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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五章 劍出山河(七十五)
傾風聽不見林別敘的訓斥,耳邊盡被火焰奔流爆裂的聲音所佔據。
好在蜃妖的妖力殘餘已不多,傾風領著它們在身體裡過了兩圈,便只剩微末的幽火。不必像上次的舉父面骨一般,得豁出半條命去。
而且站在林別敘的妖域裡,這股力量流散得尤為快,似乎天地間另有一種神通,在自行消融這些渙散的妖力。
她心裡想,這回該是不用吃那麼大的苦,但陳冀的竹條就不一定了。嚷嚷著要打卻總沒挨上的一頓,沒準這次要補上。
只不知道怎麼腦袋有點昏,眼前的世界又開始翻轉起來,從霍拾香的臉,頃刻顛倒成了朧明的月,眼皮一闔,連那點淒涼的光也不見了。
意識輕飄飄地,在失重的感知中落到夢鄉裡。
林別敘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抬手及時將人抱住,山風與湖風吹得他長袖滌蕩,又好氣又好笑地道:「我對你這般好,你卻這樣害我?」
可惜傾風已經聽不見。混賬完了兩眼一閉,將麻煩事一並丟給旁人。
霍拾香見人毫無徵兆地暈厥,心下一急想上前查看,忘了自己身上才是瘡痍橫陳、五臟俱損,一提氣,也跟著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林別敘:「……」
好在底下是一池湖水,磕不死人。
謝絕塵右臂處的妖力暴動總算減弱下去,但整片後背上的經絡還是在劇烈跳動,血液隨著心跳狂湧,根根筋脈自皮肉下突起,讓他不敢妄動心神。
他摒棄雜念,無聲背誦著那些晦澀的經文,等察覺四周妖力開始漸退,才緩緩睜開一隻眼,迷惘叫道:「師兄?」
林別敘說:「沒事。」
妖域被他收了回去,周遭又變回那片頹垣斷壁的殘景。
謝絕塵單手支撐著起身,踩著滿地碎小的沙礫,過去將霍拾香半扶起來,往她嘴裡餵了幾粒傷藥。確認她呼吸雖然微弱,卻還算平穩,才重新將人放下。
他尚有些不適,沖林別敘頷首打了聲招呼,用鞋清開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塊,繼續坐下誦念經文。
林別敘做不到一帶三,將傾風放到平整的地方,等著刑妖司的弟子派人支援。
不多時,窄巷盡頭處的牆面映照出幾個矮小折疊的身影,三人小跑著從拐角後面出來。
張虛游那略顯煩躁的聲音驅散了夜幕的寂靜,遠遠傳來,伴隨著他惱怒下故意踢踹路邊滾石的響動:「沒有啊!不是說了在這附近嗎?繞了幾圈也見不到人,連個耗子都沒一隻!」
「你瞧瞧,這都打成什麼樣了?我說怎——啊!」張虛游花了眼,一腳踹在只剩短短一截的牆根上,登時撲跌上前,尾音變調。
剛穩住身形,又慘叫著將手上的燈甩出去,金雞獨立地抱著腳來回蹦跳,響亮痛呼道:「啊!」
柳隨月停在他身後,與他保持了數步的距離,及時彎腰撈住提燈的長桿,看著他頗顯滑稽的一番舉動,神色憂愁道:「張虛游,你能不能稍微可靠一點?我們這是在做正事呢。」
張虛游聲線顫抖,不停抽氣,聞言轉過方向,堅強地往前跳動,要讓柳隨月見識一下他的可靠。
柳望松第一個發現坐在巷道中間的幾人,面露喜色,用長笛敲了敲一旁倖存的土牆,率先奔跑過去。
張虛游一瘸一拐地跟上,速度比不上那個啞巴,勝在有嘴能用,高聲喊道:「別敘師兄?你們怎麼會在這裡?我們方才在附近找過許多遍了,一直不見你們蹤影!」
謝絕塵睜開眼睛,見林別敘隱在晦暗光色中,靜坐著調息,沒有開口解釋的意思,就代為糊弄了句:「我們被拉進了蜃妖的妖域。」
「原來如此!打得好生轟烈!」張虛游在他身邊一屁股坐下,臉上滿是看熱鬧的欣喜,伸出手準備查看他的傷勢,不料下一刻便被地上尖銳的石子扎得「哎喲」一聲彈了起來,捂著屁股暴怒道,「我今晚怎麼這麼倒黴!事事不順心!」
他高高抬起腳,又不敢再踢,嘴裡罵罵咧咧,挪動到牆邊先給躺著的傾風把脈。
謝絕塵瞅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問:「袁明怎麼樣了?」
柳望松舉起長笛短促地吹了一聲,音調是歡快的。
但正常人是不理解的。
謝絕塵眉頭緊了緊,不由開始自省:不知道是不是受霍拾香的影響,總感覺最近身邊瘋癲或痴傻的人特別多。
著實有些可怕。
看著身邊兩個不中用的男人,柳隨月失望搖頭,描述起事情經過:「唉,說來話長。你們前腳剛走,袁明師兄就出了狀況。躺在床上手腳僵直發冷,整個人還不停哆嗦,我們用別敘師兄教的方法如何幫他梳理妖力都不見成效,嚇得以為他要死了!好在沒多久袁明師兄自己清醒過來,同我們說了他在幻境裡看見的事情,得知你們在城南與蜃妖交手,趕忙派我們過來阻攔。」
她說著,目光早不由自主地轉到霍拾香的身上去,光是那件觸目驚心的血衣就足以讓她心生戰慄,後面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幾不可聞。
她控不住面上的忐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提著妖燈去照霍拾香的臉。
妖火的外焰色調幽深,她眯著眼睛斜斜看去,只覺得對方臉色一片青白,不像個活人。
再鬼鬼祟祟地伸出手去摸對方的手背,觸手溫度果然冰涼。猛地將手收了回來,揣進懷裡,驚慌道:「這就涼透了啊?」
謝絕塵沉默了好半晌才憋出幾個字:「……還活著。」
他的心情被這幾人攪得很是復雜,偏偏此刻禁不起強烈的情緒波動,於是給自己餵了顆平心靜氣的藥丸,用後牙槽嚼碎了吞服下去。
張虛游聽出他氣息中的虛浮,瞥一眼不省人事的傾風,眼珠反復動了幾圈,面色越來越冷,肅然道:「這蜃妖的本事如此厲害?連謝師兄跟傾風聯手,都被打成這樣?!」
林別敘不由乾咳一聲,將幾人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柳隨月轉過身,憂慮道:「別敘師兄,你也重傷了?」
林別敘簡直不想解釋。
這兩個人,一個是封禁鬆動受體內龍力反噬,一個是嫌自己命長非要過去踹一腳閻王殿的大門。只有霍拾香身上的傷口全是被別人的刀劍紮出來的窟窿。
他雖常念叨自己「冤」,今日怎麼也得把這字送給霍拾香。
林別敘朝前一指,對張虛游道:「他二人傷勢你不必在意,先看一下霍拾香。」
謝絕塵抖抖錢袋,空空如也,已將自己身上的金珠都融完了。感覺還是有些燥意,問道:「你們身上有黃金嗎?先借我暫用。」
張虛游不假思索道:「你先前不是借過黃金給傾風嗎?事情都已了結,直接拿回來用便是。」
傾風連錢袋整個丟進了董小娘子的院門,幾粒金珠無處存放,被她布條裹好懸掛在腰間。一是方便柳隨月必要時可以輕易「拾撿」,二是這寶貝東西她垂手便能摸到心裡安定。
張虛游方才給她把脈時看見了,聽謝絕塵討要,剛起到一半的姿勢又蹲了回去,隨手扯下,丟進對方懷裡。
柳隨月欲言又止,懷疑張虛游方才做了件能把天捅下來的大事。不過眼下不好阻止,只能抿著唇角將話咽了回去。
風聲獵獵,遠處房簷上一道黑影倏忽閃過。季酌泉踩著青色磚瓦,從高處一躍而下。
眾人皆仰起頭看她。季酌泉走近了,輕輕一搖頭,說:「沒追上。」
林別敘是有些詫異:「連你都追不上?」
「跟鬼影似的,滑不溜秋。對儒丹城也比我熟,盡往人多的地方鑽,我不好出手。一個晃眼,已不見了。」季酌泉面色不虞,回憶了下方才的交鋒,忿忿哼出口氣。
將不平情緒壓下,伸出兩根拈在一起的手指。
柳隨月滿頭霧水,學著比了下手勢:「這是什麼意思?」
季酌泉將手湊近到燈火旁。幾人靠近了仔細看,才從光色中看出那是一根細軟的毛髮。
柳隨月扯扯嘴角:「……季師姐,你掉頭髮了?」
季酌泉將手中毛髮吹開,解釋說:「這是一根狐狸毛。」
「所以偷襲你們的是一隻狐妖?呵!」柳隨月說,「狐妖本就不多,能從你手下逃脫的更是寥寥無幾。一查檔案便知道了。」
幾人覺得沒那麼簡單。可這事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了結果,張虛游說:「別聊了,先回刑妖司吧。霍拾香傷得嚴重,我得給她配藥。」
他環顧一圈,知道這差事早晚還得落到自己身上,不由頭大道:「這滿地的狼藉,得找人盡快過來處理。修繕怕是要許多銀子,誰寫信回京城討要?」
季酌泉默不吭聲地背起傾風,柳隨月也裝作聾了一般架起霍拾香。幾人行色匆匆地往前走去,只留下張虛游問了個空氣。
傾風這一覺睡得昏沉,搖搖晃晃到了陌生的地方,眼前出現許多稀奇古怪的場景,一幕幕錯落地出現在她眼前。
不過她神智極為清醒,猜到大概是自己吸霍拾香妖力的時候,將對方遺澤的妖力也吸了部分過來,於是那些龐雜的記憶一併進入她的腦海。
這著實是種奇妙的感覺。
起初傾風還能知道這是夢境,到後面諸事萬物越來越真實,那些來自天涯海角的記憶變得連貫。各種鮮活的細節、連帶著豐滿的感觸,一併傳遞過來,讓傾風僥幸同那已作古的聖人有了相似的體驗,腦海中出現一瞬的遲疑,分不清哪般是真、哪般是假。
漸漸,那一瞬變得漫長,變成常態,彷彿她這短暫的一生又在別的地方重走了一遭。
暮去朝來,年復一年。
一念時,她是燈前撫卷的失意人,自恨手腳無力頭腦無能,滿桌撕碎的白紙墨字是她挑燈苦學數十年的見證。喝醉了酒在街上潦倒穿行,怨悵地咒罵著世道的不公。
她病老、衰微,眼看著同窗步步高升,在錯誤的道路上不斷回旋,最終在嫉恨中執起了手中刀刃。
一念時,她是山野間平凡樸實的幼童,被大人牽著手走過一片蒼翠的田埂。夏日的暴雨瓢潑而至,她歡笑著奔跑向不遠處的涼亭,心緒平靜地坐在石階上,托著下巴看水窪裡的點滴。
她成長、悲戚,從懵懂天真到沉湎世俗,一心念想要逃離這座百里大山,試圖用妖族的遺澤謀取金錢,又在利欲的熏陶下淪喪人性。
一念時,她是少時頑疾、受盡折辱的孤兒。同野狗爭食,受幼童欺凌。在拳打腳踢中滾爬,在忍飢挨餓中徘徊。跪伏在他人腳下乞憐,受盡萬般苛責不過博一溫飽。
她渴求權力,渴求尊嚴,病態地追求強大,掌握力量之後,從凌虐無辜中享受著短暫的快感。
……
傾風看透了足有數百年的光景,經歷了人性裡諸般醜陋、真實的欲望。
從善到惡,從初生到死亡,往復重生,不知幾多,恍以為自己在經受人世間最殘酷的錘煉。
她不再是界南的遺孤,沒有陳冀的庇佑。失去張狂的本錢,亦不必再為了求生苦忍疼痛的折磨。
她成了貧寒掙扎的流民,成了呼風喚雨的權貴,被塵世的辛酸苦辣嗆得涕泗橫流,在天地廣闊中畏怯於自身的卑小。
她的心也從最開始的惶惶、不安、驚恐、悵惘,等等諸多雜陳的百味,隨著時間的流逝打磨,開始泛黃、陳舊,直至結出一層堅硬的盔甲。
叫她能靜站著看這人世間的爭執與浮沉。偶爾見誰原形畢露,還能開懷撫掌地笑上一笑。
傾風將自己置身事外,行步於紛擾的紅塵。
不知過了多久,已忘記自己是誰,腦海中忽然跳出一句話來:
「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懾。」
她大抵太過愚鈍,用了比別人長數十倍的時間,才生出一種通澈的見悟。但還是說不清、道不明。
這一刻,神智好像清透了點,讓她手中隱隱約約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往上攀爬過去,想從夢中醒來。
直至又經歷過一人的生死,傾風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混沌的大腦在見到對方那張蒼白的臉時陡然被喚醒,那些被磅礴信息擠壓出去的記憶瞬間湧了回來,讓她脫口叫出對方的名字。
「林別敘?」
幼時的林別敘失了如今的華貴,穿著一身單薄的衣衫,走在素白的大雪裡。
他的手腳縛著繩索,頭髮肩膀全是沉積的白雪。冷眼看著前方領路的人,眸光中既沒有怨毒,也沒有仇恨,只充盈著一種肖似可悲的憐憫。
天地一片蒼茫,林別敘通紅的雙腳踩在雪地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零星的血漬從皸裂的傷口處流出,蔓延了一路。
傾風想看清前面那個拽著長繩的中年男人是誰,麻木跋涉的林別敘忽然轉過頭,朝虛空望了過來。
他的神情是不符合年齡的成熟,張開嘴,發出一道深沉而低啞的聲音:「不要窺伺。」
剎那間,傾風視野中僅剩下林別敘的那雙眼睛,漆黑的瞳孔無限放大,直到弧形的眼球中出現她自己的臉,隨即在驚駭的情緒中醒了過來。
傾風從床上坐起,重重喘息,抬手按住額頭。心臟尚在劇烈跳動,剛想說點什麼,再做回憶,大腦裡只剩下一片朦朧。
那些記憶如同漲退的潮水,瞬間不見了蹤跡。
「我好像……」傾風嗓子乾啞,茫茫然呆坐了許久,才自言自語道,「做了個很荒唐的夢?夢到……什麼了?」
她竭盡全力地思考,卻抓不到半點細枝末節,平白生出一股煩躁。
院牆外人聲一片嘈雜,怕比夜間的北市還要喧嘩。幾人扯著嗓子吶喊,不知是在聊天還是在吵架。
傾風豎著耳朵聽了會兒,明白是群什麼人,不由抓撓著頭髮長吐一口氣。
昨日刑妖司押了幾十人進來,後續又抓回幾個藥人,尚來不及處理,夜裡就出了霍拾香的事情。
這群縉紳,不好輕易放回去,也不好關押進牢裡,刑妖司裡又沒那麼多空房,昨晚不知被弟子們塞進哪個犄角旮旯裡對付了一晚。
他們各個養尊處優,只一夜就忍受不了了,現下嚷嚷著要離開。
今早應該還會有一批城南的百姓過來討要說法,讓刑妖司賠償他們倒塌的院牆。
昨夜鬧出那震天撼地的動靜,官府多半也在等著說法,好去安撫城中百姓。
刑妖司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前門招待的弟子不知七竅冒煙了沒有。
傾風幸災樂禍了會兒,起身換衣服,洗漱完畢後決定去看看霍拾香的情況。剛推開大門,就見到躲來後院避難的季酌泉跟柳隨月兩人。
這二人手裡捧著個碗,正站在杏花樹下吃早飯。
許是一晚未睡,周身氣場頹靡,那疲態跟熬了好幾場大夜似的,蔫頭耷腦的沒半點精氣神。
季酌泉見她過來,三兩口吞下手裡的饅頭,關切道:「你沒事嗎?」
「我沒事。」傾風活動了下肩頸,說,「只是肌肉有點酸疼。可能是太久沒舒展筋骨,休息一天就無礙。霍拾香怎麼樣了?」
柳隨月回說:「還在休息。她身上全是傷口,光是給她清理再上藥就用了一晚上。張虛游給她煎了藥灌進去,說能讓她再睡一整天。醒來就能大好了。」
傾風頷首,放心的同時又覺得有些詭異:「張虛游……居然是個大夫?」
「你可千萬別落他手上啊!」柳隨月打了個激靈,顧不上喝粥了,「治重傷他在行,治輕傷……他可能需要間接地在行。我昨夜怎麼都叫不醒你,差點就把你交給他了,好在別敘師兄說你只是犯睏,讓我們不要吵你。」
她撇了撇嘴,瞪大眼睛道:「你睡著了,天打雷劈都不醒啊?!」
傾風:「……」
她遲疑地說:「沒有吧?」
季酌泉幽幽冒出一句:「別敘師兄還在睡。」
「林別敘啊!」傾風立馬端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指責道,「身為大師兄,怎能如此怠惰!」
她聊了兩句容光煥發,全然忘了昨天晚上林別敘還出手幫過她,像個張牙舞爪的小鬼,上躥下跳:「我去看看。他住哪兒來著?」
季酌泉給她指了方向,傾風一溜煙便跑沒了影。
柳隨月手裡的碗傾斜著,遲疑道:「別敘師兄……不是剛睡嗎?」
季酌泉面不改色地說:「那就別睡了。」
柳隨月手一抖,身形微微後仰,不認識一般地打量起季酌泉。
過了片刻,讚同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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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懾。」《列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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