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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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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籐蘿為枝】魔鬼的體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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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8 11:37:40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氣悶

  鞭炮聲中,新年來臨。

  C市的冬天每年都會下雪,這是孩子們最愉快的時刻。

  外面鋪天蓋地一片銀白色,陳虎年前挨了一頓打,他爸是個暴脾氣,看了他卷子摁住就揍了一頓。

  陳虎考了五十分,他們學前一班的倒數第一名。

  小胖墩兒殺豬一樣的哀嚎差點整個小區都聽見了,趙芝蘭搖搖頭,有些好笑:「這孩子嗓門穿透力也太強了。」

  新年成了陳虎小朋友的免死金牌,他被扣了壓歲錢,但是好歹他暴脾氣的爹不揍他了。

  陳虎帶著小區的一群小朋友出去玩,身後浩浩蕩蕩跟了六七個男孩子。其中還有兩個比他大兩歲的,只是沒有胖墩兒結實。

  李達說:「我們去找敏敏吧。」

  陳虎想了想:「捉鳥兒放炮,不和女孩子玩。」然而再一想方敏君漂亮高貴的樣子,又同意了,「好吧,我們去找她。」

  老式小區所有男孩子都在這裡了,除了裴川。他們這裡的建造特別老,還有特色,和一個大院兒有點像,然而樓層會高一些。

  南面的牆夏天會長滿爬山虎,現在結上了一層冰晶。

  他們找人特別容易,站在樓下放開嗓門喊就成:「方敏君——」

  孩子們的聲音在樓下此起彼伏,喊完了方敏君,陳虎又想起自己吃了貝瑤的蘋果。於是又帶著大家繼續喊:「貝瑤——」

  清脆稚嫩的嗓音整個小區都聽見了。

  裴川在對面樓和媽媽蔣文娟一起包餃子,蔣文娟一開始只當讓他有點東西玩。畢竟學前班那一點寒假作業裴川兩天就寫完了,別的孩子不會主動帶上一個「累贅」玩,蔣文娟心酸,只能自己抽點時間陪兒子。

  然而裴川垂眸,蒼白的手指捏著餃子的褶皺,似模似樣。他總是這樣,學什麼都很快。

  蔣文娟心中更加難受,裴川領卷子回來那天晚上,她在被子裡悶著聲音哭了半夜。裴川是學前一班唯一一個一百分。她的兒子這樣聰明優秀,卻被剝奪了雙腿,這輩子都毀了大半。

  裴川原本在認真包餃子,聽見樓下起起伏伏喊貝瑤,手上的餃子捏破了一點皮。

  他黑色的眸子淡淡看著它,又把那個缺口捏上。

  蔣文娟一直在觀察他,一下子就發現了。沒有小朋友會主動找裴川玩,畢竟孩子們像是輕快的鳥兒,他們推不動,也不會願意推著沉重的輪椅帶上裴川。

  蔣文娟怕兒子心裡難受:「不包餃子了,媽媽帶你去外面玩吧?」

  裴川嘴唇翕動,他想拒絕,然而最後到底什麼都沒說。五歲這年,他對世界還抱有期待和嚮往,他也想出去看看雪。

  蔣文娟洗了手,推著裴川走出去。

  小區往北一百來米,有一家茶館,煙味兒裊裊,會有人在這裡打麻將。

  蔣文娟倒不是要去打麻將,她只是推著裴川去瞧瞧熱鬧,孩子們也會在這周圍玩。

  高大的柏樹上落滿了雪,樹下孩子們歡聲笑語一片。

  裴川的輪椅安置在一旁,茶館內有人招呼道:「蔣醫生過來玩了啊?」輕飄飄的目光帶過裴川,也會憐惜地喊上一聲小川。

  「是啊,你們玩,我就看看。」

  裴川的目光越過柏樹,落在捂著眼睛的小姑娘身上。

  貝瑤穿著自己的紅棉襖,兩隻小手把眼睛捂得嚴嚴實實,陳虎領著方敏君又貓腰又鑽巷地藏。小女孩清亮的嗓音說:「3、2、1……我來找你們了!」

  她笑著放開手,第一眼卻是對上輪椅上男孩的目光。

  他率先移開眼睛。

  貝瑤眼睛亮了亮,她還看不懂自己本子上的小秘密,然而並不妨礙她心裡親近裴川。她想和他說說話,可是一整個學期,裴川都不怎麼搭理她。況且現在先得去找孩子們,她只好邁著小短腿去找陳虎他們。

  陳虎也損,他帶著所有人鑽進了茶館旁的倉庫裡,那裡堆滿了尼龍口袋。

  孩子們往裡面一蹲,貝瑤找到天荒地老都找不到。

  她打小脾氣很好,在周圍找了一圈,累得氣喘吁吁,布簾和草叢都被她撩開來看了,裡面什麼都沒有。裴川冷漠看著。

  柏樹撲簌簌,落了女孩一臉積雪。

  冰涼的雪觸到她溫熱的肌膚化掉,匯成水流過她的臉頰。她狼狽地躲出來,杏兒眼清潤,像是被欺負哭了。

  裴川手指扣緊輪椅,許久等貝瑤路經他身邊還要找的時候,他低聲道:「倉庫裡。」

  聲音很輕,像是久埋在大雪中的瘖啞,拉扯出絲絲生硬。

  貝瑤呆呆回頭看他,他冷著臉,似乎什麼也沒說過。

  她轉身向倉庫走過去,小手撥開尼龍口袋,果然蹲了一排孩子。

  陳虎對上小貝瑤笑盈盈的臉,瞬間懵了,然後爆發出一陣大吼:「貝瑤你肯定偷看了!」

  「我沒有偷看。」

  「我才不信,你耍賴!」

  小胖子像是被點炸了的炮彈,還是李達看了眼無措的小貝瑤,出聲道:「你先看見的誰?」

  裴川的目光透過開著的倉庫門看過去。

  貝瑤看了眼委屈得要死的小胖墩兒,他快氣哭了。她軟糯糯道:「我誰都沒有看見。」

  她心想,她是有三年級記憶的小姐姐,不能欺負小朋友。

  她摀住自己眼睛:「你們躲吧。」

  陳虎鬆了口氣,一溜煙跑了,方敏君也趕緊跟上,孩子們七七八八散開躲。

  裴川嘴唇抿得死緊,心裡氣悶不堪,是他多事了。

  他們本來就沒帶上他玩,他就不該說那句話。

  貝瑤放開手,去找別的小朋友,他冷冷看貝瑤一眼,然後蒼白的手指拉住蔣文娟:「媽媽,回家吧。」

  貝瑤見蔣阿姨推著裴川走了,她杏兒眼眨了眨,怎麼了呀?她還沒有和他說謝謝呢。

  ~

  趙芝蘭在茶館裡和趙秀一桌搓麻將,趙秀今天手氣不好,老是打到趙芝蘭手裡頭。她氣不順,喝了口熱水:「明年我家敏敏和芝蘭家瑤瑤也要一起讀一年級了吧,這孩子長起來真是快。」

  麻將搓得嘩啦啦響,趙芝蘭碼好牌:「是啊。」

  「芝蘭啊,你也別氣餒,要是瑤瑤實在跟不上進度,可以多讀一年學前班。反正她年紀小。」

  趙芝蘭懵了:「你說啥?」

  「瑤瑤期末不是考得不太好?我聽說剛及格。可別趕進度,要我說基礎紮實最重要。我本來也是這麼想敏敏的,要是她考得不好就再讀一年,可是卷子一拿回來,敏敏考了90呢,那繼續讀一年級應該也沒問題。」

  趙芝蘭可算聽出些門道了,她斜睨了趙秀一眼:「誰跟你說我家瑤瑤剛及格了?」

  趙秀心想,裝,你就裝。

  趙芝蘭抓好牌,喜笑顏開道:「她今年很乖,只差一分就一百分了呢,考了九十九!」

  趙秀愣住了。

  牌桌上另外兩個女人驚訝讚道:「喲,這孩子以後有出息。」

  趙秀臉色都變了:「趙芝蘭,你不用編這個來騙人吧?」

  「我用得著騙你嗎?不信你去問問余老師啊,老師那裡有分數記載。」

  趙秀也明白這個道理,說這樣的慌一下子就能被拆穿,趙芝蘭還不會蠢到用這麼來騙她。那就說明貝瑤那個小丫頭真的考了99?

  趙秀想起自己剛剛說的話,覺得沒臉極了。偏偏牌桌上另外兩個女人還不懂眼色,用怪異的眼神看了趙秀一眼後,又一疊聲誇趙芝蘭女兒聰明伶俐。

  趙秀氣得快冒煙,她悶聲挫麻將,從小到大這還是趙芝蘭第一次比贏自己。

  這種感覺又恥辱又憋屈,她恨不得把外面玩鬧的方敏君抓過來問問是怎麼回事。

  ~

  這個年過得很快,小時候的年味兒很足。

  吃著糖果瓜子,看著電視就能美得冒泡。貝瑤天天都很開心,只不過有時候她小手托腮望著對面的房子會想,為什麼今天也沒看見裴川出來玩呢?

  方敏君被媽媽罵了一頓,哭得臉都花了,她抽噎著辯解:「90分很多了呢,陳虎才50!」

  「我是讓你考贏貝瑤!」

  「媽媽,下次我就可以了。」她抽泣著,「除了貝瑤,我考得最好了。」

  趙秀一想也對,方敏君好歹有九十呢,小區裡其他的都是群皮猴子,唯一一個不知道分數的就是裴家那個斷了腿的孩子,不過那樣的孩子,能指望他考得多好?說不定也不及格。

  趙秀只得戳戳方敏君的腦袋:「過完年好好努力知不知道?」

  方敏君連忙點點頭。

  開春的時候學期班下學期也開始讀書了,童年的時光總是歡快而逝。

  小貝瑤眼裡,方敏君依然高冷,胖墩兒陳虎魔音穿耳,而角落的裴川,沒有再主動和她說過話,彷彿那天低聲告訴她在倉庫的那個人是她的錯覺。

  學前班最後一個月的時候,學校頒布了一項政策——往後的學前班取消考試!

  班裡如陳虎這樣的,樂翻了天。

  其餘小朋友知道不用期末考試,也大多高高興興的。只有方敏君惆悵地想,不考試了的話,只能一年級去超越貝瑤了嗎?

  余茜老師送走這批孩子的時候已經是夏天了,他們都還像是初生的小幼苗,一個個幼嫩青蔥。

  不知道長大後他們會變成什麼樣,也不知道他們會去何方。

  她給孩子們揮著手:「小學加油啊小朋友們!」

  從什麼都不懂到已經懂了規矩的孩子們,全部都乖乖答好。

  裴川六歲了。

  他的腿沒能像媽媽說的那樣,『長大了會長回來』。他每晚睡覺之前都會看著殘缺的它們,可是它們到底沒有長出來。

  去一年級之前,他聽到了蔣文娟和裴浩斌吵架。

  蔣文娟冷笑道:「一年級沒有再能幫小川上廁所的老師!」

  「我說了我會拜託一下老師,送禮請他們幫幫忙!」

  「能拜託一年,那以後呢,小學五六年級呢!初中高中呢!你能拜託一輩子!我會找到醫院給小川安假肢,傾家蕩產我也會讓他重新站起來!」

  「娟兒,你別衝動,小川還太小了……」

  裴川看著自己空蕩蕩的褲腿。

  他想說,自從幼兒園那次以後,他沒有讓老師幫忙上廁所了。

  他不懂什麼是「假肢」,但是他聽懂了「重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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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8 11:37:51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涼薄

  漫長的暑假過去,裴川的父母終於彼此之間達成妥協。

  孩子最適宜安裝假肢的年齡在七歲到十四歲之間。太過稚嫩的軀體也承受不住假肢練習的痛苦,他們最後決定把這件事壓到裴川九歲再去做。

  小學開學的時候比學前班熱鬧多了,九七年的初秋,學前一班的孩子對應升學一年級一班,而二班的孩子對應去學前二班報名。

  貝瑤驚奇地發現一件神奇的事——她腦海裡頗為清晰地多了四年級的記憶。

  四年級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是從家到學校在修路,貝瑤小區的孩子們每天得繞小路去上學。

  第二件是四年級時舅舅開車撞了人,賠了一大筆錢,媽媽邊哭邊用積蓄填這個無底洞。

  貝瑤年紀小,思索不清楚這些事情,她只知道兩件事都意味著不好。

  然而現在更能引起小小的她的注目的,是新的班主任老師。到了一年級他們的班主任叫洪關靜。一個三十來歲脾氣不好的女人,貝瑤記得自己有一次作業寫錯了,被她打過掌心。

  她下意識畏懼這個並不和善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貝瑤不安地問:「媽媽,我可不可以去一年級二班唸書呀?」

  趙芝蘭抱著她,一腳踏過水坑:「不行,學前一班的只能去一年級一班讀書。」

  貝瑤有氣無力地趴在趙芝蘭懷裡。

  結果去報名的時候,她才發現笑著的女老師並不是洪關靜,而是一個偏瘦又顯得知性的女老師。叫做蔡清雨。

  貝瑤懵了一瞬,然後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這輩子她少讀了一個幼兒園,於是走向和之前完全不同,原本她現在才應該到學前班唸書,所以老師也換了。

  這意味著未來的一切事情不可知。

  貝瑤大眼睛悄悄看著這個陌生的班主任,蔡清雨笑著給她登記,然後對著趙芝蘭誇讚道:「我看過貝瑤在學前班的成績了,很不錯。」

  趙芝蘭連忙道:「謝謝老師,以後麻煩你了。」

  「不客氣。」

  蔡清雨沉吟了一下,看了眼媽媽身邊小小的女孩子,問趙芝蘭:「你們和裴川是一個小區的嗎?」

  「對的。」

  「好了,沒事,報了名的孩子明天再來學校讀書,我們發課本。」

  蔡清雨提前知道自己班上會來一個燙手山芋,她還和學前班的余茜老師聊過。她是教小學知識的,一屆會整整教六年,相當不容易,語文和數學老師都是女老師,可沒有誰方便幫漸漸長大的裴川脫褲子上廁所。

  余茜歎了口氣:「他很敏感,在學前班一次也沒有讓我幫忙上過廁所。如果可以,請你多照顧照顧他吧。」

  蔡清雨內心有些驚訝。

  她也知道這樣有殘缺的孩子成長軌道就是一道曲線,因為分外關注了下自己班上和裴川作鄰居的幾個小朋友。

  陳虎、方敏君、貝瑤、李達。

  一年級一班一共62人,不會有人單出來,這次的裴川,是有同桌的。

  但是聽余老師說,這個孩子對所有人都沒有善意,哪個孩子和他做同桌恐怕都不好受。

  裴川上一年級那天來得很早,蔡老師衝他招招手,這孩子目光在晨光中寂靜得像破曉時分的天幕,他頓了一下,自己推動著輪椅朝著蔡老師過去。

  蔡老師瞭解過他的性格,於是也不多言,把紙上四個名字放在他面前。

  蔡老師笑著輕快道:「裴川,老師和你玩一個遊戲,你指一個名字,他會成為你的同桌。」

  蔡老師知道只上過學前班的裴川不識字,她想通過這種公平的方式,讓這個孩子選出來一個同桌。

  裴川黑黢黢的眼,靜靜看著四個名字。

  他確實不認識。

  除了方敏君是三個字的,他能猜到是她以外。另外三個名字在他面前成了一道選擇題。

  他垂眸。

  「達」字裡面有個他認識的「大」。他也猜到這個名字是「李達」。

  就只剩兩個選擇了。

  他沒法再排除下去。

  他坐了很久,蔡清雨都忍不住催促他。

  他的目光略微移開,靜靜落在了桌上攤開的學前班成績上。一個50,一個99。他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這回他知道哪個名字是陳虎,哪個名字是貝瑤了。

  學前班教會他的第一課就是,他如果不爭取,就一無所有。

  生活對他並不好,這個世界自私的人才會迎來黎明。他的手指略過紙上第一個名字,落在了第三個名字上。

  ~

  貝瑤重新和裴川成了同桌,她歡喜極了,杏兒眼清亮,像是水葡萄。

  她小奶音糯糯的:「裴川,我明天把小棒帶來一起玩好不好?」她記憶雖然超前幾年,但是心智被這具身體所限,童心可愛鮮活。

  裴川依然不說話,他抿抿唇。

  班上每個人都重新有了自己的同桌,他不是個好人。剝奪了她四分之三不是他同桌的概率,才換來了接下來六年。

  因為同桌再次成了裴川,貝瑤高興極了。她把媽媽買的細細的彩色小棒帶進書包,下課和裴川一起玩。

  小棒原本是一年級數學老師要用到的教加減法和數數的工具,但是貝瑤知道還有種遊戲叫做撿小棒。手先全部握住,然後猛地鬆開,小棒會散落到桌子各個地方,然後一根根撿起來,但是過程中不能驚動別的小棒,誰撿得多誰贏。

  物質匱乏的年代,這是所有小孩子都愛玩的一個遊戲,就跟二三年級流行的跳球一樣。

  她小手把小棒遞給他:「你先。」

  先來的人會有優勢,每個孩子都想爭這個第一,他看看身邊無邪清亮的雙眼,伸手接了過來。

  他第一次和小小的女孩子玩這樣的遊戲。

  然而他冷靜得不似一個小孩子。她小手笨拙,他卻能沉著撿起來。

  最後一共五十根小棒,他43根,貝瑤7根。

  裴川手中一大把五顏六色的小棒,他看她,她萌萌地眨眨眼,看著自己手中孤零零的七根,第一次知道和裴川玩一點都不好玩。

  他面無表情,就可以讓她毫無遊戲體驗。

  年幼的裴川並不懂得退讓,他像九六年那場冰雹中頑強聳立的幼竹,迎著風雨和擊打,最後只能被風折斷。

  貝瑤咧開嘴,露出小乳牙:「裴川真厲害。」

  貝瑤繼續和他玩,然後一路被他虐。

  他並不讓著她,這個遊戲玩到數學教完簡單的加減法,她依然不能撿到超過十根。

  她稚嫩又柔軟,用一個孩子最大的寬容包容著他的涼薄。

  然而第二個炎熱的夏天,二年級來臨的時候,從來不在學校喝水的裴川會多帶一杯水。越過那條三八線,水杯最後會出現在小貝瑤的桌子上。

  ~

  方敏君很崩潰。

  一年級的期末成績,她的語文和數學成績分別是93、94。而貝瑤是95、100。於是整個二年級她都提著心在學習。

  更讓她崩潰的是,班上第一名雙百分,是那個沒有雙腿的裴川。

  方敏君差點急哭了,最後趙秀問起來,她邊哭邊說:「貝瑤偷看了裴川的卷子,裴川沒有遮。」

  趙秀心想,趙芝蘭的女兒出息啊,小小年紀就作弊。

  她想通以後反而安慰了下方敏君:「沒事,以後三年級換位子考試,我就不信她還能抄別人的。」

  至於那個第一名裴川,聰明是聰明,腦子好使,然而到底是個殘廢,再厲害估計找工作娶媳婦都是問題。哪家願意把閨女嫁給那樣的人。

  至於陳虎,在整個小區墊底水平一直穩定,每次考試都是倒數第一。

  ~

  裴川最討厭兩門課。

  音樂和體育。

  這是除了他以外所有孩子都喜歡的課。音樂課會教唱歌,夕陽下,女老師踩著風琴,教孩子們唱音樂書上的歌曲。

  這節音樂課唱《蝸牛與黃鸝鳥》。

  他七歲,在換牙。門牙缺了兩顆,在家都很少說話。強烈的自尊心和羞恥心讓裴川沉默聽著。

  他的小同桌嗓音清脆,像是早晨枝頭歡快的小雀鳥。

  貝瑤還沒褪去小奶音,頭上依舊兩個纏了絲帶的花苞苞。老師教一句,她唱一句:「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她也開始換牙,唱歌和說話漏風,然而她很乖,老師教什麼她唱什麼。孩子們清脆的聲音跟著唱了一遍。

  音樂老師朱老師皺眉看著第三排窗邊的裴川。

  她停下踩風琴的動作,皺起眉頭:「裴川,為什麼不和大家一起唱呢?」

  裴川黑瞳靜靜看著老師。

  這個孩子沒有別的孩子對老師的畏怯,他眸中像是一片死水。他甚至不出言回答朱老師的話。

  朱老師覺得沒面子,沒來由厭惡他這樣冰冷幽暗的存在。

  她說:「你腿不好,可是明明能唱歌卻不唱,你這樣不尊重老師知道嗎?」

  裴川依然緘口不言。

  朱老師氣得不行,她使出老師的威壓:「現在開始,我唱一句,你跟著唱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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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8 11:38:03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好看嗎

  朱老師手指放在琴鍵上,唱出課本上兒歌第一句:「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

  教室裡六十多雙烏溜溜的眼睛齊刷刷看向裴川。

  六月教室裡老舊的風扇嘎吱轉,發出沉悶灰敗的聲音。窗戶半掩著,微風透進來都帶著夏日的灼熱,沉悶而熾烈。

  他這年還沒有反抗的力量,毫無血色的唇動了動:「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

  嗓音瘖啞,由於鮮少說話,唱出來不似孩童的鮮活清亮,倒似老舊的唱片機,瘖啞難聽。因為在換牙門牙漏風,咬字也不清晰。

  教室裡以陳虎為起點,爆發出一陣笑聲。

  孩子們捂著唇哈哈笑,教室裡風琴聲音依然在繼續。

  裴川死死咬著唇。

  朱老師依然在彈奏,示意裴川繼續跟著唱:「阿嫩阿嫩綠地剛發芽。」

  他沉默下來,頭頂的風扇有一搭沒一搭轉動著。裴川在笑聲中不再開口。

  身體血液的熱度直衝臉頰,比羞恥更甚。最後卻在臉頰上呈現一種蒼白。

  朱老師皺眉,先是呵斥教室裡笑話的孩子:「都不許笑了,學唱歌有什麼好笑的。」然後她看向裴川,「繼續跟著老師唱。」

  然而接下來不管她怎麼教,裴川也不再開口。

  他漆黑的雙瞳落在課本的音樂書上,貝瑤看見,他手指在顫抖。

  朱老師情緒也不好,這就像是老師和學生之間一場無形的對抗,彷彿今天不能再令他開口就會使自己不再有威信。

  貝瑤心裡悶悶的,她也怕老師,但是她鼓起勇氣站起來,稚嫩清脆的嗓音在教室裡迴盪,接著老師的聲音唱下去:「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樹阿上兩隻黃鸝鳥,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

  她唱歌也漏風,甚至有些微跑調。

  然而她唱得很大聲,夏陽偏移,在教室門口落下溫暖的剪影。唱歌跑調又漏風的女娃娃,惹來了更大的笑聲。

  陳虎捶桌子:「哈哈哈貝瑤太搞笑了。」老師讓那個沒有腿的裴川唱,又沒讓她唱,她一唱還那麼搞笑。基本沒有一句在調子上。

  裴川一直垂下的目光,慢慢抬了起來。

  這年她六歲,臉頰柔軟,聲線稚嫩,在所有人的笑聲中小拳頭握緊,憋紅了臉唱歌。他甚至能看到她還沒換完的乳牙。

  她似乎有些想哭,垂眸看到他的目光,下一刻杏兒眼彎起來,成了一個明亮的微笑。

  沒有門牙,醜死了。

  他這樣想。

  可是他知道,方才老師教所有人唱歌的時候,貝瑤明明,是沒有跑調的。

  她分擔走了所有笑聲。

  ~

  那次唱歌事件以後,朱老師也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不太好,雖然往後裴川依然不開口,她卻也沒有讓他再單獨唱歌了。

  小學時光像水一樣平靜,大家見慣了裴川沒有腿的樣子,也不覺得稀奇和怪異了。

  他緊繃的神經得到了最平靜的一段日子。

  唯一的變化是,他身邊那個軟萌萌的小姑娘換了個髮型。

  三年級的某個週一,她的兩個花苞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馬尾綁在後面,多了幾分清爽,少了幾分稚氣,露出白皙帶著嬰兒肥的臉頰。

  貝瑤和後桌的小姑娘翻完花繩坐回來,聽見身側男孩子低啞的嗓音:「你髮帶呢?」

  如今裴川偶爾會和她說話了,每一次聽到他說話,她都喜盈盈的。他的心像石頭,每一下跳動都這麼艱難。

  貝瑤摸摸自己的馬尾,小奶音也慢慢變了些,只是開口依然綿軟:「丟掉了,媽媽說上了三年級不能再扎兩個揪揪了。」

  她歡喜地摸摸自己腦袋上的馬尾:「現在的好看嗎?」

  男孩子薄唇冷漠道:「不好看。」

  貝瑤把下巴擱在桌子上,幽幽歎了口氣。她知道,她是沒有敏敏好看啦。三年級的小姑娘漸漸開始認識到了什麼叫好看,什麼叫圓潤。

  如今她的記憶停擴張到了初一,初一的方敏君可是班花呢,而貝瑤記起初一的自己,臉頰依然有嬰兒肥。

  如貝瑤記憶的那樣,C市朝陽小學到小區那段路開始重新修,原本是狹窄的小路,現在堆滿了水泥和石頭。

  孩子們放學上學都喜歡邊逗留邊玩,但是現在不能走大路了,得走小路。

  小貝瑤難過地發現,一切如她記憶的那樣,舅舅開車撞了人,媽媽掏家底幫忙賠錢。她家最近特別窮。

  裴川被裴浩斌用摩托車接回家,在路上他看到了貝瑤。她背著書包和兩個小女孩走在一起,三個小女孩臉上都帶著笑容。

  他依然被裴浩斌保護在摩托車前面。

  裴川突然開口:「爸爸,下次我坐後面吧。」

  「怎麼想坐後面了,前面安全點,爸爸可以看著點你。」

  男孩子沒有多解釋:「我坐後面,拉著你衣服。」

  裴川知道自己腿不好,所以他在媽媽的指點下對鍛煉手臂的力量。

  他們到家,剛好看見趙芝蘭出來倒垃圾。

  如今貝瑤上下學都是自己走路了,趙芝蘭不會再接她。

  裴川讓裴浩斌把輪椅放下來,裴川坐進輪椅:「我在下面坐一會兒。」

  裴浩斌雖然詫異,可是欣慰兒子開朗了些的想法,他沒多想:「想回家的時候喊爸爸。」

  「嗯。」

  裴川等趙芝蘭倒完垃圾回家,沉默了片刻,驅使著輪椅朝著垃圾庫過去。

  他手臂如今比所有孩子都有力,輪椅在他手中已經不會再倉皇亂撞。

  他附下身,垃圾庫一片惡臭。

  裴川沒什麼表情,蒼白的手指撥拉開黑色塑料袋,從裡面找出滑了線的嫩綠絲帶,挑了出來。

  為什麼不戴它了?長大了都會變嗎?

  在小區的孩子們回來前,裴川已經回到家了。

  蔣文娟做好了飯,這兩年她和裴浩斌的感情不鹹不淡,兩個人的工作依然忙碌,然而蔣文娟今天的心情顯然非常不錯。她買了一瓶飲料,飯桌上開口:「我醫院那邊認識的一個朋友說,小川現在的情況可以安假肢了,他有個朋友就是做這個的。」

  裴浩斌皺了皺眉:「可靠嗎?」

  「那當然。」蔣文娟看向裴川,眉目柔和,「小川很快就可以站起來了,高不高興?」

  裴川沒說話,他彎了彎唇。

  裴浩斌見狀,也沒多說什麼了。裴川很快就九歲了,生活能自理是很重要的。雖然目前兒子看起來沒有什麼心理疾病,但是能站起來總歸是好事。

  裴川請了學校那邊的假,去安裝單位檢查。

  技術人員是個和藹的叔叔,他笑著問:「叔叔可以檢查下嗎?」

  裴川點點頭,溫暖的大手觸上他的殘肢,蔣文娟焦急地看著,裴川衣襟之下的手握成拳頭,他用盡全身的意志力才忍住了讓人碰他的殘肢。

  「有經常按摩吧?保護得不錯,塑型容易很多,今天回去以後,用臨時假肢塑性鍛煉一下,我取個模,過段時間來拿做好的假肢吧。」

  蔣文娟連忙點頭。

  裴川看著天空灰濛濛的顏色,他都快忘了走路是什麼樣的感覺了?

  ~

  假肢練習很累,一整個冬天,裴川都在進行這個簡單枯燥的訓練。

  那不是他的腿,它冰涼沒有溫度。

  顏色也和他的肌膚不同,他摸了摸它,原來長大以後,腿不會再長回來,它是唯一的替代品。

  2000年假肢技術才發展起來,初初和國際接軌,裴川的家庭算得上普通小康,才能負擔起這筆費用。

  剛開始他找不到重心,狠狠摔了兩次。

  然而裴川沒有哭,他扶著槓,認真專注地練習,直到在冬天出了一身汗。蔣文娟捂著唇,看兒子跌跌撞撞走路,潸然淚下。

  春天到來的時候,裴川能用假肢走路了。

  褲腿放下來,他和正常的小孩子沒有區別。裴浩斌這樣的男人,在這晚上都流下了淚。

  裴川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假肢是按照他的比例做好的。

  裴川突然意識到,原來如果他能正常長大,比許多男孩子都高了。

  他彎唇笑了。

  四年級開學,一班的孩子震驚了!

  裴川可以站起來了,冷淡沒有人緣的男孩子,在這年眉宇清雋,貝瑤只比他小一歲,可是卻比撞了假肢的他矮小半個頭。

  孩子們不太懂什麼是假肢,對於裴川站著走路這件事,他們覺得就像動畫片裡發生的神跡。

  高傲的小女神方敏君都忍不住用驚奇的眼神看了好幾眼。

  貝瑤呆呆看著他,四年級了,她的記憶擴展到了初二。

  看著沉默冷淡寫作業的「高嶺之花」同桌,她想起來一件記憶裡很遙遠的事。

  裴川上輩子也是裝過假肢的,後來他卻拒絕假肢,重新坐上輪椅。

  那件事,偏偏還和自己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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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8 11:38:17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不堪

  十月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放學的時候雨倒是停了。

  花婷背上粉色的白雪公主書包,站在貝瑤課桌前,等她一起走。貝瑤心中不安,她擺擺手:「你們先回家,我肚子痛,要上廁所。」

  花婷應了一聲,和另一個小姑娘一起回家了。

  貝瑤慢吞吞去廁所。

  四年級的小姑娘,穿著自己的豆綠色衣裳,頭上高高束起馬尾。她沒有留額發,一雙大眼睛水晶一樣亮。

  裴川扶著課桌借力站起來,等所有人走光了,他一個人慢慢往學校外走。

  他背著一個黑色的書包,書包上沒有同齡人包上那些動畫片戰鬥俠,他的只是簡簡單單的純黑色。裴川走路姿勢有一點奇怪,他走得很慢,一如蝸牛攀上綠枝,每一點都在努力。

  貝瑤悄悄探出小腦袋,她背上自己書包,小跑著跟上去。

  到了他身邊,這個快十歲的男孩子敏銳地回頭。

  她訥訥頓住腳步,透過十月寒涼的雨後看他。

  裴川眼神冷淡,貝瑤趕緊低下頭,從他身邊走過去。

  等她走出一段路了,裴川才繼續往前走。

  這段回家的路還沒修好,他們只能走小路。小路遠一些,要足足走三十分鐘。裴川則需要更久,他才裝上假肢沒多久,殘肢接觸的地方走久了會隱隱作痛。裴川只能走一會兒歇一會兒。

  他不喜歡認識的人看見他這樣吃力地走回家,所以往往是等所有同學走完了,他才起身慢慢回家。

  裴川看著前面女孩子的背影消失不見,心裡微不可察多了一分惱怒。

  她是什麼意思?故意走晚了留下來看他笑話的嗎?就那麼好奇殘廢是怎麼走路的?

  麻雀躍上枝頭,她青蔥可愛的背影越來越遠。

  ~

  六年級的丁文祥在玩沙子。

  道路還沒修好,大路上堆滿了水泥河沙,他夥同三個六年級的男孩子一起在玩沙子。

  他是這群人的老大,成績差,他媽說要是再不努力初中都不給他念。

  丁文祥知道媽媽是嚇唬他的,但他的人生本來就毀了,所以也不在意還念不唸書。他聽強哥說打工也能賺不少錢呢。

  沙子從他指縫漏下去,他的右手上,沒有無名指和小指。

  這是由於小時候農村的奶奶沒看好他,被砍豬草的閘刀斬斷的。

  十二歲的丁文祥比其他三個男孩子都高得多,有人推倒沙牆,說起了新鮮事:「丁文祥,你知不知道我們學校四年級有個沒有腿的男生啊?」

  丁文祥當然知道,他拍拍手:「見過,坐著輪椅。」

  「對,但是我前兩天聽說,他又有腿了,還可以走路了。」

  丁文祥瞪大眼睛。

  「真的,不騙你,就是可以走了,這段時間他都走路回家了。你說他是不是安了一個假腿啊?假腿怎麼能像真腿一樣走路呢?」

  「假腿?」丁文祥看看自己殘缺的右手,「我一定要去看看。」

  他當即沙子也不堆了,有個六年級的男孩子說:「我知道,他放學走那條小路,走得很慢,烏龜爬一樣,我帶你們去。」

  丁文祥一群人繞過大路,書包搭在肩上,風風火火往小路走。

  裴川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卻很穩,他眼瞳漆黑,頓住了步子,看著面前幾個來者不善的大男孩。

  他不認識他們,所以他頓了頓,繼續往前走。

  丁文祥眼也不眨盯著他的腿,伸手拉住裴川衣領:「小子,不許走,給我看看你的假腿。」

  裴川瞳孔漆黑,一言不發伸手去掰那隻手。

  丁文祥本來以為這看起來很弱又比自己小兩歲的殘廢沒什麼威脅,沒想到那隻手擰得自己左手生疼。丁文祥被迫鬆手,但是他更生氣了。

  十二歲的孩子有無窮的破壞力,也開始尤其好面子,丁文祥說:「把人按住!」

  幾個孩子一窩蜂湧上去,把裴川按在地上。

  「滾開!」裴川也動了怒,然而他手臂力氣再大,也抵不過一眾比他大兩三歲的小少年。

  小路滿是泥濘,他的假肢本就不熟練,重心偏移後,他被按在地上,臉頰旁就是髒污的泥水。才下過雨的路面,泥土的腥臭味鑽入鼻腔。

  他們按住他的臉頰和手臂,裴川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他臉上的平靜不見,像頭髮瘋的小獸一樣掙扎起來:「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丁文祥手還在痛,他踢了裴川一腳,學著他媽罵人那樣:「小畜生。」

  丁文祥蹲下,去解裴川鞋帶。裴川的鞋帶很長,纏繞了幾圈以後,綁在褲腿外面——他不想露出顏色有異常的假肢。

  鞋帶解了,如果再撩開裴川褲腿,裡面就是沒有絲毫溫度的假腿。

  這個時候正是放學高峰期。

  三年級和一二年級的小同學玩鬧著走在小路上,很多人看見了這一幕,然後有人悄悄說:「那個是六年級的丁文祥。」

  在學校就很渾的丁文祥。

  三三兩兩的孩子們睜大眼睛看著,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裴川手指摳進泥水裡。他第一次生出想讓所有人去死的念頭,要是他們死了,他們都死了該多好!

  裴川右腿的鞋帶被解開,丁文祥吹了個不成調的口哨。他去撩男孩子的褲腿。

  後背狠狠一痛,丁文祥尖叫了一聲,他惡狠狠回頭。

  一個綠色外套小姑娘,拿著一根三指粗的樹枝,又打了他背一下。

  貝瑤害怕極了,她有限的記憶裡,兩輩子都沒有打過架。

  丁文祥瞪著她,她手都在抖,然而她還是握緊了樹枝,站在裴川前面。

  「你們放開他。」她挨個去打那幾隻按住裴川的手。

  六年級的孩子們痛得哇哇大叫,有人踹了貝瑤一腳。

  她也哭了。

  她好痛哇,貝瑤咬著嘴唇,依然不肯丟了那根樹枝。

  裴川半邊清雋的臉在泥水裡,仰頭冷淡地看著這一切。

  他第一次見貝瑤哭,她邊哭邊揮舞著粗壯的樹枝,打在那群人身上。她說:「我要告訴我們蔡老師,還要告訴我叔叔,我叔叔是警察,讓他把你們都抓走!」

  丁文祥大罵了一聲,然後說:「要不是看在你是女生,今天弄死你!」又轉過頭看聽見『警察』嚇怕了的同學們,「走啊,還站著做什麼!」

  他們全走了。

  那些不敢過來的低年級孩子,也一步三回頭回了家。

  等到小路上沒有人了,貝瑤才抽泣著哭出來。

  她記得這一幕。

  一模一樣的記憶,只不過上輩子她是那群低年級孩子中的一員。裴川的褲腿最後被撩了起來,她看見了和正常的腿不太一樣且冰冷的假肢。

  所有孩子都露出了怯意和驚奇,她被好朋友拉著退了一步。好朋友說:「那個假的腿好嚇人啊。」

  他在泥濘裡,漆黑的眼睛看著她,慢慢沉寂下去。

  此後,貝瑤再也沒見過裴川戴假肢,他重新坐上了輪椅。

  這輩子她跑回來了。

  貝瑤拿著一根很重的樹枝,踩過了數年的光陰,蹲下在他身邊,淚水花了白皙柔軟的臉頰。

  「嗚嗚嗚……」

  裴川死寂的眼珠子動了動,轉頭看她。

  她丟了樹枝,身體發顫,似乎比他還害怕。裴川皺著眉,手臂支撐身體坐了起來。

  他的衣服被泥水打濕,原本的體面乾淨全然不見。

  裴川面無表情,咬牙從地上站了起來。

  路邊的野草割裂了他掌心的肌膚。

  他低頭,貝瑤那雙杏兒眼盈滿了淚水,她抽泣著,不知所措。這樣的小姑娘,也許一輩子就只會打一次這樣的架。

  裴川慢慢往前走。

  走了許多步最後還是忍不住回了頭,她依然蹲在那裡。

  「貝瑤。」他第一次喊她名字,平靜道,「回家了。」

  貝瑤回頭,她大眼睛紅通通的,像小兔子一樣。她抽泣著:「哦。」

  然後她努力顫巍巍站起來,跟在他身後。

  遲遲到來的夕陽露了半邊臉,他不安慰,也沒有給她擦眼淚,聽著她哭了一路。

  「裴川,我有點害怕。」

  「嗯。」

  「我會被通報批評嗎?」

  「……不會。」

  「我有點痛。」

  「嗯。」

  她軟乎乎的手背擦了下眼睛:「明天我們一起走路回家吧?」

  他沉默許久:「好。」

  這一年貝瑤還不知道,身邊這個冷漠的男孩,將來會把她幼時的包容和溫暖,換成一輩子的寵愛和癡狂,成倍歸還。

  秋天的樹葉打著旋兒落下。

  貝瑤一頭柔軟的長髮漸漸變長,從最初的齊肩慢慢到了肩胛骨往下。她髮絲尾微黃,帶著淺淺的卷,垂在胸前。因為頭髮比其他小姑娘細,所以格外軟。

  童音不辯男女,貝瑤的小奶音卻還沒真正褪去。

  從四年級到六年級,裴川上學都使用的假肢。一開始慢吞吞挪步,到最後能和正常少年走得一樣快。他寒暑假不再待在家,他戴上拳套,開始學拳擊。

  六年級的第一個月,聽說升了初二的丁文祥被一群混社會的打進了醫院。

  這事沒有引起一點波瀾,作為茶前飯後的八卦聊了兩天,就被淡忘在了少年們的記憶裡。

  六年級下學期的四月,蔡老師突然通知:「梨花和桃花都開了,我們班明天出去春遊。」

  這年還沒有禁止春遊等一系列活動。

  教室裡愣了片刻,猛然爆發出絡繹不絕的歡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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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8 11:38:43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很乖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四月的早春,踩著三月下旬的末尾而來。

  桃花開滿枝頭,春天的柳枝纖纖,翠綠青蔥,風一拂過輕輕搖曳。小路上的桃花兒開了一路,花瓣一直掉,貝瑤仰起小臉,花瓣落在她的發間。

  早晨出門的時候貝瑤洗過頭髮,現在柔軟的頭髮還是披散著的,她站在同學們的前面,抬手撩發把已經干了的髮絲紮起來。

  六年一班分了兩個隊列,男生一個隊列,女生一個隊列。

  花婷一路都不太高興,她長得矮,站在女生隊列裡的第一個,後面的就是方敏君,貝瑤站在第三個。

  方敏君和貝瑤是六年級一班最小的兩個孩子,矮一些情有可原。可是花婷卻不小了,她以平均年齡升學,個子卻總也長不高。然而個子不長,別的地方卻在長,她發育得比其他孩子早一些,如今胸前已經有了少女曲線。

  發育早並不是好事,花婷覺得偶爾班上男生和女生好奇看自己的目光羞恥極了。她盡量含胸,不讓人把目光放在自己飽滿的胸前。

  花婷低著頭走路,分外沮喪。

  零二年港星常雪的一部喜劇電影紅遍大江南北,冰雪雕就的美人名聲家喻戶曉,這也把「小玉女」方敏君的名氣帶向了高潮。

  十一歲的方敏君,臉色帶著小少女的矜傲,穿著白裙子,男生隊列許多人都在偷偷看她。

  花婷挨著方敏君站,不自在極了,她總覺得那些欣賞驚艷的目光偏移到自己這裡後,就變成了好奇她過早發育的胸部。花婷鼓起勇氣:「方敏君,我可以和你換個位置嗎?」她想和好朋友貝瑤說說話。

  「不行,按高矮,老師排的。」方敏君一口拒絕,她才不要去站最前面。

  於是花婷一路走得十分難熬,好不容易到了桃花林,同學們可以自由活動吃便當了,她才鬆了口氣在貝瑤身邊坐下。

  「我一點都不喜歡方敏君。」花婷歎了口氣,「什麼『小玉女』嘛,到底不是常雪本人。」

  貝瑤安慰地笑著點點頭,給她分糖果。

  她如今也十一歲了,脖子後面繫了一條白色的內衣帶子,但她發育沒有花婷早,現在只有些微不同的弧度。

  「你走路要挺直背。」貝瑤輕聲在花婷耳邊道,「我媽媽說駝了背會不好看,女孩子發育是正常的事情,不要覺得羞恥。」

  花婷紅著臉點點頭,心情總算放鬆了。兩個女孩子相互分著把飯吃完了,花婷湊貝瑤很近,她突然驚奇道:「咦?貝瑤。」

  花婷伸手輕輕掐了一把貝瑤的臉頰:「我才發現你五官很漂亮哎。」

  貝瑤一愣。

  花婷半瞇著眼,細細打量。十一歲的貝瑤明眸清亮,鼻子挺翹,粉嫩的櫻桃唇,唇珠圓嘟嘟的,透著一股子呆萌的味道。

  貝瑤還沒有「抽條」,臉頰帶著淺淺的嬰兒肥,不是那種一眼驚艷的漂亮,而是一種想讓人揉揉的可愛。然而因為一班有了一個聲名赫赫的「小玉女」,再可愛乖巧的女孩子都沒有光芒了。

  花婷眼睛很亮:「仔細看看,你比方敏君還好看哎,會不會你長大以後比常雪還好看啊?」

  貝瑤心裡一咯登。從某方面來說,花婷真相了。

  貝瑤越長大,她的記憶就慢慢回歸,如今她的記憶擴張到了初三。貝瑤知道方敏君會在初二漸漸失去光芒,不再和常雪那麼像,長大後反而更像她母親趙秀,高顴骨,臉頰過於消瘦。

  成長很奇妙,初二的暑假,貝瑤會猛然瘦下來,記憶中的自己會變得很漂亮。像是明珠蒙塵幾年後,突然迸發出耀眼的光彩,少女明媚又動人。

  然而這些可不能和花婷說,貝瑤只能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謝謝你的誇獎啊。」

  貝瑤視線往遠處看。

  少年一個人坐在石頭凳子上,裴川帶了一個黑色飯盒,吃完了飯就在看書。

  每個人都背了一個書包,裡面裝著書的可能只有裴川一個人。都快小學畢業了,這個孤僻的少年依然沒有任何一個朋友。

  他如今走路的速度很正常了,姿勢如果仔細看會和正常人有些微不同。

  他不愛笑,表情不多,話更少。

  他們天天一起放學回家,裴川鮮少主動和貝瑤說話。

  她想起那個作業本上的「秘密告誡」,心裡有些犯愁。

  上輩子自己沒有關注過青春期的裴川,她的人生他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貝瑤只隱約記得自己初二,開始變得很漂亮的那一年,初三的裴川完全變了一個人。

  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學生,小區所有孩子都被警告過不要和他走太近。

  包括陳虎,也害怕起了他。裴川和混社會的混在一起了,他多了很多很多凶神惡煞的朋友。

  為什麼會這樣,貝瑤看著他沉默看書的模樣,他現在明明是個很好的學生啊。

  貝瑤想知道真相。

  裴川抬頭,對上了她的眼睛。他淡淡別開眸子,看進桃花色略深的那一處地面,微微瞇了瞇眼。

  突然,一個女生開始尖叫。

  所有同學都看過去,尖叫的女生臉色蒼白:「有蛇!」她本來踮腳去看花,沒想到鬆軟的草地裡盤踞了一條冬眠後出來覓食的蛇。

  小女生嚇瘋了,往同學們這邊跑。

  那條兩指粗的蛇也被人驚擾嚇到,滿林子滑動。

  一時間班上的女生四處亂跑,尖叫聲連連。花婷緊緊拉著貝瑤,快被混亂的場面嚇哭了:「貝瑤,快走遠點走遠點!它過來了啊!」

  班主任蔡清雨也心跳急劇加速,她是個文雅的女老師,自然也怕這種冰涼可怖的生物。然而為了保護孩子們,她不該跑,忍住心慌:「貝瑤,花婷你們快點走開。」

  她不認識那種蛇,不知道有沒有毒,蔡清雨已經後悔了,她不該帶著學生們來春遊。

  班上男生看著混亂的場面也有些頭皮發麻,也怕有毒,都不敢去捉。

  貝瑤有些腿軟,她兩輩子就怕這種蠕動的生物。她被尖叫的花婷拉著跑,小臉蒼白。

  直到花婷拉著她慌不擇路跑到了裴川面前。

  裴川抿了抿唇,彎下腰狠狠掐住那條蛇的七寸,它彷彿一下子沒了力氣掙扎。裴川撿起石頭,砸了幾下那蛇的腦袋,它不再動了。

  血流出來,他頓了下,把它扔開,蛇還沒有死,暈過去了。

  只是那一瞬班上同學看過來的目光讓裴川住了手,他們用驚異、可怖的目光看他處理這條蛇。裴川敏銳注意到,他們看自己和看蛇是同樣的目光。

  換個男孩子捉住它,或許是英雄一樣的崇拜。

  可因為他是裴川,就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孤僻不說話,下手卻比什麼都狠。同學們彷彿第一天認識他一樣,驚疑地不敢過來,就連蔡老師,都看著地上的蛇皺了皺眉頭。

  下一秒蔡老師反應過來,笑著緩和氣氛:「裴川同學真勇敢,幫大家解除了危機,你們要謝謝他哦。」

  桃林安靜,沒有一個人說話。

  裴川有些想冷笑。

  花婷死死拉著貝瑤,臉上猶豫不決。

  貝瑤看著少年孤單的背影,他和一條昏迷的蛇待在方圓之地,誰也不敢過去。

  貝瑤掙開花婷的手,她從書包裡翻出涼白開和紙巾,紙巾用水潤濕以後,她走了過去。少女比裝了假肢的他矮一些,她仰起小臉:「謝謝你,裴川。」

  裴川低眸,她長大了,聲音像三月的春風一樣溫柔:「我們都害怕,謝謝你捉住了它。擦擦手吧。」

  花婷也鼓起勇氣,大聲道:「謝謝你啊,裴川!」

  春風拂過他黑髮,帶來她身上獨特的味道,像是淺淺的丁香。

  裴川接過紙巾,擦去那種冰涼滑膩的觸覺。

  同學們如夢初醒,紛紛鼓起掌來。

  有女生說:「他真厲害,那個也敢抓。」

  裴川低著眸,黑色的睫毛掩蓋了他的眸光。

  陳虎聽見不服氣極了,胖墩兒這些年絲毫沒有瘦,他哼了一聲:「這算什麼,我也敢抓啊!」

  「陳虎就會吹牛皮,剛剛我看見了,你也嚇得往後躲呢!」

  「我沒有!」

  「你就有!」

  陳虎氣得臉都紅了,和班上的女孩子爭論起來他勇不勇敢這個話題。

  裴川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貝瑤彎起杏兒眼衝他笑。比起方敏君,她更像個青澀稚嫩的少女,因為春遊穿著一條嫩黃色裙子。她仰頭看著他,很乖的模樣。

  裴川別開眼,淡淡道:「站開點,它沒死。」

  她僵硬住,杏兒眼無措地看著他。

  裴川沉默兩秒,撿起樹枝,主動挑起蛇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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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8 11:38:58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 擺脫嗎

  春遊事件引起了學校的注意,零二年以後,學校就不許老師獨自帶著班上的同學去春遊和秋遊了。

  經過這件事,裴川在班上的人緣反而好了不少。

  他常年冷著臉,班上都沒人和他說話,如今後桌的男生竟然鼓起勇氣問他借橡皮擦。

  「我可以借一下嗎,用完就還你。」後桌是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同學,他說這話時明顯很緊張,不住去推自己的眼鏡。

  裴川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他沒動,淡淡看著那個男生。那個男生冷汗都快出來了:「算、算了……」

  貝瑤越過那條小時候畫好的三八線,從裴川筆盒裡扒拉出來橡皮擦,飛快地把它放到後桌男生的桌子上。

  男生乾巴巴說:「謝謝。」

  貝瑤撐著下巴看裴川,她眼裡蘊著笑意,像是窗外開得爛漫的夏花。裴川看她一眼,回了後桌的男生:「不用謝。」

  她眼睛漸漸亮起來,一整節課都在偷偷笑。

  後桌的眼鏡同學發現裴川沒那麼可怕了以後,有時候甚至會向裴川請教問題。

  貝瑤也聽著,她如今成績能保持在班上前三名。一是靠領先幾年的記憶,二是靠努力。她往往一放學就開始寫作業。

  貝瑤發現裴川很聰明,格外聰明。

  一道數學題他可以解出許多種方法,給人講解的時候,他不愛說話,就寫步驟給人看。

  可是步驟簡單而清晰,讓人一下子就明瞭了。

  貝瑤驚歎,他怎麼可以這麼聰明呀!

  二零零二年小學畢業的時候,裴川是年級第一名。梧桐樹下青澀的小少年少女們合了一張影,小學生涯就到此結束了。

  六年級的暑假漫長而清閒。

  趙芝蘭這一年都是在趙秀的挑釁下度過的,類似「你閨女成績好有什麼用,我閨女纖細動人像『常雪』才是了不起呢」。

  趙芝蘭下了班回來,打量臉頰還帶著嬰兒肥的貝瑤:「瑤瑤,你舅媽開了個舞蹈班,不如我把你送去跳舞吧?」

  貝瑤搖搖頭:「我年齡錯過了,現在學不太好。」

  主要貝瑤不太喜歡刻薄的舅媽,舅舅那家人借了自家的錢,三年多了也沒有還一分,日後也不會還。

  「放假窩在家怎麼能行,總得運動運動。」小區的女孩子少,方敏君高冷,貝瑤和方敏君玩不到一起去,所以假期在家的時間比較多。

  「那我跟著碟子跳操好嗎?」

  「成,明天我再去買兩盤碟子回來。」

  那時候網絡遠遠沒有後世發達,貝瑤家有一台DVD機,放進光碟可以看視頻。

  貝瑤家在三樓,裴川家在對面四樓。

  他們都住在側臥,一推開窗就能看見彼此。只不過裴川房間有個小型陽台,他九歲那年就用窗簾隔起來了,貝瑤看不見他。

  七月末的陽光灑在地板上,裴川偶然推開窗,就看見了少女窗前盛開的藍色風鈴草。

  它們像一個個小鈴鐺一樣,生氣蓬勃。

  貝瑤房間只有一台老舊的立式風扇,她跳得氣喘吁吁,開了窗透氣。裴川家的樓層高些,他不經意低眸,就看見了對面跳操的貝瑤。

  她舒展著肢體,帶著幾分少女的稚嫩和優雅,雙臂舉高。

  因為怕熱,貝瑤穿著嫩綠色的小背心。

  她的動作導致背心上移,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腰肢,還有小巧可愛的肚臍。她明明並不纖細,那截腰肢卻柔軟纖弱,盈盈不足一握。

  裴川臉色變了變,「刷」的一下拉上窗簾。

  一整個夏天的假期,貝瑤再沒見對面的窗簾拉開過。

  ~

  跳操並沒有效果,少女在時光中按照原本的軌跡成長。

  趙芝蘭雖然失望,卻也明白這些不能強求。九月份進行小升初,C市的初中離家反而更遠些,有足足四十分鐘的路程,和小學不在同一個方向。

  另貝瑤欣慰的是,她和裴川依然在一個班級。

  初一七班是初中實驗班。

  這個班的熟人一下子就減少了不少,因為這個班級是按照小學六年級的期末考試成績進來的,7、8兩個班是實驗班,其餘都是普通班。

  陳虎光榮地進了六班,他依然穩坐六班的倒數第一。

  七班的熟人也不少,方敏君、花婷,還有吊車尾進來的李達。大家都是同學。

  陳虎為此差點哭了一趟,一整個小區的同齡人都進了「學霸班」,除了他。

  他又挨了陳父的一頓打。

  念初一的第一天,同學們可以自己挑選座位。

  花婷歡喜地抱著貝瑤的胳膊,和貝瑤坐在一起。貝瑤下意識看了眼裴川,他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下了一個短髮長裙小姑娘。

  貝瑤愣了愣,心裡難免有些悵然,轉眼又想,應該替裴川感到高興才對。

  她看不出裴川願不願意再和自己做同桌,但是小學六年的「三八線」,讓她一直覺得裴川約莫不太喜歡自己。

  裴川才念小學的時候坐著輪椅,大家都知道他腿有殘疾。而今到了一個新環境,也沒有口無遮攔的陳虎了,裴川自然有人親近的。

  小少年模樣清雋,裝上假肢以後高高瘦瘦,他氣質冷然,人群中總能一眼看見他。

  如今這個班級,現在沒人知道裴川沒有腿,他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和人相處。一旦有了好的開始,就會越來越好的。

  貝瑤想了想,真心替他高興起來。

  和裴川一起坐的小姑娘叫卓盈靜,是隔壁市轉過來念初中的,少年少女們大多都有自己的玩伴,鮮少有人身邊是空著的,卓盈靜雖然有些羞澀,但還是在裴川身邊坐下了。

  「你好,我叫卓盈靜,你叫什麼名字啊?」

  裴川沉著臉,他回頭看了一眼,他明明已經在窗前第一排坐下來了,貝瑤卻不再過來。

  是覺得終於擺脫他這個殘廢了嗎?

  裴川心情不好,一點也不想搭理新同桌,卓盈靜長得不漂亮,勝在清秀,一頭短髮清爽。裴川不搭話,她有些尷尬,也不再沒事找事了。

  直到發完書,裴川寫完名字,卓盈靜才發出小聲的驚歎:「你就是我們班第一的裴川啊!我看了你成績,超級厲害,只有語文扣了一分。」

  男孩子側顏帶著幾分少年人的稚氣冰冷,他合上書,轉頭看窗外去了。

  一場秋雨一場涼,翠綠的梧桐樹隱隱有幾片葉片開始泛黃。

  裴川心裡像壓了一塊沉甸甸的鉛石,讓他想發脾氣。夏天還沒有完全過去,C市乾燥,他如今不會壓抑著不喝水,但是杯子的水是給貝瑤準備的,彷彿成了一種習慣。

  黃昏時分,他突然擰開水杯,仰頭一口喝了個乾乾淨淨。

  放學的時候,貝瑤沒有和花婷一起。她動作慢,才裝好嶄新的英語書,裴川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教室門口。

  「欸?裴川……」

  以往他都會等著自己,今天他不回頭,已經走遠了。

  貝瑤慌張裝好作業本和筆盒進去,背上書包去追他。小熊貓一甩一甩,筆盒裡的筆也撞擊得丁零噹啷。

  裴川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唇角抿出一絲不悅和冷意,悶頭往前走。

  「裴川。」少女的聲音清甜,她氣喘吁吁,「你等等我呀。」

  夕陽把他們的身影拉得老長,貝瑤終於追上他。

  「你怎麼了?不是要一起回家嗎?」

  他冷淡說:「你和花婷回。」

  貝瑤杏兒眼疑惑:「花婷家不在這個方向。」

  他更氣了:「別跟著我,你煩不煩。」

  貝瑤有些難過,她不明白裴川為什麼生氣,少女也有些委屈:「我家就在這方向。」

  裴川從小到大只有兩種情緒,要麼冷淡,要麼凶巴巴。

  如今他就處於凶巴巴的狀態,他如果不走快,安了假肢的腿根本看不出異常,可他今天像是賭氣一樣,快步往前走。

  路經李達和陳虎時,陳虎懵了。臥槽這個走得超級快又彆扭的人是裴川?

  一直到開學一周,裴川和貝瑤也沒有和好。

  週五那天下午該第一小組做值日,其中就有裴川這一桌。

  裴川的桌子上,書被擺放凳子的同學弄亂了,卓盈靜眼睛一亮,幫冷淡的同桌整理書。

  他們中間並沒有少年冷冰冰劃出來的楚河漢界。

  裴川拿了拖把回來,臉色一下子冷了下去:「誰讓你動我東西!」

  他黑瞳漆漆,不笑時有些可怕。卓盈靜嚇到了:「我只是幫你理……」

  「不需要。」他說。

  「你怎麼這樣啊!」卓盈靜到底是個小姑娘,她這幾天對著裴川的冷臉委屈極了,「我明明是好心的,想和你做好朋友。」

  同學們都在教室後門爭搶掃把,教室裡一時安靜。

  梧桐落下幾片葉子,秋風漸起。

  他彎了彎唇,少年冰冷的臉帶上幾分諷意:「做朋友?你要和一個沒有腿的殘廢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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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8 11:39:09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校花

  卓盈靜徹底愣住了,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去看少年的腿。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裴川在進行惡作劇,像所有十來歲的青春期少年那樣,以捉弄女孩子為樂。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裴川壓低嗓音,語氣冷涼,「我小腿四歲就被斬斷了,現在只有兩截殘肢安了假腿,要看看嗎?」

  教室裡後面同學們打打鬧鬧的聲音一下子遠去,卓盈靜被這樣壓抑而輕嘲的語氣逼問著,慘白著臉後退了一步。她看也不敢看裴川一眼,踉蹌著跑到教室後面的雜物堆放處拿帕子去了。

  卓盈靜擦窗戶的時候手都是抖著的,她站在陽台外面,從透明的玻璃看裴川。

  小少年彎著腰,拿著拖把在和所有人一起拖地。

  教室裡灰塵漫天,他面無表情,不似其他同學一般邊掃地邊打鬧。他重複著單調的動作,安靜沉默,彷彿剛剛那些偏激惡意的話不是他對自己說的,而是自己的臆想。卓盈靜覺得荒誕可怕。

  她蒼白著臉把窗戶擦完了,最後終於還是沒忍住,想驗證這是不是一個惡劣的玩笑。

  卓盈靜拉住了一個上完廁所的女同學,低聲問:「你知道我們班的裴川他的腿……」

  那個女生錯愕地看了眼卓盈靜,想起了卓盈靜是裴川的新同桌。女生目光彆扭了兩秒,似同情又似歎息地看了眼卓盈靜,然後同樣壓低聲音道:「他啊,沒有小腿,據說安了假肢的。你仔細看看他的走路姿勢,和正常人不一樣。」

  卓盈靜如遭雷劈,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個淡漠清冷的男孩子有這樣可怖的殘缺。

  ~

  初中走出校園的那條路有一個籃球場,裴川背著書包走過去的時候,一個籃球徑直飛過來。

  他抬手,穩穩接住那個險些砸中他的球。

  那邊幾個少年驚出一身冷汗,一個撿球的少年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沒事。」

  「你反應真快,身手也好,有空一起打球吧。」

  裴川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讚譽,覺得諷刺又好笑。他沒回話,背著書包拐出了籃球場。

  裴川很不高興。

  其實他也沒想到,自己最介意的事,有一天會被自己這樣偏激地說出來。然而裴川比自己想像的平靜得多,他幾乎能猜到卓盈靜的心理路程,她會去像其他同學求證,然後漸漸疏遠自己。

  如果嚴重的話……

  如果嚴重的話,她會去向老師申請換同桌。

  繞過曲曲折折的小路,是幾株石榴花。它們已經過了花期,在秋天裡有幾分澀然的凋零。

  花深處,貝瑤抱著膝蓋坐在岩石上,書包被她抱在懷裡。

  她穿著紅色與白色相間的校服,一見到裴川經過,她趕緊跟了上去。

  「裴川。」她抱著自己的書包,「今天秦老師講的最後一道數學題我沒聽懂,你會嗎?」

  他沉默著,目不斜視:「不會。」

  「那我回去看懂了給你講好不好。」

  「不用。」

  「你在生氣嗎?」

  「沒有。」

  她咬唇,沒忍住笑了:「裴川,你可以改名字叫『裴不高興』了。」

  裴川惱怒極了,他也說不清自己在生什麼氣,甚至在她看來是幼稚毫無來由的。「裴不高興」冷著臉,漆黑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貝瑤說:「你別不高興啦,我把我的九連環送給你好不好。」

  她低頭,從書包裡拿出一個精巧的九連環,這是貝立材特地給她買的。貝瑤還沒捨得玩,據說很難解開。

  她笑著搖了搖九連環,它叮鈴鈴作響。

  裴川冷著臉接過來,在她詫異的視線中,一環扣一環地解,整個九連環解開不過兩分鐘。

  他又塞回到她手中,一言不發往前走。

  貝瑤抱著解得整整齊齊的九連環,愣了一下又跟了上去。秋風吹動少年黑色的發,她邊走邊低頭把九連環弄亂。

  貝瑤自己解,卻怎麼也解不開了。

  貝瑤並不生氣他的冷淡,她走在他身邊,輕輕哼歌。她唱的是零三年容祖兒新專輯《我的驕傲》。

  「pride in your eyes

  為我改寫下半生……」

  貝瑤聲音又輕又軟,唱歌很好聽。

  裴川放慢了腳步,與她並肩走在一起。少女腳步輕快,明明是秋天,卻帶著春天的溫柔和朝氣。

  「裴川,你覺得語文老師好看嗎?」

  裴川頓了頓:「不好看。」

  「噢。」貝瑤有些失望,語文老師是清純動人的女人。貝瑤記憶裡,自己初二瘦下來也約莫是這樣的氣質。那裴川肯定也覺得自己以後不好看。

  「裴川,我們和好吧。」

  他抿唇。

  「周奶奶家那條新來的小狗看見我就一直叫,這幾天我回家都害怕。」

  裴川突然轉身,低眸看著她,他一字一頓:「所以,我的作用就是為你趕狗。」

  她杏兒眼裡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樣,然後那雙眼睛慢慢彎起來,像是曾經漫天遍野最動人的桃花色:「不是的,你在我就不害怕了,如果它衝過來了,我會保護你的。」

  他心中那個脹鼓鼓的氣球,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猛然洩氣。

  到家了,她猶豫地問他:「裴川,我們和好了嗎?」

  他說:「閉嘴,回家。」

  貝瑤明白他的意思,開心地笑了。

  ~

  裴川覺得自己特別不爭氣,明明沒有打算這麼輕易原諒貝瑤,可是莫名其妙就又和好了。

  卓盈靜去找老師要求換座位,她支支吾吾不敢說原因,於是座位到底沒換成。

  初一下學期的春天,對於小區裡的孩子們發生了一件大事——方敏君家在市區中心買了房子,過完年一家人就要搬出小區了,這和貝瑤記憶裡的一模一樣,方敏君家會漸漸有錢,因為過兩年房價會上漲。

  一大群少年依依不捨地看著方敏君坐上摩托車,貝瑤也去送她。

  初一的貝瑤還不是很高,只能站在人群的後面。她攢了一個月的零花錢,給方敏君買了一個小兔子零錢包。

  高傲的方敏君接過了每個人的禮物,然後揚著下巴點點頭。

  裴川在遠處冷冷看著,顯得和他們格格不入。貝瑤攢零花錢他知道,她一個月都沒有買過一個糖果、任何一瓶飲料。

  貝瑤用力揮揮手:「敏敏,要回來玩啊!」

  方敏君看著身後的少年少女們,心裡除了滿滿搬新家的喜悅,總算有了一分惆悵。她捏著零錢包,神情複雜地看著貝瑤,方敏君和貝瑤比了十來年,她並不喜歡貝瑤,可是也沒有辦法討厭她。

  貝瑤像是柔和的小月亮,沒有一絲銳利的稜角。

  然而看著貝瑤精緻卻帶著嬰兒肥的五官,方敏君心裡幾乎下意識升起了危機感。

  現在的貝瑤看著像是呆萌的孩子,如果有一天她變成了美麗的少女呢?那自己唯一一點比得過貝瑤的都沒了。

  「沒關係,我還是和你們讀一個學校。」方敏君擺擺手,坐上車走了。

  春末陳虎和李達在掏螞蟻窩,裴川下樓丟垃圾經過轉角處。

  李達笑嘻嘻說:「陳虎,你這幾天都不高興,是不是方敏君走了啊?」

  「沒有啊。」

  「你少騙我,你喜歡她是不是?」

  陳虎耳朵都紅了:「放、放屁,才、才不是。」

  「你喜歡她就去給她講啊,或者放學送她回家。」

  陳虎悶聲道:「我也想啊,可我表姐說『距離產生美』。女孩子都不喜歡黏糊的男孩子,走太近了別人會把你當哥哥。等我變得又高又帥,我就去找敏敏。」

  裴川握緊塑料口袋,等他們走了,他才走出去把垃圾丟了。

  第二天放學,貝瑤發現,已經和好的裴川沒有等她,一個人走了。

  貝瑤最近很有危機感,因為在她記憶裡,裴川爸媽初中已經離婚了,而現在似乎還沒有。

  即將迎來初二,初二會發生很多件大事。

  比如裴川性格會大變。

  比如方敏君長相開始改變,港星常雪因為插足別人家庭跌下神壇。

  而貝瑤……她終於有了高一的記憶。

  她看著鏡子中自己白皙柔軟的小臉。

  記憶裡,一過這個冬天……她會像蝴蝶掙出了繭般開始蛻變。

  記憶太過模糊久遠,貝瑤甚至懷疑,她真會變成高中部那個讓人驚艷的校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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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8 11:39:30 |只看該作者
第17章 保護

  二零零三年冬天,雪落滿了整個小區,青山頃刻白頭。

  電視上各類新聞都被常雪佔了頭條。

  「昔日『玉女』竟成小三,香港富豪為她拋棄妻子。」

  「常雪跌下神壇,高冷形象崩壞。」

  「常雪新電影面臨票房危機。」

  ……

  種種惡劣的新聞影響很大,人們吃完了晚飯,就圍在電視前看這樣的新聞。常雪的粉絲們都不敢相信這個新聞,還在試圖澄清,當事人常雪一直沒有露面。

  不知道誰在整常雪,這件事的公關最後還是沒做好,像火山噴發一樣,常雪做了小三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將近十年的「玉女」人設不復存在,從此常雪退出港星舞台。

  趙芝蘭瞠目結舌看著鋪天蓋地的新聞和各類報紙,她忍不住感歎道:「命啊,有時候還真說不準。」

  常雪的沒落,意味著趙秀最驕傲的資本沒有了,反而在這樣襯托下,出現了一種奇異的尷尬。

  趙秀一直都在把方敏君往常雪的形象塑造,如今常雪被迫退出娛樂圈,估計趙秀再也不願意方敏君和常雪聯繫起來了。

  貝瑤看著這些新聞,皺眉沉思,如果方敏君最後長得不那麼像常雪,對方敏君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方敏君已經搬出了小區,如今又是寒假,不知道方敏君是什麼情況。

  貝瑤有些擔心她,雖然方敏君高冷了些,可到底不是十惡不赦的壞蛋。她想起來裴川家有手機和電話。

  房子外面飄著大雪,貝瑤抱著自己的寒假作業往裴川家去。

  裴浩斌打開門,眉眼舒展:「是貝瑤啊,外面冷,快進來吧。」

  「謝謝裴叔叔。」

  「小川在房間,我去喊他。你蔣阿姨不在,貝瑤隨便坐啊。」

  貝瑤連聲道謝。

  裴川家乾淨整潔,裴浩斌當過兵,所以屋裡東西擺放地整整齊齊。這是從小時候到現在,貝瑤第二次到裴家。

  裴川並不喜歡私人領域被入侵,所以貝瑤一直尊重著他的忌諱。

  裴浩斌粗枝大葉,卻沒想那麼多。最裡面的房門猝不及防被裴浩斌打開,貝瑤一轉頭,就看見了一個遺忘了很多年的裴川。

  窗外飄著大雪,他在書桌前,組裝一個她看不懂的奇怪儀器。

  少年身形依然略微單薄,他坐在輪椅上,腿上蓋了很長的黑色毯子。

  他轉頭,就看見了抱著書的貝瑤。

  空氣安靜了一瞬。

  貝瑤第一次知道,他在家原來是不戴假肢的。只要在人前,裴川永遠戴著假肢,以至於讓人忘記了,他從來就沒有好起來過。

  裴川手中的感測儀滴滴了兩聲,他垂眸,指節分明的手指一彈。它碎裂了。

  裴浩斌說:「小川啊,貝瑤來了,你們一起玩,爸爸有事要出門。」

  裴浩斌衣服都來不及換,匆匆出門了。

  「愣著做什麼,過來。」

  貝瑤尷尬極了,她像小時候一樣侷促,進入他房間以後呼吸都忍不住放輕了。

  「作業不會做?」

  「不是。」貝瑤抱緊了《寒假作業》,問他,「你能聯繫到方敏君嗎?」

  裴川抬眸,冷冰冰吐字:「多管閒事。」

  「她和我們一起長大,你不擔心她嗎?」

  裴川頓了頓,他覺得有些好笑。貝瑤把他想得太好了,方敏君是誰,他憑什麼在意她的死活好歹?然而在她認真的眼神中,這些話他又下意識覺得不能說給她聽。

  「你有她電話號碼?」

  「沒有。」

  「地址呢?」

  貝瑤低著頭,臉有點紅:「沒有。」

  裴川看她一眼,她像小鵪鶉一樣,尷尬到恨不得把自己埋起來。

  他轉動著輪椅,去了客廳的座機旁。

  貝瑤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少年手指在座機按鍵上按下了幾個數字,就對上了她蹲下抬頭看他期待的大眼睛。他別開眼,低聲道:「李老師你好,我是裴川。您能給我一下方敏君同學家的電話號碼嗎?」

  「嗯,原因嗎?她家上次搬家,有東西落在我家了,得通知她拿回去。」

  「好的,謝謝老師,我記下來了。」

  他掛斷電話,又滴滴滴按下幾個數字,然後把聽筒給貝瑤。

  貝瑤拿著電話,那頭很快就通了。是趙秀的聲音:「喂?找誰?」

  「秀姨,我是貝瑤,我可以和敏敏說話嗎?」

  「你等等啊,我去叫她。」

  過了很久,貝瑤有些不安的時候,那頭傳來了女孩子沙啞的聲音:「喂。」

  「敏敏,我是貝瑤。」

  裴川黑瞳看著打電話的小少女。

  她微卷的長髮披散著在身後,穿了一身淺藍色的棉服。她揪著衣擺上的小鎖扣,顯得有些緊張。裴川聽她說道:「敏敏,今年小區那棵臘梅開花了,特別香。我媽媽做的香腸很好吃,我開學給你帶去好不好?」

  「……我們什麼時候一起去遊樂場吧,聽說C市建了一個很大的新遊樂場,我長這麼大還沒去過遊樂場呢,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

  「別哭啦。」她溫柔道,「你是方敏君啊,不是常雪。」

  那頭小姑娘原本冷然的臉,現在哭得歇斯底里,她口袋裡還藏著一把水果刀。貝瑤打電話來的時候,她其實是想割下去的。

  方敏君這個名字,十多年的榮辱,似乎都和常雪掛鉤。如今信仰倒塌,方敏君難受到難以呼吸。

  然而這通電話,讓她痛痛快快哭出來。

  是呀,她才十二歲,還沒有去過新遊樂場,沒有看見小區門口一直不開花的臘梅樹開花的模樣。她怕痛,她也是捨不得死的。她多盼著誰能救救她,可她萬萬沒想到,這個人會是貝瑤,從小到大都因為常雪被自己壓著的貝瑤。

  方敏君漸漸被安撫好了。

  貝瑤掛了電話,才看見裴川比之前冷淡無數的眼。

  她在自己口袋裡摸了摸,輕聲道:「對不起呀,用了你家電話這麼久,我把錢給你。」

  她摸了一張五十塊的出來,這幾乎是她小金庫的所有財產了。

  裴川冷笑了聲:「你真大方。」

  他接過來那張五十塊錢的紙幣把玩了一下:「方敏君是你什麼人,這是你所有錢了吧?還是說,你對誰都這樣?」

  貝瑤覺得莫名其妙。

  方敏君不是她什麼人,但她想了很久,如果她是方敏君,心態也會崩潰的。這件事要是衍生下去,可能會很嚴重。如果不嚴重,貝瑤自然也不會管向來和自己不對付的方敏君。

  裴川雙指捏住紙幣,輕輕使力。它進了垃圾桶。

  貝瑤下意識「呀」了一聲,蹲下把它撿出來。喜怒無常的少年已經推動著輪椅往房間走了。

  「裴川,裴川……」

  房門砰的一聲在她眼前闔上。

  貝瑤看著眼前緊閉的門,第一次生出些許委屈。她畢竟也才十二歲,還是需要人哄的年紀。她常常不懂裴川為什麼生氣,正如她不懂如何逗這個心思深沉的少年高興。

  貝瑤極力退讓,給他一切自己覺得很好的東西。可這些東西或許就像這張紙幣,他如果不屑,轉眼就會扔進垃圾桶。

  她眨眨眼,有些想哭,最後也沒敲他門,離開了裴家,給他把屋子的門帶上了。

  貝瑤踩在雪地裡,一步一個小巧可愛的腳印。

  四樓窗簾後,裴川低眸看她。

  這樣就對他不耐煩了嗎?

  所以他、方敏君,亦或者陳虎李達,在貝瑤心中沒有任何區別。

  裴川聽見她哄方敏君了。上天給了她一副軟軟甜蜜的嗓音,輕聲哄人的時候,讓人心都化了。她曾經怎麼哄過自己,今天就是如何哄方敏君,將來也許會是陳虎、李達,任何一個人。

  他知道自己這氣生得毫無來由,甚至是顯得神經質,可他控制不住那股從心底漫上來的嘲意。

  彷彿有人在說,看吶,裴川,你在她眼裡,不過是個需要幫助的可憐孩子罷了。

  裴川明明不該生氣的,他只是一個本來就該沒有任何朋友的殘廢。可是那天在轉角處聽見了陳虎和李達的話,內心悄無聲息種下了一顆種子。

  男孩子通常沒有女孩子早熟,可是在裴川尚未步入初二這年,他懵懂又青澀地意會到,他面對貝瑤時心情不一樣了。

  而她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

  他看著雪地裡的小腳印漸行漸遠,蒼白的手指緊緊握住輪椅扶手。

  ~

  貝瑤翻開自己的小字本,那上面深藏了從小到大不能對任何人說起的秘密。

  來自未來的自己,希望自己對裴川好一點,再好一點。貝瑤知道得人恩情千年記的道理,她把小字本用嶄新的小箱子鎖起來,這樣誰都不會打開了。

  沒多久就開春了,C市冷得快,回暖也快,貝瑤很快就換下厚厚的棉襖,穿上了輕薄的春裝。

  開春最高興的無益於花婷,她驚訝地發現,班上所有姑娘和自己一樣,都開始發育起來。像是春風溫柔地吹了一口氣,女孩子們胸前漸漸鼓起來,特殊的不再是她一個人,此時不用貝瑤講,花婷走路也是挺直脊背的了。

  貝瑤也剛開始發育,小包子時常會有點痛。她很小心不碰到它們。

  花婷紅著臉頰在她耳邊小聲問:「瑤瑤,你來那個了嗎?」

  「沒有。」

  「噢,我前段時間來的時候嚇了一跳,差點嚇哭了,還以為自己得了絕症。」

  「不會,那是你長大了。」

  花婷問她:「你在幹什麼呀?串這麼多珠子。」

  「做平安結。」少女純真的眉眼溫柔,她帶著笑道,「裴川生日快到了。」

  春末就是裴川的生日,雖然他最近脾氣很奇怪,不再願意和自己放學一起回家,上次發完脾氣以後也不主動和好,但她不生他的氣。

  「裴不高興」已經這麼「小氣」了,要是她也小氣那還得了呀!

  花婷哼了一聲:「你幹嘛對他那麼好,他對你一點也不好。」也沒見裴川對瑤瑤多好啊。

  貝瑤把珠子穿好:「他長大了就好了。」

  「說得好像你知道一樣。」

  她不知道,可是不妨礙她對他好。

  班上的女孩子各有變化,方敏君卻突然消瘦下來。如今方敏君這個模樣,竟然和記憶中的人重合了,消瘦、高顴骨,不過一個冬天,方敏君突然變得不再像常雪了。

  她不漂亮了,身上有一種消頹的氣息,反而多了一些人氣。

  方敏君周圍的氣息一度很尷尬,反而是方敏君自己,裝作不在意。

  花婷撐著下巴:「以前不喜歡她,現在她還挺可憐的。常雪做錯事情,她又沒做錯。」

  貝瑤贊同地點點頭。

  「你知道嗎,以前還有人在討論校花是方敏君還是尚夢嫻,這學期方敏君一回來,大家都覺得妥妥是尚夢嫻了,方敏君哪裡還有校花的樣子啊。」

  尚夢嫻?貝瑤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

  貝瑤早念了一年書,身邊很多人很多事都不一樣了。她絞盡腦汁去想遙遠的記憶,才發現確實有那麼一個人。

  她上輩子比尚夢嫻小兩個級。

  等到自己初三徹底變好看了,有人曾經悄悄告訴她:要是你當時是現在這個模樣,校花肯定輪不到尚夢嫻。你比她好看無數倍!

  然而臉上還帶著女娃娃稚氣的貝瑤歎了口氣,好看不好看不重要,她還是先給裴不高興過生日吧。

  ~

  春末夏初,初二的尚夢嫻擔上了校花的名號。

  十四歲的女孩子,姿容清麗,比同齡人都多了一絲嫵媚。方敏君的沒落,受益最多的就是尚夢嫻了,她最近課桌裡情書都收了一大疊。

  「尚夢嫻,我就說吧,那個方敏君算什麼啊,不就是有點點像明星,現在明星沒落了,方敏君瘦得皮包骨醜死了。以前喜歡她的那個葛博現在看到她裝作不認識,哈哈哈你不知道多好笑。」

  尚夢嫻放下鏡子,也笑了。

  「不過嘛。」好友說,「葛博給我講,以前他們初一七班,大家都喜歡方敏君,有個人卻正眼都沒看過方敏君,一直冷著臉。」

  尚夢嫻有些感興趣:「哦?誰呀?」

  「他們班的裴川,我聽說那個男生沒有腿,小腿是假肢。你知道什麼是假肢嗎?就是做的和真的腿一樣,裝上可以走路那種。」

  尚夢嫻神情露出了一絲嫌惡。

  「可是這麼個殘廢,竟然看不上方敏君,你說好不好笑?你說他是看不上不屑,還是不敢喜歡呢?」

  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感興趣的話題已經從小零食和遊戲,漸漸過渡到了誰喜歡誰,誰對誰有好感。

  尚夢嫻語氣輕蔑道:「多半因為方敏君魅力不夠唄,還成天那麼拽,我要讓那個裴川對我告白信不信?」

  好友捂嘴笑著說:「當然信,你這麼好看。那個殘疾的男生到時候對你要死要活怎麼辦?」

  尚夢嫻也笑了起來,她下午放學沒有先回家,而在裴川放學的那條路上等。

  繞過校園開得正艷的石榴花,裴川下意識看了眼貝瑤經常坐著的那塊石頭。

  周圍開滿夏天的小花兒,他看到花叢後一個影子。

  裴川腳步慢下來,他從那裡走過去,等著女孩子跟上來。

  「你就是裴川吧?」輕快俏皮的語氣從身側傳來。

  他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才發現那人是個不認識的少女。

  尚夢嫻跟了上來,目光隱晦地掃過裴川的小腿,掩蓋住了眼裡的神色。

  「我叫尚夢嫻,是初二一班的,聽說你們家那邊在修一個小公園是嗎?你可以帶我去看看嗎?」

  「不可以。」

  尚夢嫻臉上的笑僵硬了一秒,眼中不屑,但是想到如果對方敏君嗤之以鼻的人,以後會像哈巴狗一樣討好自己,她就忍住了心中的不耐煩。

  「沒關係,我自己去也是一樣的。」她有意無意走在他前面。

  夏天她穿了一條超短裙,露出修長美麗的腿。

  尚夢嫻上衣是玫紅色的艷麗短袖,露出半邊肩膀,她有這個年紀女孩子都沒有的風情。尚夢嫻篤定他會被自己吸引,步子優雅又漫不經心。

  裴川面無表情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極淺的嘲弄。

  ~

  貝瑤放學先去了一趟學校小賣部,她做的紅色珠子平安結很漂亮,但是單就這樣送似乎不太好,她思來想去又花三塊錢買了一個包裝袋子,把平安結小心地放了進去。

  貝瑤緊趕慢趕,小跑到石榴花後,裴川已經沒有人影了。

  「還是不等我啊。」她輕輕歎了口氣,背上自己的小書包,一鼓作氣加快腳步往回家的路走。初中到家的這條路上,最近在修建新的公園。聽說還要兩年才能竣工,這可氣壞了小區的孩子,有一種遺憾叫「學校總是等我們畢業了就翻修」,公園也同理。

  等公園修好了,少年少女們就念高中去了。

  路上開著爛漫的野花,夏日的陽光下,貝瑤用小手扇著風。她腳步匆匆,沒過多久,就抬眸看見了裴川的背影。

  他脊背挺得筆直,步調因為不快,看起來多了一分從容。

  少年清雋,他身邊卻跟了一個少女。貝瑤愣了愣,抱著禮物停了下來。樹上知了吱吱呀呀地叫,貝瑤擦了把頭上的薄汗,坐在了柏樹下的石頭上。

  她看著他們走遠。

  平安結被她護在懷裡,貝瑤第一次懷疑那個小字本上的話是真的嗎?

  這個冷若冰霜的裴川,會如筆記裡說的那樣,把誰當成心肝一樣愛護嗎?她如今心智十二歲,雖然有了幾年記憶,卻還不到情竇初開的年紀,裴川又有了新朋友,看起來還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她真心替他開心。

  貝瑤歇夠了,才順著這條路慢慢走回去。

  裴川並不知道貝瑤就在身後,他以為她早回家了。

  身邊的尚夢嫻在說話:「你們那個張老師說話是不是帶著口音啊?尾音會上揚?」

  裴川看了眼不遠處的老舊居民樓,淡淡「嗯」了一聲。

  他的手指不經意撥弄著旁邊鐵門的鎖扣,那門輕而易舉就開了,鐵門叮鈴鈴作響。

  一路不見他開口,突然聽他回應,尚夢嫻驚喜極了,以至於沒發現裴川的動作。她得意地想,這不就理自己了嘛,裝什麼清高?估計這一路他都在偷偷看自己。尚夢嫻一笑,剛想說話,突然從小區裡衝出一條兇猛狂吠著的癩毛土狗。

  這條狗橫衝直撞,轉眼就到了鐵門邊。

  如果門是關著的還好,可惜門被裴川「無意識」撥弄開了,那條狗衝出來,仰頭直叫。

  尚夢嫻嚇得尖叫:「走開,死狗,滾遠點。」

  她一面叫,一面往裴川身後躲。想推他去對付那條癩毛狗。

  裴川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剛要錯開身子,就看見了遠處抱著禮物袋子的貝瑤。

  他陡然僵住了身體。

  這條路是他和貝瑤回家的路,貝瑤一直有些害怕周奶奶家這條見人就狂吠的土狗。周奶奶憐愛貝瑤,為此還特地裝了鐵門。

  老人家特意叮囑了貝瑤他們小區的孩子不要開鐵門鎖扣,她家狗凶,咬著人了不好。

  可是裴川剛才把它打開了。

  他不知道貝瑤看見了多少,卻從腳底升起了一絲冷意。裴川掩飾自己的卑劣,但是他不得不承認,從很小開始,他早已沒了善良這種品質。

  父親的善良和正義,代價是他的一雙腿。

  那條狗叫了兩聲就要撲上來,尚夢嫻慌張的尖叫聲刺耳,五月的初夏,他卻像是被人凍在了原地,沒力氣去躲。

  貝瑤向他們跑了過來。

  她連禮物都顧不得了,撿起地上的石子扔那條狗:「走開,不許咬人。」

  她手在發顫,打中了那條狗,土狗「嗷」了一聲,轉身衝她狂吠。

  貝瑤撿了一把石子,也不管什麼準頭不準頭,拚命往狗身上丟。

  她站在他前面,顫巍巍沖那條狗吼:「還不走打你!」

  那條狗最後夾著尾巴跑進了鐵門。

  貝瑤沒有裴川高,她踮著腳把鐵門扣好。

  「裴川。」少女聲音焦急,「它咬到你了嗎?有沒有哪裡痛?」

  裴川黑瞳漆漆,看著她。許久他低聲道:「沒有。」

  貝瑤皺眉看他身後那個比自己大的姑娘,她看起來有些眼熟,是初二的尚夢嫻嗎?貝瑤有些生氣,她走過來就看到尚夢嫻把裴川推出去那一幕了,她雖然理解尚夢嫻害怕的心態,但是她這樣做貝瑤不能原諒。

  尚夢嫻也要崩潰了,她本來就是打算引誘一下這個殘廢再把他甩了,可誰想得到路上衝出一條狗?想到自己剛剛尖叫的形象,尚夢嫻簡直想撞牆。

  她飛快地說:「今天我先回家了。」

  貝瑤和裴川一起往家走。她不高興,杏兒眼也焉噠噠的,裴川低眸,看她手中拎著的東西,問她,「你拿著什麼?」

  「這個呀,給你的生日禮物,裴川,生日快樂!恭喜你又長大了一歲!」

  他接過來,見她神色無異樣,明白她什麼都沒有看見。

  貝瑤有些猶豫:「裴川,你那個新朋友一點都不好,她想把你推出去。」

  他不置可否:「嗯。」

  「你不要和她玩了好不好?」說這話時,她很忐忑,畢竟那是所有男孩子都承認的校花尚夢嫻。雖然再過一兩年,她也許會比尚夢嫻還好看,可現在的自己就是個帶著嬰兒肥的小姑娘。

  裴川低聲說:「好。」

  她以為自己「策反」了他,帶著些許羞澀輕輕咳了咳。

  夕陽把她溫暖的影子拖得老長,她帶著稚氣去踩樹影。

  裴川雙手插在兜裡,看著她的背影。

  如果他不說,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是條毒蛇,而不是羔羊。她那麼排斥心思惡毒的人,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和尚夢嫻毫無區別、甚至更惡毒,又會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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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8 11:39:44 |只看該作者
第18章 不配

  夏季熱得人心發慌,好友問尚夢嫻:「情況怎麼樣了啊?」

  尚夢嫻不可能說出差點被狗咬的丟臉事,她語氣輕蔑道:「還行吧,我和他走了一段路,他就主動和我說話了。」

  好友豪不驚訝:「你估計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女孩子了吧,這輩子可能也沒誰會喜歡他,他激動一點是正常的。」

  尚夢嫻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她怎麼能說那個人的反應特別平淡,但是轉念一想,像好友說的,他估計連見到更好看的姑娘的機會都沒有,對著自己迷戀討好,肯定是早晚的事。

  她不缺愛慕者,但是一個殘缺又冷淡的愛慕者,聽起來就很有挑戰性。

  被這樣的人喜歡上,讓他變身哈巴狗兒估計都有可能吧。不過他長得倒是還不錯,清清冷冷的,容顏堅毅,不然尚夢嫻也不會忍著噁心去靠近他。更何況她聽說他竟然還是年級第一名。

  尚夢嫻知道這類人最缺愛,她從抽屜裡拆了別的男生送的進口巧克力,趁著下午還沒上課,揣著巧克力下樓去了初一七班。

  尚夢嫻攔住一個初一七班的學生:「能幫我叫一下你們班的裴川嗎?」

  那個小男生見到是初二有名的美女,臉有些紅同意了。

  裴川聽說外面有人找他,他放下書出去。

  盛夏知了不停叫,教室裡頭頂懸掛的風扇慢悠悠地轉,時光也變得緩慢起來。

  裴川出去看到尚夢嫻,他神色也沒變:「有事嗎?」

  「這是我媽媽朋友從國外帶的巧克力,挺好吃的,謝謝你之前給我帶路,我想分給你一起嘗嘗。」

  裴川掃了眼她手裡的巧克力,那個他家裡也有,蔣文娟同事從國外帶的,只不過自己不喜歡吃,都給貝瑤了。

  他不蠢,尚夢嫻語氣不經意就透露出了輕蔑,彷彿他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樣的稀罕玩意兒。

  裴川冷著臉,也沒接過去,轉身進了教室。

  尚夢嫻臉都漲紅了,她這還是第一次被人當著全班的面拒絕。她面子掛不住,卻強撐著露了一個包容的笑容,上樓回了自己的班級。

  裴川回教室看了眼中間第三排,貝瑤趴在桌子上睡覺。她長睫漆黑,卷卷的垂下來,像兩片沒有重量的蝶翼。

  他收回視線,開始看原本該初三學的物理書。

  這件沒有被裴川放在心上的事,卻在不知不覺中發酵了。

  等到貝瑤都聽到捕風捉影的消息時,尚夢嫻送巧克力這個行為,已經演變得對裴川非常不利了。

  裴川辛辛苦苦擺脫了小學大家同情看他的目光,卻一夕之間陷入了更加糟糕的境地。

  初一七班後排的男生上廁所說:「我還以為他多冷傲呢,結果暗地裡去討好尚夢嫻,還帶著人家去逛新的公園。」

  另一個男生拉開拉鏈,贊同地接話:「他也不想想自己什麼條件,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尚夢嫻同情他給他送巧克力,他竟然還端著不要。」

  「尚夢嫻能看上他麼?他一個小腿都沒有的殘廢,別說尚夢嫻了,就連我們班的陳小梅都不可能喜歡他……」陳小梅有些齙牙。

  殘廢那兩個字很輕,一出口另一個男生趕緊給他使眼色。

  那個說「殘廢」兩字的男生順著同學的目光回頭,就看見了陰影處走出來的裴川。

  裴川面無表情從他們身邊路過,擰開水龍頭洗手。水聲嘩啦啦地流,一時間男廁所只有這個聲音。到底說殘忍又惡毒的話被正主聽見了,那幾個男生最後都沒再開口。

  裴川一直很平靜,他只是在洗手的時候特別用力,以至於修長蒼白的手指泛紅。等裴川走了,那幾個男生面面相覷。

  「他聽到我們的話了嗎?」

  「聽到了吧,他又不聾,廁所就這麼點大。」

  「聽到了為什麼沒反應。」

  「那誰知道……你怕什麼,我們說的又不是假話。」

  或許是因為嫉妒尚夢嫻對裴川格外的關注,或許是不爽裴川穩坐年級第一和冷淡的性格,總之這件捕風捉影的事,被越傳越變味。

  班上一小部分人說話特別難聽。

  好在一大部分覺得這些話太損了,也不尊重人,不跟著一起說。方敏君反而成了這「一大部分人」中的一員。

  她消瘦下來面容顯得有些刻薄:「你們成天到晚亂臆測別人,我看你們才最噁心,裴川怎麼了?人家人品好成績好,也不會像聒噪的長舌婦一樣背後說人壞話。」

  那個男生漲紅了臉:「我操,方敏君你就是嫉妒尚夢嫻才幫著裴川說話吧。」

  方敏君冷笑:「我嫉妒什麼啊,世上比尚夢嫻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比尚夢嫻好看的,一輩子都不可能看上裴川啊。」那男生放肆大笑,方敏君戰鬥力不如他,倒是氣得不輕。

  貝瑤聽到流言蜚語的時候臉色一下就變了。

  那天中午她在睡覺,沒有看到尚夢嫻來找裴川,沒想到大家會突然變成這樣。明明初一才開學的時候,因為大家都長大了,知道避開別人的痛處,所有人面上對裴川的殘缺閉口不提,沒想到一個尚夢嫻讓裴川的處境發生這樣大的改變。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貝瑤除了擔心裴川的狀態,還怕他如今是真的喜歡尚夢嫻。在她看來尚夢嫻一點都不好,裴川會受傷害的。裴不高興這樣倔,要是他真喜歡,誰也勸不動。

  最後一節是英語課,貝瑤老早就收好自己的東西,放學的鈴聲一響,少年出了教室,貝瑤立刻就跟了上去。

  不到十四歲的裴川,面容乾淨清雋,她才靠近他身邊,裴川就猛然回頭:「你跟著我做什麼?」

  貝瑤聽出了他話裡的火氣,她輕聲說:「你別聽他們胡說,我媽媽說亂說話,長大以後爛嘴巴。他們這些壞蛋以後會爛嘴巴的。」

  陽光灑在她柔軟的頭髮上,成了溫軟可愛的淺金色。他原本壓抑地密不透風的情感突然就爆發了出來:「他們沒有胡說,是該說你蠢還是你天真,明明你也知道那是事實。那個女的想玩遊戲罷了,你呢,你跟著我想做什麼?」

  貝瑤看著他,有些難過:「我不做什麼。」

  她書包換了,小熊貓卻一直還掛在上面。它可憐地隨著夏天黃昏的風晃動。

  「你難不成還能……」

  她水色幢幢的眼中帶著難過親近之意,他想說出更惡毒的話,可是最後什麼也說不出來。

  裴川知道那些人雖然說得難聽,可是的確是真話。

  他一雙涼薄的眼睛,看慣了世上的冷眼與同情,包括那個叫尚夢嫻的一開始就是玩弄戲謔的態度。在他初一這年,他們給他上了一堂生動的課,明明白白告訴他,這輩子他都不會被愛。

  喜歡、暗戀、動心,對他來說,都是奢侈又遙遠的事情。

  當普通朋友時還好,大家都會因為「同情」給予他關照。可是一旦賦予了年少情竇,他就成了人人都避之不及的骯髒存在。

  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一個姑娘那麼心大,毫不介意地接納他的殘缺。

  更何況,還是漂亮姑娘。

  他黑瞳安靜沉默地看著眼前的貝瑤,她長大呢?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

  這件事罪魁禍首是尚夢嫻,然而尚夢嫻自己也沒想到事情會鬧成這樣,轉眼她又想,現在是裴川千夫所指的時候,她如果去關懷他一下,他喜歡上自己肯定更加容易吧?

  貝瑤這幾天想了很多辦法,如何讓裴川擺脫這樣糟糕的處境。她也想到了尚夢嫻,如果尚夢嫻能幫他說話會好很多。

  貝瑤上樓去初二一班找人,恰好遇見尚夢嫻和人說說笑笑下來。

  「尚學姐,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尚夢嫻停下說笑看著貝瑤。

  面前小少女還介於少女和孩子之間,臉頰看上去就軟乎乎的,帶著嬰兒肥,長得非常精緻可愛。尚夢嫻皺了皺眉:「好吧,聊什麼?」

  他們步入學校小道裡的櫻花林,貝瑤率先開口:「你還記得我嗎?那天趕走小狗的人。」

  尚夢嫻不情願道:「記得。」

  「學姐,裴川現在一直被人說難聽的話,你能把之前的事情給大家解釋一下嗎?」

  尚夢嫻說:「有什麼可解釋的,那些話又不是我說出去的。」

  「可是是你自己要跟著裴川回家,後面再當著所有人的面給他巧克力,懷璧其罪,他現在很難受。」貝瑤見尚夢嫻不反駁,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果然是尚夢嫻主動找上裴川的。

  「關我什麼事?他自己都沒來找我說,他是你什麼人,用得著你來說。」

  尚夢嫻能猜到面前的女孩子估計和少年是朋友,貝瑤那天勇敢地趕走狂吠的狗,明明自己都害怕,卻還是站在了她和裴川前面。然而尚夢嫻也篤定這個還稚嫩的女孩子不會和裴川有任何關係,那樣的少年,誰會往自己身邊攬?

  可是她沒想到貝瑤沉下了臉。

  小少女抬起白皙的臉頰,一字一句認真到不可思議:「他是我整整保護了快十年的人。」他不是你們眼中的玩物和廢人,他是我哄著長大的男孩子。我希望他一輩子平安,像以前一樣,哪怕性格再冷清不討喜,也要幸福快樂地長大。

  ~

  貝瑤的談判破裂了,她並沒有氣餒,但她能做的事情很少,尚夢嫻拒絕解釋,她就一一解釋。好在那天的談話有個很好的改變——尚夢嫻不再去找裴川了。

  這樣微弱效果的事情一直被她堅持了很久,直到初二升學,過往被大家漸漸遺忘,尚夢嫻交了一個男朋友,所有人才徹底放下了裴川這件事情。

  而裴川只爆發了那麼一次,念初二的時候,他自己也彷彿忘了那件事,不再提起。

  初三的尚夢嫻交男朋友在學生們嘴裡傳瘋了,老師卻並不知道。零幾年和後世一樣,早戀都是學生不能碰的死亡地帶,少年們一邊羨慕和尚夢嫻戀愛的那個人,一邊又暗暗佩服她的勇氣。

  有一天尚夢嫻的男朋友來學校給她送玫瑰花,大紅的玫瑰開得招搖,那個男生戴著墨鏡染著黃色的頭髮,還和尚夢嫻在教室外面擁抱了一下。

  初三一班的人興奮瘋了,紛紛吹口哨起哄。

  尚夢嫻的男朋友不是這個初中的人,聽說比尚夢嫻大兩歲。貝瑤也被花婷拉出去看熱鬧了,只不過她遠遠看著那個男生的側臉覺得有些眼熟,可是到底是哪裡眼熟,她也說不出來。

  貝瑤知道裴川記憶力好,她放學問他:「我總覺得今天來我們學校的男生好眼熟,你不是也看到了嗎?對他有印象嗎?」

  裴川目不斜視:「沒有。」

  貝瑤踢了一腳腳下的小石子,是沒有看到?還是沒有印象?

  他看了一眼她:「別管別人的事情,好好中考。」他頓了頓問她,「想考哪所高中?」

  C市有三所出名的高中,分別是一、三、六中。

  貝瑤來了興致,她上輩子唸書也很努力,可是因為沒有別人家的孩子那麼聰明,非常艱難地考上了六中,三所高中六中的氛圍也相對輕鬆點,她眼睛裡帶著星星點點的細碎光彩:「想去六中,六中離家近。」

  「嗯。」他應了聲,在心裡記下了。

  他的成績,想讀哪所高中都沒有問題。裴川沒有測過智商,但他感覺得到自己學東西和記憶比所有人出色太多,他完全可以跳級,然而他沒有,一步一步地、規矩而執拗地長大。

  裴川回到家,先自己洗了個澡。

  他家這個時間點沒有人,爸媽都還在上班。裴川平靜地回到房間,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丁文祥的聯繫方式。

  丁文祥是曾經在六年級非要看他假肢掀他褲子的那個男孩,丁文祥右手少了兩根指頭,現在長大了,沒有唸書,在混社會。這個人別的不出色,裝有錢人倒是一流。

  尚夢嫻現在的男朋頭是丁文祥。她看不清謊言,和丁文祥兩個人相互心懷不軌,卻也樂在其中。

  貝瑤一直以為談話以後尚夢嫻就放過裴川了,其實沒有。

  那天以後尚夢嫻還沒死心,裴川心中動了怒。

  尚夢嫻遠離他,是因為他用了點特殊的辦法。或者說,是因為他卑劣的手段。裴川的高智商從這一年開始,就沒有用在正道上。

  裴川將紙條丟進馬桶,摁下衝水鍵,漩渦中,它消失得乾乾淨淨。

  感謝這年心思不純的尚夢嫻教會了他,他這輩子都不值得被愛。

  他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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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8 11:39:59 |只看該作者
第19章 裴不高興

  陽春三月,柳枝抽出新芽,貝瑤走在裴川身邊,小聲給他講:「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嗯。」

  「我媽媽要給我生個小弟弟了。」

  裴川有些詫異,看了她一眼。

  小少女步子像是雛燕一樣歡快,語調卻壓低了:「最遲就是這個月,我的弟弟就出生了。」

  零四年國家還沒有開放二胎政策,正在實行計劃生育,家裡只許生育一個小孩子。大街小巷貼著標語「少生優生幸福一生」、「女孩也能挑大樑」。

  趙芝蘭三十多懷了二胎,本來挺不好意思的,可是看到女兒毫無芥蒂的高興模樣,她便也安心下來,再次感受到了當母親的喜悅。

  趙芝蘭曾經暗暗和貝立材商量:「瑤瑤會不會多想不高興?」

  「我看不會。」貝立材摸摸妻子肚子,「這個孩子長大了,也能為姐姐分擔很多壓力。」

  夫妻倆合計著在外頭租了個房子,對外就講趙芝蘭回娘家探親去了,等瓜熟蒂落,二胎出生,再老老實實該上戶口上戶口,該罰款罰款。

  懷都懷上了,也不忍心打掉它。這年三月,剛好就是小貝軍出生的季節。

  裴川問貝瑤:「你怎麼知道是弟弟?萬一是妹妹呢?」

  貝瑤心想她就是知道啊,她拂去頭上的枝條:「我做夢夢到的,沒關係,是妹妹我也一樣喜歡她。」

  「你希望它出生?」

  貝瑤用力點點頭,她眼中綴滿了溫柔期盼的光彩,裴川皺眉。

  「不怕它分去你爸媽的愛麼?」

  「不怕。」她笑吟吟地回答,「他和我留著一樣的血,我們是家人。」她記憶裡有小貝軍敦實可愛的模樣,想起還沒有出生的孩子,心軟得不行。

  小少女喜悅之餘問他:「裴川,你想要一個弟弟妹妹嗎?」

  貝瑤問這話帶著些許忐忑的試探之意,因為她知道,上了高中那會兒,裴川的爸媽早就離婚了,而裴川的爸爸給他找了個後媽,後媽帶來了一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妹妹。

  貝瑤前世和裴川不親近,一直不知道裴川對這個妹妹是怎麼樣的態度。

  「不想。」他淡淡地回答。

  「噢。」貝瑤心中擔憂,那他以後會多難受啊。

  貝瑤回到家,剛好遇見爸爸拿了一些生活用品要往外走。

  貝立材:「瑤瑤回來了,我去看你媽媽。」

  「我可以一起去嗎?我作業寫完了。」

  「走吧,我把門帶上。」

  貝立材也在前兩年買了摩托車,而裴家那輛摩托車,早就換成了頗為氣派的轎車。

  貝瑤坐在爸爸的摩托車上,風柔和地吹上臉頰,今天是三月二十四號,星期五。明天就是小貝軍出生的日子,他生在凌晨兩點鐘。饒是貝瑤知道這些,心中也不免緊張起來。

  趙芝蘭頂著一個大肚子,見女兒放學過來,溫柔地摸摸她的頭。

  一家人吃完晚飯,趙芝蘭皺眉:「羊水破了。」

  貝立材立馬說:「我送你去醫院。」

  好在是二胎,趙芝蘭一點也不慌:「你先把瑤瑤送回去,還沒開始痛,早得很。」她又轉身看貝瑤,「回去睡一覺,明天來醫院看媽媽和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吧。晚上一個人待在家怕不怕?」

  貝瑤搖搖頭,鼓勵地握住了趙芝蘭的手。

  這一晚趙芝蘭生產,貝瑤在房間祈禱一切順利。

  ~

  夜晚下起了雨,大風吹動樹梢,雨水四濺,窗外間歇伴隨著幾聲雷鳴。

  小區對面四樓,卻在上演一場家境鬧劇。

  一周前,蔣文娟皮包裡,出現了一款國外高檔口紅。

  是裴川最先看到的,那只口紅從皮包裡掉出來,蔣文娟慌了一瞬,在兒子沉默的目光下慌張把它撿起來,裝進自己的包裡。

  「媽讓同事給帶的。」

  他明明還沒問,蔣文娟就心虛到自己找了個借口。

  裴川沒說話,這世上鮮少有人能在他面前順利撒謊。除非他願意包容這樣的謊言。

  他輕輕「嗯」了一聲,推著輪椅離開了。直到現在,他依然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庭。

  可是紙包不住火,沒過多久,蔣文娟反而自己和裴浩斌攤牌了。

  主臥的燈開著,蔣文娟說:「離婚吧,我喜歡上了另外一個男人,他是我們醫院的醫生。」

  裴浩斌作為一個出色的刑警,在面對妻子精神出軌時,依然覺得天都要塌了:「蔣文娟!你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你還配當一個妻子,配做一個母親嗎?如果不是我發現你手機上的短信,你是不是打算讓我當一輩子綠帽王八!」

  蔣文娟捂臉流淚:「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小川,可是……」她頓了頓,眼淚怔怔流過嘴角,「可這一切都怪誰呢?小川四歲那年開始,我一睡在你身邊,就整晚做噩夢。夢裡一片血淋淋,我抱著一雙斷了的腿,哭到眼睛都瞎了。而你在反黑,我喊呀喊呀,誰都救不了我。」

  大雨滂沱,裴川臉色蒼白,在房門後靜靜聽著。

  「他們當著我的面,把小川的腿……」她捂著嘴,痛哭出聲,「你成全了你的事業,我做了好幾年噩夢。你是個好刑警,可你不是個好父親。」

  蔣文娟冷笑:「我絕望啊,我一看到小川,我就想起來他父親是個多冷血心腸的男人,他為了他的國家,老婆孩子都可以不要。我夢裡什麼都有,第一次是我被砍掉了手,第二次是割下了耳朵。我只要一看到小川的殘肢……我……」

  她又哭又笑,這幾年在自責和痛苦中壓抑的感情全部爆發。

  「我甚至……我甚至害怕看到他,可他是我的小川啊!」蔣文娟滿臉淚水,「這麼多年是宋醫生一直給我做心理輔導,你說我沒有責任心也好,說我下賤也好,可我真的不想再過這樣噩夢般的日子了。」

  大風吹掉窗台上的盆栽,清脆一聲響在夜裡出奇地嚇人。

  裴浩斌頹然坐在窗邊,手抹了一把臉。男人指縫滲出淚水:「對不起。」

  蔣文娟嚎啕大哭,她用被子摀住自己的臉,怕哭聲傳出去,驚動隔壁的兒子。

  裴川在一片漆黑裡,捧著一杯冷掉的、原本沏給蔣文娟的茶。

  他瞳孔沒有一絲色彩,許久才在女人壓抑的哭聲中,推動著輪椅往自己的房間走。

  暗夜裡裴川並沒有開燈。

  他摸索著爬上床,看窗外電閃雷鳴。

  原來留不住的人,永遠都留不住。哪怕他暗暗告訴自己,原諒母親,她心慌了,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她害怕的……

  他閉上眼睛,原來是自己。

  只要他這個殘廢存在一天,他的母親連覺都睡不好。多可笑啊。

  裴川覺得冷,世界安靜又殘忍的冷。他的殘缺成了母親的噩夢,反而是他年紀小,模模糊糊記不清那種痛苦,他記得更多的是人們複雜同情的眼神。

  他以為失去了雙腿,他努力讀書,聽話懂事,將來靠著雙手做個對社會有貢獻有價值的人,就能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成為父母的驕傲。

  可原來這些都沒有用。只要他活著一天,他必將是父親人生的恥辱勳章,母親的可怖噩夢。

  大風猛烈,似痛苦的嚎叫。小區裡那棵才開了一次花的小臘梅樹,折斷了枝條,寂寂倒在黑夜裡。

  ~

  三月二十五號,一個足足七斤中的嬰兒躺在襁褓裡。

  貝瑤期盼了一夜,一大早就被貝立材接去醫院了。貝立材樂呵呵說:「你猜對了,還真是個小子。」他怕閨女誤會家裡重男輕女,趕緊又說,「以後這小子長大了,就讓他給我們可愛的瑤瑤做保鏢。」

  晨風裡,她清脆的笑聲咯咯響起。

  小貝軍被早早準備好的小襖布包著,昨夜降溫,他得保暖。趙芝蘭在婦產科的床上躺著,笑吟吟說:「來看看你弟弟,在我身邊睡覺呢。」

  貝瑤傾身過去,才出生的嬰兒臉頰紅彤彤皺巴巴的,臉頰半個巴掌大,談不上半點好看可愛。

  然而他小小的鼻翼用力呼吸,每一次汲取空氣,都是生命之初的努力和頑強。

  貝瑤眉眼溫柔,看著他笑了。

  「媽媽,弟弟叫什麼啊?」

  「我和你爸之前就商量了,大名就叫貝軍。你看要不要給他取個小名啥的?」

  貝瑤彎著杏兒眼:「大名挺好的,保家衛國,小名跟著喊軍軍就好。」

  趙芝蘭笑道:「我也是這麼想。」

  家裡多出一個孩子,對貝家來說,雖然是大喜事,可也是巨大的負擔。貝瑤的外婆過來幫著照看孩子以及洗尿布,小小的病房裡,一家人圍著新生命忙成一團。

  二零零四年,用得起尿不濕的家庭還很少,貝家的錢大部分都借給撞了人的舅舅了,哪一年能收回來都不好說。小貝軍只能穿尿布,尿布反覆洗,用熱水燙,洗了拿去曬太陽,消毒曬乾以後又繼續用。

  趙芝蘭奶水不多,等貝軍再大些,估計還得喝奶粉。

  貝瑤也幫著照看弟弟,沒幾天趙芝蘭出了院回到出租房。

  趙芝蘭和貝立材都琢磨著等孩子大點了再上戶口回家。

  二胎得罰好幾萬塊錢,這麼一來,開支簡直大得難以想像。

  貝立材愧疚道:「瑤瑤,今年夏天不能給你買新衣服了,等明年夏天,爸爸發了工資,給你買新衣服好不好?」

  貝瑤背上書包,笑著搖搖頭:「小蒼表姐不是有些舊衣服嗎?都挺好看的,也很新,我穿她的就可以了。弟弟小,他的衣服要買好一點的,對了,夏天快到了,還要給他買痱子粉。」

  貝立材憐惜地拍拍女兒肩膀。

  貝瑤知道自己爸媽不是重男輕女的人,所以心裡一點也不介意。她步子輕快地去上學,想把自己弟弟出生的事悄悄給好朋友們分享。

  貝瑤到教室,裴川早已經在了。

  晨光微熹,映照在少年清冷蒼白的臉上。貝瑤哪怕還沒有和他說話,都感受到了他身上寂寂的冷意。像是在風雪中站了兩天兩夜的旅人,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貝瑤見他穿得單薄,連忙拉開書包拉鏈,拿出自己的粉色水杯,放在他桌子上。

  裴川和貝瑤都是勤奮的人,他們到教室的時候,教室裡只零零散散坐了幾個同學。

  裴川聽見響聲,沒有焦距的眼睛才放到了她的水杯上。

  她抱著書包,在關拉鏈。貝瑤並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語氣一如既往帶著清晨問安的溫軟:「還沒有到夏天呢,早上要多穿點。杯子裡有開水,你暖暖手。」

  他遲鈍地,伸手捧住她的粉色水杯。

  熱度從指尖一路往上傳達,冰冷的手指有了知覺。她杯子上有一個開懷大笑的維尼熊,他看著它,輕聲問貝瑤:「你弟弟出生了嗎?」

  「嗯!」她小聲湊近他耳邊,「我沒猜錯哦,就是弟弟不是妹妹,他還好小呢。」

  少女聲音裡漾著歡喜。她氣息清甜,帶著早餐牛奶和盛放的丁香花的香氣。

  「裴川,你放學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嗎?」

  「不了。」他低聲道,「這個給他。」

  裴川往她手中放了一個鐲子。

  貝瑤愣愣地看著手上的小銀鐲子,這就是嬰兒帶的光滑鐲子,上面還帶了兩個小銀鈴,放在掌心冰涼沉重。

  如果不是這沉甸甸的份量,貝瑤還以為是小賣部那種玩具鐲子仿品。

  貝瑤覺得燙手,她這輩子第一次見這麼值錢的首飾,她磕磕巴巴道:「你、你哪來這麼多錢,買、買這個?」

  「你管那麼多做什麼?」他淡淡道,「給你弟弟。」你不是很期盼他出生嗎?

  貝瑤不敢要,她被這個純銀鐲子砸懵了。在一包辣條五毛錢、一個冰棍也五毛錢的時代,這個小銀鐲子得多貴啊?

  裴川見她無措的模樣,淡淡道:「你給你媽媽說我爸買的就可以了。」

  「我不要這個,裴川,你拿回去吧。」

  「不要就扔了。」他鬆開她的水杯,語氣毫無起伏。彷彿那不是一個值錢的鐲子,而是不起眼的垃圾。

  貝瑤哪裡敢扔啊,她坐回座位,小臉愁苦地暗自摸摸衣兜裡足量重的銀鐲子。

  裴川沒有回頭看小少女如何糾結,他翻開書,卻看不進去。裴川微微有些出神。

  他父母工作很體面,同事叔叔阿姨們也都家境不錯。因此裴川每年都有很多零花錢,攢了快十年,卻沒有什麼地方需要用錢。他約莫有所有孩子都想不到的存款數字。

  然而他從來沒有送過貝瑤東西。

  他安靜地垂眸。從他五歲開始,從來都沒有。

  小時候是因為不懂事,長大了是明白不能送。尚夢嫻給的教訓已經很深刻了,與「裴川」這個名字沾染的任何東西,一旦沾上旖旎色彩,就會變得骯髒不堪被人恥笑。

  貝瑤每年都給他準備禮物,有時候是串平安結,有時候是男孩子的玩具槍,亦或者自己做的抱枕。

  他原本該給她的禮物攢了很多年,最後變成送給她家小嬰兒的一個鐲子。

  不帶任何色彩的鐲子,不會叫人非議,也不會污了她名聲。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明白、不會多想。

  放學裴川依然不等貝瑤就走了。

  貝瑤看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有些揣測不出來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他一年年長大了,「裴不高興」也變成了更讓人難懂的「裴深沉」。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瞭解他發生了什麼,又如何安慰。

  貝瑤回家想了想,拿出小蒼表姐送給自己的明信片,悄悄寫上去。

  「Unhappy Pei,

  Are you sure you're okay?

  Anything on your mind?」

  (裴不高興,你還好嗎?你有什麼心事嗎?)

  貝瑤在信紙封面寫上裴川收,然後下樓去到對面,投進裴川家的綠皮郵箱。

  自從尚夢嫻的事情以後,裴川不管有什麼情緒,都不會在她面前表露。他彷彿一下子長大了,而要保護他的少女卻跟不上他成長的速度。

  貝瑤怕他難過了自己不知道,只能想一切笨拙的辦法去靠近冷漠的少年。她用簡單的單詞詢問他,如果他不願意回答,可以當成一個普通的英文練習遊戲,不會叫他為難。貝瑤希望能在自己家積灰的郵箱收到他的回復,她知道他每天都會去郵箱處拿訂的鮮牛奶。

  然而直到春天過去,貝瑤也沒有收到裴川的回信。反而是小貝軍長開了,不再紅彤彤皺巴巴,變得粉嫩可愛了起來。

  ~

  那封信被裴川一起鎖進了箱子裡,箱子裡面有各種奇奇怪怪東西,從泛黃的竹蜻蜓到三月的一封信,全被他壓在了箱底,成了必須忽視淡忘的一切。

  蔣文娟和裴浩斌雖然還沒有離婚,家裡的關係卻已經降到了冰點。

  有好幾次蔣文娟看到裴川,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反而笑著問他在學校裡表現如何,以後想讀哪所高中。

  裴川雖然不知道他們最後的商議結果,卻很好猜,約莫是打算等他中考完再給他講離婚的事。

  多可笑。

  一個對他心懷愧疚的父親,一個見到他會做噩夢的母親。他們也有最後為他考慮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盡力拼湊完滿的假象,裴川便也配合入戲。

  只是他清楚,他的心是涼的,涼成了一眼望不見底的深淵。

  八月份蔣文娟搬出去住了,她撩了撩耳發,對著兒子說:「媽媽要去出差,過段時間會回來,你好好學習,有什麼想要的禮物嗎?」

  「沒有,一路平安。」

  蔣文娟在兒子冷靜幽深的目光中,生出了些許慌張,然而她還是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走了。

  裴川知道她迫不及待投向她的「幸福」。

  等蔣文娟走很久了,裴川回到房間。他按下手中的紅色按鈕,耳機傳來滋滋的電流聲。

  男人帶笑的聲音傳來:「怎麼這麼久才來?」

  蔣文娟回答:「得和我兒子解釋一下要走挺久,我給他說我出差去了。」

  「你這樣也不行,總得告訴他真相吧。」

  「我知道,可他不是要中考了嘛,我和裴浩斌商量了,等他考完再說。」

  「那……」男人的聲音有些猶豫,「你們離婚了你兒子跟誰啊?」

  那頭久久的沉默。

  裴川冷冷按下結束按鈕,然後他把竊聽主控按鈕銷毀了。他第一次痛恨自己在電子科技方面有這樣的天賦,他抱有最後一絲希望,希望蔣文娟真的是去出差。可他的母親依然在他還沒有徹底長大這年棄他而去了。

  他這雙殘缺的、會給人帶來噩夢的殘肢,這輩子再也不要給任何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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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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