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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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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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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5 00:50: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章 劍出山河(六十)

  季酌泉剛將長劍拔出,正用蒙面人的衣服擦劍刃上的血,聞言眸光閃了下,用劍尖挑著崔二郎的側臉,也屈身端詳了幾眼:「崔二郎?他不是被妖怪擄走了嗎?怎麼會青天白日地在大街上行凶?」

  「我……」那衙役同是摸不著頭腦,招呼著身後的兄弟們上前,「我沒認錯啊?你們過來看看,這是不是崔二郎!」

  柳隨月透亮的眼珠茫然打轉,滿腔罵人的話沒了著落,下意識鬆開手,退後一步。

  崔二郎忍過腿上的劇痛,眼皮一綿,竟發起抖來,全然沒有了先前殺人時的凶相,看著單薄可憐,嘶啞地應聲:「我是崔二郎!求求諸位快去叫我爹娘,我是被冤——啊!」

  季酌泉收了劍,又一腳踩在他的後心,足尖用了內勁,生生阻斷他要出口的話,隨即不露聲色地拎著他衣領將人提起,眉宇冷肅地道:「一個妖怪會點化形之術怎麼了?夜裡在街頭飄蕩的那個女鬼難道真是已經入土的董小娘子嗎?不過是這妖孽的老把戲罷了。他假冒崔公子,妄圖逃脫罪責,我這就帶他回刑妖司受審。多謝諸位相助了,散了吧。」

  這崔二郎修行數年,擺脫了衰病之身,力氣竟是很大。拖著殘腿掙扎起來,不肯與季酌泉走,兩手揮舞著朝最近一人猛撲過去,紅了眼睛,仿似垂死之人臨終前的搏命呼救:「她定是要殺我!他們刑妖司的人想濫用私刑殺我!我不與她們走,我真是崔二郎啊!」

  他餘光瞥見一人,眼睛倏地睜大,又朝那人呼喊:「王三郎,是我!我還去你家小坐過,你不記得我了嗎?」

  衙役們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繞開一步,不敢靠近。可聽他說得情真意切、淚光閃爍,一時又難辨真假。彼此交換了幾個眼神,皆是動搖。

  可惜了謝絕塵不在,季酌泉能控住崔二郎的手腳不叫他逃跑,卻堵不住他的嘴。準備火速帶人回去,示意前方的人牆讓路,對方乾杵著不動。

  這崔二郎的遺澤修得不怎麼樣,劍術也是馬馬虎虎,偏偏演技優異卓絕,尤曉拿捏人心。

  他腿上傷口還未止血,便乾脆整個人虛脫地下滑,讓季酌泉只能拖拽著走,沒幾步路就在地上淌出一條血道來,衣服上也被血漬蹭得斑駁淋漓。

  兩手不時摸一下腿上的傷,再抹一把臉上的淚,整個人如同從血海裡打撈出來,叫人觸目驚心。

  先前被崔二郎點名的衙役錯步上前,抱拳一禮,阻攔道:「先生且慢,不如喊崔老爺過來辨認一眼吧,左右耽誤不了太多時間。」

  季酌泉說:「他分明是在妖言惑眾!崔老爺愛子心切,恐會受他蠱惑。我先將他帶去刑妖司,查明之後自會告知。」

  「不——我是冤枉的!救我……」崔二郎流著淚喊了一聲。

  眼中的絕望之意深濃不似作偽,交雜著希冀的水光,青年見一眼,都不忍與他繼續對視,如何不心生憐憫?還是攔住季酌泉,且語氣更堅定了些:「等崔老爺來了再說吧!」

  季酌泉環視一圈,將眾人臉色一一收入眼簾,一手仍拽住崔二郎後領,另一手拇指已頂開劍身,眯著眼睛,強勢道:「為何一定要等崔老爺?崔老爺來了,我也得帶他走。他敢當街行凶,還是殺我刑妖司的弟子,我管他是出自哪個名門望族,今日都逃不了罪責。崔氏想見兒子,去我刑妖司的大牢裡排隊探監吧!」

  王衙役伸出手,再次去攔:「這位姑娘,你這般獨斷專行,我等可就不同意了。」

  柳隨月察覺形勢不對,緊緊跟在季酌泉身後,指著崔二郎道:「他要殺我,他幹這壞事還知道要蒙著臉,你們卻看不見嗎?」

  幾人低頭看向崔二郎,後者只顧流淚搖頭,連成句的話都快說不出來了。心自然偏了,紛紛開口道:

  「我看是有什麼誤會。」

  「我只聽見姑娘你的喊聲。」

  「我們趕過來時,崔二郎已經受了重傷,倒是沒見到他要殺人。」

  「何況崔二郎這樣的身板,哪能殺得了人?」

  柳隨月氣得跺腳:「什麼誤會!他不過是比我會裝!殺人的時候他生龍活虎厲害得很,難道我也倒下來嚎兩聲就是我對了?!不,本來就是我對!」

  季酌泉說:「我是親眼所見。怎麼?你們懷疑我在說謊?」

  崔二郎兩手勒著衣領往下扯,面色慘白,大張著嘴痛苦呼吸。

  邊上衙役趕忙道:「姑娘,您先將他放開吧,他要喘不過氣了。總不是要當街殺人。」

  柳隨月要不是見過他先前的凶惡樣貌,都差點信了他的詭計,以為自己才是惡人。腦子嗡嗡作響,有種上前抽他一頓的衝動,克制住了,還是氣不過罵道:「你這賤人,好會做戲!我沒見過你這麼噁心的男人!」

  季酌泉抬了下手,示意她不必作無謂爭執,斂著眸光,尋找人群漏洞準備強行突圍,嘴上敷衍著:「我不過是要帶他回刑妖司審訊,你們攔我做什麼?若有疑慮,大可以同我們一道過去。再胡亂糾纏,別怪我無情。」

  一衙役從人群中走出,居然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理由,冠冕堂皇道:「先前刑妖司一直主張此案與妖邪無關,那合該是我朝廷的事情。請先將崔二郎交由衙門審理,出了結果,再送去你刑妖司。畢竟還有一位楊小娘至今失蹤未歸,人命要緊啊。」

  季酌泉正要發怒,柳隨月揮著手大聲叫道:「阿財!張虛游!快來啊!」

  張虛游與柳望松飛速趕到,見雙方竟隱隱成對峙態勢,心中警鈴大作,靠在柳隨月身側小聲詢問:「怎麼了?」

  柳隨月指著人氣道:「他要殺我,被酌泉師姐阻了,現在在裝無辜,那幫人信了,不叫我們把人帶走!」

  張虛游定睛打量,太久沒見,都沒認出崔二郎來,見他此刻形容枯槁淒慘低泣,立即覺得不妙。

  他悄悄對著崔二郎打了屢妖氣過去,辨認了下,有點失望又有點新奇地說:「真是人啊。」

  柳隨月才想起來,與兄長耳語道:「你們怎麼回來了?」

  柳望松剛要開口解釋,腳底下便傳來一陣輕微的震顫,聽聲音足有數十人之多,浩浩蕩蕩。

  他擦擦鼻子,無奈道:「就是這樣。」

  沒一會兒,便看見一群護院打手抄著棍棒武器洶洶趕來,最前方的崔老爺被人攙著,跑得氣喘籲籲,還未看清人影就悲痛嘶吼:「我兒啊——!」

  不知是誰人去崔府通報,崔老爺直接領著府中好手都來了。可府中平白養著那麼多護院,也是稀奇。

  「地頭蛇來了!」柳隨月握著手惴惴不安道,「怎麼辦?我們是不是也該去找儒丹城的刑妖司?」

  張虛游挺身上前,擋在最前面,招呼道:「崔叔!」

  崔老爺不欲理會他,想去看自己兒子,無奈張虛游死死攔著不讓過去,抓著他的手臂將他推開。

  崔老爺甩脫不開,勃然怒道:「你要做什麼!」

  身後打手頓時立起武器,只消一聲令下就上前奪人。

  崔二郎哽咽喚了一聲:「父親!」

  崔老爺登時也要哭出來,蹲到地上,從側面去看,心疼得要滴血:「我兒!你怎麼變成這樣?」

  崔二郎手指虛抓著泥地,不住朝父親探去,驚恐中語焉不詳地將事情說清楚,叫人抓不住破綻:「我被那妖下了妖毒,她非逼我殺人。我不敢,卻不得不從,提著劍偷摸過來,那姑娘以為我真要殺她,可我哪裡真敢?只是想勸她快跑,結果他們要殺我!爹——我不是妖怪!」

  崔老爺抓住他的手指,包在掌心,只覺冷得似冰。再看他滿身血痕,半條命已經去了,自己也痛得肝腸寸斷,喝道:「我兒自然不是妖!大夫呢?快去找大夫!」

  柳望松箭步而出,蹲下身粗暴將崔二郎的手拽回來,不等崔老爺發難,戚戚然道:「何須找什麼大夫?崔老爺忘了我們張師弟是什麼遺澤嗎?若真有什麼妖毒,尋常大夫如何能解?只有張師弟能救了!只不過他法力低微,得先去刑妖司找我們大師兄相助。那還不快快走!別叫毒進了心肺,醫治不及啊!」

  張虛游拍了下手,忙接嘴道:「是啊,我可是耳鼠的遺澤,百毒不侵。大師兄更是師承白澤,天下無不曉之事。二郎你真是好運氣,居然遇上了我們!季師姐——!」

  崔二郎臉色一僵,還要找別的理由推脫,崔老爺已斬釘截鐵地拒絕:「不行!我兒受了重傷,不能再去你刑妖司遭罪!」

  季酌泉見左右說不通,心中不詳的預感越發重,直覺崔二郎背後還有貓膩,拖久了恐於己方不利。一眼瞥向柳望松,後者會意,乾脆取出長笛,吹響笛聲。

  衙役們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還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護院們收了命令,已發狠要衝上來打殺。笛聲一揚,人群俱都停了下來,如冰封般定在原地。張張猙獰面孔上只剩下眼珠可以轉動。

  張虛游與季酌泉用妖力震開笛聲,一左一右將人架起,與柳隨月快速撤離。

  柳望松邊吹邊倒步退走,見一行人的身影已在街頭消失,才收起長笛,身形化如雷霆,連成一道白光直追而去。

  崔二郎也有大妖遺澤,身體短暫地失控後懂得了法門,又恢復行動自由,不必再虛偽叫苦,便跟頭瘋牛似地亂撞,那頭腳去頂。

  張虛游差點沒制住他,肋下被擊了一肘,吃痛道:「這人煩得狠!柳望松,叫他老實點!」

  柳望松剛到,就被妹妹搶走了手中的長笛。

  「我來!」

  她說著就朝崔二郎的後腦敲了下去。精準一擊,崔二郎脫了力氣,暈厥過去。

  「我果然經驗豐富。」

  柳隨月把笛子丟還給兄長。數人在百姓的訝然側目中一路衝進刑妖司。

  季酌泉當機立斷,對守門的弟子道:「關門!把在外的弟子全部叫回來!」

  年輕弟子雖然懵懂,還是嚴陣以待,火速通知眾人將所有門全部鎖上,並著人看守住入口。

  季酌泉把崔二郎放在前廳的地上,找了捆繩子將他手腳縛住,做好這些後,柳隨月正好將林別敘從後院喊出來。

  「別敘師兄,你看這個人。」季酌泉說,「他身上的遺澤好生古怪。」

  柳隨月幾人尚有不解,先前不過是照著直覺以及季酌泉的指示做事,問:「他怎麼了?」

  林別敘瞅了一眼,過來用腳將人翻了個面,表情冷得滴水,唇角反笑了出來:「這些人,倒是什麼法子都想得出來。」

  「你們自然是察覺不到。我起先也沒注意,還以為是我自己。回來路上離得近了才發現——」季酌泉說,「他的妖力裡,有股血煞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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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5 00:50: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一章 劍出山河(六十一)

  「血煞之氣?」

  在場幾人皆是迷惘。觀林別敘反應也知事情非同小可,不敢隨意打趣,收聲慎言。

  張虛游蹲在地上,盯著崔二郎的臉一陣細看,詢問道:「是否與崔二郎的遺澤有關?他年過十五還能修出大妖遺澤,可先生分明說過他根基有缺,年幼尚且不能,何況一身傷病?難道這世上,真有……」

  他說到後面,心裡猛打了個突,下意識抬頭望向林別敘,卻見林別敘也正垂眸看著他。

  張虛游從未見過林別敘赫然發怒的模樣。

  這位白澤的弟子對待他們向來是寬和謙仁,即便是弟子犯了錯事要施以教導,也多帶著種風輕雲淡的笑,彷彿萬事不擾、諸事無憂,塵世只如一場清夢,所以無所掛礙,自然瀟灑自在。

  可此時林別敘的眼中竟有些晦澀的殺意與沉凝的怒氣,棕褐色的瞳仁裡也隱沒出一道淡淡的金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將他嚇得凝在原地,不自覺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只餘腦海裡一片狂風暴雨亂做。

  林別敘定定看了他許久,闔了下眼,才將那種刀鋒劍芒般刺人的目光收回去,眼皮一耷,肅然道:「此事不該你們問,更不該你們想。」

  眾人噤若寒蟬。

  林別敘向季酌泉借過劍,回身將劍尖指向崔二郎胸口,被張虛游眼疾手快擋了下來。

  「師兄?」張虛游臉色發白,兩指止住劍刃,被他方才威勢震懾,身上竟冒出一身虛汗。

  林別敘沉聲道:「崔二郎違逆天道,有悖人倫。不必送他去京城候審,現在就可殺了他。」

  張虛游一時蹲不穩,直接坐到了地上,單手在地上撐了下,叫道:「什麼?!直接殺了他?」

  沒親眼見過崔二郎作惡,林別敘又說得含糊其辭,這樣便要殺人,他有些難以接受。

  柳望松也急促問了句:「為什麼?!」

  「他入魔已深。即便是能消解他身上的妖力,也改不了他血脈中的邪戾凶煞,不殺了他,只能留他做禍害。」林別敘淡聲道,「他已瘋魔了,救不了。」

  柳隨月想起他今日要殺人時的眼神,不由一個寒顫,直覺林別敘說得沒錯,崔二郎恐已失了人性,全無半點羞恥與憐憫,且鬼話連篇、奸猾狡詐。

  張虛游心亂如麻,難以思考。但聽著「殺人」二字輕飄飄地從對方嘴裡吐出來,便感覺有什麼東西割了自己一下,極不是滋味,硬著頭皮頂了一句:「可是你還不知他做過什麼,你尚未審問,如何定罪?」

  「哦?審問?」林別敘笑著反問,「你能從他嘴裡套出幾句實話?」

  張虛游無言以對。

  林別敘看著他吞吞吐吐、猶疑不定的表現,先前那股滾燙灼燒的怒火倒是激退下去。抽回劍,劍的寒光有半寸隱入他寬鬆的長袖裡。

  他坐到正首的位置上,將劍往案几上一擱,又恢復了那種鎮定自若的姿態,緩聲道:「崔二郎身上血煞之氣能重到這等地步,我叫他痛快去死倒是一種解脫。他變成這模樣,你以為他父親會不知道嗎?連臉都換了一張。他父親知道,會沒有謀劃嗎?人或許已經堵在刑妖司外了,你看他們的耐心能等多久。會不會給你慢慢查案的機會。」

  話音剛落,年輕弟子就飛跑著來報:「幾位師兄,外頭來了好些人砸門,要我們把崔公子放出去。側門也給圍住了!少說幾百,這可怎辦?」

  林別敘未答,又一人高喊著跑來:「師兄!幾位師叔在街上巡查,無故被崔氏的人給架回來了,此刻就關在門外,要不要放他們進來?」

  「等等!」張虛游抱住頭,捂著耳朵,「你們讓我冷靜想想!」

  林別敘並不逼迫,揮手讓兩名弟子暫且退下。

  廳內氛圍焦灼凝結,卻長久寂靜。

  柳隨月按捺不住,舉起手弱弱出聲:「別敘師兄,他今日為何要殺我?這個可以問嗎?」

  「自然是想吃你啊,柳師妹。」林別敘此時還笑,配上他的話語,就顯得尤為陰森,「你是金蟾氣運的遺澤,能壓住他身上的煞氣,自是大補。」

  「啊……」柳隨月不由渾身發毛,抱緊自己打了個哆嗦,「師兄你別再說了!」

  談話的一番功夫,地上的人眼皮動了動,已是轉醒。

  林別敘端坐著,沒了要動手的意思。

  季酌泉見狀上前拿回自己的劍,眸光生寒,正要抬腕,那頭張虛游豁然起身,高喊一聲:「我!」

  他喉結用力滾動,到底下了決心,抿緊唇角道:「能把他交給我嗎?好歹我與他算是交情一場。我最後送他一程。」

  季酌泉將劍歸鞘,默然走到旁側。

  崔二郎醒過神來,仰著頭戒備瞪視眾人:「你們想做什麼?」

  張虛游上前將他扛起,帶著他往後院走去。

  崔二郎察覺到危險,咬緊了牙,回頭對著林別敘吼道:「你們不能殺我,我給他們都餵了藥!殺了我,你們知道都有誰嗎?屆時儒丹城必定大亂!」

  人已被拖拽到門口,見林別敘等人還不為所動,他又慌亂道:「我等不過是想要活命罷了!我有什麼錯!你們受天道垂青、白澤偏愛,哪裡能懂?這本該是救國強民的良策,是你們自私——」

  柳望松等人聽得心驚膽戰,不想淌這髒臭渾水,恨不能把耳朵閉起來好。好在張虛游及時捂住崔二郎的嘴,將人帶遠。

  林別敘等耳根終於清淨了,才看向摸著椅子疲憊坐下的三人,問:「所以……傾風呢?你們不是一塊兒出去的嗎?」

  「我剛進幻境時,也是在這個房間。楊晚吟坐在那張椅子上梳妝打扮,外頭有人喊她,她匆匆放下木梳出去,坐上門口的馬車,去到一處偏僻的河邊見人。」

  謝絕塵說得很是仔細。

  他一直跟著幻境中的人一起行動,看著楊晚吟乘坐馬車與崔二郎會面。

  二人坐在逼仄空間裡,崔二郎遞給她一枚藥丸,要她服下。

  楊晚吟不知這是什麼東西,忐忑不安,一直捏在手裡,不敢吞服。

  崔二郎哄騙道:「你乖乖聽話,我會贖你出桂音閣,否則再換一個願意的便是。」

  又說:「我若真想殺你,何必費這勞苦功夫?你不過區區一歌伎,姿色平平,哪值得我上心?」

  楊晚吟躊躇不定,直到崔二郎板起臉來,怕他真的翻臉,才發發狠吃了進去。

  那藥丸入口即化,她本來還想含著,找機會吐出去,不料崔二郎早有防備,給她遞來一杯水,楊晚吟只能認命地咽下。

  她一條賤命,左右是沒的選擇,只能孤注一擲。

  當天晚上回去楊晚吟便渾身不適,躺在床上疼得翻滾,險些以為自己要毒發身亡了,熬到月過中天才渾渾噩噩地睡去。

  第二日早晨醒來,身上已無異常,不僅如此,她還發現自己力氣大了不少,一些陳年舊疾也如同被清水洗刷過,消失不見,身體宛如新生。

  起初她還有些害怕,找了幾個大夫都沒看出問題,才慢慢安下心來。

  差不多隔個三五日,崔二郎就會喊她出去,在馬車裡親自將藥交給她,盯著她吃下。

  楊晚吟對修行一事懵懂無知,連妖力是什麼都不明白,更別說調用。雖然有了遺澤,自己卻渾然未覺,還當身體裡那股暖流是藥效,沒什麼稀奇。

  除卻第一次外,之後服藥再沒什麼異常反應,就在楊晚吟快要習慣這樣的生活時,館中的姐妹忽然奇怪問她,近來的臉怎麼有些變了。

  楊晚吟對著銅鏡翻來覆去地照,快忘記自己原先長什麼模樣。起初並未在意,以為不過是自己年歲大了。

  又過了數日,她才意識到不對——那鏡子中的人根本不是她!

  這人臉頰比她凹陷,皮膚比她白皙,身材也比她高挑。唇角還有顆小痣。

  眼睜睜看著自己長成另外一個人,合該是件極為驚悚的事情。

  發現此事的那一天,楊晚吟同是嚇得睡不著覺。讓人將所有鏡子都搬出屋子,睡覺也要拿布蒙著自己半張臉。

  可她還是忍不住再去見崔二郎。僅是為了贖身的五百兩。

  她太想離開桂音閣了。

  這座豪華的伎館有如建在深海的牢獄,將她腿骨打碎囚禁其中,隔幾個月才會開一次窗,叫她呼吸兩口空氣,平日都是瀕死的窒息。

  五百兩便是那把逃生的鑰匙,只要給她,她死也甘願。

  謝絕塵說到這裡,著重強調了一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崔二郎後來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就像野獸在盯著獵物,楊晚吟是他的獵物。」

  傾風重點卻不在這兒,臉色微微一沉,皺眉道:「什麼藥這麼神?那張新的臉又是怎麼來的?隨意變化?」

  謝絕塵低垂著頭不語。

  傾風旋而又道:「楊晚吟都已經二十多歲了,怎可能再領悟大妖遺澤,還只是靠吃藥。不可能,那不可能是藥。」

  傾風很是敏銳,謝絕塵未提,她也隱隱冒出個想法,似驚似懼地道:「那該不會是什麼大妖的血肉吧?」

  謝絕塵吸了口氣,很輕地道:「照理來說,大妖血肉中的妖力極其磅礴,普通人服用,別說是領悟遺澤了,唯有暴斃身亡。我也不知崔二郎手中的藥為何可以遏止住妖力對人族筋脈的掠殺,還能叫普通人也掌握那種神通偉力。不過,我從這幻境的妖力裡,感覺到了十分濃重的煞氣。或許這就是因果。或許困住我們的這隻妖,也曾吃過這些東西。」

  傾風胸膛劇烈起伏,呼吸粗重,一點點擠出笑來:「他們真是可以。」

  將自己弄成不人不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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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二章 劍出山河(六十二)

  謝絕塵捂住自己長袖下的右臂,作為封禁龍脈妖力用的劍鞘,他與這種力量本質來說該是殊途同歸。

  這本是刑妖司不可外傳的隱秘,但此刻袁明尚在沉睡,不能聞聽。傾風又是白澤認定的傳人,將來早晚也會獲知此事。

  他權衡片刻,乾脆不再含糊,直白與傾風道明:「有人或以為,這些是救命的良藥,可是他們不懂,凡是沾染了血煞之氣的妖力,都要剮去人性作賠。」

  傾風回憶起謝絕塵當初在學堂上無意打出的一掌,不過是一念而過,便動了殺機。

  謝絕塵已經是少有私欲的人了,才勉強制衡,換做是普通弟子,早該是滿手血腥,罪孽深重。

  「當年龍脈那股凶戾妖氣四溢橫散的時候,兩族為何死傷慘重?正是因為修行過龍脈妖力的人,誠然實力能增長數倍,可都瘋魔得不似人了,心中除了殺戮再無其它。」謝絕塵說,「都以為自己心性堅定,能抵得住內心的欲望,可人非神佛,亦非草木,如何能日日熬得過這種摧磨?」

  他看向傾風,斟酌著說:「你身上也有過六萬蜉蝣的妖力,該知這種外來的力量不能長久,早晚會逝於天地。消散之日便是他亡命之時。我不知崔二郎這種藥是從哪裡煉來的,可旁門左道得來的神通,遠不及蜉蝣這種天道化像的偉力持久。或許半年,或許更短,藥性就會消退。可被煞氣影響,他滿心滿意只剩下活著這件事,早不算是個人了。」

  傾風聽到這力量與蜉蝣竟有些相似,不由眼皮一跳。看向謝絕塵僵直的右臂,啟了啟唇,開口道:「冒昧一問,你的遺澤究竟是什麼?你靠什麼壓住那種煞氣?」

  謝絕塵瞅她一眼,索性挽起寬袖,露出自己的一截右手。

  傾風呼吸一窒,上身向前俯去,低聲道:「這是——」

  謝絕塵的右手乍一看是如墨般漆黑,肖似黑色的鐵塊,定睛打量才發現是無數細密的小字環繞,構成了一隻手。

  傾風小心翼翼用指尖去碰,沒有血肉的觸感,也沒什麼溫度,說不來是種什麼感覺。

  謝絕塵隨即從腰間取出三粒金珠,放在右手掌心,調用妖力包裹,沒一會兒,就見金珠融化,形成一條水線,在他漆黑的指尖纏繞。

  他凌空書寫,金色的字體隨之印在半空,寫完一帖文後,所有金字湧向他的右臂,並隱入漆黑文字消失不見。

  謝絕塵重新放下長袖,在地上隨意一拂,地面便出現了方才書就的那篇文章。再一拂,自如將妖力收回。

  傾風面色微動,聲音有幾許顫抖:「以黃金為食的遺澤,果然厲害。連龍脈的妖力也可以壓得住。」

  謝絕塵:「……」他就不明白,正常人怎麼會是這個思路?

  「是以天地知識為食。」謝絕塵咬牙糾正她,「不過是以黃金書寫,能讓妖力更強。好比金色符籙的效力也高於尋常籙文。」

  「哦。」傾風試探道,「那其他吃了藥的人……」

  謝絕塵直截了當地道:「不能。天下唯有我,能為先生做這鞘。」

  傾風若有所思地點頭。

  謝絕塵見她表情過於冷峻,又給她展示了下自己不外傳的絕技——握住右手手腕往外一拔,抽出把墨字化成的長劍來,邀功似地遞到傾風面前,問:「好玩嗎?」

  傾風頓時一凜……大哥,你覺得呢?

  傾風兩指推了回去,委婉道:「這個……其實不必與人分享。」

  謝絕塵遺憾將劍拿了回去。兩人正要繼續探討崔二郎那邪藥的由來,就聽院落中傳來一聲暴喝,來人叫囂道:「刑妖司的人,現在馬上出來!」

  「嘎吱」一聲,屋門被推開。

  張虛游將人往前一推,崔二郎腳下不穩,狠狠摔在地上。

  「給我鬆開!你有什麼資格要殺我!」

  崔二郎來路上狠狠咬住張虛游的手,都沒逼得對方鬆手,此時嘴角染滿血漬,順著下巴往下流淌,他罵了兩聲,伸出舌頭舔舐,肆意地邪笑起來:「張虛游,你別忘了,你欠我一條命!你的命是從我這兒搶的!」

  張虛游隨他叫罵,去桌上倒了杯冷水。端在手上靜立半晌,指間都勒得發白,用力一闔眼,還是將腰間瓷瓶裡的藥粉倒了進去。

  崔二郎目眥欲裂,待他走近朝他「呸」了一口。

  張虛游單手掐住他下巴,將水灌了下去。又捂住他嘴,迫使他全部吞下才放手。

  崔二郎對著地面猛烈咳嗽,瘋狂作嘔,想將入腹的東西吐出來,可惜憋紅了臉,依舊沒什麼作用。

  他害怕起來,面目猙獰地質問:「你給我吃的是什麼!張虛游,你不過比我有個好爹,你憑什麼殺我?!」

  張虛游低斂著眉目,高高看著他不答。

  很快他自己便有了答案,身上妖力在消退,五臟六腑開始抽搐,多年前曾離自己遠去的病痛再次回到了身上,且因隔了太長時間,只覺比先前更猛烈,帶著死亡恐懼的籠罩,排山倒海地襲來。

  張虛游見他無力掙扎,解了他身上的繩索,坐在他邊上看著他,平和發問:「董小娘子,與那落水的葉氏,是你殺的嗎?」

  崔二郎痛苦地蜷縮起身體,眼中是濃烈的不甘與憎恨:「我殺她們,難道不該嗎?她們……不過是螻蟻……」

  他再次嘔吐,吐出的卻不是藥,而是滿地的血。

  那鮮紅的顏色刺傷他的眼,崔二郎用衣袖不停擦拭地面,想將它遮掩過去,彷彿這樣自己就不用死。

  「是那女人自己到我面前來,因為她吃過那種藥,我才控制不住。」

  他一會兒凶狠,一會兒又可憐,恐怕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散亂看了一圈,過來抓張虛游。

  「張虛游,救救我!我們以前不是朋友嗎……我錯了,我再不這樣。其實我也不想殺人,我殺了她們便後悔,最後什麼都沒做……是那蜃妖帶走的她們,與我無關。」

  張虛游一言不發,看著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朝他伸來,死死抓住他的衣擺,如同從深淵攀出的白骨,要拉他一同入煉獄。

  叫他回憶起第一次與崔二郎見面時的場景。

  他回握住崔二郎的手,五味雜陳地叫出他的名字:「崔少逸。」

  當時的崔少逸雖然也瘦,養在否泰山上不敢輕易面見外人,可皮膚白嫩,彬彬有禮,惹人喜愛。

  那天山上下雨,崔二郎避開父親與僕從,偷跑到林間玩耍,不及回去,最後只能躲在斑駁古木下避雨。

  張虛游透過屋中窗戶看見他,也跟著溜跑出去,到他身側,發現他是低頭在看蟲子,興致勃勃地問:「你在玩蟲子嗎?」

  他說著要用樹枝去挑那隻青蟲,被崔少逸抬手打了回去。

  「不要如此。它好可憐。」崔少逸撿了片完整的葉子,覆在蟲子的側面,為它遮擋住斜來的細雨。

  歪著頭,看得很認真。身上衣服被春雨打得潮濕,髮絲也結了水珠,冷得打了個寒顫,卻好似在做天下間最高興的事情,仰起頭沖著張虛游單純地笑。

  張虛游於是也對著他笑。

  「我待會兒,帶你去看魚。」崔少逸說,「橋邊還有船!我們去駛船嗎?」

  張虛游生來貴胄。他父親是吏部尚書,雖然對他疼愛,卻不擅長教導。還沒教會他君子仁人的道理,便教他什麼叫人性私利。

  他見過許多來家中求助的人,或穿著錦衣或穿著青布,或帶著小童或白髮蒼蒼,跪在庭前的泥地上,以頭貼地,卑微乞憐。

  門前的那塊空地每到秋冬總是落一地的紅葉,早晨僕役拿著掃把過去清掃,就見那些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葉子落在他們身上,如同落在泥裡。砸在他們脊背,也如同砸中螻蟻。

  不過是風都能吹散的一片草葉,卻就叫他們掙扎不得。因為人生來有貴賤,而他生於峰頂。

  冬天的白雪厚厚一層會將人影掩埋,行人從門前踩踏而過,留下烏黑錯落的腳印。張虛游有時心想,清貴人家的門前,也是如此骯髒。

  他立山巔,觀浮雲,從不低頭,由此,他生性便有種無知的殘忍。不覺得殺生哪裡有錯,不覺得螻蟻值得求生。

  而崔少逸比他更仁慈、更顯慧,即便是幼時懵懂,對天地萬物都有一種通達的慈悲。

  他自己好似浮萍不堪摧折,也願意在水上漂浮,做浮蟲游魚的遮陰。

  張虛游啟蒙的第一課,便是在崔少逸身上學到的。

  崔少逸教他豁達,教他寬厚,教他見樸抱素,教他少私寡欲。教他生命之偉,自然靈韻。

  只是如今怎麼變成了這樣?

  張虛游不覺問出了聲:「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崔二郎渾身一震,迸發出一股莫名的蠻力,將他拽了下來,狠狠從喉間擠出一句話:「如果我父親是吏部尚書,今日活著的人就是我!你何來替我慷慨?白澤說是瑞獸,可是他不公平,這天道不公平!」

  他臉上仍糊滿了血,乾涸的、新鮮的,擋住了他蒼白的面容,已經擦不乾淨。

  猩紅的眼睛裡流露出濃鬱的悲戚,可已叫人分不清真假。

  「我要活著!我不想等死!我也想做救世之人,我也想懷瑾握瑜,我也想風光於世,我有什麼錯?可是你們沒給我機會,憑什麼我只能在陰溝裡苟活?」

  張虛游心痛如絞,也是恨極:「崔少逸,你忘了你自己說過什麼嗎?你何苦入這魔道?你怎會走到這步!」

  崔老爺帶他離開刑妖司時,張虛游因耳鼠的遺澤已經康復,特意跑去送他。

  在山腳,張虛游問:「你要走了嗎?」

  崔少逸點頭:「嗯!」

  張虛游憂愁道:「那你的病怎麼辦啊?」

  「『人生非金石,豈得長壽考?』。」崔少逸坐在侍衛的肩上,仰頭望向面前半片蒼翠的青山,煙波浩渺,他的眼睛澄澈明亮,如沒有浮雲的淨透天空,嘴裡說著不符合年齡的感言,「算了吧。就當是一場風雨,過去就過去了。天地日月尚不能亙古,我也要接受我的歸宿。」

  當日種種只覺還近在眼前,可已物是人非。張虛游握著崔二郎的手,手背叫他抓出道道紅痕,不知痛似的,任由他抓撓,低低叫他的名字,想叫他清醒片刻:「崔少逸。少逸哥。」

  崔二郎手背上青筋暴突,最後一口氣含在喉嚨裡:「你奪我的命,是你奪走我的命!張虛游,本該是我活著的……」

  到死仍不瞑目,大睜著眼睛。

  張虛游等他沒了氣息,才顫抖著抽回手,蓋上他的臉,替他闔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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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非金石,豈得長壽考?《回車駕言邁》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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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三章 劍出山河(六十三)

  庭院裡花落繽紛,日不覺已漸西沉。

  斜陽越過牆頭而照,滿地殘紅,是半片明,是半片陰。

  軒窗前的樹影也隨日偏轉,繞去窗外。屋內悄然暗了下來。

  傾風收回視線,再去看前門。

  挑釁的人聲越發響亮,還有人在敲打房間的門板。

  「你們刑妖司的人莫非敢做不敢當?潛身縮首地躲女人屋裡做什麼?有本事滾出來!」

  「刑妖司在我儒丹城是要隻手遮天了嗎?要拿誰便拿誰,全然不顧朝廷法紀!若是肯直白給個說法也好,偏又唯唯否否,找旁的理由左右搪塞,好沒志氣!今日老夫就算冒犯,也要刨根究底問個明白!」

  吵的什麼東西傾風根本沒聽懂。謝絕塵見有架要打,再次把右手拔了下來,遞劍給她。

  傾風也再次禮貌拒絕:「……不必了。」

  袁明至今還沒醒,傾風說:「你扶著他,我來開路,先回刑妖司。」

  屋外一群人堵在門口。加上桂音閣私養的打手,有五六十人之多,擠滿了整個堂屋。走道上還有百來位僕從雜役,靜站著等候調度。

  領頭的幾人輪流喊了一番話,都未聽見任何回應,不由心下起疑。

  「人真在裡面?怎麼半點動靜也沒有?」

  邊上的店家低著頭,回說:「打進來後,就沒人出去過,那倆丫頭一直在屋外守著。縱是飛天遁地也逃不出去。」

  為首一排人的衣著氣度各有不同,都是儒丹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世家望族站前面,儒生緊隨,富商列後。

  本不該同時出現的一伙人,聽從崔氏召集,短短時辰便匯聚在此。

  聽到店家這話,就有人嗤笑道:「那麼耐得住性子?連這罵也忍得,該不是見我們人多,不敢出來?」

  「依我看,提棍衝進去得了,若論道理,也是在我們這兒!他們敢當街劫人,憑什麼我們不行?」

  「都是初出江湖不知天高的毛頭小子,嚇他們一嚇,讓他們知道行事要收斂,不——」

  話音還未落,卻是轟然一聲巨響,兩扇緊閉的門扉被人從裡面踢破,直接卸了下來。

  正附在門上偷聽的幾人只覺被一股翻湧而來的巨浪拍在身上,還未來得及掙扎,整個人已被浪尖拋飛出去。

  運氣好的摔在後方的人牆上,運氣不好的直接被木門砸在底下。

  地上灰塵沸沸揚揚,在空中掀起白茫茫的一片。一群豪恣富貴人忙退幾步,在朦朧的光影與驚愕的呼聲裡,看見一道似渺渺雲煙的人影走了出來。

  等臨近了,因光色昏沉,還不及看清她的臉,先叫她身側懸掛著的紅色劍穗吸引了視線。

  那柄長劍該是館中姑娘們表演舞劍時用的工具,劍刃尚未開鋒,銀光鋥亮,紅穗長長垂落,直落到她腳邊,隨她走動微微搖晃,與她淺色的衣擺對比色彩明豔,尤為飄逸。

  眾人還未斥責她霸道粗蠻,她先聲奪人冷笑一聲:「好生大膽,竟敢協同妖孽,在此地埋伏我等。我等在屋內對付那妖孽設下的圈套,你們就在外叫陣,干擾我師弟心智,叫他昏迷不醒。我來瞧瞧,你們是有多大本事!」

  說罷不等眾人捋清她話中意思,徑直衝了上來。

  壯漢們迫不得已持棍上前,圍攻而來。

  最前方的青年正是先前在前廳阻過傾風一次,叫傾風一腳踹飛的那名打手。他光顧著衝得快,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樣,手上棍棒卻忘了出,橫持在前。

  傾風單腳踩在他棍上,身如鴻雁,只壓得他長棍微微下沉,緊跟著便一腳踢在他胸口,如先前那般,將人踢飛出去。

  此地狹小,青年滾在地上,順道撂翻了身後圍觀的一排人。五六人摔成一團,還未開打,聲勢直接掉了三層。

  傾風腳剛落地,看也不看,手上劍光懾人,紅細流蘇輕甩,已朝著右手邊青年的脖頸割了下去。

  涼意與刺痛順著脖上皮膚走了一圈,那人兩手頓鬆,面色慘白地去捂自己的傷口,魂魄嚇飛了大半,才意識到傾風手上未用氣勁,只淺淺破了他一層皮。

  不過一瞬,這人彷彿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再不敢往前擠,倉促退到人後。

  另一壯漢趁勢繞到傾風身後,與她僅餘兩步之距,手中棍棒都落下來一半,要敲在她肩頭。只見一道劍光急轉,倏然便如閃電劈來,點在他胸口。不輕不重地往前一推,讓他生生止住動作。

  傾風不急不緩地轉過臉,與他四目相對,清明的眼中既沒有笑意,也沒有憤怒,只有像看著楊花柳絲一般的寡淡,不過是今晨出門時隨意的一瞥,所以才繞他一命。

  可這柳絲若非要來拂她的臉,她順手折了也就折了,不會憐惜。

  雖一字未說,可眾人都懂了她意思。

  摔倒的青年好不容易爬起來,抬頭一看,二十來名打手已盡數退開,在傾風身邊騰出一圈空地。

  傾風上前一步,他們便自覺退後一步。

  驚恐之意難以掩飾。

  傾風再舉劍,指著的不再是那群護院打手,而是綾羅裹身的富豪縉紳。驚得眾人連連後退,更膽小的險些栽倒,所幸被身後密集的人群給扶住了。

  傾風笑了出來,踱步走到院門。

  門簾被晚間的暖風吹開,日光落在她臉上如一池流動的水。劍光舞動著閃爍,被她收到身後,臉上那道疏狂的笑比豔紅的長穗還要醒目。

  「今日來了桂音閣,遇見的好些都聽不懂人話,該不會真以為我束手束腳的不敢動手?那你們可能是不知道我的名字。」傾風笑如春風,聲音和緩,「我叫傾風。不知道這個的也沒關係。紀懷故就是我殺的。你們自持什麼身份,先在他身後排著。找我要說法,我一個個給。」

  這兩字比什麼神兵還要鋒銳,現場嘩然一片,眾人頓時變了臉色,身形搖搖晃晃地難以支撐。

  要說先前還有些惱意與不滿,此刻只剩下驚懼惶惶,原先要出口的罵聲全都化成了一個簡單的念頭反復響徹腦袋:「你是——」陳傾風?!

  傾風的笑容從唇角隱沒下去半分,落在眾人眼裡猶如活閻王。她說得理所當然,坦然無畏:「天下間,還沒人敢擋我的路。」

  不用她開口,人群自發推攘著讓開一條道來,各個恨不能貼牆而立,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謝絕塵扛著袁明走出門,跟在她身後。見到這一幕,也是有些震撼。

  不知道隨著流言的潤色,傾風在這群人眼中是哪種形象。

  不過此役過後,多半又要加深一層。

  再接再厲,不定可以與妖王平起平坐。

  傾風出了院門,又頓足回頭,叫上他們:「不是看不慣刑妖司嗎?別說我以勢嚇人,全部跟上。」

  滿堂的人猶如被刀架在脖子上,心驚肉跳。一人垂首,想托詞回絕:「不必……」

  「呵,老虎頭上的毛都拔了,現在跟我說不必?」傾風譏誚道,「你當我蠢?都敢來桂音閣堵我們,城裡的其他弟子還能叫你們放過?不是想抓著我們去刑妖司威逼嗎?從了你們意圖,現在又怕什麼?儒丹城的大半權柄可都握在你們手裡,不妨再囂張些。」

  見眾人畏畏縮縮不敢上前,傾風徹底冷了臉,道:「我是叫你們跟上,不是請你們。非要我綁了你們手腳再回去,我也是敢的,只不過,到時候你們面上不好看。」

  她這樣的狂徒說的每一句話,眾人哪敢質疑?

  眸光不住在同行人臉上亂飛,拖延一息,臉色跟著慘白一寸,最後還是上前一步,決定隨她過去。

  傾風見他們聽勸,滿意點頭,又一派和氣地說:「來都來了,一個都不要少,一起去喝杯茶。我這人說話認真,別惹我生氣。」

  傾風便這樣大張旗鼓地上了街。

  她走在最前頭,身後跟著烏泱泱的一群人,往刑妖司快步趕去。路上行人紛紛側目,好奇驅使下隨行在後。

  等到刑妖司門口時,陣勢已是浩浩蕩蕩。將街口都要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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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四章 劍出山河(六十四)

  一行人顯然已在刑妖司外等候許久,兩方一會合,縱然傾風身後的人拼命朝對方使眼色,一時間也反應不來,崔老爺轉過身,氣焰高漲地沖著門內喊:「裡面的速速開門!我們不過是來討要個說法,何故緊閉門戶?難道刑妖司連自己門人也不顧了嗎?」

  傾風停在石階上,對著裡面朗聲道:「開門,就說我回來了。」

  年輕弟子爬上高牆,探出個頭來朝外張望,見到這如潮似海一般的人,張大了嘴,趕忙回頭招呼同伴,顫顫巍巍地問:「師姐,你怎麼領了那麼多人回來?」

  沒一會兒,柳隨月也從牆後爬上來,雙臂緊緊扒著牆頭,撐起半邊身體努力往外探,看見擠擠挨挨的人群「哇」了一聲,叫喚道:「陳傾風,你先說,這些是我們的人嗎?你帶他們回來做什麼?」

  傾風自己也是無奈:「我好好在屋裡坐著,他們自己過來,非要落我手裡。我哪能駁了他們好意?」

  柳隨月不知是該驚還是該讚:「你還真是活閻王嗎?小鬼都來投門!」

  傾風上前踢了門一腳,催促道:「開門,那麼多人看著,別叫百姓真以為是我們心虛。」

  很快,裡頭兩名弟子合力拉開木門。

  崔老爺激動得面皮一抖,不等朱門完全打開,便急切要往裡衝,叫傾風一把按住肩頭,定在原地不動。

  另外一邊的人想上前,也被傾風抬劍擋了回去。

  「我都沒進去,你們慌什麼?我叫他們開門,不是讓你們強闖的。若是來做客,就講規矩些。退!」

  劍芒冷冽,貼著前排人的衣襟往後推去,崔老爺也被她單手硬生生地拖了回來。

  謝絕塵架著袁明上前,年輕弟子見到二人狀況,忙跑來幫手,關切問道:「這位師兄是怎麼了?」

  傾風冷哼一聲,回頭瞪視眾人:「那桂音閣裡竟真藏著隻大妖。袁明師弟正與那妖周旋,叫這伙人算計,分了心神,如今昏迷不醒。這筆賬,通通算到他們頭上!」

  圍在門邊的眾人正被她這傲慢姿態憋得滿肚邪火,一把揮開她那繡花枕頭樣式的銀劍,聞言動作一僵,問向後方人群:「什麼妖?」

  跟著傾風過來的一幫人也說不清楚,畢竟從門裡出來時,袁明就是暈著的。傾風三人在楊晚吟屋中待了足有一個多時辰,也屬實反常。是他們不住叫罵,傾風才踹門而出。

  這樣說來——

  眾人找出正縮著脖子往邊緣躲閃的桂音閣主家,抓著他的衣袖,將他推到前面去,問:「莫非你桂音閣裡真的有妖?」

  那店家自己都怔住了,衣領被扯得歪斜,頂著四面八方的目光無措道:「我……不可能!館中姑娘都好好的,哪裡來的妖?」

  幾位在外巡檢的修士叫他們捉住,四面分派打手看管軟禁。傾風打打手勢,讓他們放人,護著弟子們先進去,最後才自己進門。

  崔老爺等人緊步跟在她身後。

  前廳站不下這許多人,有分量決斷的五十餘人被放進院來,其餘的管事打手繼續被攔在門外。

  饒是如此,廳中只有十來把椅子,誰都不好意思坐。

  年輕弟子們站在門前守衛,怕起了衝突。幾位師叔也客套地站著。

  傾風不做理會,大步流星,徑直在上首空位上坐下,抬抬手道:「給杯水喝,渴死我了。」

  年輕弟子忙去端來溫水,送到她手邊。傾風一飲而盡,放下杯子的第一件事,竟是又對著滿廳的豪紳放狠話:「我司弟子好好地做事,叫你們牽連,要是無礙也就罷了,若是有人因你們受傷,我定十倍討還!」

  莫說是年輕弟子,連一些年長的師叔都因此對傾風頻頻側目。

  好威風,好霸道!

  這就是京城刑妖司裡來的人嗎?

  柳望松看見眾人灼亮的眼神,心裡暗道,京城哪出得了這等人物?得是能讓她縱橫一方的界南才行。豺狼虎豹見了她都得乖乖夾緊尾巴。

  崔老爺渾然不介意她說什麼,只一門心思惦記自己兒子,當即又道:「我家二郎受了重傷,請幾位先生容我帶他回去醫治。」

  「誰?」傾風劇情斷了一截,此刻雲裡霧裡,「崔二郎?你們找到人了?在刑妖司?」

  這事說來實在話長,柳隨月深吸一口氣,剛要講述,被林別敘一個隱晦眼神打斷。

  傾風平素不擅察言觀色,但關鍵時刻從來機敏,間歇性開竅堪稱是門天賦,見勢也熄了聲,右肘支在扶手上,神色不動地等幾人言語。

  林別敘朝著邊上其餘修士道:「煩請諸位也且暫退,此間之事只能與知情人講。」

  幾人面有詫異,還是返身告退。

  待門窗合上,謝絕塵揚袖打下禁制,封住屋內聲音。

  林別敘這才看向廳堂正中的崔老爺,目光在他臉上落了片刻,徐徐移開,淡聲道:「先前不放諸位進來,是要等人齊,免得一番話要說許多遍。多有怠慢,實在失禮。既是沒有其他人要來,那便開始吧。」

  崔老爺感覺心吊得越發沉,原有的把握被林別敘一掃便零落了八成,再次開腔:「我家二郎——」

  林別敘抬了下手,打斷他的話,正色道:「諸位今日願意隨崔老爺過來,想必是因為崔二郎許了你們什麼好處。」

  眾人自有盤算,於是聽得林別敘說出一句「皆是妄言。」時,心下亦無太大觸動,早猜到他會是這幅說辭。

  林別敘見他們執迷不悟,只能嘆道:「世上何來長生?俗人的痴念而已。頑石尚有銷隕之日,何況人乎?」

  眾人小聲私語。

  一儒生走出列,對著林別敘彎腰一禮,苦笑道:「我們所求何來長生?幾位都是高翔丹霄的黃鶴,自然瞧不起我們這些匍匐在地、苟且求生的人。可即便同是株微草,有的長在高山上,蒙雨露恩澤。有的長在溝壑裡,連日月都不曾得見。我等又不圖騰飛,難道陰溝裡的草,便只能與那骯髒的污泥為伴,連想見見蒼天,也是錯的嗎?」

  「哦?原是我誤會?」林別敘眉宇間浮出困惑,「崔二郎究竟許的你們什麼?我以為他是用長生相誘。」

  崔老爺怒極:「我家二郎從來良善,何必將他誣陷成那種妖人!」

  林別敘了然道:「我懂了,你們是看崔二郎頑疾得癒,壯志得酬,是以覺得,這世間原有靈藥,可以助人領悟大妖遺澤?」

  傾風揣摩著他的語氣,一瞬便猜到他今日是要唱哪齣戲。

  這藥物的存在,若是被崔二郎傳揚出去,莫管它來歷如何不明,後患如何無窮,都是要引得天下大亂的。

  人性的私欲遠比深淵更難填滿。垂死之人能多活一日也好,窮途之輩能有一線轉機也好,都覺得自己可以堅守本性,駕馭天命。

  事實是,即便是一堵比天還高比海還闊的牆就那麼直立在他們跟前,力量或性命的餌掛在對面,他們都要一頭撞死在南牆上。

  傾風視線游離,掠過眾生百態,直接笑了出來。

  這肆意的笑聲在肅靜的環境裡尤為突兀,眾人紛紛朝她看去,只見她越笑越大聲,邊拍著腿邊擦著淚道:「世上要是有此神丹,我刑妖司弟子自己就能用了,何必還忍著痛心切骨的苦去日夜修行?武也不必練了,妖境也不必防了,人人都發一粒藥,比當年陳氏幾萬族人不是更為英武?太平盛世、人族大興不是指日可待?」

  眾人聽她說得真切,心頭跟著七上八下地搖擺,眸光閃爍,又不敢輕信,閉緊了嘴保持緘默。

  林別敘遺憾道:「刑妖司亦希望人間有此靈藥,只可惜,崔二郎給你們的,不過是飲鴆止渴的妖毒罷了。什麼治疾什麼神通,都是虛假。連崔二郎自己恐也深受其害。」

  崔老爺眼前發黑,有種滅頂般的不詳預感,聲調都是飄的:「你什麼意思?」

  他想上前質問,剛伸出一隻手,無端發現自己不能動彈,彷彿這身皮囊已經不再屬於自己,無論他如何調動手腳,都無法掌控。

  面上表情逐漸驚恐,剛要叫喊,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林別敘看著他,目光幽深道:「今日我叫諸位來,諸位只要聽著就可。真以為刑妖司人少,好欺?堂前也敢放肆?」

  他不動如山地坐著,聲音方一冷,又多出些悵來,悲憫的眸光投在崔老爺身上:「崔老爺許難接受,可是今日在下還是要與你說句實話,崔二郎服毒已久,焉有命在?你們看他精神奕奕,其實早就死了,只剩下一張皮而已。」

  這話說的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一人脫口問道:「什麼意思?」

  「那妖孽太過奸詐,算準了人性,才能在人境躲藏多年。」林別敘唏噓道,「他特意挑那些身患重疾命不久矣的人,將自己的妖力製成藥丸分予他。因妖力的緣故,初時服用是會有康復振作的假象,可慢慢,身體會叫那妖孽掌控,模樣也隨之變化,直到神智都被吞噬,便成了那大妖手中的倀鬼,為他殺人,為他作惡。如若行屍走肉也算活著,我是真不知道,什麼才叫死了。」

  眾人竊竊私語,身上已有虛汗,仍抱著一絲念想不願承認。

  柳望松敲著手中長笛,順勢搭腔道:「諸位皆是崔老爺的好友,難道一眼也沒見過崔二郎從前的模樣?他服用妖毒已久,一張面皮早已與那大妖同化,跟崔老爺哪還有半分相像?你們居然都不起疑?」

  議論聲大了起來。

  早些年崔少逸被關在家中養病,足不出戶,見過他的人寥寥無幾。待他開始走動時,崔老爺已髮鬢染白,面皮鬆垮。父子二人氣質相近,是以旁人也沒太注意。

  可仔細比對五官來看,確實不像父子。眉眼口鼻無一肖似。

  傾風一本正經地往裡添火,就著林別敘的話鋒滿口胡謅:「你們為何不想想,如此寶貴的靈藥,為何獨在儒丹城裡流傳?為何偏要分給你們,而不送予上京城裡的那些貴人?誰家裡沒個資質愚鈍的子侄?無非是想拉你們入局而已。那大妖早算到崔二郎這具傀儡不能長久,所以借機哄你們服毒,待你們毒深,他便可換身皮囊驅使。若非是我們及時趕到,你們身邊那些服藥的親友,怕已經成妖邪了。」

  季酌泉臉不紅心不跳地補充:「崔二郎哪裡是失蹤?打從一開始,那就是他為了避開刑妖司耳目做的一齣戲罷了。萬想不到他敢蒙著臉當街行凶,更想不到你們還能信了他的鬼話。難怪這些年來他有恃無恐,也是你們蒙昧寬縱啊。」

  謝絕塵不住點頭,無聲應和,覺得他們每個人都說得有理。

  怎麼這屋裡的人都說謊說得渾然天成?只他不能?

  剛這樣想,那頭柳隨月摸摸耳朵擦擦鼻梁,與他四目相對,扯嘴乾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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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隨月: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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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五章 劍出山河(六十五)

  幾人各懷鬼胎,真真假假地糊弄,說得自己都快信了。

  傾風低頭喝水,就聽屋外傳來三聲輕緩的叩門聲,隨後張虛游的聲音響起道:「別敘師兄。我把崔二郎的屍體帶過來了。」

  喧嘩的人聲頓時停了,廳中眾人集體轉身,死死盯住大門。

  謝絕塵過去開了門,張虛游隨之抬起頭,目光虛虛地落在憧憧人影上,周身帶著一種蒼然的消頹,腳步沉重地走進來,將懷裡抱著的人擺在前方的空地上。

  數十人紛紛湧過來想要一探究竟,被張虛游擋了開來,用白布遮住崔少逸的臉,讓他們莫像街頭查看貨物一樣地圍在屍體周邊指點。

  豪紳們便只看見崔二郎露在外面的一雙手,以及他那身滿是血痕的衣裳。

  崔少逸的年歲也才剛過二十,該是風華正茂,可不過剛死,那雙手便已乾枯得近乎沒有血肉,徒剩一層薄薄的皮裹在白骨上。狹長的指甲比猛獸的爪牙還要鋒銳,不倫不類地長在他手上,甚至讓人難以看出那是一雙人的手。

  結合先前林別敘說過的話,眾人只瞥了一眼便匆忙挪開視線,感覺一股涼意在腳底跟脊背上亂竄,壓根兒不敢深想。

  「啊——!」

  崔老爺見親兒的屍體這般慘烈地出現眼前,悲痛欲絕,喉頭噴出一口熱血,竟憑意志掙開了林別敘的禁錮。

  他餘光一斜,抽出就近一人別在腰間的長劍,雙手握住刀柄,全無章法地沖著林別敘刺去,嘴裡發出渾厚的咆哮,雙目圓睜,臉上淨是瘋狂。

  傾風坐著沒動,林別敘也坐著沒動,二人表情皆是波瀾不興。

  直到那鋒利劍尖快要紮到林別敘的臉上,呼嘯的劍風已撲至他的鼻尖,坐在下方的柳隨月才意識到危險,頭皮炸起,抓起一旁半靠的長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擋下了他的劍刃。

  傾風聽見「鏗鏘」一聲撞擊,才驚醒過來,上前抓住崔老爺手臂,往後猛地一拽。

  崔老爺半點抵抗之力也無,跟塊石頭似地重重倒在地上,正對著的恰好是崔二郎的臉。他用手肘爬行著上前,撲向兒子屍身,難以自抑地崩潰慟哭。

  林別敘靜靜看著他,彷彿沒有方才那齣死裡逃生,只惋惜道:「何苦?」

  崔老爺聽不見他話,扯下崔二郎臉上的白布,用指尖一寸寸撫摸著他的眼、鼻、耳朵,屏住呼吸,怕驚擾了崔少逸的安寧,然後俯下頭,緊緊貼住他的臉廝磨。

  眾人心中對崔二郎謀算他們還是懷有怨恨,可真見人死了,心緒更是復雜,說不出一句「活該」。何況這肝腸寸斷的生死離別,何人觀之能不動容?一種物傷其類的深切痛楚,叫他們無奈別開臉去。

  林別敘看著父子這一幕,眼神也有兩分迷離,等了等,才在隱約起伏的嗚咽聲裡鄭重開口道:「還請諸位將所有服過藥物的人一一帶到刑妖司來,趁著我幾人還在,消解他們身上的妖毒。萬勿心存僥幸。之後刑妖司會持秘寶在城中搜尋那妖孽殘留的妖力,若是發現有人欺瞞,那只能請所有相關人去刑妖司的大獄裡走一遭了。」

  他抬起手,送客道:「如無他事,諸位先出去吧,去找門外的弟子做個登記。張師弟,勞煩你負責。」

  張虛游木然點了下頭,沒有看他。還沉浸在一股難言的失意感傷之中。

  眾人也正感無措,那哭聲悲傷得直往骨子裡鑽,他們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聞言俐落轉身,相繼離開廳堂。

  林別敘朝傾風攤開手,指節輕叩了下案几,傾風飛速將三相鏡丟了過去。

  柳隨月還賴在座位上,想弄明白事情經過,被柳望松提溜著衣領拽了出去。

  她不服氣,扭動著肩膀小聲抗議:「我又沒說話!幹什麼要出去?」

  柳望松在她耳邊道:「住嘴!你這人怎那麼不識趣?」

  等人全部解散,廳內終於安靜下來。退盡嘈雜,僅剩下一陣陣斷續的抽噎聲。

  林別敘未出聲打擾,由他宣洩。

  崔老爺哭得要背過氣去,連呼吸聲都小到快聽不見,眼淚哭到似乾枯了,眼眶澀得發疼,才冷靜下來一點,又能艱難思考,聲音含糊地道:「我要將我兒屍身帶走。」

  林別敘無情拒絕:「不能。」

  崔老爺咬牙,淒厲吼叫:「為何?」

  「你說呢?」林別敘道,「他的肉身已不是普通的肉身,讓你帶走後患無窮。何況,你鑄下如此大錯,刑妖司豈會放你離開?」

  崔老爺痛呼一聲,並不在意自己後路,只用那白布沾著自己的眼淚,去擦拭崔二郎臉上的血漬。

  林別敘站起身,踱步到崔老爺身後。垂眸看著他在崔二郎凹陷的臉頰上來回摩挲,妄圖從後者如今的面龐中看出曾經的影子,知他心中其實也萬分悔恨,輕聲道:「崔少逸若是死在幾年前,比現在要好。我說他只剩一張皮囊,倒也不完全錯。他服藥多年,我知道你懂真正的藥效,可是你真覺得,如今的崔二郎,還是你當初的那個兒子嗎?所謂的靈藥,真的是救人的仙丹嗎?」

  這一問比什麼刑罰都來得殘酷,如同一萬根針密密匝匝地刺進他心口,崔老爺剛平復下來的情緒又開始掀起驚濤駭浪,將深埋在萬丈深淵裡,那些自欺欺人的思緒都沖了出來。

  「二郎如此曠達,是我接受不來,想要他活,逼他吃藥。若是叫我把命換給他,我分明是願意的,可是為何不行?」

  他兩手痙攣似地顫抖,怕自己失了力道,不敢再碰崔少逸的臉。可就那麼看著,也覺得心痛如割,那張陌生的臉好像就是兒子用命對他做出的斥責。

  那個慈悲仁厚,清秀懂事的崔少逸是早死了。活下來不過是他的執念與業障。

  崔二郎不是什麼大妖的倀鬼,是他的倀鬼,是他所有不可言說的邪惡本性的投射。將好端端一個人,變成了只懂憎怨的魔。

  「他才十六歲……握著我的手叫我釋懷,讓我再去教養一個小孩兒,我怎麼忍得下心?我只想要他活著……可我沒想到他最後會變成那樣。」

  崔老爺又用白布將兒子的臉蓋住,恐懼地閉上眼睛,喃喃道,「他死時會不會恨……會不會恨我?但凡他有一刻清明,都該恨我將他變成了這模樣……」

  林別敘蹲下身,一手按住他的肩,忽然的碰觸叫他渾身哆嗦了下,緊跟著一股暖流淌過他經脈,叫他驚顫不止的身體慢慢平和下來。

  林別敘溫聲道:「那藥你是從哪裡來的?」

  崔老爺精神恍恍惚惚,眼神空洞地注視著面前崔少逸的臉,在真我相的催動下,心中的防線徹底崩盤,如實回道:「旁人給我的……轉了好幾道手,只說能救命。」

  傾風幾人煩吵鬧,出了前廳便一同轉去後院。

  等左右無人了,柳隨月才拍著胸口,一陣後怕地叫道:「嚇死我了!崔老爺拔劍的時候你們為何都不出手!大師兄險些人沒了!」

  謝絕塵說:「我不便出手。」

  季酌泉轉向傾風:「我在等她出手。」

  傾風無辜道:「我在等他自己出手!他不是都有本事把人定住了嗎?」

  眾人異口同聲道:「他出不了手!」

  傾風一愣。

  柳隨月解釋道:「白澤的威能是勢,不擅打殺,大師兄的妖力不過只能定些沒有修為的普通人,若是對方掙開就掙開了!之前在幻境裡他能控住我手腳,也是因為我自己不抵抗。方才可只差那麼一點,我看見那劍都已經貼到別敘師兄臉上了!」

  「嘶——」

  傾風心道林別敘這人好變態,為了面子連命都不要了。

  她嘴角抽了抽,忽然想起一事:「說來你們是怎麼抓到崔二郎的?他……倀鬼?到底什麼玩意兒?」

  「哎呀!還說呢!」柳隨月用力拍了下手,挽著傾風的手臂往院裡走,清清嗓子要跟她描述一下崔二郎的陰險狠辣,又回憶起傾風在廳內那煞有其事的一番鬼話,將她推開,對著她再三端詳,意味深長道:「陳傾風,沒想到你也是個鬼靈精的人。」

  傾風說:「是聰慧二字燙嘴嗎?」

  柳隨月掐著自己小腰,驕傲道:「我也不賴啊!我都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可我反應也很快吧!」

  傾風點頭,讚賞道:「確實,你平日話那麼多,剛才忽然就安靜了。」

  柳隨月擠眉弄眼地示範了下:「因為別敘師兄給我說過,當他用這個眼神看我的時候,就讓我不要說話。」

  傾風:「???」

  「這個眼神。」傾風實在學不來,「他平日看人不都是這個眼神嗎?!」

  柳隨月無語轉了下眼珠,指著自己眼尾說:「他平日看人是這個眼神!」

  傾風不由對她刮目相看:「隨月妹妹,你是有些我不懂的天賦在。」

  「這種眼神很難理解嗎?」

  柳隨月繃緊眼部肌肉,做更誇張表情讓她意會,剛一轉身,差點與迎面過來的謝絕塵撞上。

  二人都被對方嚇了一跳。互相後退一步,半鞠了個躬,禮貌繞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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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5 00:51: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六章 劍出山河(六十六)

  袁明至今未醒,實在是昏迷太久,傾風擔憂,與柳隨月一邊聊著,一邊穿過庭院的長廊,過去探視。

  柳望松施展遺澤的效應逐漸顯現出來,喉嚨開始隱隱作癢,快要說不出話。想在三天的殘酷禁言到來前,找人聊個過癮。

  可惜認識的幾人中,柳隨月太過跳脫,不是個合適的交流對象。張虛游忙著在前院招待那幫縉紳,無空搭理。傾風跟季酌泉幾人他又招惹不起。

  千挑萬選,只好坐在袁明床前,拉著對方的手絮絮叨叨,傾倒自己一腔廢話。

  指不定人夢裡能聽見呢?那就不算浪費他口舌了。

  傾風推門進去時,恰好聽見柳望松在講述自己如何焦心,叫袁明快快醒來,要請他去儒丹城最好的酒樓吃一頓去去晦氣。那情真意切的模樣,還以為他倆是離散多年的親兄弟。

  柳隨月駐足門口,差點拍門而去,對此場景只能贈上一個萬分嫌棄的表情:「阿財……我就知道你早晚有一天腦子得出毛病。」

  柳望松清了清嗓子,費勁地吐出一個「滾」字。聲音變調得厲害,粗糲沙啞,跟什麼鏽跡斑斑的鐵片撥出來的噪音似的。

  他抬手摸了下自己喉嚨,再不說話了。對袁明的兄弟情誼也跟缺底的木桶一樣漏了個乾淨,走到窗邊對著滿園殘春黯然神傷。

  沒容他感懷多久,季酌泉也從長廊過來,停在窗戶外,與他打了個照面。

  柳望松對她天生犯怵,雖知她不是個壞人,也與她對視不了片刻。自覺轉了個身,到靠牆的位置跟謝絕塵一道站著。

  季酌泉沒注意自己剛壞了一名脆弱青年好不容易醞釀出的心境,問傾風道:「袁明師兄如何了?」

  傾風剛說了句「不知道」,那邊袁明忽生異象。

  原本好好躺著的人,呼吸陡然短促起來,彷彿剛被人從水裡撈出,全身的力氣都用來喘息。

  不等眾人反應,又驚恐叫出一聲。身體也猛地抽搐,差點從床上彈起。手腳輕抬了下,砸落回床板,發出一陣震動的響生。

  嘴唇還在不停翕動,模糊而迅速地重復著什麼東西。

  謝絕塵表情驀地一沉,快步走到床前,按著袁明的肩膀附耳傾聽。無奈除了那聲嘶吼,旁的都聽不大清,全是含糊在嘴裡的一些零碎囈語,組不成句子。

  傾風等人也圍了過來,站在床前查看袁明的狀況。

  她見袁明滿頭的虛汗,便將被子扯下去一點,好讓他透氣,表情沉凝道:「怎麼還沒醒?而且幻境入得更深了。」

  柳隨月是真有些急了,手邊抓了角床帷,問:「你們是怎麼出來的?」

  他們二人出得輕巧,這幻境對他們而言跟紙糊的相差無幾,可都是有借外力。傾風說:「我們大概有些特殊。不好比較。」

  柳隨月回頭去看:「別敘師兄呢?」

  說著就要去找:「我去看看他那邊好了沒有!」

  她三步並做兩步地往外趕,剛出了門,就見林別敘一手端著三相鏡,正不緊不慢地往這邊走。見柳隨月慌慌張張的模樣,笑著問:「怎麼了?」

  柳隨月上前拉了他就跑,說:「袁明師兄出事了!」

  林別敘先前坐在廳上,根本沒見到袁明,隨人進了屋,遠遠一掃袁明周身的妖力,便沉聲說了一句:「糟了。」

  傾風問:「怎麼糟了?這幻境很危險嗎?」

  謝絕塵起身讓出位置,好讓林別敘近身查看。

  「對普通人來說許不危險,可對袁明而言,著實難料。」林別敘兩指點在袁明額頭上,穩定他筋脈中亂流似衝撞的妖力,過了片刻才分出心神繼續答道,「因為這幻境關聯蜃妖的妖域,袁明的水性遺澤領悟於此。二者同出一源,此番相遇,免不了互相爭奪、同化。袁明受這妖力牽絆,脫離不開。」

  「怎麼真冒出來個蜃妖?!」傾風眉頭緊擰,驚疑不定,「可你不是說蜃妖已經死了嗎?」

  林別敘抬頭看著她:「蜃妖確實是已經死了。」

  傾風腦子裡一團麻亂,聽他說得前後矛盾,剛要罵他胡言亂語,猝然想起崔少逸的情況來,眨了眨眼睛,捂著嘴將話咽了下去。

  在林別敘的安撫下,袁明的狀態再次穩定下來,呼吸開始順暢,雖然神色還是偶爾會有突兀的變化,可已不如方才那般恐怖。

  林別敘收回手,將被角掖平,回頭對眾人說:「有個好消息,幻境的妖力已近紊亂,袁明只要撐過去便可無礙。也是個壞消息,那蜃妖本就瀕臨崩潰,袁明再橫插一腳,她恐支撐不住,快要瘋了。」

  柳隨月蜷了蜷手指,飛快問:「她瘋了會如何?」

  「瘋了自然就做瘋子做的事。」林別敘面沉如水,「她如今應該還躲在儒丹城內,憑她的妖力,死前殺個萬千人不成問題。若不及時阻攔,滅掉整座城也有可能。」

  「啊!」柳隨月嚇得身上熱意退盡,縮起肩膀,躲到傾風身後,抓緊她的衣角。

  林別敘又去看季酌泉,對著正在失神的人道:「好在你沒去,否則你滿身的煞氣,再遇上那半入癲狂的蜃妖,恐怕能激得她當場就要發作。連同桂音閣在內的整個北市都難逃一劫。」

  季酌泉被他說得一愣,喉嚨用力吞咽了口,手指摩挲著懷中劍鞘,低下頭去。

  傾風才知自己也是死裡逃生,用手肘碰了碰柳隨月,敬佩道:「隨月妹妹,你可真神啊。」

  柳隨月聽他們一群人說話都跟打啞謎似的亂七八糟,正猜得費勁,聞言茫然回了聲:「啊?」

  傾風盤算著:「這麼說,如果是跟你在一起,那丟錢也能成一件好事兒了?」

  隨即轉念一想,自己身上根本沒錢可丟,豈不是連這氣運都蹭不到?

  袁明如此倒黴,避不開這劫,該不會就是因為窮吧?

  傾風渾身一凜,趕忙向謝絕塵伸出手:「小謝師兄,先借我幾粒金珠!以後叫我師父還你!」

  謝絕塵深感事態嚴重,正聽得認真,聞言老老實實地給她掏腰包。

  林別敘瞅了他二人一眼,將從崔老爺嘴裡問出的話挑揀著轉述給幾人。

  「崔老爺說,我等先前去郊外掘墳時遇到的那個邪祟就是蜃妖,起初我還以為是他錯認,可見此時袁明身上殘留的妖力,的確是蜃妖。這蜃妖大約是在半年前路過的儒丹城,將葉小娘子送進城後,獨自躲在城外修行。直到葉小娘子被崔二郎殺害,她才回城想要報仇。本是打算用幻術逼迫董小娘子前去報案,不料崔二郎連董小娘子也給殺了,她不敢露面,只能親自動手。」

  「她與崔二郎打了一架,半途忽然開始瘋瘋癲癲地言語,隨後自行退去,否則崔二郎也是不敵。」

  幾人聽著,心中生出些許古怪:崔老爺眼中的蜃妖,居然不是個惡匪,甚至存有兩分良善?總歸比崔二郎更像個人。

  林別敘說著自己也覺得可笑:

  「崔二郎擔心她還要來殺自己,便假裝失蹤,想引起刑妖司的注意,叫我等幫忙將那蜃妖捉拿。無奈城東的刑妖司根本沒發現蜃妖的痕跡,只將案子轉交給朝廷處理。他便又生一計,與父親合謀設了個圈套,找人假扮道士,蠱惑衙役們弄那一齣深夜抬轎的鬼事。」

  「恰巧,蜃妖也想叫刑妖司來城內徹查,好把崔二郎殺人的事情抖落出來。於是便陪著他演戲,在董小娘子出殯那天鬧得滿城風雨。」

  柳隨月算是開了眼界,腦子轉冒煙兒了才把這件事情捋清楚:「所以那道士其實是崔二郎找人假扮的,但每日入夜後在城裡閒逛的鬼影又是蜃妖假扮的。他二人都想讓刑妖司插手辦案,才將事情攪得如此撲朔迷離,鬼氣森森?」

  林別敘點頭:「不錯。」

  柳隨月痛心道:「那他該好好躲著!莫名其妙跑出來殺我做什麼?」

  林別敘看著她不說話,但沉默背後的意味很是分明,叫柳隨月又起了一身寒毛。

  謝絕塵問:「楊晚吟呢?」

  林別敘轉向他:「這個暫時不知,崔老爺沒說。他根本不認識楊晚吟。」

  傾風不用仔細推敲,也覺古怪非常:「聽你這話說來,那蜃妖的妖力已很是強橫,可情況卻與崔二郎截然不同,是時而癲狂,時而清醒,其實尚能自控?」

  林別敘思忖片刻,推斷道:「大抵是與她的遺澤有關。不見到人,我也不清楚。」

  柳隨月聽得更是懵了,將腦袋從傾風肩上探過來,小聲問:「蜃妖……怎麼還會有遺澤啊?她不是妖嗎?」

  幾人都沒答。

  林別敘看著她,溫和招手道:「柳師妹,你過來。」

  柳隨月每回被他點名都沒有好事,心有抗拒,還是挪動著碎步靠過去。

  「袁明身上兩種遺澤互生互剋,不得大意。他現下與那蜃妖同氣連根,若是蜃妖入魔,他身上的水性妖能必會大漲,屆時恐會沖殺他的筋脈。」林別敘說得煞有其事,「你與柳師弟留在這裡,幫袁明梳理他周身的妖氣,免得他受蜃妖影響,跟著走火入魔。」

  柳隨月捏緊衣角,忐忑道:「我?我不會啊!」

  「我可以教你。不過是將他身上多餘的妖力吸走而已。」林別敘將她按著坐下,一字一句叮囑道,「今夜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與柳師弟就守在此處不要離開。」

  柳隨月見他說得慎重,不由嚴肅地點了點頭。可見他真一副要讓自己獨挑大樑的架勢,忙指了指兄長,讓他將這份殊榮交給柳望松。

  柳望松對自己小妹也放心不下,走到床前,用長笛指了指自己。

  豈料林別敘竟看不上:「不可。你方使用過青鳥的遺澤,妖力湧動不夠穩定。柳師妹的金蟾雖無太大威能,可勝在細膩精致,正適合用來牽引袁明的妖力。若柳師妹壓制不住,你便出手。」

  柳望松激動乾咳幾聲,表示他說得這般凶險,莫說柳隨月了,連他自己也沒個把握!當下一把抓住林別敘的手,重重晃了兩下。

  林別敘將手抽回:「我不能留下。我得同季師妹他們一起,去把蜃妖引出來。否則她今夜該順著袁明的氣息找來刑妖司了。不過,張師弟可以過來幫你。他耳鼠的遺澤可以在柳師妹力竭時幫忙接替。」

  柳望松不放棄地指向謝絕塵。

  林別敘詫異道:「他身上可是封禁著龍脈的妖力。」

  糊塗糊塗!

  柳望松又指傾風。

  林別敘還是搖頭:「你把她留下,誰能殺蜃妖?」

  傾風下意識挺了挺背。

  柳望松絕望地拍了下額頭。

  最不靠譜的三人留著看護,出了意外豈不是只能乾瞪眼?

  心如野馬一陣亂馳,突然想到此地可是刑妖司,眼睛又是一亮,還沒來得及等做動作示意,便被林別敘搶斷:「旁人我不放心。這裡的弟子妖力修得粗糙,遠不如你們精深,胡亂幫忙,反傷袁明根基。何況今夜還要托他們出門去尋蜃妖的蹤跡,所以這裡只你三人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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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七章 劍出山河(六十七)

  林別敘教了柳氏兄妹如何梳理袁明身上的妖氣,看著確實是簡單,關鍵只在耐心。

  柳隨月如履薄冰地學了一遍,幸運地沒出差錯,不由長長吐出一口氣。心頭縈繞著股淡淡的哀怨,想說袁明的命捏在她手裡,可她自己的命已嚇去了大半。

  好苦。

  林別敘見她上手,便起身出去。

  三人沒有作聲,只隨他走。等回過神來,已出了刑妖司的後門。

  此地已毗鄰儒丹城的邊界,再外便是護城河,天色灰蒙將黑,附近本無多少住所,路上自然沒有行人。

  季酌泉放心不下,起起落落半天,走到河邊還在惦念,忍不住問:「袁明真有危險?」

  林別敘手指一勾,將提燈中的火焰挑高半寸,在微暖晚風中愜意散步,說得毫無愧意:「危險不大。給他們找點事做,免得他們閒著無聊,總來打聽。」

  季酌泉:「……」

  謝絕塵也同是一臉受傷又震驚的表情,只因這個他憧憬萬分的人方才說得太過有理有據,叫他未起半分疑心,不料全是虛情。

  傾風嗤笑,早有所料:「他這人嘛,動動眼珠子,我就知道他滿肚子壞水快裝不住了。」

  「傾風師妹這樣了解我?」林別敘提高了燈,照在她側臉,笑得不正經,「受寵若驚了。」

  傾風抬手擋開:「別拿綠光照我,活活襯得我像鬼。」

  季酌泉迷亂道:「那蜃妖的事情是真是假?」

  林別敘知他們困惑諸多,索性停下腳步,在路邊的方石上坐下,隨口道:「袁明與蜃妖的淵源,想必你們都清楚……」

  傾風舉起手。

  林別敘本不欲理會,可傾風那隻手老往他眼前揮舞,只好道:「說。」

  傾風坦誠道:「我不清楚。講講。」

  她積極在林別敘面前盤腿坐好,還把他手中的燈也接了過來。

  林別敘見她態度端正,回憶了下,從頭道來:「若要溯源,已是久遠。大約得有十多年了。當年人境出了一名修士,領悟有魅惑的神通,專門找些偏僻荒落的山區,佔地為王,馴化人奴。因他擅用這門妖法蠱惑巡查的官員,刑妖司多次緝拿,兩次斬首,都叫他脫逃。」

  傾風敲敲額頭,不知是自己的問題還是他的問題:「斬首還能脫逃?他是九頭蛇相柳嗎?」

  季酌泉提起衣擺跟著坐下,幫著解釋道:「因為當時不知他身邊還有一個大妖與他狼狽為奸。那蜃妖的妖域可以助他金蟬脫殼,兩次砍頭其實都隻砍了傀儡。」

  林別敘頷首,續道:「第三次出逃,那人賊心不死,又故技重施。這次選在袁明所在的村莊,禁錮百姓上千,自封為王。」

  「刑妖司查得消息,衝破村莊。蜃妖為了救修士出逃,不惜自損修為,祭出蜃樓。可那修士不肯離去,為宣洩心頭怒意,反在村中大開殺戒。袁明便是在生死垂危之際領悟的第二項遺澤。之後那修士被殺,蜃妖被擒。此案才終於告一段落。」

  四人圍坐一堂,中間一團妖火燒得旺盛。

  在夜裡講鬼故事,雖然聽著激動,可雞皮疙瘩還是起了一身。

  傾風摸摸耳朵,覺得自己縱是再長個腦袋出來,也只能得出一句結論:「他有毛病嗎?」

  「因為他想要權力,他眼中唯有權柄,連生死都要排到第二。」林別敘的眼眸在幽綠燈火照耀下顯得尤為妖異,「如此執迷不悟,聽著是不是耳熟?」

  三人相顧無言,林別敘悠然補上一句:「更巧的是,那修士也是年過二十才領悟的大妖遺澤。」

  季酌泉驟然感覺夜間的風冷了起來。紅日不知何時已徹底沉入天際,穹頂上只剩下一層黯淡的銀輝。

  林別敘又說:「此案還有細節被先生壓下。那修士原只是個性情怯懦的白丁,啃食大妖血肉後僥倖存活,因血煞之氣人性盡失。這本就是違逆天道的邪法,縱然能越過修行,直接掌握天地的神通,也是後患無窮。如此得來的法術,無法使用尋常方式修行,只能通過不停地吞食同類來維持法力。他畜養人奴,正是為了逼他們異化,給自己做藥。」

  「同類相食……」季酌泉手指發緊,按在劍身上,輕聲道,「連獸性也不存了。」

  三人雖有猜測,可親耳聞聽還是有種毛骨悚然的駭意。

  「崔二郎殺葉小娘子,是因為葉小娘子以前也是個藥人。他雖服藥已久,倒是未曾殺過人。見到葉小娘子後,被她身上的味道迷得理智全無,便出手將她殺害。又因心中畏懼,不敢真吃,將人丟進河裡倉皇逃走。」林別敘的語氣淡靜得毫無波動,說到最後還是省不掉些許唏噓,「他已是我見過心性最為堅定之輩,這麼多年忍住了沒開殺戒。可惜這藥著實是碰不得。」

  傾風神色微動:「所以葉小娘子的屍體……」

  「該是被那假蜃妖帶走了。就不知是何種用途。」林別敘略一點頭,「原先的蜃妖確實是早已消隕,我還去觀過刑。如今這個,該是吞噬蜃妖妖力的人族。她連妖域都已領悟,可見服藥比那崔二郎還久,且殺人無算。不能留她在世,需早日將她引出。」

  他說著右手一翻,從身後摸出窺天羅盤來。

  這古怪的鏡子在夜裡顯得尊貴許多,可以看見一道金色的細碎流光沿著背後的秘文不停游走,叫它不那麼像剛從土坑裡刨出來的破舊垃圾。

  林別敘輕車熟路地驅用法寶,長袖一揚,將鏡子拋到空中:「我方才從袁明的身上引了一部分妖力過來。他現在跟那假蜃妖氣機相連,雖看不了太多,也能借此窺探幾分。」

  三人立馬站直了,仰頭注視著鏡面。

  袁明恍以為自己只剩了個魂魄,從進入幻境起,便一直在相同的場景裡飄飄蕩蕩。意識雖清醒,卻沒了軀殼。

  背景中有道聲音不停在他耳邊徘徊,似低聲呢喃又似魔音繞耳,帶著隱約的瘋狂,彷彿要刻進心骨,好提醒自己時刻謹記。

  那女人在說:「我叫霍拾香,我從鴻都來,我是霍氏第十二代傳人……」

  坐在牛車上的人應該就是霍拾香。

  這人的神智儼然已有些不正常,有時靜坐著不動,有時忽然變臉發怒。有時能清醒些,可也是魔怔的,嘴裡反復念叨著各種奇怪的東西。

  從「我叫霍拾香」、到「我分明叫王玉梧」之類。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楚。

  牛車搖搖晃晃,駛進了儒丹城。

  霍拾香帶著另一位姑娘在城南租下一間簡陋的院落。

  袁明一看周遭擺設,便知另外一人就是最早遇難的葉小娘子。

  等待葉小娘子收拾包袱的時候。霍拾香杵立在牆邊,仰頭盯著樹梢,又開始發起愣來,直到葉小娘子推著她的手臂,將她喚醒。

  葉小娘子小心道:「恩人,恩人你沒事吧?」

  霍拾香木然轉過頭,張開嘴,茫然問:「你叫我?」

  葉小娘子習以為常,將一番滾瓜爛熟的話再背了一遍:「您叫霍拾香,您原是刑妖司的弟子,有能吞噬他人妖力的遺澤。您的遺澤能剋制妖毒,所以四處奔走找那些服過妖毒的人救治。您腦子裡有許多記憶,可是您叫霍拾香。」

  霍拾香聽她說完,神色恍惚了陣,方想起自己是誰,低下頭道:「我快不行了,往後,你自己多保重吧。」

  葉小娘子眼眶發紅,握著她的手道:「對不住霍娘子,要不是我鬼迷心竅,您也不用替我受罪。往後我在儒丹城,定然踏踏實實。」

  霍拾香點頭,將她推開,昏昏沉沉地往外走:「我要走了,不要尋我。我若還好,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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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八章 劍出山河(六十八)

  袁明的神識隨著霍拾香一同出了城。

  這人漫無目的地在郊外行走,行一段路便要停下念叨一陣,似乎要全神貫注地思考,才能保持清醒。路過一條河時,在岸邊蹲了下來,打濕手中的巾帕。

  袁明的視野在她身後,隨意在淺灘遠山上掠了一遍。

  從未來過儒丹城,更是不認得這地方。只看著一片清澈如鏡的水面,倒映著青碧色的山石。

  霍拾香不知何時沒了動靜,安靜對著湖面打量自己的面容。袁明的眸光跟著往下掃了眼,就見在白石與藍天交映的波紋中,浮現著的是一張朦朧,卻叫他終生難忘的臉。

  袁明好似眉心中了一箭,瞪大眼睛,撕心裂肺地叫出聲來:「蜃妖!」

  他恨不能當場生出一雙手,親手殺死面前的人。

  霍拾香也是猝然回過神,彷彿從深沉的夢魘中驚醒,臉上帶著森然的懼意,伸手攪渾了面前的水。

  她用洗乾淨的巾帕不停擦拭自己的臉,緊閉著眼睛,翻來覆去地念誦:「我是霍拾香,我不是妖,我不是妖……」

  這話有如她自救的真言,頻繁往復地呢喃,叫她逐漸冷靜下來。等呼吸平順,她才顫動著掀開眼皮,小心翼翼朝水中瞥去——裡面倒映的人影又恢復了原先的模樣。

  她神情極為委頓,肩膀虛脫地垮下,不敢再在河邊久留,擰乾巾帕起身趕路。

  袁明腦海中那股山呼海嘯般上湧的氣血往下褪去,才發現這人原來不是蜃妖。只不知為何長成了與蜃妖同樣的臉,反要頂著幻術來自欺欺人。

  他有滿腹的疑團想問,卻無從得解,只能跟在她身後,隨她在山林間逐風流蕩。

  霍拾香自困在寥無人煙的荒郊,白天黑夜地靜坐修煉,那瘋症倒是好了點。不再動不動就神神叨叨地說胡話,或是動手摧殘身邊的花草。

  她每隔七五天要進城一次,買點吃食,也順便看看葉小娘子,確認對方身上的妖性是否已經除盡。

  這日站在葉氏的門前,她不厭其煩地敲了半晌的門,都無人來應,正焦慮在門前彷徨,才有一路人告訴她:「死了。」

  霍拾香怔愣在原地,隨後撲過去抓著那人的手追問:「怎麼死的?怎麼會死?」

  來人被她神情嚇了一跳,支吾敷衍幾聲,匆忙逃離。

  霍拾香深受刺激,那瘋病又犯了起來,她一手捂住自己的臉,另一手自殘似地扼住自己脖頸。虛軟地倚著牆壁,嘴裡發出痛苦的嗚咽。

  她將指甲深深摳入皮膚,抓撓出猩紅的血痕,告誡自己道:「冷靜,冷靜些!霍拾香,不許動!」

  她眼睛半睜著,水霧彌漫開來,好不容易壓制住心底的躁動,模糊的餘光便捕捉到一個瘦小的身影正鬼祟躲在牆後朝她這邊張望。

  霍拾香一瞬便控制不住,身形騰挪,衝過去將那人捉了出來,拋過一旁的高牆,將人帶進院中。

  董小娘子摔落在地,慘白著臉發出淒厲尖叫,被霍拾香抬手捂住。

  「噓,不要怕,告訴我,是誰殺的?」

  霍拾香一指按著她唇,一會兒是溫和平易地看著她,聲音也是柔聲慢調。一會兒又是滿臉的凶神惡煞,咬牙切齒地逼問。

  「誰殺的!為何要殺她!」

  霍拾香周身妖力渙散,引得五官也來回變幻,最後糅成了葉小娘子的模樣,自己也近糊塗了,語氣悲戚哀婉地問:「為何要殺我呀?我好可憐。」

  董小娘子嚇得魂飛魄散,眼淚鼻涕一道流,糊了滿臉,兩腿不停踢蹬,理智徹底崩斷,顫聲答道:「崔、崔二郎,是崔二郎,不是我!別找我報仇!」

  「崔二郎!」

  霍拾香唇齒張合地念了幾遍,表情跟語氣越發怨毒。五指收攏,周身水氣縈繞。

  直到董小娘子快憋過氣去,她才陡然清醒,收回妖力,將人放了開來。

  她輕拍著董小娘子的胸口幫人順氣,溫聲細語道:「你別怕,你知道凶犯是誰,該去報官啊。你為何不去呢?」

  董小娘子看她的每一個表情都覺得病態,低眉斂目地說話也活像是要吃了自己,牙關打顫,又聽得她這句質問的話,坦然失色暈厥過去。

  霍拾香推了推不見她醒,將人抱回屋外。不知董小娘子住在何處,只能先放在路邊,等有人發現去知會了親屬,才放心離去。

  霍拾香不知所措地杵在街頭,理不清思緒,好半天才決定自己要做什麼,找人問明了葉小娘子屍身的所在,跟牽著細線的傀儡一樣,失魂落魄地朝郊外走去。

  她刨出了亂葬地裡的棺材,被水浸泡過的屍體本就醜陋,看不出人形,何況已死了數日。

  霍拾香只瞅了一眼便承受不住,背過身跪在地上一陣乾嘔。

  她吐得涕泗橫流,強撐著用水將屍體裹住帶了出來,運到無人的荒漠地方,拾撿好木柴,一把火燒了。

  做完這事,霍拾香本就不多的意志力更受摧折。她跪在火堆旁,整個人宛如沒有骨頭般地癱軟在地,抬不起頭。

  火焰燃燒的爆裂聲中,她脊背劇烈顫抖,哭兩聲笑兩聲又罵兩聲,不同的情緒如翻湧的暗潮反復怕打,等總算將那瘋狂遏制下去,又苦不堪言地朝著屍身告罪道:「葉姑娘,不是我要將你挫骨揚灰,只是你也懂,你的屍體留不得。願你泉下安生,下輩子,別再投生做人了。」

  她就這麼在火堆的餘燼前趴伏了許久,日月升落交替,袁明險以為她也化成石頭死了,她披散在肩頭的長髮才動了一下,又變成了活生生的人。

  袁明看著霍拾香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著,雖已維持不住幻術,重新顯出蜃妖的那張臉來,還是心有不忍,也想上前扶她一把。

  霍拾香踉蹌著回到郊外,許是打算給葉氏修整一下墳頭,走到半路,發現董小娘子竟也死了。

  她見到屍體,本就不穩當的步伐晃顫一下,脫力跌坐在地。眨了眨眼睛,臉色忽青忽白,等腦袋終於轉過彎來,身上妖力驟然暴動,心臟也似被撕裂,抱著腦袋哭嚎出聲。

  數十、上百人的悲憤情緒同時加諸到她腦海,生生將她逼出兩口血來。

  霍拾香理性大半不存,恐以為董小娘子也是藥人,依循著本能的反應,又抱著人去火化。並用妖術化出個傀儡,留在原地頂替屍體待人收斂。

  等將這邊收拾好,霍拾香已近癲狂。雙目猩紅,嘴裡念叨的話語從自己的名字全然變成了「崔二郎」。

  她滿心滿眼都是報仇,追回城內,一路走一路問,要找崔少逸。

  百姓見她一臉的凶惡獰笑,紛紛退避三尺,無奈被她糾纏,胡亂給她指路。

  霍拾香在蒼茫暝色中不停打轉,等靠近城西時,嗅到了同類的氣息。

  崔二郎身上那股邪性的妖氣將她僅剩的一點定力也勾得消弭殆盡,她想也不想,豁然衝殺進去。

  崔二郎當時正在府中,也察覺到她的存在,或以為自己更勝一籌,竟然沒逃,反遣散了僕從在庭院等她。

  二人在幽暗光色中相遇,一個立在牆頭,一個站在燈下,彼此對視了短短一瞬,俱是有種心驚肉跳的戰慄,以及某種出自本能的吸引。

  「崔二郎!」霍拾香屈指成抓,說一字,臉就變幻一張,青筋隨著血氣翻湧而猙獰外凸,出手就是殺招,「納命來!」

  崔二郎與她對了一掌,直接被轟出一丈多遠,驚覺自己不敵。看她儼然走火入魔,招招奪命,毫不戀戰,轉身就逃,同時大聲呼救。

  周遭埋伏的打手立即舉著棍棒上前解困。

  霍拾香殺紅了眼,只能看得見崔二郎。見他左支右絀地沿著園中小路靈活亂竄,叫她屢不得手,心頭火氣越冒越盛。再顧不得任何,抬手一招,喚起一旁池塘中的湖水,朝崔二郎沖襲過去。

  崔二郎身形宛如壁虎,貼著一旁的假山詭譎游走,卻是抵不了這排山倒海似的水流,當下躲閃不去,被裹進水裡,舉到半空。

  他胸肺處的空氣瞬間被收緊的水流擠壓出去,只能緊緊閉著嘴,以免自己嗆水。

  邊上護院見狀不妙,舉起棍棒朝她攻來。

  霍拾香正要殺人,看見一道黑影靠近,大腦一片空白,大罵一聲「滾」,直接抬手揮去。

  那僕役被她一掌擊中胸口,重傷噴出一口熱血。

  鮮血噴濺到她的臉上,霍拾香渾身顫了下,猶如被熱意灼傷,猝然從一個漫長而冰冷的夢中甦醒。

  她收起妖力,抬手擦了擦臉,看清手上的血漬,朝後退了幾步。

  在嗡嗡不止的耳鳴聲中,又開始無措地宣告:「我叫霍拾香,我不是妖,我從鴻都來。我不是妖……」

  霍拾香睨一眼滿地狼藉,借著這短暫的清醒,縱身在假山上一點,飛出院牆。

  從崔府出來,霍拾香已認不得路,橫衝直撞地在城裡逃竄。本打算避開人群,豈料越走行人越是多,無意間闖進了北市。

  路過桂音閣時,霍拾香再次感知到了藥人的妖氣,眼皮跟著身體不住輕顫。

  因是方才險些殺了無辜,霍拾香此刻的情緒被恐慌佔據更多,反倒穩定下來。

  她悄無聲息地翻進窗戶,看見坐在鏡台的女人,認真打量了眼,確信道:「怎麼你也是個藥人?怎麼儒丹城裡,會有那麼多藥人?」

  在楊晚吟叫出聲前,霍拾香先行布開妖域,朝她走近,示意她不要出聲。

  楊晚吟朝後挪動,想離開凳子,被霍拾香先行抓住。

  「不要害怕,我不是要殺你。」

  霍拾香深深看著她的臉,將她臉上的面紗摘了下來,又握住她的手,溫柔地撫摸她的每一寸指骨。

  在楊晚吟屏著的呼吸快要到盡頭,才柔聲寬慰道:「不用怕,你還有救,我可以幫你。」

  楊晚吟自己也不明白意思地搖了搖頭,奮力想將手抽回來,無奈爭不過對方。

  「不要動。你是個藥人,你知道嗎?我以前也是。我年幼時不喜歡自己的遺澤,我父親告訴我,只要吃了那藥,就可以逆改天命。」霍拾香顛三倒四同她解釋,說著便笑了出來,「我是不信的,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可他說得太認真,我不知道他已經瘋了,覺得好笑,就吃了下去。」

  她說到後面聲音低下去,變成了自言自語似地低吟:「可那原來是大妖血肉煉化的毒丹,人吃了以後,慢慢的,就什麼善性也沒有了,變成不人不妖的牲畜。好生可憐。我父親也給了其他人藥,當是個寶貝……我也沒想到,他竟淪落至此。」

  楊晚吟望著她的眼,那眸光深邃而晦澀,有種被浸透了的悲傷,濃得直接流出淚來。

  這一刻,雖然覺得這人行為瘋癲,可竟生出種同病相憐的感觸,大抵能讀懂一點她的絕望。當下不怎麼怕了,連先前對自己的擔憂也沉墜下去,聽她停了聲音,反順著問了一句:「然後呢?」

  「然後?」霍拾香眼神空洞,好似靈魂被拋到九重天外,平淡地說,「我便一劍殺了他。他怎能做這麼大逆不道的事?我親手了結他,能叫他少受些苦痛,算是我留給他的體面。」

  楊晚吟被她弒父的言論給驚愕住了,訥訥看著她不敢出聲。

  霍拾香關注不到她的態度,捧著她的手好聲道:「你別害怕,你吃的時間短,我剛好還能救你。再晚一些,我就不行了。」

  楊晚吟艱難從牙縫裡擠出斷續的聲音:「你的劍呢?」

  「我的劍?」霍拾香思維凝滯,如同生有幾十年的老鏽,要敲敲打打好幾次,才能轉上一圈。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可她手中此刻握著的,只有楊晚吟的手。

  手腕翻動間,腕上那道橫長的瘡疤露出來,她才回憶起來,說:「哦,我現在再不用劍了。」

  楊晚吟頓時哭了出來。

  霍拾香感覺她的淚打在自己手背,仰起頭,安慰說:「你不用怕我,我是有些奇怪,因為我將他們身上的妖力給吸走了,連帶著煞氣跟記憶也引了過來。我身體裡現在好像住著幾十個人,一會兒是農戶,一會兒是官家姑娘,一會兒又是妖怪。我越來越像蜃妖,有時候自己也分不清。」

  她摸向楊晚吟的臉,說:「你這張臉可能變不回去,但你也不會如我這般。你還能做人。以後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又是清白一生,記得勿動妄念,做個好人。」

  楊晚吟哭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口被刀片絞得難受。

  霍拾香拉著她起身,說:「跟我走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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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第六十九章 劍出山河(六十九)

  袁明聽著二人對話,短短數句被其中變故驚得幾番怔松,哪怕對方說得不夠直白,憑著一知半解、連蒙帶猜,也能推理出個大概。

  雖只跟游魂一般浮在半空,也有種心臟狂跳的錯覺。恨不能立馬從夢境中抽離,告知傾風等人背後的真相。

  那個崔二郎危險,這不知還能正常幾何的霍拾香同樣危險。整座儒丹城就如同處在一張弓弦已然繃緊的箭矢下,誰也不知發生什麼碰撞,那雙引弓的手便要撤開。

  然而無論他如何嘗試,皆是徒勞無功,他連手腳血肉都沒有,唯有意識化為一團混沌,與無形的自己做著無謂的拉扯,改變不了這幻境中的一花一木。

  袁明不知霍拾香將他困囿於此是什麼計算,那人的思維已不能以常理度量,若再吸收了楊晚吟身上的煞氣,怕更是雪上加霜。

  當下一門心思地想出去報信,能阻止最好,不能也要盡量避開一場大禍。

  迫切間什麼方法都使了出來,甚至病急亂投醫,連妖力都吸了幾口。

  在大妖的妖域裡,隨意牽引對方的妖力入體,簡直是在求死。

  可袁明這一試,並沒有出現預料中那種五內如焚的痛苦,只是直覺有些發冷,好似被冰水透徹淋了一道。

  他立即意識到這幻境中的妖力與自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說明霍拾香吃的的確是當年那隻蜃妖的血肉。只不過霍拾香吸收了多達數十人的妖力,如今掌握有蜃妖的大半權柄,自己的威能遠遠不及。

  但霍拾香是憑藥竊取,他卻是正兒八經的修煉,是天地正道的饋贈,所以蜃妖的妖力竟是與他更為親和。

  袁明猶豫只片刻,立即瘋狂吸收起周邊的妖力,試圖干擾到霍拾香,逼迫對方放自己出去。

  然而不管他的努力是否有成效,眼前發生的都是過去事,他的舉動並未影響到那兩人幻影分毫。

  他看著霍拾香領著楊晚吟潛出城門,打算去找先前修行過的僻靜地。

  霍拾香似一個酩酊大醉不識歸途的人。在城中時就因不認路險些轉暈了去,出得城門,山道上無半盞燈火,空中雲霧又隨風繚繞了月色,只聽得山間有驚鵲聲,餘下一片熟悉又陌生的重影,更辨不清自己是從哪裡來。

  楊晚吟懷中抱著一個小包袱,散亂的長髮如瀑披散在肩上,被迎面的涼風吹得兩眼發澀,見霍拾香站在路口不停打轉,低聲叫了一句:「霍姑娘。」

  霍拾香的神思不覺又開始游離,一驚一乍地回過頭看她。

  楊晚吟側了側身避開風向,將額前的碎髮捋到耳後,商量著道:「霍姑娘,這一路我想了想,不能獨留那崔二郎在城裡。他既將我餵作藥人,可見良知已然無存,而今知他本性的唯有你我。他奸偽狡猾,慣會偽裝,又有煊赫家世,不定能做出什麼窮凶極惡的事來。我二人若不揭發,豈不是袖手看他人受害?」

  霍拾香神色動了動,抽氣一聲,立即捂住發疼的額頭,問:「那是要怎麼辦?」

  她滿腦海都是那些尖利的狂嘯,能壓制住心頭的邪念已是極限,思考這些復雜的問題,要她分出心神,已是力不能及。

  楊晚吟上前想要攙扶,見她自己站穩了,一雙手在空中尷尬停住,收回來握在一起,遲疑著道:「我力薄無用,幫不上什麼忙,還得依靠霍姑娘出手。可你眼下這般狀況,我也擔心你會出事。不如我去找刑妖司的人,將事情原委盡數告知,想來他們會管。」

  她思量了一路,心裡想的是:「此前我一直迴避,或許就是心魔作祟,霍姑娘說得對,我該恪守本心,做個好人。此番怎能一走了之,甚至是叫霍姑娘為她殞命?」

  「那你就是死!」霍拾香激動大喝,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你以為那藥是哪裡來的?人境統共也不過幾位大妖,大多受刑妖司庇護。常人縱然有此意圖,又去哪裡找未腐的屍首?」

  楊晚吟面色猛地蒼白,一是被她忽然拔高的尖聲嚇到,二是想通她話外暗指的意思。嘴唇嚅囁地道:「不可能吧……刑妖司,可是有那位先生在管。」

  霍拾香重重咬字,嘲她天真:「人心最是難料,我父也是刑妖司的人,又如何?不要輕易相信他們!刑妖司裡自然也有清流之輩,可是他們不會放過崔二郎,就定然不會放過你,因為你早晚會變得與他一樣。就算先生慈悲,願意繞你性命,你也會被終生關在牢底。其中秘密不得外洩,你再見不到半個活人。你何苦找死!」

  楊晚吟被她說得膽寒,身形再被一拽,跟秋日裡飄搖無依的落葉似地來回打擺,好半晌才找回聲音,顫聲說:「那、那還有一辦法。刑妖司的先生,以為前幾日死的兩位小娘子都是歹人所害……確、確也是人為,但百姓並不知情。我們便將事情鬧大,安到妖邪身上去,崔二郎是凶手,若一直查不出他,白澤總該會派更厲害的先生過來。」

  霍拾香淺顯忖量了遍,覺得比自投羅網要來得可行,但腦子裡還是雜亂無章,思考得了一事,就思考不了另一事,看著楊晚吟,理智回籠些,問:「那你呢?」

  楊晚吟說:「霍姑娘不急救我,我覺得我尚清醒。我躲到荒郊野嶺去,總不能害到人。先將崔二郎那凶徒正法,別的都可再說。」

  霍拾香聽她這樣安排,瞳孔轉了轉,木然點頭。

  她對自己的狀況心中有數,救完楊晚吟,也該是要到頭了。亦是不甘就此放過崔二郎,哪怕對方與自己同是淪落人。

  她還沒想好要死在何處,光是思及這等苦熬將要結束便是一陣輕快。

  這一年多的四方奔走,說是救過幾人,可手下亡魂亦是無數。也不知自己究竟還有沒有一分磊落,算不算得半個魔。

  霍拾香撫著自己的臉,將頭髮全部往後攏去,用幻術恢復自己的容貌,笑著問楊晚吟:「那你幫我想想。我若瘋了,誰人能幫你殺我?」

  楊晚吟聽著覺得嚇人,看她反常的舉止又覺痛心。原該是心有凌雲的一個人,卻連死都沒個清白,握著霍拾香的手哭道:「霍姑娘,等崔二郎死了,我再來找你。你與崔二郎不同,你是清醒的,你沒瘋。」

  霍拾香愣了下,奇怪說:「我沒瘋?」

  楊晚吟懇切點頭。

  見著她的人都覺得她瘋癲,連靠近幾步也要害怕。霍拾香自己也知自己不正常,只能四處躲躲藏藏。聽她這樣說,只笑道:「不,我早瘋了。」

  楊晚吟急說:「你……」

  「不。」霍拾香打斷她,略過這個話題,讓她告訴自己要如何在城中裝鬼,記住其中一二,將人送遠,自己緩緩朝來路走回去。

  再之後的事,就是袁明等人到儒丹城的所聞所見。

  他借著躲在暗處的霍拾香的視角,看見了自己昏迷後的一些事情。

  那崔二郎假裝失蹤,手段頻出,可惜還不及將禍水轉給霍拾香,腦子就莫名發了抽,居然在青天白日地現身偷襲柳隨月。

  也是季酌泉機敏,當機立斷將崔二郎緝拿。有林別敘在刑妖司負責勘別,想來崔二郎難逃此劫。

  袁明吸了大半天的妖力,渾身冷得如凍成冰塊,大腦也跟霍拾香一樣,運作得凝滯遲緩。

  心下剛鬆了口氣,才想起霍拾香解決完崔二郎,之後該要去找楊晚吟。

  林別敘等人此時恐還在審問崔二郎,不知這邊曲折。

  糟了!

  袁明心頭慌亂。

  隨即發現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許是被他吸得太多,霍拾香身上的妖力有所減弱,整個幻境都開始動搖起來。

  袁明失了霍拾香的蹤跡,而周遭景色也漸漸變得模糊,好似被人一幅還未乾透就被人用布擦拭過的畫。天空中出現詭異的空洞,幻境幾要崩裂開來。

  偏這幻境碎得不夠徹底,還跟個牢籠一樣,困得他無從脫身。

  電光火石間袁明終於想明白一件事情:或許不是蜃妖故意拿幻境禁錮他,而是因同出本源,對方誤將他拉入其中,一時也解脫不開。

  袁明頓感無措,不敢繼續吸取霍拾香的妖力,又被定在原地無法動彈,只能無用地呼喊,想讓林別敘等人感覺異常,快些將他救出來。

  涼風從河上吹來,帶著潮濕的水氣,激得岸邊幾人都打了個寒顫。

  林別敘拂袖收起萬生三相鏡,這次沒還給傾風,乾脆放進自己懷裡。

  傾風哪裡看不穿他的把戲,瞪大眼道:「誒?等等,借一次兩次,就成你的了?」

  「你怎麼那麼小氣?」林別敘側過臉看她,「乾脆再借我三次四次,反正你帶著也用不上。」

  傾風說:「怎麼就用不上了?我留著還能剔牙呢。」

  好好的莊肅氛圍叫傾風三兩句話給毀壞了。

  地上提燈中妖火撲朔,河面波浪裡星光流散,諸人神色亦是晦澀難明。季酌泉暗暗斟酌了會兒,按捺不住,乾脆直白提起那個敏感話題:「如霍拾香所說,人境滿打滿算才多少隻妖,大多都在刑妖司留有記錄,哪裡能來那麼多藥?」

  傾風從地上挑起燈,冷笑著道:「恐只一些是大妖血肉,其餘皆來自藥人。殘害到頭,人與妖哪有一方能獨善其身?」

  林別敘讚許一聲:「傾風師妹書雖讀得不多,但見解從來是通透的。」

  謝絕塵跟季酌泉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傾風。

  傾風:「……」

  傾風不以為意,跟著陳冀學的,向來不學無術得坦蕩,將話題轉回去,順道回敬一句:「得先將霍拾香找出來才行。書念得多的,這事兒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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