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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夫人跟老爺的小妾跑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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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11 00:16:43
第五十章 銀鈴

  司闕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銀鈴上,隨著她指尖撥弄的動作,小銀鈴輕輕漾起,他跟著眨了下眼。

  眨眼之後,他的目光不由移開仍在餘顫的小銀鈴,落在了尤玉璣撥過銀鈴的指尖。

  好像,她的指尖撥弄的不是銀鈴。

  又好似,那枚小銀鈴並非繫在她的足腕,而是別的地方。

  尤玉璣又取出另外一條掛著小銀鈴的飾帶。瞧上去比足鏈長了許多,也更寬些——細細的銀鏈編成兩指寬,墜著長短不一的細銀流蘇,點綴零星銀鈴,鈴鈴作響。

  尤玉璣略略側身,換了隻腳踩在床沿,然後將柔軟的裙料輕輕往上提,裙擺緩緩滑過小腿,待越過膝,不用尤玉璣再拉,已自覺向下墜去,大捧柔軟的裙料軟綿綿地堆在腰腹與大腿上。

  尤玉璣動作輕緩地理了理貼在腿上的裙擺,再將那條細碎響動的飾帶緊緊扣在皙白的大腿上。

  司闕的目光凝在緊扣的飾帶旁的雪白上。下一刻,柔軟的紫色遮去雪白。司闕抬眼望向尤玉璣。她已起身,在離床榻不遠的地方輕盈地旋轉了一圈。

  她停下來,含笑望著司闕,聲音嬌柔:「這舞衣好看嗎?」

  她話音落,柔軟的裙擺才緩緩降落,輕薄的裙擺無風自動還在雀躍著。

  司闕也不知道這舞衣好不好看。他只記得她旋身時,只來得及看見她腿上那條飾帶綴著的流蘇一閃而過。還有細碎的銀鈴聲,似乎仍在耳畔。

  司闕抬起眼睛,望向尤玉璣。

  在他去沐浴之前,尤玉璣已經先一步沐浴過。長髮未攏,隨意披散,一縷長髮搭在胸前。天生微蜷的髮尾輕輕捲起,像鉤子。

  這女人,哪裡都是鉤子。

  他望著她的裙角,慢悠悠地回答:「就……還行吧。」

  「還行?」尤玉璣用膝抵在榻上,俯身湊近司闕望著他的眼睛,低語:「只是還行?」

  她聲音逶迤悅耳,還伴著細碎的銀鈴聲。

  她靠得那樣久,幾許烏髮垂落,落在司闕的頸側,又涼又滑,還帶著點她身上特有的淡香。

  司闕抬手,將手搭在她的細腰。尤玉璣這一身舞衣用料極其柔軟,唯獨束腰的腰封用著絲滑的緞帶。司闕纖長的手指沿著她的腰側漸漸向後挪去,乃至手掌徹底撐住她的後腰。

  「夫人!夫人!你看我在外面發現了這株……」抱荷笑呵呵地抱著一捧玉蘭進來,驚愕地看著床榻上的兩個人,她的動作僵住,說了一半的話也僵住。她僵了半晌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立刻轉身就跑。一支玉蘭掉到地上,她飛快撿起,手指撿到玉蘭的時候腳還是往前跑的。她一口氣跑出去,拉著枕絮到角落,兩個人絮絮說了一整夜。

  尤玉璣對抱荷的快步跑逗笑了。她莞爾欠身去勾扯懸掛的床幔。冬日裡床幔本就厚重,兩扇床幔謝幕般緩緩落下,整個床榻都陷入微紅的昏暗中。

  尤玉璣垂眸摸摸百歲的頭,將它從司闕懷裡拎出來,柔聲說:「今天晚上你不能坐在闕闕的腿上哦。」

  她微笑著,動作輕柔地將百歲放出床幔。

  尤玉璣看一眼司闕受傷的小腿,收回目光望向他,她將手軟軟搭在司闕的肩上支撐著,長腿微抬小心翼翼地跨坐司闕的腿上,上身前傾逐漸偎近司闕,搭在他肩上的雙手也緩緩繞過他的後頸相勾。

  她近在咫尺地望著他,低語:「今天晚上姐姐坐,好嗎?」

  她對他笑,就是隻吸食陽氣的狐狸精。

  司闕搭在尤玉璣後腰的手摸到她腰封的金屬鉤,用力一扯,將扣子扯開。她嬌妍綻笑的旖唇柔軟誘人。司闕湊過去,卻又在將要吻她時,不動聲色地調整了角度,將吻落在她的耳垂,將她柔軟的耳垂含在口中輾轉吻咬。

  百歲坐在地上低著頭咬了好半天脖子上繫的蝴蝶結,終於將絲帕扯下來,小爪子抓住又撓又咬。一直到它玩累了,把撕爛的絲帕丟在一旁,坐在地上歪著小腦瓜望向暖呼呼的床榻。

  床幔罩下來,隔了床榻,不歡迎它爬上去。

  厚重的床榻晃顫著,映出兩個交疊在一起的身影,細碎的音鈴聲一直未歇。

  「喵!喵!」

  百歲也想玩小銀鈴,它跳上床榻,找到兩扇床幔間的縫隙鑽進去。可是下一刻,一隻修長雪白的手捏著它的後頸,將它扔了出去。

  百歲跌坐在地朝床榻連續喵嗚了好幾聲,並沒有等來尤玉璣如往日那樣溫柔捧它在懷。它失望地再喵嗚兩聲,聲音越來越低。它叼著撕碎的絲帕,耷拉著長尾巴朝一側櫃子底下鑽去。它在一片黑暗裡窩成一團,小爪爪蓋住耳朵,不去聽響個不停的銀鈴聲,還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擊打聲。

  銀鈴顫響時,司闕的視線幾次越過坐在他身上的尤玉璣,望向自己那條綁束著硬板的傷腿。

  猶豫和掙扎幾次在他漆色的眸中閃過。

  百歲睡了一覺又一覺,外頭響個不停的銀鈴聲慢下來。它豎起耳朵聽了聽,聽見了腳步聲。它聽出來了,那是尤玉璣的腳步聲。它伸了個懶腰,從櫃子底下爬出去,朝立在床榻旁的尤玉璣喵喵叫。

  尤玉璣下身仍穿著那條布料極其柔軟的淺紫色舞裙,只是早已皺亂。她上半身卻並非先前的舞衣,而是披著司闕的寢衣,也未繫好,只隨意輕搭。她捧起小几上的湯藥,慢慢飲盡。

  百歲跳上床頭几,伸長脖子朝她喵喵叫個不停。

  尤玉璣將最後一口湯藥飲盡,才對百歲展顏。她輕輕摸摸百歲的頭,對它小聲說:「百歲別擔心,我們沒打架。」

  「喵……」百歲最後一聲喵叫低軟下去,不再叫喚。

  「自己去睡。」她指尖點了點百歲的頭,已朝淨室走去。

  百歲打了個哈欠,也不往別處去,只在床頭小几上就地躺下睡覺。

  尤玉璣在淨室裡簡單擦洗過,又重新淨了口齒祛除口中助孕藥的苦味兒。她坐了一會兒緩緩,才撐著起身,拿著擰乾的濕帕子出去。

  她在床榻旁坐下,隔著床幔,將濕帕子遞進去。

  她坐在床邊聽著床榻上的衣物簌簌聲,轉眸望向窗口,窗外早已夜如濃墨,不知時辰。

  床榻內重新安靜下來,她輕聲詢問:「好了沒有?」

  「嗯。」司闕的聲音低低的。

  尤玉璣挑起床幔望過去,細瞧司闕的神色。明明他剛剛還不是這樣的鬱色,此時怎又不高興了?

  她輕輕推了推他的胳膊,詢問:「是不是傷口疼了?」

  「不疼。」司闕垂著眼睛。

  尤玉璣亦輕輕垂下眼睛,細細思量他為何不高興。會不會他身為男子不喜被動的方式?可是他的腿傷著……

  他怎麼能盡興呢?折騰了大半宿,她居然只在他的鎖骨上親了那麼一小口。就那麼輕輕的、小小的、軟軟的一口。那麼快,司闕甚至懷疑她是不是不小心碰到的啊?

  她怎麼就不能好好親親他呢?白長了那麼一張嘴。

  尤玉璣起身,將屋內的燈吹熄。

  視線徹底黑下來。司闕感覺到尤玉璣在他身側躺下,她很快偎過來,姣嫩的臉頰貼在他的肩。他的手也很快被她輕輕拉住。司闕覺得整個人都被一種巨大的溫柔包裹著,讓他無處可逃。

  他那點不高興似乎變得不值一提。

  他輕輕朝尤玉璣側轉過身,將手臂探進尤玉璣頸下,將人擁在懷裡。他不用看就知道這隻狐狸精一定慢慢扯起了唇角。

  狡猾的狐狸精。

  不多時,尤玉璣便睡著了。

  司闕睜開眼,望著懷裡酣眠的她。他凝望著尤玉璣的睡顏好一陣,終於忍不住頷首湊過去想要去親吻她柔軟誘人的唇。將要貼到她的唇角時,司闕的動作又停下來。他離得那樣近,似乎已經感覺到了她唇上的柔軟。他還是改了主意,動作僵硬地將吻落在尤玉璣的臉頰。

  不行,他不信邪。

  他一定要她先主動親他!

  難受。

  司闕閉了眼,睡覺。

  ‧

  翌日,尤玉璣比往常醒得更遲些。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下意識地想要坐起身,被什麼東西禁錮住,她才慢慢轉醒,動作輕柔地將埋在她懷裡的司闕推開。

  昨晚她自己的上身舞衣壞了,她後來裹了司闕的雪色寢衣。只是此時,她昨晚裹在身上的他的寢衣也不見了蹤影。

  尤玉璣在司闕身下瞧見那件寢衣,小心翼翼地扯出來裹在身上,才下了床。她走到外間,跪立在美人榻上抬手去推窗戶,暖陽照進來。她知道起遲了,卻不知道起得這樣遲。

  聽見響動,枕絮從外面進來,匆匆瞥了一眼尤玉璣身上的衣物,立刻收回視線,規矩地低著頭詢問:「夫人,現在叫水梳洗嗎?早膳還用嗎?還是和午膳一起?」

  尤玉璣攏著衣襟回望裡屋的方向,壓低聲音:「公主還沒醒,低聲。」

  「是……」枕絮望向尤玉璣鎖骨上的痕跡,驚得眼睛瞪圓,趕忙低下頭。

  「送水去淨室就行,腳步輕些。早膳不用了。」尤玉璣頓了頓,給午膳點了幾道菜,都是些進補之物。

  枕絮心煩意亂地往外走,差點被門檻絆倒。

  抱荷早就在外面伸長了脖子望著枕絮。枕絮快步走過來,壓低聲音:「夫人穿、穿公主的寢衣,衣領下有吻痕!你上次猜的是真的!」

  「天吶!」得了應證,抱荷反倒一時接受不了,喃喃自語:「夫人居然真的喜歡女人……」

  初冬的庭院裡一陣涼風瑟瑟,枕絮和抱荷兩個相對無言。

  良久後,枕絮才開口:「要是讓人知道了,可要壞事……」

  抱荷訥訥點頭:「所以咱們得使勁兒幫夫人瞞著!」

  枕絮重重點頭。

  尤玉璣起得遲,一大早來給她請安的幾個侍妾知她睡著,在花廳了小坐了一會兒又都回去。

  下午,尤玉璣再次向景娘子詢問了卓文的消息。景娘子答話卓文還沒見到毒樓的樓主。

  尤玉璣點點頭,慵懶地坐在窗下美人榻上翻閱著醫書。本來她下午應該召見兩個管事,可是沒什麼精神,索性推給景娘子處理。

  銀鈴的脆響聲讓尤玉璣望向床榻。

  司闕倚靠在床頭,手裡拿著她綁腿的飾帶正在逗著百歲。每每百歲高高跳起,卻怎麼也碰不到。

  他已經拿著尤玉璣腿上的飾帶把玩了幾乎一整日。

  尤玉璣望著晃動的小銀鈴,不再想在毒樓買假死藥的事情。眼下,她明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起身,朝床榻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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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我的

  又過兩日,尤玉璣正在花廳裡翻看堂兄的來信時,卓文終於有了消息。林瑩瑩、翠玉和春杏幾個剛離開,花廳裡只尤玉璣一個人。

  「終於見到毒樓的負責人了。那姑娘說話好生囂張,不管開什麼價都不賣。她說毒樓樓主交代過讓家僕來買藥的,一律趕走。」

  抱荷擰著眉:「這難道要夫人親自去毒樓買藥?」

  「那可不成啊。」景娘子不讚同地搖頭,「毒樓是多危險的地方,夫人怎麼能以身涉險。」

  尤玉璣詢問:「你見到毒樓樓主了?」

  卓文搖頭,繼續說:「並沒有見到。見到的那姑娘說毒樓樓主五日後才會去毒樓,若想買藥,只那一日可從毒樓樓主手中拿到藥。而且之後毒樓樓主就會離開陳京。」

  尤玉璣垂下眼睛,手心輕輕撫著百歲後背柔軟的毛髮,陷入沉思。

  如此看來,她若想要假死藥,必須在五日後親自往毒樓跑一趟。

  尤玉璣身邊的幾個人並不知曉她為什麼非要假死藥。景娘子勸:「不過是一種邪門歪道的藥罷了。夫人何必涉險?毒樓那種地方怎麼可以親自過去。」

  枕絮也在一旁勸:「夫人,您還是別去了吧。」

  景娘子說的不無道理,假死藥不是必要的東西。她大可想別的法子將司闕和幾個小妾放走。可真的有比假死藥更巧妙的法子嗎?她要帶走的,可不是一個人,別的法子恐怕都太顯眼了。

  何況如今已是十一月上旬,新歲前,西太后必會回京。到時候就是她離開晉南王府的日子。時間實在緊迫。

  更何況,下個月初,是東太后的八十喜壽。西太后很可能會提前回京。若西太后趕著東太后的喜壽提前歸京,那留給她的時間就更緊迫了。

  權衡利弊後,尤玉璣下定決心:「五日後,我親自去一趟。」

  景娘子仍想勸,滿肚子阻撓的話在舌頭尖打了個捲兒,又咽了回去。因為她知曉若尤玉璣拿定了主意,旁人的勸阻都是毫無用處的。

  罷了,既然勸不了尤玉璣。景娘子只好想著尤玉璣去毒樓那日應該怎麼加強護衛,確保她的安危。

  午後,枕絮給尤玉璣寢屋加了炭火,又燃了熏香,規矩地退下。一走出尤玉璣的寢屋,她立刻提裙快步跑回房中,抱荷早已在等著她。

  「怎麼樣?還睡在一起沒有?」抱荷急急問。

  枕絮連連點頭,她走到抱荷身邊挨著她坐下,說:「我忽然想起來……咱們夫人那麼想要假死藥,會不會想等她離開王府的時候把闕公主一起帶走呀?她可以硬著頭皮和離走人,但是闕公主是降國奴籍,那可走不了呀!」

  抱荷琢磨了一會兒,覺得很有道理。

  「我知道了!」抱荷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我上次就懷疑闕公主好好的怎麼會不小心從樓上摔下來呢?一定是自己跳下來的!」

  「怎麼可能?」枕絮不相信,覺得抱荷在胡說八道。

  「你想呀,是不是自從闕公主摔壞了腿之後,咱們夫人才和她日夜形影不離?」

  「那是因為闕公主墜樓那日,夫人的住處更近……」枕絮說著說著聲音低下去,她自己都開始懷疑了。是,夫人的住處的確更近,可這都好些日子了,闕公主也完全沒有搬回東廂房的意思呀!

  「會不會是那日闕公主向咱們夫人告白,夫人礙於世俗對女女相愛的偏見狠心拒絕了公主,公主傷心欲絕之際從書樓跳下去……」抱荷越說越讓自己深信不疑,「一定是這樣的!夫人被公主的真心打動,終於拋下一切世俗的眼光,選擇和公主在一起!」

  抱荷握起小拳頭。

  枕絮愣愣呆坐望著抱荷堅定的目光,不由跟著抱荷的思緒走。她想了想,說:「所以,闕公主因為修葺雲霄閣搬來曇香映月,很可能也是為了日日見到夫人。」

  抱荷緊緊抓住枕絮的手,激動地說:「天吶。公主身體不好不能日日過來見夫人,所以乾脆搬過來,不住寬敞的雲霄閣來住東廂房!」

  抱荷被自己設想的故事感動了。她紅著眼睛,說:「枕絮,我現在覺得天下男人都是混物。女子才知女子的辛苦,女子才知女子的好!」

  她的眼睛越來越亮,信誓旦旦:「我一定誓死站在夫人這一邊!祝福夫人!」

  枕絮在最初的震驚中慢慢回過神,她瞧著抱荷興奮的模樣,小聲說一句:「你可真是話本看多了……」

  抱荷年紀小,還是個孩子。

  枕絮卻想得更多些。這世間情情愛愛最是容易讓人掉眼淚,更何況這不為世俗所接受的磨鏡之好?再說了,夫人和公主的身份也尷尬……

  她蹙著眉,好生憂慮。

  不僅是尤玉璣身邊的侍婢覺察出尤玉璣和司闕兩個人走得太近了些。每日過來請安小坐的幾個侍妾也似有有覺。甚至,府裡的奴僕暗地裡也要叨叨兩句閒話。

  ‧

  尤玉璣知道些,不過並不怎麼在意。她慵懶坐在窗下美人榻,翻閱著菜譜,更在意如何給司闕搭配補膳。

  屋內很暖,她連襪履也沒穿,雙腿一高一低隨意搭放在美人榻上,光赤的雪足從堆雲般的裙擺下探出。

  司闕自己推著輪椅從外面進來,望向尤玉璣。

  午後溫暖的光從窗櫺間漏下來,落在尤玉璣的身上,她微微翹起的足尖亦被暖陽親吻過。

  司闕忽然冷哼了一聲。

  ——就連暖陽都能隨便親吻她。

  尤玉璣抬眸溫柔望過來,柔聲:「怎麼啦?」

  司闕行到美人榻前,膝抵在榻沿。他一手握住尤玉璣的腳腕,另一隻手在她的足尖拂了拂,驅趕暖陽。

  尤玉璣不解其意,疑惑地望著他。

  司闕鬆了手,將尤玉璣的雪足放下,又扯了扯她的裙擺將她的雪足藏起。

  他鴉睫輕抬,沖尤玉璣露出一個乾淨的笑容來。

  他說:「我的。」

  鳶鳶是我的。

  尤玉璣好似懂了,又好似沒懂。她思量少許,對司闕展顏,將鬢邊的落髮掖到耳後,輕輕頷首,溫聲對他說:「好。」

  ‧

  一早,天還沒亮的時候,尤玉璣便動身回了尤家——今日是他父親的周年忌。

  一眨眼,父親辭世一年了。

  從昨日開始,尤玉璣情緒就不大好。今兒個剛回到尤家,見到一片素白的家宅,眼淚便落下了。

  「夫人醒著呢。」柳嬤嬤說。

  尤玉璣訝然,快步進了母親房間。

  尤嘉木坐在床邊,手中握著陶壎,正在給母親吹家鄉的調子。見到尤玉璣,尤嘉木趕緊起身喚了聲姐姐。

  尤玉璣胡亂點頭,也沒怎麼看過尤嘉木,直奔母親而去。

  她眼裡盛著淚,淚裡卻盈著笑。

  「阿娘。」她聲音輕輕的,似怕吵了母親。

  母親對她點頭,甚至朝她輕輕抬起手。尤玉璣趕忙握住母親的手,牢牢攥緊。

  「鳶鳶不哭。」

  尤玉璣已許久沒聽過母親溫柔的聲音。母親輕柔的一句話就讓她淚滿襟。母親不是司國草原人,她是宿國水鄉人,永遠溫柔如水。

  尤玉璣等到母親重新溫柔喚她小名已太久。

  尤玉璣側過臉,努力將眼淚壓回去,重新用一張笑臉望向母親。她俯身,將臉貼在母親的手心,輕聲呢喃:「阿娘一定會好起來的……」

  母親微笑著對她點頭。

  尤玉璣心裡明白母親定是記得今日是父親的周年忌,才會撐著醒來。可她的身體實在是強弩之末,終究連下床都不能。尤玉璣只好讓嘉木將父親的牌位抱來,母親顫指摩挲了好一陣。

  尤玉璣還沒出發去墓地,母親又沉沉睡去。待她從墓地回來,守在母親床邊許久,終究也沒等到母親再醒來溫柔喚她小名。

  天色黑下來,尤玉璣才依依不捨地回王府。

  回王府的路上,她垂著眼雖不再落淚,可始終神色哀傷,惹得一旁的景娘子和枕絮落了淚。

  馬車在晉南王府停下,尤玉璣下了馬車,望著王府的牌匾,又一次在心裡盼著早些離開這裡。這裡不是她的家,她想日日陪在母親和弟弟身邊。

  尤玉璣神情低落地往曇香映月去,景娘子和枕絮亦黯然沉默地跟在身後。

  還沒走多久,尤玉璣遇到了陳安之。

  陳安之面露不悅,問:「這麼晚,去了哪裡?」

  尤玉璣不想說話,繼續往前走。

  陳安之剛想發火,看見尤玉璣今日穿著一身白衣,不由將火氣壓了壓。

  尤玉璣已經走過陳安之身邊,她聽見陳安之在後面低聲道:「既然知道穿得素雅些討人歡心,也該知道不該這麼晚歸家……」

  尤玉璣忽然覺得有點好笑。他居然以為她穿白衣是如那幾個侍妾一樣討他歡心?尤玉璣停下腳步,冷聲道:「今日是我父親的周年祭。」

  陳安之僵怔了半晌。他望著尤玉璣的背影詢問:「為何不告訴我一聲,讓我陪你回去……」

  尤玉璣已走遠,更沒有答話。

  尤玉璣疲憊地回到曇香映月,先回淨室泡了個熱水澡解解乏。等她從淨室出去,看見司闕坐在桌邊,正輕輕吹著面前的一碗粥。

  尤玉璣強打起精神,露出笑容來,柔聲詢問:「怎麼這麼晚還沒吃東西?」

  司闕望過來:「姐姐一定沒吃東西,吃了粥再歇。」

  尤玉璣本沒胃口,望著司闕乾淨的眸子,仍是走過去,吃了一點。

  一旁的枕絮忽然想起陳安之剛剛那德行,再次在心裡感慨還是女子好啊,女子貼心,猜得到夫人晚上沒吃東西!

  ‧

  翌日,幾個妾室給尤玉璣請安時,尤玉璣望著她們的衣著打扮若有所思。就連紅簪都已經開始穿白衣。

  滿室白衣,讓尤玉璣扶了扶額角。

  治病要找到根源,司闕就是那個根源。

  午後,尤玉璣拿了一套自己的紅色裙裝坐在窗下裁改。司闕身量比她高,她的裙子,他穿起來自然不合身,得改一改。

  司闕懶洋洋地躺靠在床榻上,手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百歲的絨毛。

  「闕郎。」

  窗下響起溫柔的輕喚,勾得司闕轉眸望過去。窗下,尤玉璣哀怨地望著他,眼角洇紅,淒淒然低語:「你為何從來不吻我?」

  他不由心跳快了幾分。

  司闕從午眠中醒過來,立刻轉頭望向窗下,尤玉璣斜倚著美人榻,正在裁改衣裳。她望了過來,眸色溫柔似水,溫聲:「醒了?」

  司闕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嗯」了一聲,懨懨收回目光。

  哦,原來剛剛是做了一個夢。

  什麼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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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11 00:17:20
第五十二章 換衣

  不多時,停雲肩上背著藥箱過來給司闕換藥。

  尤玉璣將手中的紅裙放下,起身走出了裡間,避開司闕換藥的情景。並非她故意要避開,而是司闕不准她看他腿上的傷口。

  他說醜,他說不讓姐姐看他醜陋的傷口。

  尤玉璣在外間隨意瞧了瞧擺放的插花,發現有一瓶冬菊有點蔫了,吩咐侍女換一瓶。她向來喜歡花花草草,即使在北地寒冷的冬日花草不多,也要讓綠色隨處可見。恰巧抱荷抱著一大捧剛採摘回來的花草,尤玉璣在方桌旁坐下,饒有興致地親自修剪插擺室內的花景。

  她小時候倒不是特別喜歡這些插花,是母親更喜歡些。母親的故鄉在四季如春的宿國,花卉開得豔麗。母親嫁去司國後,也沒捨了這愛好,親自栽種花草,經常將漫長的午後耗在她自己的花園裡。

  尤玉璣小時候會跟父親往外跑,也會安靜地坐在母親身邊看著她擺弄花草,母親也會教她蒔花裁枝。

  有時母親會感慨好多花草在司地不能生長。

  長大了些,尤玉璣才明白阿娘在想念故土。

  她坐在父親的膝上,問:「阿娘,那你想不想回去呀?」

  阿娘將一支紫色的鳶尾插在她的鬢間,溫柔地搖頭。

  尤玉璣輕嘆了一聲。長大後她知道阿娘懷念宿國,可是更戀著司地。因為有父親有她。只是如今,父親不在,連司地都成了回不去的故土。

  不知道離開的這兩年,阿娘的花園是不是早已枯敗狼藉。

  停雲給司闕換過藥離去時,尤玉璣仍舊在擺弄這些花草。

  後來司闕從裡間出來,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她修剪。

  尤玉璣轉眸對他笑。

  抱荷輕輕用胳膊肘碰了下枕絮,枕絮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剪子。」

  抱荷回過神立刻去拿剪子,可司闕搶先一步,已經將剪子遞給了尤玉璣。

  抱荷亮晶晶的眸子滴溜溜轉了兩圈,使勁兒沖枕絮使眼色。

  枕絮趁著尤玉璣和司闕說話的時候,無聲沖抱荷擺口型:「安生些!」

  尤玉璣又修剪了一個時辰,將裡外寢屋和花廳裡擺放的花瓶全換了個遍。吩咐侍女將花瓶分別擺好,她推著司闕回到了裡間,又坐在床榻繼續修改她的紅裙子,直到暮色四合仍未停下。

  ‧

  「綠梳,窗台上那瓶綠萼梅已經枯了。」方清怡道。

  正在整理博古架的綠梳立刻應了聲,說:「奴婢馬上就去換。」

  方清怡並不是責怪綠梳,她知道綠梳並不擅長這些事。這些事情以前是紅簪做的,可紅簪如今也成了姨娘,不再是她身邊的侍婢,搬到了對面。

  方清怡從開著的窗戶,能看見紅簪現在的住處。

  不多時,她看見了陳安之。

  這幾日陳安之每天都會來暗香院,先過來陪她說話、用晚膳,天色暗下去之後再宿在紅簪那裡。

  可是今天陳安之沒過來。方清怡從開著的窗戶眼睜睜看著陳安之直接去了紅簪那裡。

  綠梳也看見了。她有心想勸,可是實在嘴笨不知道如何開口。

  「紅簪的避子湯一直喝著嗎?」方清怡問。

  「當然。曇香映月那邊沒消息,幾位姨娘的避子湯都會一直喝著的。這可是王妃親自叮囑的。」

  方清怡將手搭在前腹。她也很清楚王府裡的規矩,只是最近她開始不安。曾經她一心想爭世子妃之位,想著怎麼把尤玉璣弄死。最近,她卻開始懷疑,就算她真的把尤玉璣弄死了,她真的能由妾升為正妻嗎?

  雲霄閣那位才是世子心裡人。

  方清怡唯一覺得安慰的是司闕的身份注定當不了正妻。只是這點安慰實在太淺薄。就算司闕當不了正妻,別人呢?

  姨母若讓表哥迎娶繼室,表哥會拒絕嗎?

  他是那樣懦弱的性子。

  方清怡閉上眼睛,悔意浪濤般拍打著她,讓她窒息般痛苦。她後悔了,她不該將賭注壓在表哥這樣懦弱的人身上,更後悔未婚有孕。

  「主子,您已經好幾日沒彈琴了。世子最喜歡聽您撫琴了。」綠梳出主意。

  方清怡卻並不想再碰琴弦。

  她只覺得難堪。

  她垂著眼睛望著自己尚且平坦的前腹。這個孩子是她唯一的籌碼。她曾以為有了這個孩子就有了一切。

  可現在她怕了。

  府裡規矩森嚴,幾位姨娘懷不上孩子。可府外呢?表哥既然可以讓她婚前有了身孕,日後會不會繼續在府外養外室?

  方清怡忽然覺得一陣寒意。

  或許,他已經在外面養了女人,已經有了孩子?

  等曇香映月那位生出孩子,她肚子裡的孩子就不再是籌碼。就算曇香映月那位生不出,避子湯最多停個三五年。到時候陳安之會有許多孩子,那她肚子裡的孩子就不算什麼了……

  如何才能讓自己肚子裡的孩子成為陳安之唯一的子嗣?

  如果……

  如果陳安之死了。

  方清怡無神的眼眸染上異色,搭在前腹上的手瘋狂顫動。

  ‧

  翌日清晨,尤玉璣醒來輕輕推了推司闕。

  「你已經許久不去花廳了,今日一起去吧?」她聲音軟綿綿的,有著一慣的溫柔語調,也有尚未甦醒的懶倦。

  司闕睜開眼睛,安靜地聽她說話,看著她嬌旎的唇是如何慢吞吞地開開合合,偶爾能隱約看見裡面的舌尖。

  司闕輕咳了一聲,才說:「好,我陪姐姐去。」

  尤玉璣打著哈欠掀開被子坐起身,一邊的衣襟滑落到半臂。這是司闕的寢衣。她將滑下去的衣襟拉上來,回頭望向司闕。

  司闕抬起一隻手,隨意搭在眉心,受傷的腿平放在床榻上,另外一條腿支起。他半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身上只用被角遮了腿腰間。在一片黛紫的床褥間,越發將他的身體襯得玉石般瑩白。

  司闕忽然抬起眼睫望過來,那雙眼睛慢慢溢出笑容來。他溫緩喚一聲「姐姐」,再將聲音壓低了三分,聲線低磁:「可以的。」

  尤玉璣悄悄移開了視線,一手攏著兩片衣襟在身前,一手將被子拽了拽,為他蓋上,然後起身匆匆去了小間換衣。

  換衣服的時候,尤玉璣走神了。

  她忍不住去想這樣掠奪,對司闕來說會不會太傷身體了?他不僅本來就身體不好,如今還傷著一條腿呢。要不然今晚讓他好好休息休息?

  尤玉璣梳洗過後再回裡屋時,司闕也已經起身,正拿著床頭小几上的白衣在穿。

  「等等。」尤玉璣攔住了他。

  司闕把外衣放下,轉眸望過來,乖乖地問:「現在?」

  尤玉璣反應了一下才知道他這話什麼意思,她頓時不由臉上泛了紅,急急解釋一句:「不是!」

  然後才將昨天改到很晚的裙裝拿過來。她彎腰,與司闕平視,微笑著說:「姐姐覺得這套衣服你穿起來會更好看些,試試?」

  司闕垂眸,望向尤玉璣臂彎裡的紅衣,一時沒回話。

  尤玉璣安靜地等著。若他實在不喜歡,她自然不會強人所難。

  「好。」司闕微笑著,「只要姐姐喜歡,我都可以。」

  聞言,尤玉璣展開上衣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才繼續將衣衫展開幫司闕穿上,又幫著她將下身的裙子也穿好。

  司闕站起身,扶著身邊的高足凳。

  尤玉璣在他面前彎著腰,仔細整理著裙腰的繫帶,又慢慢蹲下來,幫他理了理裙擺。

  「長度改得剛好。」尤玉璣笑起來,對自己的裁改很滿意。

  她站起身,向後退了幾步,略為驚訝地上下打量著司闕。

  「怎麼了?」司闕問。

  「沒什麼。」尤玉璣扶著司闕在輪椅坐下,再推著他到梳妝台前。她拿了木梳輕輕為他梳理長髮。

  他的青絲不如尤玉璣的柔軟,卻是另一種烏鴉鴉的順滑。司闕雖自幼扮女裝,衣著髮飾卻是向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尤玉璣將他的長髮梳理一遍,如他往常那般,兩側各挑起一縷烏髮,用一枚玉扣攏在在後面。只是沒用他平日裡的白玉扣,而是換了一枚紅玉扣。

  流風進來的時候,正撞見尤玉璣認真地給司闕攏髮。流風新奇地上下打量了兩遍司闕的一身紅衣。她在一旁杵了一會兒,發現實在沒有她能做的事情,才撓了撓臉往外去。

  流風覺得自從殿下搬到這裡來,她一點活兒都不用幹了。

  她從開著的窗戶望向屋裡的兩個人,尤玉璣正在專注地為司闕描眉。

  流風笑了,為殿下得償所願而高興。

  ‧

  春杏、林瑩瑩和翠玉是一起過來的。她們來時,尤玉璣和司闕已經到了花廳,一邊飲茶一邊閒聊。

  三個人盯著司闕發愣了好一會兒。

  這位向來一身雪衣的冷傲公主,今兒個居然穿了一身鮮紅的裙裝。原來越是清冷的人,穿起濃烈的顏色,才更是絕色。他往那裡一坐,旁處都黯淡下去,只她有了色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望過去。

  昔日不懂為何有人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為博美人一笑,今日方知。

  尤玉璣側首,不知與司闕說了句什麼話,他冷傲的面孔忽然綻出笑容,那一身惹眼的紅頃刻間成了灼人的火焰燃著。

  「都傻站著做什麼?快入座。」尤玉璣含笑望向春杏、翠玉和林瑩瑩。

  三個人大夢初醒般,不由循聲將目光落在尤玉璣身上。她還如往日那般,眉眼間永遠掛著溫柔的淺笑,一身淺淺的紫色裙裝勾裹著她,沒有多耀眼,卻讓人望過去後忍不住目光流連,生出心曠神怡之滋。

  三個人和她們各自帶的侍女在這一刻,不約而同在心裡說了同一句話——

  果然是司國雙絕。

  三個人逐漸入了座,都沉默了一會兒,林瑩瑩率先開口:「公主今日這樣穿真好看。」

  司闕抬抬眼,瞥了林瑩瑩一眼。

  明明前一刻尤玉璣與他說話時,他還是笑著的。當他將目光從尤玉璣身上移開望向旁人時,又是那副冷漠孤傲的模樣。

  林瑩瑩訕訕。

  尤玉璣溫柔開口:「是我給他挑的。平日裡總是穿著素雅的顏色,瞧得多了也覺得枯燥,偶爾換個顏色也是不錯。」

  三個姨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她們三個無一不是白衣。

  尤玉璣望向林瑩瑩,笑著說:「瑩瑩,我總覺得你穿粉色會好看些。也可以試試活潑些的盤髮。」

  「姐姐你也這樣認為嗎?我最喜歡粉色了!」林瑩瑩的眼睛彎起來。

  「那我呢,那我呢?姐姐說我穿什麼顏色好看?」翠玉急忙追問。姑娘家總是愛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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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打扮

  紅簪趕來花廳請安時,尚未走進,便聽見了從花廳裡面傳出來的歡笑聲。林瑩瑩愛笑,翠玉又是個嗓門大的。就連春杏也軟軟糯糯地誇著什麼東西好看。

  紅簪的腳步不由頓了頓。

  有時候紅簪不是很理解這幾位姨娘為何喜歡每日上午都待在尤玉璣的花廳,就算有時候尤玉璣不在,她們三個也會在花廳裡做些針線活。

  得不了世子爺的寵愛,就要想法子巴結主母嗎?

  紅簪腳步略一停頓,繼續往裡走。

  桌子上擺著些珠花首飾,幾位姨娘居然都在重新盤髮。紅簪有些新奇地掃過幾位姨娘。

  林姨娘穿了一條粉嫩的襦裙,正在雲鬢間插戴秀氣的桃花朱釵。

  崔姨娘穿了一件翠綠的對襟長衫,下面搭著一條俐落的同色褶襉裙,露出草綠的鞋尖。她平日裡大多時候雲鬢散落大半,剩下的雲鬢在腦後鬆鬆垮垮地綰起一道。此時她的丫鬟正在給她重新盤髮,將所有雲鬢盡數高高攏起。

  甚至就連春杏姨娘今日裝扮也不是往日那白色的粗布料子,而是換了一身鵝黃的裙裝。尤玉璣微微偏過身,正將一支珍珠流蘇步搖戴在春杏的垂掛髻一側。

  「太貴重了。」春杏連連搖頭,伸手想要將步搖摘下了。

  尤玉璣溫聲:「戴著,好看。」

  尤玉璣說話時永遠都是溫柔的語調,並非命令的語氣,可是春杏望著尤玉璣的眼睛,還是將手放下,笑起來:「謝謝姐姐。」

  其實春杏笑起來很好看,只是不太愛笑。

  紅簪恍然,原來三位姨娘身上的衣裳和首飾都是夫人給的。

  花廳裡亂糟糟的,處處洋溢著姑娘家們嘰嘰喳喳歡笑聲。是以,紅簪沒有第一時間看見安靜的司闕。待她望過去不由呆住。

  今日究竟是何日子,為什麼每個人都換了模樣。就連向來一身雪衣的那位,也換了這樣一身濃豔的紅裝?

  紅簪瞥一眼自己身上的白裙子,懵了。

  「紅簪過來了。」尤玉璣望過來。

  紅簪頓時回過神,朝著尤玉璣規規矩矩地屈了屈膝行禮:「紅簪給夫人請安。」

  尤玉璣點了點頭,便將目光移開。

  林瑩瑩笑著跑到尤玉璣面前,舉著兩盒指膏讓尤玉璣選:「姐姐,姐姐,你快幫我選一選,指尖上塗哪一種顏色更好看呀?」

  林瑩瑩頭幾年很喜歡擺弄自己的指甲。不過陳安之不喜歡,陳安之喜歡素雅的姑娘,不僅衣衫顏色淺淡,飾品更要少之又少,更是覺得染指甲很髒。

  尤玉璣瞧了瞧,說:「已經一身粉了,換這盒水紅的吧。」

  「我聽姐姐的!」林瑩瑩彎著眼睛笑。

  往日,紅簪給尤玉璣請安之後就會離開。然而今天她不由多站了一會兒,才離開。紅簪回去的路上一直琢磨著這幾位姨娘莫不是瘋了?世子爺瞧見她們這樣愛打扮,定然會不高興的。

  三位姨娘從曇香映月離開,一起往回走。

  林瑩瑩看了看翠玉,又看了看春杏,問:「咱們明天穿什麼?」

  本來三個人還在笑著說話,她忽然說了這麼一句,三個人都沉默下來。

  好一會兒,翠玉冷哼了一聲:「以後我想怎麼穿就怎麼穿!我算是看透了,世子爺雖然把咱倆納回來,還是嫌咱們出身不好,要不然也不會從來不去咱們那。我一會兒回去了就把那些白裙子全燒了,反正咱們身契現在在夫人手裡。世子爺他愛咋咋地!」

  「太好啦!」林瑩瑩拉起翠玉的手搖著撒嬌,「有你陪著我,我就不怕啦。嗚嗚我好想箱子最下面那些漂亮裙子呀……」

  兩個人同時回頭望向春杏。

  春杏縮了縮肩向後退了一步,怯生生的。

  翠玉「嘖」了一聲,挖苦:「春杏和咱們可不一樣嘍,她可是世子爺的人哩。」

  「你們別看我呀。夫人定然是不喜歡咱們的打扮,今日才會大費周章準備了這些。」春杏摸了摸雲鬢間的珍珠步搖,「如果明日換回以前的樣子才是辜負了夫人……」

  她眉心揪起來,一雙手攥在一起,在心裡想著大不了白日來夫人這裡時仔細打扮一番,世子來時再換回以前的樣子……

  陳安之剛回府,遠遠看見她們三個穿得奇奇怪怪的。不過他現在顧不上她們,急急去了暗香院。

  ——方清怡動了胎氣,想要見他。

  陳安之趕去暗香院時,大夫剛給方清怡診過脈,寫下安胎的方子,叮囑孕婦要保持心情舒暢。

  綠梳送大夫出去。陳安之挨著方清怡坐下,關切地詢問:「他是不是不聽話了?」

  他將方清怡的手握在掌中,反復摩挲著,溫柔地望著她:「表妹,你辛苦了。」

  方清怡笑著搖搖頭,說:「表哥不用掛心,只是尋常的胎診罷了。」

  她靠著陳安之的肩,柔聲:「表哥對我真好。」

  她聲音裡帶著笑,卻笑不及眼底。

  「表哥,今日是我母親的生辰,我打算回去一趟。你陪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陳安之的臉色一下子沉下去,道:「上次的事情,姨母雖然是為了咱們的孩子好,可實在太歹毒。若是闕……」

  陳安之頓了頓,改了口:「我知道你既心善也孝順,日後少和你母親接觸,免得被她教唆。她既生辰,我也不好攔你回方家。我就不去了。」

  「嗯。」方清怡柔聲,「我聽表哥的。」

  方清怡自己回了方家。

  母親和離後搬回方家。方家在陳國是家蘊豐厚的高門世家,要不然也嫁不了晉南王。

  方清怡明顯感覺到府中管事對她的態度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因為她現在成了低賤的妾嗎?

  方清怡捏了捏手,頭一次怨起方家老宅的寬敞,讓她忍受家僕的目光,走了許久才到母親的住處。

  「你怎麼回來了?」母親皺著眉,「不是叮囑過你?我既然一個人把所有罪名頂下來了,你更應該在世子和王妃面前做做樣子和我劃清界限!」

  「母親,我這次回來想請你幫我一個忙。」方清怡說。

  「什麼忙?」

  「幫我尋一些懷孕兩個月到四個月的貧苦女人。越多越好。」方清怡慢悠悠地笑起來,「總得有一個生出男丁來。」

  她垂眸,用噙著冰涼笑意的眸子望著自己的肚子。

  ——這一胎,必須是男孩。

  必須。

  ‧

  天色黑下來時,尤玉璣才處理完商鋪的事情,從花廳回到寢屋。剛一進屋,她就聞到了酒味兒。

  司闕懶洋洋地倚靠在平日她斜倚的美人榻上,正在獨自飲紅梅酒。方幾上已經空了幾個酒壺。

  「姐姐。」他抬眸望過來,舉杯對尤玉璣笑。

  尤玉璣款款朝他走過去,立在美人榻旁俯下身來,用淺紫色的絲帕擦了擦他衣襟上的酒漬。紅衣被酒水沾濕,變成了暗紅。

  她一邊擦拭,一邊柔聲詢問:「怎麼飲了這麼多酒?」

  司闕拉住尤玉璣的手腕,用力一拉,將人拉進懷裡。他抱著她,將下巴搭在她的肩上,輕聲喚:「姐姐、姐姐、姐姐……」

  也不說旁的話,只這樣一聲一聲喚她。

  「怎麼喝醉了?」尤玉璣也不推開他,反而是將手搭在他的身後輕輕拍了拍,「我讓枕絮給你煮醒酒茶,我們歇下好不好?」

  司闕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搖了搖頭。他下巴搭在尤玉璣的肩上,隨著搖頭的動作,臉側若即若離地輕輕蹭著尤玉璣的臉頰。

  「那好,那咱們就在這裡坐一會兒,等你想起來了咱們再去梳洗。」尤玉璣聲音溫柔。她動作輕柔地理了理司闕的長髮。

  他不再說話,安靜地抱著她。她便也不說話,隨著他。只是尤玉璣忍不住在心裡思量著他為何不歡喜。難道是因為今日讓他穿了這身紅衣?她一方面覺得司闕不會因為這樣的小事生氣,另一方面又摸不準他奇怪的性子。

  好一會兒,司闕在悶聲說:「姐姐,我想親親。」

  尤玉璣呆了呆,悠悠低語:「果真是醉了……」

  「姐姐……」

  尤玉璣蹙了眉,低聲:「你、你哪天晚上沒有親過?」

  尤玉璣說得不自然,也不願意在多說。她推了推司闕,終於將人推開。她從他懷裡起身,說:「我出去喚人進來送水。你一會兒乖乖聽話去沐浴。」

  司闕動作慢吞吞地點頭。他望著尤玉璣走出去,忽然扯起一側的唇角笑了,還哪裡有半分的醉意。

  接近著,他又嘆了口氣。

  是啊,夜夜都親過,可不是他想親的地方。

  司闕轉眸,神情懨懨地捏著一個空酒盞,在桌面陀螺般打著轉兒,一遍又一遍。

  他轉著酒盞的動作一頓,眸中閃過一絲亮色。

  也是,誰會願意親一個醉漢的嘴?

  是以……司闕今晚不僅反復漱了口,還吃了整整一盒的糖。不過他還是沒能得償所願。

  尤玉璣欠身將床幔放下來,然後轉眸望著他:「今晚好好休息。」

  這是哪裡都不讓親了。

  司闕欲言又止。

  行吧,誰稀罕,睡覺。

  尤玉璣拉了拉被子,幫他蓋好。她偎在司闕身邊,睡著之後,司闕在被褥中的手摸了摸,摸到她的手輕輕握在掌中。

  握得不敢太用力,怕吵醒了她。

  又情不自禁反反復復地撫挲著。

  這世間的珍寶,司闕見過多了,沒有任何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抵得上她這雙手潤滑細膩,令人愛不釋手。

  尤玉璣睡夢中蹙著眉翻了個身。

  司闕一驚,瞬間鬆了手。

  片刻後知曉她仍然深眠,才重新輕輕牽起她的手,不敢深握,只將她微蜷的小手指輕輕勾著。

  ‧

  一眨眼,到了尤玉璣打算去毒樓的日子。

  一大清早,尤玉璣睜開眼睛瞧見司闕還睡著。她安靜地望了他一會兒,在心裡告訴自己一定要把假死藥拿回來。

  她輕手輕腳下了床去外面梳洗,盡量不吵醒司闕。

  景娘子又勸了兩句,顯然是無用功。

  用過早膳之後,尤玉璣便打算出發。

  司闕坐在屋內窗下,望向窗外與侍女說話的尤玉璣:「姐姐,你要出去?」

  「是要出去一趟。」尤玉璣轉過身望向他,細細打量著司闕的氣色。

  「那今晚回來嗎?」司闕問。

  尤玉璣彎了彎唇:「自然是要回來的。」

  司闕對她笑。

  在尤玉璣轉身的下一刻,司闕收起笑,面無表情地拋了一枚銅板。

  一陣撞響之後,銅板歸於平靜,安靜地躺在桌面上。

  ——反面。

  司闕扯起唇角,揚出一絲詭異的笑。

  看來,今晚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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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毒樓

  去往毒樓的路上,尤玉璣到底是有幾分擔憂。實在是毒樓的名聲太不好了。原先她在司國時也聽說過這地方,頭幾年她年紀尚小些,經常被婆子們談論時的說辭唬得一愣一愣的。好像那裡的毒無所不能似的。

  尤玉璣推開車窗探首望出去,坐在馬背上的卓文立刻往前趕過來,等著問詢。

  「還要多久才能到?」尤玉璣問。

  「還得一個時辰。」卓文稟話。

  尤玉璣想了一會兒,本還想問卓文是怎麼找到毒樓的,可她之前已問過一次,不再囉嗦,將窗戶關上。

  還想問,是因為對卓文的解釋有疑惑。但並非懷疑卓文。

  毒樓並非固定所在,除非是毒樓要開門做生意,其他時候旁人根本尋不得。尤玉璣剛想從毒樓買假死藥,毒樓在這個時候難得的開門做生意,是不是太巧合了些?

  真的只是巧合嗎?

  尤玉璣蹙眉,暗暗思量。

  細微的響動聲讓尤玉璣收回思緒,她驚訝地循聲望向車內長凳後面的縫隙,發現了一團黑色的茸毛。

  尤玉璣訝然:「百歲?」

  百歲晃了晃尾巴,勉強算作回應,繼續窩成一團,把自己塞在角落縫隙裡。

  「呦,這隻貓什麼時候跳上車的。」景娘子驚奇,「只是咱們已經出來這麼久了,是派個人將它送回去?」

  「算了,都走了這麼遠。」尤玉璣小心翼翼地將百歲弄出來,讓它睡在她腿上。她垂眸,用指腹輕輕撫著百歲的後腦,百歲舒服地眯著眼,呼嚕呼嚕。

  馬車在一條僻靜的舊巷停了下來。景娘子推開車門先跳下去,再扶著尤玉璣下車。

  尤玉璣站在院門前,打量著。

  這條舊巷瞧上去荒廢了許多年,各家宅院早已破敗,瞧不見一個人影。就連面前的這一處宅院也是如此。

  卓文走上前去,叩了叩門。

  尤玉璣細細瞧著。

  不多時,破舊的木門從裡面被拉開一條縫。開門的人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冷著臉。她先掃了卓文一眼,視線再越過卓文打量著尤玉璣。

  「斬雪姑娘。」卓文作揖。

  「馬車和侍衛繼續往前走,至少離遠個一兩條街巷。」斬雪道。

  卓文立刻說:「馬車會趕走,只是侍衛不能全離開。我家夫人弱質女流,還請斬雪姑娘多包含。」

  「最多再帶兩個人。」斬雪將院門推開,也不再多說,轉身往裡走。

  卓文立刻轉過身望向尤玉璣,尤玉璣點了點頭,他才挑了兩個身手好的侍衛留下。其他人趕著馬車去前兩條街等候,景娘子也沒有跟著。

  卓文等尤玉璣走來,讓她先進去,跟在尤玉璣身後。

  古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關上,從外面看又是無人居住的荒涼舊宅。

  尤玉璣聽著身後的「吱呀」聲,悄悄打量著這院落。宅院雖破舊,內裡的院子卻很是寬敞。院中雜草叢生,瞧上去不像常有人居住的模樣。

  可等尤玉璣走進房中時,不由訝然。

  與外面桌椅殘敗倒地雜草肆意生長不同,邁過這一道古舊的房門,裡面卻別有洞天。廳中擺設簡單,可尤玉璣一眼瞧過去,每一件東西都價值不菲。就連桌上隨意放的擦布,也有著最精致的繡紋,應當是出自一等繡娘之手。

  也是,毒樓怎麼可能會缺錢。

  「夫人稍坐,我去與我們樓主說一聲。」

  「有勞。」尤玉璣在紅木圈椅裡坐下,掃了一眼牆上掛的大師名畫古跡。

  「夫人。」卓文示意尤玉璣身後。

  尤玉璣回頭,意外地看見自己的斗篷的兜帽在動。緊接著,一顆黑腦袋露出來。尤玉璣哭笑不得,捏著百歲的後頸,將它從兜帽裡拎出來。

  「你什麼時候躲在這裡了?」尤玉璣蹙眉,眸中含著笑用手指頭點了點百歲的腦門。百歲張開嘴,輕咬了一下尤玉璣的手指頭。

  尤玉璣抬眼,聽著樓上隱約的腳步聲,因百歲跟了來而略顯擔憂。她想了想,將百歲放在自己的袖中。她警告它:「乖一些,不要闖禍。」

  百歲聽不懂,正好玩地用臉去蹭尤玉璣的手腕。

  尤玉璣在一樓坐了很久,斬雪才重新出現請尤玉璣上樓。

  尤玉璣再次道謝,捏了捏袖口,踩著木梯一步步往樓上去。

  二樓的房間裡,司闕面無表情地喝著一杯剛調好的湯藥。

  不苦,但辛辣。

  最後一口飲盡,司闕將琉璃杯放下。他蹙眉,不由一陣低沉地輕咳。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停在了門外。

  「樓主,客人到了。」斬雪在門外稟話。

  司闕拿起血色面具戴上,再開口:「進來」。

  他潤過藥的嗓音,彷彿被煙熏過那般沙啞刺耳,實在不夠好聽。

  聽著他陰森森的聲音,尤玉璣心頭緊了緊。房門打開的前一刻,她眼前已經浮現了一個醉心煉毒的樓主形象——

  一個鬢髮斑白面目可怖的老者。他會有一雙猩紅的眼睛,大概披頭散髮,還會穿著鬆垮的長袍子,上面必然沾滿了各種藥漬。身上也會有一種難聞的毒物氣味。

  房門逐漸打開。

  毒樓樓主出現在尤玉璣面前。他坐在漆黑的玉案之後,正對著房門。

  尤玉璣第一眼看見的是他那張血紅色的面具。面具上的顏料好似隨意潑上去,凹凸不平又濃淺不一。好像不是顏料,而是乾涸的暗紅血跡。

  他沒有穿尤玉璣想像中的寬鬆灰袍子,而是一身窄袖黑衣裹在其修長的身體上。他一隻手隨意搭在身前的黑色玉案上,長長的指把玩著桌上的琉璃杯。漆黑光滑的案面越發將他的手襯得皙白如雪。

  他也不是尤玉璣想像中的披頭散髮,而是青絲高高束起。

  黑髮。

  不是老人家。尤玉璣有點意外。

  大概是那張血紅的面具實在可怕,尤玉璣不太敢直視他的眼睛,她收了收神,緩聲開口:「我想要假死藥。」

  他修長的指轉動琉璃杯的動作忽地一停,繼而「啪」的一聲,將琉璃杯放下。他將手搭在桌面,站起身來。

  明明不是虎背熊腰的強壯身形,可隨著他徐徐站起身,尤玉璣還是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他轉身,朝身後走了兩步,停在巨大的書櫥面前,拿出一冊書,查閱著。

  尤玉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的頎長背影。原先隱在漆黑玉案下半身也露出來。腰間一條暗紅的玉帶,和他的面具相應。

  他在做什麼?查能不能做出假死藥,還是他把怎麼做假死藥給忘記了。

  尤玉璣正凝神,沒注意百歲從她的袖子裡跳下去,好奇地在屋子裡張望著。

  「百歲……」尤玉璣一邊低聲喊它,一邊去抱它。

  百歲先一步靈敏地跳上玉案,抬起兩隻前腳,站起來,朝著司闕的背影喵喵叫了幾聲。

  尤玉璣趕忙快步走過去,將百歲牢牢抱在懷裡。她歉意地說:「小貓調皮了。」

  沒等到回應,尤玉璣抱著百歲向後退開些。她低下頭,捏起百歲的耳朵,湊到它耳邊小聲說:「離他遠一點,他全身都是毒!」

  「喵喔……」百歲如果長了嘴,一定要說尤玉璣拽得它耳朵疼。

  「什麼?」司闕轉過身來。

  「沒事。」尤玉璣牢牢禁錮著百歲,「早前聽聞假死藥是您所煉,不知可還有?」

  「沒了。」

  尤玉璣眸色瞬間暗下去,緊接著又急急開口:「那可否請樓主再煉一次?」

  「一萬兩黃金,一個月。」司闕用沙啞刺耳的聲調言簡意賅。

  一萬兩黃金,可不僅不是小數目,簡直是天文數字。

  司闕饒有趣味地打量著尤玉璣,瞧著她蹙眉為難的神情,想著她會如何討價還價。

  「好,我要四顆。」

  司闕頗為意外地瞥了尤玉璣一眼。

  ——以前怎麼不知道她這麼有錢。

  「只是……時日上可能再寬限些?我可以先付兩萬兩黃金,餘下的新歲時定能付清。」

  「不能。」

  司闕重新坐下來。

  尤玉璣不由犯了難。

  一隻嬰兒拳頭大的蜘蛛不知沿著那條桌腿,爬上了漆黑的玉案之上。

  尤玉璣輕「啊」了一聲,不由再往後退了一步。

  司闕望向她微微發白的臉色。

  怕蜘蛛?

  司闕拿著桌面那隻琉璃杯,倒扣住那隻蜘蛛。

  尤玉璣悄悄鬆了口氣,可是她仍舊忍不住盯著那隻琉璃杯,生怕裡面的蜘蛛何時會突然弄翻了琉璃杯,爬出來。

  下一刻,她聽見毒樓樓主陰惻惻地低笑了一聲。

  她不解其意,又眼睜睜地看著他修長的指握住琉璃杯輕輕晃了兩下,然後將琉璃杯拿開。

  尤玉璣驚訝地看著案面——那隻蜘蛛已經變成了一團灰燼。

  這一次,尤玉璣才徹底鬆了口氣。可是緊接著,她仍舊陷在局促的情緒裡,想著這間屋子裡不知何時還會從哪裡鑽出蜘蛛來。

  她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好。兩顆。我只要兩顆。」她匆忙改了口,「銀票還是金條?我一會兒讓家僕帶過來。」

  「不急。一個月才能煉好。來取藥的時候付錢。」

  尤玉璣匆匆點頭,剛要開口告辭。斬雪從外面腳步匆忙地進來,冷顏稟話:「樓主,發現了朝廷的人。」

  司闕看向尤玉璣。

  尤玉璣感受到毒蛇一樣的目光,她立刻解釋:「我誠心來買藥,自然不會做洩露毒樓蹤跡的事情。」

  這是最淺顯的道理,分明不用格外解釋。可尤玉璣還是擔心毒樓樓主遷怒之下,隨便撒撒毒要人命。

  另外一個毒樓的人上樓,再稟:「朝廷來的人很多,快要將這裡包圍了。」

  朝廷早就盯上了毒樓,這是司闕早就知曉的事情。

  在過去的幾年,毒樓在哪裡做生意,當地的朝廷或地方勢力總要動歪心思。

  不過司闕並不在意罷了。

  司闕起身,往樓下走。經過尤玉璣身邊的時候,他停下,側首望向她:「不想被官兵抓走嚴刑逼問,就跟緊些。」

  尤玉璣抱緊懷裡的百歲,帶著卓文和另外兩位侍衛,腳步匆匆地跟著毒樓的人一併下樓,到了一層一處不起眼的小房間,走進了底下。

  地下的暗道很長很長。

  尤玉璣抬起眼睛,望向走在前面的毒樓樓主。她聽著耳畔一行人清晰的腳步聲,不知她買個藥,怎麼就淪落到和毒樓的人一起逃跑的境地。

  懷裡的百歲貪玩,想要掙開尤玉璣的懷抱。

  尤玉璣緊緊抱著它,溫聲勸訓:「安生些,若把你弄丟了,我可怎麼與他交代。他要難過的。」

  司闕停下腳步,側身轉眸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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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解藥

  暗道裡不甚明亮,只每隔著一段,在路邊擺一盞昏暗的石燈。此時一盞石燈正落在尤玉璣腳邊,微弱的光照在她身上,讓她淺紫色的裙擺鍍了一層柔和的光影。

  尤玉璣抬起眼睛望過來的前一刻,司闕收回了視線,繼續往前走。

  尤玉璣有點忐忑地抱緊百歲,加快腳步。

  在暗道裡走了許久之後,尤玉璣沒想到還有下一層。她一手將百歲護在懷裡,一手提裙,小心翼翼地踩著豎立的木梯往下走。

  終於踩到地面,尤玉璣奇怪地望向毒樓樓主。是她看錯了嗎?怎麼覺得她剛剛下來時,毒樓樓主故意立在一側等著她,像是擔心她摔下去似的。這裡這樣暗,興許是她看錯了吧,毒樓樓主怎麼會這樣好心。

  「啪」的一聲響,斬雪將一盞壁燈點燃。她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點燃一盞盞壁燈。走廊跟著逐漸變得明亮起來。

  「夫人,屬下怎麼覺得這裡很危險。」卓文壓低了聲音。

  毒樓這樣的地方,怎麼可能不危險?來之前,尤玉璣已有了心理準備。尤玉璣還沒說話呢,走在前面的斬雪輕笑了一聲,道:「毒樓就是這麼危險的地方,所有東西都是用毒浸過的。說不定你們現在已經身懷劇毒了。」

  卓文沒接話,只是壓低聲音對尤玉璣抱怨了一聲:「這丫頭不僅嘴皮子厲害,耳朵也厲害。」

  尤玉璣亦壓低聲音,溫聲叮囑:「少生事,不要惹毒樓的人。」

  「那是自然。」卓文趕忙應了一句。

  不多時,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是有人追過來了嗎?」斬雪皺眉。

  斬雪抬抬下巴看向身邊的一個少年,吩咐:「四七,去看看。」

  四七點頭,立刻往回跑。

  其他人加快腳步,繼續往前走。

  可是身後的腳步聲反倒越來越近。

  尤玉璣忍不住開口:「樓主,朝廷的人會不會在前面等著?」

  「前面是死胡同。」

  尤玉璣停下了腳步。死胡同?他們在往死胡同裡跑?

  司闕側身瞥著她,沙啞開口:「怎麼,夫人要回頭自首去?」

  尤玉璣心裡浮現了掙扎。就算她折回去,保命絕非難事。她大可說自己只是來毒樓買藥,她的身份擺在那裡,朝廷的人根本不會對她嚴刑逼供,就算問話也當客客氣氣。

  尤玉璣覺得折回去反而是更安全的選擇。

  可是……若她現在折回去,定然失去了毒樓樓主的信任,若他懷疑她向朝廷多言,他說不定不會再賣假死藥給她。假死藥的煉製需要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毒樓樓主還會見她嗎?傳言,毒樓樓主本就是個喜怒無常又多疑的人。

  尤玉璣腳步僵在那裡,心裡掙扎著。

  司闕面具下的臉扯出一絲好玩的笑容來,他轉身繼續往前走,不再等尤玉璣。

  尤玉璣眼前浮現司闕乖順的笑臉。時間緊迫,西太后不久就會回京,屆時她可以正大光明地離開晉南王府,可是身契不在自己手中的小妾絕無正大光明離開的可能。她必須在她離開之前安頓好幾個小妾。尤其是司闕,他本就是戴罪之身,又孱弱可憐,一旦被陳安之強勢召侍,發現他的男兒身……

  尤玉璣抬眸望向已經走了很遠的毒樓樓主,輕嘆一聲,抱緊懷裡的百歲,快步跟上去。見此,卓文和另外兩個侍衛也跟上。

  司闕聽著身後的腳步聲,略略放慢了腳步。

  不多時,一道石門出現在視線裡。沉重的聲響,伴著些塵埃翩飛,石門被打開。斬雪點燃裡面的燈,石室內儼然是個庫房。石室內擺放了一排排石架,其上密密麻麻擺放著各種藥瓶。

  尤玉璣剛一邁進去,就聞到了濃重的藥味,有些難聞。

  她忽然想到了那張漆色玉案上化成灰燼的蜘蛛。

  「不要動這裡的任何東西。」司闕一邊說著,一邊隨手拿起石架上的幾個藥瓶看看都是些什麼玩意兒。這裡的藥,都不是他煉的。

  世人都知毒樓樓主用毒如神,卻不知毒樓是個很龐大的組織。毒樓樓主有太多徒子徒孫。就比如剛剛折回去查看的四七,四七是他的代號,代表他是斬雪的第四十七個徒弟。

  而斬雪的師父,是停雲。

  尤玉璣安靜地站在一旁,不僅不會亂動這裡的東西,更是連多走動都不敢。她蹙著眉望向石架間的毒樓樓主。血紅色的面具遮臉,尤玉璣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她瞧著他慢條斯理翻看石架上的各種毒,舉手投足之間沒有一絲擔憂,甚至含著一抹悠閒的味道。

  尤玉璣略微放了心,覺得毒樓樓主應付得來外面的人。畢竟毒樓這些年應該早就有了禦敵的經驗。

  可是過了兩刻鐘,尤玉璣聽見朝廷的人來到了石門外,正在用東西撞擊石門。尤玉璣小時候會跟著父親去軍中,她從外面整齊的聲音聽得出來來人數目眾多。

  「這裡真的是死胡同?」尤玉璣不死心地問。

  司闕抬抬眼,望向石門。外面的撞擊一次比一次大力,些許塵埃徐徐飄落下來。

  「開門。」他煩躁地開口。本就沙啞刺耳的聲音越發陰森難聽。

  斬雪拉動機關,另外一面石牆忽然朝一側滑動,一個黝黑的暗道出現在視線裡。暗道很黑,入口極小,只能容一人通過。

  「夫人,我在前面走,你跟緊。若情況不對,立刻喊我。」卓文道。

  「跟我走。」斬雪率先走進暗道,卓文立刻跟上去,然後是尤玉璣的兩個侍衛。

  尤玉璣剛邁進暗道,不由回頭望向毒樓樓主。他還在石室內,背對著她。似乎沒打算立刻走進暗道。

  尤玉璣不能再多看,轉回頭往前走。她聽見身後石門被撞開的巨大聲響,懷裡的百歲不安地磨蹭著。尤玉璣唯有更用力地抱緊它,捏一捏它的後頸算是安撫。

  窄窄的暗道又黑又潮濕,幾乎什麼都看不見。尤玉璣只能看見走在前面的卓文行走間的些許晃動的身影。在一片漆黑中,尤玉璣忍不住又想起化成灰燼的那隻蜘蛛。

  ……這裡會不會有很多毒蟲?

  不能多想。

  她蹙著眉使勁兒閉了下眼睛。

  一片漆黑的情況下,尤玉璣其他感官變得敏感。她仔細聽著每一個細小的聲響,亦感覺到這條漆黑的暗道仍舊是繼續往下走。

  尤玉璣感覺走了許久,前面終於出現了些亮光。從狹窄逼仄的暗道裡走出去,眼前豁然開朗,壓迫感散去。尤玉璣鬆了口氣。

  眼前仍是一間地下室,玉石鋪地,石牆上懸著一顆顆夜明珠照明。

  尤玉璣打量著這裡,發現幾道玉門,不知道通往哪裡。

  「在這裡等著就是了。」斬雪坐下來,徑自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大喝了兩口。然後笑著說:「你們就別喝了,反正你們也不敢喝毒樓的東西。」

  尤玉璣溫聲開口:「斬雪姑娘,不知我們該如何離開這裡?」

  「不知道啊,看樓主什麼時候能把外面的人都弄死。」

  尤玉璣訝然。一個人把那麼多人全弄死?這要什麼時候?

  下一刻,身後響起腳步聲。尤玉璣回頭,看見一身玄衣的毒樓樓主從石梯走下來。她幾乎脫口而出:「都死了?」

  言罷,她立刻抿了唇。

  司闕在石凳坐下,道:「等一個時辰,那些臭烘烘的屍體都化成水再出去。」

  一瞬間,尤玉璣眼前浮現出許多屍體堆成小山逐漸融化的可怖場景。

  她的臉色不由泛了白。

  司闕起身,推開一扇玉門,走進一間房。

  斬雪道:「幾間房間都是空著的,你們可以進去休息。」

  「多謝。」尤玉璣道了謝,卻並沒有走。

  斬雪從腰間拿出一個葫蘆,把裡面的紅蜘蛛倒出來,拔下髮間的簪子來戳蜘蛛。

  尤玉璣立刻不想在這裡再待,走進一間玉室。室內簡單,一張石床,和簡單的桌椅。卓文和另外兩個侍衛守在門外。

  隔壁的玉室裡,司闕正冷著臉晃動琉璃杯調藥。能讓他聲音變化的湯藥有時間限制,他必須再調製一杯喝。

  一杯藥剛飲盡,外面響起了驚恐的呼叫聲。司闕拿起面具重新戴上,快步往外走。

  斬雪無力地趴在桌上,卓文和另外兩個侍衛倒在隔壁玉門門口。尤玉璣站在門口,臉色煞白。她也是剛從房中出現,愕然地看著這一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司闕走到斬雪面前,拿起那隻葫蘆瞥了一眼,然後轉身望向尤玉璣,問:「看見那隻蜘蛛了嗎?」

  聽見蜘蛛兩個字,尤玉璣的臉色瞬間蒼白。下一刻,她看見那隻紅色的蜘蛛從卓文的衣領爬出來,她頓時面無血色,快步往玉室退去,想要關門防止那隻蜘蛛爬進來。然而房門關不上,反而是碰到了門口的一個木架子。木架子最上面的幾瓶藥朝一側滑去,啪的一聲響,小瓷瓶碎了。

  尤玉璣立刻聞到了一種刺鼻的氣息。

  她心裡暗道一聲壞了。她忍著頃刻間出現的眩暈,望向門外的毒樓樓主急聲:「我買解藥,任何價錢。」

  頭疼欲裂時,尤玉璣聽見毒樓樓主陰惻惻地低笑了一句,隱約自語了句什麼。昏厥的前一刻,她反應過來毒樓樓主自語的那句話是——真有錢。

  尤玉璣是疼醒的。

  她睜開眼睛,入眼一片玉色。她恍然自己躺在那間玉室的石床上。她轉眸掃過室內,看見了一身玄衣緋帶的毒樓樓主站在不遠處的一張桌子前,背對著她,正在擺弄著桌上的藥。

  下一刻,不可言說之處傳來一陣撕咬的疼痛。

  尤玉璣忍不住呼痛了一聲。

  「再忍忍。」司闕沒回頭。

  尤玉璣沒有力氣說話,她勉強抬手,赫然看見自己的手臂上遍布許多紅點。頭幾年,尤玉璣曾遇到一個乞討的婦人,身上也是這樣腐爛的紅點,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景娘子告訴她,那是不乾淨的病。

  下身的異樣疼痛,讓尤玉璣不由駭然,她總不會染上那樣不乾淨的病吧?

  司闕指間捏著一枚雪白的藥片。這毒不是他煉的,不過他想煉出解藥並不費什麼力氣。

  司闕捏著剛煉好的藥片轉身朝尤玉璣走去。

  瞧他走過來,尤玉璣心裡悄悄鬆了口氣,覺得自己還有救。司闕走到床邊時,尤玉璣已勉強支撐著坐起身。緊接著,尤玉璣臉色一僵,愕然發現自己的裙袴在昏迷時被人褪去。她臉色紅白相錯十分難看時,司闕抬起她的腿,將藥塞放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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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三日

  「放鬆。這可是你不惜任何價錢買的解藥。」司闕語氣稍頓,「我的客人。」

  他望向尤玉璣蒼白的臉色,鬆了手,將那枚藥遞給她,道:「那你自己來。」

  尤玉璣吃力地抬起手去接那片藥,然而她的手一點力氣也沒有,眼睜睜看著那枚藥從她指尖滑落,掉到地上。她張了張嘴,喉間像是壓了塊石頭,發不出音來。

  司闕的視線追隨著那片藥,看著它如何從她指尖跌落,又如何在落地之後滾進石床的縫隙裡。他再抬眼望向尤玉璣,意外地看見她紅了眼睛。

  司闕轉身,在桌上的藥瓶裡重新倒出一粒藥,回到石床邊。這一次,倒是成功將藥放了進去。

  他望向尤玉璣,她垂著眼睛,眉眼間看不出太多的情緒。

  不多時,尤玉璣眼皮越來越沉重,她無力地躺了下來。最後的意識裡,她微微偏著頭,望向石床裡側。她看見了百歲躺在她褪下的裙褲上,正沒心沒肺地睡覺。她指尖顫了顫,想要扯來自己的裙褲遮一遮空蕩蕩的狼狽。然而終究是無力為之,只能眼睜睜看著裙褲近在咫尺卻不能拉過來。

  意識徐徐散離,尤玉璣閉上眼睛,逐漸陷入半昏迷的狀態。有時她覺得自己走進一片霧濛濛的夢境中,困在那裡無路可走。有時她被身上的毒斑折磨得疼痛難忍。

  更多時候她安靜躺在那裡,雖無力睜開眼睛,卻能聽見身邊細微的聲響。她會聽見毒樓樓主的腳步聲,也會聽見百歲的喵喵叫聲。百歲偶爾響起的叫聲安撫了她,讓她知道百歲還好。

  她能感受到百歲偎在她手邊蹭她,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毒樓樓主每隔一段時間會抬起她的腿給她塞藥。

  身不由己的霧濛濛困境裡,亦覺得難堪。

  再後來,她勉強可以睜開眼睛。

  底下玉室裡光線不甚明朗,亦分不清時辰,不知外面是白日還是夜裡。

  一張血紅色的面具出現在視線裡。尤玉璣卻再一次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身上毒斑的疼痛折磨慢慢在減弱。

  有一次她睜開眼睛,勉強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桌椅處,看見毒樓樓主背對著她,趴在桌面似乎睡著了。而百歲趴在毒樓樓主身邊,黑黑的尾巴輕掃。

  尤玉璣好想將百歲抱在懷裡,好想訓斥它離毒樓樓主遠一點。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尤玉璣在後悔沒有聽景娘子的意見派人將百歲送回去……

  這一次。尤玉璣再次醒來時,明顯感覺到身體的變化,不似先前那般沉重。她睜開眼睛,先看見百歲坐在她身邊抓咬著她的一方絲帕。

  她試著想要用力坐起來,竟也真的能慢慢撐著坐起身。她急急望向自己的下身,發現她自己的棉斗篷蓋在她身上。

  她立刻環顧室內,沒有看見毒樓樓主的身影,她垂下眼睛,輕輕鬆了口氣。

  腿上一沉,是百歲跳到了她的腿上。

  尤玉璣垂眼望著它,用手摸摸它的頭。她看見自己的指尖兒仍在微微發顫。她用發顫的手將袖子往上推了推,蹙眉望著小臂上的紅斑點。她緊接著又掀開蓋在身上的棉斗篷,去看自己的腿。她的腿上也如小臂一般模樣。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尤玉璣抖著手慌亂地將棉斗篷蓋好。她轉眸望向走進來的毒樓樓主,向來溫柔的眉眼間蘊著氣憤與更多的防備。

  司闕瞥她一眼,也沒說話,徑直走到方桌旁,背對著尤玉璣坐下。

  尤玉璣抿著唇,虛弱地捏著身上的棉斗篷,目光凝在他的背影上。在那些被縛的半昏迷時間裡,她的感官卻很清晰。

  他長指捏著藥片送進去,一共十二次。

  良久,尤玉璣似洩了氣般,慢慢垂下眼睛。緊緊攥著棉斗篷的手也慢慢鬆開。她望著自己仍舊微顫的發白指尖,在心裡對自己說——

  尤玉璣,不要做不講理的人。眼下他是醫她是患。生死之前,何必拘泥於小節。

  百歲站起來,收了爪尖尖,舉起一隻小爪子拍拍尤玉璣的肩。

  尤玉璣咬唇,忍下眼角的濕意。她長長舒了口氣,將那絲委屈咽下去。她重新抬起眼睛,望著那抹玄色的頎長背影,虛弱地開口:「謝謝。」

  司闕擺弄藥瓶的手一頓,猛地轉過椅子,面向尤玉璣。椅子劃過地面,發出不小的難聽響動來。

  奇怪的氣氛輾轉蔓延。

  尤玉璣不懂毒樓樓主為何忽然有些生氣。

  她反思,難道是因為她不小心打翻了架子上的毒,導致這樣麻煩的後果,惹得他不悅?

  她心思流轉,卻並不太敢再草率開口。

  兩相僵持了片刻,她看見毒樓樓主又轉過身去。

  司闕倒了一杯水,起身朝尤玉璣走過去,將水遞給她。

  尤玉璣的確口乾舌燥十分口渴,立刻抬手接過來。她雙手捧著水杯,雖勉強克制,可是握著杯子的手仍在發顫。她唯有更用力些,免得將這水打翻。

  司闕的手握過來,覆在她的手背上,幫她將水杯握穩,餵她慢慢喝。

  許是因為剛擺弄了許多毒物反反復復洗過手,他手上有一點皂角的味道,手心還有一絲炙熱。

  尤玉璣不敢去看兩個人糾纏在一起的手,半垂著眼匆匆將水喝了。

  他鬆了手,將空了的水杯拿走。覆在手背上的炙熱感消失,尤玉璣輕輕鬆了口氣,又低聲再次道謝:「謝謝……」

  毒樓樓主已經轉身走回桌旁,將水杯重重放在桌上。

  明明這個時候完全不想和這個人打交道,可尤玉璣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我……我昏迷了多久?」

  對方沒有立刻回答。

  就在尤玉璣以為他不會搭理她時,他才沙啞開口:「一天。」

  一天?居然才一天嗎?尤玉璣訝然。她遠以為自己昏迷了許久。她忽然想到那十二次放藥。

  一天,十二次,是不是每隔一個時辰放一次藥?

  那豈不是說明毒樓樓主一日一夜都沒有好好睡過?

  尤玉璣悄悄抬眼,偷偷打量著坐在不遠處的毒樓樓主。

  毒樓樓主忽然站起身,嚇了她一跳。她來不及移開目光,就看見他起身之後側身而立,將那個藥瓶中的藥倒出一片在掌中。

  看見那片白色的藥,尤玉璣的臉色頓時煞白一片,整個身子都緊繃起來。

  ‧

  到了第三日,尤玉璣已經不再那般虛弱,可以下床自由走動。她的那雙手也沒有再發抖。

  她終於能走出玉室,面帶憂色地望向卓文和兩個侍衛。

  ——他們還在昏迷中。

  甚至就連斬雪,也保持著趴在桌上昏迷的姿勢。

  顯然,這幾日毒樓樓主懶得管他們。

  尤玉璣急急過去查看,知道他們還活著,這才鬆了口氣。她轉身回到玉室,也不靠近毒樓樓主,離得遠遠的,溫聲開口:「可不可以救救他們?」

  話音剛落,她頃刻變了臉色,急呼:「小心!那隻蜘蛛在你身邊!」

  司闕側首望過去,看見那隻紅色的蜘蛛正在往牆上爬。他面無表情地探手,將那隻蜘蛛抓在手中。然後他走出玉室,將那隻紅色的蜘蛛塞回斬雪的葫蘆,隨手將葫蘆放在桌上。

  尤玉璣不可思議地望著這一幕,低聲:「你、你怎麼不怕這蜘蛛。」

  「它身上沒有我毒。」

  尤玉璣愕然。

  司闕經過尤玉璣身邊,尤玉璣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司闕忽覺得有點好笑。她這樣避開他,是擔心他身上全是毒?呵,躲什麼呢,他身上哪裡沒被她玩弄過。

  司闕停下腳步,瞥了她一眼。

  尤玉璣自是不知他所想,還在擔憂著卓文和兩個侍衛的安危。

  司闕走到桌邊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解釋:「那種蜘蛛叫眠蛛,被咬之後會沉睡七日。僅此而已。」

  尤玉璣鬆了口氣的同時,不由在心裡感慨這世間毒物的神奇。

  「當日朝廷的人追來時,你的手下將馬車趕走了。」司闕將一片片白色的藥丸倒進瓶中,一片嘩嘩聲,「去了尤家。」

  尤玉璣蹙眉。景娘子畢竟在她身邊做事許久,她略一琢磨就想明白了景娘子的用意。毒樓忽然出事,景娘子見不到她,想必是先把馬車趕回尤家,對外聲稱她回了尤家。

  緊接著,尤玉璣忽想到另外一件事。

  卓文還要昏迷四日,難道她接下來四日都要和毒樓樓主待在這裡?這個想法,讓她渾身不自在。

  司闕一眼看透她的憂慮。

  「現在送你回尤家。」血紅色面具下的他慢慢笑起來,「我的客人。」

  「現在就走?」尤玉璣抬起眼,眸中瞬間浮現驚喜。

  司闕瞥了一眼石床,火燎過的嗓子低笑:「把褲子穿上,我們就出發。」

  尤玉璣眸中的笑意一僵,頓時鬧了個紅臉。

  她下身穿著裙子,裡面卻為了方便頻繁上藥一直未穿裡袴。她趕忙快步走向石床,推開抱著她褲子睡覺的百歲,匆忙將衣物整理好。

  「那我的幾個屬下……」

  「等他們醒了,毒樓的人會把他們送回尤家。」

  尤玉璣目光躲閃不敢去看毒樓樓主,胡亂地點點頭,再一次小聲道謝。

  「第十四次。」司闕自語。

  ——三日來,這是尤玉璣第十四次向他道謝。

  尤玉璣並不知道毒樓樓主的話什麼意思。她將百歲抱在懷裡,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藥……」

  一瓶藥扔了過來,尤玉璣趕忙接過來,卻並不是這三日她用的藥。

  「每日晚上沐浴時放進水中一顆,七日痊癒。」

  「多謝。」

  第十五次。

  司闕往外走。

  尤玉璣收好藥,抱著百歲趕忙跟上去。她不敢離毒樓樓主太近,保持了三步的距離。

  往樓上走的時候,尤玉璣不由想沿路折回去,朝廷的人若是還在周圍盯著可如何是好?

  然而剛走到上一層,她就知道了答案。

  毒樓樓主帶著她走了另一條路,石門被推開,尤玉璣望著外面的梅林,忍不住開口:「不是說是死胡同嗎?」

  她聽見一聲詭異的嘶啞低笑聲。繼而聽見他說:「男人的話,你也信?」

  尤玉璣愕然,在原地僵了僵,才快步去追前面的毒樓樓主。然而她還虛弱,剛剛又走了不短的路,快走幾步就雙腿虛浮,軟綿綿地跌坐在一地枯葉上,涼風拂面,吹著她微亂的雲鬢。

  毒樓樓主的手伸過來時,尤玉璣下意識地避開,甚至連目光也移走。

  ——她不敢去看他的手,會勾起她昏迷時的回憶。

  下一刻,她身子忽然懸空被打橫抱起。

  尤玉璣瞬間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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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離開

  「我可以自己走。」尤玉璣立刻說。

  司闕沒有馬上放下她,也沒繼續往前走。

  尤玉璣忍不住抬眼望向他,一眼望去是他那張可怖的血紅色面具,她不由匆匆移開了目光,再次低聲開口:「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司闕瞥見她眉眼間的堅決,將人放下了。再繼續往前走時,他放慢了腳步。尤玉璣一直跟在他三步左右的距離。

  這梅林似乎沒有主人,不講道理般在山上肆意生長著。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許久,才終於走出這片梅林,也下了山。山腳下是一條小溪,只不過如今天氣寒冷,溪水早已不再流淌,覆了一層薄冰在水面。

  瞧見毒樓樓主停下腳步,在溪邊的堆石坐下,尤玉璣輕輕鬆了口氣,她實在是走不動了。

  她在另外一塊溪邊的堆石上坐下,和毒樓樓主保持了些距離。

  想著這三日的狼狽,她習慣性地低頭望向冰面想要理一理雲鬢,卻在看見冰面上映出的臉龐時,驚呼了一聲。

  她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怔神深望良久,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臉,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

  是了,她的手臂和腿上都有這樣的紅斑點。她早該想到自己的臉上也會有……

  尤玉璣顰蹙間的低落映在司闕的眼中,他忍不住開口:「會消。」

  尤玉璣扯了扯兜帽稍微遮遮臉頰。

  懷裡的百歲翻了個身,尤玉璣心中一沉,她壓下焦急,用溫緩的語調客氣地詢問:「樓主,請問這到底是什麼毒?會、會不會傳染給別人,甚至傳染給我的貓……」

  「不會傳染,按時用藥很快會痊癒,沒什麼厲害的小毒罷了。」他語氣十分隨意,聽上去好像真的不要緊。

  尤玉璣低著頭,手指輕輕撫著百歲的後頸,不再開口。

  不多時,毒樓樓主站起身,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弄匹馬。」

  尤玉璣點頭。她望著毒樓樓主踩著木橋走遠的背影,然後又打量著周圍。從那滿山的野梅林出來,是這條已經結了冰的小溪,這條小溪的另一邊遠遠的能看見些住宅的影子,想來遠處有個小村落。

  司闕走出很遠的一段距離,又拐過一條鄉間小路,直到確保尤玉璣看不見他,他的腳步才變得沉重起來。他繼續往前走,腳步逐漸變得踉蹌,直到他走近一棵樹,抬手扶著樹幹。他摘下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極其蒼白的臉。

  血紅色的面具落在地上。

  他大口喘著氣,緩解胸腔的窒息感。他將衣襟扯開些,然後又用發顫的手捏著兩根銀針,刺進頸側的穴位。

  窒息的感覺逐漸散去,緊接著而來的是滿腹腥甜。銀針被他拽下來,然後吐出一大口黑血。

  他騙了尤玉璣。

  他用輕鬆的語氣對尤玉璣說她中的毒只是小毒。其實那毒叫千瘡散,毒素迅速在體內蔓延,等毒素爬到五臟六腑,整個身體會在一瞬間腐爛如泥,屆時神仙難醫。

  尤玉璣每個時辰需要換藥一次,整整三日,他一直守在她身邊,仔細照料,一刻也未睡過。他停藥太久,本就羸弱。此番操勞,更是讓他的身體雪上加霜。

  司闕倚靠著樹幹良久,才稍微緩過來些。

  停雲牽著馬從遠處的小村莊走過來,遠遠看見司闕臉色,趕忙加快了腳步趕到他身邊。

  「殿下……」

  司闕疲憊地壓了壓眼角,沙啞開口:「是誰把亂七八糟的毒放在休息玉室?」

  「我立刻去查!」停雲頓了頓,「查出來之後……」

  「丟進毒池。」司闕閉上眼睛,火燎過的嗓音沒有多少情緒,亦讓人覺得陰森可怖。

  「是。」

  停雲猶豫了一下,直接跪下來請罪:「殿下,斬雪是因為想要幫我研製眠蠱才會動眠蛛。她毒術不精,釀成大錯,我既是她的師父,願替她受罰。」

  司闕扯了扯嘴角,涼薄的目光居高臨下地落下來:「依你這意思,我還要替你受罰?」

  「不敢!」

  司闕沒再理她,戴上面具,拽著馬韁往回走,去接尤玉璣。

  ‧

  伊玉環坐在馬車裡,時不時探首出窗外,向後望去,面色焦慮,好像後面有人在追她一般。

  「姑娘,咱們就這麼逃出京城嗎?」丫鬟春桃面露擔憂之色。

  「不然呢?」伊玉環惡狠狠地咒罵了一句,「遇上這樣狠心的爹娘,我不逃還能怎麼辦?難道真的要聽他們的安排嫁給那樣一個廢物,給人當填房?我不幹,我堅決不幹!我這就去找外祖母,外祖母疼我,一定會幫我的!」

  春桃望著伊玉環的殘手,欲言又止。

  若是以前,讓伊玉環嫁給一個那樣的人做填房自然不像話。可如今伊玉環斷了一隻手,想要好姻緣怕是難了。

  春桃有心想勸,可明白主子心氣高,一時之間接受不了斷了手,又要被逼嫁給那樣一個人,更何況姑娘本就心有所屬。如今正在氣頭上,她還哪敢勸。

  馬車疾行了很長一段,馬也漸漸疲了逐漸放慢速度。

  「怎麼慢了?」伊玉環不耐煩地說。

  車夫在前面解釋:「姑娘,跑了這麼久,馬兒也吃不消哦,得停一停,餵它們吃些草了。」

  伊玉環明白只能如此,還是忍不住抱怨一句:「真麻煩。」

  馬車停下來,她悶悶不樂地坐在馬車上。春桃倒了一杯水遞給她,伊玉環下意識地抬起右手,然而看見自己被包裹的斷手,她臉色大變,直接將春桃遞過來的水拂去。水杯傾翻,落了春桃一身。

  「你也故意氣我!」

  「奴婢不敢!」

  伊玉環氣沖沖地下了馬車,悶頭往前走,任由涼風吹在身上。她紅著眼睛越想越氣。

  直到視線裡出現一道紫色的身影。

  伊玉環一怔,停下腳步,詫異地望向遠處溪水邊的女人。那個女人孤零零一個人坐在溪水邊,瞧著身上錦緞像是大戶人家,怎麼身邊連個奴僕都沒有?

  伊玉環好奇地繼續往前走,逐漸走得近了,終於認出來坐在小溪邊的人是尤玉璣。

  「尤玉璣?」她開口,聲音裡噙著絲疑惑。

  尤玉璣抬眸望過去,在這荒郊野嶺看見伊玉環,亦是微微詫異。

  「我沒看錯,真的是你?」伊玉環驚了。

  緊接著,伊玉環看清了尤玉璣臉上的紅斑點。

  「你的臉怎麼了?」她繼續朝尤玉璣走去,想要再看清一些。

  尤玉璣蹙眉,扯了扯兜帽來略微遮臉。

  「你毀容了?哈哈哈哈哈……」

  伊玉環忽然一陣爆笑,把尤玉璣懷裡的百歲嚇得一激靈,迅速翻了個身,警惕地盯著這個張著血盆大口發出怪聲的女人。

  尤玉璣立刻發現了百歲的異常,趕忙捏捏它的後頸,給它順順毛,安撫它。

  「尤玉璣,你毀容之後是變啞巴了嗎?你說話啊。」伊玉環開心地笑著,「毀容好啊。看你毀容了以後還怎麼拿一張臉勾引男人。」

  尤玉璣視線越過伊玉環望向遠處的馬車,隱約猜到了伊玉環為什麼會出現在荒郊野外。她輕撫著百歲,不緊不慢地溫聲開口:「伊姑娘此次出逃是一個人?那還要多加小心些。」

  「你!」伊玉環立刻收了臉上的笑容。不管怎麼說,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帶著丫鬟出逃,終究是不體面的事情。她甚至可以想像到事情在京中傳開後,定然有人會碎嘴她是與人私奔。

  她倒是希望自己此次是與情郎私奔……

  可是她滿心記掛的人心上人從來不是她。

  她深了一口氣,哈笑了一聲,幸災樂禍地瞥著尤玉璣:「你都這德行了,可就別關心我了。還是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嘶,你該不會是會和人私奔,途中毀了容,人家把你扔下不管了吧?哎呦呦,這荒郊野嶺的,你一個人打算去哪?小心野獸出現把你給吃了!」

  伊玉環越說越開心,好似嘲笑別人,就能把這段時日的陰鬱得到宣洩。

  「什麼司國美人,就這張臉,還怎麼稱美人?以後啊,是該叫醜女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伊玉環以為是自己的馬車過來接她,並沒當回事,還在開開心心地挖苦尤玉璣毀了容。

  尤玉璣抬起眼睛,視線越過眉飛色舞的伊玉環,望向馬背上的毒樓樓主。

  「讓我看看你多美。」

  刺耳尖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讓伊玉環脊背頓時一寒,她轉過身去,被那張血紅色的面具嚇得驚呼了一聲,甚至瑟瑟向後退了一步。

  司闕俯下身來,長指捏住伊玉環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躲什麼?讓我來好好欣賞一番你這張漂亮臉蛋。」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指腹輕輕撫著伊玉環的臉。

  「放肆!你是什麼人?快放開我!你鬆手!鬆開!春桃!來人啊……」伊玉環覺得像是陰冷的蛇在她的臉上爬。她驚恐地大呼小叫,伸手去抓司闕的手,想要將他推開。

  緊接著,她聽見了面具下傳來一陣陰森低啞的笑聲。

  下一刻,司闕鬆了手。

  伊玉環踉踉蹌蹌向後退,見了鬼似地盯著司闕。

  司闕卻沒再多看她一眼,而是朝尤玉璣伸出手。尤玉璣猶豫了一下,將手遞給他,被他拉上馬背,側坐在他身前。

  司闕雙臂環過尤玉璣的腰身,握住馬韁,調轉方向。

  「我的臉!啊——」伊玉環驚呼。

  尤玉璣微微偏著頭回望,望向伊玉環。她呆滯地站在那裡,雙手不停撫摸著自己的臉。

  尤玉璣驚訝地看著伊玉環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衰老。尤玉璣懷疑自己看錯了,不由眨了眨眼,再去細看,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片刻之間,皺紋爬上伊玉環的臉。明明是個不到雙十年華的姑娘家,轉眼間有了張耄耋老人的臉。

  馬一直在往前走,視線裡的伊玉環逐漸遠了。

  尤玉璣再次驚於毒樓樓主用毒的本事,她忍不住偷偷去看他的手。就是這隻手,輕易讓一個女子衰老。可她剛剛也曾將手遞給他。大抵的心理作用,她剛剛遞放在毒樓樓主掌心的那隻手不由輕輕握了握。

  馬躍過一條橫木,忽地顛了一下。尤玉璣側坐的姿勢本就不穩,她一手抱緊百歲,一手下意識地搭在毒樓樓主護在她身側的手臂上。

  他的手臂會不會也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毒啊?

  尤玉璣蹙了眉,悄悄將手收回來。她換一隻手抱著懷裡的百歲,另一隻手更方便些握著馬鞍一角。

  司闕沒有覺察到她的這些小動作,他還在想著幸好她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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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聞聞

  司闕帶著尤玉璣走了一條比較偏僻的路。到了後來畢竟要經過些街市,他拽了拽尤玉璣的兜帽,說:「自己避一避臉。」

  被別人看見她這樣與人同乘一匹馬總是不好的,何況別人不認識什麼千瘡散,看見她的臉如今模樣,會誤會她得了什麼髒病。

  避一避臉,怎麼避?

  幸好是側坐的姿勢,尤玉璣再偏一偏身,她低著頭,若是路上有人時,便硬著頭皮盡量將臉藏在毒樓樓主的懷裡。

  即使是這樣藏匿的動作,她也和毒樓樓主保持了距離,沒有真的貼著他。路邊街景倒退時,她眼前唯有他身上衣衫的玄色。

  鼻息間是他身上很黏稠的藥味,又隱約夾雜了點血腥味兒。

  日頭逐漸西沉,天地間的萬物景象蒙了一層迷離又溫暖的光暈。

  毒樓樓主忽然偏過臉,一陣咳嗽。隔著一層面具,連他的咳嗽聲都變得悶重。尤玉璣驚訝地抬眼望過去,血紅的面具遮著他的臉,她的情況自然一無所知。她收回視線時,不由多看了一眼他的頸部。

  他竟也沒有喉結。

  世間男子都有喉結,只是有些人天生長得不明顯。尤玉璣想了想,阿闕便是如此。

  沒想到毒樓樓主也是這樣。

  司闕帶著尤玉璣從尤家後門回去。尤家宅院後面無人居住,後門處自然冷冷清清,沒有什麼人。

  「到了……」尤玉璣彎了彎眼睛。她覺得自己像是經歷過一場生死浩劫,如今風雨過後,家就在眼前。心中浮現柔情的歡喜。

  她身子一滑,便從馬背上跳下去。可人到底還是虛弱,雙足剛落了地,腿彎忍不住彎了彎。

  司闕探手扶了一把。

  尤玉璣向一側退開一步,避開毒樓樓主扶在她腰間的手。

  她垂著眼睛,聲音低柔:「這次多謝樓主,給您添麻煩了……」

  她這樣說著,難免想起那三日的難堪情景,抱著百歲的手不由自主緊了緊。可她不是不講理的人,雖然是在毒樓染了毒,可確實是她自己不小心打翻了那瓶討人厭的毒……

  無人可怪,無人可惱。

  反而要道謝他的照顧。她想起這三日她不論何時醒來都能看見他忙碌的身影,想起昏迷時他為她擦汗的巾帕,甚至是她身上沒力氣,連喝粥都是他一勺一勺餵過來的……

  她眼角微紅,一時間心裡五味雜陳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有羞惱,卻無人可惱,只能惱了自己的莽撞。她只又軟軟重復一遍:「謝謝……」

  「第十八次。」

  尤玉璣蹙了蹙,終於明白他在說什麼。原來這幾日他時不時說出的字數是在數她謝了他多少次?

  尤玉璣愕然。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又飛快收回視線。她在心裡想著毒樓樓主似乎也沒有傳聞中那樣可怕。

  她似乎應該現在就轉身回家,卻雙足僵在原地。她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事情,一時想不起來。

  司闕坐在馬背上望著她眉眼間的黯淡憂慮,開口:「七日後會痊癒,所有紅斑都會消失,不必擔心。」

  尤玉璣點了點頭。

  「假死藥一個月後會給你送來。」

  尤玉璣再次點了點頭,她仍舊抱著貓兒,低頭站在原地,沒有轉身。

  司闕也不再說話,只安靜望著她。

  尤玉璣終於想起來她忘了什麼。

  「那個……那個解藥的價錢是多少您還沒說。等您下次來送假死藥的時候,一起給您?」

  司闕「唔」了一聲,說:「先欠著吧。」

  「這……」尤玉璣想說這樣不太好吧?可是她有些受不了兩個人單獨相處下去,胡亂點了點頭應一聲,轉身回家去。

  她快步走向自家後門,輕輕叩門。不多時家僕來開門,見敲門的人是她,愣了一下,趕忙拉開門讓她進去。

  尤玉璣匆匆邁進門檻,她不由回望。

  院門逐漸關上,遠處馬背上的頎長身影逐漸消失在視線裡。

  司闕亦望著那扇門徐徐關上,不再能看見那道紫色的身影。他慢悠悠地自言自語:「真是害人不淺的……狐狸精。」

  司闕打馬轉身,走得遠些,他棄了馬,用匕首化開掌心。他身上的疤痕總是很難消,上次掌心劃過的傷口還沒徹底痊癒,又被劃出了一道血口子。

  黑色的濃血一滴滴墜落,身體裡的疼痛得到了短暫的緩解。

  不久之後就要天黑,萬物歇。然而他還不能歇,他得進宮一趟。

  假死藥的確是前幾年他自己煉出來玩的。

  只是,他又騙了尤玉璣。

  假死藥的製作有些復雜,更何況材料更是難尋難處理,一個月根本煉製不出假死藥。

  既然煉不出,那就去搶。

  這世上還有兩顆假死藥流落在外,其中一顆在宮中。

  司闕望著腳邊滴落的一小汪黑色血液,忽然就笑了。

  「看本公主對你多好,等我死了,你可得多掉幾滴眼淚才成。」

  ‧

  景娘子心驚膽戰了三日,終於見到尤玉璣回來,立刻鬆了口氣。得了丫鬟消息,她跑著去見尤玉璣,半路還差點摔了一跤。

  「我的祖宗呦,這臉怎麼了這是!」景娘子眼睛紅紅的,顯然這幾日不僅夜不能眠,更是偷偷哭過。

  「無礙的,不小心沾了點毒樓的毒。過幾日就會好。」尤玉璣溫柔地笑著。

  明明先前自己心裡還怕著,可真看見關心自己的人揪心模樣,自己反倒不怕了。

  「那就好,那就好!」景娘子連說了好幾聲。

  尤玉璣急忙問出焦慮之事:「沒人知道我失蹤了吧?」

  「夫人放心,沒人知曉!那天我們停在遠處的街巷,遠遠看見來了好些官兵要去包圍毒樓,我留了兩個人在暗處盯著,立刻讓車夫大搖大擺駕車回尤家。對外只說夫人要歸家侍母。」景娘子嘆了口氣,「本來我還擔心若世子追來,見不到人該如何推脫。不過世子並沒有過來,只是王妃令身邊的谷嬤嬤過來了一趟。我推說你去了趙家做客,應付了過去。」

  尤玉璣含笑頷首:「你做事我總是放心的。」

  不多時,尤嘉木得了消息趕回家,瞧著尤玉璣臉上的紅斑,也是嚇了一跳。尤玉璣好好向他解釋了一番,這孩子才放下心。

  他挨著尤玉璣而坐,悶聲說:「姐,你又瘦了。」

  尤玉璣摸摸他的頭,笑著說沒有。

  柳嬤嬤在一旁說:「回來了就好,有什麼話明日再說。瞧著人已經倦了,早些歇息才是。」

  其他幾個人也跟著附和。

  柳嬤嬤趕忙讓侍女端上來晚膳。尤玉璣還虛弱,不願吃太油膩的東西,只讓侍女給她盛了小半碗清粥。

  她捏著瓷勺吃了一口清粥,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想起在昏暗的玉室裡,毒樓樓主一勺接一勺餵過來的清粥。

  「姐,你怎麼不吃啊?」尤嘉木望過來的目光盛著擔憂。

  尤玉璣溫柔笑笑,收起心神不再回憶那幾日的事情,將清粥吃下。簡單用過晚膳,尤玉璣吩咐侍女準備沐浴的湯水,格外囑咐只要清水,不需牛乳。

  她拿出小心收在袖中的藥,倒出一粒在水中,才坐進熱水裡。已一連三日不曾舒舒服服地沐浴,溫熱的水將疲憊的身體包裹,頓時一陣舒適感緩緩傳開。

  這一夜,尤玉璣沒有如往常那樣蜷縮側躺在母親身邊,而是睡在自己的床榻上。「家」這個字像是有某種魔力,讓人變得異常安心。

  尤玉璣睡得很沉,也睡得很久。

  接下來幾日,尤玉璣都留在尤家,聽從毒樓樓主的交代,每日睡前沐浴的水中加了藥,夜裡睡得也香甜。

  她醒來對鏡細瞧,看著臉上和身上的紅斑逐漸在淡去。

  歸家第四日,卓文和兩個侍衛果真被毒樓的人送了回來。

  尤玉璣微笑著:「知道你們無恙就好。」

  卓文卻滿心愧疚:「都是屬下大意,才被那蜘蛛咬了一口!」

  「都過去了。」尤玉璣輕聲說。

  她緩緩垂下長長的眼睫,目光落在手背上那些幾乎快要消失的紅斑點,心想若有選擇,她寧願自己也如卓文他們幾個一樣是被蜘蛛咬了,而不是打翻那瓶毒。

  又過了三日,藥瓶裡最後一顆藥要用完,到了毒樓樓主說的期限。尤玉璣第二日醒來,果真身上所有的紅斑點都消失不見,一點痕跡都沒有。

  尤玉璣得回晉南王府了。

  「姐,我真不想你走。」尤嘉木沉著臉。

  嘉木還小,尤玉璣不太願意將自己的計劃告訴她。尤玉璣彎腰,與他平視:「再等一等。姐姐還會回來的。」

  尤嘉木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點頭說好。他心裡也有一個救姐姐的計劃,只是還沒有萬全的把握,他不想現在告訴姐姐。

  ‧

  尤玉璣回到晉南王府時,已是午後。

  她回到曇香映月,遠遠聽見了琴聲從曇香映月傳來。她側耳,細聽了兩句,便確定這是司闕在撫琴。

  得知她回來,枕絮和抱荷急忙迎上來。景娘子將從尤家帶回來的一些糕點交給她們收好。

  尤玉璣囑咐她們腳步輕淺些。

  她往前走的步履亦輕淺,不想打擾司闕撫琴。

  抱荷使勁兒朝枕絮使眼色,到了沒人的地兒,忍不住說:「夫人回家幾天,一回來就急急去見公主!」

  枕絮沒搭理她,端著茶水去送茶。

  尤玉璣站在庭院裡,望向坐在窗下撫琴的司闕。待最後一句走到盡頭,餘音散盡,她才微笑著抬步邁進屋裡。

  「姐姐終於回來了。」司闕抬起眼睛,望著她的眸子明澈燦爛。

  尤玉璣恍然,忽然想到走的那日,她曾與他說過當日會回來。她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如何解釋。

  司闕略轉動輪椅,面朝著尤玉璣。

  尤玉璣朝他走過去,剛走到他身邊,手腕忽然被他攥住。司闕用力一拉,將尤玉璣拉到腿上,手臂環住她的腰身。

  枕絮端著茶水進來,指尖抖了抖,強自鎮靜地將茶水放下,再快步退出去,將房門關好。

  待枕絮走了,尤玉璣才推了推司闕的肩,低聲:「你做什麼呀?」

  司闕將臉埋在尤玉璣的頸間,用力嗅了嗅。鼻尖沿著她的頸側,慢慢下移,徐徐輕嗅。

  「你聞什麼?」尤玉璣向後躲避。

  他一邊輕嗅,一邊委屈地說:「姐姐多日不見,聞聞姐姐身上可有野男人的味道。」

  尤玉璣微怔,走神了片刻,微微用力將司闕禁錮的手推開。她起身快步走向另一側的美人榻上側坐。

  司闕眸色晦暗不明深望她一眼,推著輪椅朝她過去:「姐姐,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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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告狀

  司闕撐著輪椅扶手起身,在尤玉璣身側坐下,動作自然地勾住她的腰,在她身後擁著她,將臉貼在她的後頸,輕輕蹭了蹭。

  「沒有。」尤玉璣溫聲回一句。腰身被他勒得緊了些,尤玉璣再次推了推他的手,這才發現他的左手纏著厚厚的白紗布。

  她捧起司闕的手,將他的手反過來,只見他的掌心上絲絲血跡透過了紗布。尤玉璣眉心頃刻間蹙起,慮聲詢問:「你的手怎麼了?」

  「劃傷了。」他隨口應一句。

  「怎麼那麼不小心?」

  瞧著血跡染透了紗布,尤玉璣提聲喚人進來,令流風將傷藥和紗布拿過來。她小心翼翼地將司闕手上的紗布解開。傷口處暈著血污,連傷口也看得不太清楚。她接過鑷子,夾著蘸過藥水的棉花輕輕去擦他掌心的傷口。濕漉漉的棉花剛碰了一下,她立刻詢問:「疼不疼?」

  「不疼。」

  聽著他的聲音尋常,尤玉璣抬眼望過去,對上一雙含笑的眸子。她心裡疑惑他不覺得疼,又繼續給他擦拭傷口。

  傷口周圍的血污擦去,傷口露出來。

  「怎麼這樣深。」尤玉璣輕怨了一聲。

  他傷口總難癒合,原先掌中的傷口還未消去,竟又多了一道傷。

  上過藥,尤玉璣拿著乾淨的紗布給他包紮完,忍不住又抱怨了一句:「太不小心了。」

  她望過來的眸子噙著絲斥責:「瞧瞧你,本就病弱,腿還傷著呢,又把手弄出一道血口子來,怎這樣不知善待自己?」

  司闕很想說他這一生還不知何為善待。

  ——不曾被善待,也不曾善待過他人,亦不想善待自己。

  可他沒有這樣說,這樣說不討人喜歡。他只是淺淺地笑著,說:「姐姐,我好倦,想睡一會兒。」

  尤玉璣餘下的話便都說不出口。

  「好,我扶你去趟一會兒。」她扶著司闕坐回輪椅,再將他推進寢屋的裡間,扶他躺在床榻上。

  「姐姐不陪我嗎?」司闕拉住尤玉璣的手腕。

  「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陪你。」尤玉璣彎腰,將被子給他蓋好。

  尤玉璣走出寢屋,先吩咐景娘子派人盯著西太后那邊,馬上就是東太后的喜壽,她需要及時知道西太后會不會提前回京。然後她又喊來卓文,讓他安排可靠的人出城去尋伊玉環。

  當日她實在虛弱,無心管太多。這兩日她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妥當。如今朝廷明顯想對毒樓下手。也不知道伊玉環當時可有認出那個人就是毒樓樓主。若伊玉環認出來那人是毒樓樓主,再上報朝廷,就會問到她這裡。

  景娘子和卓文都出去辦事,尤玉璣仍坐在花廳裡,心事重重。

  「夫人……」抱荷端著茶水和糕點過來,欲言又止。

  「有什麼想與我說的嗎?」尤玉璣望向她。

  抱荷立刻彎起眼睛來,說:「夫人一走多日,卻不知道自你走了公主就病了!」

  「病了?」

  「嗯嗯!」抱荷使勁兒點頭,「您走了,公主就回了東廂房,聽流風說他昏迷了好幾日,今天早上才甦醒,然後就來了夫人房中撫琴。您說巧不巧,公主一曲未了,您就回來了!」

  「可真是心有靈犀呀!」

  ——這句感慨在抱荷的心裡,沒敢說出口。

  尤玉璣想到司闕臉色蒼白地與她說他好倦,他想睡。她轉身,朝寢屋去。

  抱荷站在原地,悄悄對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這一幕被枕絮看見。枕絮不讚賞地搖搖頭,又輕嘆一聲。她真不明白抱荷這般高興是為什麼。她只擔心這場不倫之戀給夫人帶來麻煩。更何況闕公主身體那樣差,撒手人寰之後夫人該多難過啊……

  枕絮又嘆了口氣。

  尤玉璣悄聲走進裡屋時,司闕已經睡著了。

  司闕這回倒是沒說謊。他是真的很倦。那幾日的不眠不休於他來說,損耗實在太大。他前天晚上回到王府,就一直斷斷續續睡到今天上午。知道尤玉璣今日會回來,才勉強起了身。

  尤玉璣見他睡著,在香爐裡加了助眠的香料,她輕手輕腳走向床榻。她猶豫了一會兒,沒有躺下,轉身走到窗下藤椅,拿了卷醫書來讀。

  近一年,她一直在讀醫書。不知不覺讀了許多醫書,從晦澀難懂到逐漸能看懂些。初時是為了母親,如今到想著若能幫幫他,也是好的。

  尤玉璣抬眸望向床榻上的司闕。治病救人,先要知道病因。她必須要弄清楚他的身體為何會如此。

  司闕幾乎睡了一整個下午,暮色籠罩時,才慢慢睜開眼睛。他望向身側,見身側是空的,眼中浮現一抹懨戾。

  「醒了?」

  尤玉璣溫柔的聲音響起,他眼中的懨戾一瞬間消失,他循聲抬眸,露出一個乾淨乖順的笑臉,喚一聲「姐姐」。

  尤玉璣放下手中的醫書,款步朝他走過去。她軟軟的指尖撫過他臉上的一縷黑髮,溫柔地開口:「睡了一下午,我們出去走一走?」

  「好,我聽姐姐的。」

  尤玉璣扶著司闕起身在輪椅上坐好,幫他穿好外衣不夠,還拿了一件她的黛青斗篷披在他身上,再抱了一條薄毯蓋在他的腿上。

  司闕垂著眼看著蹲在他面前為他整理薄毯的尤玉璣,忽然一陣恍惚。上次被別人這樣照料是什麼時候?

  司闕認真想了一會兒,答案是沒有。

  「好啦。」尤玉璣站起身,對他笑。

  於是,他也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來。

  「若是覺得冷,或是不舒服及時與我說。」尤玉璣接過枕絮遞來的袖爐塞到司闕手中,然後繞到他身後,推著他往外走。

  「姐姐對我真好。」司闕垂著長長的眼睫,嘴角掛著笑。

  尤玉璣微笑著,隨口說:「你和瑩瑩一樣嘴甜會哄人。」

  可是,他這一次沒有說謊。

  尤玉璣推著司闕,剛走出曇香映月,迎面看見了陳安之。陳安之身後跟了個女人。尤玉璣望了一眼那個女人,知曉不是王府裡的人,可是卻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公主身體不好,你推她出來做什麼?若她著涼了可如何是好?」陳安之看向尤玉璣,用著斥責的語氣。

  尤玉璣沒想與他解釋,陳安之也不等尤玉璣解釋,已經飛快換上一張笑臉,討好地望向司闕,語氣也溫柔:「公主,你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司闕早就看見了站在陳安之身後的女人——司菡,他名義上的妹妹。

  「公主也知道,你們陳國的太子跑了,皇爺爺盛怒之下,將你們司國的女眷都貶為奴籍。我本想幫你多救一些人,可實在是不容易……好不容易遇到了菡公主,花了好些力氣,才能拿到她的身契,將她帶過來。」

  司菡自嘲地笑了一聲,道:「國已降,哪裡還有什麼公主。」

  陳安之一時不知怎麼接話。因為這是實話。也只是身邊人客套還會稱呼一聲公主,到了外面明面上,還哪敢再稱什麼公主。

  陳安之沒接司菡的話,仍舊討好地望著司闕,繼續說:「以妾的身份將菡公主收到府中實在是不得已。但是你要信我,我真的是為你而出手救人。對外,菡公主是我的妾,在府裡絕不是這樣。我只想她能來多陪陪你,你們姐妹團聚,讓你多多展顏。」

  陳安之望著司闕的目光逐漸多了一層痴。

  他想了很久,要用什麼法子才能得來美人芳心。闕公主曾經是金枝玉葉,珍惜名貴之物見得多了,送珍寶未必能打動其芳心。更何況公主又是那樣一個不染塵雜的高貴人,怎會喜俗物?

  他思來想去,於公主而言,心中所願一是身體健康,二是國破之痛。前者,他不是醫,只能想法子聘良醫。良醫已在路上。後者,他實在無能為力。於是就想到幫忙救公主的家人。

  這次能把司菡從孫廣亮手中弄出來,著實費了他好些心血。

  旁人都以為他紈絝,和孫廣亮那樣的人交好日日廝混。其實他都是為了救下司菡,討闕公主歡心。

  可他眼巴巴望著闕公主,卻並沒有等到他期待的感激一笑。

  司闕垂著眼睛。他的眼睫很長,總是能遮去那雙眸子裡的情緒。

  陳安之期待的眸子逐漸黯淡下去。這段時日的忍辱負重,並沒能換來公主展顏。他心裡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兒。短暫的失望之後,他又重新打起精神,笑著說:「我本來想打算將菡公主安排在雲霄閣,和你作伴。只是雲霄閣如今修葺,只好把她先安頓在海棠居,等雲霄閣修葺完畢,你們倆姐妹再團聚。」

  司闕終於開口了,他抬起眼睛側首望向身側的尤玉璣,說:「姐姐,我想回去了。」

  尤玉璣將落在司菡身上的目光收回來,說:「好,我帶你回去。」

  陳安之臉上的表情頓時有些尷尬,他硬著頭皮繼續扯出笑臉:「那好,公主你好好休息。我親自帶著你妹妹去安頓。」

  尤玉璣推著司闕往回走,回到曇香映月的庭院,司闕腿上的薄毯滑下去大半。尤玉璣停下來,繞到前面為他整理。她沒立刻起身,仍舊蹲在他面前,仰起臉來望著他,問出疑惑:「你與菡公主關係不好嗎?」

  「她總是欺負我。」

  尤玉璣訝然。

  司闕盯著尤玉璣的眉眼,不想錯過她臉上的任何表情。他看著她先是驚訝,然後眉心輕蹙染上一絲慍色。

  「她怎麼欺負你的?」尤玉璣追問。

  「她罵我半死不活,罵我不男不女。她用針紮我,用泥巴往我身上扔,用鞭子打我。往我身上澆水想讓我發燒。」

  司闕深深望著尤玉璣,親眼看著她眉眼間的慍色越來越濃。

  原來有人可以告狀是這種感覺。

  他慢慢翹起唇角,溫聲說:「姐姐,都過去了。」

  尤玉璣收起情緒,站起身,推著司闕往他住的東廂房去。

  「姐姐,你不允我住你那裡了。」

  「不是。越來越冷,去拿些你的棉衣。」尤玉璣垂眸溫柔地望著他,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

  耳垂上的柔麻讓司闕瞬間臉色大變,極為不自然。

  尤玉璣站在他身後,沒發現。

  直到進了他的房間,司闕的臉色才緩過來。

  尤玉璣拉開司闕的衣櫥,給他挑棉衣。眼看著她要碰那層裝著血紅面具與玄衣的抽屜,司闕疾聲:「姐姐!」

  她要那個才華橫溢柔弱又心善乖順的司闕,而不是那個陰暗歹毒的毒樓樓主。

  面具戴久了,他不敢讓她知道他真實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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