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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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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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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章 劍出山河(九十)

  傾風還是第一次用劍意中的劍招與人對敵。這一劍直去,氣勢洶洶好似渾然一體。

  野熊還當她是先前那個普通高手,劍招平平無奇沒什麼精深招式,不過是速度迅敏些,殺機衝湧些,憑一個亡命之徒的打法與他二人勉強相持。並不將傾風與她的劍擺在平等的位置。

  直至耳邊傳來劍身蕩起的朔風之聲,抬掌應對卻發現那劍招陡然變得詭譎莫測,才驚覺不對。

  短短幾劍交錯,已被晃得眼花繚亂,只感覺傾風劍中忽然有了一股自己領悟不到的神韻。

  劍光堂皇而流暢,輕似鴻毛又似能力敵千鈞,劍勢鋒銳無匹,令他對自己赤手空拳而心生俱意,有些不敢拿肉身去擋。

  那大妖估計也沒料到傾風居然還留有後手,當下有些慌亂,被打得左支右絀。知曉局勢要對自己不利,需得速戰速決,定住身形兩掌一合,覷緊時機去抓傾風的劍身。

  長劍震顫著發出一聲悲鳴,在他掌心下驟然崩斷。

  野熊萬想不到有人前來夜襲,居然是帶那麼次的兵器,加之先前那陣劍光蔽日、虛實難料,還以為是什麼神兵,自然是平生之力都用了上去。這下收不了勢,雙掌舉在半空,帶著肩膀朝下傾斜,雙足根生在原地,霎時間動彈不得。

  傾風卻是立即把劍一丟,改換招式,一掌朝他胸口拍了過去。

  野熊正面挨受一掌,雖不致命,可內息湧動加之怒火翻騰,還是被打出了重傷。氣勁逆行,撞上後方高牆後當即彎腰嘔出一口血。

  刀客想上前,舉步又遲疑,捂著手臂上的傷口乾咳兩聲。

  那大妖喉結滾動,喘過氣來暴喝出聲:「欺人太甚!」

  傾風哪管他什麼甚不甚,想他如果不識相收回妖域,就沖著他腦殼再敲一頓。

  所幸這隻野熊修為尚不到家,多半是剛修至大妖,一岔氣,腳下的妖域便維持不住。

  傾風垂眸一掃,見自己腳上金線已然消散,不再戀戰,用手刀威脅了下,借著邊上的木柱攀上房頂。腳下運勁,只顧奔逃,管不了什麼輕巧,踩踏處屋頂青瓦應聲斷裂,碎塊簌簌往下滾落。

  身形如皂雕平掣急閃而過,眨眼間已翻出院牆。

  側巷內蹲守的侍衛如臨大敵,手中長槍挺立,想要阻攔這位夜間來客。

  可惜不過一幫雜兵,只撐個人手多的場面,幫不上什麼大忙。窄巷擁擠,又不敢在上京城裡射箭,怕驚擾到周邊住民,只能看著傾風兩掌轟開一圈人,飛簷走壁,一起一落,從眼前消失。

  領頭之人揮手道:「追!」

  傾風猜那兩隻大妖不敢隨意出府,避開搜尋的侍衛,便放慢了速度。繞去原路拿回自己的水壺,躲進別人家院落,背靠著坐下調息。

  不多時,夜間巡衛的軍士也被驚動了。

  周遭幾戶百姓已被街頭的腳步聲驚醒,不敢點燈亦不敢出門查看,躲在屋中竊竊私語,從窗戶縫往外偷窺。

  傾風依照兵馬衝殺聲躲開巡衛,往城門方向小心移動。

  折騰了一個來時辰,終究是沒大張旗鼓地深夜出城堵剿,巡查聲勢漸小。

  傾風等人群散去,動靜平止,才翻牆出城,趁夜趕往刑妖司。

  這一行驚險重重,等出城後四下寂靜無人,心神穩定下來,傾風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後背衣衫打濕,覆在皮膚上一片沁涼。

  她擦去額頭汗漬,隨即感到的是一陣後怕的寒意。

  好在那二人小瞧她,沒叫來什麼厲害的幫手。

  也好在狐妖出場得最早,行了錯招被她一把劈暈。否則三人圍殺,她可能真要丟掉半條命去,才能從那高牆中突圍出來。

  傾風片刻不歇,一路跑一路思考,許是出了太多汗,回到家時口乾舌燥,恨不能將路邊帶露水的葉片都嚼爛生吞下去。

  她懶得走正門,野蠻地從半開窗戶裡翻跳進去,顧不上點燈,摸黑提起桌上水壺,見裡面還有半壺水,往杯子裡倒滿。

  剛喝了兩口,大門被人一腳踹開。陳冀粗服亂髮地站在門口,表情陰鷙,見人就罵:「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天都要亮了!為師還以為你折裡頭了,以為明日要去撈你。我說你又沒進人家寶庫裡去,不過是走一遭,怎麼能用得上那麼久?」

  「廢物」兩字就差貼傾風腦袋上去。

  做賊都做得有失他陳氏的體面!

  傾風見他白日的戾氣到現在還不消停,端著杯子跟水壺後退,靠在窗邊,與他拉開距離。

  陳冀點了火,一張臉拉得老長,徹夜未眠的面色更是陰沉。

  傾風一連貫喝完三大杯的水,才從乾渴中活了過來,用袖子一抹嘴,叫苦道:「師父,你可別說,我信了狐狸的鬼話,一進紀府就著了道。」

  她將杯子放下,順道抽了張椅子,虛脫地坐下,繼續道:「紀欽明家裡有好幾隻厲害的妖,還有一隻大妖。今夜出來迎戰的就有三個,後院裡不定還有多少。要不是我盯著他家的門匾進去,我都要以為我進的是什麼妖窟。」

  陳冀皺眉,鬆垮的眼皮沉沉下壓,遮住了他復雜的神色,在桌邊緩緩坐下,問:「他府裡還有大妖?」

  傾風敘述道:「是。與他們打了一通,沒能摸出他們根腳。一隻狐妖……不知道怎麼回事,比我們這邊的狐狸還犯蠢,我率先給他撂了,不知他水準如何。另外兩隻妖身手都不錯。其中一名刀客雖還沒修至大妖,我估摸著也不遠。這樣的人物哪怕在妖族都屬少見,怎麼會齊聚人境護衛紀欽明?紀欽明能給他們開出什麼條件?我才不信能有什麼正經說法。」

  陳冀亦覺反常,頭髮散亂地垂落下來,在火光中映躍在他臉上,將他臉色更是照得晦暗不明。

  傾風細細思考著,補充道:「剛一進院就被他們發現,院中該有什麼陣法布置。我就說嘛,紀氏寶庫裡那麼多秘密,哪是一隻狐狸能來去自如的,必然有貓膩。」

  她把幾人在院裡的對話說了。

  陳冀的關注點跟她一樣,繃不住表情地驚詫道:「狐狸居然還是狐族的公子?!」

  傾風拍腿道:「對啊!」

  這小子倒賊,從來只說他父親很有錢,多餘的沒敢透露。

  不過就算他說了估計也不會有人信,畢竟九尾狐向來以聰慧狡黠聞達,狐狸那腦子一看就是嶄新的,馬馬虎虎沾點邊兒就算不錯了,五代以上都算合理的,不料竟是正統傳承!

  「聽起來九尾狐在妖境還算一方勢力。」陳冀的思路徹底歪了,「妖境的九尾狐現在都是這個樣子嗎?還是意外生了這麼個兒子?狐狸該不會是被他爹親手丟過來的吧?」

  傾風猶疑道:「該不會是,尾巴也會影響他的腦子?」

  「罪過啊!」陳冀慚愧反省了下,很快又道,「不對呀,他要是不蠢,怎麼會被我砍掉兩條尾巴?」

  二人有的沒的感嘆幾聲,復又沉默下來,重歸正題。

  陳冀摸摸額頭,斟酌著道:「照你這樣說來,即便狐狸來歷不凡,也不該如此輕易在寶庫中進出。他們能念在狐族的面上稍加留手,不殺他已是開恩,怎麼也該趕出去才是,為何要放任他進寶庫偷盜東西?這不合理。」

  傾風頷首:「我也是這樣想。所以狐狸當日探訪紀府時,府中守衛定然沒有今日森嚴。要麼是有人刻意將他們調開了,要麼是彼時這些大妖還沒為紀欽明效力。後者不大可能,聽他們言語,對狐狸來歷去處都有些了解,不是新客。」

  陳冀沉吟良久,問:「你以為如何?」

  這話問的有點沒頭沒尾,但傾風知他最關切的,其實不過是紀欽明今時的立場。

  勾連妖族,不管紀欽明作何打算,都是誤入邪道。何況眼下人境災禍不斷,看似平和實則風雨欲來,再經不起內政的消磨。陳冀實不願對方與此相關。

  「我只跟他說過幾句話,不懂他。」傾風說,「師父你怎麼看?」

  陳冀尚有遲疑,搖擺不定,擔心是自己偏私,壓下心頭反復,說:「我昨日見他說得句句懇切,還是一副忠義良善的模樣。只不知是自己心生了魔障,還是他與權力這東西沾染確實變化,只覺他所言有違真心。」

  總歸是一池水已經翻湧起來了,斷沒有風平波止的道理。

  傾風在意的與他不同,管不得紀欽明好壞。

  「師父,總該不是我多心吧?從狐狸去偷盜寶庫開始,一切是不是太過巧合了?」傾風緩聲道,「偏偏是狐狸,人境只他能破寶庫外的密文。他被小妖們引到上京,一路順遂,在寶庫中發現了萬生三相鏡與蜃樓。這兩樣法寶至關重要,缺一不可。換作是我。萬生三相鏡這樣的至寶,即便是放在寶庫裡,也該藏在隱秘處。哪是他倉促下就能找到,並帶出去的?」

  陳冀靜聽著她說。

  傾風活動著肩頸,覺得哪裡都不大舒服:「還讓他一通亂轉,在密牢裡找到了紀懷故關押著的陳氏遺孤。隨後狐狸跑到界南。紀懷故只帶著四個不頂什麼大用的侍衛,以及幾個初出茅廬的幫手就來追。偏生惹到我,一步步,好像什麼都被人安排好。」

  以前不覺得哪裡古怪,現下擺出來逐一剖析,才發覺實在微妙。

  換做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人,紀懷故都不至於死。

  天底下除了他們師徒二人,還有誰敢一言不合斬殺他?

  簡直就像是,把紀懷故特意送到傾風劍下。

  這困惑漂浮出來,就怎麼也摁不下去了。傾風一深思,便不覺要打寒顫。

  陳冀本就迷惘,被她這一說,更覺糊塗了。

  紀欽明同妖族是個什麼關係?

  誰又能在紀欽明跟前設計殺害紀懷故?

  他抬手打斷,從頭開始捋來:「紀欽明府裡有妖族,從妖境來的。」

  「是。」傾風果決道,「不過也僅此而已。其餘皆是我等斷想。乾脆多餘的先不表,找到別的證據,再不忙給他定罪。先生都未提及他有反心,單憑我二人回京短短月餘哪裡能判定?眼下最可疑的,還是狐狸能進他家寶庫的事。見了鬼了。」

  陳冀說不上是不是鬆了口氣,點頭附和:「對。」

  傾風說:「待會兒我去找狐狸問問。」

  陳冀過去將妖火吹熄了。傾風見屋內還有光色,回頭一看,才發覺屋外天已轉亮。

  濛濛日色照在天地間,遠處山脈被籠在團團雲霧裡,俱是一片茫茫景色。

  院裡的葉片又落了整地,如同傾風那顆快操碎的心。

  傾風奔波整夜,此刻方敢鬆懈,扶著窗台起身,手腳都有點酸軟。正準備回屋補個覺,就聽見一道拖長的熟悉呼喊:「陳傾風!」

  那嘹亮的嗓音喝破大早的清淨,一路從山道疾馳而來,衝進他們院門。

  傾風額頭的青筋開始跳了。

  狐狸從窗戶外探出頭,氣得跺腳,小聲質問道:「你去紀欽明家裡偷竊,怎麼不告訴我?!沒有我去,你能偷出個什麼東西!」

  傾風:「……」

  這狐狸缺八百個心眼,倒是有雙八百里長的耳朵。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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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6 00:27: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一章 劍出山河(九十一)

  傾風沖狐狸招招手:「進來。」

  狐狸抬起腳,就要直接從窗戶翻進去。爬到一半了,抬眼見陳冀陰惻惻地盯著自己,心下一凜,縮起脖子,老老實實將腿放下去,並用袖子擦了擦窗台,將昨夜飄進屋簷的幾片葉子拈下去。

  他咧嘴沖陳冀賠了個笑臉,小跑著繞到正門。

  進屋後,陳冀的眼神還是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嚇得狐狸幾次想奪門而走。最後是硬著頭皮,緊貼牆面,小步挪動到傾風身側,坐在窗戶前的一張小板凳上。

  陳冀哼出一聲:「我這門是哪裡安得不好,入不得你們眼?」

  二人乖順搖頭。

  狐狸用餘光窺覷著傾風,擠眉弄眼,問她陳冀這脾氣是怎麼了。

  傾風哪裡敢陪他找死,將腰身挺板正了點,一本正經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去紀氏寶庫了?」

  狐狸能張嘴說話,便不會覺得害怕,好似全部的功力都凝聚在他一根舌頭上,當即高聲道:「這還用知道?紀欽明家的管事天沒亮就送信過來告狀了,沒有避諱。我在門外聽見他讓小童傳話,說是昨夜有盜賊入他府門,打傷他家中護衛,使的是刑妖司傳習的劍法。除了你還能有誰!」

  傾風小聲嘀咕道:「這麼丟人的事,他們也拿出來說。」

  狐狸鄙夷:「你好不講道理。」

  他雖也偷東西,可起碼知道丟人的是自己。

  有陳冀在,狐狸說話收斂了點,但說完還是敏捷抬手護了下腦袋。

  傾風登時明白了陳冀那種暴跳如雷的心態。

  分明沒怎麼揍過他,這動作、這反應,可真是種平白的污蔑!

  傾風忍住了手癢的衝動,說回正事:「你究竟是怎麼進的紀氏寶庫?一路遇見過多少人?昨日信了你的話,結果剛一進去就踩了人家陣法,叫他們發現,一連出來三個妖,其中還有隻是大妖。此外護院官兵不勝其數。還好沒帶你去,我自己逃出來已是千難萬險,要再多撈一個你,我只能選擇留你在紀府過夜了。」

  狐狸驚詫道:「怎麼會!紀府那麼多妖?你畫給我看看!」

  傾風回屋翻出紙筆。

  她畫畫不大行,連說帶描的,將那三個妖族的特徵勾畫出來。

  野熊跟刀客,狐狸都不認識。那個耳朵帶疤、眉骨外突的狐妖,他倒還真有點眉目。對著畫像翻轉著來回看,捂著額頭一陣苦思。

  傾風觀他神色,試探詢問:「果然,是你們九尾狐家的人?」

  狐狸不屑道:「什麼九尾狐?他頂多是隻普通的棕毛狐狸,而且也不是我家的人了!」

  「我父親以前觀他略有幾分悟性,收他做弟子教習過幾年。可惜他好高騖遠,離了我父親自投別的門路,再沒聽過他的消息。原來是找到新的貴人依草附木。」

  狐狸將紙洩憤地往邊上一丟,丟完想起這裡不是他家,由不得他任性,又火速彎腰撿了回來。

  他將東西在手心揉成一個紙團,期待地問:「那棕毛狐狸厲害嗎?」

  這個問題可真是難住傾風了。

  野熊跟刀客的實力都算頂尖,而棕毛狐狸策應的速度最快,想來該弱不到哪裡去,只不過她無緣請教。

  傾風委婉地評價:「是一種我體會不到的厲害。」

  狐狸喜上眉梢,搖頭晃腦道:「看來是個廢物!哈哈,我就說!」

  傾風實難附和,畢竟狐狸也沒成器到哪裡去,只感慨道:「沒想到你父親是個權貴顯要。」

  狐狸氣不打一處來:「我早就跟你們說了,是你們不信!打從我去到界南起,我……」

  眼看著氛圍要往大倒苦水的方向去,一直旁聽的陳冀開口打斷,問:「這麼說來,他還算是你師兄?你覺得他現在是在聽誰差遣?」

  「算什麼師兄?我才不認!」狐狸不高興道,「離了我家,還能去哪裡?我九尾狐的門楣已是極高,旁人無處可比。他同行既有別的厲害妖族,多半是滾去了妖王身邊做事。我倒要看看,他能成就什麼大業!」

  陳冀若有所思地道:「妖王……」

  狐狸情緒一會兒一個變化,拋玩著紙團,又激動地說:「果然紀欽明這人不清白,他與妖族暗通款曲,不定在打什麼陰損主意!你們什麼時候去抓他?」

  傾風提醒他:「你就是妖族。」

  狐狸說得理直氣壯:「白澤還是妖族呢!我現在是白澤的人!」

  陳冀聽完自己想聽的事情,起身走了。不多時出了院門,沒打招呼,不知是要去哪裡。

  傾風攔住蹦跳起來的狐狸,又問了些他來上京的經過。狐狸被她問得不耐煩起來,活像是在受審,覺得無趣,草草答上幾句,找了個藉口匆忙開溜。

  被他這一打岔,傾風的睏意也跑沒了影,乾脆換一身衣服,去廣場上課。

  柳望松的嗓子快好了,這對兄妹今日難得的沒有吵鬧,而是湊在一起嘀咕。見傾風過來,才停了討論。

  柳隨月快跑過來,附到她耳邊問:「你去紀氏做什麼?他幹了什麼得罪你的事情?」

  傾風卡了下殼,奇怪道:「怎麼連你也知道?」

  「聽說昨夜城裡鬧了好大動靜,巡衛來來回回跑不知多少趟,馬蹄聲將百姓都驚醒了,今早風聲傳得轟動沸揚,我自然是聽他們報回來的消息。」柳隨月單純地眨了眨眼睛,「刑妖司裡的女刺客,除了你還有誰?」

  傾風心頭哽了下,環顧一圈,發覺周圍不少人都在悄悄打量自己,顯然不止他們幾人聽見傳聞,但凡有些門路的,都知道她昨晚的光輝事跡。

  沒有證據居然也能傳得人盡皆知。

  她當紀欽明見不得人,紀欽明倒是先將她架到見不得人的位置上。

  柳隨月見她神色幾番變化,站著無端出了神,抬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手,問:「你沒事吧?」

  傾風將她手按下去,搖了搖頭。

  柳隨月雖覺可能性不大,還是提醒了句:「昨夜的如果不是你,那就是有人成心陷害,壞你聲名,你得找先生為你澄清。」

  傾風慎重考量了一遍,隨即覺得沒什麼重要。

  做就做了,當面對峙都不怕,還用怕別人傳閒話?

  拿到她人贓俱獲再說其它。

  這麼一想,心下寬了不少。

  傾風不以為意地挪開視線,找了一圈,問道:「袁明今日也不來?他還沒好全?」

  「袁明師兄已經能起來了,今日是下山去掙錢了!」柳隨月不作他想,拍著手歡欣與她分享道,「他身上妖力還沒消解乾淨,修為精進了不少。別敘師兄說也算是因禍得福,讓他認真修煉,不定能徹底壓住火系遺澤的反噬。哇,袁明師兄苦盡甘來啊!」

  傾風在袁明的勤奮下生出點自慚形穢。總說自己窮,可平日吊兒郎當,不曾像他一樣苦勞,攢之錙銖,分毫不花。

  「他究竟要養多少人?」

  柳隨月愁苦地嘆了口氣:「不好說。你也知道的,他故鄉百姓以前被蓄為人奴,村中好些人都因此身殘,若無人照養,是活不下去。如今一些孩子長大了,雖能出去打打雜工,可掙不來多少口糧,生個病幾年積蓄都要倒貼進去,還得靠袁明師兄接濟。好在絕塵師兄來了,叫他去碼頭幫忙護送貨物,是個肥差,能叫他輕鬆賺些銀錢。」

  大早上的聊這些,著實叫人心情沉鬱,傾風抿了抿唇,半晌只能說出一句:「那就好。」

  柳隨月「嗯」了聲,掰著手指頭,接著道:「加上刑妖司的補助,袁明師兄一個月能掙百多兩呢。有時幫著京城一些世家子弟修煉遺澤,沖他名號來,一次百兩的酬勞也不在話下。倒不至於吃緊。不過是他慣來節儉,不敢亂花。」

  傾風聲音變了調:「多少?!」

  柳隨月被她驟然拔高的聲線嚇得一個激靈,往後倒退一步,無辜道:「怎麼了?」

  傾風被她嘴裡的巨額錢財砸得暈頭轉向,深切懷疑大家待的不是同一個地方。

  她靠著刑妖司兩天十五文的補助,以及陳冀偶爾發放的零錢度日,怎麼身邊人人都是巨富。

  還沒出聲,聽見身後傳來某人難掩笑意的調侃:「她這是貧窮的聲音。」

  傾風怒容驟變,憤然回頭。

  林別敘還不緊不慢地笑道:「昨日等了你大半天,不是說要來找我嗎?」

  傾風正愁無處發洩,張嘴便下意識反駁道:「誰要找你!做什麼美夢!」

  忽然想起舊仇來,話音剛落又改口:「對,我是要找你!」

  她挽起袖子,四處找著趁手的武器。

  林別敘渾然不覺她的殺意,說:「正巧我也有事要找你。」

  當著眾人的面打他們大師兄確實不大好,這人還挺識相,自覺找沒人的地方,傾風一扭頭:「走!」

  否泰山上埋有不少妖族遺骨,弟子們不敢亂走,好些地方人跡罕至。

  林別敘領著她往條條岔路上穿行,不出一刻鐘,傾風看著周邊已是全然不認識的景色。仰頭一望,倒是還能看見山頂的鐘樓。

  直到抵達一處清澈水潭,四野真的無人了,才停住腳步。

  雨過幽徑,潭邊野花倩影婆娑,林間鶯聲不斷,繁盛絢麗,春意彌留。

  林別敘回過身,開口道:「昨夜……」

  「不用再提昨夜了!」傾風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頭,當著他面掂了掂,坦誠應下,「昨夜是我!怎麼了!」

  林別敘從沒見過有人做賊做得如此囂張,頓了頓,故作為難道:「你這樣說,我就不知道該從何講起了。本來是想與傾風師妹提個醒,近日不宜……」

  傾風一粒石子彈射過去。

  林別敘一直盯著她動作,早有防備,不過沒想到她會忽然發難,側身險險躲過,眼神不解地看向她。

  傾風指著他道:「林別敘,你蒙我做什麼?你閒得慌嗎?」

  林別敘這人沒臉沒皮,被人當面戳穿,不見羞愧,反笑了出來:「被你發現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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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6 00:27: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二章 劍出山河(九十二)

  傾風聽出他話語裡還有些遺憾的意味,恫嚇道:「小心點說話,這裡可沒有別人能救你。」

  「有人在也比不得傾風師妹啊,畢竟鮮少有俠士敢孤身夜闖紀府,還能安然出來。」林別敘順桿爬得飛快,演技拙劣地道,「害怕。」

  林別敘這人不僅長了一身的反骨,上頭大抵還都寫上了欠揍二字。常日尚能遮掩,一見著傾風就根根直豎起來。加上他厚顏無恥的定力,嬉笑怒罵中都有種渾不怕死的潑皮樣,看得人咬牙切齒。

  傾風拍拍手裡的沙土:「沒別的人話要說,我可就走了。」

  林別敘長睫一耷,眸光微閃,終於顯露出一點真誠來,說:「傾風師妹,你我二人何必針鋒相對?不如握手言和?」

  傾風嗆聲道:「誰與你針鋒相對?分明是你故意找茬來得多!」

  林別敘無奈嘆息道:「我可是誠心幫過你不少忙,連命也險些賠進去半條,不過偶爾與你玩笑幾句,你卻是一點好都不念我。傾風大俠,以你這樣的身手,以及來日的地位,能不能稍稍大度一點。」

  傾風聽著他這恭維不像恭維,諷刺不像諷刺的一句,思考了會兒,還是不甘示弱地道:「你既說我小肚雞腸,我還能對你大度?」

  林別敘不作聲,只笑著看她。

  傾風說完自己也覺得有那麼點兒針尖對麥芒的意思,不過念頭只存在了一瞬,就被她心安理得地壓下去。

  不能在林別敘這裡吃虧,分明是他開的頭,他少佔一句便宜那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所以還是他的問題。

  傾風在水潭邊隨意找了塊石頭。石面被水流沖刷得平整,該是有人從潭底搬上來的。她也不擦,直接坐了上去,用手邊的石子拋砸入水,驚動淺游的細鱗,看著一群小魚四散分逃,笑了笑,說:「世人皆以為我桀驁不馴、不服管教,苟活一世只求順心。其實我牽絆掛礙諸多,最聽師父的話。」

  「世人皆以為你溫文爾雅、謙和寬仁,是刑妖司陽煦山立的大師兄。其實你冷情冷性,什麼都不在乎。浮泛於世,凡事只覺無聊。」

  岸邊涼風習習,傾風不必回頭,聽見林別敘衣袍被風鼓蕩的聲音,便知道他在朝自己靠近。

  耳側風聲一掠,視野光色微暗,轉過頭,林別敘已在她身邊極近的位置坐了下來,長袖還甩了一半在她膝上。

  因是盤坐在地,比她矮了一截,需略微仰頭看著她。林別敘眼中笑意比何時都要真切,當她方才說的是什麼美讚,坦然附和道:「不錯,少有人能看破我本相。所以我二人,從某種程度來說,何其相像。皆是受人誤解。該是知己啊。」

  潭影空明,照出二人模糊輪廓。此外還埋了一座山,藏了半片天。縱使水光碧淨,也沒有林別敘此刻的瞳仁來得澄清。

  裡頭只她一個人影,有種秀徹明熠的神采。

  傾風對著他看了一會兒,有短暫的愣神,彎腰抓起地上一把鬆軟的泥,朝他丟了過去。

  這人不躲,只無所謂地將袖上泥漬拍乾淨。

  潮濕的泥土還是在他淺色外袍上留下了一道痕跡,那點穢土抹到別人身上是髒污,落在他身上倒是猶如寫意的一筆水墨,不怎麼顯邋遢。

  林別敘:「你這人……都同你說過,你若打我會倒黴,怎麼不信呢?」

  傾風把他那一角衣袖也丟下去,擺出一副破罐子的架勢:「說說,我還能怎麼倒黴?少了你那瞎編的卦術,還有什麼虛張聲勢的手段?」

  「真是六月飛霜、冤情難解,我同你說的大多是有理有據的真話,怎麼在你嘴裡全成了誑言?」林別敘將袖口收拾平整,「遠了不說,近的不就有一樁?紀師叔想找你與他共謀。」

  「什麼共謀,說難聽些叫利用。」傾風唇角一揚,疏狂笑道,「我會怕他?」

  林別敘聲線清潤,拖長了音,忍不住又開始怪調:「傾風大俠自是不怕他。不過陳師叔此刻想必已經提著劍,站在紀府大門了。」

  「我師父?」傾風將信將疑地斜他一眼,又朝水裡扔了塊石頭,看著水面波紋漾開,眉頭緊擰道,「我師父去找他做什麼?為我報仇?」

  林別敘說:「畢竟多年手足,陳師叔或許會信他兄弟兵行險著、與虎謀皮,卻絕不會信他跟妖王勾結。當年妖族破境,陳氏六萬兵將,以及三座邊城共計數十萬人隕命,紀師叔便是再鬼迷心竅,也斷不可能做這種賣身投靠的人奸。可是偏巧,紀師叔身邊有好些妖王的部屬。」

  傾風順著想了想,意味深長道:「是啊。你怎麼知道?你們刑妖司是不是也派人去偷過?」

  紀欽明還怪倒黴的,房子建在上京,跟路邊的野花似的,老是被人採摘。

  「何來叫偷?分文未取。」林別敘含混帶過,續道,「何況此事本就經不起推敲。紀師叔高居廟堂,是朝廷重臣,緣何家中一定要由妖族守衛?是人境沒有高手嗎?還是同族不如大妖可信?說是招攬賢才用以驅策,不定半是監聽。他既將謀算打到你頭上,總得給你師父一個解釋,可他說不出能勸服的理由來,只是與陳師叔無謂爭端。」

  若陳冀與她誓不同意,紀欽明的算盤就只能半道落空。

  傾風指腹摩挲著棱角尖銳的石塊,目光沒有焦距地看著水中倒影。心中雜念漸去,可心緒還是紛亂難平。

  最看不穿的果然是人心,連極端的好壞都辨識不清。

  未盡之言她腦海中已經分明,可沉默不言,林別敘仍是完整說了出來:「你昨日夜襲傷人,刺殺未果,目下傳得滿城風雨,已然是要撕破臉皮。此番你是私報公仇,他可以尋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拿來壓你。他這般下作相逼,以陳師叔的脾性,提劍去找他要個說法,不是合情合理?憑他陳氏的劍術,那幫妖將自不敢相隨。陳師叔便是想聽聽,這久別十五年的志朋,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

  傾風品了品,不大是滋味地道:「所以我就成刺客了。」

  林別敘好笑道:「嗯。不然呢?你這位來日劍主,是恰巧出門散心?還是眼紅去偷盜銀財?紀欽明想必設陷等你許久,不料你真的去了。」

  傾風將手中石頭往上一拋,不待落下,被林別敘中途截走。

  他見傾風尚且面有疑慮,便饒有興致地問:「怎麼樣?你要不要與我賭一次?既然我不能卜卦,也算公平。」

  「我不!」傾風回得乾脆,「怎麼賭?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是被你先說一嘴。」

  林別敘失望道:「好吧。」

  傾風偏過頭看他,才發現他不知哪時又靠過來,趁著說話的功夫,用邊上的幾塊碎石頭將她滑落在地衣擺給壓住了。

  傾風一把將衣服抽了回來,用手掌蹭乾淨,又覺得這人幼稚,又覺得這人小氣,奇怪道:「我說你到底是什麼妖?睚眥轉世嗎?」

  林別敘漫不經心地說:「你猜我是什麼妖。」

  傾風的視線下意識往下移去,落到他腰身上。未及深思,被林別敘拂袖擋了視線,用指節頂著她下巴往上抬,氣笑道:「不要亂猜。」

  傾風顧不上他的爪子,躊躇著道:「可能……不是什麼好腰?」

  「你是什麼無賴?」林別敘險些內傷,「你在胡說些什麼?」

  傾風一臉心照不宣的表情,沖他點點頭,好心勸道:「老人家還是多躺著吧,被人砍過幾劍,也怪可憐的。」

  「你該不是以為,我是少遠山那條龍脈?」林別敘眸光幽沉,笑意中有種難以為繼的猙獰,咬字重音道,「我若真是,現在就一尾巴把你拍到水底下去。」

  傾風審視他片晌,鑑於他劣跡斑斑,還是篤定地道:「不,你又想騙我。沒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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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三章 劍出山河(九十三)

  林別敘縱身一躍,好似浮雲輕燕,飛向前方水潭。

  池水明澈,映出兩岸茫茫青綠,他一身淺色寬袍,如驚鴻飛鳥獨立在水面之上,抬手一揮,負到身後,轉過身來笑道:「少元山那條龍脈,如若一開靈智便能演得好白澤的弟子,也不會坐以待斃叫人砍斷兩次。」

  池中游魚朝他聚攏去,林別敘風袂飄搖,在水光跳映中不染一塵,頗有些將要羽化歸仙的脫俗,彷彿身處塵境之外。

  傾風不知是不是自己出了神,聽他說著話,聲音分明清楚,鑽進她耳朵後,卻也如這日光,被水面的波濤給揉碎了,變得不明不白。

  心裡說著他又無端賣弄,怎麼不能正經答復。

  恰起一道春風,將兩岸落葉亂刮了過來,落在潭面上,引起一陣微瀾。

  傾風對著那些點綴用的景色散亂而細致地看了一圈,心猿意馬,飄忽不定,才恍惚記起去看林別敘湖中的倒影。

  風的痕跡被拓印在流動的波紋裡,天上游雲亦隨水影晃動。

  一隻白色的巨獸安穩盤伏在他腳下,龍首、戴角,在水光一線的分界下,四蹄踏水若飛。

  傾風縱沒見過白澤真身,如何也聽過傳聞,與那瑞獸在水幕背後的眸光直直對上,迢迢相望,腦海中已不由掀起駭浪,身形凍在原地不動,自我懷疑地小聲道:「這世上,能有兩隻白澤嗎?」

  白澤這種與大道氣運相連的瑞獸,千百年都未必能出一個。即便出了也是隱修於林。

  若非當年兩族打到白骨露野、岌岌可危的地步,先生根本不會出山。

  林別敘緩步朝她走來,溫聲說:「為何不能?白澤應國運而生。先生是你們人境的白澤,而我生於妖境。」

  那道渺遠倒影又在碧波中幻夢般消散開,傾風抬起眼皮,看向已近在咫尺的人,上下打量他許久,沒有吭聲。

  「你以為妖境是受天道摒棄的凶蠻之地嗎?雖叫妖境,可妖境裡最多的,其實還是人族。」林別敘話鋒一轉,談笑自若地拋出一番堪稱石破天驚的話,「不過我確實才出世不久,所以此前還要仰仗先生庇護。如今看來,先生果然與我相剋。他勢漸微,氣運偏轉妖境,我便得天道垂青。而今妖境與以前大有不同,禮樂漸興、秩序漸明,如殘更將曉、百廢待興。如何,你要不要趁現在,殺了我?」

  傾風仰頭盯著他,看著他那一張玩世不恭的笑臉,好半晌才吐出一句:「……你有病吧?」

  「陳冀,你休得霸道!趕緊下來!」

  今日天色透晴,上京城上的天空一碧如洗。陳冀右手倒提一柄火紅長劍,眾目睽睽中踩上宣陽王府的高牆,不顧周圍人聲呼喝,朝裡高聲吶喊:「紀欽明,我陳冀來,滾來應戰!」

  院牆內的幾位修士圍成一團,身後領著數十精兵,不敢上前與他硬拼,指著他急聲敬告:「陳冀,我尊你陳氏滿門忠烈,禮讓你三分。可你怎敢到人府前叫囂,你莫欺人太甚,速速退下!」

  陳冀一身粗布長衫,渾濁眸底略帶一分凶戾,淺淺往幾人身上一掃,只當是看在無名小卒,蟲草螻蟻,毫不掛在心上,提氣又喊:「紀欽明,你這奸詐小人,既敢做,如何不敢出來應聲?」

  城中百姓已如潮水圍滿街頭巷尾。販夫挑著雜貨混在人群中叫賣,商賈卻是連生意都不做了,關了鋪門倉促趕來。幼童不明所以,鸚鵡學舌地隨他叫喊,剛出了一聲,便被身後父母驚慌捂嘴制住。

  隨後到場的兵衛想將百姓驅散,已是連人群都擠不進去。四面議論之聲鼎沸,除卻陳冀等人有內力蕩動的叫陣還能叫人聽見,其餘嘶吼喊話都同石沉大海,連朵水花也濺不起來一朵。

  陳冀挑著把劍,沿著院牆徘徊走動:「紀欽明,你不出來,我就在外喊上一天,由得你丟人!」

  本就沸騰的人群又發出高勝一陣的驚呼。連同在外的兵衛也仰起頭望向對面的簷頂。

  來人一席深藍色華服飛上屋頂,因距離太遠面目模糊,凝視著陳冀,聲音沙啞道:「陳冀,你徒昨日夜襲殺我,我未深究,今日你又來。當京城是什麼地方,能任你一手遮天?」

  「我最見不得你這虛偽面目。你敢算計我徒,真當我陳氏無人?」

  陳冀掀起衣角,在劍身上擦了一道,那鋒銳劍刃將他布料割出一條口。他抿緊唇角,朝對面急刺而去。

  紀欽明出來時手中也帶了劍,可不像陳冀,劍未出鞘,鋒芒都斂在那青黑劍鞘中。見他突襲而來,兔起鶻落閃身躲避。

  陳冀一劍朝他劈去,高處磚瓦登時崩坍飛散,樓台頂部順著劍光蔓延出一道裂縫。是要當真,手不留情。

  下方武師見狀齊齊變了臉色,追來喊道:「陳冀!住手!」

  白日裡那些大妖不敢出頭,護衛的多是招攬來的修士,對陳冀多有顧忌,出手阻攔也不俐落。

  陳冀不予理會,更懶得多說,秋風掃落葉一般地將人一劍橫蕩開,殺意騰騰地朝紀欽明追去。

  紀欽明當年武藝不算超群,輕功亦不卓越,闊別多年,實力竟精進許多,輕功造詣已不亞於陳冀。

  他頭也不回地在碧瓦亭台間飛奔,出了府門,轉瞬沒了蹤跡。只一道長音在半空迴響。

  「陳冀,有膽追來,做個了結!」

  陳冀揮開礙眼人群,急追而上。

  二人一前一後,甩脫追兵,出了城門,朝南面而去。

  耳邊風聲呼嘯,眼前景色飛逝——路上行人少了,閣樓平了,道路荒了,草木濃了。

  在那酣暢淋漓的奔跑宣洩中,京師的繁華與風同去,年輕時的意氣卻又仿似隱沒的火花,在幾近枯竭的肺部點燃起來,連呼出的氣息都變得灼熱。

  天地開闊的溪岸邊,紀欽明倏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脖頸上一涼,陳冀的長劍就頂在他的皮膚。

  脈搏貼著劍身猛烈跳動,紀欽明唇色蒼白,看向陳冀身後,那條好似從天地盡頭蔓延來的長路,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平靜而熟稔地道:「陳冀,你覺得人境為何百年不出劍主?」

  時空猶如倒轉過來。

  長久疲勞奔馳,陳冀舌尖嘗到了一絲腥、一絲苦,仿若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年分道揚鑣的那個火堆旁。

  只是這一次,自己要說的話先被對方說了,於是張了張嘴,生硬問出一句:「紀欽明,你瘋了嗎?」

  「當年我是這樣看你的。」紀欽明用手指推開繼焰的劍身,對著陳冀那張蒼衰而陌生的臉,有種大仇得報的暢快,大笑道,「你也有今日!」

  陳冀將劍收了回來,備好的那些句質問沒了時機開口,只聽著紀欽明在那兒瘋癲似地誇張大笑。

  許是他太久不笑,自己也忘了什麼才是正常的笑聲。

  那笑聲裡不聞多少喜悅,倒是更多夾雜著辛酸,帶著諸多復雜的情緒,從喉嚨裡擠出來,早已變了調,哭不似哭,訴不似訴。

  隨後又如一曲低啞難聞的曲調隨著弦斷戛然而止,紀欽明已背過身,面向奔流的溪水。

  他肩膀微垮,深吸一口氣,將埋藏了多年的秘密掏空出來,自顧著答道:「人境不出劍主,是因為龍脈不在人境。二哥當年說得對,天道,在妖境。」

  陳冀劍尖垂指著路面,地上全是硌腳的石塊,他情緒還沉浸在紀欽明方才那陣生硬的笑聲裡,聞言心頭大震,抬起頭道:「什麼龍脈?」

  紀欽明沉緩道:「當年龍脈生出一絲靈性,尚未能得道,便被人境劍主一劍重傷。龍頭留在妖境,數百年生息,又吞吐出龍氣。先生當年是借龍脈殘留在世的龍息,集天道偉力,才從少元山上拔出社稷山河劍。而今兩境封閉,自然不能再出劍主。」

  陳冀聞聽此言,覺得是場大夢之語:「誰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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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四章 劍出山河(九十四)

  日光皓耀,高懸正空,淙淙流淌的溪面清如明鏡,反出一片片刺眼的白光。

  那水光又照得天色更為淨濯,照得紀欽明眉目淺淡,光華鋪上他的臉龐,似乎照透他的瞳孔、皮膚,叫他整個人似天邊那團雲霧渺渺茫茫。

  他偏過一半頭來,多年案牘勞形的憔悴被這過於強烈的光芒所模糊,又回復了幾分年輕時的面貌與青春,一番話語說得冷靜、克制。

  「人、妖兩境閉鎖,是因為劍主斬斷龍脈。目下妖境通道重開,且唯能從妖境前往人境來。呵,你擔心我是受人愚騙,可是人境修士索道多年,百般探求無果,而今只剩這一條猜測。是真覺得不可能,還是不過自欺欺人?」

  陳冀聽著他說話,聽著那平和的聲音裡混雜著細碎的水聲,聽不出一點情緒的跌宕。

  他有些不習慣紀欽明此時的反應,覺得他該更譏誚一點,更蓬勃一點,哪怕同當年一樣哭喊著咒罵他一頓,也比如今正常。

  可他全部的心力,彷彿都在多年的歷練中耗盡了,最後一點餘溫,也在此前的那場大笑中徹底成了灰燼。現下不過強撐起一副枯骨在與他說話。

  陳冀邁步走向溪邊,垂眸看著累累白石,放低了聲調,問:「龍脈,悟道了?」

  「不,沒有。」

  二人中間隔了約有半丈遠。紀欽明輕緩地同他陳述:「少元山在妖境亦是一處禁地,可是百多年來,在妖境一直有個傳說。說少元山的那條龍脈,其實尚留有一分神智,而今已在垂死之機。它不停呼喚過路的行人,想引他們上山,為自己除煞。」

  陳冀聽得認真,分出一抹餘光去看他的側臉。

  「百多年來,有諸多不信命的勇士,前赴後繼、浩浩蕩蕩地登山,以圖結束這場漫無止境的浩劫。可是沒有白澤護道,屍骨鋪滿山谷,也無人得以攀至峰頂。直到數十年前——」紀欽明說著頓了頓,「二十年前,妖境的人族真出了一位天驕。他想要率眾反抗妖族的欺壓,去往少元山上求道。不僅沒死,還領悟了龍的遺澤,並從龍脈處繼承了它最後的吐息。」

  陳冀眼皮一跳,神色微動。

  紀欽明唇角肌肉繃緊,叫他面容看著泛苦:「妖王領兵將他鎮壓,以人族性命相挾,將他困鎖在少元山下。合多位大妖之力,摸索出能打開兩境通道的辦法,在少元山下集結兵力,要殺回人境。」

  陳冀定定注視著他,眼睛全然忘記了眨動,耳邊盡是喧囂的雜音,胸腔內擂鼓似的心跳異常響亮,轟隆著要蹦跳出來。

  紀欽明與他對視,苦笑道:「十五年前,你以為妖王為何倉促退兵?只是因為被你一劍破城嗎?你以為陳氏六萬子弟去了哪裡?為何至今杳無音信、屍骨不存?你以為這麼些年,為何妖王沒有再次進軍?只是平白放出幾名大妖過來探路。」

  他長長籲出一口氣:「因為那位人族,與你陳氏六萬弟子,裡外封堵了通道,才換得人境這十五年的安生太平。」

  陳冀死死扣住手中長劍,止不住經脈中內力亂流,劍身上紅色流光閃爍,鐵柄處隨之傳來一股熱意。而腳邊的那道水流似漲湧上來,要將他浸透,悶住他的口鼻。

  紀欽明聲音發緊,帶著殘酷的厲色:「妖王不會任你休養生息,這十五年不過是留我們苟延殘喘的刑期。那把大刀遲早都要落下。屆時他對人境瞭若指掌,我們對妖境一無所知。你拿什麼抵抗?先生還能再庇佑人境幾次?」

  他簡短幾句話,猶如往滾燙的烙鐵上潑下一盆錐心刺骨的冷水。

  「陳冀,這十五年來,卻不是只有你飽受煎熬。」

  「你固守一隅,熱血空流。你以為守住界南,就可以守住人境太平,你太天真了。」

  陳冀兩眼酸澀,沁出濕意,凝望著紀欽明,良久才闔目一閉,僵硬將視線挪開。

  天光在水面上徘徊,映入他渾濁的眼睛。廣莫的天地在他雙眼中僅是一點微渺的光。

  光華被濃密的長睫所遮掩,陰影覆蓋下,眼底僅剩一片暗沉的林蔭。

  林別敘沉吟著,低下頭,用他那一貫無所用心的態度,笑道:「我同你說的可是真話,我再好心提醒你一遍,而今兩境封鎖,我與先生就如天上之日月,他消我漲,他升我落,不得共存。你若是想做人境的劍主,該與我是仇敵。」

  傾風翻他一個白眼,說得振振有詞:「先生都不與你敵,關我什麼事?你少給我胡亂添麻煩,倒黴事我才不幹。」

  林別敘不出所料地點點頭:「從你嘴裡聽見這話,倒不覺得奇怪。」

  傾風從地上薅了把草,覺得他今日興致不錯,手指隨意纏著草絲,抬起下巴說道:「我這人是少點見識。你怎麼生出來的?」

  「你這話問的。」林別敘聽著頭疼,「你怎麼不這麼問先生?」

  傾風率直道:「不敢。」

  林別敘也不與她計較,站在細風裡,光影隨他踱步在腳下流轉,選了個開頭,回憶道:「我生於少元山,初初得道時因生機太弱,而天地知識又太過龐統,處理不了,反顯得懵懂無知,如三歲稚兒,極為蠢笨,也不常說話。好在我命大,被我養父收養。」

  「他是人族,一個很普通的人。」林別敘思忖片刻,又改口道,「或許也不普通。」

  傾風聽得正起勁,樂意與他捧場,接得飛快:「哪裡不普通?」

  林別敘說:「窮得不普通。」

  傾風:「……」

  她面無表情地把手中幾截斷草灑進水裡。

  林別敘見她一臉吃癟的表情,得意笑了一下,接回原先的話題,那笑容便很快隱沒了:「他是住在邊境的人奴,每日辛勞耕作,圖一口雜糧飽腹,養我很是艱苦。我生來時便有數不盡的人想要殺我,他隱約猜到我是白澤,還是替我瞞下身份。」

  傾風抬手打斷,不解道:「他們為何會想要殺你?」

  「因為妖境還有不少百姓在等著歸家。在他們眼中,我出世便是個錯誤,意味著妖族在興盛,人族在衰亡。尤其是十五年前,妖王掌控了打破天地屏障的秘法,能自由穿行於兩境。他們便更想殺我而後快,以折損妖族的氣運。」林別敘說著多瞅了傾風一眼,示意她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

  傾風擺擺手,架起條腿,托著腮讓他繼續。

  林別敘在她對面不遠找了塊石頭坐下,盤起腿,手肘搭在膝蓋上,與她四目相對。用一種恬淡到漫不經心的語氣說:「我十多歲那年,具體什麼時候已經不重要了。有隻小妖意外淪落到邊境,我目睹幾人要對他虐殺,出手阻止。幾人不予理會,我意外將其打傷。我覺得自己沒有錯,不肯反省,我父親對我大失所望,覺得我終歸是隻妖,會站在妖的立場,來日必成大患。於是他舉起鐵鋤,想要殺我。可惜我在妖境受天道法則庇護,他一擊之下只差點砍傷自己。」

  傾風聽得心生悵惘,頭稍稍抬正些,矯正了自己吊兒郎當的姿勢。

  林別敘不知私下回顧過多少次,才將這一段陳舊悲哀的往事打磨得平淡如水,說起來有如置身事外。

  「他為了殺我,將我綁縛,帶去少元山。那年冬天風寒雪烈,片片如亂舞梨花,他只有一身單薄布衾,帶著我長途跋涉,還沒上到少元山,人已經凍死在半道。我冷眼看著他死在路上,死前還在低喃,『請先生誅殺此妖。』。」

  林別敘笑著搖搖頭:「他養我十多載,臨死前搏出命去也要殺我。可惜了,當我真的到了人境,站在先生面前,先生卻選擇留我生路。」

  傾風一臉莊肅,張了張嘴,有話想問,見他語意未完,又咽了回去,沒有打斷。

  「先生問我為何而來,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又問他,『究竟何為天道、何為人道,又何為妖道?』。」

  林別敘用指腹撫過一旁高長的野草,下垂的寬袖壓彎了脆嫩的草葉。

  「先生對我說,我觀天地真理,諸世萬妖,卻不知何為傷心,自然也解不了『道』。讓我此後隨他修行,自尋答案,我便一直待到了現在。」

  傾風聽著這個問題覺得已有點玄乎了,是誰要來考她,她會忍不住大罵「狗屁」的東西。可這念頭對先生有點不敬,於是只憋在了心裡。

  林別敘抬眸看她,說:「別抓耳撓腮的,想問就問。」

  傾風迫不及待開口:「絕塵師弟是不是早知道你是誰?」

  林別敘說:「天下間,原本只有白澤可以壓制龍脈的妖力,之後是他,所以你以為他是什麼人?」

  「哦……原來他才該是刑妖司的大師兄。」傾風恍然大悟,緊跟著唏噓道,「那他們謝氏兄弟可真是得天獨厚。一個有拔劍之資,一個是白澤遺澤。只可惜一個轉投妖境,另一個成了劍鞘,連身份都叫你給頂用了。」

  林別敘頷首附和:「所以際遇二字,有如辭樹落花,飄浮難料啊。」

  傾風按下心頭感傷,又問道:「那你是怎麼忽然到人境來的?總不是跟狐狸一樣,走著走著掉過來的?」

  「嗯?我沒有說嗎?」林別敘補充道,「我也不知道。當時我就站在我父親身邊,還沒把他埋了,人就被丟過來了。不過我曾聽人提過,少元山上關著一位領悟龍脈遺澤的人族,想必就是他幹的吧。」

  傾風詫異道:「龍都快死了,還有人能領悟它的遺澤?」

  林別敘玩味地重復著那兩個字:「際遇。」

  「際遇、際遇!」傾風口氣發酸地道,「不像我,連個遺澤都沒有。」

  林別敘不以為意地道:「你羨慕他做什麼?」

  他身體前傾著湊近過來,朝傾風伸出手,眸光深邃而炙熱,邀請道:「我生來就壞,無甚所謂。妖族得道也好,人族得道也罷,我都不感興趣。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應天道而生所求為何。如果你能告訴我答案,我助你登位。」

  傾風眉梢輕挑:「什麼登位,說得好像你要捧我做皇帝一樣。」

  林別敘笑出聲道:「皇帝哪有劍主來得威風?」

  傾風拍開他的手,乾脆俐落地說:「我不要。」

  林別敘唇角的笑意就那麼凝固在臉上,帶著分荒謬的語氣道:「你不要?」

  傾風站起身,趾高氣昂地說:「除非你求我啊。」

  「我求你?」這筆舊賬不知隔了多久還被翻找出來,林別敘被她的小肚雞腸氣笑,「那還是算了吧。我等你下次有了危險再來問你。反正以你的脾性,這樣的機會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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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澤:你為我出山

  林別敘: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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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別敘:我為你出山

  傾風: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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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五章 劍出山河(九十五)

  傾風對他的回應嗤之以鼻,轉了個身,林別敘這廝忽然神出鬼沒地飄她前頭去了,傾風不防險些撞上,一抬眼便是對方微斂的眸光,還能聞見他身上隱約的水氣。

  「不打聲招呼就要走?」林別敘略帶譴責地道,「好失禮啊,傾風大俠。」

  傾風按著他肩頭將他推開:「我勸你,最好是對我溫聲細語,吹捧著我點,否則我一個不高興了,找別人說出你是白澤的本相,想殺你的人,要從山門一路排到否泰山的峰頂。」

  林別敘被她這句威脅逗笑,指正道:「刑妖司裡的人加起來都沒有這麼多。」

  傾風在嗆聲上所向披靡,跟另長了個腦子一樣,難逢敵手,脫口就是一句:「棺材板裡的也得跳出來啊。」

  林別敘被噎得語塞,默然權衡了幾息,大抵是覺得與傾風慪氣太過不值當,說:「罷了,我今日慷慨,為與傾風大俠釋嫌,先退一步,主動送你一道劍意。」

  傾風見有好東西能領,從善如流地坐了回去,嘴裡還沒拐過彎兒來,缺了點對物主的尊敬:「你怎麼也有劍意?近日這東西怎麼一道道地往我這兒送?」

  「白澤自悟道起,便能得一道劍意用以傳教。只不過我從未見到有持劍之資的人,所以不屑於展露。」林別敘面上帶著種傲然自持的神色,從高處投下視線,委婉斥責傾風這人多少有些不識好歹。

  「若是在妖境,即便是妖王領著他的幾員大將排隊來求我傳教,也不定能得這個機會。你能蒙兩位白澤傳道,怎麼倒還看不上眼?」

  傾風忙像模像樣地抱了個拳,禮貌謙虛道:「別敘師兄這樣揣度可真是冤枉,我哪裡是看不上眼。只是你們總送我一二三道劍意的,又不讓我拔劍,這不是撩撥嗎?別說山河劍了,我手上連把普通的劍都沒有。光會在腦子裡練劍有什麼用?不如你先送我一把?」

  她說這半天,林別敘光聽見算盤噼裡啪啦地響了,主意全落在最後一句。當自己沒聽懂,只答道:「究竟何人可以執劍,百多人有百多人的說法,端看你相信哪個了。指不定當你領悟了四五六劍意的時候,它就出來了呢?」

  傾風一臉虔敬地聽課:「那別敘師兄是什麼看法呢?」

  林別敘對她這態度顯然很滿意,眉眼跟語氣俱是柔和下來,真像是個對師妹諄諄善誘的好兄長,說:「別敘師兄也不知道啊。不過妖境鑽研此道多年,曾有個說法,說是想成劍主,資質、意志、國運、錘煉、白澤、龍脈,缺一不可。執掌國運之劍,近乎貼合大道,是要襲承兩族千萬年底蘊,自然沒有將就的說法。」

  「妖境也在研究劍主?」傾風好奇道,「妖境也能出劍主嗎?」

  林別敘指了指自己,正色道:「連我都能應運而生,而今妖境的氣運可是比人境要強盛,還比人境多出一條龍脈,他們想擇選一名劍主有哪裡奇怪?何況妖境想出劍主,要比人境更為迫切。甚至該說,已到了瘋魔的地步。」

  傾風怔然,又還帶些不解。眼珠轉了半圈,再次專注地看向林別敘,歪著頭無聲向他詢問。

  林別敘反問她:「你以為人境又為何想出劍主?」

  傾風對這個問題尚有些懵懂。似乎人人都知道,全當作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所以反倒無人爭討,也無人同她解釋。光顧著往她身上寄予厚望,推她上位。

  她自己也以為自己知道,可真到了要敘說的時候,才發現她可能沒抓住真意。

  她心裡想的是,那麼厲害的東西,當然是能有就有,沒有也爭取要有。這樣妖王來了才可以一劍把人掄回少元山背面去,否則就得認命挨揍了。

  不過觀林別敘神色,傾風也知這想法天真得有點丟人,當即抬手撓撓眉毛,裝傻充愣,閉緊嘴不出聲。

  林別敘輕抽了口氣,沒料到自己隨意一問,她竟是真的不懂。心下不由怨念了陳冀兩句不靠譜——他這窟窿洞比鍋還大的漁網能撈出這麼個成器的徒弟來,可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人境氣運未絕。

  林別敘忍住脾氣,立在潭邊與她說明。

  「山河劍出,意味著一國之運承天道偏愛。轄地風調雨順、六畜興旺。是以人境雖受妖族征伐,可才不過短短十五年,界南周遭的城鎮已恢復往昔平寧。除卻那群因家眷戰死仍難釋懷的親者如今髮鬢染白,還會哀思神傷,尋常的百姓又有多少記得當年災禍後的凋敝衰微?」

  他抬起手,湖面上波濤驟起,細水如潮,迸濺出一簇簇銀色的水花。

  魚群紛紛躲入深潭,枯葉也被捲入水下。

  「可是妖境呢?妖境多年受龍脈煞氣浸染,地薄物貧,疏荒寂涼。苦熬百年,才終於等到龍脈煞氣有所收斂。即便如此,每年天災洪澇仍是不斷,百姓終日勞作,顆粒難收,餓死無數。或有大風狂浪起興,所過之處如枯井頹巢,瘡痍滿目。全靠大妖庇護,才能謀得一線生機。諸多人族百姓,要仰妖族鼻息。因此治下民眾對五百年前被分斬至妖境,至今恨意難消。今朝又逢龍脈垂危,卻是連這種災禍不絕、求天垂憐的日子也要難保。他們想求劍主,不過是為自救。」

  傾風聽得心緒難平,右手的指甲在肉裡摳出一道深凹的痕跡來,嘴裡小聲呢喃道:「妖境,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妖族以修成人身為尊,你們人族畏懼妖族,卻又不肯正視妖族。」林別敘垂下手,那些躍動的水花重歸平靜,可水面餘波久久不止,彷彿一場無形暴雨剛肆虐而過。

  他目光沒落在那層層波紋之上,而是虛眺著遠處模糊的山線,像要穿透寰宇,凝望妖境,聲音低沉道:「妖境,是個禍結釁深的地方。」

  他這高深莫測的模樣沒維持多久,轉過頭,又來招惹:「你這人喜好招風攬火,若去了妖境,正好合適。」

  傾風瞪他一眼,心頭那點愁緒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間,將不滿發洩向邊上的雜草,說:「什麼叫我喜歡招風攬火?從來是麻煩找我。這詞該送給你才對。」

  林別敘伸出手,不知想做什麼,被傾風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頓在半空,隨後在傾風戒備的注視中,引著她的手繼續往前探去,將她肩膀上的一根草碎拂了下去。

  聲音隱約含笑道:「我頂多招風,可不攬火。」

  傾風悻悻鬆開手,又在身上其它地方潦草拍打了遍,靈活的腦子偏在此刻跑錯了路,覺得他這句話有些微妙,怎麼應都不大對勁。

  心道真是美色誤人,險些著道。這人好生陰損。該不會他才是九尾狐的族裔吧?

  交錯四起的水聲同那些繁雜思緒一般的亂七八糟。

  日頭傾斜,將陳冀的長影斜斜投入溪水,映在長著苔蘚的白石上,任水流緩緩沖刷。

  「即便妖境有龍脈,能穿行兩境。」陳冀聽見自己粗啞的聲音,正竭力保持著平靜,「這跟傾風又有什麼關係?」

  紀欽明道:「憑你資質,你能撼動劍意,為何不能執劍?傾風能撼動劍意,又為何不能執劍?因為缺一道龍息。」

  他不去看陳冀的臉,視線緊追著一尾逆流而上的小魚,徐徐說道:「妖境沒有白澤,人境沒有龍脈,陳冀,送傾風去妖境吧。送她去妖境,才能破眼下的死局。」

  那尾細小的游魚卡在一條石縫中,在陰影裡不見了蹤影。

  紀欽明才轉過視線,對陳冀輕聲勸道:「他們不會殺她的。妖境也想要劍主。妖境現下無一人能得白澤傳道,如果傾風願意為他們拔劍,他們只會求傾風長生。」

  「不是她想不想,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你這猜測本就無憑無證。就算傾風真的只缺一道龍力就能拔出山河劍,後果也不過是同那個領悟出龍脈遺澤的人族一樣,被困鎖妖境寸步難行!如何回來?」陳冀說著,情緒難掩激動起來,「你要讓她隻身一人,去抵擋整個妖境?她是肉體凡軀,不是什麼仙神!你如何能夠料定,這不是一計昏招?屆時人境怎去……」

  紀欽明打斷他:「二哥在妖境!他捨盡榮辱,隻身前去妖境十五年了!你在界南鋪道,你怎知他不是在妖境鋪道?而今局勢,各自爭命,哪裡容得你事事穩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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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六章 劍出山河(九十六)

  陳冀站在潮濕的水邊,嘴唇卻乾得發裂,稍一用力說話,便要崩出傷口。所以每一個字,都仿似帶著股血腥的味道,在漫長的忖量後,才從喉嚨裡擠出。

  「我要知道你有幾分真心。而不是全憑你說。」陳冀一字一句道,「這些消息你從哪裡來?」

  紀欽明看著他,眼皮半垂,眸光幽沉。似有些無力;又似藏了太多東西,所以帶著種無盡的淒冷。

  陳冀偏了下頭,與他視線對上,有點讀不懂他的眼神。心裡沒由來「突」得一聲,有種說不出的慌亂,覺得不詳。

  他的直覺從來敏銳,不等他釐清這糾纏的雜絮,紀欽明已從袖中滑出一柄鋒銳的匕首,握在掌心,出手如電,不帶半分猶豫——朝自己右手狠厲砍了下去!

  寒芒浸人,陳冀只來得及眼皮抽搐了下,就看見半截斷臂飛了出去。

  什麼三魂七魄,什麼陰謀算計,都隨之分飛了出去。

  血液噴湧而出,一半灑在石子上,一半灑進溪水中。

  石頭上的血液被熱度一烘,鮮紅得刺眼。而溪水裡的血漬很快被稀釋沖淡,朝著下游滾滾而去。

  傷口處還在滴滴噠噠地往下淌血,那聲音比奔騰的水流更震耳欲聾。仍帶著刀鋒的餘勁,漫天卷地。

  「紀欽明!」陳冀一剎那頭腦炸開,僅剩空白,紅著眼嘶吼道,「你真的瘋了嗎!」

  紀欽明阻住他上前,丟下匕首,抬手示意他站著別動,飛速在身上點了幾個穴位,止住傷勢。

  陳冀生平極少有害怕的事情,從界南到京城,兩地一路,他走過幾遍,什麼驚怕都在路上抖盡了。肩膀上頂著無數的職責大義,頂多再加一個傾風,便背不動了。其餘的事情,樁樁件件都比不上這些,縱然境遇起落千萬程,也驚不起死水的浪潮。

  可是此時對著地上的那根斷臂,他下意識別開了視線,久違了十數年的恐懼如鬼火般復燃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出口,嘴唇顫動著,想說:「我不是要你自殘。」,又想說,「何必如此?」

  「你不懂。我們皆有圖謀,要捨得什麼去,才能換得什麼來。」紀欽明忍著痛楚,說話全是氣音,極力保持著氣息平穩,用不住戰慄的左手捂住傷處,說,「我比不得你,卓絕千古,我只有一身血肉,能稱得上有用。妖王求我什麼?不過是我的權勢、我與陛下相連的血脈,好叫他能褫奪先生的權柄。」

  陳冀還沒回過神來,聽著他說話,那字字句句能進耳朵,卻進不了腦子。唯有一雙眼睛沖著血,木訥地盯著紀欽明。

  紀欽明撐著氣力笑了出來,面無人色的皮膚似已近枯朽,可因疼痛而突起的青筋根根分明,血液在裡頭凶猛湧流。

  「你不是要問,我從哪裡得知?他們起初自看不上我。我年老、力衰,不好誘騙,他們先看上的,是我兒懷故。」

  「懷故的遺澤就是他們幫忙修行出來的。他天資不行,身體不佳,我從不指望他能領悟出什麼大妖的遺澤,其實也不指望他要進刑妖司,為我幫襯。可是他年少氣盛,經不起激,受不得辱,事事要爭先,不肯屈居人下。被同窗說句不敵,那就一定要做。非得習武。」

  陳冀年輕時也張狂,少年人哪個不輕狂?紀欽明見過的狂徒一籮筐都裝不下。連他自己不經事時,也有種日月可摘的桀驁不馴,到後來才懂得地厚天高。

  聽著紀懷故大言不慚,紀欽明沒當回事,更分不出閒暇多管,僅是訓斥幾句,讓他把握分寸。想著等他摔跌幾次,就能明白現實的路有多長、有多硬,不是他這毛頭小子可以放肆的。

  傷口的血慢慢停了,紀欽明的手還按著不放。那強烈的疼痛黏連著血液,叫他疼得大腦發鈍,才能自我麻痺地真相剖出來,說出去。

  「沒經歷過世面的年輕人,比河裡的魚還笨,以為天下人恭維他,都是好人,一甩鉤就咬上了,何況還有餌?」紀欽明眼神陰冷,唇邊笑容帶著怨毒,有點站不穩,脊背微彎,低著頭顱,「他們混在懷故身邊,說要扶他做劍主,能叫他更近一步。懷故領悟出無支祁的遺澤,正是孤高自負,誰人的勸誡都聽不進去。傲世驕矜、目空四海,不接受他人違逆。連在刑妖司,也想要鰲裡奪尊,做頂上之人。」

  「可他沒那樣的本事!」

  陳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紀欽明說得疲憊,吞咽一口唾沫,重重喘了幾口氣,才能接著道:「唯能依附那幫狗賊的幫持——等我發現,已為時太晚。他早被施了煉製傀儡的禁術,身上妖性難除,自己不知,尚與那幾個孽畜牽連甚廣,涇渭不分。只還將我放在眼裡,私下與我透露出消息,我才知道幾則妖境的隱秘。」

  他咬得舌尖出血,說這話時,帶著咬食骨肉的痛切:「撒不得骨頭,哪裡能引來野狗?」

  陳冀直挺挺站在烈日下,臉頰被曬得微微發紅,汗漬在薄衫下不住沁出,可身上竟攢不住一點溫度。

  血肉深處的骸骨裡透著一股森然的涼意,叫他在這豔陽當空的正午覺得發冷。冷到要打寒顫。

  紀欽明說:「妖王想要懷故的軀殼做傀儡,心神都用在他身上。許是真想培養他做一代劍主,於是送他進刑妖司,為他引龍息。等它日能得白澤青眼,離執劍半步之遙,再奪他心智,登臨人境。好生大費周章,不惜將身邊的臂膀都派了過來。察覺被我發現,與我道出些許實情,用龍息同我交換,間雜諸多謊言,試圖拖延我舉動。」

  陳冀不知該用什麼情緒去問:「所以霍拾香的父親,也是你指派的。」

  紀欽明痛快應下:「是我。我等都是浮萍客。」

  他垂下手,本已凝固的傷口又被他撕下一層肉來,血液染滿他半身,衣服深深淺淺,好似半隻腳墜入地獄。臉上被噴濺出的血珠乾涸了,襯得他表情晦澀難明,又猙獰森怖。

  「他們不將我放在眼裡,以為我什麼都不懂。我與張尚書合謀,辨識幾人話中真偽,雖沒探尋出兩境出口,但也窺出了妖王陰謀。」

  他知道陳冀想問什麼,不用對方開口,扯動嘴角,無比艱澀地道,

  「懷故已無藥可救,近成傀儡。他們以為我顧念親情,不敢動作,會束手作縛,卻不知我這人心性涼薄。我不能留他,亦不想打草驚蛇。這世間確實無人敢殺我兒,思來想去只有你陳冀。所以我將他送去界南,沒料到,最後是你徒弟殺了他。哈。」

  他說到後面,尾音裡又出現了最初那種詭異的笑聲。這回笑著笑著憋出淚來,與額頭流下的冷汗混在一起,將血漬打濕,糊了滿臉。

  紀懷故雖有千般不是,可對他最是憧憬。在他面前乖巧懂事,滿懷孩童對父親最純真的孺慕之情。所以聽他指使,輕易叫自己送了性命。

  說是傾風殺的人,實則是他遞的刀。

  屍體運回上京後,紀欽明親手將他下葬,一抔土一抔土地往上埋,直到見不著那張痛苦扭曲的面龐。

  立起石碑時,他站在墳前,恍惚以為自己也不過是塊高壘起的沙堆,忽而來了一陣颶風,於是什麼都不剩。

  他也不過是一堆人形的骨灰。

  夠了。

  總算要結束了。

  「懷故死了,他們不想前功盡棄,又來轉投於我,花言巧語百般蠱惑。呵,倒也算是殊途同歸。」

  他深吸一口氣,將浮現出的情緒再次壓沉下去。說得平靜,將後事都安排好,猶如死過幾回,沒有半分留戀。

  「你什麼都不必做,將我扔回王府。當是我自斷一臂逼你就擒,順勢送傾風離開上京,讓他們引她去妖境。趁機找到兩境通道,能毀則毀。等傾風回到人境,妖王要借我軀殼臨世,再讓她殺我證道,奠她人境聲名,亦能折損妖王半生修為。」

  陳冀聽得心痛如絞,手中長劍輕顫,嘴巴幾次張合,欲言又止,只抗拒地吐出一句沒用的話來:「何至於此?」

  紀欽明看著他,聲音漸輕,搖頭道:「陳冀,你總是太心軟了。你徒弟比你要好,懂得決斷。可她還是差一點,天真成不了事,你該放她去見識這人世的險惡。」

  她背後注定要有跗骨的陰暗,腳下注定要踩骯髒的污泥,劍上注定要流淋漓的血。

  然後才能趟過千山、越過萬阻。

  這是無法的事。

  光憑仁慈,護不了她左右。

  今朝的荊棘,他替她平了。

  紀欽明耳邊是幻聽,一如陳冀當年對他說的那句——

  「這是我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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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七章 劍出山河(九十七)

  十五年,近十六年了。

  從界南回來之後,紀欽明日日思、夜夜想,都不明白陳冀年輕時的那腔孤勇。

  聽不進任何一聲勸,又說不出任何一份理。把持著一腔不堪大用的愚魯,發洩著得不償失的意氣。

  直到他境遇相同,也到了蒼生百姓命繫他肩頭的關口,才懂得「道」字一字的滯重。

  不在於外人覺得值不值,而是行到末途了,站在他的位置,只能看見這條路。

  不能屈膝、不能後退、不能回頭,於是只能咬碎牙地往下走。生出一點帶有悔意的觸角,便大刀闊斧地往下斬,將所有的恐懼跟愧慚,都推擠到死前的最後一口氣上。

  他虧欠誰的賬,只能等他到了地獄再還。

  「你不必告訴她。」紀欽明的神智搖搖擺擺地吊著微弱一絲,臨近暈厥的聲音虛得打飄,「她身邊耳目眾多,演不好這齣戲。而且她與你相像,未必會承我這份情。」

  「她是不會承你這份情。」陳冀手腕抬了下,長劍斜到一半,還是垂了下去。風將他的長髮掀到眼前,花白的一片。他閉上眼,鄭重其事地道:「若真有那樣的一日……我會親手殺了你。」

  紀欽明臉上扯出個笑,直直倒了下去。

  上京城外的土道上,行人分立兩側,好奇地看著一隊整肅人馬從中間匆促跑過。

  陳冀迎面遇上出來尋人的兵衛,將手中提著的人往地上一丟。

  紀欽明沉重的身軀落了地,只撲起一層細沙。

  「主子!」

  一行人失聲大叫,急奔而來,小心扶起紀欽明,查看他的傷勢。

  見他右臂空了一截,顫抖著不敢去碰,當下失語地尖嚎兩聲,回過神來,目眥盡裂地對著陳冀道:「陳冀!你仗自己一世英名凌人太過,此仇絕不罷休!天下還不到任你肆意妄為的時候!」

  陳冀面無表情地看著幾人,視線從他們身上掠過,無視了他們叫囂,倒提著劍自顧地往城門走。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長陽萬里,孤影一人。

  否泰山上平靜如舊。

  傾風回到小院時,傍晚的天色已陷入灰沉。

  陳冀一貫喜歡亮堂,早早就會在房間點燈。傾風沒從牆隙裡看見光色,以為他還沒回來,推開門,看見花窗框出的方形光幕中投映著一道消削的黑影,才發現他在。

  陳冀就那麼石化般地坐著,不知坐了多久。滿頭雜亂的碎髮漫天伸展,像他庸人自擾而滋生出來的惆悵。

  傾風放緩腳步走過去,臨近他身邊時,聞見了一股濃鬱的血腥味。

  傾風不著痕跡地繞去牆邊,抬手點了掛在壁上的妖燈。借著驟然明亮起來火光,看清陳冀身上斑駁的血痕。

  有深有淺。脖頸上蹭著的一抹已經乾竭,顏色呈現黯淡的褐紅,可見已有一段時間。

  從回來到現在,陳冀連臉都顧不上擦一把,整個人覆滿風霜,入定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參悟著不可得的道理。

  傾風在他肩上輕輕一推,叫道:「師父,你怎麼了?」

  「沒什麼。」陳冀動了一下,挺起肩膀。身體像什麼積年繡蝕的器件,骨骼關節一經掰動就嘎吱作響。

  他強行提起一股精力來,從沉沉死氣中撈出自己未朽的部分,擺在傾風面前,與她如常閒聊:「我在想一首詩。」

  傾風在他對面坐下,問道:「什麼詩?」

  陳冀不過是在出神而已,無數紛亂的思緒裡挑不出一條有用的,本來不想回答,但見傾風關切地看著自己,還是有感而發地念了一句:「『往來千里路長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傾風聽他一句怨悵裡百味雜陳,也想找首詩來寬慰他一下,得益於最近確實念過三瓜倆棗的書,順著一捋,還是能裝模作樣地背出幾首。

  可將句子在肚子裡滾了一圈,覺得對詩場面可謂詭異,與他們師徒二人實在不搭。最後只悶聲道:「哦。」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沉默下來。

  窗戶大開,牆上的兩條影子在顫動的火焰中不住搖擺。

  傾風手指在桌上來回敲動,停住的時候,二人異口同聲道:

  「師父,我想去妖境。」

  「你要不要去妖境?」

  陳冀聞言愣了一下,今日的反應顯得尤為遲鈍,傾風已笑出聲來:「我們師徒二人真是心有靈犀,那還有什麼問題?」

  陳冀沒讓她蒙混過去,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暫時壓一壓,搜羅出一把理智,問:「你為什麼忽然想去妖境?」

  「也不是一定要去妖境,只是我盤算了下,覺得答應紀欽明的買賣不虧,姑且看看他要引的是什麼品種的毒蛇。打得過我就順道殺兩個,打不過再隨他們去妖境。何況,我總不能永遠龜縮在京城不出門,他們如果真要殺我,哪裡能防得住?答應紀欽明,起碼還佔個主動。」傾風笑道,「師父,我這把劍離了您是利是鏽,正好找人試試。只可惜還沒坐過京城的畫舫,下次回來不知又要哪時。」

  陳冀想,自己是嘴笨,今日好幾次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一張嘴跟啞巴了一樣,只能帶著深曲的遲疑跟愧疚,凝視著傾風,然後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傾風長大後就不讓他摸頭了,今日大方地忍耐下來,等他收回手,煞有其事地討論道:「我如果要把林別敘也帶過去,你說先生能讓嗎?」

  陳冀糾結的臉上疑色更重,兩條眉毛幾要皺到一塊兒,堆砌出層疊的皺紋:「你帶林別敘去做什麼?先生只他一個弟子,是個讀書人,跟你不一樣。」

  傾風說:「讓他給我擋刀啊!他自己答應過的。」

  「你怎麼那麼欺負人?」陳冀拍著桌子,氣結道,「人家細皮嫩肉的,你讓他跟你一起去刀尖上打滾?你怎麼有臉面?」

  傾風不服氣道:「我怎麼了?我也細皮嫩肉的啊!起碼我臉皮沒比他厚。」

  陳冀知道她是想為自己轉移心神,可此刻心力交瘁,大腦裡如同灌了千斤的鐵砂,沉重不堪,跟不上她的插科打諢,勉強笑了笑,乾巴巴地應道:「難說。」

  他不想在徒弟面前表現出什麼多愁善感,站起身,出去打了桶水,將臉上的血漬擦洗乾淨。

  傾風跟在後面,不忍見他這樣鬱鬱寡歡,腦海裡忽然冒出個刺激的想法,怎麼都摁不下去,裝作心事重重地叫了聲:「師父。」

  陳冀回過頭,莫名不是很想聽後面的話。

  每次傾風這樣一本正經地問他問題,無不是平地驚雷似的重擊。

  他今天真的有點累了。

  果不其然,傾風這廝眼珠一轉,捏著下巴苦思道:「你說,如果對一個聰明人有了好感,那到底是喜歡他的聰明呢,還是喜歡他這個人?」

  陳冀手上的巾帕掉回盆裡,濺起一圈水花,而他身形凍在原地,臉色劇變,一時間比牆上的妖火還要幽綠。眉宇間那股憂鬱的神情頃刻蕩然無存,好半晌才找回聲音,驚恐地道:「你看上先生了?!」

  傾風也是一驚:「你怎麼會有這麼大逆不道的想法?」

  是可能的,這活祖宗。

  陳冀聽到答案,多少鬆了口氣,離家出走的壽命又好懸地回了身體。

  他被這活祖宗嚇得三魂出竅,循著本能答了一句:「喜歡聰明人那不是尋常?世上有幾個喜歡蠢的?你見有幾個對狐狸傾心?」

  傾風見他手都在抖,沒好意思繼續往下說,囫圇點點頭,結束了話題。

  陳冀自己過不去了。潑了水回來,直接端著盆進屋,神不守舍地放到桌上,開始繞著牆壁打轉。

  走路也心不在焉,兩腳跟打結了一樣,差點把自己絆倒。

  他打了通腹稿,又給自己做了很大一番心裡建設,端出自認為慈祥的、寬容的態度來,一步三晃地走到傾風屋前,倚在門框上,問:「你喜歡他什麼啊?」

  傾風:「……」

  傾風在翻找換洗的衣服,見他一副天塌地陷還故作鎮定的表情,沒忍住滿腹的惡劣,摸摸耳朵,佯裝思考,認真說:「我喜歡他的手,也喜歡他的聲音。有點金聲玉振的味道,說的比唱的好聽。」

  陳冀聽著這形容覺得有點離譜,但無暇糾正她這話的錯誤,表情莊肅道:「莫喜歡這些虛的。」

  傾風補充道:「也喜歡他的臉。如荼如玉,松形鶴骨。沒見過那麼氣質清逸的人。」

  陳冀一聲長嘆:「美色誤人啊。」

  他焦躁不安地換了個姿勢,又問:「他有錢嗎?」

  傾風說:「我不知道。想來應該不缺吧。」

  陳冀說:「金錢這種俗物,太多其實也沒用。」

  傾風沉吟著:「也可能不多,平日不怎麼見他花錢。」

  陳冀飛快改口說:「連金錢這等俗物都沒有,他還能有哪裡好的?」

  傾風忍俊不禁:「師父,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

  陳冀煩得都要升天了,見她還一副嬉皮笑臉的笑臉,更是惱火。抓了把頭髮,克制住打人的衝動,覺得當下這狀態不宜與傾風探討如此重大的問題,賭氣地丟下一句:「睡了!」

  合上房門出去洗漱。

  然而這一夜陳冀無從安睡,連帶著傾風也受到牽連。

  傾風躺在床上,半夜已入夢鄉,忽然被陳冀拍著窗戶叫醒。

  對方一臉陰鷙地站在窗外,烏黑的眼睛透過暮色死死緊盯,又不說話。

  傾風兩眼朦朧,渾身發毛地問:「怎麼了?」

  陳冀思前想後,只把窗戶重新關上,說:「算了。」

  傾風:「……」

  一直到天色大亮,陳冀才有所消停,醞釀出一絲睏意,回房睡覺去了。

  傾風不敢留在院裡,怕把他吵醒,獨自一人上山閒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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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八章 劍出山河(九十八)

  傾風對萬眾矚目的感覺已習以為常,自來刑妖司起便頻頻體驗,對他人側目已能做到無動於衷,遇上幾個眼熟的同儕,還會主動點頭打個招呼。

  弟子們遠學不來她這種從容氣度,爬著坡的途中被她眼神一掃,有幾個甚至腳下磕絆,原地跌坐下去。鬧不清到底誰才是那個捅破了天的人。

  柳隨月正抱著自己的長棍打瞌睡,聽到周遭傳來騷動,抬頭見是傾風來了,從地上一蹦而起,朝她衝了過來。

  傾風往後退了兩步,柳隨月直貼上來,湊在她耳邊,猶猶豫豫地打探道:「聽說昨天陳師叔,將紀師叔的手臂給砍斷了?」

  陳冀昨天回來那一身血原來是這麼染上的,傾風聽到這消息不怎麼覺得意外,只是有些唏噓。簡單回了句:「是嗎?」

  柳隨月轉著手中長棍,惶惶不安道:「怎麼會這樣?這是惹出大事了啊!」

  她昨夜愁得輾轉反側,什麼爾虞我詐、同室操戈都過了一遍。覺得刑妖司內要起不太平,多年的傾軋相爭今日終於要轉為干戈。

  屆時朝廷的兵馬衝上山來,陳冀是要負荊請罪,還是負隅頑抗?

  傾風想必是不會認輸的,到時候衝到人前傲慢地來上一句,「砍就砍了」,雙方不得殺到昏天暗地?

  妖境還沒打過來呢,刑妖司先被人給拆了,好慘啊。

  柳隨月的臉色在青白之間不斷變化,沒一會兒就剩一副慘敗跡象,連自己的遺言跟遺址都選好了。

  見正主傾風反倒是滿臉淡然,長長嘆出一口氣,深刻體會到了師父那種恨其不爭的憤怒,也想揪起傾風耳朵,問問她到底在想什麼。

  傾風沒讀懂她這一波三折的心理活動,只被她略帶哀怨的眼神跟連綿不絕的嘆息刺激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好在謝絕塵過來了,及時救她出水火。

  謝絕塵看柳隨月一眼,閃過猶豫,覺得她應該聽不懂,委婉地對傾風道:「我隨你一起去。」

  傾風沒覺得二人交情已深到要同生共死的地步了,驚訝說:「你跟我去做什麼?」

  謝絕塵說:「我應先生之約來京,就是要為你護道,自然是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何況如果有機會,我也想找某個人問問清楚。這是我私心。」

  「唉。」

  傾風沒想好怎麼答,季酌泉跟他前後腳過來的,也說了一句:「還有我。」

  傾風問:「你去做什麼?」

  季酌泉沒想好理由,乾脆扯了個最蹩腳的:「湊個熱鬧。」

  傾風:「……」

  柳隨月聽著幾人打啞謎,似懂非懂,來回看了看,聰明地沒有出聲。

  傾風自己冒險,是什麼龍潭虎穴都敢去的,但不喜歡牽連旁人,從小到大也從沒什麼親友。聽他們堅定表態,心下是有暖意,抬手抱拳道:「多謝好意了,但是路途遙遠,我自去即可,不必相陪。」

  二人打定主意的事,不是來跟她推脫。

  謝絕塵不擅長與人爭辯,只堅持地道:「本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怎能放你一個人做?為何不必?我又不怕。」

  季酌泉乾脆換了個說法:「我與你同路而已。」

  三人交換了幾個眼神,各自對彼此脾性都有所了解,看著看著,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傾風乾脆不再相勸,朗聲笑出來,爽快道:「好吧,那就是同道了!不知這次有沒有機會,下次若正經去界南做客,我再請你們喝酒!」

  她伸出手,與二人擊了個掌。

  原本只有兩位姑娘在說話,柳望松不好靠近。現下見人都聚到一起,跟著過來湊熱鬧。

  聽了個半岔,不知這幾位大俠又準備去淌什麼刀山火海,就聽柳隨月這小蠢貨不嫌麻煩大地舉手,高喊道:「我也要去!為什麼丟下我!」

  柳望松忙將她手按下去,哂笑道:「你要跟著去幹嘛?那麼早就出欄啦?雖說過年是長胖了幾斤,不過還得再貼幾年秋膘。」

  「柳阿財!」柳隨月惱羞成怒,用長棍暴躁頂了他一下,「沒見著我們在談正事嗎?!你這人非得這麼掃興!」

  柳望松按住吃痛的左肋,嘴上仍不屑道:「能帶上你的都算不了正事。帶你去做什麼?添個三腳蛙呱呱呱的伴舞?」

  柳隨月氣得暴跳如雷,舉棍要打:「你這隻長毛雞有什麼好說我的!你皮又癢了是不是!」

  柳望松單腳跳著,挑釁道:「呱!」

  兄妹二人又要撕咬起來,傾風看得津津有味。轉頭見謝絕塵也在聚精會神地聽他們吵架,神色中有種難以描述的迷離與感觸,靠過去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好奇道:「你跟你哥也這樣嗎?」

  已有十幾年沒人提過他兄長,光是一個名字就令人避如蛇蠍,好似那幾個字都因他變得不堪,含在嘴裡便要髒了口。

  是以乍一聽到傾風詢問,謝絕塵第一反應是慌亂,唇上血色稍褪,看她半天,才詞窮地說出一個字:「……不。」

  傾風對他這強烈的反應有些不解,想了想道:「哦,他同你是可能打鬧不起來,對上我師父指不定就是雞飛狗跳。我師父在哪兒,哪兒就不安生。」

  季酌泉聽她說得這般輕描淡寫,不禁又多看了她幾眼,心說真是一脈相承的離經叛道。

  這師徒二人身上的黑水,九成九都是他們自己互相潑的。

  謝絕塵聽出她語氣裡並無惡意,冷靜下來一些,低聲回道:「我兄長……很溫厚,從不與我發脾氣。是我不講理居多,他總能容忍。」

  傾風後仰著端詳他片刻,沒想到「不講理」三個字能安在他身上,說:「看不出來。」

  季酌泉心下又道,以他們師門的標準,想必就是所謂的「不講理」,也已算得上兄友弟恭。

  畢竟砍斷兄弟手臂這樣的事,不管放到哪裡都很震撼的。

  柳隨月的長棍舞得虎虎生風,敲在地上發出喧天的巨響,追著柳望松跑了幾圈,出了滿身大汗。

  二人的叫罵忽然停了下來,整個廣場都變得寂然無聲。

  順著視線看去,就見陳冀脫了外衫從石階上走下來。

  那件老舊粗糙的布衣被他提在手裡,上身只穿了件白色裡衣,肩頭處的猩紅傷口便一清二楚地袒露出來。

  等他越發走近,後面的弟子看清他背後交錯的可怖鞭痕,不由尖叫出聲,被再後方的周師叔瞪了眼,才自覺失禮,低頭捂住嘴巴。

  傾風眼角抽動,忍住胸口的激蕩,強行讓自己刨除掉那些危險又奔騰的想法,只不解地想:師父不是在睡覺嗎?

  陳冀腳步不停,走得四平八穩,彷彿那些道猙獰傷口都不在他身上,面上更看不到一絲愧意。

  他從人群中找到傾風,半斂的眼睫一掀,淡淡道:「跟我過來。」

  柳隨月大氣不敢吭,等著二人走遠了,才過去攔住後方的師父,小聲問:「怎麼了?」

  周師叔搖搖頭,臉上是不願多說的深沉,一貫溫和的態度也冷了幾分,帶著點怨憤道:「被責回界南了。」

  柳隨月抓緊了手中長棍,無措道:「什麼?!」

  她看傾風不放在心上的態度,以為是沒事的。

  邊上弟子悄悄圍過來偷聽,周師叔也沒刻意放輕自己的聲音,何況這種事情如何能瞞?到底是會流消息出去。當下便聽了個分明。

  知陳冀跟紀欽明這二人是徹底交惡了。所幸沒波及到刑妖司與朝廷。

  可心情亦是沉痛,提不起半點勁來。

  當年到底是半個手足,不說天涯比鄰,怎會仇深似海?

  不都是為了家國嗎?緣何能到這等無可轉圜的地步?

  傾風一路跟著陳冀回到山腰。

  關上小院的門,進到屋裡,就要去查看他的傷情。

  陳冀不耐地揮開她手,說:「別看了,只是看著嚇人,沒真的動手。要陪他們演齣戲,我衣服都不捨得給他們打壞。」

  傾風半信半疑。

  陳冀回屋裡拿出自己的佩劍,抽出劍身,用袖子擦了擦,歸鞘後遞給傾風:「這把劍給你帶著。」

  「真的?」傾風登時喜出望外,嘴上還要虛偽兩句,「這多不好意思啊。畢竟是師父您的愛劍。」

  她伸手就要接,被陳冀打了回去,訓斥道:「兩隻手!為師借你寶貝,你給我小心點用!」

  「好好好,知道了!」傾風將手在衣服上擦了兩把,恭敬接過,隨意應承,「還給你時,盡量一個豁口都沒有!」

  陳冀聽得金剛怒目,當場想反悔把劍給搶回來。

  他用了那麼多年,一個豁口都沒有,這混蛋只借用一會兒,還盡量?

  陳冀搬了張椅子坐下,才想起來還有好些事情要交代,昨夜被這小混球打亂了章法,連正事都忘了說。

  他抬手壓了壓,示意傾風過來。

  傾風抱著長劍愛不釋手,雖然劍身過長,對她來說不算趁手。

  可是它貴啊!

  陳冀不指望她能正經聽話了,抿了口水,捋好思路,高深莫測地開口道:「你知道,為什麼會有妖族能夠穿透兩境的屏障,到我人境來犯事嗎?」

  傾風答:「我知道啊。」

  陳冀已滾到舌根的話又被迫吞了回去,瞠目結舌道:「……你怎麼知道的?你聽明白我問題了嗎?你先把東西給我放下!沒個體統!」

  傾風不情不願地將劍按到桌上,坦誠說:「昨天林別敘告訴我的。龍脈的遺澤嘛。還說妖境有種說法,想成為劍主,龍脈白澤什麼亂七八糟的缺一不可。不過只是傳言,聽個樂,不定準確。」

  往常聽見這名字,陳冀不覺得有什麼,畢竟那是刑妖司的大師兄,平日為人答疑解惑,被頻繁提及也屬正常。

  可是昨夜剛被傾風石破天驚地嚇了一把,現下對什麼都覺得可疑。

  昨晚傾風還說什麼來著?

  哦,說林別敘要給她擋刀。

  好小子!

  看著驚才風逸的,這是正經人能說的話嗎?

  昨天還獨自約傾風出去,把他要講的話都給講了。

  陳冀從沒想過,自己家的魔頭還能看上別人家的白菜,心裡沒個準備,更生不出什麼喜悅。

  雖然說是個魔頭,偶爾混賬了些,養得也不算怎麼精細,可無論如何都是他如珠如寶捧大的。

  砸了那麼多丹藥,養那麼多年,才長了這幾斤肉,真要換算過來,約莫比金子還貴。

  陳冀默然片晌,心中考量滾了幾圈,突然拍桌而起,叫道:「是他!」

  傾風一個哆嗦,茫然道:「什麼是他?」

  陳冀聽她還要裝,冷笑著說:「你看上的臭小子就是他!條條件件都對得上,還想騙我?林別敘那小白臉能為你擋什麼刀?他信口開河,你就錯付真心?為師對你也不薄啊,連這點真情假意你都分不清?」

  「不是!」傾風也跳起來,緊張地環顧一圈,壓低嗓音道,「你輕一點兒!林別敘那小子跟背後靈一樣,每回說他,不定就從哪個犄角旮旯裡蹦出來了!」

  陳冀見她這做賊心虛的表現,更是篤定,斬釘截鐵地道:「果然是他!我就說那小子總涎皮賴臉的,不似個好人,光來討小姑娘歡心,當我是死的嗎!」

  「什麼是他!」傾風抓狂道,「我昨天只是為了哄你開心,你可千萬別到他面前瞎說!」

  傾風萬沒想到這塊石頭還能砸到自己的腳,現下陳冀是一點不念叨紀欽明的事了,但轉頭來要她的命。

  不說這話還好,一聽這理由陳冀登時炸了,罵道:「你看我像開心的樣子嗎?!」

  傾風心虛,縮了下脖子,說:「起碼……沒昨天那麼傷心?」

  陳冀抄起一旁的矮凳,朝她衝來,覺得今日無論如何也得把這頓揍補上,不然他入了黃土都不瞑目。

  「逆徒,你這逆徒!你給我站住!」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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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6 00:29: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九十九章 劍出山河(九十九)

  自陳冀被罰以鞭笞、遣返界南之後,消息一路長了腿,短短一夜便從刑妖司傳遍上京城,諸般謠言甚囂塵上。

  百姓們不明白,前段時日還眾望所歸的劍主之資,怎麼還不到入夏,就窮途末路了?

  道是東風無常,可哪裡比得上人心半分?

  傾風全然不在意外界的喧擾,連著兩日沒出門,收拾好行李,在家中吃吃喝喝地等消息。

  待陳冀與先生商議好,才來告知她定下的行程。

  傾風與林別敘幾人先行出發,陳冀要晚兩日行程。周師叔執意為他送行,此外還有幾人,不過不必與傾風詳敘。

  陳冀只讓傾風諸事當心,盡管昂首挺胸地出去。少年縱使落魄,也要鞍馬踏塵,瀟灑無拘。

  傾風應了,不過此次暫沒機會去風流策馬,因為謝絕塵出錢為了眾人租了一輛馬車。雖不及他家中那輛華蓋香車來得奢華,也比牛車闊綽上十數倍,實難叫人拒絕。

  傾風大早便提著包袱到山腳,站在山門邊的巨石旁等候。

  弟子們聞聽消息,匆匆備了禮物前來相送。

  一時間,寥落清幽的晨間山道上多了幾分熱鬧。

  傾風如今有了把劍,恨不得能展示給所有人看。可又覺得凡事要留點懸念,否則體現不出這柄劍的寶貴,便找了塊綢布往劍身外面一裹,半遮半掩,弄得神神秘秘。

  這樣外人一瞧,喲,綢布包著的東西,可不得是寶貝嗎?

  再來就要問,這是什麼寶劍啊?

  傾風便可順水推舟,豪爽出劍,讓他們一睹神兵風采。

  她私下謀劃了那麼多花樣,武器自然不能落手。

  可她習慣了兩手空空,提著、抱著,都覺礙事,跟一隻手被桎梏住了似的。掛在腰上又因劍身太長了打腿,嫌有失她風度。於是跟別人都不同,是一手支著,扛在肩上走的。

  那招搖過市的模樣,混像個二流子。

  傾風在山腳下乾站了半天,將劍在左右兩肩來回地倒騰,過來為她送行的弟子一個個都不如她願,好似不長眼,給她送來京城各地知名的糕點,朝她叩首一揖,便趕回山上聽課。

  有幾人倒是注意到了,多瞥了幾次,卻荒謬地問:「陳師姐這劍是不是太沉了?」

  直到林別敘從山上下來,才注意她這過於刻意的舉動。

  傾風是很少與林別敘心照不宣的,回回覺得他陰險鬼祟,城府太深。心性高潔的自不能與他心意相通。

  偏偏這回同他四目相對,不過是眼神短短接觸了那麼一霎,傾風就看出了他臉上在說:你這腦子裡怎麼會有那麼多五花八門的主意?

  她飛速挪開視線,還是叫林別敘給逮住了,他神采奕奕地走過來,笑吟吟地問了一句:「傾風師妹,你這是什麼寶貝?」

  傾風:「……」

  怎麼說呢?

  好好一句人話,叫林別敘搭上,就有些哽得慌。也沒了回答的興致。

  林別敘從腰間摸出一把簇新的扇子,幾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捏在金色扇骨上,不緊不慢地搖著,連著髮絲都要搧出點瀟灑飄逸的氣度來。

  傾風一見他這做派,「附庸風雅」四個字已到了嘴邊,可轉念一想,人家對外扯出的面皮確實是真風雅,她這話聽著怪聲怪氣反像污蔑,於是自覺憋了回去。

  「妖境有白澤」,遠沒有「白澤是個潑皮」來得驚悚。偏偏這鬼故事獨她一人消受,叫她時刻有種將這人老底掀出去的衝動。

  她盡力克制了,最後只沖著林別敘翻了個白眼。

  這廝最喜歡在傾風這裡討沒趣,越見她臉臭,越是要貼上前來,明知故問地報上一句:「我又哪裡惹傾風師妹不開心了?」

  傾風換了個方向招展,不願搭理他,敷衍地揮揮手,讓他別擋了自己視線。

  林別敘不依不饒地說:「我是無意開罪我們傾風師妹的,畢竟傾風師妹可是陳年舊賬都記得清楚,隔了千八百年也能翻出來算上。要是有哪裡冒犯,我現下先同你賠個罪。」

  傾風順手扯了根草枝,惡狠狠地咬在嘴裡,斜睨著道:「這話我也記著了。」

  林別敘一臉暢懷舒快的笑容看得令拳頭發癢,傾風想著今日要出門,先忍他三分,算作往後拿他擋刀的費用。

  瞥去一眼,又瞥去一眼。

  覺得他這扇子怎麼金燦燦得那麼晃眼?

  她眸光微抬,從林別敘臉上蜻蜓點水似地掠了一遍,不開口詢問,光用眼神高傲地打量,望他自行領會。

  「我見傾風師妹喜歡謝家的金馬車,所以也找人打了把金扇子。」林別敘手腕轉了一圈,蠱惑似地問,「好看嗎?」

  傾風伸長了脖子,見那扇骨雕花精細,手藝精巧,是紈絝子弟才會拿著把玩的珍寶,冷冷別開臉,當是不讒。

  林別敘主動遞過來說:「給你看看?」

  傾風不客氣地接了過來。

  今日天氣正是不冷不熱,搧點涼風還算舒服。

  傾風喜形於色,眉眼舒展,說:「金子搧出來的風,確實是不一樣啊。」

  柳隨月剛過來就聽見這一句,一言難盡地道:「……可能是因為,它搧的是某種窮酸吧。」

  林別敘失笑道:「小財迷。」

  傾風一手寶劍,一手金扇,先不管氣質如何,覺得自己此刻十分富貴照人。於是看著林別敘也順眼起來,對他容忍的肚量上了個新的台階。

  林別敘說:「說來,昨夜我本想拉你入夢,不想竟然失敗了。」

  「你沒事拉我入夢做什麼?有什麼事不能當面說?」傾風語氣漸高,手上扇子的金光反了一下,又勉強低回去,「你怎麼成日不務正業?算命騙不到人,就連覺也不給好好睡?」

  「我何時耽誤過你睡覺?」林別敘說,「我是奇怪,少有人能擋得住我的術法,連陳師叔也不能。不該如此啊。」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有什麼好奇怪的?」傾風當他是在拍馬,今日高興,心比天高的胡話也敢吹一吹,「要誇我,不如直白一些。」

  林別敘還在有條有理地分析:「大抵是從儒丹城回來之後開始,想必也是山河劍為你一動劍意的原因。能擋得住我,那天下間的幻術、魅術,我不說十成,起碼九成以上該拿你沒有辦法。」

  傾風大笑:「我這麼厲害?」

  林別敘不言語,只微笑著盯著傾風。

  他不說話時,那溫和卻不達眼底的笑意容易叫人脊背發涼。

  傾風彷彿撒野的途中被人硬生生拽了回來,混不吝的態度褪去些,手上動作一頓,說:「我真沒做什麼啊,你不是一直同我在一起嗎?救完霍拾香我就暈過去了,只覺得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她仔細想想,醒來後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確實強烈得反常,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正循著那微妙而詭異的直覺往裡深入,腦海中忽然電光火石地一閃,出現了林別敘年幼時被人捆綁著行走在冰天雪地裡的一幕。

  這場景極為清晰,她抬起頭道:「夢到了隻年少老成的白毛大狗!還瞪我了!」

  林別敘:「??」

  柳隨月聽一嘴是一嘴,不管什麼前因後果,高聲叫道:「睡覺就可以領悟劍意了嗎?!我以前也喜歡做夢!難道是睡得還不夠多?」

  張虛游在對面搭腔:「我看你是白日做夢!」

  柳隨月不滿道:「那也好過你!你跟來做什麼?給人端茶倒水嗎?」

  柳望松站在背光處,手裡一管玉笛平指,恥笑道:「你們兩個最不能打的倒是嫌棄來嫌棄去。」

  「什麼我倆最不能打,分明是——」柳隨月手抬了一半,被林別敘輕輕一斜,心下發慫地轉了半圈,指向對面,話鋒也緊急改了,「我二人能分個勝負!單論打架,我定然比張虛游厲害!」

  張虛游叫囂:「可你打不到我啊!」

  柳隨月挽起袖子,衝過去與他對罵。

  傾風驚道:「不是吧,他二人也要跟著我走?」

  柳望松解釋說:「他們同陳師叔一起走。我父親說了,兵將沒有臨陣脫逃的道理,叫我跟著你長長見識。」

  傾風用劍柄碰了碰林別敘,小聲道:「你快,給他們算算,人多是吉是凶啊?」

  林別敘低下頭,與她靠得極近:「現下你又信我了?可惜算不了了。」

  周師叔站在長階上,遙望著山下的小輩,看眾人打鬧成一團,頷首欣慰,剛要開口說話,手臂吃痛,快要被陳冀掐出傷來,趕忙抽手一甩,罵道:「陳冀!你徒弟要走了,你不去相送,打我做什麼!」

  陳冀兩隻手無處安放,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山底,看那兩道身影談笑風生,從他角度近似依偎在一起,氣得呼吸都要窒住,嘴裡不住嘟囔:「不對勁……她還想哄我!」

  周師叔見他表情嚴峻,當是出了什麼大事,也是如臨大敵,沉聲問:「什麼不對勁?」

  陳冀問:「我要是問你,你喜歡個什麼樣的人,你該是怎麼說?」

  周師叔笑罵道:「你這老匹夫!」

  陳冀急說:「我認真的!」

  「自然是照著我家夫人的模樣說。」周師叔探手要去試他額頭,「該不是氣出病來了?」

  陳冀煩躁將他推開:「我就說是這樣!連你這榆木腦袋也是這樣!要真只是隨口胡謅,哪能每一條都對到那小白臉身上!習武之人,看什麼臉長得俊俏,頂個什麼用?」

  他心裡憋了一句:還不如是真看上先生了,起碼先生絕對流水無意,摁死了她那條心。

  陳冀說話間,見那二人靠得更近,簡直不堪入目,拂袖叫道:「哎呀!」決定還是眼不見為淨,「回家去回家去!送什麼送,這逆徒!」

  說罷忿忿然往高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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