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平妻
尤玉璣去了狹小的小間沐浴,司闕隱約能聽見一點水聲。
他躺在木板床上,想著尤玉璣剛剛說的話。
君子中的君子?
司闕這半生,還未有人用君子來形容他。甚至,連「男子」二字,都未被人承認過。而現在,一個剛被自己唐突過的女子坐在他對面,眉眼溫柔地望著他,說他是君子。
司闕覺得好笑,便笑了。
雲平寺供給香客的客房每間搭著個小小的盥室,逼仄得彷彿一個轉身的大小。尤玉璣再次望了一眼已鎖好的門閂,才小心翼翼地跨進浴桶裡,讓溫熱的水將她的身子包裹。薄薄的木板幾乎沒有隔音效果,她像個耄耋老人般動作緩慢,盡量不發出聲音來。
她在這裡沐浴,水聲傳到外面的司闕耳中,她總是覺得有些尷尬的。只是風雪裡折騰那樣久,身上到現在還是寒氣重重,為了身體著想,不得不泡個熱水澡驅驅寒。
溫熱的水流將尤玉璣擁裹,許久之後,她發寒的身子慢慢緩過來。她小臂相疊搭在桶沿,臉頰枕著自己的小臂,陷入沉思。
她想起《雲陵賦》,想起司闕曾經的每一篇文章每一句詩詞與琴曲。
在她還不算認識司闕時,先認識了他的詩詞文章與琴曲。
那時豆蔻年歲,她跳舞時沒少用司闕的詩文曲詞相伴。在她旋身起舞時,也曾好奇寫下那等豔絕筆墨的人,是個怎樣的人。
父親雖是武將,也是個愛之乎者也的讀書人。尤家更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荒唐講究。她找來司闕的詩詞文章,於碧草藍天微風拂面間一句一句地誦讀。
她能背出每一句。
在她還不算認識司闕時,先從他的筆墨曲詞裡認識了他。
尤玉璣無聲輕嘆一聲。
她忍不住去想司闕從小扮女郎的緣由,再想到他如今成了陳安之的妾,更感唏噓。
若她將他男扮女裝的事情說出去,於他是天大的麻煩。
她不能辜負他的信任。
身子暖好了,尤玉璣從水中站起身,身上的水珠兒滴滴答答地落進水中。聽著這水聲,她下意識抬眸隔著薄薄的木板望著門外的方向。
她擦乾水漬,拿著棉巾反反復復擦拭濕髮。這裡狹小潮濕,理應出去擦髮,可因為司闕在外面,太不方便了。她只好在小盥室裡花了好些時間擦頭髮。等她出去,已經很晚了。
兩張木板床之間小方桌上的燈燃著,映在司闕睡著的側臉。
「你睡著了?」尤玉璣輕聲問。
沒有回應。
尤玉璣輕手輕腳地過去,將燈吹熄,房間中一下子陷進黑暗。她的雙眸適應了一瞬,摸索著上了床。她動作小幅度地挪動,躺在遠離司闕那一側的床邊。
她纖細的指,攥了攥被子。
縱使她信任司闕,可到底孤男寡女同室而眠,不可能自在。
尤玉璣很快睡著了,也不知是因為今日雪山裡累到了,還是因為司闕在熱水裡加了助眠的香料。
在她睡著後,司闕睜開眼睛。他重新將燭燈點燃,拿著燭台走到尤玉璣的床尾。他將燭台放在尤玉璣足側,握著尤玉璣的腳腕,將她的白綾襪脫下來。
昏黃的燭影落在她纖細的雪足上,小腳趾外側有一點紅。
司闕拿了一盒藥,將凝脂般無色的膏物抹在指腹上,小心翼翼地塗抹在她小腳趾外側的微紅處。
「姐姐穿了那樣久的濕鞋襪,會凍傷的。」司闕慢慢笑起來,他抬眼望向酣眠的尤玉璣,聲音輕淺又怪誕,「姐姐,我對你好吧?」
燭台放在床尾,火苗晃動的影子落在尤玉璣腳踝上那枚小小的紅痣上。
司闕垂眸多看了一會兒。
翌日,尤玉璣醒來第一件事翻身望向司闕——他還在睡著。
她動作輕淺地坐起身,目光不經意間一掃,落在方桌上的燭台。燭燈是她昨晚睡前吹熄的。可此時那根白色的蠟燭好像比昨晚她吹熄時又短了一點。
尤玉璣慢慢將目光挪回來,重新落在司闕身上。
‧
晉南王同陛下回宮,王妃則和其他人一同回王府。
馬車在王府正門停下,尤玉璣扶著景娘子的手下了馬車,和王妃一起最先走進大門,一下子看見影壁處迎候的陳安之,還有他身邊的方清怡。
「母親,您回來了。」陳安之說。
尤玉璣的目光落在陳安之與方清怡握在一起的手上。
——這是不再遮掩,徹底光明正大了起來。
王妃一下子變了臉色。當著這麼多奴僕的面,她抿著唇,將怒火強壓下去。
方清怡怯生生地向後退了半步,躲在陳安之身後。這舉動明顯激起了陳安之的保護欲,他用力握了握方清怡的手,勇敢地望向王妃,言辭懇切:「母親,我與表妹情投意合,還請母親成全。」
王妃深吸一口氣,暫時沒回兒子的話,而是望向方清怡,質問:「清怡,你上次說你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你說你不願作妾,你說安之成婚之日便是情斷之時。」
這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侄女,就連名字都是她取的。見方清怡如此糊塗,她心裡難受。
方清怡低著頭,眼淚一顆接著一顆地落下來。她知道自己名聲有損,可她已經失身給表哥,只能盡力止損。
王妃恨鐵不成鋼繼續質問:「你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要去做低賤的妾室?」
林瑩瑩和翠玉、春杏從後面走過來,已將這處的事情聽了個大概。
翠玉慢悠悠地翻了個白眼,又陰陽怪氣起來:「表姑娘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哪能作妾呢?不合適呀。」
方清怡看了翠玉一眼,再低下頭,狠狠咬唇。
她心中淒然,心想自己居然淪落到此,讓一個窯姐嘲諷。她向來自視甚高,從未將這兩個胭脂巷裡的女人放在眼裡。
去年她吊著表哥的胃口,做盡各種親密事,只差最後一步死死堅守。不久後得知表哥在勾欄之地尋了兩個「知己」。她偷偷去看過林瑩瑩和翠玉,見她們兩個都是穿著白衣氣質清雅,最擅撫琴,又都生了和她一樣狹長的鳳眼。
她以為這兩個妓子是表哥得不到她後尋的替身。方清怡原本的氣憤一下子消了,反而生出幾分沾沾自喜。
她終究不可能作妾的,不會和這些低賤的女人平起平坐!
陳安之替表妹開口:「母親,我想娶表妹為平妻。」
林瑩瑩和翠玉驚愕地對視一眼。
平妻?這可不是什麼正派事,是會讓人戳脊樑骨的。
「平妻?」王妃被氣笑了,「安之,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兒子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請母親成全!」陳安之一掀衣擺,直接跪了下來。
表妹懷了他的孩子,陳安之不願意表妹受委屈,也不願意這個孩子成為庶子,更不敢違抗賜婚的聖旨。所以想出了平妻的方法。但是……他現在並不願意當眾將方清怡有了身孕的事情說出來,這究竟是大毀清白的污點。
林瑩瑩和翠玉眼神交流,心道世子爺這架勢是逼著王妃點頭了。她們兩個忍不住偷偷去看尤玉璣的臉色,卻意外地沒在尤玉璣臉上看出什麼情緒。
尤玉璣神色淡淡地望著跪地的陳安之——自己的夫君。
他不問刺殺之事,不在意自己的妻妾五人差點喪了命,不管王府的臉面。是非不分愚蠢至極。
這個人,是與她牽絆一生的夫君?
尤玉璣第二次動搖了。
她側首,溫聲開口:「王妃,不知道胡太醫何時會去給我母親診治。我理當早些回去等候。」
王妃點點頭,說:「你去吧。」
尤玉璣略略屈膝,沒有再看陳安之一眼,回曇香映月換衣服。
王妃壓了壓眉尾,頭疼難忍,險些站不穩,她扶著谷嬤嬤的手,有氣無力地說:「扶我回去。」
陳安之這才注意到母親臉色極差,他趕忙站起身去扶母親。被王妃嫌惡地甩開。他愣愣站在原地,想起母妃剛剛與尤玉璣說話的語氣那樣和氣。是不是尤玉璣昨天在寺中說了什麼,讓母親誤會了表妹?想到這裡,他安慰方清怡:「你先回去休息,我會將事情都處理好。」
方清怡讓這麼多人看了笑話,臉上無光,她勉強提起精神,濃情蜜意地望著表哥,盈著美目點頭。
陳安之急匆匆往曇香映月去。
翠玉還想挖苦方清怡兩句,想到這位表姑娘也許會被抬成平妻,勉強把話咽下去,只在心裡惡狠狠地盼——還是當妾吧!
此時,司闕才下馬車。他已經穿了流風送來的棉衣,修長的指握著袖爐,戴上遮風的帷帽,緩步邁進府門。
方清怡剛要走,看見司闕皺了皺眉。
她到底介意這個讓表哥興師動眾納回來的女人。她在心裡想著等自己成了女主人,絕對不能容下這個矯揉造作的賤妾。
翠玉發現方清怡望向司闕,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她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心情愉悅地拉著林瑩瑩走了。
陳安之追去曇香映月的時候,尤玉璣正在裡間換衣,抱荷沒個好臉色將他攔下來。
陳安之心裡很急。
表妹有了身孕,只有快點娶表妹進門,才能隱瞞表妹婚前失身的污點。
尤玉璣換了衣服從裡間出來,陳安之趕忙迎上去,攔在門前,對尤玉璣說的第一句話是:「表妹是無辜的,都是她母親的主意,她什麼都不知道!」
尤玉璣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可以這樣愚蠢。
「陛下仁慈讓胡太醫給母親診治,我現在要回家。世子讓一讓。」
「尤玉璣!」陳安之大聲,「你怎麼孰輕孰重都不知道?」
孰輕孰重?尤玉璣當然知道,在她心裡沒有任何一件事比母親的安危重要。
「世子讓一讓。」尤玉璣再開口。
陳安之氣急:「皇帝爺爺不過派人走個過場,你還真以為你那病入膏肓的娘能活命?」
尤玉璣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陳安之說了什麼。近距離看著陳安之這張臉,尤玉璣一巴掌打了下去。
「啪」的一聲響,將所有人打懵了。
陳安之保持被打偏了臉的姿勢好一會兒,才瞪大眼睛望向尤玉璣,不敢置信:「你敢打我?」
他剛剛說什麼?
尤玉璣徹底反應過來——這個人在咒她的母親。
尤玉璣抬手,又是一巴掌。
接連挨了兩個巴掌,陳安之暴怒:「你發什麼瘋?我說錯了?你母親本來就吊著口氣,能活過明天都是燒高香!」
「抱荷!」尤玉璣的聲音是顫的,「取我的弓箭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