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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ViolaK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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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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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3:1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惡少(二)
  
  躺過了中午,她起身下地,把自己的小皮箱拎起來放到了桌子上。
  
  皮箱打開來,裡面嵌著一面挺大的鏡子。她用熱毛巾擦臉擦頭發,然後重新擦胭脂抹口紅,把發卷一個一個的整理好。最後合好箱子出了門,她下樓要去給何養健打電話。何總長在天津是有公館的,電話打到何公館裡去,必定能夠打聽到何養健的下落。
  
  三步兩步的下了樓,她站到了電話機前。電話機前已經有人搶了先,正握著話筒高談闊論。她很耐心的等待著,同時又有點餓。
  
  二十分鍾之後,她還等待著,一雙眼睛開始要噴火——前方男子給了她一個筆直高挑的背影,同時大說大笑不止,既有鸚鵡的活潑,又有磐石的屹然。
  
  又過了五分鍾,希靈感覺自己要瘋了。
  
  饑餓產生了虛火,燒得她在那人後方踱來踱去,渾身沒有一塊老實骨頭,兩只手緊緊抓著裙擺,她很想張口噴火,把那人瞬間燒個灰飛煙滅。
  
  又過了五分鍾。那人終於掛了電話向後轉,隨即一聳肩膀,“哎喲”了一聲。
  
  因為他看見自己面前站著個小姑娘,這姑娘像個要作怪的洋娃娃一樣,翻著兩只大眼睛向上瞪著他,同時嫣紅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咯吱咯吱的咬著手指甲。
  
  兩人對著瞪了片刻,男子扭頭看了看四周,然後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大喇喇的問希靈:“我得罪你啦?”
  
  希靈不能不許自己鬧脾氣,但只要這脾氣別大得出了格,那她就能把這脾氣一直壓到腳底下去。邁步繞過這名男子,她輕描淡寫的答道:“先生請讓一讓。”
  
  螃蟹一樣橫挪一步,先生通情達理的真讓了,讓完之後又退了兩步,他從褲兜裡掏出鍍金煙盒,將一根香煙送到了口中叼住。希靈一邊叫號碼,一邊斜了眼睛溜他,結果這一眼溜得時機不對——叼著煙的先生也在溜她,二人一起斜著眼睛對視了一瞬。
  
  希靈面無表情的收回了目光,對方則是一摁打火機,垂下眼簾吸燃了香煙。平心而論,他生的長身玉立,面孔白皙,配著一身筆挺西裝,倒也稱得上美男子三個字,吸煙的技術尤其高妙,如同香爐成精一般,可以叼著煙站立不動,同時七竅冒煙,像是要當場自焚。
  
  希靈個子小,骨頭細,相應的,五髒六腑也脆弱。在煙氣之中咳嗽了幾聲,她和何公館的僕人通了話,僕人對她的來歷並不感興趣,她說她要找大少爺,僕人二話不說,真就把何養健給叫來了。
  
  電話中的何養健顯然是很驚訝:“你怎麼來了?”
  
  希靈得意的對著電話機笑:“我不能來嗎?聽說你昨天在臨走前去找了我,我擔心你是有要緊事對我講,就想了個辦法,追過來了。”
  
  何養健在電話裡低低的微笑了:“哪有什麼要緊事,你也真是——”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大概這“真是”後面,不止一種評價。他隨即換了話題,又問:“你在哪裡?”
  
  “國民飯店。”
  
  何養健又驚訝的微笑了,誇獎希靈“本事不小”,竟能單槍匹馬的住進飯店裡去。
  
  希靈一邊說話,一邊忍不住又瞟了那位先生一眼。那位先生正在公然旁聽她打電話,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希靈想自己大概是遇上那不正經的登徒子了,自己方才說話不留意,興許也讓他聽出了自己是孤身一人。從林詩人對她的那五十多首贊美詩中,她知道自己在某些男子的眼中,也是美的,因為看著年紀小,興許更讓登徒子們覺得自己好欺負。
  
  一顆心提起來,她和何養健約定了今晚的見面時間,然後掛斷電話,匆匆的就往樓上房間裡走。果不其然,她剛一邁步,那登徒子就追上來了。
  
  “哎。”他很沒規矩的出了聲:“小姑娘,你一個人啊?”
  
  希靈故意露出警惕模樣:“我不認識你。”
  
  那人腿長,輕而易舉的和她走成了肩並肩:“巧了,我也一個人。樓上有舞場,晚上賞我個面子,咱倆跳舞去唄!”
  
  他說話時帶著淡淡的關外口音,並且非常的理直氣壯。
  
  希靈板起了她的小臉蛋:“不了,晚上我有朋友要見。”
  
  話音落下,她快跑幾步,匆匆的叫來茶房開了房門。身後那人還在喊:“嗨!你跑什麼?”
  
  希靈“砰”的一聲關了房門上了鎖,死活不肯再出聲。活了十七年,第一次見到活的流氓,她也心驚。
  
  傍晚時分,何養健找上門時,希靈才又見了天日。
  
  她很想和何養健在這房間裡靜靜的談一談,然而何養健像要避嫌似的,見了她便張羅著要帶她出去吃晚飯。
  
  於是希靈審時度勢,做了個小鳥依人的樣子,故意要緊挨著何養健往外走。哪知道兩人剛走到飯店大門口,迎面過來一男一女,正和他們走了個頂頭碰。希靈看了那對男女的面目,不由得一皺眉頭——男子她認識,正是下午所見的那個流氓;女子摩登妖嬈,則是像個舞女。流氓本是摟著舞女,見了希靈之後,他抬手卻是向前一拍何養健的肩膀,高聲大氣的嚷道:“嗨!原來你倆是一起的啊?”
  
  希靈立刻望向何養健,就見何養健微微皺了眉頭,臉上現出了很勉強的笑意:“白老弟,好久不見了。”
  
  白老弟收回手,一指希靈的鼻尖,依舊是對著何養健說話:“她是你的相好?”
  
  何養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老弟別開玩笑了,她是我的表妹。”
  
  白老弟又問:“真表妹?不是相好的?”
  
  何養健徹底皺起了眉毛:“老弟真是頑皮,但當著小姐的面開這種玩笑,還是不大適宜吧?”
  
  白老弟不理何養健,這回干脆的轉向希靈一鞠躬,然後抬頭笑道:“敝姓白,白子灝。小妹妹,別生氣啊,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交個朋友,你肯不肯賞我這個面子呢?”
  
  希靈怯生生的垂頭後退了一步,不吭聲。
  
  何養健這時低聲說道:“我表妹膽子小,不是愛玩愛鬧的性子,讓白老弟見笑了。我現在還有事,改天我們聚一聚,好不好?”
  
  白子灝抬手齊眉,行了個滑稽的軍禮:“好,就按你說的,改天咱們聚一聚,到時候把咱們這位小妹妹也帶上。真,老何,我還以為你家的妹子和你似的,也都人高馬大呢,沒想到你這小妹妹這麼漂亮,把我身邊這位都比成老爺們兒了。哎,哪天把你親妹妹也領出來讓我認識認識,表妹這麼好看,親妹妹也不能賴吧?”
  
  希靈抬頭去看何養健,發現何養健氣得臉都黑了。
  
  但何養健依舊是不失態。
  
  直到兩人一起在飯店門口坐上汽車了,何養健才低聲說道:“表妹,很對不起,我讓那個姓白的侮辱了你。”
  
  希靈反問道:“你怕他?他爹很厲害?”
  
  何養健很有控制的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才答道:“豈止是厲害,連大總統都要給他爹三分面子。否則他怎麼能夠如此囂張?”
  
  “那麼厲害的爹,怎麼會有這樣憊懶無賴的兒子?”
  
  “白家是關外的響馬出身,哪裡會有什麼教養家風?”
  
  說到這劉,何養健扭頭又看了希靈一眼,希靈感覺到了,他這一回對自己,是真抱歉了。無論雙方是否有愛情,至少,感情是有的,即便不多,那麼,一點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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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3:2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白子灝
  
  何養健不肯把希靈帶回公館裡去,因為那公館裡還養著何總長的一個姨太太,並且從早到晚,官場上的人往來不斷,不是個清淨的地方。
  
  希靈也並不願意去向舅舅請安,只說:“大哥,你不必惦記我,我難得出門,在天津住幾天再回家。你明天若是有時間,就來瞧瞧我,沒有時間,不來也成。”
  
  何養健忽然問道:“用不用我給你換一家旅館?我怕那個姓白的賊心不死。”
  
  希靈抿嘴微笑著搖了搖頭,晚餐時她喝了幾小口紅葡萄酒,所以現在臉上有了淡淡的血色,幽暗的燈光下,她的黑瞳孔中星光閃爍。
  
  何養健先前一直只那她當個妹妹看,並且是個不甚親近的“小”妹妹,此刻望著她的大眼睛愣了愣,他忽然心有所感,發現這表妹其實是稱得上“秀外慧中”四個字的。
  
  不但秀外慧中,而且楚楚可憐。
  
  收回目光低下頭,他閒閒的換了話題:“記得那年,趙家那個三哥到我們家裡玩,誤以為你是個西洋小姑娘。”
  
  希靈用手指繞了繞卷曲發梢,沒想到何養健會忽然追憶往昔,並且還是有關自己的、小到不能再小的一個細節片段。至於那位三哥的原話,她是不知道的——不知道也好,因為那位三哥本來的意思,是懷疑何總長在外面弄了個洋毛子姨太太,養了個雜種小女兒,因為希靈皮膚雪白,眼睛大而深邃,頭發厚密烏濃,眉毛和睫毛也是黑壓壓的驚人。她即便是不燙卷發不穿洋裝,看著也已經是異於常人了。
  
  “像西洋小姑娘,好不好?”她用天真的語氣反問。
  
  何養健抿了一口酒,高腳杯大,他的手更大,像個優雅的巨人。
  
  “好。”他低聲回答,不看她。
  
  天黑透了的時候,何養健把希靈一直送回了飯店房間裡。
  
  待何養健離去了,希靈鎖好房門,然後坐在桌前打開箱子,從裡面取出了一瓶冷霜和幾張棉紙。臉上忽然失去了所有表情,她一邊閒閒的哼著歌,一邊用棉紙蘸了冷霜,游戲似的擦去了臉上的胭脂。
  
  緋紅的顏色褪下去,她露出了貧血虛弱的本相,嘴唇沒了口紅的滋潤,呈青白色,薄得刻薄。面頰上不知何時添了幾點雀斑,她不在乎,因為知道幾粒雀斑,還不至於礙了觀瞻。
  
  在浴缸裡泡了個很舒適的澡,她好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了個早,她推開窗子向外望,發現陽光這樣早的就明媚起來,樹葉是綠翡翠,天空是藍水晶,天地之間竟然是個很美的世界。
  
  心情驟然大好起來,她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低了頭向下望——望見了白子灝。
  
  兩人一個上一個下,二樓的高度也很有限,白子灝的個子又是相當的高,所以二人近距離的再一次大眼瞪小眼。
  
  幾秒鍾之後,白子灝雙手插兜,對著她吹了一聲口哨,隨即問道:“剛醒?”
  
  希靈想了想,沒有翻臉,不為別的,就為了他爹是個什麼大帥,而且他還認識何養健。她怕自己太得罪了他,會使他遷怒於何養健。
  
  於是一挑眉毛一點頭,她很平靜的縮回腦袋關了窗。
  
  白子灝的骨子裡流淌著他祖先的土匪血液,他盡管也西裝革履的打扮著,然而完全不知文明禮貌為何物——他硬把希靈的房門給敲開了。敲開之後,他對著樓梯口一晃腦袋:“老何的表妹,就等於是我的表妹。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還當你怕了我,昨天跑了呢!那什麼,賞個面子,讓我請你吃頓早飯,沒問題吧?”
  
  希靈決定見機行事,於是就真跟著他走了。
  
  兩人並沒走遠,只在附近一間小咖啡館裡坐了下來。她並不吃什麼,只慢慢啜飲一杯熱牛奶,白子灝也沒食欲,一邊噴雲吐霧一邊聒噪不止,問她多大了,問她讀沒讀過書,問她的家世,問她的爹娘——一句接一句,沒有一句是合規矩的。
  
  希靈聽到這裡,看透了他是個粗魯的流氓,反倒放松了一點,從心裡輕視了他。喝完了一杯牛奶,她想起身告辭,哪知白子灝站起身張開雙臂,竟是公然的阻攔了她:“你急著回去干什麼?怕我吃了你,又想跑啊?”
  
  希靈沒敢硬闖,因為完全沒有勝算。俘虜一樣的被白子灝擄了出去,她糊裡糊塗的被他推上了一輛汽車。
  
  大半天過後的下午時分,她又進了一家咖啡館。
  
  這回,她和白子灝坐進了雅間裡去,兩人相對而坐,她面前的桌子上,多了一只錦盒。
  
  錦盒表面光華燦爛,用水鑽拼成了珠寶店的名字,錦盒裡面墊著紫紅色天鵝絨,嵌著一掛鑽石項鏈,以及兩只白金鑲鑽的手鐲。
  
  這是白子灝送她的禮物,兩樣加起來,已經快有小一萬。希靈長到這麼大,還沒見識過這樣名貴的首飾。她想白子灝到底也是個有招數的,他的確是可以盡情的粗魯、盡情的流氓,因為他是大帥府裡的公子,他有的是錢,他用金錢對付女人,三下五除二,直接用黃金鑽石砸你個心悅誠服。
  
  抬手輕輕撫摸了盒子上的水鑽,希靈沉默了片刻,又揭開盒蓋,將那項鏈手鐲狠狠的看了個夠。
  
  白子灝起身挪到了她身邊,嬉皮笑臉的將那一掛項鏈拿起來:“來,我給你戴上。”
  
  希靈向後一躲:“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無功不受祿,我不能收你這樣貴重的禮。”
  
  白子灝笑道:“那你讓我親一下,就算是立功了。”
  
  說完這話,他不假思索的就低了頭要往希靈臉上湊。希靈當即霍然起身:“白先生,請自重。”
  
  白子灝怔了一下,緊接著向後一仰身:“怎麼著?這麼小氣啊?”
  
  希靈垂了眼睛,目光很冷:“為什麼是我小氣?”
  
  白子灝一指桌上的盒子:“我給你花了這麼多錢,你給我親一下都不行?我親你也是喜歡你,又不是要害你,你拿什麼喬哇?”
  
  “你給誰花了這麼多錢?”
  
  “你啊!”
  
  希靈慢慢的向他一攤雙手,微微俯身輕聲說道:“我空手來,空手走。你即便花了錢,又與我有什麼相干?”
  
  然後她直起身,將兩只手背到了身後:“我不要你的禮物,你也沒資格說我小氣。”
  
  白子灝歪著腦袋,若有所思的向上盯著她看,片刻之後,他忽然點頭一笑:“行、行。”他抬手指著希靈的鼻尖:“明白了,嫌不夠,對不對?小丫頭片子,沒看出來,你挺精啊!”
  
  希靈沒見過這麼聽不懂人話的人。
  
  她表面依然平靜,然而胸中的怒火已經開始往上沖。眼看白子灝把手伸過來了,她立刻又要躲,然而後背靠了牆,她已是躲無可躲。
  
  就在這一刻,雅間的房門開了。
  
  何養健挾著一股疾風走了進來。在看清了房內格局之後,他上前一步扳住桌沿,將整張餐桌向旁一挪,然後伸手攥住希靈的細胳膊,他干脆的把她拽了出來。
  
  然後對著白子灝一點頭,他低聲說道:“晚上家宴,我接表妹回去。”
  
  不等白子灝回答,他把希靈一路拎了出去。
  
  在汽車裡,希靈問何養健:“大哥,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何養健只答了一個字:“找。”
  
  希靈低下頭:“對不起,我讓大哥擔心了。那個姓白的早上敲我的房門,我是不得已才——”
  
  何養健一擺手:“不用說了,我知道他是什麼人。我這就帶你回飯店收拾行李,讓小李送你坐夜車回北京。現在天津數他最大,咱們惹不起、躲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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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3:3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驟變
  
  何養健用汽車,把希靈送到了火車站,又讓自己的隨從小李一路護送希靈。
  
  希靈和他都沒有再多說什麼,等到上了火車,希靈趴在車窗前看月台,月台上燈光明亮,人也擁擠,何養健成了個黑□□的影子,面目不清。
  
  她口中不言,心裡是歡喜的。這一趟天津沒白來,白子灝那個混蛋也流氓得好,若是沒有今天這一場危機,她也不知道何養健是這樣的掛念自己。沒頭沒緒的,能從國民飯店一路找到西餐館去,能說他沒用心思?能說他心裡沒有自己?
  
  前半夜,小李把她送回了家。
  
  她沒驚動旁人,自己悄悄的進了屋子。然後摸黑脫了衣服上了床,她披著棉被抱著膝蓋,想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靜候著大哥來迎娶自己,當然是不甚現實,有可能要等到八十;但若說大哥真是對自己一分興趣也無,如今看來,倒也不甚准確。
  
  有希望,希望卻又渺茫,這就折磨人了。
  
  翌日清晨,容秀發現了臥室內的希靈,很驚喜,甚至忍不住歡呼了一聲。她在家是獨生女,到了北京也沒有朋友,希靈就是她唯一的小伴兒。她忘記了希靈和自己的主僕之分,掀了棉被去呵她的癢,希靈登時就笑瘋了,張牙舞爪的想要反擊。兩人嘻嘻哈哈的鬧了一陣,末了收了手,希靈披頭散發的坐起來,喘著粗氣抬手向後一捋亂發,露出了蒼白尖俏的面孔:“這一趟沒有白去,大哥帶我去吃了一頓大菜,還用汽車拉著我逛了逛街。下次再有機會去天津,我一定把你也帶上!”
  
  這幾句話讓她說得情深意重,不知怎的還有一點奶聲奶氣,仿佛她還是個很小的小女孩。容秀拍拍胸脯,告訴她“一直替你擔著心,就怕你走丟了”。
  
  希靈向前一栽,把額頭抵上了容秀的胸膛:“我丟了,你就可以去伺候三小姐二小姐了,她們的房子都又大又暖和,平時的賞錢也多,屋子裡還有電燈和熱水。不像我這裡,什麼都沒有。”
  
  容秀拍了拍她的後背,真心實意的答道:“你這話可真是瞧扁了我。”
  
  希靈閉了眼睛,微微一笑,心裡評價:“傻子。”
  
  在接下裡的幾天裡,何府一派風平浪靜。林美文詩人托舜華送了一束鮮花給希靈,鮮花裡還附了一首奇長的情詩。而在鮮花到達希靈手中之時,那首情詩經了舜華的朗誦,已經傳遍了何府。詩人的才華當真是雅俗共賞的,連老媽子們都被他的情詩逗笑了。
  
  希靈在向何太太請安的時候,得到了鮮花和情詩。在座的還有幾名失了寵的姨太太,以及二小姐舜敏、三小姐舜華兩個閒人。當著何太太的面,姨太太們不敢妄言,舜華越想那首詩越要笑,舜敏強忍了笑聲,對著希靈拱了拱手:“表妹,恭喜恭喜,丘比特給你派來了一位大才子呢!”
  
  希靈安然的對何太太說道:“這人無聊得很,我對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往後可別讓三姐理他了。”
  
  舜華擺了擺手,笑道:“其實林美文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文質彬彬’四個字不是謬贊。”
  
  這話說完,她就見希靈微笑著轉向了自己——除了嘴唇是微笑的之外,眉眼全是冷森森的黑,目光像錐子似的,惡狠狠的往人皮肉裡盯。
  
  於是她的笑容僵了一下,再要細看希靈的表情時,希靈卻是若無其事的扭開臉,又去對何太太講話了。
  
  舜華一點也不怕希靈,希靈也沒明著得罪過她,但她就是覺得這小蹄子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至少,不招她的喜歡。希靈那一眼讓她心裡別扭了一下,再笑起來,就笑得不那麼歡暢了。
  
  何太太看出來了,希靈對林詩人一點意思也沒有。林詩人也是個不爭氣的,只知道送花寫詩,不動真格的——如果林家肯差個媒人登門,那麼何太太以著舅母的身份,是很可以替希靈做主的。希靈這孩子她養了好些年,她和她的親娘也差不許多了。
  
  可林家始終不出人,那何太太就沒招了。
  
  幸而天下並不是只有林詩人一個閒散男子,何太太自有充足的存貨。丈夫,何總長,是不會對外甥女的婚姻大事感興趣了,二女兒三女兒自己還是孩子模樣,思來想去的,何太太決定等兒子回來了再作計議。
  
  如此過了兩天,何養健並沒有回來,何太太卻是親自動身、往天津去了。
  
  因為何總長突發了腦充血,如今人在英國醫院裡,已經是人事不省了。
  
  何總長是何府的頂梁柱,一聽說總長生了重病,何府立刻變了天,被一層陰霾籠罩了住。希靈躲在自己的小院子裡,容秀除了一天三頓去廚房取飯菜,也不肯多走多動。
  
  希靈擺著一張哀戚擔憂的面孔,心中辟裡啪啦的撥算盤——對於舅舅,她的感情不深,因為難得見面。舅舅當了一輩子官,不是區區總長二字可以概括的。他老人家類似一座發電廠,有他活著,何府是錦繡燦爛的琉璃世界;他沒了,那麼何府沒了電源,將來只能是一天一天的黯淡下去。當然,還有何養健——可何養健畢竟是個少爺出身,並且只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他再高再大再上進,也不能把他父親一生的心術與本領全繼承下來。
  
  思及至此,希靈的心裡也有點打鼓。
  
  接下來,希靈心中的鼓點越敲越急,天津那邊傳來的消息也越來越壞了。
  
  舜敏和舜華全都動身去了天津——第一天去了,第二天,她們便一起披麻戴孝的哭著回了來。
  
  何總長,去世了!
  
  何府瞬間變成了個慘白的世界!
  
  何養健回了來,不過是幾天不見,他整個人竟是瘦了一圈,孝服像是掛在了身上。他並沒有嚎啕大哭,單是紅著眼睛為父親處理後事。何家有一個好處,就是兒女少,並且是獨生子,不會為了分家產打官司。
  
  希靈沒有機會和他搭話,只能是白天跟著旁人嚶嚶哭泣,晚上回了院子休息。這天傍晚,她正和容秀坐在籐蘿架下發呆,何養健忽然自己登了門。
  
  很疲憊的在竹椅上坐下來,他壓出了椅子咯吱一聲響。希靈立刻支使容秀去沏茶,又問何養健:“大哥,除了眼下的事情,你還有別的心事嗎?”
  
  何養健把兩只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很難得的伸長了雙腿,垂下眼簾盯著膝蓋,他啞著嗓子低聲說道:“都是一些不知從何說起的雜事。二妹三妹陪著媽,我得了個空,就到你這裡來坐坐。你這裡清淨。”
  
  緊接著他抬頭又道:“這幾天你別往前頭去,白子灝要代表他爸爸過來吊孝,讓他見了你,我怕他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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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3:4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兩種心思(一)
  
  希靈懷疑,自己的好時候,要到了。
  
  她並沒有幸災樂禍的打算,但是如果何府一直天下太平,那麼何養健定將按部就班的和個門當戶對的體面女子結親,舅舅舅母對她負責到底,也定會找個差不多的人家,把她嫁出門去。
  
  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誰也挑不出半點不是來,她也絕無抗議的資格。
  
  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的何府失了主心骨,一切的秩序都亂了,何養健成了個孤零零的當家人,她可以公然的趁虛而入了。
  
  希靈非常的想幫何養健分憂,因為舜敏和舜華兩姐妹終日的只會陪著母親痛哭,母女三人都已經成了一灘哀哀的爛泥;姨太太們各懷心思,也紛紛的用眼淚蓋臉,只哭泣不說話。總而言之,何養健沒有一個親人可以依靠。
  
  她聽了何養健的話,並不往府前頭走,只在內宅活動,又讓容秀在屋子裡支了個小小的火酒爐子,爐子上的小鍋子成天的咕嘟著,咕嘟到了夜裡,何養健走過來,正好能夠喝上一碗滾燙的好粥。
  
  果然,何養健來得勤了。
  
  這天午夜,他坐在屋子裡,端了一碗熱粥慢慢的喝。希靈抱著膝蓋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也捧著一杯熱水啜飲。
  
  “姓白的今天來,沒鬧事吧?”她用細細的小嗓子發問。
  
  何養健搖了搖頭:“沒有,今天他還算是有幾分人樣。”
  
  希靈垂下眼簾,看自己的手,看了一眼之後立刻攥了拳頭,因為發現食指指甲被自己啃了個光禿禿。
  
  “那明天,我想到前頭去走走。我知道我幫不上什麼忙,但我心細,我替你看著別人,有什麼不對的,我馬上告訴你。”
  
  何養健笑了一下,隨即放下粥碗,轉過臉直視了她的眼睛:“表妹,謝謝你。”
  
  希靈睫毛一扇,也抬眼望向了他:“我不用你謝我,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你好。我是心甘情願的。”
  
  何養健怔了一下,卻是歎了口氣。
  
  “現在家裡出了這樣的巨變,我在這件事上,就更是沒有心思了——這樣的一個局面,也不允許我再想其它。爸爸走得太早了,我如今還年輕得很,一點根基都沒有,接下來前途如何,我實在是預料不出。何家看著家大業大,那是因為有父親那棵大樹在那裡蔭蔽著我們,其實家裡除了我和媽之外,只剩下二妹三妹,二妹三妹若是一嫁,那麼這家裡不就是徹底冷清了?”
  
  “她們會嫁,你不會娶?”
  
  何養健凝視著希靈,眼神溫和,帶了一點慈悲,仿佛洞悉她的一切心事。他知道她愛自己,甚至已經類似苦戀。可是自己愛不愛她呢?不知道。看到她被別的男子覬覦時,他也生氣——為什麼生氣?是出於兄長的保護欲,還是也有嫉妒的成分?
  
  還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並不是很甘心娶她為妻——娶了也行,如果沒選擇的話;但是不甘心,因為她看著實在不像是能夠為人妻為人母,她簡直還是個小女孩子的模樣呢!
  
  他是男人,當然應該娶個女人。
  
  容秀送了一壺新茶和一碟子點心進來,然後不聲不響的又出了去。何養健掃了她一眼,沒有掃到全貌,只看見了她渾圓白皙的手腕,和褲子下微微屈膝的膝蓋形狀——也是渾圓的,不是胖,是飽滿,結結實實的帶著肉感與熱度。
  
  這才是女人。
  
  然而就在這時,他的身邊起了一陣香風。希靈忽然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俯身用雙臂環住了他的脖子。小下巴抵上他的肩膀,睫毛刷過他的耳朵,他聽見她氣息紊亂,顫顫的耳語:“大哥,我愛你!”
  
  何養健被那氣息弄得癢了。下意識的一歪頭,他發現自己和希靈貼了臉。遲疑著抬了手,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推開她,還是憐愛她。
  
  最後,他的手心貼上了她的後背。
  
  這一貼讓他有些失望,那後背窄窄的薄薄的,簡直可以讓他一手蓋滿。他輕輕的動了動手掌,手指摩挲到了細膩的綢緞和粗糙的花邊。綢緞是存在的,花邊也是存在的,洋裝層層疊疊一絲不亂,他唯獨沒有感受到她的肉體。
  
  她太像一個洋娃娃了。
  
  何養健感激她對自己的愛意,可是沒辦法對一個洋娃娃動情。輕輕拍了拍希靈的後腦勺,他不由自主的恢復了老大哥身份:“乖,別鬧,我知道。”
  
  難得有人這樣慈愛的撫摸希靈,於是她緊緊的摟著何養健不肯放。太幸福了,她閉了眼睛偷偷的笑,又撒嬌似的左右晃了晃。
  
  最後,她扭過臉,在何養健的面頰上親了一下。
  
  何養健很明顯的一哆嗦,這一哆嗦讓希靈也戰栗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是第一個親吻他的女子。他先前那麼正經那麼自律,也許還是個童男子。
  
  何養健有些倉皇的走了。
  
  希靈躺在黑暗裡,雙目炯炯的不肯閉。何養健不肯對一個洋娃娃動情,洋娃娃卻是可以對何養健動情。
  
  洋娃娃是假象,她十七了,該懂的都懂了,該想的,也開始想了。
  
  如此又過了兩天,就到了何總長出殯的大日子,憑著何府的聲威與排場,場面不必提,自然是悲哀肅穆到了極致。
  
  何總長入了土,何家的人返回城內府中,也只能是各歸各位。何太太稍稍的回過了神,把何養健叫到面前,懨懨的問道:“唉,我聽說這幾天,希靈天天拋頭露面的跟著你,有這事嗎?”
  
  何養健也是一臉倦容,半睜著眼睛答話:“她並沒有跟著我,是我讓她沒事的時候到處走走看看,發現哪裡出了紕漏,好立刻來告訴我。自家的人,總比外人更用心。”
  
  何太太疲憊的點了點頭:“照理來講,咱們家早該添一位少奶奶進門了。”
  
  何養健沒言語。
  
  何太太又道:“我早就聽了些風言風語,說是希靈跟你好。你不要瞞我,我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老太太。”
  
  何養健歎息一聲,像是累極了,懶怠說話。
  
  何太太說道:“希靈這孩子,倒是沒什麼不好,只是身體單薄,像是個沒福沒壽的。你看呢?”
  
  何養健打了個哈欠,心想她不是單薄的問題,她是根本沒有長大成人。做個靈魂伴侶,她自然是很好的;可是做自己的少奶奶,那就有點……
  
  “媽。”他強打精神,終於開了口:“您——”
  
  話沒說完,房門忽然開了,何府的管家一路沖了進來。何太太和何養健全嚇了一跳,因為這管家是個老管家,是最懂禮數最沉穩的。
  
  但老管家現在穩不住了,熱汗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流,他喘著粗氣報告:“太太,少爺,不好了,外面來了一隊兵,把咱家大門給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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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3:5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兩種心思(二)
  
  一聽家門外來了大兵,何太太立時驚得動不得,何養健隨著管家快步走出去了,則是良久不回。舜敏和舜華嚇得跑到母親房裡,舜華又怕又怒,大聲叫道:“怎麼著?爸爸剛走,就有人來抄家了嗎?”
  
  何太太聽了這喪氣話,氣得一拍桌子:“你給我閉嘴!”
  
  和何氏母女一起惶恐的,還有幾重庭院外的希靈。她倒是沒有聯想到抄家,只想何家若是敗了,何養健若是一無所有了,那麼自己還會愛他嗎?
  
  鼻端縈繞了何養健溫暖的氣息,她回憶起了何養健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把食指送到口中吮吸了一下,她確定了:即便何養健一無所有嗎,那麼自己依然會愛他。
  
  她一直一無所有,金錢的好處,她比誰都清楚;可和金錢相比,“人”的誘惑力,也絲毫不弱。錢和人她都沒有,很多的錢,她自然愛;很好的人,她更愛。
  
  誰讓她自己也是個人呢!
  
  希靈支使容秀往前去,不必露面,打聽打聽風聲就行。容秀不願意去,因為天黑了,而且也有點怕大兵,於是希靈著了急,攥著拳頭翻了眼睛瞪她,倒是沒有大喊大叫,只從齒縫中低低的擠出一個字來:“去!”
  
  此時的希靈沒有妝扮,身上穿的也是一件白色睡袍,袍子慘白,人也慘白,眼珠子黑漆漆的透出凶光,成功的把容秀嚇住了。驚鹿一樣的邁動兩條長腿跑了出去,她隔了很久才回了來。
  
  進房之後,她先給自己倒了一杯涼開水喝了,然後用手背一抹嘴,喘著粗氣告訴希靈:“前頭沒怎麼樣,也沒看見兵,說是來了個政府裡的什麼官兒,一直在和大少爺說話。說的什麼不知道,不讓人聽。”
  
  然後她伸手去推地上的希靈:“你快睡吧,夜裡怪涼的。大不了明天我起個早,再過去替你瞧瞧就是了。”
  
  希靈點了點頭,轉身脫鞋爬上了床。上床之後,她用涼涼細細的聲音說道:“容秀,我剛才是太急了。你和我的姐姐是一樣的,我不瞞你,我心裡對大哥——”
  
  話到這裡聽了,接下來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容秀走到床邊坐下來,笑道:“我又不傻,你當我看不出來呀?”
  
  希靈向她招了招手,讓她上床到自己這邊坐,又翻身側望著她,枕著手臂問道:“容秀,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容秀盤腿坐在一旁,不假思索的搖了搖頭:“沒有。我自從懂事之後,日子就是越過越苦,飯都吃不飽了,哪還顧得上其它?”
  
  希靈也跟著一笑:“現在好了。”
  
  容秀搖了搖頭:“要說好,是比在家裡時好,尤其是和你在一起,我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是給人家當了奴才,反倒覺得自己是有了個妹妹。可是我還有一塊心病,就是我爹——我爹到底是讓人搶到哪裡去了呢?他既沒什麼文才,更沒有武藝,就是好賭,還一賭就輸。這樣的人,干什麼都不行,他們搶他干什麼呢?”
  
  希靈用一根手指去劃容秀的膝蓋:“他都不管你,你何必還要惦記他?”
  
  容秀歎了口氣:“你說得對,我不管他。”然後她一側身歪在希靈面前,很舒服的伸長了兩條腿:“還是說說你和大少爺吧!你倆算不算是青梅竹馬?”
  
  希靈伸手一揪容秀的紐扣:“你把衣服脫了,今晚兒咱倆一床睡。”
  
  希靈和容秀擠在熱被窩裡,唧唧噥噥的講了許久悄悄話。講著講著,希靈忽然下意識的抬手摸了摸嘴——從來沒和人這樣長篇大論過,她怕自己言多必失。
  
  戒心一起,她立刻就沒了談話的興致。兩人沉沉睡去,天明之後,希靈沒有驚動容秀,而是自己下床洗漱穿戴,然後單槍匹馬的跑了出去。
  
  在前頭的小洋樓裡,她看到了何養健。
  
  何養健顯然是徹夜未眠,眼球布滿了紅血絲,明明是很年輕的一雙眼,然而已經累得黑的不黑、白的不白。雙手插進褲兜裡,他本是背對房門站在壁爐前,聽見希靈走進來了,他才向後一轉身。
  
  和希靈對視了幾秒鍾,他垂下眼簾,啞著嗓子問道:“表妹,怎麼起得這麼早?”
  
  希靈走到他面前,抬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大哥,出什麼事情了?”
  
  何養健抽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
  
  希靈垂下頭:“大哥不對我講實話。”
  
  何養健從爐台上的香煙筒子裡拿出一根香煙叼了住,然後一邊找火柴一邊含糊答道:“無非是有人趁火打劫,抓住爸爸先前的一點把柄,想要興風作浪。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然後他低頭劃燃火柴點了香煙,深吸一口之後繞過希靈,噴雲吐霧的答道:“我現在就去辦,今天就要讓他見分曉。”
  
  希靈心疼了他,有心叫他睡一會兒再走,可又怕自己是不知輕重緩急,會惹他的討厭。
  
  何養健一去不復返,直過了一天一夜,才又回了來。
  
  這回他把自己鎖在屋子裡,感覺事情真是要不好了,要變天了。
  
  憑著何總長的聲望和勢力,就算他生前真犯了什麼大罪,也不該讓人公然帶了大兵封門,盡管後來證明那些大兵完全只是擺設,但對於何養健來講,也已經是受了天大的冒犯。
  
  至於那些貪污之類的罪名,更是無稽。官做到了何總長這個地步,只要敞開荷包口袋,金銀自會主動的往裡流,若以此來論貪污,那麼各家官邸就都該查抄一遍了。
  
  何養健不能忍受這個,可是未等他做出反擊,那看不見的敵人已經加緊了攻勢——外面傳開了流言,說是這一次對何氏不但要追查到底,還要追回贓款、以儆效尤。
  
  這話說得很明白了——這就真的是要抄家、要明搶了。
  
  何養健懂得“樹倒猢猻散”的道理,可是沒想到猢猻會散得這樣快,父親剛剛入土,他的門生老友們,就不認得何養健這位世兄世侄了,當然,客氣還是很客氣的,甚至稱得上很恭敬,恭而敬之的招待他,恭而敬之的送走他,一切禮數具備,就是絕不說一句有實際作用的話,更不會出手幫一點實際的忙。
  
  這幫狐狸似的東西既然指望不上,那麼就只好換個方向求援了。如今這個年頭,民怕官,官怕兵,將軍大帥們說一句話,頂得上旁人說一萬句。為今之計,是要把那個看不見的敵人先揪出來,然後對症下藥,搬動一尊手握重兵的大佛來當和事老。
  
  何養健是個行動派,尤其到了此刻,更是不能坐以待斃。不眠不休的行動起來,三天之後,他奔了天津去。
  
  這一趟,他是要找白子灝的爹、白大帥。
  
  然而,他根本沒看見白大帥。白子灝出面接待了他,閒閒的告訴他:“你來得不巧哇!老頭子到保定練兵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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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5-3-18 17:54: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兩種心思(三)
  
  何養健坐在白子灝面前,三言兩語的交談過後,他感覺自己是受辱了。
  
  白子灝的屁股的確是挨著沙發的,然而上半身東倒西歪的,幾乎就是癱在了繡花靠墊上,兩條腿則是伸得奇長,一會兒叉子似的左右分開,一會兒又翹成麻花一樣的二郎腿。從來沒人這樣對何養健說過話,何養健知道這人沒規矩,可是只要他不瘋不傻,就不該散漫到這種程度。
  
  除非,他根本沒拿自己當個正經人物來看待。
  
  但是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該說的話還是得說。雙手搭在膝蓋上,何養健不是軍人,但正襟危坐的有軍姿:“白老弟,既然大帥不在天津,那麼可否勞你幫個忙,為我向大帥捎一句話?我知道大帥軍務繁忙,我本不該為了個人瑣事擾他老人家,只是事出緊急,只有他老人家出面說一句話,我全家才能度過這一道難關。”
  
  白子灝歪著腦袋盯著他,待他話音落下了,白子灝忽然咧嘴一笑:“求我啊?”
  
  如今他無論說什麼,何養健都鐵了心的認了忍了,逼著自己還他一個笑容,何養健拼盡全力,想要盡可能的低聲下氣:“我如今走投無路,你老弟就是我的救星了。”
  
  白子灝剛要說話,一個副官模樣的青年卻是輕手輕腳的進了客廳,走到白子灝身旁彎腰說道:“少爺,您昨天看上的那架多寶格,人家已經送過來了。您是現在讓人把它抬進來,還是等您會完了客再說?”
  
  白子灝伸手一指何養健,扭頭告訴副官:“現在搬吧,老何也不是外人。”
  
  副官領命而去,不出幾分鍾的工夫,幾名小勤務兵抬著一架紫檀多寶格,笨手笨腳的進了客廳。客廳內陳設極多,這架多寶格又是大而沉重,小勤務兵們走也不是停也不是,進退兩難的直晃。白子灝回頭看了看,隨即轉向何養健,忽然笑道:“哎,你不是力氣大嗎?你幫個忙,給我把它擺到那個角去!”
  
  何養健腦子裡“嗡”的一聲。
  
  但他還是答應一聲,站了起來,同時就聽白子灝對著小勤務兵們笑道:“你們讓一讓,讓何少爺抬它。何少爺了不得,抬桌子跟玩兒似的,比你們強多了!”然後他追著何養健扭頭追問:“老何,聽說你有倆妹子,我問你,你那倆妹子是什麼款式的?像你還是像你表妹?要是像你表妹,你就給我介紹介紹;要是像你那就算了,人高馬大的娘們兒我可受不了,去年在哈爾濱弄了倆白俄女的,我操,看著那麼白,其實一身粗皮,全是小黃毛兒,瞧著還沒你嫩呢,玩了不到一個禮拜就膩歪了。”
  
  何養健緊咬牙關,一聲不吭的把多寶格抬到客廳角落裡,靠牆放好了。
  
  白子灝這時又道:“我說,你那個表妹平時都干什麼?干閒著?那麼招人疼的小模樣,閒著多可惜啊!你給我倆再介紹介紹,上次可能是有點誤會,她大概當我是壞人了。”
  
  何養健走回白子灝面前坐下來,不接他的話,只問:“那麼大帥那裡——”
  
  話沒說完,因為白子灝忽然欠身湊到他面前,伸手給了他一個嘴巴:“別跟我裝聾,我說你表妹呢,你往老頭子身上拐什麼?”
  
  這個嘴巴打得很俏皮,輕輕的,介於打與摸之間,誰也不便為了這玩笑似的一巴掌翻臉,然而誰也都知道這一巴掌不是玩笑。何養健雙手緊緊抓著褲子,就感覺自己的呼吸驟然變得灼熱,視野也隨之變得模糊搖晃。
  
  他幾乎懷疑自己是要哭了。
  
  失控一樣的霍然起身,他扭頭就走。高傲了二十幾年,現在讓他受這麼個浪蕩子的侮辱,他受不了!
  
  夢游一樣的,何養健回了北京。
  
  從天津到北京,他一直是恍恍惚惚的。到家之後他也沒有去見母親,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小洋樓裡。獨自坐在書房裡,他發了片刻的呆,然後忽然咳嗽一聲,震出了兩行很熱的眼淚。
  
  這眼淚把他嚇了一跳,因為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從來不哭,也不想哭。他慌了,抬手去抹淚水,哪知淚水越抹越多,他瞬間成了個滿臉花。
  
  偏在此刻,房門一開,有人走了進來:“大哥!”
  
  他倉皇的一回頭,看見了希靈。
  
  希靈愣在當地,也被他的眼淚嚇住了。
  
  希靈看著何養健的臉,看著看著,她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他面前。
  
  伸手一下一下抹著他的淚水,她輕聲問道:“大哥,你怎麼了?是在天津辦事辦得不順利嗎?”
  
  然後她上前一步,把何養健的腦袋摟進了懷裡。何養健閉了眼睛,可還感覺不夠,於是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她。
  
  何養健哭了幾分鍾,然後坐直身體,他從抽屜裡翻出一條手帕,用力的擦了擦臉。
  
  很奇怪的,當著希靈的面,他並沒有感覺太羞太窘,仿佛她真成了他的知音。心中略略的輕松了些,他告訴希靈:“其實也沒什麼,是我沒出息,遇到一點事情就亂了。”
  
  希靈遲疑著問道:“是不是白大帥不肯幫忙?”
  
  何養健這時已經可以平靜下來,對著希靈一點頭,他低聲說道:“我沒見到白大帥,接待我的人是白子灝。他對上次的事情懷恨在心,這回得了機會,當然是要報仇。”
  
  希靈沉默了片刻——白子灝的居心,她很清楚,何養健搬不動白子灝這尊佛,可是,自己應該能搬得動。
  
  但是,自己要不要去搬呢?
  
  這是有危險的,一個不慎,很可能會把自己賠上去。況且即便成功了,也是好說不好聽,除了何養健,何家的其他人想必不會感激自己,那兩位大小姐興許還要趁機大嚼自己的舌頭。她活到十七歲,自從懂了人事起,就沒干過賠本的買賣。
  
  這一次,按理來講,當然也不該去趟渾水,可她看著何養健,越是看,越心軟,軟得她都不像了她。
  
  “我去找白子灝。”她終於開了口:“可是事成之後,大哥,你要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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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4:1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歷險(一)
  
  何養健徹底的無措了。
  
  身為何家的長子,他是不能坐視自家敗落的,生來就是尊貴的何府大少爺,他不能忍受自己變得不尊貴。
  
  但讓他將希靈拱手相讓給浪蕩子白子灝,他也做不出。拿了表妹去取悅無賴紈褲,這更不是體面人應有的行為。
  
  至於自己的終身大事,當然也不可以是兒戲。他對於一切都認真,都是要做就做到最好。讓他敷衍自己的婚姻,他不甘心。
  
  於是他只好拖延著不答復,拖延了三天,他得了一點消息——那個意欲吞並何家財產的仇人,最近常出沒於天津的白大帥府。仇人是個退職的師長,本就是白大帥的老部下,如今由軍從政,盡管不歸白大帥直接管理了,但依然還算是白家的人。忽然間的毛骨悚然了一下,何養健忽然懷疑仇人背後還有黑手,而那黑手的姓氏,興許就是一個“白”。
  
  白大帥胸懷天下,大概不會太有興趣專門和個死了的總長較勁;但白大帥沒興趣,白子灝有興趣——誰會嫌錢扎手呢?尤其何府門內不止是有錢,還有個頂合他胃口的希靈。都知道他愛女人,可以為了美色一擲千金。越是求之不得,越是要求,千金既然換不得美人來,那麼好辦,收回金錢換刀槍,橫豎他家往上追溯,堪稱是滿門土匪,搶錢搶糧搶女人,是他白家的家風。
  
  何養健去見了母親。
  
  何太太看他一天瘦似一天,一張臉都快脫了形,心裡就是又急又疼,然而問他,他又沉悶著不肯說實話。
  
  於是這一天,何太太落了淚,一定要從兒子口中要出實情。何養健望著母親,一顆心飛快的向下沉,沉到盡頭,他很絕望的開了口。
  
  “白子灝看上希靈了。”他說:“倒是沒說別的,只說要和希靈交個朋友。可是誰家正經的小姐,會和那種人交往?”
  
  何太太點了點頭,反問道:“希靈的意思呢?”
  
  “當然也是不願意。”
  
  何太太沉默片刻,開口道:“她不願意,我去勸勸她,實在不行,我求求她。這的確不是體面事情,可事已至此,我們不能不放下身段。若是希靈因此名譽受了損,那大不了,我們何家養她一輩子就是了。”
  
  何養健聽了這話,不點頭也不搖頭。而何太太含了一點眼淚,繼續說道:“我並不是為了自己做打算,我是為了你。你父親掙了一輩子才掙到這些家業,若是讓人奪了去,你怎麼辦?你知道他一輩子經歷了多少風浪?這家裡的一草一木,都不是容易得來的啊。況且,你父親當年也曾是個窮書生,若論做人吃苦,你從小錦衣玉食,是比不了他的。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我只盼你能平安富貴的過完這一生,不要像你父親那樣嘔心瀝血。”
  
  何養健依舊不說話。垂頭在母親身邊坐了良久,最後他忽然站起來,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他去見了希靈,對希靈說:“表妹,我對不起你。”
  
  希靈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太師椅上,太師椅是古舊的東方式,她卻是嶄新的西方式。聽了何養健的話,她抬頭凝視了他一會兒,隨即翩然起身,邁步走到了他面前。仿佛很忐忑似的,她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伸手握住了何養健的手。
  
  “大哥,我有點害怕。”她用黑漆漆的大眼睛看他:“我很討厭那個人,我怕他會傷害我。”
  
  何養健移開目光,不敢直視她:“我知道。”
  
  希靈放開他的手,上前一步擁抱了他:“大哥,別忘了你的承諾。我全是為了你。”
  
  何養健低下頭,看希靈的腦袋只到自己的胸口。無論是真是假,她看起來的確還只是個小女孩子,他既不想娶她,也不想把她往白子灝手裡送。
  
  但他最終點了點頭,低聲答道:“你放心,我不會忘。”
  
  希靈告訴容秀,自己又要去天津了。
  
  容秀很驚訝,隨即問道:“又不帶我啊?”
  
  希靈心裡有點煩,但是壓著脾氣說話:“不帶你,但是有任務給你——你給我乖乖的呆在家裡,別的不用你干,你只給我把耳朵豎起來就成,尤其是得給我看著大哥,他干了什麼去了哪裡,你都替我記著。”
  
  “我哪能知道他干了什麼去了哪裡?”
  
  “你就盡量的知道嘛!”
  
  容秀看她又要翻臉,當即識相的撤退。而希靈進了臥室關門閉窗,六神無主的坐在了化妝台前。
  
  她也知道,自己是前途未卜。
  
  這是一場大賭,她把自己壓了上。她有些方面,不像少女;另有些方面,則是比少女更少女。她癡情,她貞潔,她癡情到了極點,竟要拿自己的貞潔冒險。
  
  白子灝不是平常的花花公子,他粗野直接,是個直奔主題的性情。希靈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設法,才能全身而退。但是,她想,一定要全身而退。她的身體與愛情,都是為大哥保留的。
  
  翌日上午,何養健的隨從小李提著箱子,護送希靈上了火車。何養健沒有同行,因為他實在是無顏和希靈一起出現在白子灝面前——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為,已經和拉皮條無異、下作到一定的程度了。
  
  火車下午抵達天津,這回希靈住進了利順德。
  
  她在飯店房間裡來回走了一圈,試了試冷熱水龍頭,然後換了一身無袖連衣裙,裡面配著白綢子襯衫,襯衫有著喇叭花似的袖口,領口還有飄帶,系好後正是個大蝴蝶結。坐在床邊穿上過膝的長筒襪,她討厭自己的小孩子模樣,然而沒辦法,她非得這麼打扮著才好看。而且很多時候,她這模樣也會給她帶來許多便利——對於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的寬容一點。
  
  盡管她早就不是小女孩的年紀了。
  
  在她對著鏡子審視自己的面孔之時,房門忽然被人敲響了。
  
  她很警惕的扭頭望過去:“誰?”
  
  門外響起了白子灝的聲音:“小妹妹!是我,你的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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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3-18 17:54:2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歷險(二)
  
  希靈開了房門,看見了白子灝。
  
  白子灝穿了一身白西裝,乍一看正是個玉樹臨風的面貌。單手插兜低了頭,他先是將希靈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粲然一笑,帶著點沒心沒肺的歡天喜地勁兒。
  
  自作主張的一側身擠進了房內,他不等人讓,一屁股坐到了床上。佝僂著腰翹起了二郎腿,他笑嘻嘻的繼續看希靈。希靈將房門半開半掩,然後拉過梳妝台前的椅子,正對著白子灝坐了下來。白子灝坐沒坐相,她向後仰靠,將雙臂搭上椅子扶手,也不是淑女的姿勢。
  
  兩人對視了片刻,白子灝先開了口:“我真是沒白費勁兒,小妹妹太漂亮了!”
  
  希靈垂下眼簾,顯出了濃密的黑睫毛:“明白的告訴你,我不喜歡你。”
  
  白子灝饒有興味的盯著她:“那你還來?”
  
  希靈一扇睫毛,正視了他:“當然是為了給大哥幫忙。舅舅舅母把我養到這麼大,我現在給何家做一點回報,也是應當的。不過呢,我一個小小孤女,勢單力薄,也只能是量力而為、能回報多少算多少了。”
  
  說到這裡,她起身走到茶幾前,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端起茶杯走回到白子灝面前,她喝了一口熱茶,然後用燙紅了的嘴唇輕聲告訴他:“你可別指望我會為了何家獻身。畢竟我不姓何,何家也管不了我。”
  
  白子灝一聳肩膀:“那咱們就別談了。你既然看不上我,那我還在這兒坐著干什麼?我告訴老何一聲,讓他把你接回北京得了。”
  
  希靈又喝了一口熱茶,然後答道:“我不能回去。”
  
  “為什麼?”
  
  “總得和你再多呆幾天,才像回事。否則何家的人還以為我沒賣力氣。”
  
  白子灝坐正身體叉開雙腿,忽然一把將希靈摟進了懷裡:“不用你賣力氣,要賣也是我賣!”
  
  下一秒,希靈搖晃著腦袋尖叫起來。
  
  很銳利很漫長的尖叫,震得白子灝目瞪口呆一哆嗦。而希靈歇斯底裡的狂叫到底之後,驟然恢復平靜面貌,轉身對著白子灝正色說道:“不要對我動手動腳。”又把手中的半杯熱茶遞給他:“要不要喝?”
  
  白子灝伸手接過茶杯喝了一口:“瘋了?”
  
  希靈坐回椅子上,沒回答,一邊晃蕩著小腿用鞋跟磕打地板,一邊對著白子灝意味深長的抿嘴一笑。
  
  她沒瘋,也沒有故意的裝神弄鬼,她剛才只是失態了,因為白子灝的擁抱讓她無法忍受。當她感到“無法忍受”的時候,她就會抑制不住的要爆發,比如大聲的尖叫,比如把一個活人推到井裡。
  
  尖叫過後,她感覺胸臆之間舒服了不少。那股子惡氣被她吼出去了,她現在心平氣和,可以白子灝對坐片刻,然後再共同出門冶游去了。
  
  白子灝發現,自己不知道拿希靈如何是好了。
  
  領著個洋娃娃鑽賭場煙館,自然是很不適宜,大下午的去看電影,又是浪費天光,或許可以去逛逛游藝場,可是他自己對於戶外運動毫無興趣,況且太陽也真是夠曬的。沒辦法,只好往百貨公司裡走走,先花一注子錢迷一迷她的眼睛。
  
  兩人進了一家珠寶行,這種華麗的地方,希靈是從未見識過的,眼看前方的玻璃櫃台後一片珠光燦爛,她變臉似的快走幾步撲過去,兩只手拍在櫃台上,她低了頭往裡看,鼻尖快要貼到玻璃上。
  
  珠寶店的伙計都認得白子灝,這時便微笑著侍立在一旁,等候吩咐。白子灝方才一直覺得希靈有些陰陽怪氣,此刻見了她的舉止,心裡這才一松——女人終究是女人,一見了金銀珠寶就要眉開眼笑,這位希靈小姐雖然年少,但畢竟也是個雌的,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去。站到希靈身邊,他笑微微的說道:“自己挑,看上哪樣就給你買哪樣。上次給你預備的那掛鑽石項鏈,我還給你留著呢!”
  
  希靈沒理她,看夠了第一格的戒指,她蹲下來,又去看第二格的翡翠珠玉。末了重新直起腰,她用食指用力的對著櫃台一點,正指向了櫃台後一只璀璨的鑽石鐲子。
  
  白子灝留意到了,當即問道:“看上了?”然後不等希靈回答,他對著伙計一打響指:“過來——”
  
  話沒說完,希靈忽然抬手一按他的胳膊:“我沒說要。”
  
  白子灝反問道:“沒看上啊?”
  
  希靈搖了搖頭:“看上了也不要。”
  
  “為什麼?”
  
  希靈回頭看了看周圍的伙計,隨即對著白子灝一踮腳,用手捂著嘴在他耳邊說道:“你這人太壞了,我要了你的東西,你就會對我動手動腳。”
  
  說完這話,她轉身就往外走。白子灝萬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孩子氣的話,連忙追上她逗趣道:“好東西你不敢要,我給你買客冰淇淋,你敢不敢吃?”
  
  希靈放緩了腳步,頭也不回的答道:“你別碰我,我就敢吃。”
  
  白子灝覺得她這話很有意思,自己明明是要獵艷,結果獵到了一只絨毛未退的小崽兒。他不清楚希靈的年紀,只認定她還很小,不過話說回來,再小的雛兒他也玩過,但希靈和雛兒們顯然又不一樣——究竟是怎麼個不一樣法兒?他糊塗了,說不上來。
  
  為了要把這點糊塗弄明白了,他真是規規矩矩的帶著希靈去咖啡店吃了冰淇淋。
  
  希靈對於“吃”,是毫無興趣的,但是當著白子灝的面,她故意裝成個小女孩子,將一盤冰淇淋吃得舔嘴咂舌,鑽石首飾她不要,白子灝又給她要了一盤布丁一盤蛋糕,她倒是毫不推辭,很香甜的一邊吃一邊向外望。忽然含著布丁露齒一笑,她的腦袋跟著櫥窗外的一只哈巴狗轉。
  
  白子灝唆著小勺子,問道:“喜歡啊?”
  
  希靈將一張笑臉轉向他點點頭,像是沒有心機的小女孩,本來是在很嚴肅的賭氣,可是賭著賭著,自己就把氣給忘了。
  
  白子灝趁熱打鐵,又問:“晚上帶你跳舞去,好不好?”
  
  希靈猶猶豫豫的搖了頭:“我不去,我不會跳。”
  
  “我教你。”
  
  希靈放下勺子,抬手做了個擁抱的姿勢:“是那種轉來轉去的雙人舞嗎?”
  
  “當然。”
  
  希靈再次搖了頭:“那我不去,我不想和你跳舞。”
  
  白子灝笑了:“小妹妹,多少女的求我和她們跳,我都不搭理呢!你倒好,我都送上門了,你還不要。”
  
  希靈繼續用勺子挖布丁吃:“那你找她們去好了,干嘛還要找我?”
  
  “我不喜歡她們,我就喜歡你。”
  
  希靈抬頭對著他一咧嘴,做了個很天真的鬼臉:“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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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5-3-18 17:54: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棄子(一)
  
  白子灝覺得希靈挺有趣,只不過有趣歸有趣,他不是個喜歡戀愛的人,他主要還是想和她痛痛快快的睡上幾覺。他想這小東西一定是鮮得很嫩得很,大概一掐就能出水,再一掐就會掐斷了她的細骨頭。老牛還知道吃口嫩草,何況他是個人?
  
  但話說回來,他還真不確定自己應不應該霸王硬上弓——他總覺得,要是能不得罪她更好,難得遇到這麼個可心可意的小美人,當然是一團和氣、龍鳳呈祥為妙。
  
  思及至此,他一轉念,忽然又有了個新想法:要不然,自己干脆把小東西要過來得了!橫豎沒人管束自己,家裡也不在乎多一個女人。
  
  懶洋洋的開了口,他讓人往北京何府打去了長途電話。及至在話筒中聽到了何養健的聲音,他三言兩語的,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然後,他就把電話給掛斷了。
  
  何養健握著話筒站在房內,整個人都僵住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什麼都沒想,就單是站著,後來他轉身出了房門,漫無目的的往內宅裡走。迎面有個人向他打招呼,他對著她認了又認,最後才認出她是容秀。容秀問他:“表小姐什麼時候回來呀?”他恍恍惚惚的說了話,仿佛是回答了,但也不知道回答的是什麼。
  
  不由自主的,他走到了母親院子裡,希靈是為了自家才去見白子灝的,現在她有了難,他當然要去向自家的人求援。
  
  進門之後,他看到了母親和妹妹們。何太太是明顯的蒼老了,兩個妹妹也分別瘦了一圈。默然的走到母親身邊坐下來,他聽見兩個妹妹問候自己,但是沒有力氣回應。
  
  一點一點的把思緒拽回來,他清了清喉嚨,對妹妹們開了口:“我和媽有幾句話說,你們先出去吧。”
  
  舜華猶豫著欠了欠身,被舜敏一把拽了住:“大哥,你要和媽說的事情,無非就是家事,為什麼不讓我們聽?趁著我們還在這家裡,我們幫一點是一點。原來我和三妹只知道玩,那是因為我們可以玩,家裡用不著我們姐妹;可現在不一樣了,你別瞞我,我知道外頭有人要落井下石的害咱們家。你有話也讓我們聽聽,興許我們也幫得上忙呢!”
  
  何養健沉默了一瞬,隨即轉向何太太說道:“白大帥的少爺,太胡作非為了。”
  
  何太太一驚:“他把希靈怎麼了?”
  
  何養健搖搖頭:“他目前還沒干什麼,但是剛剛給我打了長途電話,說……說他想要希靈。”
  
  何太太疑惑的看著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要……要娶了希靈?”
  
  何養健冷笑一聲:“哪有這種好事,他早在關外娶了太太,到天津更是肆意妄為,連姨太太帶情婦,簡直沒法計算。”
  
  何太太變了臉色:“那是要納希靈做妾?”
  
  “他沒細說,只說要希靈。”
  
  何太太六神無主的望了兒子:“這、這……希靈雖然沒了爹娘,但也是正經人家出身的孩子,又是在我們家裡長大的,怎麼能給人家做妾?這要是傳出去,我們何家都要跟著丟臉了。”
  
  舜華這時忽然插了嘴:“那就干脆不要名分,糊塗著來。”
  
  何養健立刻望向了三妹:“你說什麼?你是要毀她一生一世嗎?”
  
  舜華看了二姐一眼,隨即把牙一眼,狠狠的說道:“若是怕毀了她的名節,當初就別讓她上天津和人交朋友啊——你別瞪我,媽把實情都告訴我們了。大哥,我只問你,那個姓肅的小丫頭重要,還是咱們何家重要?那個什麼白少爺既然能為了希靈替咱家出面,殊不知也是他為了希靈,暗地裡找人害的咱們家呢?不是那個一口咬定爸爸貪污的王八蛋,就是白大帥的老部下嗎?要真是這樣的話,我說句不客氣的話,那肅希靈就是個害人精!咱們家把她當小姐一樣養到這麼大,她反倒要引狼入室,讓咱們家家破人亡!還有一層——希靈像個小妖精似的,天天在我們面前大哥長大哥短,分明就是想做咱們家的少奶奶。你瞧瞧她這幾天,上躥下跳成了什麼樣子?你硬要把她弄回來,接下來怎麼辦?你真的要娶了她嗎?話擺在這裡,我是不能接受她做我的大嫂!”
  
  這話說完,舜敏心平氣和的說道:“大哥,你想想三妹的話,對不對。我們就算捨了表妹,也不算狠心。當初若不是我們收留了她,她早不知道是什麼下場了。說起來,我們也算她的救命恩人,她現在長大了,報恩也是應當的。”
  
  何養健轉向何太太,然而何太太並不看他的眼睛,只蹙眉垂首,喃喃的歎息:“唉,造孽啊……現在這人心怎麼會這樣壞……”
  
  何養健不甘心的喚了一聲:“媽——”
  
  何太太站起了身,虛弱的說道:“想起希靈,我心裡很不好受。接下來該怎麼辦,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敢管、也管不得了。如今你爸爸沒了,你就成了咱們家的頂梁柱,事到如今,你自己斟酌著辦吧!”
  
  何太太扶著個老媽子走了,舜敏和舜華站起來,舜敏看了舜華一眼,舜華便開口說道:“大哥,你想想,如果把你換成爸爸,爸爸會怎麼辦?爸爸原來總說你會有出息,你要是為了個小妖精毀了咱們家,那可真是打了爸爸的臉!”
  
  舜敏一拉舜華:“你怎麼了?越說越難聽。”
  
  然後不等舜華反駁,她硬把舜華拉扯了走。房內一時安靜,就只剩下了何養健一個人。
  
  何養健想,如果換了爸爸坐在這裡,爸爸會怎麼辦?
  
  很簡單,爸爸老了,老得心腸剛硬,不會讓兒女情長擾亂思想。他會很理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何養健想自己大概還是不夠老。其實可以不必太愧疚的,就像二妹說的那樣,自己這不過是讓她“報恩”而已,並非非分的要求。
  
  可是已經答應過要娶她為妻了,這一來,還怎麼娶?
  
  不過,他本來也不想娶她。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他不能為了一句不情不願的承諾,讓何家倒在自己手裡!
  
  何養健站起身往外走,胸中熱辣辣的難熬,像是隨時會嘔出一口熱血來。這世上從此有一個人,他是無顏再見了。理由再多再充足,他心裡也明白,自己是把她騙了、又賣了。
  
  再也不敢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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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發表於 2015-3-18 17:54: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棄子(二)
  
  希靈想要扮個無邪的假相,盡可能多和白子灝敷衍一陣。雖然白子灝是個色迷心竅的,但是事在人為,興許自己能夠全須全尾的“班師回朝”呢!她倒是沒有一女不嫁二夫的老思想,不會因為失節而死去活來,但是為了她與何養健的天長地久,她想自己還是完璧歸趙為好。
  
  況且她對白子灝其人十分反感,白子灝多看她一眼,她心裡都難受得慌。她有心給何養健打個電話,問問他白子灝是否已經出手相助,然而長途電話並不是很容易能夠叫通的,好容易叫通了一次,偏偏何養健又不在。一轉眼,她已經在天津住了三四天——對於她來講,三四天已經難熬似三四年了。
  
  她甚至都有點想容秀了。
  
  這天夜裡,她照例又出了門和白子灝“交朋友”。平心而論,白子灝這幾天對她挺規矩,仿佛真認了她做小妹妹,她天真,他也老實。兩人一起去逛跳舞場坐電影院,希靈跟著他學會了跳華爾茲,兩人松松的相擁著旋轉,看著是很不協調的一對,希靈像是從高小裡溜出來的洋派女學生,而白子灝一身花花公子的氣味,則是很有幾分痞子相。
  
  跳舞歸跳舞,他並沒有對著希靈摸摸索索。希靈以為自己的裝傻充愣有了效果,結果在離開電影院坐上汽車後,她忽然發現今天的汽車行進路線有些不對。
  
  “不是回飯店去嗎?”她坐在汽車後排,問身邊的白子灝。
  
  白子灝對著她一笑:“你猜!”
  
  希靈搖了搖頭:“我猜不到。可是我困了,我不餓,我不想吃宵夜了。”
  
  白子灝又一搖頭:“錯了,你再猜。”
  
  希靈狐疑的看著他,同時抬手悄悄摸上了汽車門鎖,可是她知道自己摸了也白摸,因為車門外的踏板上正站著全副武裝的衛兵。
  
  白子灝噗嗤一笑,伸長手臂拉過了她的手攥住:“小手亂摸什麼呢?想跑哇?實話告訴你,沒門兒啦!老何拿你當了個人情送給我,求我幫他出面說話呢!”
  
  希靈沒有把手往回收,只說:“何家是何家,我是我,大哥要送人情,也送不到我身上。你若是想和我做朋友,就正正經經的做,若是不想,那我明天就走,何家是死是活,我也不管了。”
  
  汽車在空曠的街道上加了速度,流星趕月一樣向前飛馳。白子灝對著希靈一聳肩膀,嬉皮笑臉的答道:“是嗎?那麼等到了我家,你打電話和老何對質吧!”
  
  這句話讓他說得理直氣壯,讓希靈一時間也沒了主意。心慌意亂的扭頭望向窗外,她就見路燈一閃而過,汽車穿過兩扇大敞四開的高大鐵門,沿著甬路駛入了一處庭院之中。衛兵跳下踏板打開車門,夜風立刻冰涼的吹進來,她雙手緊抓著洋裝下擺,一顆心開始狂跳。
  
  白子灝跳下汽車繞了過來,彬彬有禮的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小寶貝兒,還等什麼呢?下車吧!”
  
  “不!”希靈這一回是真怕了:“我要回飯店去!”
  
  白子灝收回手背到身後,俯身把腦袋探進了車裡去:“妹妹,別鬧了,老何都對我打包票了,說好了你歸我,我幫他。人都讓我拉回家了,怎麼還帶反悔的?我告訴你,這不行啊!”
  
  然後他對著希靈一笑:“好乖乖,下來吧!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滿天津的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白某人的脾氣?我對你是特別優待,你也得給我點兒面子不是?老讓我剃頭挑子一頭熱也不行啊,對不對?”
  
  希靈直勾勾的瞪著他,發現不知何時,他臉上的微笑已經轉成了獰笑。
  
  “我要和大哥通電話。”她開了口:“你口口聲聲說是他把我給了你,我不信!”
  
  白子灝一咧嘴做了個鬼臉:“沒問題!走,帶你打電話去!”
  
  希靈跟著白子灝往前方的洋樓裡走。洋樓一共有四層,放在天津衛都是了不得的恢弘建築了,四層樓房,每一層都是燈火通明。一腳踏上大廳內的柔軟地毯,她就感覺自己每一步都是深陷。大吊燈煌煌的耀人眼目,一如午夜的太陽。
  
  隨著白子灝進入一間小客廳,她坐在了沙發上,看一名僕人在前方拿了話筒,守著電話機要號碼。午夜的長途電話倒是容易接通的,不出片刻的工夫,僕人把話筒遞給了希靈。希靈雙手攥著聽筒開了口:“我是表小姐,我找大少爺聽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遲疑了一下,隨即答道:“表小姐,大少爺睡了,有事情的話,您明天再找他吧!”
  
  “不,就是現在,我有十分火急的事情要找他。”
  
  電話那頭的人聽了她斬釘截鐵的回答,明顯是有些亂了心神:“可是大少爺他剛睡,我不敢——”
  
  希靈忍無可忍的站起身,忽然怒吼一聲:“快去!”
  
  白子灝當即抬頭望向了她,聽筒中也寂靜了一瞬。短暫等待之後,電話那頭的人囁嚅著作了回答:“那我去叫叫大少爺……”
  
  希靈開始等,足足等了五六分鍾,才等到了何養健的聲音。
  
  這一回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劈頭就問:“大哥,我在白子灝家裡,他一派胡言,說你把我給了他,還讓我親口和你對質!”
  
  然後,出乎意料的,她聽到了何養健的回答。
  
  何養健聲音很低的說:“表妹,對不起。”
  
  這五個字如同驚雷,立刻震住了希靈。
  
  “什麼意思……”她靈魂出竅,聲音也輕成了一段煙:“我們不是這樣定的……大哥,你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何養健似乎要哭出來了,喃喃的只是重復:“對不起。”
  
  難以置信的,希靈又問:“你騙了我?賣了我?”
  
  然後在聽到又一聲的“對不起”之後,她抬起頭對著前方,很沉重的笑了一聲。
  
  腦子裡的一根弦,忽然就斷了。
  
  將手中的話筒狠狠一扯摜向地面,她在一片稀裡嘩啦聲中狂叫一聲,然後邁步就要往大門口跑。白子灝眼疾手快的追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後衣領,然而她像瘋了似的轉過身對著他又抓又打。他想攥住她的兩只手腕,可是沒料到她會沖著自己的手背一口咬了下去。
  
  猝不及防的疼出了一聲慘叫,他將希靈向前用力一搡。希靈輕飄飄的向後摔了過去,唯有後腦勺像是有硬度的,能在牆壁上撞出一聲悶響。而白子灝用力的揉了揉手背牙印,也變了臉色:“媽的小婊子,老子給你臉了是不是?”
  
  說完這話,他上前彎腰抓住希靈的頭發,不由分說的就往樓上拽。希靈被他扯得頭皮銳痛,一邊哭號一邊抬了手拼命抓撓他的手背。白子灝又被她撓了幾下狠的,情急之下索性俯身把她拎起來往肩上一扛,幾大步就跑上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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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6 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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