音細細的哭了起來:“救命……給點水喝吧……我生了孩子……我要死了……行行好,給點水喝吧……”
  
  上車的人顯然也意識到了異常,有男人粗著喉嚨開了腔:“哎?這怎麼回事?這小娘們兒半路上下了個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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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公平(一)
  
  幾名大漢雙手叉腰,對著籠子裡的女人和嬰兒犯了難。按照他們的本意,他們本來只是想把這個小女人往籠子裡一裝,安安生生的運到天津——到天津的時候正好是後半夜,他們把小女人當成貨物往下一卸,掩人耳目的運走便是。哪知這小女人竟然是買一送一,半路上居然還擅自添丁進口了。
  
  上頭的人要的是小女人,並且得是活著的小女人,所以不能讓這小女人活活的渴死餓死,至於小女人懷裡的嬰兒——大漢們面面相覷,雖然都是惡人一流,不過自己忖度著,也犯不上非跟個剛出娘胎的奶娃子過不去,所以他們決定對這個嬰兒視而不見,希靈要喝水,他們就端來一大碗涼水給了她。
  
  希靈見了水,張嘴撲上去就要喝,然而嘴唇都碰到碗邊了,她忽然又想:“剛生了孩子,能喝涼水嗎?”
  
  能不能喝,她不知道,但是由大口痛飲改成了小口啜飲,她一點一點的喝,不讓冷水冰了自己的身體。自己喝,她又含了水想哺給小寶,然而小寶軟綿綿的只是睡,完全沒有要吃要喝的意思。
  
  大漢們沒有耐心欣賞她們的母子情深,連拉帶拽的把希靈從籠子裡揪出來,他們捎帶手的又從欄桿縫隙中扯出了麻繩,希靈一見,立刻小聲哭道:“別綁我,我不叫也不逃,你們綁了我,我就沒法抱孩子了。我真不叫,我知道我叫也白叫。我也不逃,我沒力氣逃,你們讓我走,我也走不動了。”
  
  一人用手指了指她的鼻尖:“你知道就好。”
  
  然後希靈被他們拎了出去。希靈隨著他們拎,能不走路就不走路,橫豎腳上還有皮鞋,拖在地上也磨不到皮肉。像只半死的鳥似的,她耷拉了一身的羽毛,一身的衣裙髒得失了本來面目,兩條腿更是五色斑斕,和她懷裡的嬰兒是一個顏色。拎著她的大漢都皺了鼻子,硬著頭皮把她往汽車裡扔。希靈蜷在後排座位上,眼珠轉動著斜視窗外——不知道這是哪一處貨站,周圍黑茫茫的,真是沒有自己逃生的路了。
  
  用手指試了試小寶的鼻息,她放了心,小寶氣息平穩,是真的還在睡。這個時候,她真想一口把小寶吞回肚子裡,手臂抱得再緊,也不比肚皮能夠遮風擋雨。
  
  “你們是白子灝派來的人嗎?”她怯怯的問,聲音是細弱可憐到了極致。
  
  然後她得到了一聲呵斥:“吵什麼吵!”
  
  她立刻就閉了嘴,不吵了。
  
  汽車開得快,一路拐彎抹角,讓她記不住路線。直到看見燈火了,她才意識到自己這是進了城。車門鎖著,身邊就是個虎背熊腰的惡漢,她留神著車窗外的光景,沒有找到人多的地方,只好暫時收了跳車逃命的心。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車剎在了一扇小門前。大漢拎著希靈跳下汽車,大步流星的推門走了進去。希靈這回踉踉蹌蹌的跟上了他,路很平,然而她走得深一腳淺一腳,是腿上一點力氣也沒有,腳腕子都是軟的了。
  
  最後,她被大漢拎進了一間孤零零的小房子裡去,房內開了電燈,亮如白晝。希靈進門時被大漢搡了一下,當場向前撲倒在地——手裡抱著小寶,她用瘦削尖銳的胳膊肘著了地,這一下子可讓她又覺出了疼痛,仿佛關節都被撞碎了一般,她嗚咽著哀鳴了一聲。
  
  她哭了,前方卻是有人笑了。掙扎著抬起頭向前看,她看見了輪椅上的白子灝。
  
  白子灝穿著單薄的白綢小褂,照例用一條毯子遮蓋了雙腿。手裡端著一玻璃杯白蘭地,他面色紅潤,雙目有光,興致勃勃的向希靈開了口:“小老六,好久不見了啊!咱們分開這麼久,想沒想哥哥我啊?”
  
  希靈坐起來,不言語,只騰出一只髒手來,一邊哼哼的哭,一邊用手背擦眼睛。
  
  白子灝看清了她的模樣,笑瞇瞇的又一咂嘴:“嘖!行啊,人看著不大,肚子倒是挺爭氣,我聽人說,你半路又生了一個?”
  
  說到這裡,他一抬手。後方的僕人當即推動輪椅,讓他停在了希靈面前。他從僕人手中又接過了一根筆直纖細的手杖。用杖尖挑著希靈胸前的破衣爛衫,他看了看嬰兒的面貌,然後像看了髒東西似的,一皺眉頭一咧嘴:“喲,這回下的崽子可不好,怎麼沒個人模樣?是陸克淵的種吧?”
  
  希靈向後躲了一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流沒流眼淚卻是看不出來,因為面孔髒到了一定的程度,已經和小鬼差不許多。
  
  “子灝……”她貌似小鬼,聲音細細的,倒是還有幾分甜美的味道:“求你饒了我,我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我也、我也——”她抽抽搭搭的吸了一口氣,然後哭出下面的話:“我現在也是個可憐人了……”
  
  向前倒伏在地上,她開始邊哭邊說:“我們在奉天過得艱難,陸克淵丟了我自己跑了,我也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我一個人過日子,靠著給人家做衣裳生活……”
  
  白子灝垂了眼簾,笑吟吟的盯著她看:“不對吧?我聽說,你在奉天過得很不錯啊!又開工廠又坐汽車,挺闊的嘛!”
  
  希靈拼命的搖頭:“不是的,不是的……不信你派人去奉天打聽……子灝,我知道我錯了,我對你造了大孽,看在容秀的份上,你饒我一命,我當牛做馬報答你,看在容秀的份上……”
  
  希靈一句一個容秀,其實也並不知道容秀在白子灝這裡是否還有分量,但是除了容秀,她再沒有旁的救命稻草。白子灝饒有耐性的聽她哭訴,等她那本來就微弱的聲音又降下一個調門了,他才雲淡風輕的笑道:“希靈,別怕,我沒想要你的命。我是公平的人,你沒要我的命,我能殺你嗎?對不對?”
  
  伸出手杖點上希靈的額頭,他讓杖尖緩緩劃過她的鼻梁和嘴唇:“公平,一報還一報。你只要還我兩條腿,就夠了。”
  
  然後戳了戳希靈的胸口,他微微向下俯身,探頭又說道:“你是打算速戰速決呢?還是想要慢工出細活?速戰速決的話,我們就直接上鍘刀,兩下子就完事;要是怕鍘刀鍘得不好看,我也可以給你找個醫生,把你的腿一點一點的鋸掉,包你平平整整,就像我這樣——”
  
  說到這裡,他一掀身上的毯子,撩起褲管露出一條斷腿:“好看吧?啊?好看吧?!”
  
☆、第五十三章 公平(二)
  
  希靈看著白子灝的眼睛,這一回,她是真害怕了。
  
  她被懷裡這個孩子墜著,騰不出任何一只手來,如果兩只手能得自由,她收回目光低下頭,心想自己也許會繞過輪椅撲向前方的桌子,打碎那上面的玻璃杯,用碎玻璃當刀去抵住白子灝的脖子。當然,這只是想象而已,她已經沒有那麼大的力氣和那麼快的速度,但是白子灝現在沒防備她,她如果真敢試一試,可能也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勝算。
  
  其實現在扔了孩子,她也可以那麼干一次試試,但是只要孩子一出手,那就必定是沒有活路了。她不是慈母,不是愛孩子的女人,可這個孩子與眾不同,她捨不得放棄他。
  
  況且他是那麼的乖,不哭不鬧不動,盡量的安靜,盡量的活著。
  
  “子灝……”她趴在地上又啼哭了:“你這就是要讓我死啊……我沒有家沒有親人,我若是殘廢了,我和這孩子就只能等著死了……你要是實在恨我,你干脆給我個痛快吧……”
  
  眼淚真的流了出來,她仰起臉,淚眼婆娑的去看白子灝:“子灝,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害了你,只要你能留下我的腿,你讓我干什麼都行,我伺候你一輩子好不好?”
  
  白子灝一挑眉毛:“不大好,我怕你下毒!”
  
  然後他用手杖又敲了敲希靈的肩膀:“不知道該挑哪一樣嗎?那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就讓為夫給你拿個主意吧!咱們來個速戰速決的,如何?好看不好看的其實也沒什麼,反正將來也不會再有人想看你的腿了,對不對?”
  
  說完這話,他對著門口的大漢一揮手。大漢當即推門走了出去——出去之後,卻是對外驚呼了一聲:“別動!”
  
  門旁暗處本是擺著一口鍘刀的,此刻鍘刀還在,問題是鍘刀之上騎了個小不點,正是白家的大少爺玉恆。兩只小手攥著刀把,他像是把鍘刀當木馬騎了,因為刀背硌屁股,所以他偏著身子騎,左腳的腳後跟就踩在刀刃下方的底槽上。
  
  大漢知道玉恆的身份,所以看他還在騎著鍘刀顛來顛去,不禁嚇得魂飛魄散,一把就將他從鍘刀上拎了起來。眼見玉恆沒事,他又去看鍘刀,結果玉恆愣頭愣腦的站在門口,就把房內的親爹親娘全看在眼裡了。
  
  白子灝見了玉恆,臉色也是一變:“大半夜的不睡覺,你跑過來干什麼?黃媽呢?”
  
  玉恆囁嚅著說不出整話,黃媽現在就算是他不喂奶的奶媽子,夜夜帶著他睡覺,結果玉恆得了個睡覺顛倒的毛病。跟著黃媽他睡不著,時常的摸黑在屋子裡玩,等到了大天亮,他得到准許跑去容秀身邊了,才肯守著容秀入睡。容秀因此對黃媽頗有意見,認為她沒有照顧好玉恆,黃媽不敢和太太抗衡,所以只好忍氣吞聲,隔三差五的就要夜行出門,去抓少爺——天氣一熱,少爺大了膽子,開始溜到屋外探險了。
  
  他怕爸爸,爸爸一對他瞪眼睛,他就嚇得連逃都不會逃,而他越是木頭木腦的不走,白子灝越是著急——這孩子天天和容秀膩在一起,誰知道他明天白天會不會去向容秀學舌?他又是這麼小,想嚇唬他都不知道怎麼嚇唬才最合適。
  
  希靈這時聞聲回了頭,將門外的小男孩打量了一番,她心中一動,想這是小耗子?小耗子長得這麼大了?
  
  沒等這個念頭落地,她的身體已經先於頭腦撲了上去:“我的兒子啊!你快救救媽吧!”
  
  白子灝只是嚇傻了玉恆,希靈這麼一回頭一嚎啕,則是干脆把玉恆嚇哭了。他活到這麼大,哪見過這樣滿臉是灰滿身是血的怪物?有人一腳把希靈踹得歪倒在地,與此同時,遠方走來一胖一瘦兩個身影,正是黃媽遍尋少爺不得,嚇得大半夜去向太太作了匯報。容秀一聽,披上衣服就跑出來了。
  
  容秀雖然不是如何的耳聰目明,但是玉恆剛一哭出聲,她像有心靈感應似的,立刻就確定了哭聲傳來的方向。心急火燎的跑過來,她很快又看見了滿窗的光明和滿屋子人。及至氣喘吁吁的跑到門口了,她蹲下來去抱玉恆,正巧希靈也掙扎著向外抬起了頭。兩人四目相對,希靈連氣都來不及喘一口,慌忙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容秀!是我,我是希靈!你救救我,白子灝要殺我!”
  
  容秀從未見過如此淒慘狼狽的希靈,一手夾著玉恆,她沒思索,下意識的起身一步邁進屋子裡,一把就將希靈拽過來也摟進了懷裡。這回抬頭再去看白子灝,她心慌意亂的開口說道:“子灝,這可不行啊!有話你慢慢說,你別對她動刀動槍!”
  
  事到如今,白子灝向後一靠,反倒是松弛了。
  
  “本來是不想讓你知道的,就怕你知道了要來添亂。”他對容秀說道:“別怕,我沒要殺她,我殺她干什麼?殺了她,還髒了我這塊地。我就是讓她賠我兩條腿,一物賠一物,這不算不公平吧?”
  
  容秀一聽這話,越發心驚:“你——你這不和殺人是一樣的嗎?子灝,你聽我一句,咱們現在日子過得挺好的,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們的福氣在後頭呢,你別殺生造孽。她現在也不招你惹你了,你也就放她一馬吧!”
  
  這時,希靈在容秀的懷裡低低的哭出了聲音:“容秀,陸克淵也不要我了,我昨天剛剛生的孩子,沒有奶,孩子餓得要死了……看在咱倆好過的份上,你救救我和孩子吧!”
  
  容秀這才發現她懷裡還抱著個一掌多長的嬰兒。
  
  希靈若是得意洋洋盛氣凌人的出現在她面前,那她想起她對白子灝下過的種種狠手,心裡是要怕她恨她的;可希靈此刻可憐如斯,尤其又剛剛生產過,她和孩子都是最虛弱的時候,結果不但一口熱湯熱飯都沒有,還被白子灝抓來又打又殺,這讓容秀不能不暫時忘卻往昔恩怨。
  
  鼓足勇氣抬起頭,她拿出女主人的膽量來,對白子灝說道:“今天我做主,不許你亂來,你砍了她的腿,也接不到你身上去。”
  
  白子灝看著容秀,半晌不說話。容秀平時萬事都順著他,她對他有多好,他不傻,心裡都知道。他還知道若是沒了容秀,自己連一個時辰都過不好。
  
  因為這個,他對容秀也有顧忌。容秀經了他這麼久的教導,還不肯跟著他一起咒罵小婊子,這就讓他察覺到容秀對小婊子其實還是有感情——小婊子裝模作樣是把好手,能夠迷惑男子,當然也能迷惑女子。
  
  容秀見他不下命令,連忙把玉恆交到黃媽手裡,然後自己攙起希靈往外走,希靈冷汗和虛汗一起流,一只手托著小寶,一只手緊緊的抓著容秀的手臂,她掙命一樣的跨出了門檻。
  
  她心裡知道事情沒完,白子灝不會這麼善罷甘休,但是起碼在眼下,她的腿是保住了,她的小寶,大概也能得口米湯吃了。
  
  所以死死的抓緊了容秀,她一秒鍾都不敢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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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公平(三)
  
  希靈跟著容秀走,手上抓著容秀,心裡恨著容秀,恨透了!
  
  容秀救她,她並不領情,她想的是如果容秀不和白子灝暗渡陳倉,那麼白子灝現在早爛成了泥土,縱是不死,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去。結果容秀吃自己的喝自己的,最後卻是重色輕友,為了個殘廢離了自己——難道她不知道那個殘廢是自己的仇人嗎?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現在好了,現在那個殘廢要置自己於死地了,你這個時候再跑出來慈悲為懷普渡眾生,也晚了!
  
  心裡對她越恨,手上抓她越緊。容秀也不敢把她往自己的臥室裡帶。另找了一間整潔僻靜的屋子進去,她扶著希靈先上炕——她本來是沒有面目和心思再見希靈的,可如今希靈這樣可憐,像個折了翅膀的小鳥似的,她慌裡慌張的不知怎麼救她才好,一時間就把先前的齟齬和尷尬全忘懷了。
  
  黃媽抱著玉恆,因為沒了主心骨,所以糊裡糊塗的一路跟了過來。容秀回頭見她還在,當即接過玉恆放到地上,然後說道:“黃媽,你快回屋,把少爺的代乳粉拿來一袋,再提一壺熱水過來,快去快回!這有剛生下的孩子等著吃呢!”
  
  黃媽答應一聲,邁動小腳轉身顛了出去。容秀再去看希靈的腿上手上,不禁快要落淚:“你這是成野人了?野人也沒有你這樣的——”忽然抓起希靈的手,她像是受了大驚嚇一般,很重的“哎呀”了一聲。
  
  因為她發現希靈的手指甲翹起了好幾枚,是硬生生扒開的,血把手指頭都糊住了。
  
  希靈躺在炕上,因為知道自己一時三刻死不了了,所以神魂一飄,手和腳都不聽了使喚,只留下一點心勁,還惦記著自己懷裡的小寶。
  
  不過她知道容秀是會照顧孩子的,有容秀在,小寶定然是餓不死了。
  
  容秀費了好幾大盆熱水,用濕毛巾一點一點的擦淨了希靈。希靈的裙子和短褲都被鮮血浸透了,干燥之後全成了硬片子。容秀不搬動希靈,讓她昏昏沉沉的躺著睡,自己拿剪子把她的髒衣裙剪開了,一點一點的往下扒往下拽。家裡沒有要生孩子的人,應用的東西一樣都沒有,她又不敢離開房間,怕自己前腳一走,白子灝的人後腳就進來宰了希靈。無可奈何,她只能是支使黃媽去拿東拿西。玉恆倒是心寬,容秀讓他背對著大家,自己沖著牆壁睡覺,他枕著幾條厚毛巾,就真的睡了。
  
  他睡了,希靈也睡了,兩人一睡就睡到了大天亮。
  
  醒來之後,容秀讓黃媽把玉恆抱去吃早飯,自己繼續陪著希靈。希靈睜開眼睛,先是怔了怔,待到看見坐在炕邊的容秀了,她才長出一口氣,“嚶”的呻吟了一聲。
  
  容秀當即聞聲轉過了身,一見希靈醒了,立刻把懷裡的嬰兒放到了她身邊:“真厲害,又生了個兒子!看吧,夜裡給他喂了幾口奶,一直睡到現在。”
  
  希靈扭過臉去看小寶,一下子就看出這孩子隨了父親,眉目輪廓和陸克淵是一模一樣。咧開干裂的嘴唇,她忍不住笑了:“這回生的孩子還挺好,有模有樣的。”
  
  容秀立刻就不服氣了,很微弱的抗議道:“你看見玉恆了沒有?就是小耗子。玉恆也越長越好看。”
  
  希靈一撅嘴:“不喜歡他,長得像個小白子灝似的。”
  
  容秀聽了這話,啞然片刻,然後換了話題:“是不是他把你給綁過來的?”
  
  希靈躺回枕頭上,委委屈屈的實話實說——她本來是在奉天老老實實的過日子,所以這一回當然完全是白子灝不占理。於是容秀聽了她的話,又是一陣啞口無言,只得搭訕著站起身,把早預備好的一小鍋熱湯端了上來,讓她趴在床上慢慢的喝。
  
  希靈喝了幾口就不喝了,自己抬手看看手指頭——手指頭被容秀用布條子整整齊齊的纏裹了。
  
  “手指頭疼。”她喃喃的說話。
  
  容秀答道:“手指頭還在就不錯——再喝幾口,這湯是補元氣的。”
  
  “我喝不下了。”
  
  “哪能喝不下,我看著呢,你統共才喝了五口。”
  
  希靈本想對著容秀和聲細語,盡量多討她的同情,然而話到嘴邊,不知怎的,她總是帶不出好氣來:“餓了一天一夜了,誰能醒了就喝一鍋?”
  
  容秀不能硬灌她,只好端了小鍋起身往桌子上送,一邊送一邊又嘀咕:“才喝五口。”
  
  希靈躺下了,眼珠不轉的盯著小寶看,小寶雖然也小,但是不像前頭的小耗子那樣,生下來時整個人輕描淡寫,像是沒發育成型。小寶長得應有盡有,眉毛頭發一應俱全,身上並不胖,然而看面孔的輪廓,眼眶和鼻梁都很清晰。
  
  容秀並沒覺得這個孩子比玉恆高明,甚至覺得他根本就不如玉恆討人愛。轉身走回來在炕邊又坐下了,她問希靈:“這是那個陸克淵的?”
  
  希靈一點頭。
  
  “那陸克淵呢?”
  
  希靈搖了頭:“不知道。”
  
  “怎麼是不知道?他不和你在一起?”
  
  希靈略一思索,決定還是一口咬死,不把陸克淵供出來——陸克淵也是白子灝的眼中釘,一旦讓他知道自己和陸克淵還有聯系,他很可能拿自己當誘餌,來一招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到了奉天,他為了賺錢,幫人干賣命的買賣,結果一去就沒再回來,八成是死了。”
  
  說到這裡,她故意的一慘笑:“誰知道呢,反正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就當他是死了。”
  
  容秀垂下了頭,從襁褓中扒拉出嬰兒的一只小手:“我當初就不讓你跟他,你不聽。”
  
  “他對我好。”
  
  “他不是安分過日子的人,你跟他在一起,能省心嗎?”
  
  “你現在跟著白子灝,就省心啦?”
  
  “省心。他連大門都不出,我怎麼不省心?”
  
  希靈嗤之以鼻:“勞碌命!”
  
  “我願意。”
  
  這話說完,外頭進來了個小丫頭,對著容秀說道:“太太,老爺叫你過去呢!”
  
  容秀回頭一看外面的天光,這才發現時光易逝,自己早就該回去伺候白子灝的洗漱更衣和早飯了。可是她剛一起身,腕子就被希靈抓了住。
  
  “你別走!”希靈慌亂的說:“你走了,白子灝該讓人來殺我了!”
  
  容秀站在炕邊,心裡也知道白子灝干得出這一手。飛快的琢磨了一瞬間,最後她伸手把小寶一抱,然後背對著希靈彎了腰:“你上來,我背著你到我那院子裡去,你就在玉恆的屋裡呆著,他要是敢派人害你,你就叫,我能聽得見!”
  
  希靈想了想,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只好哼哼唧唧的爬起來,趴到容秀的後背上去了。
  
☆、第五十四章 兩處心思(一)
  
  容秀要忙死了。
  
  但是當家立計久了,她也有了自己的一點經驗和主意。偷偷的把玉恆叫到一旁,她小聲說道:“你聽媽的話,回你屋裡和小姨做伴,小姨和弟弟要是睡覺呢,你就自己在一邊悄悄的玩,誰讓你出去,你都別聽。”
  
  玉恆現在已經很能聽懂人話,面對容秀,他身心輕松,格外更伶俐些。容秀見他認認真真的點頭了,便又哄道:“去吧,有尿就往馬桶裡尿,等中午媽讓人出去,給你買好吃的。買冰淇淋。”
  
  這話一出,玉恆立刻沖她笑了,笑得又有雙眼皮又有小酒窩。一頭栽進容秀的懷裡,他獅子大開口,光有冰淇淋還不夠,一邊要東要西,一邊又在容秀的懷裡扭成了一股糖,惹得容秀輕輕拍了他一巴掌:“臭小子,別耍賴,好好說話!”
  
  幾分鍾後,玉恆被容秀送進房裡去了,玉恆常睡的炕上已經躺了希靈和小寶。希靈方才還和容秀有問有答的,然而歇也歇了喝也喝了,精神卻是越來越不濟,眼窩也凹陷了下去,像是身體滯後於精神與感覺,直到現在才覺出了痛苦與疲憊。昏昏沉沉的躺在軟褥子上,大熱的天,她卻一陣陣的有寒意,眼皮也有了千斤重,無論如何睜不開——然而睡又睡不沉,總是這麼朦朦朧朧的不得安寧。一只手伸進身邊的小襁褓裡,她沒力氣擺弄孩子了,所以只悄悄握住了他的一只小手。
  
  娘兒倆一起睡,玉恆在一旁玩。容秀得了這一點空閒,開始對付白子灝。伺候白子灝洗漱如廁,是她干慣了的工作,熟能生巧,已經一點也不為難。白子灝坐在馬桶上,垂頭叼著一根煙。容秀在一旁給他預備干淨衣裳,同時說道:“好男不跟女斗,是不是?她要是現在還像原來那樣,我也不管你,可她現在都可憐成什麼樣子了?你男子漢大丈夫,對著那樣的女人,也能下得去手?”
  
  白子灝不接她的話,等到抽完一根煙了,他直接又續了一根,然後說道:“等你到天亮,你一直不來,我都尿到褲子上了。”
  
  容秀答道:“褲子有的是,一會兒我給你洗個澡,換身干淨的——要不然不也是得天天換?”
  
  話音落下,她聽見白子灝在後方“呸”的一聲,像是把煙卷啐到地上去了。
  
  下一秒,白子灝的吼聲響起了起來:“你他媽說的都是屁話!我尿褲子裡了,我不難受嗎?你不伺候你自己的爺們兒,去向那個婊子獻什麼殷勤?”
  
  容秀早已多次領教過了他的脾氣,所以現在也不怕也不怒,自顧自的繼續疊被褥找衣裳,等聽見那邊浴室裡已經預備好熱水了,她從枕邊拿起一沓子手紙,走到白子灝面前一低頭。
  
  白子灝瞪著她,一動不動。
  
  兩人僵持片刻,末了容秀先開了口:“氣得屁股都不擦啦?不擦你就在這兒坐著,反正我不嫌你臭,你就自己熏你自己去吧!”
  
  白子灝一聽這話,才抬手摟住了容秀的脖子。容秀一直腰,把他從馬桶上帶了起來。
  
  習慣成自然的把白子灝從馬桶上搬運到了浴缸裡,容秀給他洗頭刮臉,又好聲好氣的笑他:“還撅嘴呢?前天還對著鏡子誇自己帥,今天就成撅嘴騾子啦?”
  
  白子灝沒言語,只向容秀指了指自己的腿。
  
  容秀抬手在他腦袋上胡嚕了一把:“你要不是沒了腿,我也不能這麼疼你。子灝,你聽我一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權當是為子孫後代積德。橫豎她現在也不在天津呆著了,礙不著你的眼,你讓她遠遠的走,回奉天去,就當世上沒了她這個人,不好嗎?”
  
  然後她壓低了聲音:“在火車上自己生的孩子,野人似的,臍帶都是自己用牙咬斷的,家裡也沒個男人,就是她和孩子孤兒寡母,多慘啊!咱們現在日子過得這麼好,還和她計較什麼呢?”
  
  白子灝冷笑一聲:“聽你這話,我還應該感謝她了?”
  
  容秀看著他歎了口氣:“又不講理了,誰讓你感謝她了?”
  
  白子灝不再理她,單是直著眼睛向前看,是個出神的姿態。容秀料他是不會輕易的聽話,故而一邊給他擦背,一邊又道:“子灝,我跟你這麼久,沒求過你什麼,現在我就求你放了她,從此你和她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你答不答應?”
  
  白子灝在水中坐成木雕泥塑,堅硬沉默如一尊殘缺的像。水珠順著他漆黑的短發一滴一滴的落下來,滑過睫毛尖端,碎在他筆直的鼻梁上。
  
  他不是自誇,如果他的腿還在,那麼他的確是風華正茂,的確是風采過人,的確是帥。
  
  如果那夜車禍他真死了,那麼若是死後有靈,他也許還不會這樣痛恨肅希靈。
  
  ——那夜若是死了,也算他能落個全屍。
  
  往後活著,他是個不能見人的殘廢;往後死了,他也是死無全屍。
  
  可是他還不到三十歲,還有好長的路,他沒有走;還有好大的世界,他沒有看。
  
  也還有好多的酒,沒有喝;好多的女人,沒有追。
  
  這個話,他沒有必要對容秀說,所以他想容秀不能完全的了解自己,也是情有可原。不了解就不了解吧,這女人對他夠意思了。她不止是他的妻,她也是他的姐、他的母了。
  
  “我心裡很苦。”他忽然輕聲的對容秀說道:“我一看見我的腿,我心裡就苦。我要苦一輩子了。”
  
  容秀輕輕摩挲著他的後背,柔聲告訴他:“我知道你心裡苦,我做你的腿。”
  
  白子灝的臉上沒有表情,只答:“洗好了,我餓了。”
  
  容秀伺候白子灝吃完了飯,然後立刻三步兩步的跑去了玉恆屋裡。進屋之後一看希靈和嬰兒還躺在炕上,她這才放了心。走到炕前彎下腰,她先用手指碰了碰嬰兒的臉蛋,見他體溫不高不低,神情也很安然,便又小聲去和希靈說話:“希靈,醒醒,吃點東西呀?”
  
  希靈閉著眼睛搖搖頭,容秀感覺自己只是幾個小時沒見她,她竟然就瘦了,並且瘦得明顯,面頰陷下去,顴骨支起來,眼窩是青的,嘴唇是白的。她正在月子裡,是萬萬不敢生大病的,容秀慌忙抓起她的手握了——握白子灝的大手握慣了,今天一攥希靈的手,她就感覺這手怎麼這麼瘦這麼小,手指頭枝枝杈杈的干枯堅硬,握在手中就像握了個小爪子。忽然想起當初兩人要好的時光,容秀眼眶一熱,心裡慌了:“希靈,你現在覺著怎麼樣?哪兒不舒服,你告訴我。”
  
  希靈慢慢睜開眼睛,周身一切黯淡,唯有瞳孔裡還存著一點光。對著容秀抿嘴一笑,她用輕飄飄的聲音說話:“我沒事,我死不了,我還——”
  
  話說到這裡,她不說了。轉動眼珠看了看身邊的小寶,她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只剩了嘶啞的氣流和口型:“我還得養他長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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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8:33:2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兩處心思(二)
  
  何養健急匆匆的來到白宅,以為白子灝又有差事要給自己,哪知道白子灝見了他,笑瞇瞇的卻是說道:“老何啊,我這家裡來了個人,你猜是誰?”
  
  何養健心想你認識的人有千千萬,這讓我從何猜起?但是耐著性子搖了搖頭,他答道:“我猜不出。”
  
  什麼話到了他的嘴裡,都要變得莊嚴肅穆,再沒有絲毫趣味。白子灝不以為然的抬手向他一招:“過來給我蹲下,我煩你這大個子!”
  
  何養健遲疑了一下,然後走過去單膝一屈,在白子灝的斜前方半蹲半跪了。
  
  他一矮,立刻讓白子灝看他順眼了不少。低頭將身上的毯子邊角理了理,他笑微微的說道:“我把肅希靈抓回來了!”
  
  何養健立刻抬了頭——抬頭過後卻又低了下去,並沒有做出什麼激烈的反應。
  
  白子灝把手邊的折扇抄起來合攏了,伸手用它一敲何養健的腦袋:“哎,給你個報仇雪恨的機會,要不要?”
  
  何養健低聲答道:“我想,你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白子灝一笑:“我是我,你是你。”
  
  何養健沉默片刻,末了搖了頭:“多謝。雖然你是你,我是我,但我們的仇人是一個,你報了仇,也就等同於我報了仇。”
  
  白子灝問道:“她害得你家破人亡,毀了你一生的前程,你就不想宰了她?”
  
  何養健垂了眼睛,語氣和神情都很木然:“你是殺她剮她,我都沒有意見,但我是不想再見她了。”
  
  白子灝聽了這話,深感意外,萬沒想到何養健這人麻木不仁到了這般地步——說他是麻木好呢?還是說他慫呢?
  
  不管他是麻木還是慫,總而言之,白子灝本想把刀把遞到他手裡,讓他替天行道下狠手,然而他竟然縮了手不接刀。他不肯親手對希靈下刀子,白子灝也不便硬逼著他干。
  
  借刀殺人的計策既然是行不通了,那他三言兩語的趕走了何養健,只好另想新法子。而何養健低頭走出白宅大門,心中也有一篇文章——白子灝絕不是見血手軟的人,他恨希靈都要恨出了心病,如今報仇雪恨大快人心的機會到了,他會這麼有閒心,專門把刀子遞過來,讓自己去過一過癮?
  
  何養健是有政治頭腦的,雖然他在政治上栽了個萬劫不復的大跟頭,但是頭腦還在。殺人,他其實並不怕;可是糊裡糊塗的劊子手,他絕不當。
  
  在白子灝想新法子的同時,希靈躺在玉恆的房間裡,昏昏沉沉的只是半睡不睡。玉恆自己玩膩了,爬到炕上去看小寶——他看小寶,小寶睜著大眼睛也看他,他一晃圓腦袋,小寶也隨之一轉黑眼珠。
  
  他覺出了趣味,當小寶是個會動的小洋娃娃。伸出肉嘟嘟的手指頭,他輕輕一戳小寶的面頰,見小寶沒有反應,他便又伸了手,去摸小寶的小手小腳。小寶“咯”的笑了一聲,引得玉恆又是一陣驚奇——他這麼小,也會笑?
  
  玉恆忘了自己那滿地的玩具,想要像媽抱自己一樣,也去抱抱弟弟。眼看希靈閉著眼睛像是睡熟了,他悄悄的伸手抓住襁褓一角,把小寶一點一點的拽出了希靈的懷抱。
  
  然後像抱他的布老虎小枕頭一樣,他俯身抱住小寶,然後一使勁直了腰,他用胳膊把小寶緊緊的夾住了。
  
  小寶當即呱呱的大哭起來,而旁邊的希靈猛然睜了眼睛——她還沒有看清眼前的一切,直接覓著聲音出了手,一把將小寶抓了回來。小寶回了她的懷抱,她的視野也清晰了,眼看玉恆一臉傻相的看著自己,她滿懷嫌惡的躺了回去,用冷冰冰的啞嗓子說道:“自己玩去!”
  
  玉恆六神無主的東張西望了一番,心裡放不下小弟弟,所以賴著不肯下炕,沒話找話的問希靈:“你怎麼總睡覺呀?”
  
  他這麼大的孩子,話是能說通順了,然而口齒並不是十分清楚,奶聲奶氣的讓希靈聽不明白,於是希靈就閉了眼睛裝睡,不理他。
  
  玉恆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回答,就又問道:“你什麼時候走啊?”
  
  希靈懶得和他一問一答,只說:“別碰小弟弟。”
  
  玉恆在希靈這裡連著碰釘子,也有些不高興。悶悶的自己獨坐了片刻,末了他下了炕,自己走回玩具堆裡,又嘀咕道:“我有大火車。”
  
  玉恆在屋子裡玩他的鐵皮大火車和布老虎,玩許多零零碎碎的小東西,玩膩了,他探險一樣的爬上炕去,摸小寶的小手,用一個小絨球逗得小寶眼珠亂轉,又撅了嘴去親小寶的臉,小寶太嫩了,嫩得讓他沒法下手下嘴,於是等到中午容秀來了,他便鸚鵡一樣飛到她的懷裡,嬌聲嬌氣的向她學舌,告訴她小弟弟有多麼的小和軟。
  
  容秀並不食言,當真讓黃媽領著他出了去,到門外街邊的咖啡館裡去吃冰淇淋。玉恆一走,希靈也醒了,對容秀說:“我頭暈。”
  
  容秀一屁股坐在了炕上:“我讓人給你煮了粥,一會兒就好。你肚子裡沒食兒,哪能有精神?”
  
  希靈病怏怏的答道:“是你看著人煮的嗎?別讓白子灝給我下了毒。”
  
  容秀答道:“你放心吧!那粥我也喝的,他還能連我也一起毒死?”
  
  說完這話,容秀脫鞋挪到了炕裡,抱過小寶看看是否需要更換尿布。希靈這時哼哼唧唧的又說了話:“那個耗子總來擺弄小寶,煩死人了。”
  
  這話容秀就不愛聽了:“人家大名叫玉恆!玉恆昨夜救了你一命,今天外面這麼好的天氣,他大半天不出門,又在屋子裡守著你,你可好,不但不領情,還說人家是耗子!”
  
  希靈昏頭昏腦的忘記了示弱,因為氣息不足,所以每一句話都是哼出來的:“他總摸小寶,攆都攆不走。”
  
  容秀說道:“他看著小寶新鮮,想摸一下就摸一下嘛!摸又摸不掉一塊肉。”
  
  希靈不服氣,走腔變調的又哼了一串,容秀抱著小寶輕輕搖晃著,同時直接告訴她:“聽不懂,快歇著你的吧!”
  
  趁著白子灝到前頭去見人做事,容秀慌裡慌張的給小寶喂奶,逼著希靈喝粥,同時還要在心裡打草稿,想要擬出一片動人的語言,勸服丈夫放了希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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