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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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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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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5 00:53: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章 劍出山河(七十)

  書念得多的是不知道,不過還真有辦法。

  林別敘抬手一點,道:「霍拾香是靠著藥人身上的那股煞氣尋的人。他們身上的煞氣,不過尋常殺戮染上的煞氣,我們這裡可是有位屠龍的勇士。哪裡有比她更厲害的餌?」

  季酌泉萬沒想到有朝一日,這破東西還能派上用場,一時間表情也很是稀奇。

  傾風這人的想法歷來出人意料,普通人琢磨不到。可能是覺得頂個天下獨一無二的「最」字,甭管是比的什麼,都值得捧場兩句。重重拍了下季酌泉的胳膊,說:「厲害啊!」

  季酌泉是不知道有哪裡厲害的,不過既然聽她誇了,便也客套地回:「哪裡。」

  謝絕塵:「……」

  他轉過臉,眸光清澈地看著林別敘,略帶一點茫然。後者覺得好笑,不顧忌地笑了兩聲。

  傾風又欣賞了一番生龍活虎的人形煞氣,忽然道:「季師妹屠過龍都沒事,想是先生有辦法克制。霍拾香身上那點煞氣比起季師妹既不夠看,是不是也有機會可以拔除?」

  林別敘笑容淺了下去,搖頭說:「白澤從來消解不了煞氣,先生不過是在季師妹出事之前便將其壓制。可若是已失人性,就回天乏術了。」

  「嗯?」傾風手裡的提燈來回晃,在各人臉上都照了一圈,權衡一番,覺得不妥,「那先生如今不在,若是放出季師妹身上的煞氣,收不回去可怎辦?這玩意兒又不是耽誤一次,還能重頭再來的事情。叫季師妹涉險。還是罷了。」

  林別敘兩手負後,頂著大好皮囊裝得一副高人模樣,在烏漆嘛黑的夜裡杵在河邊也有幾分清逸,說:「我在啊。」

  「你?」傾風倒不是瞧不起他,只是先前在廳上,他連個崔老爺都定不住,實在不大讓人放得了心。

  就她歷來的經驗看,一會兒行一會兒不行的,一般都是不行。

  傾風挖苦道:「半桶水晃得叮噹響了,別敘師兄。」

  謝絕塵:「……」

  他表情裡好像是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最後又都硬生生憋了回去,忍得難受,臉都要白了。

  傾風奇怪問:「你怎麼了?」

  謝絕塵將她的燈按了下去,目光無力在她臉上轉了一圈。

  林別敘一臉忍辱負重的表情,好似傾風又冤了他,伸出手討要:「我先前給過你的妖力碎片,你還在嗎?」

  「早丟了。」說是這樣說,傾風還是伸手在後腰一摸,將那古怪的碎片拿了出來,拍到他手心。

  季酌泉朝她身後看了眼:「你怎麼什麼都是從後腰拿出來的?」

  傾風不由自主又摸了一把,難過道:「本是除了銀子什麼都有。現在是什麼都在他那兒了。」

  「白澤的妖力?」

  謝絕塵目不轉睛地盯著林別敘的手,再是震撼再是嫉妒,不敢置信地問出口:「為什麼我沒有?」

  季酌泉回過神,也問:「為什麼我也沒有?」

  傾風原還覺得這東西沒什麼用處,除了偶爾做夢還要見到林別敘那張臉以外,旁的效用一點沒摸索出來,此時見他兩人饞得眼神發直,才頓時得意,猖狂地笑著說:「這種事情,何苦要問?」

  林別敘觀她表情知她所想,嘆說:「好東西給她,確實是不如扔個水漂,連聲好也聽不到。」

  傾風臉皮厚,當自己聽不見。

  林別敘說:「先找個無人的地方將霍拾香引過去。這幾日她一直留在儒丹城,心緒浮躁,若再吸了楊晚吟身上的煞氣,我不覺她還能再堅持。」

  傾風跟在他身後,往城門的方向走,問:「見到霍拾香了,該要如何制服她?」

  林別敘沉吟片刻,道:「這個我還真不好說。若她入魔,照理是該殺。可看她情形,又未完全墮落。先前她獨自在山間修煉,數月下來神智反還清醒了點,我猜她原本的遺澤除卻能吞食他人的妖力之外,許還能自己消解煞氣。這倒是少見。要不是她吸了太多人的妖力,不至於落得這般瘋癲。」

  傾風試探說:「那我打暈她?」

  「這不是打暈一次能了事的。」林別敘哭笑不得,瞥她一眼,正色道,「若能制服就先制服,倘若有救,便將她帶回否泰山慢慢修煉。倘若入魔……還是給她一個痛快。她殘喘掙扎至此,不過也是圖死個無憾。」

  傾風自是理解,且抱有相同的處世道理,與其因憐憫壞事,不如將劍磨得鋒利些。

  她才想起來,說:「我出門沒帶劍,得先去弄一把。」

  林別敘無奈道:「你一個劍客,出門卻從不帶劍。」

  傾風無辜道:「我又不是次次出門都要打架,這東西帶在身上多不文雅?」

  季酌泉默默轉過臉。

  傾風也不害臊,朝她笑說:「不如你的借我?」

  季酌泉正有猶豫,不想將自己嬌滴滴的劍交給顯然不懂憐惜的劍客,就見傾風變了臉色,手上提燈一晃,扭頭朝著城南看去。

  林別敘也停下腳步,目光陰沉,落在遠處重重層疊的樓影上,望向寂靜夜幕的深處。

  季酌泉不解道:「怎麼了?」

  很快她便也感知到了,從城南傳來的那股濃重妖力。

  蜃妖最為擅長的便是隱匿,是以哪怕幾人先前入了霍拾香的妖域,也未察覺到對方的蹤跡。

  此時這股磅礴妖力驟然外洩,斷然不是好事。

  季酌泉心頭一緊,還沒開口,傾風已丟開手上東西,動身朝那處衝了過去。

  霍拾香眼皮發沉,半闔著躺在地上,意識在清醒與夢境之間彌留徘徊。

  她不敢睡,方才只是閉著眼睛休息片刻,便連著發了好幾個噩夢。

  夢裡全在殺人,一張張滿帶怨毒的臉大睜著眼睛看她,如影隨形地跟在她身後。

  她瘋狂逃竄,再回身反擊,舉著劍的模樣端一個面目可憎。醒來後也恍惚覺得雙手都是鮮血,紅得刺眼,熱得灼人。自己正是那個罪孽深重的人。

  霍拾香搜腸刮肚,振作精神,從自己出生學武起開始回憶,才記起自己的名姓。翻了個身,望著不遠處破碎分崩的片瓦,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她親眼看著崔二郎被押入刑妖司,又目睹百十人進了大門再未出來,再堅持不住,轉身離開。

  她本該馬上出城,可是袁明將她身上的妖力吸走了大半,險些連表象也維持不住,只能躲在葉小娘子的荒院中暫作休息。

  此時天都黑了,楊晚吟還是沒來。

  霍拾香記掛著此事,強撐著坐起,感覺身上的妖力勉強穩定下來,深吸一口氣盤膝修煉,等蓄好力氣,再出城找人。

  雲移月走,一隻麻雀從隔壁的牆頭飛來,落在快要枯死的枝杈上。

  霍拾香耳根一動,從鳥鳴聲外聽見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四面八方都有,從遠處跑來,包圍了這座小院。

  城南這邊因董小娘子的緣故,入夜無人敢出來走動。霍拾香左躲右藏慣了,聽見這聲就知是沖著自己來。蹣跚走到門口,將已半損的木門推開一條縫。

  正對著的街上站了十數人,為首的看起來是刑妖司的修士,持刀的衙役也有。邊上幾人提著黃的燈籠,見她冒出頭,大聲叫道:「果然是在這裡,妖孽,不要負隅頑抗,快些出來!」

  霍拾香見著人潮湧動,不斷朝自己逼近,那昏黃的火光映跳在他們臉上,各個凶神惡煞。口口「妖孽」叫著,激得她胸口無名邪火翻騰而起,險些要壓過理智。

  那些凶戾的念頭一經冒頭,叫她猛地一顫,恐慌起來,知曉自己時間不多。

  崔二郎的事情已經了結,她腦海中繃著的弦如今只剩下一根。倒是不怕死,只是不能現在就死在這個地方。

  看著眼前不停搖晃的人影,什麼想法都拋空出去,不停念叨著「楊晚吟」的名字,不管不顧地衝向人群。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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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5 00:53: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一章 劍出山河(七十一)

  傾風上了主道,迎面便遇見一群衣冠整肅,在街頭指揮巡檢的官差。

  遠處還可以望見數人隊列正舉著火把,張揚聲勢,腳步聲紛冗繁雜地往街巷中跑動,手中敲擊著銅鑼高聲吶喊。

  周遭百姓聽其喝令皆是門窗緊閉,城中一派戒嚴勢態,看著是將府衙裡能用的人丁都派了上來,連刑妖司也不例外。

  這陣仗縱是在邊地都鮮見。

  傾風經歷過時晴時雨的天氣,遇到過朝秦暮楚的人,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善變的城鎮。

  前兩日還是游方術士滿地撒黃紙,騙子官差四處捉鬼魂。今日就是提刀跨馬戍孤城,寒劍獨立證丹心了。

  差點以為是自己走錯了地方。

  「且慢!」傾風提氣追趕,身如鴻雁地起落,朝著前方的一隊人馬衝了過去。

  為首衙役見有人影在街上飛奔,穿的還是一身輕便的修身勁裝,以為又是哪個仁義上頭非要過來添事的少年俠客,揮著手厲聲喝退:「朝廷跟刑妖司正在緝妖,閒雜人等速回屋去,今夜不得外出!」

  傾風直接一個腰牌甩進他懷裡。

  衙役手腳忙亂地接住,還未看清上面的字,就被傾風揪住了衣領質問:「緝什麼妖?誰讓你們出來緝妖?還弄這般大的動靜,打草驚蛇不知道?」

  他們幾人都才知道霍拾香的來歷,這群官差居然已經連街道都給圍了?

  青年被她一推,沒有防備,後退了一步,站穩腳跟後再定睛看她,發現是個生人,猜測她就是上京來的修士。

  邊上的兄弟舉著火把靠近,火光撲到她臉上,映得她眼睛臉頰都是通紅一片。

  那衙役以為她震怒,愣了愣,連忙一一稟說。

  「這位先生,這可賴不得我們,要真說來,這分明是從刑妖司裡傳出的消息!」

  今日先是一幫望族豪紳糾集圍堵刑妖司,再是刑妖司將一干鬧事人等全數關押,隨後縉紳們著遣僕役回家報信,弟子將其餘服過藥的百姓帶回司中。

  照章程來說這是沒問題的,偏偏問題就出在帶的話上。

  因事情背後涉及了妖毒,雖真假未定,但總歸不夠光彩。

  士族子弟們心虛生怯,哪敢將自己的聲名與妖邪扯上關係?叫僕役捎帶的幾句話便說得含糊其辭,只道自己受了妖人蠱惑,險些釀成大錯,現下得在刑妖司小住幾日,確認除了危險再回家中。

  不到半日,城中百姓都以為儒丹城裡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妖,謠言甚囂塵上——

  什麼權貴子弟幾乎半數折損,什麼刑妖司還在秘密拿人,什麼要從京城派兵才能除掉此妖之類。

  語氣信誓旦旦,說得刑妖司與衙門的人自己都慌了。

  傾風聽得一個頭有兩個大。不過短短半日,在他們沒關注的地方,居然能鬧出那麼大的亂子。

  她驚道:「刑妖司就無人出來澄清兩句?!」

  幾名衙役與她大眼瞪小眼,盡在不言中。

  刑妖司的弟子平日不管這種雜務,如今扣下那許多人,連地方都安置不下,哪怕有張虛游從旁指點,依舊是一陣兵荒馬亂。哪還有閒情去管城中流言?

  等察覺事態嚴重,再說什麼,已無人肯信了。

  季酌泉幾人跟了上來,聽完了後半段故事,一時不知該覺荒唐還是滑稽。

  衙役見他幾人面色復雜,也是迷糊,補充說:「可是另外幾位京城來的先生也說,城中確實是有隻蜃妖啊!而且恐要在今夜發難,責我等護衛城安。」

  傾風不假思索就要罵:「另外幾個怎——」

  林別敘碰了碰她手肘,乾咳一聲提醒。

  傾風陡然想起,出門前他們還不知霍拾香的境遇,只以為她也是個暴戾恣睢的藥人,對她多有防備。

  林別敘為防柳隨月深究,確實有連敲帶打地嚇過那兩人一通,想是他們誤會了。

  衙役見他們神色諱莫如深,以為是他們不信,急道:「刑妖司的弟子有去詢問求證,那位姑娘自己說的!說是……他們大師兄說的。你們大師兄不是白澤先生的弟子嗎?豈能出錯?」

  四人被噎得語塞,尷尬不知如何作答。

  傾風直勾勾地看向林別敘,後者輕嘆一口氣,移開視線。

  那衙役拍著手背,繼續道:「大伙兒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都是丈二摸不著頭腦,幾位先生又不在,無人知情,只好互相一通核對,覺得該是如此了。今夜若真有大難臨頭,我等總不能乾坐著等死。於是加強戒備,特意派人嚴守城門,任意人不得進出!」

  他說話語速飛快,中間不帶停頓,好不容易一口氣到了頭,長長一個深呼吸,高聲說出結論:「果然抓到個行跡鬼祟的女人!」

  傾風眼皮直跳,猜那個人是楊晚吟。

  果然,就聽那衙役聲情並茂地描述:「將人帶到刑妖司一問,那女人滿嘴的謊話,又說自己是楊柳,又旁敲側擊地問幾位先生,妖身上的煞氣能不能消解。偏不說自己是來做什麼的。呵,哪有人信?一年輕先生覺得她良知未泯,詐她一詐,說城中的蜃妖已經入魔,今日追著崔二郎時半道發狂,連殺十多人,血流成河。現下失了蹤跡,可能還要害人。望她發個善心,救救無辜百姓。那女子這才糾結著說出,她與蜃妖相約在葉小娘子的舊宅裡見面。」

  傾風一聽就知道那個奸詐的先生是張虛游!真是吏部尚書的好兒子!

  一口老血在胸口悶得想死,遷怒地又瞪了林別敘一眼。

  林別敘問:「人在嗎?」

  衙役回身一指示意:「該是在,方才聽見那邊傳來的消息。現下刑妖司的弟子們已趕去了。我們不過是些粗野莽漢,手上功夫不大入流,對付不了那等大妖。負責在外守衛,及時支應,遣散百姓。」

  那衙役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多話,事情說完了還在絮絮叨叨,抱著拳一腔忠肝義膽:「我等也是想要幫忙,莫非是壞了先生大事?先生如有什麼安排盡可差遣,我等雖難堪大用,亦有螳臂之力……」

  傾風反手抽出他腰間的佩刀,金屬摩擦過刀鞘,反出一道橙紅的火光到衙役的臉上。

  衙役立即止聲,嚇得後仰,不知是哪裡惹到了這尊瘟神,還以為他們是妖孽的同伙。

  結果那刀只在他身側削出一道勁風,便被傾風搶到身後。衙役慢一步地按住自己空空如也的兵器,就聽傾風霸道地說:「這刀借我了。壞了不賠!」

  她說話做事都是雷厲風行,話音未落便風風火火地衝了出去。

  季酌泉知道霍拾香在前方不遠,不敢跟得太緊。雖說白澤壓了她身上煞氣,不定對方還能感知到微末,讓另兩人先走。

  霍拾香的妖力已徹底散開,蔓延得城南一整片都是。許是因為已被人發現,索性再不收斂。

  她衝出人群,只顧奔逃,想出城而去。可後方追擊的人不似她留情,以為她是窮途困獸,無力博擊,刀光劍影一陣陣地往她身上招呼。

  霍拾香認不得路,兜兜轉轉地跑,見彎就拐,始終沒出這片街巷。

  只覺到處都是人,四面都是喊殺,與她先前那個殘酷夢境詭異重合起來。

  她生怕自己混淆,如夢中一樣大殺四方,錯身而過時奪過一名弟子的短劍,竟無半分猶豫,對準自己的手心便刺了下去。

  痛意侵襲,霍拾香慘叫一聲,兩眼發虛,又很快屏息,咬緊牙關將劍拔出。

  那狠狀嚇得前後合圍的弟子都呆滯在原地。

  霍拾香得片刻喘息之機,越過土牆,試圖衝離人群。

  世界天旋地轉,有種漫無邊際的闊大,霍拾香捂著傷口精疲力竭,覺得城門與高空的月亮一般遙遠。

  空氣中血腥氣息越發濃烈,她嗅覺靈敏,聞一口都覺嗆鼻。低下頭才發現,手上那道猙獰傷疤一直在往外滲血,將她身上淺色衣裙都染紅了大半。

  還有些不知何時受到的刀劍傷,粗淺縱橫,遍布在後背與手臂,讓她整個人活似剛從血海裡打撈出來。

  前方又有弟子持劍殺來,霍拾香自知難敵,終於停下腳步,環顧著看了一圈。

  四周景色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她意識到自己始終在昏頭打轉。

  這一幕何其諷刺,卻是與她這半生如出一轍。

  ……可是是又如何?

  「楊晚吟——!」霍拾香粗重呼吸,用盡力氣嘶聲高喊,「楊晚吟!」

  「你不是蜃妖?」霍拾香身上妖力太重,年老修士已認不大清楚,盯著她看了許久,嘆說,「束手就擒吧,莫再作惡了。」

  霍拾香聽他聲音,不是一句,而是好像有千百人在同時說話。周遭眾人,哪怕是隻爬行而過螞蟻,都能發出點噪音闖進她耳朵裡去。

  她捂著額頭,想讓那刀絞似的狂躁退下去,根本回不了他話。

  年老修士又一揮手,落在後方的弟子立即提著一道削瘦人影上前。

  霍拾香朝那邊看去,眸光一凝,沙啞叫道:「楊晚吟?」

  楊晚吟叫左右兩人制住無法動彈,看見霍拾香滿身是血,兩腿發軟難以支撐,哽咽垂淚道:「霍姑娘,是我對不住你。你不要再管我了,自己逃命去吧。」

  霍拾香看著她,以為她是去刑妖司報信,閉目一搖頭,神色淒涼道:「你不聽勸,太天真了。」

  修士們見她不理會自己問話,以為她性情乖戾,又被她周身那股強大的妖力懾得心驚,擺開陣勢,威脅道:「妖孽!你敢在城中殺人,還不伏誅?」

  霍拾香聽他高聲,腦海中猶如千百根鋼針刺入,痛得不受控制,咆哮道:「閉嘴!」

  自她四周蕩開一道勁猛的氣浪,年輕弟子直接被那股暴烈內力掀飛出去,撞到身後的高牆上。離得近的後腦不慎磕到土石,直接暈死過去。

  年長修士頓時紅了眼,破罵道:「孽畜!受死!」

  手中劍起,寒光抖動,霎時朝著毫無防備的霍拾香襲殺而去。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渾厚呼聲,伴隨著尖嘯的刀氣,似從天邊穿來:

  「讓!」

  那聲穿雲裂石,直破迷障,震蕩在眾人腦海,轟得在場弟子心神一晃。

  又是「鏘」的一聲,一把寬刀攜著白光出現,擋在長劍之前。厚重刀氣以不可匹敵之勢,如開山劈海,垂直而下,將劍刃生生彈開去。

  離霍拾香命門僅餘一寸。

  一時間塵飛土揚,萬籟俱寂。眾人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

  「好懸好懸。」傾風擦了把額頭熱汗,「差點沒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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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5 00:53: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二章 劍出山河(七十二)

  「這人是要來做什麼!」

  在場眾人心聲皆是如此。

  霍拾香回過神,瞬退十多步。好在身後位置被方才那股狂亂的內力清空了場,還能行動的弟子也忙將受傷的同門搬到安全處,遠遠避開。

  傾風將手握在刀柄上,隨意拔了一下。

  剛才那一式用得太急,刀刃直入地面足有一寸,這輕巧地一抽,沒抽出來。

  她不露聲色地轉動手腕換了個方向,又用上些力。

  許是她站立的姿勢不對,清脆一聲,刀片直接卡斷了半截。

  「哎呀。」傾風看向手中斷刀,不好意思地同眾人笑笑,又對著方才出劍的那名修士問,「這位師叔,您沒事吧?」

  那修士被她刀氣反震了一下,不能說沒事,五臟六腑起碼挪騰了個位。但見傾風說得如此風輕雲淡,他比傾風長了得有個兩倍的年齡,哪裡好意思說?

  強撐著面子擺擺手,表示自己無礙。

  傾風還真就不放在心上,扛起那半柄寬刀,氣質肖似一個土匪,自顧自地說道:「這小巷子裡的彎彎繞繞也太多了,你們在裡頭捉迷藏呢?我追著你們跑了好幾圈,一直沒找到人。要不是霍拾香剛才吼那兩下,我差點又往北面去。附近還有那麼多屋舍,打壞了怎辦?不能找個開闊的地方?」

  霍拾香定定看著傾風,約莫的覺得她這人有點奇特。

  想不到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氛圍下,在自己滿腦子瘋狂囈語的危急中,有人能闖進來,提刀不砍,反是閒話嘮家常似地侃起不相關的事。

  好比天快要砸下來了,她在那兒問星星到底是圓的還是方的?

  霍拾香渙散的眸光重新凝聚起一束,眼皮半闔,望向自己被短劍貫穿、傷口橫長的手掌,屈指動了動,生出一點微末的實感。

  其實根本沒聽進傾風在說什麼,只見她嘴唇一張一合,發出清亮的聲音,神態語氣裡無不透露著年輕人的蓬勃跟張揚。心中震驚太過,腦海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意外被按了下去。倏然聽見自己的名字,低沉問了一句:「你認識我?」

  傾風回過身,對著她燦爛一笑,介紹道:「不認識。不過你可能聽說過我,我叫傾風,界南那地方,我說第二,沒人敢排第三。」

  傾風今年才剛過二十,雖說這幾年界南的大小事務她做的比陳冀多,可是放眼整個人境,還是聲名不顯。戍守界南的威名還比不上殺紀懷故來得大。

  霍拾香如今只能逮著幾個關鍵的詞匯思考些最簡單的問題,繞了個彎兒的東西她就琢磨不明白了。

  如果傾風說是陳冀徒弟,她能反應過來。但扯什麼第一第二,她只能回答:「不認識。」

  傾風:「……」怎麼又一個文盲啊?姑娘家不該多讀書嗎?

  那邊年長修士等不得她二人密切交談,眉頭皺得死緊,提起一口氣,原是要中氣十足地質問,不料開口氣虛了一半,只能軟綿綿地道:「師侄,此妖無端造下殺孽,且分明已入瘋魔,何故阻我殺她?即便你與她是舊識,這等凶犯也萬不能放過!」

  霍拾香聞言調轉過了頭,將那雙波瀾無驚的視線落到對方身上。

  傾風懷疑她身上的血快要流乾了,所以周身妖力翻騰,面上五官有種不受控的陰冷,身上肌肉還會無規律地抽搐。

  她體內該是有兩股妖力。一股是她自身修煉出的遺澤,用以壓制丹藥帶來的煞氣,也導致她如今思維遲鈍。一股才是那源自蜃妖的妖力,帶著種難以收斂的悍戾。

  眼下兩種妖力一同隨著她血液迅速流失,過於濃烈,傾風辨別不出強弱,也不知道繼續下去,對霍拾香是福多還是禍多。

  反正無論如何她都不像是個能放出去的正常人。

  傾風沒搞懂什麼是能制服的標準,對著霍拾香上下打量一通,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她面前,認真問:「這是幾?」

  霍拾香遲鈍地將目光從手指挪到她臉上,表情上的每一個變化都顯得遲緩,怒意逐漸浮現上來,正要勃然大怒,被傾風先行收回手打斷:「算了,你隨我去別的地方聊一聊。」

  她覺得霍拾香尚能聽得懂人話,那便省去一頓打。

  傾風轉過身,發現謝絕塵跟林別敘都到了,此刻就站在人群中間,對她方才的決定並無異議。於是放心對著一眾弟子揮手道:「人不是她殺的,待事畢我再同諸位解釋。楊晚吟留下,其餘人先回吧。後續處置我們自有安排。」

  「不可!」年長修士想也不想,劍尖平指霍拾香,「這妖雖說身受重傷,可修為仍舊精深,一聲嘶吼就能傷我弟子數人,放到哪裡去都是個禍害,該進我刑妖司關押待審!有什麼話問,先戴上鐵鏈押回牢去,不得放縱在外!」

  真將霍拾香關進牢裡去,那才真是要端掉整座刑妖司。

  此事三言兩語表述不清,且不好對外聲張。傾風給謝絕塵遞了個眼神,後者走向說話那人,抱拳叫了聲「師叔」,請他到一側秘密商談。

  傾風將斷刀下懸,捏著臉擺出慈眉善目的模樣,朝霍拾香走去。

  霍拾香眼皮用力一掀,警惕道:「你別過來!」

  傾風停下腳步,直接將懷中常備的藥瓶拋過去:「此地人多,你先隨我出城。這藥你快吃了,將傷口止住。你現下感覺如何,能不能支撐?不能的話讓我給你一悶棍,我代勞將你拖出去。」

  霍拾香接過瓷瓶,手指僵硬,卻是連握也握不穩。湊近鼻尖聞了聞,無奈除了自己身上的血腥什麼也聞不出。

  又看傾風一眼,覺得她眸光清亮正氣浩然,索性信了她,用嘴咬開瓶口,仰頭全吞了下去。

  這藥入口即化,且見效奇快。

  霍拾香快凍成冰坨的手腳居然恢復了些溫度,不再痙攣似地抖個不停。原已快耗盡的丹田也緩緩流入一股暖流,止住她經脈中的刺痛。

  甚至身體裡近乎枯竭的遺澤也在復甦,耳邊那些妄誕的聲響如同遠去的海浪般減退下去,叫她驟然間如釋重負。

  「浪費啊。」傾風在對面拖著長音,肉疼道,「我師父留給我保命的藥,千金難求,世間獨有。你一瓶全給乾了。」

  霍拾香微張著嘴,第一次能認真看清傾風的臉,聽懂她說的話,過了半天,才呆滯地回了句:「對不住。」

  「嗯?」傾風眉尾一挑,又走近一步,「你好點了?看來果然有效。」

  這藥是當年界南那場大雪之後,陳冀收集未化的雪水,輔佐一些亂七八糟的珍貴藥材煉出來的。

  陳冀也不知這些蜉蝣召出的冬雪會有什麼特殊的藥效,只覺得傾風既然能靠大雪活下來,指不定這東西往後也能續她一命。哪怕只是普通的雪水,加那麼多奇珍異草燉煮也成補品了。

  後來意外發現這丹藥能迅速恢復遺澤的妖力,只是於傾風裨益不大。

  陳冀這人在徒弟身上總是痴信些古怪的運道,命她繼續帶著,起碼虛了還能拿出來補補。

  霍拾香如今覺得有用,說明她自身的遺澤確實可以壓制住那些紊亂的煞氣。多少是個突破。

  傾風是個門外漢,思路極為跳脫,當即腦子裡冒出十八九個離譜的想法,覺得指不定能吊這姑娘一條小命。

  當下不急著走了,耐心等霍拾香運息消解藥效。沖著林別敘招了下手,想與他交流一下自己的絕妙想法。

  謝絕塵也順利說服那位師叔暫且領人退去。弟子們聞令收了劍,緩步朝前方靠攏。

  人聲嘈雜,地上、牆上道道長影搖漾,眾人心神都鬆弛下來。巷道暗處忽地射來一道微光,殘影飛掠,直沖著霍拾香的面門而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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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三章 劍出山河(七十三)

  這暗器襲得猝不及防,傾風自餘光中瞥見一道被妖火拉長的輪廓,來不及看個真切,那表面圓潤光滑的東西已破空而至,只有眼珠能跟著微微偏轉。

  她側身站立,臉上還維持著說話時的表情,唇角向上揚著,吐出最後一個含在唇齒間的字,手腕已本能地斜了下去。

  刀刃在幽綠火焰與銀白素月的交映下劃出一道弧形的冷光,以比風更迅捷的速度,呼嘯斬去,那股烈氣似將空氣都要點燒起來。

  因知手上這刀劣質,且只剩了兩寸長,傾風便用了足有七成的力。

  待看清那是什麼東西後,去勢已無法阻止。

  ——那居然是一粒半破碎的妖丹!

  傾風瞳孔放大了點,一顆心半提在空中。眼睜睜看著刀刃落在妖丹的表面,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響,丹上幾條細小的裂紋在撞擊下瞬間蛛網似地延伸開,從橫面的中心傳遞到刀身。

  寬刀再次被震斷,無數細小的碎片在空中迸濺開來。妖丹也裂成六七瓣,分散的同時表面釋放出一股浩大難擋的妖氣。

  傾風感覺胸腔內的心臟躍過了最高處,開始往下沉落。

  視線中妖丹的一粒碎塊擦過霍拾香尚存茫然的臉,霎時融化進她的傷口。其餘的細小碎屑也在飛濺過程中燃成稀薄的妖火,彌漫在二人周圍。

  等有弟子問出一句「什麼東西!」的時候,傾風手中的刀已只剩下一截鐵柄。

  轉瞬蔓延開來的這股妖力,肉眼可見的與尋常不同,除卻那種近乎似無的淺綠,還有一種水性大妖特有的清透藍光,此外更隱約閃現著一種陰邪的暗紅。一時間竟好似霞光,在夜幕中隱晦地流動。

  傾風眨了下眼,發現大半妖力都在自發湧入霍拾香的體內,腦海中飛速轉過多個不知對錯的念頭,還在遲疑著要吸還是不要吸,腰身一緊,已被林別敘拽了出來。

  眾弟子荒作一團,只幾人還能保持鎮定。

  謝絕塵長袖鼓動,在傾風閃身退離的瞬時,將一道罡風打了過去,頃刻驅散盤旋著的妖氣亂流。

  季酌泉的聲音也在下一息從五丈遠的街外傳來:「我來追!」

  縱然幾人眼明手快,配合得天衣無縫,還是晚了一步。

  那本就是蜃妖遺留的妖丹,與霍拾香身上的妖力契合,兩者相遇的一剎那,便如同火遇到風,勢不可擋地席捲纏繞到一起。將霍拾香本就孱弱的意志驟然擊潰。

  傾風頓感不妙,剛剛站穩,當即五指一鬆,丟開沒用的刀柄,並指成掌,朝前方拍了過去。

  霍拾香那道形銷骨立的細柳身軀,在她的強勁掌風下只飄起不足一寸,便又沉甸甸地落下了地。

  抬起頭,雙目空洞地看向她,眼神渺渺茫茫,哪裡還有半分清醒樣?渾像個無魂的傀儡。

  傾風手肘往後一推,示意林別敘這半桶水快閃,甩了甩發麻的右手,還有心情玩笑一句:「娘耶,這是蜃妖還是刺蝟?有點紮手。」

  謝絕塵搶過身邊一名弟子的佩劍,朝她擲了過來,嚴肅的聲音裡透著難掩的緊張:「正經點!」

  傾風頭也不回,背著身抬手接住,挽了個劍花將武器從左手換到右手,叫道:「我太正經了!林別敘,先將她身上的煞氣壓住!」

  說著一劍刺向木樁子似站立不動的霍拾香。

  林別敘不知何時已退到牆頭,立在高處,長袖往後一掃,俯視著眼前戰局,說:「使喚起我,也不叫聲師兄嗎?」

  他兩指間夾著白澤的妖力碎片,另一手托住萬生三相鏡,已在寸地尺天間布開一道渾厚的白澤威能。隨手一甩,兩件法寶離開他手浮在半空。

  林別敘提醒道:「即便我能鎮住她的煞氣,此時她身上妖力橫衝,也不定能恢復神智。整顆妖丹都碎了,叫她吸走了大半,她若只顧發洩,殊死一鬥,可是要比全盛時的蜃妖還要強些。切勿大意。」

  「明白!」謝絕塵高聲應了一句,挽起長袖,將手按在地上,橫眉瞪向那群還傻站著看熱鬧的弟子,厲聲道,「還不快跑!你們能對付得了?」

  他右掌與地面接觸的地方躥出數條墨字拼成的鎖鏈,纏住幾名行動不便的傷員,拖拽著他們急速後退,驚起慘叫聲一片。

  事急從權,撤離的方式是有點暴力,可已顧不上會不會加重傷勢了。

  其餘弟子終於驚醒過來,望著幾人如沙土遙望高山,躑躅兩步,知道自己留下亦不過是個累贅,咬咬牙留下一句:「多謝幾位師兄師姐!」,轉身匆匆跑了。

  邊逃邊呼喊著知會外頭的官差跟平民:「將城南所有百姓叫醒,往北或出城避難!大伙兒別睡了,快醒醒!」

  行動前眾人是有清散周遭住戶的,可眼下觀霍拾香的實力,許要將更外圍的百姓都遷離出去才算穩妥。

  林別敘心安理得地坐下,無事可做,就對著傾風指點嘲諷:「那邊那位不要命的劍客,你可別告訴我,你方才是想吸那道煞氣濃得都要發臭的妖氣。想必你一定是有九條命吧?」

  傾風哪裡能顧得上他挖苦,一把新劍又被打得捲了刃,快要報廢。沒個趁手能用的武器,打架都要畏畏縮縮。

  尤其霍拾香分明已理智全無,居然還懂點戰術,幾招對下來,知道傾風難打,想繞過她,往人多的方向追去。

  傾風一刻不敢懈怠,死死攔在她跟前。

  霍拾香出手沒什麼技巧,傾風的劍招走得也是樸實無華。一個靠著磅礴似海的妖力硬莽,一個靠著回山倒海的內勁回推,打得那叫直來直往。

  謝絕塵在遠處焦灼走動,目光緊緊盯著二人的身影,想要幫忙卻插不上手。

  ……不,其實倒是也可以插得上「手」,只是傾風嚴詞不要。

  「霍拾香!」蜃妖的外殼堅硬無比,現下雖然沒有實在的蜃樓,但那股妖力撐起的防禦亦是難敵,傾風憑一把破劍輕易近不了她身,只能大聲叫道,「霍拾香你忘了自己是誰嗎!」

  凌冽的劍氣與那銅牆鐵壁般的妖力相碰撞,發出金鐘戰鼓之聲。

  「你從鴻都來!你是霍氏第十二代傳人!」傾風一字一句地有力道,「你不是妖!」

  可能是實在堅持得太久太疲憊,這一番墮落便沉淪得徹底。無論傾風如何在她耳邊吼叫,霍拾香都沒有半分波動。

  傾風喉嚨都快啞了,旋身後退,喘了兩口氣,仰頭沖著上方道:「累了。那邊那個話多的,你來接兩句。」

  林別敘單手支在膝蓋上,前傾著上身認真旁觀,搖頭拒絕說:「我不做無用功。」

  傾風怒視道:「無用你不早說?」

  林別敘攤手說:「你也沒問啊。我當你是為盡心。」

  謝絕塵錯步上前,頂替傾風擋了霍拾香兩招。

  他不擅武,對陣憑的全是遺澤的威能,若論自身底蘊定然是比不上瘋魔狀態的霍拾香,可是他遺澤特殊,有著苦學數十年的積累,以及無數黃金的加持,可以暫借龍脈妖力與對方抗衡,搏鬥間甚至隱隱能佔到上風。

  那一個個黑色大字從他袖口飛出,砸到霍拾香身上,將她逼得連連後退,只能兩臂交替在胸前作擋。直到道盡途殫,在緊追不捨的攻勢下撞塌一面矮牆。

  謝絕塵不敢下手太重,怕再給對方添道致命傷,見狀立即收了手。

  「小謝師弟。」傾風嘴裡的師兄弟一天一個變化,沒個準兒,對謝絕塵的誇獎倒是從來不吝嗇,走上前道,「不錯嘛。」

  林別敘那牆上泥皮,看就罷了,還非得怪聲怪氣地揶揄一句:「小謝師弟就算用腿走路,你也覺得不錯吧。」

  傾風說:「別敘師兄要是敢下來,跟小謝師弟一樣腳踏實地的,我也會覺得不錯。」

  林別敘遺憾道:「看是得不到傾風師妹一聲讚許了,我舞文弄墨,比不得小謝師弟。」

  謝絕塵:「……」

  他左右看了看,原本就沉重的心情裡更多了一絲復雜。

  關他什麼事啊?

  二人忙裡偷閒地互嘲兩句,聽到聲響,又將注意力投到崩塌的土堆上。

  沙土飛揚,將本就模糊的夜色渲染得更為渾濁。

  傾風眯起眼睛,仔細辨認黃塵之中的人影。

  霍拾香許久才有了動作,姿勢僵硬地從殘垣廢墟中走出來,走一步身上便簌簌落下一堆細碎石塊,長髮在晚風中繚亂地飛揚。

  傾風見她沒立即發難,還以為她是有所好轉,正要試探一句,就聽霍拾香張開嘴,發出一聲極為高亢刺耳的長嘯。

  妖力隨之洶湧蕩開。

  選在這地方比鬥,可真是倒了大黴。

  道路七拐八繞的,那群弟子跑了好一段路,卻根本沒出多遠,這下直接被身後的音波追了上來。

  尖細的聲音幾乎凝為實質的利刃,傾風的意志跟內力已屬於極為剛毅的水準,七竅都被吼得刺痛,將要流血。

  那群不入流的弟子雖然離得遠,可在這全然只顧發洩的殺意撼動下,渾身血氣激蕩。頑強點的還能站立,剛入了個門的,彎腰便開始噴血。

  霍拾香的妖力彷彿無窮無盡,吼聲直入雲霄,一口氣未停,腳下步伐先動,身形如鬼魅般飄蕩而起,試圖趁著傾風等人分神,避開他們,去追殺前方的人群。

  「還挺聰明!我讓你站住!」

  傾風再顧不上其它,忍著痛意全力揮出一劍,劍氣勢如破竹,不留餘力,從後方激蕩而去。

  霍拾香察覺到那股決絕的殺機,腳步稍頓,不必思考,多年習武養成的習慣叫她身體自覺做出了反應,兔起鶻落就地一滾,堪堪躲了過去。

  等她起身,已又被傾風跟謝絕塵一前一後堵在巷中。

  謝絕塵受方才那波衝擊的影響比傾風要重,此時眼前還在一陣陣地發黑。不敢表露,偷偷將嘴裡含著的血咽回去。

  霍拾香見他二人寸步不讓,火冒三丈,看著面目猙獰,可表情比最初失控時要鮮活靈動。

  她周身妖氣暴漲,怒罵一聲:「滾!別擋我路!」

  自她腳下開始,泥土塊塊龜裂開來,土石翻飛,蔓延之處,矮牆即刻坍塌,臨近的屋舍也凹陷下去。

  這才是大妖之姿啊!

  千鈞一髮之際,傾風腦子裡冒出的居然是一個沒用的念頭。

  ——狐狸那廢柴也好意思出來裝大妖?

  緊跟著心情凝重起來。

  這樣下去如何能行?半座城都要給她掀翻了,何況霍拾香的肉身根本扛不住這種自毀八千式的強橫妖術。

  繼續周旋完全不是辦法。

  傾風縱身躍起,避開正面衝擊來的妖力,偏頭一看,見謝絕塵還站在原地,不由叱了聲:「謝絕塵!躲開!」

  謝絕塵忍不住咳嗽,捂著胸口啞聲道:「不行,是妖域!」

  傾風才發現,妖力所過之地,光色比外圍要亮上幾分。

  看這擴張的速度,很快要將不遠處的弟子們也拉進來。

  根本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這危難關頭,謝絕塵看向的卻是林別敘,失聲喊道:「師兄!」

  傾風一隻手已碰到肩頭繫著的那串妖丹,指尖停在外層的籙文上,尚在取捨抉擇的一念間,耳邊還有些殘留的嗡鳴,聞言下意識偏了下頭,朝身後高牆看去。

  林別敘負手而立,身後是昏沉的月夜。夜色分明深得黏稠,可他站在其中,莫名有種不突兀的醒目。

  他似有似無地嘆出口氣,闔目後再一睜眼,瞳孔中金光隱現而過。

  蜃妖的妖域之上,猶如落下一滴清水,沉入平面時,漾開道道水紋。

  那些翻飛的路面、坍塌的樓房,都成了鏡花水月中的一景。

  蜃妖的妖域須臾間分崩瓦解,被林別敘的妖力所吞噬。

  傾風只覺大腦眩暈,天地倒了個個兒。頭頂的月光再一照,儒丹城落敗的城南老巷,就變成了她夢裡出現過的那座縹緲仙山。

  風月萬里,碧波湖清。重重山頭雲煙籠罩,暖風徐徐柳絮翻飛。

  林別敘從高處躍下,飄逸的衣擺上沾著飛落的殘花,坐到那塊平削的石頭上,表情難得有一分嚴峻:「傾風,我只能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要麼壓制她,要麼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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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四章 劍出山河(七十四)

  林別敘可能是隻大妖,傾風先前曾有過類似猜測,因他說話含糊其辭,本領變化多端,可是左右都覺得有哪裡不對。

  畢竟這人裝白澤的弟子是裝得真像,又能引動白澤之力,傾風實在想不出他能是哪類妖族。說他只是個人也是信的。

  可是此番他連妖域都使出來了。

  傾風是由衷敬佩的,這種敬佩之情讓她身上殺氣都消弭了不少。

  這猢猻在刑妖司裝聾作啞十多年,居然沒露出過馬腳,真是個獨領風騷的騙子。

  她鮮少覺得有自己努力也得不到的東西,一是無恥,二恐怕就是林別敘這番可以面不改色的臉皮。

  傾風被他這突兀露的一手著實吃了一驚,當下沒機會與人分說,烏七八糟的想法全憋在腦子裡,橫劍朝霍拾香殺去時表情便尤為復雜。

  跟在演什麼變臉的絕技似的,精彩紛呈,反倒比霍拾香更像個瘋子。還頻頻分心朝林別敘這邊瞅上一眼。

  林別敘將傾風這一陣搖頭、一陣唏噓、一陣擠眉的反應都看在眼裡,攏了攏袖,「嘶」了一聲,好笑道:「你這麼看我做什麼?」

  霍拾香先前施展妖域耗費了大量妖力,被林別敘強行鎮壓後,猶如猛虎被雷霆當頭劈了三道,燒焦了全身的毛,氣得她腦門冒煙,燥鬱暴跳。偏又無從宣洩,只能將恨意全轉到傾風身上,出手比先前更為毒辣無情。

  對方內息本就不差,一身妖力又跟不要錢似地亂送,掌風勁道強得駭人。

  傾風只一手破劍,不想與她碰硬,便身形靈動地在她掌下游走。步法詭譎,快似流星,憑的是一個靈敏。

  這功夫可不比正面對峙來得輕巧,傾風一口氣提著沒鬆開過,稍有不慎就真如流水飛花叫人給拍出去了。

  她剛想開口回嗆一句,霍拾香那不講規矩全憑心意的招式就攻了過來,逼得她險些岔了氣,乾脆閉上嘴,只賞林別敘一個冷淡的白眼。

  林別敘這人閒得旁觀還不知安靜,一身寬袍垂落到青石之下,蹭上了髒污的泥塵,他隨意提著往後一掃,染上更多的土痕,滿臉無辜地道:「在下冤啊。」

  傾風雜耍似地游走,下垂的劍尖從湖面勾起一串水珠,隨著繃緊的手腕朝身後人飛濺過去。實在是堵不住自己的嘴,哪怕是躺進棺材裡也要爬出來懟他一句才算過癮,當下語速急促道:「你這人怕是得姓冤,才能與冤這字扯上一星半點的關係!我說,就沒個人來幫我嗎?」

  霍拾香一通亂打,讓人防不勝防,又佔了個一力降十會的優勢,傾風想引她消耗身上的妖力,著實有點狼狽。

  她這陀螺一樣地被追著轉了幾圈,還沒開始生氣,那邊霍拾香屢次拿不到她,倒先氣急敗壞,紅著眼睛一頓破罵:「賊子!畜生!你給我跪下!你這妖孽我定要削了你的賊骨頭!賤人速速受死!」

  傾風被斥得愣了一下,沒想到霍拾香會爆這粗口,還連番的不帶重樣。

  謝絕塵緊握著自己的右臂,雖有長袖遮掩也擋不住他右半邊身軀的劇烈顫慄,額頭出了層密密的冷汗,順著淌下壓在他長睫上,強忍著龍脈反噬的痛楚,在傾風靠近時告歉一句:「對不住了,方才受她妖力波及,現下實幫不上什麼忙。容我休整片刻。」

  傾風瞥了眼,才看清他此刻模樣,也是好生嚇了一跳,忙道:「罷了!你忙自己的,不必管我!」

  傾風擰腰旋身,轉了個方向,領著人折返回去。腳下踩著褶皺的水面,碎步移動躲閃身後的掌風,可能是疲乏下出了錯,腰身後斜一仰,右腿側滑,像是沒站穩,要摔將下去。

  霍拾香立即疊浪似地拍去兩掌,只顧廝殺,露出調息時的一片破綻。

  傾風卻驟然定住歪倒的身形,以強韌的腰力與卓異的肢體控制,生生將頹勢扭轉回來,整個人如同一片被風托起的葉子,避開對方厚重的掌風,猝然反身回擊。

  那不中用的劍朝著來人胸口直直刺去,在霍拾香抬手推擋的時候,又陡然一挑,柔韌地襲向她的咽喉。

  尚未能得手,那劍便在妖力的摧絞下應聲斷了,比陳冀掛的那一牆木劍都不當用。

  所幸壽終正寢前,還給自己爭了點臉,折斷的碎片彈飛開時,削掉了霍拾香的一縷長髮。

  霍拾香下意識偏頭一躲,看著悠揚落下的青絲勃然大怒,屈指成爪,對著一旁的湖面向上抓抬,想將驚濤喚起,直接把戲耍她的傾風埋了。

  這一招數她此前暴躁罵人時也試著用過一次,可惜這妖域中的湖水是受林別敘掌控,只微微起了點波瀾,連水花都沒濺起一朵。

  喪失了水性大妖的天賦威能,又一路受挫,對於滿腦殺性的霍拾香而言,卻是比死更為痛苦的折磨。

  只剩下吼叫、自殘、宣洩的欲望。

  「去死——!滾!!」

  岸邊響徹著她令人頭皮發麻的鬼叫。

  傾風趁勢遠離,捂住耳朵。

  霍拾香的情緒瀕臨崩潰,狂躁地將妖力源源不絕地注入湖水。

  在最終依舊只是得到石沉大海了無蹤跡的結果時,那股始終悶捂著的怒意,化為火龍燎過經脈,將她大腦中存在的所有事物都燒成了一團齏粉。

  奔騰的岩漿燒開了她意識裡那些沉積的淤泥,將天地間的一切冗雜都焚燒殆盡,灑下一片紛紛揚揚的死灰,露出底下重新被揭開的瘡疤。

  各種支離破碎的畫面都在疼痛中回歸她的腦海。

  有些遙遠得陌生,有些痛苦得熟稔。

  霍拾香的淒厲咆哮聲戛然而止,從灰燼中生出一點痴鈍的靈智。

  眼中沒了傾風,艱難轉動著思緒,將那些片段零散地拼接在一起,組成一段漫長、畸形,又滿是矛盾的人生。

  人生海海中的無數過客都成了她,只她自己不知所蹤。忘了名姓,也忘了來歷。

  或許她只是黏在車輪下的一粒沙?被碾過千百里,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滾滾前行。

  她是誰?

  她是誰啊?

  傾風覺察到她這鮮明的轉變,覷準時機,手中抓著那柄滑稽的斷劍騰躍而去,這次輕而易舉地近了她身。

  霍拾香眼皮顫動著抬起,褐色瞳孔中倒映出傾風形如野鶴的輕盈身影,手腳定在原地。

  她眉梢、嘴角處牽引著的肌肉舒緩下去,五官在變化的過程中呈現出一種詭異又扭曲的狀態。

  風在這一刻彷彿停了,湖水的波瀾也平息下來。

  樹上繁茂的葉片,與那一叢燦爛的紅花,卻彷彿在劍勢之下瑟瑟抖動。

  滿是缺口的劍刃擦向她的脖頸,冷風拂上她的皮膚,傾風那張清雋英氣的臉越來越近,嘴唇張合,清晰又無聲喊出——

  ——「霍拾香!」

  隨即,那道清亮的聲音恍惚從九霄雲外傳來,如驚雷一般劈落在地,傳進她的耳朵,將她心口那片彌天的灰霧一蕩而空,宛如鴻蒙初闢。

  整個世界都在那一劍的呼嘯聲後恢復了喧囂。

  霍拾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急驟的冷風中,手腳宛如上了枷鎖,足有千百斤沉重。遍體鱗傷地挺立著,有種跋涉千里的勞累。

  只想原地倒下,昏天暗地地大睡一場。

  「霍拾香!」傾風還在喊,「霍拾香!」

  這三個字反復印在她身上,由遠及近,由混沌到清晰。

  霍拾香的思緒隨之浮浮沉沉,終於回憶起,這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是霍拾香啊!

  她呼吸一窒,緊跟著又有無數的聲音騰湧而來,要拽著她的手腳將她往下拖去。

  她有短暫的清明,可惜毅力不多,掙扎了片刻又開始絕望地想:算了吧。

  世路艱辛,何人能懂她的苦楚?

  憑什麼只她一人走這條路?

  不如殺了她。

  傾風的聲音再次遠去,只剩下她心底的自語。

  殺人何其簡單?死又何其超脫?

  她一雙手滅過數十人的生機,殺的第一個,就是她父親。

  父親臨終前看著她落淚,說她此生難逃孤苦,注定顛沛流離。這話是個陰毒的詛咒,可是父親錯了。

  刺在父親胸口的那柄長劍隨屍體一同入了棺,她的半生也早被埋葬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方寸之地。

  光與風都從她的世界消逝。

  霍拾香將自己溺進漫無邊際的苦海裡。

  算了吧。

  階前的流水,池中的倒影,有什麼好執著的?

  霍拾香沉沉闔上眼,希望那道劍就這麼刺穿她血肉,結束她這少有清醒的荒唐人生。

  可是預料中的劍鋒臨了卻偏轉開去,她等待許久,等不到那該來的一劍。

  只剩下隱約的人聲,隔著帷幕含混地傳來。

  湖面上,傾風對著這個無端陷入僵直的人轉了半圈,舉起短劍在對方眼前來回晃動,並拿劍鋒貼著她皮膚以示威脅,可如何都換不來半點反饋,震驚又挫敗地道:「怎麼回事?剛才不是快好了嗎?」

  她用手推了推霍拾香的肩膀,對方也只跟老木一樣虛頹地搖晃,再用力一些,恐就要拔根栽倒,枯朽敗腐。

  傾風指著她問林別敘:「是不發瘋了,但是傻了?怎麼辦。」

  「是她自己消沉。」林別敘緩聲道,「也是妖力浸染太久,一時去除不盡。蜃妖的妖力對她而言,是種深入骨髓的劇毒。」

  傾風死死盯著霍拾香,沒有吭聲。

  林別敘收起周身散漫,端坐著嘆息道:「看來,是沒有辦法了。終究是天意,還是差那麼一些。」

  他要收回妖域,卻聽傾風在那不甘地破罵一聲。

  「我今日打了這半天,你同我說白費?!」傾風嘴裡有股血腥味,朝地上不斯文地「呸」了口,咬牙切齒道,「我說我不信天意,閻王要來拿人,也得先問問我的意見!」

  「姑奶奶我今日就不同意!」

  她說的這話有種少不更事的狂妄與天真,更像是起於無能的狂怒。

  但林別敘知她心性,生怕她一時氣盛又做出什麼,沒有故意激她,反斟酌著語句想要開解。

  傾風還是沒叫他失望,不等他阻攔,便兩指一並點在霍拾香額頭,下一刻,不要命地將妖力從霍拾香的經脈中吸引出來。

  那股幽綠的妖力在傾風的指尖凝燃成火,轟然燒上全身。讓她整個人浴在光中,熊熊照亮這片寂涼昏沉的夜。

  滿地的殘花落葉繚亂飛舞,在妖火中湮滅,化為點點銀白的光。

  霍拾香眼皮動了動,睏頓的意識如被清水洗澈,從那些沾滿污濁的疲憊中脫逃。

  半隻腳從虛妄邁入現實,耳邊叫囂著的鬼魅魍魎亦在激流中迅速消散。

  她第二次睜開眼,看見一臉倔強的傾風站在她面前。

  整個世界都是冰冷的火焰,唯有抵著額頭的那雙手熱得滾燙。火光映躍中的那張臉,有種攝人的昡曜與傲然。

  霍拾香被這絢麗的景象震在當場,恍然如夢,而傾風扯起嘴角,沖她露出個略顯張揚的笑。

  林別敘豁然起身,氣笑道:「陳傾風!先不說你是不是找死,你把那麼多妖力引到我的妖域裡,問過我的意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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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五章 劍出山河(七十五)

  傾風聽不見林別敘的訓斥,耳邊盡被火焰奔流爆裂的聲音所佔據。

  好在蜃妖的妖力殘餘已不多,傾風領著它們在身體裡過了兩圈,便只剩微末的幽火。不必像上次的舉父面骨一般,得豁出半條命去。

  而且站在林別敘的妖域裡,這股力量流散得尤為快,似乎天地間另有一種神通,在自行消融這些渙散的妖力。

  她心裡想,這回該是不用吃那麼大的苦,但陳冀的竹條就不一定了。嚷嚷著要打卻總沒挨上的一頓,沒準這次要補上。

  只不知道怎麼腦袋有點昏,眼前的世界又開始翻轉起來,從霍拾香的臉,頃刻顛倒成了朧明的月,眼皮一闔,連那點淒涼的光也不見了。

  意識輕飄飄地,在失重的感知中落到夢鄉裡。

  林別敘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抬手及時將人抱住,山風與湖風吹得他長袖滌蕩,又好氣又好笑地道:「我對你這般好,你卻這樣害我?」

  可惜傾風已經聽不見。混賬完了兩眼一閉,將麻煩事一並丟給旁人。

  霍拾香見人毫無徵兆地暈厥,心下一急想上前查看,忘了自己身上才是瘡痍橫陳、五臟俱損,一提氣,也跟著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林別敘:「……」

  好在底下是一池湖水,磕不死人。

  謝絕塵右臂處的妖力暴動總算減弱下去,但整片後背上的經絡還是在劇烈跳動,血液隨著心跳狂湧,根根筋脈自皮肉下突起,讓他不敢妄動心神。

  他摒棄雜念,無聲背誦著那些晦澀的經文,等察覺四周妖力開始漸退,才緩緩睜開一隻眼,迷惘叫道:「師兄?」

  林別敘說:「沒事。」

  妖域被他收了回去,周遭又變回那片頹垣斷壁的殘景。

  謝絕塵單手支撐著起身,踩著滿地碎小的沙礫,過去將霍拾香半扶起來,往她嘴裡餵了幾粒傷藥。確認她呼吸雖然微弱,卻還算平穩,才重新將人放下。

  他尚有些不適,沖林別敘頷首打了聲招呼,用鞋清開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塊,繼續坐下誦念經文。

  林別敘做不到一帶三,將傾風放到平整的地方,等著刑妖司的弟子派人支援。

  不多時,窄巷盡頭處的牆面映照出幾個矮小折疊的身影,三人小跑著從拐角後面出來。

  張虛游那略顯煩躁的聲音驅散了夜幕的寂靜,遠遠傳來,伴隨著他惱怒下故意踢踹路邊滾石的響動:「沒有啊!不是說了在這附近嗎?繞了幾圈也見不到人,連個耗子都沒一隻!」

  「你瞧瞧,這都打成什麼樣了?我說怎——啊!」張虛游花了眼,一腳踹在只剩短短一截的牆根上,登時撲跌上前,尾音變調。

  剛穩住身形,又慘叫著將手上的燈甩出去,金雞獨立地抱著腳來回蹦跳,響亮痛呼道:「啊!」

  柳隨月停在他身後,與他保持了數步的距離,及時彎腰撈住提燈的長桿,看著他頗顯滑稽的一番舉動,神色憂愁道:「張虛游,你能不能稍微可靠一點?我們這是在做正事呢。」

  張虛游聲線顫抖,不停抽氣,聞言轉過方向,堅強地往前跳動,要讓柳隨月見識一下他的可靠。

  柳望松第一個發現坐在巷道中間的幾人,面露喜色,用長笛敲了敲一旁倖存的土牆,率先奔跑過去。

  張虛游一瘸一拐地跟上,速度比不上那個啞巴,勝在有嘴能用,高聲喊道:「別敘師兄?你們怎麼會在這裡?我們方才在附近找過許多遍了,一直不見你們蹤影!」

  謝絕塵睜開眼睛,見林別敘隱在晦暗光色中,靜坐著調息,沒有開口解釋的意思,就代為糊弄了句:「我們被拉進了蜃妖的妖域。」

  「原來如此!打得好生轟烈!」張虛游在他身邊一屁股坐下,臉上滿是看熱鬧的欣喜,伸出手準備查看他的傷勢,不料下一刻便被地上尖銳的石子扎得「哎喲」一聲彈了起來,捂著屁股暴怒道,「我今晚怎麼這麼倒黴!事事不順心!」

  他高高抬起腳,又不敢再踢,嘴裡罵罵咧咧,挪動到牆邊先給躺著的傾風把脈。

  謝絕塵瞅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問:「袁明怎麼樣了?」

  柳望松舉起長笛短促地吹了一聲,音調是歡快的。

  但正常人是不理解的。

  謝絕塵眉頭緊了緊,不由開始自省:不知道是不是受霍拾香的影響,總感覺最近身邊瘋癲或痴傻的人特別多。

  著實有些可怕。

  看著身邊兩個不中用的男人,柳隨月失望搖頭,描述起事情經過:「唉,說來話長。你們前腳剛走,袁明師兄就出了狀況。躺在床上手腳僵直發冷,整個人還不停哆嗦,我們用別敘師兄教的方法如何幫他梳理妖力都不見成效,嚇得以為他要死了!好在沒多久袁明師兄自己清醒過來,同我們說了他在幻境裡看見的事情,得知你們在城南與蜃妖交手,趕忙派我們過來阻攔。」

  她說著,目光早不由自主地轉到霍拾香的身上去,光是那件觸目驚心的血衣就足以讓她心生戰慄,後面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幾不可聞。

  她控不住面上的忐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提著妖燈去照霍拾香的臉。

  妖火的外焰色調幽深,她眯著眼睛斜斜看去,只覺得對方臉色一片青白,不像個活人。

  再鬼鬼祟祟地伸出手去摸對方的手背,觸手溫度果然冰涼。猛地將手收了回來,揣進懷裡,驚慌道:「這就涼透了啊?」

  謝絕塵沉默了好半晌才憋出幾個字:「……還活著。」

  他的心情被這幾人攪得很是復雜,偏偏此刻禁不起強烈的情緒波動,於是給自己餵了顆平心靜氣的藥丸,用後牙槽嚼碎了吞服下去。

  張虛游聽出他氣息中的虛浮,瞥一眼不省人事的傾風,眼珠反復動了幾圈,面色越來越冷,肅然道:「這蜃妖的本事如此厲害?連謝師兄跟傾風聯手,都被打成這樣?!」

  林別敘不由乾咳一聲,將幾人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柳隨月轉過身,憂慮道:「別敘師兄,你也重傷了?」

  林別敘簡直不想解釋。

  這兩個人,一個是封禁鬆動受體內龍力反噬,一個是嫌自己命長非要過去踹一腳閻王殿的大門。只有霍拾香身上的傷口全是被別人的刀劍紮出來的窟窿。

  他雖常念叨自己「冤」,今日怎麼也得把這字送給霍拾香。

  林別敘朝前一指,對張虛游道:「他二人傷勢你不必在意,先看一下霍拾香。」

  謝絕塵抖抖錢袋,空空如也,已將自己身上的金珠都融完了。感覺還是有些燥意,問道:「你們身上有黃金嗎?先借我暫用。」

  張虛游不假思索道:「你先前不是借過黃金給傾風嗎?事情都已了結,直接拿回來用便是。」

  傾風連錢袋整個丟進了董小娘子的院門,幾粒金珠無處存放,被她布條裹好懸掛在腰間。一是方便柳隨月必要時可以輕易「拾撿」,二是這寶貝東西她垂手便能摸到心裡安定。

  張虛游方才給她把脈時看見了,聽謝絕塵討要,剛起到一半的姿勢又蹲了回去,隨手扯下,丟進對方懷裡。

  柳隨月欲言又止,懷疑張虛游方才做了件能把天捅下來的大事。不過眼下不好阻止,只能抿著唇角將話咽了回去。

  風聲獵獵,遠處房簷上一道黑影倏忽閃過。季酌泉踩著青色磚瓦,從高處一躍而下。

  眾人皆仰起頭看她。季酌泉走近了,輕輕一搖頭,說:「沒追上。」

  林別敘是有些詫異:「連你都追不上?」

  「跟鬼影似的,滑不溜秋。對儒丹城也比我熟,盡往人多的地方鑽,我不好出手。一個晃眼,已不見了。」季酌泉面色不虞,回憶了下方才的交鋒,忿忿哼出口氣。

  將不平情緒壓下,伸出兩根拈在一起的手指。

  柳隨月滿頭霧水,學著比了下手勢:「這是什麼意思?」

  季酌泉將手湊近到燈火旁。幾人靠近了仔細看,才從光色中看出那是一根細軟的毛髮。

  柳隨月扯扯嘴角:「……季師姐,你掉頭髮了?」

  季酌泉將手中毛髮吹開,解釋說:「這是一根狐狸毛。」

  「所以偷襲你們的是一隻狐妖?呵!」柳隨月說,「狐妖本就不多,能從你手下逃脫的更是寥寥無幾。一查檔案便知道了。」

  幾人覺得沒那麼簡單。可這事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了結果,張虛游說:「別聊了,先回刑妖司吧。霍拾香傷得嚴重,我得給她配藥。」

  他環顧一圈,知道這差事早晚還得落到自己身上,不由頭大道:「這滿地的狼藉,得找人盡快過來處理。修繕怕是要許多銀子,誰寫信回京城討要?」

  季酌泉默不吭聲地背起傾風,柳隨月也裝作聾了一般架起霍拾香。幾人行色匆匆地往前走去,只留下張虛游問了個空氣。

  傾風這一覺睡得昏沉,搖搖晃晃到了陌生的地方,眼前出現許多稀奇古怪的場景,一幕幕錯落地出現在她眼前。

  不過她神智極為清醒,猜到大概是自己吸霍拾香妖力的時候,將對方遺澤的妖力也吸了部分過來,於是那些龐雜的記憶一併進入她的腦海。

  這著實是種奇妙的感覺。

  起初傾風還能知道這是夢境,到後面諸事萬物越來越真實,那些來自天涯海角的記憶變得連貫。各種鮮活的細節、連帶著豐滿的感觸,一併傳遞過來,讓傾風僥幸同那已作古的聖人有了相似的體驗,腦海中出現一瞬的遲疑,分不清哪般是真、哪般是假。

  漸漸,那一瞬變得漫長,變成常態,彷彿她這短暫的一生又在別的地方重走了一遭。

  暮去朝來,年復一年。

  一念時,她是燈前撫卷的失意人,自恨手腳無力頭腦無能,滿桌撕碎的白紙墨字是她挑燈苦學數十年的見證。喝醉了酒在街上潦倒穿行,怨悵地咒罵著世道的不公。

  她病老、衰微,眼看著同窗步步高升,在錯誤的道路上不斷回旋,最終在嫉恨中執起了手中刀刃。

  一念時,她是山野間平凡樸實的幼童,被大人牽著手走過一片蒼翠的田埂。夏日的暴雨瓢潑而至,她歡笑著奔跑向不遠處的涼亭,心緒平靜地坐在石階上,托著下巴看水窪裡的點滴。

  她成長、悲戚,從懵懂天真到沉湎世俗,一心念想要逃離這座百里大山,試圖用妖族的遺澤謀取金錢,又在利欲的熏陶下淪喪人性。

  一念時,她是少時頑疾、受盡折辱的孤兒。同野狗爭食,受幼童欺凌。在拳打腳踢中滾爬,在忍飢挨餓中徘徊。跪伏在他人腳下乞憐,受盡萬般苛責不過博一溫飽。

  她渴求權力,渴求尊嚴,病態地追求強大,掌握力量之後,從凌虐無辜中享受著短暫的快感。

  ……

  傾風看透了足有數百年的光景,經歷了人性裡諸般醜陋、真實的欲望。

  從善到惡,從初生到死亡,往復重生,不知幾多,恍以為自己在經受人世間最殘酷的錘煉。

  她不再是界南的遺孤,沒有陳冀的庇佑。失去張狂的本錢,亦不必再為了求生苦忍疼痛的折磨。

  她成了貧寒掙扎的流民,成了呼風喚雨的權貴,被塵世的辛酸苦辣嗆得涕泗橫流,在天地廣闊中畏怯於自身的卑小。

  她的心也從最開始的惶惶、不安、驚恐、悵惘,等等諸多雜陳的百味,隨著時間的流逝打磨,開始泛黃、陳舊,直至結出一層堅硬的盔甲。

  叫她能靜站著看這人世間的爭執與浮沉。偶爾見誰原形畢露,還能開懷撫掌地笑上一笑。

  傾風將自己置身事外,行步於紛擾的紅塵。

  不知過了多久,已忘記自己是誰,腦海中忽然跳出一句話來:

  「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懾。」

  她大抵太過愚鈍,用了比別人長數十倍的時間,才生出一種通澈的見悟。但還是說不清、道不明。

  這一刻,神智好像清透了點,讓她手中隱隱約約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往上攀爬過去,想從夢中醒來。

  直至又經歷過一人的生死,傾風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混沌的大腦在見到對方那張蒼白的臉時陡然被喚醒,那些被磅礴信息擠壓出去的記憶瞬間湧了回來,讓她脫口叫出對方的名字。

  「林別敘?」

  幼時的林別敘失了如今的華貴,穿著一身單薄的衣衫,走在素白的大雪裡。

  他的手腳縛著繩索,頭髮肩膀全是沉積的白雪。冷眼看著前方領路的人,眸光中既沒有怨毒,也沒有仇恨,只充盈著一種肖似可悲的憐憫。

  天地一片蒼茫,林別敘通紅的雙腳踩在雪地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零星的血漬從皸裂的傷口處流出,蔓延了一路。

  傾風想看清前面那個拽著長繩的中年男人是誰,麻木跋涉的林別敘忽然轉過頭,朝虛空望了過來。

  他的神情是不符合年齡的成熟,張開嘴,發出一道深沉而低啞的聲音:「不要窺伺。」

  剎那間,傾風視野中僅剩下林別敘的那雙眼睛,漆黑的瞳孔無限放大,直到弧形的眼球中出現她自己的臉,隨即在驚駭的情緒中醒了過來。

  傾風從床上坐起,重重喘息,抬手按住額頭。心臟尚在劇烈跳動,剛想說點什麼,再做回憶,大腦裡只剩下一片朦朧。

  那些記憶如同漲退的潮水,瞬間不見了蹤跡。

  「我好像……」傾風嗓子乾啞,茫茫然呆坐了許久,才自言自語道,「做了個很荒唐的夢?夢到……什麼了?」

  她竭盡全力地思考,卻抓不到半點細枝末節,平白生出一股煩躁。

  院牆外人聲一片嘈雜,怕比夜間的北市還要喧嘩。幾人扯著嗓子吶喊,不知是在聊天還是在吵架。

  傾風豎著耳朵聽了會兒,明白是群什麼人,不由抓撓著頭髮長吐一口氣。

  昨日刑妖司押了幾十人進來,後續又抓回幾個藥人,尚來不及處理,夜裡就出了霍拾香的事情。

  這群縉紳,不好輕易放回去,也不好關押進牢裡,刑妖司裡又沒那麼多空房,昨晚不知被弟子們塞進哪個犄角旮旯裡對付了一晚。

  他們各個養尊處優,只一夜就忍受不了了,現下嚷嚷著要離開。

  今早應該還會有一批城南的百姓過來討要說法,讓刑妖司賠償他們倒塌的院牆。

  昨夜鬧出那震天撼地的動靜,官府多半也在等著說法,好去安撫城中百姓。

  刑妖司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前門招待的弟子不知七竅冒煙了沒有。

  傾風幸災樂禍了會兒,起身換衣服,洗漱完畢後決定去看看霍拾香的情況。剛推開大門,就見到躲來後院避難的季酌泉跟柳隨月兩人。

  這二人手裡捧著個碗,正站在杏花樹下吃早飯。

  許是一晚未睡,周身氣場頹靡,那疲態跟熬了好幾場大夜似的,蔫頭耷腦的沒半點精氣神。

  季酌泉見她過來,三兩口吞下手裡的饅頭,關切道:「你沒事嗎?」

  「我沒事。」傾風活動了下肩頸,說,「只是肌肉有點酸疼。可能是太久沒舒展筋骨,休息一天就無礙。霍拾香怎麼樣了?」

  柳隨月回說:「還在休息。她身上全是傷口,光是給她清理再上藥就用了一晚上。張虛游給她煎了藥灌進去,說能讓她再睡一整天。醒來就能大好了。」

  傾風頷首,放心的同時又覺得有些詭異:「張虛游……居然是個大夫?」

  「你可千萬別落他手上啊!」柳隨月打了個激靈,顧不上喝粥了,「治重傷他在行,治輕傷……他可能需要間接地在行。我昨夜怎麼都叫不醒你,差點就把你交給他了,好在別敘師兄說你只是犯睏,讓我們不要吵你。」

  她撇了撇嘴,瞪大眼睛道:「你睡著了,天打雷劈都不醒啊?!」

  傾風:「……」

  她遲疑地說:「沒有吧?」

  季酌泉幽幽冒出一句:「別敘師兄還在睡。」

  「林別敘啊!」傾風立馬端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指責道,「身為大師兄,怎能如此怠惰!」

  她聊了兩句容光煥發,全然忘了昨天晚上林別敘還出手幫過她,像個張牙舞爪的小鬼,上躥下跳:「我去看看。他住哪兒來著?」

  季酌泉給她指了方向,傾風一溜煙便跑沒了影。

  柳隨月手裡的碗傾斜著,遲疑道:「別敘師兄……不是剛睡嗎?」

  季酌泉面不改色地說:「那就別睡了。」

  柳隨月手一抖,身形微微後仰,不認識一般地打量起季酌泉。

  過了片刻,讚同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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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懾。」《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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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六章 劍出山河(七十六)

  林別敘所住的偏院要幽深許多,院落前荒疏打理,雜草叢生,此前看著有點冷僻,如今恰好遠離喧囂。

  他的窗子虛掩著,傾風從廊上走過時,用手指輕輕推開一條縫。

  裡頭的人正坐在床邊閉目養神,身上衣衫齊整,聽見動靜朝這邊轉了過來,顯然是還沒打算就寢。

  傾風懶得繞道門口,乾脆直接從窗戶翻了進去。

  林別敘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看著她器宇軒昂地走進來,張了張嘴,少見的有一些詞窮。

  傾風全然無視他鋒銳的眼神,見他屋裡擺著新鮮的果蔬,今早到現在肚子還餓著,不客氣地在桌邊坐下,當著他面吃了起來。

  林別敘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搖頭興嘆,好似在看一個不成器的二愣子。

  「別瞪了。」傾風混不吝得甚至有點得意,「你就是把眼睛瞪出來,我也就這個樣!」

  打小她就這麼副態度對陳冀。

  連陳冀都屈服了,何況是他?

  林別敘問:「你來這裡,就是為了吃東西給我看?」

  傾風坦誠地道:「唉,自是因為不想做事。被他們叫去應付那一堆潑皮,還不如來你這邊躲躲,畢竟你可是大師兄嘛。」

  她從果盤裡挑了個最小最醜的蘋果,將它拋向床邊,算作賄賂。

  林別敘沒接,側身避了一下,才從被褥上將它撿起。

  傾風見他動作生硬,驚呼道:「大師兄受傷啦?!」

  林別敘手裡轉著蘋果,覺得她表情甚是刺眼,道:「你若是不笑得那麼暢快,我倒是可以相信你是在關心我。」

  傾風拍拍手,又在衣服上擦了兩把,起身正經道:「來,傾風師姐給你瞧瞧。」

  林別敘知她心裡憋的全是鬼主意,眼下正虛弱,一見她靠近便不由心裡發怵。

  傾風這人本就力氣大,下手還沒個輕重,被林別敘推擋了下,便粗蠻地往下一按,暴力將他制住。聽到林別敘小聲抽氣,才鬆開些力氣,兩指搭在他手腕上,像模像樣地給他診斷。

  她哪裡真懂,不過是久病之下學個皮毛,只會一種病症。

  結果這一摸脈,發現還真了不得。

  大師兄不愧是大師兄,連病都專門往她會的方向生。

  有些見了鬼地道:「你這脈象,怎麼有點熟悉呢?」

  林別敘冷笑一聲:「呵。」

  傾風低下頭,莫名其妙道:「你對著我陰陽怪氣地做什麼?又不是我打的你。」

  林別敘難得大發一次善心,卻是碰上這麼個不識好歹的人,目光幾要在她臉上灼出個洞來。

  看得傾風都要頭皮發麻,才放棄了與自己較勁,嗤笑道:「若非是你在我的妖域裡肆意妄為,我怕你小命不保,替你消了大半蜃妖的妖力,此時何須受罪?」

  同傾風這人講含蓄,怕是狗都學會說話了,她耳朵還是聾的。

  傾風聞言愣了下,先前還覺得奇怪,怎麼這次在大妖妖力裡燒了一遍,舊疾沒有復發。睡過一覺後,除卻些許疲累,也無別的不適。感情這把火確實是燒到林別敘身上去了。

  她長長「哦」了一聲,將林別敘的手小心放回去。到底臉皮沒厚到那份上,生出點愧疚,又彎下腰給他把凌亂寬袖整理好。

  「別敘師兄好好休息。」傾風避開他的眼神,和顏悅色地道,「這病我熟。吃點藥,多睡一會兒就沒事了。別敘師兄根骨奇佳,又是天命之子,定可早日痊癒。」

  林別敘不滿地將手往後一抽,傾風又給他扯回來。

  林別敘此刻的神情分明像是在看一隻無毛的鐵公雞,指責她吝嗇:「你只嘴上說說,藥也不給一粒?先不說這算賠罪還是道謝,一枚銅板你都不花?」

  「我沒了!一貧如洗!」傾風覺得他很不講道理,明知沒毛還想硬薅一把,「何況你又不缺!」

  林別敘氣得譏諷道:「你的良心掏出來,怕是一兩都稱不上。」

  傾風現下那點愧疚掏出來,才是連灰飛都比不上了。推著林別敘的肩膀往床上按,說:「別敘師兄連日操勞,腦子都要累壞了,趕緊躺下不要說話!」

  二人爭執著,沒注意到門外的腳步聲。

  季酌泉倒是聽見他們中氣十足的吵鬧了,未曾多想,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別敘師兄。」

  門扉打開,她一抬眼,就看見別敘師兄被一雙手推攘,半躺著靠在床邊。兩人的衣衫被磨蹭有些凌亂,見她出現皆是面露意外。

  季酌泉的表情從驚愕到迷惑再到遲疑,短短一瞬變化得極為精彩。動作遠比大腦要快,一隻腳邁過門檻還沒踩下,便飛速收了回去,兩手抓緊門板重重一合,把自己關在屋外。

  她轉身打算要走,又想起實在有事要稟,只能跟個小童似地立在門邊,嘴裡默念幾個數字等待。

  還沒到「五」,傾風便出現將門拉開。

  季酌泉那股震撼的心情已過,重新平靜下來,略帶新奇地往傾風臉上一掃,猜不到他們方才在打鬧什麼。

  她收斂心神,遠遠站在門口,朝裡面一揖,拘謹地道:「別敘師兄,刑妖司裡的閒雜人等實在太多,分不出人手應付。張師弟問能否先放一批人回去?」

  林別敘面色如常地道:「我全部察驗過。崔二郎沒有這麼多藥可送,否則也不必冒險自己養藥人。大抵是殺人後亂了手腳,才想拉攏城中的一幫豪紳。多數是騙人的,用了一些補血養氣的丹藥冒充。只幾位壽命危淺的病人給了真藥,但毒性也不深,化解完他們身上的妖力,過不了多久幾人也該行將就木。讓刑妖司多注意一些即可,不必特意押回京城。」

  季酌泉說:「那我就將其餘人都放回去了?」

  「可以。」林別敘厲聲道,「此外,城中一幫望族豪紳植黨營私,倒行逆施,不可寬縱。讓朝廷遣人來查,若是查不出什麼,別怪刑妖司不給面子。莫以為陛下不在,天下便改弦更張,能任由他們施為。」

  「是。」季酌泉一一記下,目光往邊上轉去,「還有一件事,想找傾風師妹出個主意。」

  傾風這人直覺敏銳,乾脆道:「怎麼?誰人皮癢癢,要我給他鬆鬆骨?」

  季酌泉幾不可聞地笑了一下,說:「今早,我將楊晚吟的父母接了過來,方才幾人在前院相認。」

  林別敘忍著妖力反噬忙昏了頭,差點把這人給忘了,吩咐道:「楊晚吟要隨我們回京城。霍拾香身上的煞氣雖被壓制,可昨日蜃妖妖力叫她受損太過,不宜再為楊晚吟除煞。楊晚吟那藥其實吃得不少,得留在刑妖司眼前看顧。待霍拾香身體好轉,再作定奪。」

  「我去同他們說。反正楊晚吟的父母接到人後也是打算換個地方落居,刑妖司幫忙給他們在京城謀份差事倒是不難。」季酌泉頓了頓,肅然道,「只不過,桂音閣的店家先前也在前廳,聽見三人抱頭痛哭,知道了楊晚吟的身份。要求他們出五百兩,才能將人帶走。楊晚吟省吃儉用,這麼多年也只悄悄存下一百多兩。還是遠遠不夠的。」

  傾風一聽就笑了,指著窗外道:「五百兩?!天上還一片亮堂的,他在發什麼夢?」

  季酌泉點頭附和,同仇敵愾:「店家還說,歌姬不能私藏銀錢,這一百多兩也該是桂音閣的,讓楊晚吟把錢交出來。我瞧他是在宣洩這兩日在刑妖司裡受的悶氣。現下幾方人都快打起來了。」

  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林別敘一聽感覺全身的傷痛都加重了,閉上眼睛揮了揮手,對傾風道:「你去。」

  「我去就我去。這有什麼好打好吵的?」傾風看不慣他們做事唯唯諾諾,囂張道,「火裡水裡都敢去,還能被一個無賴拿住?玩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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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七十七章 劍出山河(七十七)

  傾風穿過長廊,一路快行走至前廳,從鼎沸的人聲中捕捉到幾個關鍵的名字,才知道原來不是桂音閣的主家與楊氏一家要打起來,而是柳隨月跟謝絕塵幾人快打起來了。

  謝絕塵這人不愧是腰纏萬貫,見楊晚吟哭得可憐,想將銀子替她付了,被柳隨月攔了下來。

  二人為此事爭吵不休。

  謝絕塵這人較起真來頗有點一板一眼,眉宇間帶著不服氣,站在中間認真與柳隨月理論:「能用銀錢擺平的事,何故多生事端?」

  柳隨月的遺澤是三足金蟾,但論戰力,那是十隻瘋兔也比不上,此時整個人跟炸毛了一樣,被謝絕塵那淡然的態度氣得跳腳,大聲叫道:「憑什麼給他五百兩!你瞧他那小人得志的模樣,這錢給了心裡如何能痛快?我好好同他講價呢,你怎麼一點眼色都沒有!淨出來給我添亂!」

  「你說的講價,便是當著諸多百姓的面,以刑妖司弟子的身份,對他威逼利誘?」謝絕塵不讚同地搖頭,「我也瞧不上他,但我覺得此番不對。」

  張虛游臉上的笑意都扭曲了,擋在二人中間不住勸解:「算啦!我的事情已經夠繁雜了,你二人別再給我添亂行不行?各退一步,此處不用你們相幫了,各回屋裡去。」

  柳望松手裡甩著長笛坐在一旁看熱鬧,時不時給他們吹上一調做個伴奏,可惜了是不能開口,不然一張嘴也得上前吵個痛快。

  於是坐在地上與母親依偎著哭泣的楊晚吟,反倒冷落一旁無人關注了。

  那些之前吵嚷著要回家去的縉紳們,此刻也都不急著走,院牆下花壇邊地站著,津津有味地聽幾人說廢話。

  「此事是要講規矩。規矩不論對錯,只講遵循。當日是她自己簽下的契書,沒有可憐便能私逃的道理。刑妖司的弟子亦不能因此偏幫,否則便是斷不乾淨的禍患。」謝絕塵眼睫一搭,風輕雲淡地道,「何況,不過區區五百兩。」

  柳隨月與傾風異口同聲道:「什麼叫區區五百兩?!」

  柳隨月循聲望去,見到是她,跟見著親娘一樣,激動叫道:「陳傾風!你可算是來了!」

  桂音閣的店家低眉籠袖站在一旁,靜聽著幾人吵鬧,收起那副從骨子裡透出的圓滑,裝出一派老實憨厚的模樣。聞言一掀眼簾,看著傾風大步流星地朝自己走來,無端想起她那日在後院大殺四方的狂悖,一夜未闔的眼皮不禁開始猛跳,心中大喊著「煞星!」。

  傾風抬了下手算作對柳隨月的回應,示意她先安靜,徑直走到店家身前,身量分明沒這中年男子長得高,卻問出了一種傲然睥睨的架勢,冷冰冰地砸出一句話:「你要五百兩?」

  店家氣勢矮她一截,可見周圍那麼多人在看著自己,也不怎麼害怕,回得客客氣氣:「這位先生,我當初是花的真金白銀買下她,黑紙白字寫得分明,哪怕……」

  傾風打斷道:「你買的是誰?」

  店家才端正看一眼她,雙目在四面掃了一圈,指向不遠處的楊晚吟,說:「她。」

  傾風皺著眉,神情很是不耐,又重音問了一遍:「你買的是誰?」

  「自然是我桂音閣的楊柳,原名楊晚吟!」那店家聲音也大了點,懷疑她是想樸實地賴賬,從袖口摸出剛遣人拿來的契書,不遞給傾風,走動著給邊上的看客展示,「字據公文都是在的。我當日將她買下時,她家中連個胡餅都吃不起,枯瘦得跟骷髏沒什麼兩樣,我請人教習,供她吃喝……」

  傾風沒空聽他侃侃而談,腳尖從地上勾起一塊石頭,朝天上踢了過去。

  那石子兒從店家頭頂越過,飛到外面的街巷,「咕嚕」落了地,嚇得男人一個哆嗦,縮著脖子回頭,驚恐間那些虛張出的聲勢掉沒了大半。

  傾風又問:「楊晚吟在哪兒?」

  莫說是店家了,連楊晚吟也愣在了當場,抬手擦著下巴上的淚珠,一時忘了啜泣,兩眼通紅地看向傾風。

  店家急了,快步走到楊晚吟身側,扯著嗓子對眾人道:「諸位可以替我見證,楊晚吟今日確確實實在這刑妖司!偌大一個活人,刑妖司總不能這也不認!」

  各處竊竊私語聲響了起來,其中不乏指摘。

  柳隨月自認為行事風格已是相當任性,卻沒想到傾風走的是更霸道的路子。直接把別人的路給掘了,將人丟出去,哪管你什麼道理不道理?

  饒是她都開始擔心起刑妖司的名聲來。

  謝絕塵更是兩手環胸,站姿不停變化,一副忍得難受的表情。

  傾風恍若未聞,走到店家近前,兩指在那公文上拍了拍,拿眼角在上面粗粗掃了遍,皮笑肉不笑道:「你說她是楊晚吟,上面的人像對得上嗎?公文上的描述哪條與她一致了?楊晚吟是長的這張臉嗎?她在你館中住了十多年,你是瞎了,連這也認不得?還是說故意錯認,想訛人錢財?」

  店家一句髒話已到嘴邊,沒料到她會這樣倒打一耙,心下開始惴惴不安。

  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非要計較著實挑不出什麼理來,可刑妖司慣來不會放縱弟子這般胡攪蠻纏,尤其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畢竟百姓又不是真的愚昧,連這真假也分不清楚。

  他堅持地說:「這裡有誰人不知道?楊晚吟的父母難道會認不得自己女兒?」

  二老不知足措,立即鬆開手,與楊晚吟拉出些距離,眼神迷茫地投向傾風。

  這是要認得……還是不認得?

  傾風道:「他們說是就是?人老了難免糊塗,他二人千里尋親,如何能接受獨女橫死?心傷之下神志不清,這等人之常情你還要糾個錯處?莫非是有人在街上喊一聲,說她叫楊晚吟,甭管她長什麼模樣,打哪兒來,身高性情如何,都是你桂音閣的歌伎?得交上五百兩才能走出儒丹城的大門?你這桂音閣,是個土匪窩嗎?」

  店家不想刑妖司裡也有這般混賬的人,一張嘴生生要指黑為白,氣得胸口脹痛,問:「那楊晚吟呢!」

  傾風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不以為意地說:「或許是死了,可憐她伶仃弱女子,被妖邪虜掠,死生不明。你桂音閣不僅不及時報案,還屢次阻撓刑妖司追查,教唆館裡的姑娘唬騙辦案的衙役。這樁樁件件可是證據確鑿,抵賴不得。若非爾等欺瞞,城裡也不至於起這麼大的風浪。你仗著背後有人撐腰,自可肆無忌憚,不將我們這等小人物放在眼裡,但如今釀成大禍了,還有人能替你兜這天嗎?」

  她餘光斜睨過去,尖酸道:「我要是你,就好好扮個龜孫,躲著不出來見人。事態未明,非要伸出腦袋讓人往這兒砍一刀,這不是找死嗎?」

  以傾風的自知之明說別人找死,那人多半是真的不要命了。

  季酌泉聽到她這句形容還覺得有點新鮮,以為這輩子不可能從她嘴裡給出這麼高的評價。

  店家面皮抖了抖,昨夜城裡的騷動他是有所耳聞,可具體經過緣由尚且不知,刑妖司也未出來給個解釋。

  他看楊晚吟這瘦小怯懦的模樣,料想跟那賊人沒什麼相關,怎可能會牽扯上?指著她問:「那她又是誰?」

  「我也不知道。所以要將她帶回上京審問,查明她的來歷。她無端在城中出現,又與昨夜那作亂的賊人私交甚密——」傾風說得義正辭嚴,特意強調了句,「哦,這是衙門抓到的人,朝廷給的罪名,不是我刑妖司啊。怎麼?你若非要認她跟你桂音閣的人有關係,我也不介意。那你此前阻攔刑妖司的人進你樓裡搜查倒是確實說得過去。難怪桂音閣中還有蜃妖的妖力殘存,害得我們弟子至今臥床不起……嘖嘖,藏得好深啊,店家。」

  傾風越說他越是心驚,到後面神色黯淡,揮著手打斷道:「你胡說!你刑妖司的人故意栽贓我!就算你搬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名目,誰人會看不出來!你們不要臉面了嗎?」

  「你可以賭一個,看我是不是在騙你。」傾風笑容溫和道,「不過無論你賭哪一個,先前那筆舊賬咱們都得清算。本是不打算跟你計較的,畢竟確實煩人,可你非要伸頭探腦,我就同你理理公道。至於這位姑娘,她身上妖毒未清,且確實跟那賊人相關,刑妖司要帶她回京城,還得給你五百兩嗎?那把你帶回京城,你開個什麼價?」

  店家亂了手腳,四面議論聲喧騰,柳隨月反應過來,拍手叫好:「對對對!她倆是一伙兒的,我都差點忘了!」

  傾風一抬下巴,沖邊上傻站著的年輕弟子道:「還不拿下?刑妖司裡連根繩子也沒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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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七十八章 劍出山河(七十八)

  店家嚎叫著被人拖走,其餘的看客也一併做鳥獸狀紛亂散去,都擔心自己慢了一步,會被傾風的刀光捎帶著砍到脖子上。

  這幫人能混到今時這地位,多少得有點審時度勢的本事。刑妖司近日的風頭不對,是要夾緊尾巴跑得遠些。

  前廳總算冷清下來,一眾弟子齊齊舒了口氣,卻是第一次覺得能聽見鶯啼蟲鳴的聲音是如此寶貴,半年內再不想湊三人以上的熱鬧了。

  待外人散盡,守門的弟子立即上前將大門鎖上。又將楊晚吟一家請去了後院。後宅現下騰出不少空房來,雖沒來得及整理,但讓他們小坐著休息不成問題。

  傾風還在琢磨那店家的主張,不敢置信道:「他居然向我要錢。而且還是五百兩!」

  柳隨月用力點頭。

  傾風不屑道:「當初紀懷故還願意貼我五百兩,我都沒放過他!」

  柳望松:「……」你們一幫人到底在界南幹了點什麼?

  柳隨月那腦袋跟沒裝好似地不停點動,一下太用力閃了脖子,「哎呀」叫著趕緊抬手按住,轉了轉覺得沒什麼問題,嘴上閒不住地道:「就是!我師父說,不是血海深的仇都不要將人逼到絕路。你窮成這樣,他們找你要錢,不是要你的命嗎?」

  傾風:「……」這話聽著,怎麼都不像是誇人。可她確實是窮,也只能發出貧窮的聲音。

  柳望松手心轉著長笛,一下指著柳隨月的腳,一下又指著傾風,隨即扯了下嘴角,露出個鄙夷的表情。

  傾風實在是讀不懂他的啞謎,恨不能替他多生一張嘴。倒是柳隨月確實跟他兄妹連心。

  「他說我是你的狗腿子!」柳隨月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抱住傾風的手興奮道,「我師父說得對,我就該跟著你!往後出門哪裡還有人能欺負我!」

  傾風想了想,說:「確實,我也覺得我這潑皮的功夫又精進了。」

  張虛游早在聽傾風開口說第一句話時,便強行拉著謝絕塵走了。

  這可真是,一伙兒七八人,沒兩個心腸好的。柳隨月那麼清澈的愚蠢都開始往歪了長去,留根獨苗不容易。

  謝絕塵的長袖被拽住抽不回來,一步三回頭地看,有點不捨。無奈學海無涯的舟被張虛游生生拖著,不給他朝奸猾的方向駛。

  傍晚時分,京城收到張虛游的書信,派來幾位前輩接手後續的事宜。並特意帶來掌刑師叔的口信,讓他們早日回京。

  車馬都備好了,要帶著霍拾香跟楊晚吟走都行。剩下的瑣事全部交由他們處理。

  眾人總算得了空閒能喘口氣,剛躺下準備好好睡一覺,殘更未盡,曉星尚沉,便被幾位前輩喊了起來,寸步不離地跟著,催促著趕緊回京城去。

  竟是連一刻都不讓他們多留,將掌刑師叔的囑托貫徹到底。

  這嚴陣以待的架勢,讓傾風心感不妙。回京後怕不是得有頓逃不掉的板子?

  她前後詳細復盤了幾遍,都覺得自己沒做錯什麼。城南那批房子又不是她打壞的,怨不到她頭上。桂音閣裡打砸的東西道理也在她,用不著刑妖司賠。

  她有什麼好怕的?

  傾風私下默默掐算了一遍刑妖司此次的損失,得出數字,又覺得師長們遷怒也算入情入理。不過三四天的功夫,被他們鑿破了個小金庫。

  ……可也確實不能怪她啊!憑什麼三五人全圍著她轉?

  ——臉上端著平易和善的假笑,垂著手不停小幅往外揮,嘴裡還跟念咒一樣不停地嘀咕:「路上小心啊。陳師侄慢走。」

  全然一派送瘟神的模樣。

  倒是禮貌又溫和,搞得傾風還不好發火,只能暗暗腹誹。

  幾人被依次趕到車上。因林別敘傷勢未癒,不好顛簸,特意租到輛馬車。只不過袁明跟霍拾香也還需要躺著,車廂內人多坐不下,季酌泉幾人還是乘後面的牛車。

  馬車的桌案上有個燃著篆香的小金爐,傾風進去轉了圈,將它順了出來。

  清幽的香味驅散了老舊木板上的潮濕腐臭。幾人半躺半坐,帶著倦意跟被吵醒的惱火闔目養神。直到天邊第一縷金光照下,春風帶著吐露的花香,將最後那點睏乏拂去,紛紛偏過頭,看向路邊的青翠山色。

  今日天氣倒是清朗和暖,僅飄蕩著幾朵纖薄的雲,日頭也因此出得要早,沒多一會兒,已是一片大亮。

  這澄和的天空一路伸延到了上京。

  只不過與車馬上的談笑風生不同,刑妖司大早便是陰雲密布。或者說,自打前兩日收到張虛游的信件起,這天就再沒晴過。

  掌刑師叔帶著一幫同僚,剛吃過早飯便上了峰頂的劍閣,旁觀陳冀給一眾弟子講課,翹首以盼地等待傾風歸來,要同她講講這生在凡俗的規則跟無奈。

  哪能這樣敗家啊?謝絕塵用金子寫字也不及她揮霍啊!

  陳冀拿著木劍,給底下一群青蔥學子示範陳氏的幾式變招,舞了沒兩下,身後那幫無聊慌的老男人忍不住開始碎嘴:「陳冀,你這腰不行了罷?這劍怎麼使的軟綿無力的?」

  陳冀回頭白了他們一眼,想裝作視而不見,無奈這幫人不識時務,嘴裡叭叭個不平,還掀他老底:「陳冀,當初你這招怎麼也練不好,先生說你是少了點凶殺之意,著人追著抽了你幾天,才叫你領悟過來。你現下光這麼口頭教他們,如何能教得好?」

  下方弟子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臉色漲紅。

  陳冀忍無可忍,怒聲罵道:「滾!不知自己討人嫌?」

  掌刑師叔說:「等捉到你徒弟,我們就走。」

  陳冀暴跳如雷,拿劍指著他說:「煩死了!怎麼就一定是我徒弟了?去的人那麼多,根本沒幾個聽話的,裡頭除了袁明那小子,就數傾風最摳門,你們怎麼不去找別人!」

  張虛游寄來的信件上未將事情經過寫得太過詳明,也是因他落筆時尚不知曉其中隱情,只挑了最容易挨打的幾件事,一並放上來,求死個痛快。

  眾人看見上面一連串的追討債務,知是傾風幾人將儒丹城的一片宅院給打塌了,且刑妖司裡有不少弟子被波及受了內傷,修繕看病都需銀錢,請京城這邊速速支援。

  只要有傾風的名字在,那後頭跟著什麼人什麼經過都不重要了。

  全篇信函圈出三個詞就能概括:傾風,一千六百兩,賠錢。

  陳冀也不大信那逆徒無辜,可眼下是為自己的面子,說得振振有詞:「傾風平日連半個子兒都不捨得花!」

  掌刑師叔冷淡地說:「我半個字都不相信!」

  邊上同門插話道:「陳師兄,不要太縱容你的弟子。你年輕時也是在磨礪中敲打起來的,怎麼到了自己徒弟身上,只知一味開脫?」

  「我們也不是要拿傾風如何,不過是得讓她明白,這世上銀錢不好掙。諸人皆是不易,她可以視金錢如糞土,卻不能凡事只講隨心所欲。」

  「師侄聰慧,一點就通。該說還是得說。」掌刑師叔比出手勢,「不過三天,那可是一千六百兩啊!」

  幾人數落著,不忘提醒其餘弟子:「此風氣切不可學。不然刑妖司要賠得連個屋殼都不剩下。」

  陳冀心說這幫腦子餵驢的,之前他說傾風不好,他們爭搶著罵他沒心沒肺,這下知道傾風的厲害了,又說他御下寬縱。

  真是什麼話都叫他們給講了,怎麼不修個專門的神通出來,去妖境直接把妖王給氣死?

  他打好一腔腹稿準備要罵,半篇留著給傾風,半篇噴死這幫缺心眼兒的,剛要開口,邊上弟子大聲的呼喊打斷了節奏。

  「來了來了!傾風回來了!」

  眾人一齊走到石欄邊,朝著山下望去。

  遠遠已可以看見幾道渺小人影在順著蜿蜒長階往上走,中途數人分散開,各自往不同山峰去。

  柳隨月兄妹是回自己住所。林別敘要先去找白澤稟報此次事情經過。季酌泉與張虛游幫著安置霍拾香等人的去處。

  傾風是主犯,第一件事該是來找陳冀告罪。看著方向,果然是徑直朝著劍閣過來。

  一眾師叔們許久沒有這麼心潮澎湃了,想到能當著陳冀的面教訓他的徒弟,有種祖墳在為他們冒青煙的錯覺。

  望眼欲穿地盯著山道,只覺得傾風這人腿短,怎麼那麼一段路能有那麼長的時間。

  陳冀從一旁的竹簍裡摸出把新劍,用腰間的刻刀細細打磨劍刃,冷笑著瞥那幾人一眼,陰惻惻的神情看得下方弟子們全身發冷。

  ……不過是上個課,總不能出人命吧?

  轉念又一想,如果這人命是出在傾風身上,那……

  眼瞅著傾風越來越近,現場氛圍也越發詭異,空氣裡彷彿湧動著來自冰火兩重天的暗流。

  全神貫注間,邊上用陣法禁錮著的古劍忽然震動了兩下,連帶著纏繞的鐵鏈發出摩擦的噪音。

  這柄劍用以封存山河劍的幾縷劍意,除卻白澤能施法引動外,平日從來跟死的一樣,百多年沒出過狀況。在滿座寂然中冷不丁發出聲響,將好些人嚇了一跳。

  陳冀轉過頭,還以為是自己幻聽。

  邊上的師叔們也詫異回身看了眼。

  那古劍安安分分地待著,沒了動靜,彷彿方才一切不過只是錯覺。

  弟子們倒看得真切,可因太過震撼,只瞪大了眼沒有出聲,唯恐干擾到陳冀判斷。

  「什麼玩意兒?」陳冀心裡不痛快,沒好氣地嘀咕道,「這劍意也發了抽了?」

  眾人神色凝重,青白變化,提心吊膽地等了片刻,不見再有反應,緩緩移開視線。

  只一剎那,古劍再次震顫,且變得更為強烈。表面盈盈發出一道白光來,覆蓋了暗紅色的鏽痕。連帶著遠處山頂的銅鐘都被餘波鳴動。

  渾厚的鐘聲在不該響起的時刻,帶著無形的浪潮,頃刻傳遍整座刑妖司。

  鐘聲震蕩,山間林木的枝葉都在烈風中搖晃起來。

  「怎麼回事!」

  弟子們驚詫起身,嘩然一片,慌亂退到邊緣位置。

  只陳冀大步上前,用手中木劍對著劍台戳了兩下,疑惑道:「怎麼?劍意動了?」

  掌刑師叔正偏頭眺望白澤所在的大殿,轉眼見到陳冀這大不敬的舉動,頓足失聲道:「你給我回來!陳冀你別動它!」

  陳冀不以為意,心說這又不是什麼紙糊的東西,戳兩下就碎了。瞧他們這幅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還不如他那逆徒。

  「師父——!」剛被他念叨,傾風清脆的喊聲便從長階下傳來,帶著一無所知的欣喜,叫道,「我回來啦!」

  她加快步伐,三步並作兩步地往上趕。正靠近了,古劍中一道白光終於掙脫出鞘,在空中橫轉兩圈,確認了方向,直直沖著階下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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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七十九章 劍出山河(七十九)

  「咚——」

  那無端而起的鐘聲,又響了第二道。

  白澤眼皮猛地一掀,眸中金色光暈閃過,人已瞬移至殿門之外。

  殿內正在議事的一眾修士趕忙跟了出來,恰看見連綿山脈上的樹枝如同被一陣從天而降的風壓低了頂梢,正麥浪似地層層向外遞延,而風波的中心就處在對面的劍閣之上。

  「什麼東西?」幾人茫然回望鐘樓,又看向身邊的同僚,「是何人在敲鐘?」

  林別敘低聲咳嗽著走出來,中氣不足地解釋道:「想是,山河劍的劍意。」

  他的聲音與第三道鐘鳴合在了一起,沒洩出來半分。但臨近的人讀懂了他的口型,不假思索地反駁道:「山河劍,何時為人出過第二道劍意?」

  白澤喉結輕微滾動,兩手負到身後,長袖掩住虛握的雙手,聲線平坦道:「現在有了。」

  軒窗內,樹影投映著的長桌旁。

  紀欽明執筆右手忽地一抖,在紙上留下橫長的一道。他看了眼飛濺出去的墨漬,又出神地瞥向窗外。

  那陣忽如其來的疾風已經止了,他思忖著沒有作聲,身後的黑影先行訝異道:「又一道劍意?人境,難道真的要出劍主了?」

  沉吟片刻,又道:「不過,也不定能活到那時候。」

  掌刑師叔正與陳冀角力,按著他手不讓他亂動,見那劍光突然飛走,本就繃緊的面皮更是抽搐了下,當下顧不得手癢的陳冀,縱身追了過去。

  劍光果然是朝著傾風直去,但傾風見勢不對,已掉頭往山下飛竄。

  來時不見多迅速,逃跑時殘影都出來了。

  掌刑師叔感覺整個腦漿都在沸騰,燒得他理智成了灰燼,一時半會兒分析不出是自己有毛病,還是傾風有毛病,只能追在後頭大喊道:「陳傾風你馬上站住!」

  掌刑師叔平日板著張臉不怒自威,這話更是吼出了撼動百川的氣勢,傾風的耳膜都隨之鼓動,不必回頭,光憑著聲音就在腦海中構建出一副他要吃人的表情。

  身後那劍光追來的氣勢又急又凶,還帶著股凜然不可侵犯的颯意,傾風以為是刑妖司的在興師問罪,哪裡敢停?魂都要跑丟了。

  「不至於吧!不至於吧!」傾風發覺自己竟甩不脫這劍,頭皮發麻地吼道,「真不是我動的手!怎麼只來打我?!好歹聽我一個解釋!」

  掌刑師叔提著口氣追在後面,一雙腿腳跑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急得大叫:「是劍意!是劍意!」

  「這特娘哪裡是建議!」傾風氣得直爆粗口,「這是索命吧!」

  掌刑師叔對自己的威勢全無所覺,還嘶聲吶喊著,聲如雷霆,殺氣一道更比一道重。

  後面的幾位兄弟倒是能明白,可惜反應不及他快,嗓門也不及他洪亮。還有一群弟子追在身後,烏泱泱的一片,彼此都在嚷嚷,壓過了他們的聲音。

  傾風沿著下坡的山道一路衝刺,耳邊全是呼嘯的風聲,本就聽不清楚,這下更是嗡嗡一陣,除了掌刑師叔的幾句之外,如聽五百隻鳥在同時狂叫。

  於是一個逃,數十人追,一道流光在上方飄,現場徹底亂成一鍋粥。

  眾人還是第一次遇見要山河劍的劍意跟在屁股後頭追,還幾乎追不上的情形。胸腔內短促的呼吸與翻騰的情緒不停衝撞,噎得他們快要背過氣去。

  也不知道這劍意離開劍台太遠,是不是會半道消散,幾人急得眼眶發熱,險要憋出淚來,叫不停傾風,只能對陳冀道:「別跑了,陳師兄!陳冀你快喊你徒弟停下!」

  「這小兔崽子啊!到底是從哪裡蹦出來的?!」陳冀哭笑不得,大罵了聲,第一次承認自己身子骨是真的老了,屏住呼吸,帶著內力朝前方吼出一聲,「你給老子站住!」

  歷來陳冀要動手之前,都會說這麼一句。傾風一聽,不敢回頭,腳下動作不由更快。

  那劍意迅如電掣,卻不如她靈敏。傾風跑動時左右來回地打轉,劍意跟著調轉方向,硬生生被拖慢了速度。

  傾風的機靈,在不該出現的時候,依舊表現得十分優秀。

  屢次被戲耍,劍意拖拽著尾光,對著傾風所在的方向顫抖了一下,赫然發出一聲低鳴。

  那一抖,將眾人的五臟六腑都跟著攥緊了起來。不知所云的尖叫聲頓時響徹林間。

  好在此時對面山道上也有一群人聞訊趕來,目睹這一幕,張口結舌,出手作擋。

  季酌泉立即抽出長劍,飛身向前,對著虛空全力劈出一道劍氣:「定!」

  劍勢到傾風跟前時已不猛烈,傾風下意識避開,回了下頭,那道追逐的白光趁機襲近,直直沒入她的額心。

  傾風腳步驟然一頓,眨了下眼,視野中殘留著的山道崎嶇迂回的畫面,轉瞬被漫天柔和的白光所取代,隨即手腳一輕,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她感覺自己的神智沉入一片陌生的地界,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純白。

  不是日光澄澈的那種白,而是氤氳霧氣籠罩著的那種朦朧,要她恍惚以為自己是飄進了一團雲霧。

  傾風環顧四周,試著抬腳走了一步。

  隨她腳步落下,地面漾開一團水墨般的漣漪。剛覺得有趣,對面傳來汨汩的水聲,平地拔起一道黑色的高瘦人影。

  對方身材與她相仿,渾黑的一團,身體周邊飄蕩著仿似暈開的墨氣,由濃轉淡。手中提劍,與她行了一禮,擺開架勢,便在廣莫天地間舞動起來。

  與先前劍意共鳴中看見的劍術不同,這次的墨影近在咫尺,動作間少了那種黏連模糊,且每出一式,都會在原地留下一道定格的殘影。

  傾風凝神看著它打了一遍,將它動作全部記下。

  那虛影揮完一套劍法,收劍直立,再次同傾風作揖。身形如被清水沖散,消散在白茫之中。

  傾風飛快伸手去抓,毫無觸感,耳邊再次出現細微的水流聲,轉過身,原先的位置再次出現一道相同的虛影,朝著傾風施禮。

  傾風抬起手,發現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黑色長劍。而那虛影定在原地,看著她杵立不動。

  傾風走到它面前,提劍平指,擺出劍招的第一式。對面的黑影同樣提起劍身。

  一人一影相對著舞劍,空氣中的雲氣隨著劍尖不住翻飛,黑色劍身在空中留下一道分明的墨色軌跡,將一招一式下的微末細節清楚拓印下來。

  傾風隨那虛影舞了第一遍,還不怎麼覺得疲累。

  糾正好錯誤的姿勢,又打第二套劍招的時候,手中長劍驀然開始發沉。

  一抬,彷彿有波濤壓沉。

  一劈,彷彿有千石前頂。

  一刺,彷彿有萬山阻隔。

  招式流轉間,額頭汗漬岑岑而下,每一招都要用十成的力,才能將那樸簡的一招落下。

  甚至一套完整的劍招尚未出完,手臂已酸軟得無法抬起。停下之下,那種疲累又急速消退。

  傾風喘著粗氣,連續打了兩遍都未成功,心底開始生出一絲燥鬱。

  少年人最易缺乏耐性,她舉著長劍在空中惱怒劈了一道。

  凌冽劍氣破開雲層,留下震蕩的波紋。

  傾風陡然一驚,意識到自己莫名的焦躁,發狠在舌尖咬了一口。嘗到血液的腥味,閉上眼睛,長長幾個呼吸,將心神放空。

  她想像自己重新回到了界南,站在那片荒蕪的土地上,方圓數里內只有幾株枯樹,她是獨翔於天地的一片孤鴻。

  無畏死生,無畏牽掛,日升月轉間只剩下練劍一件事能做。

  彼時她筋骨受損,手腳伸不平直,笨拙地拿著劍,一遍遍地練,一遍遍地學。不懂失敗是什麼,亦不懂枯燥是什麼。固執地活,野蠻地長。直至今時今日。

  天下間,沒有她學不會的劍!

  傾風渾然忘卻了幻境中的時間,思緒逐漸平靜。腦海中只餘下那套玄妙的劍招,驅動著手腳不斷揮舞。劍生華光,片刻不歇。

  到後來,沉累的長劍又開始轉輕,輕如落葉。傾風感覺自己的身形也飄蕩起來,反被劍氣帶著游走,劍招快得驚人,某一瞬甚至好似能追光及電。

  直到最後一道劍氣落下,邊界處的白霧如潑墨的畫卷一樣漸漸淡去,露出背後那片嫵媚多姿的青山——以及陳冀那張放大的老臉。

  傾風深吸一口氣,受驚地朝後退去,才發現周身早已圍滿了人,裡三層外三層地站著,悶得透不過氣。

  天光亮得晃眼,傾風甩了甩腦袋,問:「你們要做什麼?」

  陳冀被她這模樣氣笑了,罵道:「為師在後頭叫你停,你還恨不能再長出三條腿飛奔是不是?」

  他只是抬起手,沒說要教訓,邊上就有四五人齊齊撲過來將他按住。

  「陳冀你這莽夫,怎麼隨便就要打人呢!」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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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1-13 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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