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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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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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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6 00:32: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一十章 劍出山河(一百一十)

  謝絕塵不語,兀自將周遭的墨字召集回來,在鳧徯十丈開外的位置逐層盤繞。

  他心知這些動作逃不過鳧徯的雙目,便也不作掩飾,直接將黑色的字體袒露在外,粗粗掃去,如同連串的螞蟻在荒蕪的泥地上爬行。

  鳧徯也不犯怵,巴不得這小子自作聰明多耍點沒用的花招,笑著從枝頭一躍而下,抬手撩開面前的紅色長髮,朝謝絕塵走近兩步。

  他乾瘦臉頰上一雙眼睛大得出奇,尤其是墨黑的瞳孔,佔據了一半的眼眶。

  雖然臉上在笑,可那似夾著嗓子發出的聲音總有種尖酸刻薄的味道:「你不想知道你兄長在妖境過得如何嗎?我與他不算是有交情,可也打過幾次照面。」

  他不等謝絕塵回話,陰惻惻地笑了兩聲,繼續道:「你兄長是求我主憐恕,蒙我主厚恩才去的妖境。像他那樣的反賊,縱然剖心析肝,也難得我主深信。即便是有持危扶顛的才能,在妖境亦無從施展。何況他自到妖境之後,就被主上廢了大半功力。」

  謝絕塵不由眼皮跳了一下,漠然的臉上出現輕微的鬆動。

  鳧徯「嘖」了兩聲,滿臉陰邪的笑意,偏要裝出同情抹淚的虛偽:「我不知他有何企圖,不過看他謹小慎微、忍辱負重地在那些大將帳前當牛做馬,多年來始終混不出什麼顏面,有時也覺得他可憐。何苦如此呢?他在你們人境,該也算是能呼風喚雨的天之驕子了,但到了妖境,卻只能做搖尾祈憐的喪家犬,靠舔舐他人的鞋底過活。英雄落寞,好生唏噓啊。」

  謝絕塵冷冷注視著他,周身寒意凜冽。

  鳧徯張開雙臂,身上兩根鳥毛隨他動作飄了出來,原本緊蹙的眉頭豁然舒展開,變成了一副真切熱情的模樣,對謝絕塵邀請道:「當然,今時不同往日!待我主登臨,兩地合二為一,前塵舊怨便可一筆勾銷!」

  他朝少元山的方向一指:「你看看那邊,大勢盡歸妖族,人境注定要為我主所吞,不如你順從我,與我同去殺敵,大業得成後我親自為你請功!屆時你要去妖境也好,接你兄長回來相會也罷,依舊能保你謝氏的榮華!識時務啊,謝絕塵!你兄長錯在時機,你切莫再錯一次,斷了你謝氏百年的傳承。」

  他說得慷慨激昂,卻引不起謝絕塵的半點波瀾。曠放地大笑了幾聲,因得不到對方的配合,聲調漸漸變得枯燥生硬,最後面帶怨毒地閉上嘴。

  「若真是如此。」謝絕塵等他說完,方神色平淡地道,「你們早就將他帶出來,列於陣前,逼他兄弟二人相殘,以亂陳師叔的心神了。」

  他們能是什麼良善之人嗎?這樣陰損有效的方法豈會不用?

  謝絕塵那張恬淡寡欲的臉,不需任何一個笑,平緩說出的諷刺帶著更尖銳的刀:「看來他過得比你風光。才叫你聞聽過他的聲名,還對他如此記恨。」

  二人幾乎是同時發難。

  謝絕塵操縱著墨字的鏈條朝著鳧徯鞭抽而去,可惜比不上鳧徯急掠的速度。

  這狡詐老道的大妖,即便被此地妖域所拖累,折損了半數以上的修為,短暫爆發出的實力依舊能保持巔峰的水準。

  謝絕塵一鞭落空,視野中已捕捉不到鳧徯清晰的身形,只能看見一道紅色的軌跡帶著虛影朝自己襲來。

  腳步倒退的同時,嘴裡一聲敕令,所有的長鞭化作巨蟒,纏繞成粗壯的一條,擋在自己面前。

  鳧徯獰笑一聲,腳步輕蹬,如鷹隼掠雲騰飛,貼地翱翔,抓緊那一瞬的漏洞,從字牆的空隙中滑了過去。

  謝絕塵臉色驚變,立即將右臂甩向身後。

  鳧徯後勁難繼,求的本是生死一擊,比謝絕塵更多幾分狠厲。不顧身後那條黑色巨蟒已掉頭朝他回咬,屈指成爪,帶著悍然的戾氣,朝對方身上撓去。

  謝絕塵的輕功遠不如傾風等人,對敵擅長的也不是貼身的肉搏,見威懾不成想要躲閃已慢了一步,旋身間左臂被那長爪勾到,「刺拉」一聲,皮肉立即綻開,血液噴湧而出,陣腳一亂,更是露出大片的破綻。

  鳧徯衝勢不改,趁機抓住謝絕塵的右臂。

  他那爪牙泛著金屬般的冷光,比尋常的刀劍還要鋒利,收攏之後竟將整條手臂生生折斷。謝絕塵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啊——!」

  謝絕塵的墨字都是從他長袖之下鑽出,鳧徯篤定他的遺澤施展只能依靠右臂。

  果然那手臂被他扯下來之後,地上沒噴濺出半點血漬,後方那些游動的小字則在須臾中無形潰散,並洋洋灑灑地飄下一片黑色的墨點。

  「什麼玩意兒!」鳧徯駐足去看,被那些墨水劈頭蓋臉澆了一身,心道這遺澤真是邪門。

  他拋去一同撕扯下來的寬袖,垂眸去看那截斷臂。

  那分明不是人族的血肉之軀了,由一個個凝實的黑字組成,在他手中跟活物一般還會蠕動,不停朝著謝絕塵的方向靠近,彷彿兩者之間有股強大的力量在彼此牽引。

  鳧徯頓時滿身雞皮疙瘩直立。

  而謝絕塵被他拔去手臂後,更是如同被抽走骨髓,施以最凌遲更痛苦的酷罰,全然沒有了先前的那種穩重沉著。

  他躺倒在地瘋狂打滾,吼叫聲如鬼哭狼嚎。那青筋暴突血色怒張的臉龐,與眼白裡橫陳密布的紅絲,都盡顯癲狂。

  這決計不能是裝的!

  鳧徯心口猛地震了震,很想趁此機會將他一招斃命,可是還沒邁步,脊背便無端生出一股懾人的寒意。

  如他這等威能的大妖,自得道後便不曾有過這種驚惶的直覺,彷彿天敵在背,正緊盯著他的脖頸,伺機攫取。

  他腦海中思緒紛雜,糾成一團,宛若有十多條弓弦被揉亂繃緊,他行差步錯,就要受其反噬。來不及深思,直覺給出了答案。

  一是他不確定謝絕塵此刻的表現是否屬實。這小子定沒有表面看著那麼老實,身上還封存著傳聞中的龍脈妖力,不可能輕易斬殺。

  二是他有維繫妖域的重任在肩,容不得絲毫風險。

  眼見著少元山下的軍隊已浩浩蕩蕩地來襲,鳧徯不再猶豫,丟下一句:「我今日先不殺你,小子,來日再取你狗命!」

  說罷跑去與自己的同伴會合。

  中途他想將那截斷臂扔出去,甩了兩下才發現那玩意兒不知何時與他一同綁住了。一行細小的文字化為繩索,環過他的手腕,緊緊與他相纏。

  鳧徯這輩子也算見過許多詭異的事物,還是叫這玩意兒嚇得寒毛直立。

  白澤的治下怎麼會有那麼陰邪的東西?!

  扯了幾次扯不斷,反沾得兩手髒,索性不管了,不停自我安慰:先躲回妖境,看謝絕塵那苟延殘喘的模樣,難道還能耐他如何?

  少元山下,此時已聚集有不下萬人的部隊。

  傾風與陳馭空真如同茫茫江海中的一隻游蟲,被浪濤一拍,便要淹沒在潮水之中。

  然而陳馭空這隻蜉蝣不肯退卻,抄著一把長劍殺進殺出。雖擋不住洪流的沖勢,仍要屹立在浪尖,傲然而視。

  他抽空朝傾風那邊望了一眼,尋不見傾風的身影,只能聽見蕭蕭的劍聲,放聲喊道:「你要是怕了,就先走!」

  他們陳氏不就是喜歡做不自量力的事嗎?

  想開了,自沒什麼好怕的。

  傾風周身劍光如濤,殺勢縱橫,交織一片,還不到要力竭退卻的時刻。剛要回應,抬頭見鳧徯從頭頂飛過,懷裡還抱著謝絕塵的斷臂,心下駭然一驚,招式變形,差點被邊上的妖兵刺傷面門。

  她頻頻回首張望,原本密不透風的劍術猝然變成了千瘡百孔的漏勺,明顯心不在焉,從原先的銳不可擋開始疲於防備。

  傾風暗忖道,謝絕塵幾次想把自己的手臂送給她,該是不那麼簡單。鳧徯還當寶貝給揣回來了,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此時林別敘清亮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傾風!」

  傾風循聲望去,找到站在城牆頂上的林別敘。

  隔了幾十丈遠,她看不清對方的神情,而林別敘在叫她一聲後也沒了動靜。

  這莫名其妙的舉動叫傾風心生警覺,林別敘斷不可能在她打得正凶時過來擾她方寸。短暫的靜默中,不算多深厚的默契猝然在她腦海中點亮一道靈光,與他心意相通了。

  傾風收劍後退,喊道:「師叔!」

  陳馭空暴戾回道:「怎麼?」

  傾風長劍斜檔在前,被面前的妖兵橫推出去,高聲呼救:「師叔救我!」

  陳馭空手上動作一頓,不料她那麼快就陷入險地,殺出重圍,轉向朝她奔來。

  那妖將漂浮在高處,看著傾風節節敗退,左支右絀,蔑然一笑,昂起下巴,譏誚道:「呵呵,我聽他們傳回的消息,將你這未來劍主吹得多天花亂墜,還真以為是什麼天縱奇才,原來不過是危言聳聽。人境真是人才凋敝了,所以什麼張甲李乙都敢來稱主。」

  他勾勾手指,如同招貓遛狗,輕慢非常:「我主現下正是用人之際,你隨我回妖境,我可賞你一口飯吃。」

  片晌後又眯起眼睛,調笑道:「唔……仔細瞧來,你這張臉倒是比你的身手要漂亮許多,何必趟這渾水與人打打殺殺?不如去我院中做顆明珠,我許你安康榮華。」

  傾風充耳不聞,等陳馭空靠近,手上猛地一拽,帶著人往後方衝去。

  鳧徯恰好收攏翅膀回到妖兵的後方,站在妖將身側,額角冷汗淋漓,連聲催促道:「快!叫人來替我把持妖域!我要回去!」

  妖將眸光斜來,落在他懷中,皺眉道:「這什麼鬼東西?」

  與此同時,謝絕塵從地上掙扎著坐起,左手掐訣,調用妖力發動敕令。

  「解——!」

  那聲音在一片金鼓喧闐中輕如鴻毛,甚至不如少元山上間或揚起的風。

  可就在下一瞬,黑色斷臂炸裂開來,碎裂成無數細小如毫針的墨水,剛剛沉寂下去的龍脈再次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吟。

  呼嘯聲後,一股磅礴的妖力被牽引著釋放出來,墨水在轟然的爆炸中徹底蒸發為淺色的煙氣,肅殺之意席捲而過,空中有不明的液體簌簌飄落。

  外圍的士兵尚有少量倖存,鳧徯所在之處僅剩一團灰色的雲霧。

  妖域亦晃動著往下沉去,最後將將穩住。

  陳馭空被拖拽得不明就裡,正想要掙脫傾風的桎梏,返身回去,挺直的背被餘波掀翻,狠狠撲倒在地,滑行出去。

  等他穩住身形,支著把老骨頭從地上爬起來,回頭看向尚未平息的戰場,哆哆嗦嗦的話都說不利索了,頭暈目眩地道:「這也是……那個誰……也是屠龍的?」

  傾風拍拍衣擺,熟絡地解釋道:「小謝不是。他是替先生封存龍脈妖力的,也被稱為山河劍的劍鞘。」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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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6 02:02: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十一章 劍出山河(一百十一)

  妖境委以先鋒的確實是群令行禁止的精兵,兵馬整肅,一萬多人剛跳過帷幕,被謝絕塵這猝不及防的一頓轟炸,瞬息間折損過半,連同先遣的將領也跟著陣亡,可謂損失慘重。

  倖存下來的少量士兵分布在不同方位,此刻全成了蒙頭轉向的游兵,不知該往何處進擊,架起那些尚有一息存在的同伴,心有餘悸往遠處挪動。

  仍留在妖境的部伍不明此地情形,可見龍脈兩度異常,又接不到先頭的消息,暫且停下了行軍的腳步。

  那浩浩蕩蕩的敵潮,竟真叫幾個年輕人給擋住了。

  陳馭空自嘲一笑。

  他自詡陳冀之下第一人,而且早晚還要踩到陳冀腦袋上去,問鼎江湖劍客之巔峰,現在想想真是負盡狂名。

  當下的這幫年輕人,沒一個不瘋的。襯得他都格外中規中矩起來。

  他低頭看了眼手中長劍。

  縱是把絕世的寶劍,陪他在這荒涼地飲了十幾年的風霜,劍身上也多出了消磨不掉的殘痕。

  刃已不如當年那般鋒銳了,光芒亦不如當初清冽。老舊得蒙上了名為歲月的塵,將他一生來不及書寫的淒哀餘憾一並斂入其中。

  黑髮已白,人事已衰,他沒在廣莫天地中闖出他的豪情,卻已空泛地過完半生。江湖的後浪迫不及待地冒出尖兒來,將他們拍到底下。

  一時間有千般感嘆與萬種欣慰。

  總擔心人境失了陳氏這根巨木便青黃不接,難以為繼,看來世間萬物皆有自己的造化,不必由他們這幫老家伙掛懷。

  「你還有什麼是沒來得及告訴我的?」陳馭空驚魂甫定,說話的音調聽起來怪聲怪氣的,「你們這裡總沒有什麼龍的遺澤、龍的親戚吧?」

  傾風風輕雲淡地道:「有啊。」

  陳馭空尾音高揚:「什麼?!」

  「人中龍鳳算不算?」傾風指指自己,「陳氏在人境的威名,可不比龍脈來的小。」

  陳馭空白白被她嚇了一跳,又好氣又好笑,罵道:「你這小猢猻……」

  傾風以為他要打,下意識跳開來。

  陳馭空沒與她玩鬧,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說:「傾風,陳氏也留有一劍,到時候,你看清楚。」

  傾風見他表情肅然,跟著正了正神色,問:「怎麼現在不用?」

  陳馭空瞥向遠處那些零零散散的妖兵。從最初群起而攻,到現在退避著繞行,士氣衰竭、不堪一擊,不屑收回視線,說:「還不到時候。」

  傾風抬起繼焰高指少元山,忍不住笑道:「怎麼?師叔留的招式,能一劍開天闢地,掃蕩四合嗎?」

  陳馭空一字一句道:「絕對會是你平生最震撼的一劍。」

  傾風似懂非懂地點頭,心道蜉蝣還能練出什麼花兒來?陳冀七劍蜉蝣她都見識過了,師叔這個「最」字,怕是要落空。

  可惜自己沒有遺澤,不能與他同成絕響。只能憑耐力盡量殺個夠本,別最後給陳氏丟人。

  陳馭空挑了塊石頭,席地坐下,說:「我磨會兒劍,妖境眼下該不會馬上派兵來,你去看看你那幾位朋友,或是坐下休息會兒。」

  妖域已在崩墜之際,只剩下個精疲力竭的百幻蝶。

  林別敘方才匆匆一露面,現下又不見了。

  傾風無從得知那蝴蝶精藏在哪兒,若是奔著玉石俱焚,往人群紮堆的地方大開殺戒,也不是全無可能,思及此處,當即提著劍朝城外衝去。

  少元山附近那片如萬馬奔騰而揚起的渺渺沙煙,到城外已飄定下來。只是隔著半座城的距離,似乎還能聞到那鼓蕩在空中的血腥氣。

  數人脫離隊列,到前方的城牆頂部張望,始終看不穿那層沙霧,又不敢久留,返身小跑著回來。

  陳疏闊拄著根長杖,一身削瘦的骨架撐著過於寬大的衣袍,看著稍烈一點的風就能將他刮走,走起路來卻還是健步如飛。

  身後男人拉了拉他的衣袖,戰戰兢兢地道:「我……許是我在陳氏空活了幾十年,這正常嗎?」

  陳疏闊鬍鬚輕顫,木然地轉過臉,問:「你說呢?」

  男人很想張嘴大吼,可此刻中氣不足,咬著牙道:「我哪裡知道!先生該不會是領著他們去掘龍脈的根了吧!」

  地面不停晃動,似還有餘波未停,正從地心深處往外蔓延。百姓們惶恐不安,不明白不過幾人的戰局,為何能打出那麼大的陣仗。

  一會兒是天上破了個大洞,降下如瀑的紫雷。一會兒是地面叫什麼東西轟開,快撕出條裂縫來。

  嗓子早在先前的異象中喊啞了,連孩童也累得哭不出聲,見幾人匆匆回來,迎著他們坐下,無力地探問道:「先生們,外頭怎麼樣了?」

  陳疏闊喉結滾了滾,見周圍一張張面孔上滿是不安,扯出個鎮定的笑來,朗聲與眾人道:「無事。妖域快破了,大伙兒就要能回家了!」

  百姓們一時歡喜,又一時迷惘。

  他們的家在玉坤城,而玉坤城陷落在此地已有十五年了,什麼叫回家?人境還有歸處嗎?

  陳疏闊又寬慰了眾人幾句,叫負責分派糧食的幾人將乾糧分發下去。

  同儕等他安排完雜務,湊到他耳邊,竊竊私語道:「炸得這驚天動地,那幾個小娃沒事兒吧?」

  「你還叫他們小娃?」陳疏闊睨他一眼,胸腔隨情緒劇烈起伏著,壓低了嗓子道,「你見過哪家小娃,能把龍脈氣得從棺材板裡跳出來的?!」

  他喘了兩口氣,抓住那人的手臂,與他小聲吩咐道:「待會兒你挑幾個人,去方才落雷的地方仔細找找。那幾個孩子現在還沒回來,興許是受了傷。切記要當心!」

  男人應道:「好!」

  謝絕塵調整著姿勢盤坐在地,因少了一隻手,身體不住往左傾斜,好不容易將胸口的黃金抖落出來,已出了滿身大汗。

  他左手掐訣,試圖用妖力將滿地金塊煉化,幾次凝神,都被身體裡反噬的妖力所打斷,渾身肌肉痙攣似地抽搐,眼皮越發沉重,快要暈厥過去。

  直至水光暈開的白茫視野中,出現一道飄逸的長影。

  林別敘長袖一甩,以精血和著金水在空中為他寫了幾篇文章,化為墨字打入他的右臂。

  謝絕塵得以喘息之機,如同將滅的燭火被猛地挑亮,空落落的布料底下再次凝實出一條手臂,神智也清明起來。

  他按著重新生長出的手臂,將脊背挺直了,抬頭望向林別敘,蒼白著臉笑道:「多謝別敘師兄。」

  「你們這些人,是仗著我在,都無法無天了?」林別敘負手而立,無奈地嘆息道,「我就說,這俗世渾水,誰管都是自尋苦吃。」

  謝絕塵虛弱地閉著眼睛,面上莞爾笑道:「既是護道之人,豈能叫二位先生丟臉?」

  他累得要當場睡過去,身體一歪,又倏地轉醒,睜大了眼睛道:「袁明跟柳望松那頭怎麼樣了?」

  林別敘氣笑道:「不知道。你當我是有三頭六臂嗎?能管得了你們那麼多。」

  謝絕塵身上的妖力一被壓制,情況立即恢復不少,除卻擺脫不掉的疲累,已能支撐著起身。

  當即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在身前喚出一個顏色淺淡的字,站了上去,對林別敘道:「師兄去忙別的,我能自己回去。」

  話音剛落,耳邊便傳來一道尖嘯,那高亢的聲音近乎能刺穿人的耳膜,激得他連忙抬手去擋。雖然只一瞬就消散,還是叫他脊背僵直了下,像被人從心口捅進把刀,不寒而慄。

  謝絕塵唇色剛浮出些許的血色又退了下去,問道:「怎麼回事?」

  聽到林別敘說了句:「真是欠你們的。」,餘光白影一晃,偏頭去看時,人已不見了。

  妖域再次往下沉墜。邊緣處的土地肖似漏了底的流沙,成塊地分崩潰散,妖域所能承載的土地也瞬間缺失掉大半。

  肉眼可見處,原先偽裝出的幻象破碎開來,暴露出外界真實的景況。

  整座玉坤城如同踩在一片落葉上的小蟲,隨著葉片飄飄蕩蕩,尋回故鄉的根。

  「那邊是一座城!」

  不知是誰人先驚呼一聲,百姓們循著方向望去,自天幕的邊緣處看見了往日不曾得見的畫面。

  一座城樓的虛影!

  景物尚不清晰,如水中倒影,紅紅黑黑的斑駁一塊。比玉坤城上方的少元山更像是一幅遙遠的蜃景。

  又有人喊:「好高的山!」

  人群再次轉了方向,遠眺自己身後。

  那山峰氣象崢嶸,似一把長劍,直指穹蒼。

  百姓們一掃先前的頹靡,俱是踮著腳,指著遠處興奮地大叫。

  陳疏闊喝止不了眾人,只能叫他們站在原地不得妄動。

  一片歡欣之氣裡,忽而又出現一道大煞風景的慘叫,那人嚇得出不了聲,只顧推攘著身邊的人往外逃竄。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陳疏闊心頭莫名一緊,慌忙四面查看,終於在一群孩童的中間找到了百幻蝶,對方身形若隱若現,正捂著胸口痛苦不堪。

  鳧徯暴斃,妖域又兩度遭受龍脈的打擊,百幻蝶全身的妖力近被抽乾。本想潛藏在人群中伺機而動,不料連基本的幻術都維持不住。

  恐慌之情隨著聲音飛速傳染開,本就密集站立的百姓經不起任何衝撞,然而大喜大悲之下來不及過多思考,一人帶動,彼此爭相往外奔跑,人群像雜草驟然被壓倒一片。

  陳疏闊大聲喊:「別動!都站住!」

  「妖怪來了!那妖怪就在後面!」

  「我的孩子!我的三郎!不要推他!」

  「先生說別動!獨你一人逃得掉嗎?!先前是如何教導你們的!」

  哭喊聲登時響成一片,陳疏闊的指令無人聽從。堅持站在原地的百姓反被人流帶倒,縱使還冷靜的也只好先隨著人群往外擴散。

  而百幻蝶已從劇痛中回過神來,將手伸向前方的一個孩童。

  陳疏闊被不知何人架著越衝越遠,見狀絕望喊道:「不——」

  柳望松追著那點金光已衝到人群外圍,千鈞一髮之際,用青鳥的流光躍至空中,張嘴發出一聲咆哮。

  那聲音不是人聲,而是道尖銳的鳥鳴,頃刻蕩至百幻蝶周身。

  他從未控制過那麼多的人群,何況其中還有一隻大妖。

  即便那隻大妖已是強弩之末,於他而言仍有些不自量力。

  不過短短一瞬,柳望松就感覺筋脈枯竭,眼前一黑從上空掉落下來。

  百幻蝶手腳被縛了兩息,迅速衝開禁錮。不等她以人質脅迫,後方袁明兩手一合,將蜃妖的妖力盡數釋出。

  蜃妖同樣以幻術見長,袁明此前未能領悟她最核心的神通,僅能掌控些許的水流,用以剋制體內禍斗的邪火。

  但自從儒丹城那場漫長的夢境過後,他從霍拾香身上吸取了大半的妖力,竟因禍得福,又領悟出幻術的功法。

  今朝是第一次施展,袁明亦不知功效如何。心臟快從喉嚨口掙脫出來,血液伴著肺部擂鼓似的節奏直沖腦門。緊跟著一道火焰燒遍全身,裹著熱風呼嘯上前。

  百幻蝶順利被他的幻境困住,眨了下眼,拿人的手往邊上一歪,落了個空。她面上露出一絲茫然,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視野中的一切都成了扭曲的光影,還恍惚看見漫天的紅光。

  僅那麼片刻的漏洞,袁明已衝到她身前,宛如一顆從天而降的火球,帶著她撞向後方的土牆。

  厚重的土牆應聲垮塌,上方的土石磚塊簌簌滾落,盡數砸在袁明的後背。

  袁明悶哼兩聲,兩眼血絲密布,雙手死死按住百幻蝶的肩膀,將身上的火焰傳導過去。

  「啊——!」

  百幻蝶總算從蜃妖的幻境中脫離,皮膚被妖火燒得通紅,衣服的邊角也成了黑色的灰燼,在疼痛與驚天的憤怒中青筋暴突,顫抖著咒罵道:「瘋子!找死!」

  她扼住袁明的雙手,竟生生將其掰開,而後往外擰轉,要將其折斷。

  柳望松被幾人攙扶而起,因妖力施展過度,嗓子提前出不了聲,兩腿虛軟,只能朝著袁明的方向伸出手,嘶啞地叫道:「袁明……」

  袁明手臂上布滿燙傷,疼得汗如雨下,卻寸步不讓,看得百幻蝶亦是膽寒。雙方正互相角力,眼看著袁明要力竭告敗,一道劍光朝二人中間劈了過來。

  百幻蝶呼吸一窒,倉促收回了手,袁明覷緊時機,竟是不顧疼痛,握拳砸向她的腹部。

  這一拳將百幻蝶最後的生氣也打散了,禍斗的妖力從皮膚傳入胸腹,五臟六腑都仿似要灼燒起來。

  妖域徹底瓦解,人境的風與聲都傳了進來,捲起鬆散的黃沙。

  外界的溫度要冷上些許,但明淨的天光洩下,上空長久籠罩著的迷霧如黑夜破開,卻有種天地初晴、四季回暖的錯覺。

  人群中靜默片刻,隨即傳來哽咽的歡呼。

  「回家了!回家啦!」

  陳疏闊一口氣提著又放下,肩膀耷拉下來,眼皮沉沉一闔,無知覺地刷下一行熱淚。被遼闊天邊襲來的新風一吹,身形竟搖顫起來。

  柳望松長舒口氣,再支撐不住,腦袋一歪暈厥過去,邊上的人順勢將他背到身後。

  被他遺澤定住的百姓隨之解除禁錮,同樣冷靜下來,羞愧地停在原地,彎腰扶起摔倒的同伴,互相查看傷勢。

  傾風提著劍緩步走上前,這才第一次看清百幻蝶的臉。

  被這座妖域捆綁那麼多年,她清秀的面龐裡僅剩下滄桑跟頹唐。臉頰兩側凹陷下去,同另外兩隻大妖一樣,瘦得不成人形。如今皮膚被袁明燒傷,早年的風情與美貌徹底化歸焦土了。

  傾風垂眸看著她,心中有些百轉千回的惆悵。

  若是真想抓著誰陪葬,鳧徯被殺後,垂死掙扎前,都有好幾個機會。可她到底是沒真的對那群婦孺動手。

  她喉嚨裡的血潺潺地往外冒,瞪著眼睛,臨死還固執地道:「我主……登臨……」

  傾風別過臉不再看她,蹲到袁明身側,去摸後者的手臂,剛一觸及,便被燙得收回了手。

  袁明將蜃妖的妖力揮洩一空,以致於火系的遺澤開始失控。此時半昏迷過去,與禍斗同源的妖力仍在自覺運轉。

  再這樣下去是真能把自己燒死的。

  傾風從身上掛著的妖丹裡挑挑揀揀,忘了是否帶有水系的內丹,邊上一雙手遞來顆藍色的珠子,溫聲說:「這是玄龜的妖丹,姑且能派上用場。」

  那雙手膚色慘白,與袁明的一經對比,更像是剛從墳墓裡刨出來的。往日穩當的手指此時連顆珠子都拿不穩了,指尖不停發顫。

  傾風仰頭去看,林別敘站在她身後,微低著頭,遮住了上方的光,笑得倒是一如既往的欠揍,說:「怎麼?難得有些愧疚,不好意思接了?」

  傾風抓住他的手往下一翻,碰到他的皮膚,只感覺是六月天裡的寒霜,冰得徹骨,皺眉道:「你幹什麼去了?」

  林別敘將手抽回,背到身後,說:「唉,陪你出來一趟,真是虧大了。」

  傾風沒說話,兩指捏碎妖丹,在掌心凝聚出水系的妖力,往袁明身上傳去。

  袁明滾燙的皮膚上冒出一陣白煙,順著熱氣發散出去,而暴動的妖力跟著平緩下來,體溫迅速降低。

  林別敘摸出他那把隨身的小扇,對著傾風輕搖,一張嘴閒不下來地道:「傾風師妹啊,他們與你認識才不過數月,原先都是聽話懂事知分寸的弟子,現下全成了上躥下跳的惹禍精。俗話說近墨者黑,傾風師妹該是潭墨池吧?」

  傾風抬頭冷冷瞥他一眼,想著今日承他情,不要與他一般見識。這人本來就不抗揍,現下連根筷子都舉不起來,也是可憐。自己寬仁大度,哪能同他計較。

  林別敘這廝不看人臉色,還嘰嘰喳喳地道:「不過今日有陳師叔在,傾風師妹倒是多出了一分持重。我還以為憑你性情,早管不住自己的手,衝上前去與人拼命了。不想轉了一圈回來,你的小命還在。」

  傾風「嘖」了一聲。轉念想道,人境又不是她的,林別敘吃了刑妖司那麼多年飯,為百姓出點力怎麼了?這分明是他應當,憑什麼算自己承他情?

  還在這裡囉嗦,活該討打。

  當即抄起腳邊的繼焰,朝那隻聒噪的麻雀掃去。

  林別敘早防著她這手,輕功還沒廢,矯健地後騰退開,在一旁嬉皮笑臉地道:「傾風師妹怎麼變臉變得那麼快?我誠心誇你兩句,你還急眼了。」

  傾風動不了,忍著怒氣朝他放了句狠話:「你給我等著!」

  林別敘低聲笑道:「這才像話嘛,傾風師妹要真是為了我愁眉苦臉,多少還有些不習慣。」

  傾風回身查看袁明的情況,見他狀態已經平穩,便收了妖力。

  袁明自己攜帶了不少傷藥,傾風從他腰間摸出幾瓶,讓邊上的一位青年幫忙上藥。

  她按著膝蓋起身,站到一半,眼前也暈了下,忙用長劍拄在地上。

  剛巧趕來的陳疏闊看出她力疲,快步上前,抬住她的手臂。

  傾風睜開眼見到是他,顧不上與林別敘瞎鬧,催促道:「師叔,妖域已破,你們快走吧。他們幾個也麻煩你照顧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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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十二章 劍出山河(一百十二)

  遠處那座城鎮的守將已聞得動靜,整頓了兵馬出城攔截了。

  城外的空道上莫名出現一座古城與難以計數的百姓,絕不是尋常事。

  傳信用的鷹隼振翅從低空掠過,急急朝各處飛去。空中青煙高燃,在風力下裊裊升起數十丈。

  陳疏闊回頭看了眼浮躁攢動的人群,又看向眼神沉毅的傾風,張嘴欲言又止。隨即朝邊上挪了兩步,無法穿過落敗的古城尋見陳馭空的身影,輕嘆一聲,眉眼間是化不開的復雜愁情。

  老弱婦孺已在有序的指引下朝著城門那邊去了。青壯們急不可耐地跟在後頭。

  城門外的衛兵們沒有立馬放人。即便真是人族倖存的百姓,城中的官員們也不敢隨意放那麼多疑似流民的人進去。

  密集如流的人潮停步在守衛士兵的十丈之外,在另外幾位陳氏師叔的安排下,乖順地坐了下來。

  原本寬敞的山道由此變得狹窄擁攘,不明真相的情況下,雙方都很是緊張,有種劍拔弩張的意味。

  傾風說:「師叔,外頭還要您主持大局。馭空師叔定然知道您想說什麼的,算了吧。」

  陳馭空不出來,就是不想再敘什麼別離的話,躲在犄角旮旯裡靜靜磨他的三尺青峰。

  陳疏闊與陳馭空相交多年,自是理解他的性情。只是一別多年,相見還未說上兩句話,又被數不清的風波沖散。

  就是大雁南飛還有重回之日,他們此次相見不定真是最後一面了。陳氏離散後,僅剩那麼幾個人,竟也沒個相聚的機會。

  陳疏闊失意地站了會兒,並未躑躅多久,便強行打起精神,說:「那師叔走了。」

  傾風點頭:「誒,師叔慢走。」

  他握著竹杖,穿過人群往前走。

  走了兩步又回頭,渾濁雙目中的眸光黏稠而深濃,懇切地道:「你同師叔一起走吧。你還那麼年輕……」

  「不了。」傾風笑著將劍提起來,扛在肩上,「我答應了馭空師叔,還有一劍沒有學。不能留他一人。」

  陳疏闊不再勸了。他們的丹心夙願都在一劍裡,劍沒有折斷,人哪裡肯走?

  他沒有多餘的心力悲痛,轉向朝著邊上的百姓道:「都隨我來,大家切忌不可妄動,將手中的武器都收好,進城後也不能隨意脫離隊伍,少說話,莫爭吵。我點出的那些伍長,看好各自的人手。」

  眾人紛紛應是。

  這群百姓生活在玉坤城裡,每日聽從陳疏闊等人操訓,明白眼下不可急躁。先前被困在妖域之中,死生不明,惶惶驚恐,因此出了點風吹草動便動蕩慌亂。現下妖域已破,家國在前,興奮後倒是冷靜下來,能謙卑地跟遵從陳疏闊的指令。

  傾風等著人群走遠了,才抱著劍,朝林別敘踱步過去。

  林別敘耐心看著她,等人靠近,興味地一笑。

  傾風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憋不出什麼好話,立即抬手打斷道:「好了,你別說,我先說。」

  林別敘點頭,好似對她無法,縱容地用扇子一點,做了個「請」的動作。

  傾風不客氣地用劍鞘頂了頂他的手臂,說:「林別敘,你身為大師兄,是不是有點太不爭氣了?不過才跑了一圈而已,怎麼命沒了半條呢?」

  林別敘思忖著問:「傾風師妹是在關心我,還是這般的不……不留情面。」

  傾風知道他停頓後面的那個詞該是「不識好歹」,冷森森笑了下。

  「我本就是大道初生的白澤,生於妖境,長於人境,受先生的氣運壓制。」林別敘操勞半日,還沒叫別人看出自己的好,不由無奈道,「何況你以為,季師妹那沖天的煞氣,以及謝師弟身上龍脈的妖力是那麼好解決的?」

  傾風說:「是嗎?」

  林別敘搖頭。

  這感覺,好比寫出了一篇絕世的佳作,捧給一個不學無術的人看,對方拿著張紙翻來覆去,最後認真評了句:「字寫得還挺公正。」

  林別敘說:「罷了,我不與你請功,只希望傾風師妹好歹護著我點。我若真出了什麼事,師妹多少也該要掉兩滴眼淚吧?」

  傾風看著他半真半假的表情,不以為意地答道:「那你不如離我遠一點,我身邊可沒多少安生地方。」

  林別敘拖著長音:「捨不得啊。」

  傾風:「別敘師兄想必是沒有吃過一頓好打。吃過就捨得了。」

  林別敘笑道:「聽著是傾風師妹的家常便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陳馭空從前面的街巷走了出來。見他們並肩站在一塊兒,皺眉白了林別敘一眼。

  林別敘還面不改色地招呼道:「陳師叔。」

  陳馭空站到二人中間,指著林別敘問:「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找死」兩字明晃晃地掛在了臉上。

  傾風從後面探出頭,搶先道:「等著吃師叔一頓好打!」

  陳馭空斜了傾風一眼,這會兒居然沒罵人,只是對林別敘指了指,說:「到後面去一點兒。」

  態度算得上很好了。

  林別敘自覺往後退了兩步,轉身眺望城門。

  遠處的城門已經大開,披堅執銳的兵衛退到兩側,維持人群的秩序,護送百姓進城。

  一列士兵刀鋒皆已出鞘,寒光正對著人群。

  敵寇當前,最怕的是有人不服管教,敢在此刻鬧事的,只能提刀斬殺。

  所幸有陳疏闊坐鎮,隊伍進行中雖有些許騷動,也很快便被平息。

  林別敘說:「此地離京城已不足八百里。沒什麼天險關隘,若是妖境舉兵來襲,不設重兵把守,怕是會被長驅直入。」

  他話音剛落,為首的將領騎馬過來,高聲喚道:「陳先生!」

  他一身黑色甲胄,從馬上翻身跳下,按著佩刀快步跑來,對著陳馭空抱拳一禮,叫道:「陳先生!久聞先生貴名,今日得識尊顏,餘生所幸。可惜不能以薄酒相待。請問先生,需我等兵將如何支應?」

  陳馭空在傾風面前少了點正經,在這幫人面前卻是很高冷,抬手揮了揮,泰然自若,像是個極為可靠的人。

  那將軍未能領會,又問了遍:「陳先生,城中有刑妖司弟子上千,聽憑先生差遣。我等兵衛已到城外,請問先生該作何安排?」

  說是上千,估計因為陳氏遺澤特殊的緣故,將一些沒有修為的武林人士也給拎過來了。連同那些年紀小,尚未正式入門的學徒一並算上,才能勉強湊到這個數。

  此地雖因地處優渥,四通八達,城內興盛富庶,可兵力並不雄厚。只能舉城奮戰,殊死一搏。

  真到最後關頭,滿城不願屈從妖族的百姓都可以是刑妖司的弟子。

  陳馭空言簡意賅地道:「都回去。」

  他那一身粗布衣服不知道穿了多久,在先前那批妖兵的圍攻下又被刀風破出了幾個洞,襤褸地掛在身上,還染了半身血。

  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太過狼狽,想了想,對那將領道:「勞煩給我找件新衣裳過來。」

  傾風補充道:「要貴的。」

  陳馭空差點因她破功,瞪著她道:「少胡鬧!」

  將領好似聽不懂二人說話,杵在原地沒動。

  他面上雖極力克制,可從那繃緊的肌肉還是能看出他的局促與慌亂。

  抱拳的手至今沒放下,指尖捏得發白,手背又掐得發紅,直愣愣地看著陳馭空,眼神裡滿是困惑。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想問:您在開什麼玩笑?

  但因對陳馭空的尊崇,生生忍住了。

  今日發生的一切對他而言都太過荒謬。

  亡族了的陳氏忽然出現,帶著失落已久的邊地古城,以及貫連兩境的巨大通道。

  夢中都不曾出現過如此妄誕的場景,以致於不論陳馭空說什麼,他都能耐著脾性再三詢證。

  將領聽陳疏闊說了關鍵的經過,細枝末節尚未來得及推敲,左右斟酌著如何配合陳馭空排兵,空中忽而傳來一陣號鼓聲。

  抬起頭,就見隊列齊整的妖兵裹著罡風從少元山的通道上翻越而出。

  將領觀陳馭空幾人神態淡然,以為還有些時日才要開戰,眼下見敵軍瞬至,臉色「唰」得白了,腦子發空,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怕什麼!」陳馭空一手搭在他肩上,將他往後推了一把,說,「去吧。」

  那將領震愕時腳步根生在原地,被他輕輕一推竟趔趄了下。過後方知自己失態,忙再次莊重行禮。

  傾風見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說:「聽我師叔的吧。你們只管死守城門,等京城那邊的消息。」

  將領遲疑再三,木訥地點了點頭。

  前一刻還與同僚和樂談笑,後一刻便被告知大難臨頭。

  兩廂轉變實在太快,縱然將事實在心底念過千百回,仍是覺得萬般不真實。連對死亡的恐懼都還生不出來,盡是對未來的迷惘。

  連他都是如此,城中百姓更不必說。

  將領定了定心神,快步回去,不多時,為陳馭空找來一件嶄新的黑色長袍。

  陳馭空隨手在身上一披,腰帶也不繫緊,任由寬敞的衣袍在東風中駘蕩。

  男人還給他買了雙新鞋,一頂新的髮冠。陳馭空沒換。

  他潦草地行了半生,就是這幅憔悴的面貌,不必裝扮出那麼光鮮的模樣。

  從對方手上接來一壺烈酒,仰頭喝了幾口,不料烈酒割喉,被嗆得直咳嗽。

  空氣裡酒香四溢,與殘春裡最後那抹柔婉的風一道,熏得人迷醉不醒。

  傾風也想喝杯壯行酒,叫陳馭空推擋開了。

  不管短短功夫,少元山的妖兵又聚集起來。

  這會的妖將不急著進犯,悠然留在原地整頓軍務。大軍意欲攻城,直抵京師,自不將目標放在一兩個陳馭空身上。

  陳馭空將酒壺一拋,感覺素日的疲憊已被清掃出去,對那將領道:「等我死了你再來,現下別站在這裡礙我的事。」

  將領看著陳馭空灑脫立在風中,又聽他將「死」輕巧地掛在嘴邊,那缺位了的悲愴總算是回來了,堵在胸口難以成言。

  「陳先生……」

  陳馭空揮手一掌,拍在他胸前的鐵甲上,用巧勁將人轟到遠處,只覺他太過煩人。

  「陳馭空!」

  高空一聲厲喝,帶著濃稠的怨恨,刮過了玉坤的城樓。

  那妖將身後展著翅膀,隔著尚有一里多距離,不知是用了什麼妖術,與他們叫陣道:

  「左右到頭來,又是你們陳氏迎戰,其餘人躲在城裡龜縮不出。莫非人境除了你們陳氏,全是孬種?!」

  「憑你一人如何能擋我萬人大軍?不如跪下磕頭,歸順於我!以免鐵蹄碾碎你的屍骨,連血肉都不留!」

  「你乖乖跪下,我准你死個痛快!也給你留個體面。否則將你押在陣前,刀刀片下你的肉,哈哈,你猜,裡面那幫龜孫會不會為你出戰?」

  「至於你邊上那個小畜生,等我廢了她手腳,可以姑且留她一命。」

  傾風手上的劍在發燙,抬手平指,不見驚懼,唯有豁然的慷慨,躍躍欲試道:「師叔,你的一劍要出了嗎?出手時告知一聲,我跟在你身後,好好瞻仰。」

  陳馭空一手按住她的劍鋒,輕輕往下壓了壓,忽然道:「我父親將繼焰傳給陳冀的時候,我是很不服氣的。」

  他轉過頭來,看著傾風,笑說:「這把劍是我父親曾經用過的佩劍。重明繼焰,一如我陳氏衛國之心,代代繼傳,明明無盡。出行去玉坤前,我父親把陳冀留了下來,雖未想到此行會沒有歸期,可也預料到九死一生的結局,想給人境多留道火種,以續我陳氏焰火。」

  傾風垂眸看向繼焰,心道難怪陳冀如此寶貝,打架時都不常出鞘,光抱在懷裡給人看看。

  陳馭空說:「現下交托給你,我很放心。」

  傾風想說,還不算交托給她,陳冀不過是借她暫用而已。此役過後,不定還得勞煩陳疏闊將劍交還。太煞風景,忍住了只點頭。

  傾風迫不及待地道:「師叔,你怎麼還不教我蜉蝣?疏闊師叔說你可以。我的最後一劍還等著你呢。」

  「我可以,你不可以。」陳馭空古怪地看著她,「你連別的遺澤都領悟不了,自然也領悟不了蜉蝣。」

  傾風自陳疏闊提過一嘴後,便悄悄做了一晚上的美夢,此刻驟然夢碎,心痛道:「什麼?!」

  陳馭空問:「你知道何為蜉蝣嗎?」

  傾風看林別敘一眼,滾瓜爛熟地道:「一隻蜉蝣落在將死的白澤腦門上,白澤憐憫它短壽,向它傳道,不想蜉蝣真的領悟出天地真意,轉瞬身死,但留有遺澤傳於後世。」

  陳馭空抽抽嘴角,說:「……大差不差吧。」

  這不學無術的家伙,怎能將陳氏的根源講得如此沒有排面。

  還是自家人,不好教訓。

  陳馭空說:「雖說是得道,但蜉蝣不同於其它大妖,妖力極為低微,隱匿於天道,人族難以領悟。想要修煉出蜉蝣的遺澤,必須用蜉蝣的妖力在筋脈中牽引。」

  「而蜉蝣的妖力,僅存於當年那隻蜉蝣的屍首中,它與白澤的遺骨融為一體,如今在我手上。這個陳疏闊該同你說過。是以我被困妖域之後,世間再未出過蜉蝣的遺澤。」

  傾風生怕錯漏了那句話,邊聽邊想,一臉深思地道:「跟疏闊師叔說得不大一樣。他以為陳氏族人的遺澤,是直接從那屍首裡獲取的。」

  陳馭空說:「不對。這是陳氏一族的隱秘,從不對外道明,謠言諸多,他也只是一知半解。我現下同你說的,是只有陳氏族長才知曉的事情,你以後記得轉告陳冀。」

  傾風鄭重點頭。

  陳馭空肅然道:「蜉蝣的妖力微弱,又融合了白澤的中正之道,是所有修煉法門中最為安全的,沒什麼門檻,所以才能發展出六萬多人的規模。自然平日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但是蜉蝣當年領悟的,是真正關乎於時間的道。」

  高處那妖將見陳馭空不理會自己,只顧三人湊著腦袋嘀咕,腹中僅餘的幾句好話掏空,便從最初的勸降改成了叫罵,什麼不堪入耳的髒話都往外倒。

  罵人自古走的就是下三路,陳馭空醞釀好的情緒屢次被對方打斷,陰沉著臉問林別敘:「那隻又是什麼蒼蠅的親近?怎恁得聒噪?」

  林別敘聽得正入神。白澤通曉天下妖物,唯獨蜉蝣一道,知之甚少。聞言笑道:「看不大清,或許是當扈吧。唯有一雙眼睛好。」

  陳馭空問:「你能不能叫他閉嘴?」

  林別敘扇子一停,說:「師叔您高看我了。我不過是個普通人。」

  陳馭空頓時又覺得他沒用,理了理頭緒,將那妖將的罵聲自行屏蔽在外,繼續對傾風道:

  「普通的弟子,對所謂的蜉蝣威能掌控不深,只能以壽命來換取未來潛能的一劍。一劍過後,身死道消。」

  他說到這裡,妖兵的部伍已整肅完畢,為首的將領抬手揮指,猖狂大笑,喝領道:「兄弟們,隨我踏平人境!活捉陳氏!拿他的血肉祭我妖境犧牲的英魂!」

  腳步齊整踩踏,聲勢之浩大,不知有幾萬人之多。

  傾風感知到地面傳來的震顫,縱是全副心神都在陳馭空說的故事上,也不由緊迫起來。握緊繼焰,擺出迎敵的姿態。

  局勢已危若累卵,陳馭空卻好似全然未將他們放在心上,只是轉過了身,正對敵軍,抽出長劍,托在手心,仍舊慢條斯理地道:「然而真正的蜉蝣之力,能存一瞬於永恆,逆光陰於天地。我修為太淺,借蜉蝣屍首參悟此道。」

  傾風手腳發輕,身體裡有股力量,在盤旋著與之呼應。彷彿魂魄被帶離到空中,感覺周遭的一切都退卻了,身邊只剩下陳馭空,以及他手中的那柄長劍。

  陳馭空的劍身上浮出一道銀白的妖力,周身更是散逸出一股堂皇正氣的明光。

  前方的黃沙隨之浮動起來,沒有狂風捲攜,而是無端自起,細小的黃沙往上翻騰、堆疊,越發壯大。

  「一人之力尚且微弱,但是六萬三千七百一十二人,記住了,傾風。」

  陳馭空的聲音在簌簌的流沙中變得渺茫難尋,可其中那股堅定之意,傳進她的腦袋,如雷霆萬鈞,在她耳邊轟隆作響。

  「人族於天道,卑如蜉蝣,只能於世浮沉。可是勇氣與意志,萬古永存。」

  彌天的黃沙籠罩了視野,對面的妖兵亦被這洶湧的變故阻住了腳步,感覺到空氣中的威嚴之意,不安地停頓下來。

  妖將大感不詳,猶豫在原地,進退維谷。

  陳馭空沉聲道:「我陳氏族人,盡數自戕於玉坤,借我蜉蝣之力,封存一式劍招,唯待今日——」

  漂浮不定的黃沙凝聚起來,化為一個個執劍的將士輪廓。橫擋在城外的山道上。

  只可惜,沒能帶他們歸家。

  陳馭空回過頭,顧望天際。

  舊鄉深在目不能及的遠道,長空漫漫浩浩,茫然不知南北。草木青翠,尋不到來路歸處。

  傾風尚未說什麼,他精神一振,暢懷地道:「長路為墳,嘯風為歌,榮草為績!無它掛懷,我可歸去也!」

  傾風渺小地立於荒野間,怔了怔,低聲叫道:「師叔。」

  那些沙土重新凝實為十五年前的將士,六萬多人列於妖兵陣前,睜開雙眼。

  只聽四面八方、天地寰宇、飛鳥走蟲、零落草木,都在高聲宣誓:

  ——「我陳氏今日!再為人境,出一劍!」

  霎時間,凌冽的劍光遮天蔽日,劍氣的尖嘯之聲壓過了無數生死間的慘叫。

  一劍落畢,萬物重歸塵土,四野寂寥無聲。

  面前的人影微微側了下頭,傾風猝然上前去抓,伸手卻摸了個空,只撈到一件嶄新的衣袍。

  陳馭空的劍落到了地上,邊上滾出一塊碎小的晶石。

  傾風哽咽一聲,忍著悲愴霍然跪下,朝著前方重重叩首。

  有人說,界南的風裡,響徹的都是陳氏的劍聲。

  界南的風沙,都是陳氏的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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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十三章 劍出山河(一百十三)

  陳疏闊從城內快步跑出來時,傾風正跪在地上,將地上的黃沙小心翼翼地往一處攏。

  陳馭空的衣袍被她方正折疊好,佩劍橫放在上面。

  陳疏闊提著衣擺,僵硬地蹲下身,感覺渾身骨頭都老化了一般,帶著不受控制的遲鈍。

  他兩手緩緩將衣服捧起來,只是輕飄飄的幾層布料,墊在沉重的鐵劍下,卻快能將他身骨壓塌。

  雖做過無數次的設想,亦能看透人世的離散,可面對親友的死別,再麻木的心腸還是要痛裂成幾斷。

  傾風抬起手臂囫圇一抹臉,將哭腔壓制下去,雙膝跪在地上,微微挺起身,說:「他叫我學這最後一劍,我還以為,這一劍是想讓我學他悍不畏死的風骨。」

  陳疏闊聲音很輕地說:「他知道,你不必學這個。你願意陪他去守少元山,就是全然沒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他何必再教你什麼是殞身不遜的氣節?」

  傾風喉嚨滾了滾,大腦乾涸了似的,冒不出一句話。

  良久後,才聲音悶悶地道:「他同我說這是陳氏的一劍,當時我還沒想明白。以為他是能同我師父一樣,召喚出什麼劍意來。原來真是陳氏,六萬多人意志傳續的一劍……」

  確實是她平生見過的,最為震撼的一劍。

  陳疏闊乾瘦的手掌按在地面上,目光悵惘地道:「我也不知他還封存了這一劍。此前見他帶著你一同上陣,甚至對他有些怨言。」

  此時才想通,是了,陳馭空哪裡會捨得?

  他把那長劍抱緊在懷裡,偏頭看著傾風,說,「我們陳氏的人啊,許是因為蜉蝣的遺澤,總想著要蠟炬成灰淚始乾,最後死戰一場,叫自己無憾地去好。這樣縱其一生,都能用英勇二字概括。」

  他懷念地道:「馭空師弟年輕時也是這樣。他隨我們進玉坤城時,才不過二十六歲,最是莽撞意氣的年紀。你叫他委曲求全、忍辱負重,比殺了他還難受。脊骨是硬的,十根鐵棍都打不折,抽出來杵在地上,不定真能拿來頂天立地用。所以當年家主要傳位給他,叫他留守秘境,他感覺天崩地裂,恨不能以頭搶地隨他們同去。好像只有自己一個活著,是對不起那六萬多人的英魂。」

  陳疏闊說著笑了出來,強忍著的情緒終是洩出一條縫,叫眼淚跟著湧流而出。

  他比陳馭空大了十一歲,算是看著陳馭空長大,對那青年的想法了若指掌。

  明白他的志氣,所以也了解他後來的苦痛。

  知曉他的抱負,所以也清楚他無邊的落寞。

  「活著不比死了輕快,在妖域裡的那十五年,我猜他是想明白了的,否則哪裡會躲在城裡不忍見我?」

  陳疏闊最是痛心於此。

  陳馭空還是當年那個陳馭空。不避斧鉞,捨生忘死。

  可也不是當年那個陳馭空了。大任在肩,歷經千帆,也變得貪生起來。好不容易得半晌自由,卻到了他不得不赴難捐軀的時候。

  陳疏闊彎下腰,靠近了傾風,語重情深地道:「可是這些道理,不是嘴上說了能懂。傾風,你比他當年還要看得開。他剛進妖域時,知道出不去,還會怕、還會慌,與妖兵們對峙了半月有餘,直到家主決定以殞身布秘境,他才生出一點相隨的死意。你那麼小,大好的年華,在如山如海的妖兵面前,卻不覺得死是什麼值得恐懼的事情,為何啊?」

  傾風被他問得愕然,也在想,為何啊?

  這不是因為沒有辦法嗎?

  當時就他們寥寥幾人,只能憑一腔孤勇螳臂當車,求得個死而無憾的結果就算善終,那何必值得畏怯?

  至於如今,身後是滿城的布衣百姓,全無抵抗之力,只能殷殷期盼地仰賴他們,她能退嗎?

  要是能活,她也是想活著的,那麼多年的舊疾摧殘她都撐過來了。

  傾風嘴唇翕動,想要辯解,腦海中又倏然冒出林別敘此前對她說過的一句話:等你什麼時候覺得,死不是一件無所謂的事,便是苟延殘喘,僅剩半口氣,也想活下去的時候,大抵就是天命將至了。

  傾風閉上嘴,就著舌根的苦意翻來覆去地咽嚼,覺得隱約能品到一絲真意,又朦朧地無法戳破。

  城中的那些士兵也跑了出來,只是一時間不敢上前。親眼目睹數萬道劍光與風消逝,看著地上那些沙石,怕自己一腳下去,踩在英雄的遺骸上。

  他們立在道路兩側,深低著頭,噤若寒蟬,含淚默哀。

  林別敘將自己的外袍脫了下來,鋪開在地上。

  傾風回過魂,將面前的那堆沙子捧進衣服裡,又鄭重地對著前方磕了三個響頭。

  她想起刑妖司劍閣下的那五百二十九級台階,以及上方那些新舊錯落的人名。

  人族要踩著先輩的骨血,步步向上。

  我輩護道之人,絕非獨行。

  傾風膝蓋打顫地站起身,朝著身後的將領們打了個手勢,讓他們過去清掃戰場。

  那陣鋪天蓋地的劍氣之後,還有少量妖兵倖存,不能叫他們離開此地,混入人境。

  士兵們莊重行了一禮,輕手輕腳地走上前,不發出太大的響動。行進中只有鐵甲輕微碰撞的鏘金聲。那清脆而謹慎的低鳴,伴隨著細密的腳步,如同一曲送別的哀樂。

  傾風懷裡抱著那堆沙土,悵惘地看著那過眼的煙雲,理智中知道還有諸多的困難擺在面前,大劫不過方起了個頭,還不容人鬆懈,卻無端有種茫然無措的感覺,心頭空落落的,沒了方向。

  陳疏闊伸出手,從她懷中接過東西,勸道:「離開此地,去找你師父吧,傾風,全當這次已死過一回。妖境此番損失慘重,就算再兵強馬壯,短時間內也集結不出多少兵力。把馭空師弟給你的東西交給陳冀。再去找先生,問問他的辦法。」

  「這——」

  她想說這怎麼能行。妖兵雖暫且退敗,可不定何時就會捲土重來。若她在,尚有劍意可以一戰,若她不在……

  諸多的理由要出口,可一對上陳疏闊的眼睛,篤定的意志便動搖了。傾風呼吸一窒,將那些沒用的話乾脆吞了回去。

  「你既有持劍之資,何苦稀里糊塗地留在這裡等死?」陳疏闊好聲勸道,「去吧。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師叔們在這裡等你回來。」

  林別敘始終站在一旁默不作聲。

  傾風沉靜下來,遲緩地一頷首,轉身對著玉坤的舊城深一鞠躬,許諾道:「諸位師叔,一路好走。等我回來,親自為你們扶棺回鄉。」

  陳疏闊淚眼婆娑,不住點頭說:「好,還有人替他們扶靈。我為他們備好棺材,等你落葬。回城去吧,你三師叔給你挑好了馬。」

  袁明等人重傷無法動彈,還在刑妖司裡修養。倒是謝絕塵,進城後找找到謝氏的產業支取了一箱黃金,煉化完就又生龍活虎了。

  傾風走進城門時,謝絕塵正與陳氏的幾人站在一起,見她願意回來,鬆了口氣,說:「走吧。」

  林別敘順勢牽過一匹馬,翻身上去,問:「我可以說話了嗎?」

  傾風莫名其妙道:「我也沒讓你不要說話。」

  「你若是不搭理我,我何必浪費什麼口舌?」

  林別敘鮮少騎馬,好在胯下的馬匹對他有種天然的服從,很聽他話。他不用拉扯韁繩,便自行隨他心意朝傾風那邊靠了過去。

  他壓低上身,對著邊上乖順將腦袋轉過來的棗紅大馬拍了拍,抬起頭道:「自己小心,別被顛下去了。」

  傾風先前捏碎玄龜妖丹,為袁明治療的後遺症出來了。

  今次比以往的都快,還熬不到半日就開始反噬,手臂上的肌肉正在刀剮似地發疼,一握韁繩,肌肉骨頭都彷彿要崩裂開來,疼得使不出力氣。

  她以為裝得完善,不想還是被林別敘瞧出來了。

  林別敘輕夾馬腹,策馬上前,她那匹棗紅大馬立即跟在他身後一道走了。

  謝絕塵出了城才看出不對來,靠過去關切問:「你沒事吧?」

  這幾匹都算良駒,前方的驛站多半也備好了寶馬。等他們趕到京城,這妖力的反噬恰好該能結束。

  傾風搖頭道:「無礙。」

  遠離了城鎮的雞鳴犬吠,芳草萋萋的長路上多出了鶯鳥鳴啼。

  馬蹄聲噠噠,在驚起的黃塵中直奔上京的刑妖司而去。

  刑妖司蒼翠的山道前,山門的守衛抱拳躬身,驚訝叫道:「紀師叔?」

  男人「嗯」了一聲,沿著長階向上,一路慢行,閒適地觀賞著兩側山林的景致。

  天光和美,山水鐘秀,無不叫人心生愉悅。

  有弟子從上方下來,退開數步,朝他行了一禮,問道:「紀師叔,您身體好些了嗎?」

  男人從邊上折了根脆嫩的枝條,右側手臂雖空空蕩蕩,可觀面上分明心情極好,晏晏而笑:「好多了。」

  弟子愣住,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從未見過紀欽明如此和善的面貌。晃了下神,男人已經向上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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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十四章 劍出山河(一百十四)

  時隔數日,陳冀的院落裡又迎來一位訪客。

  周遭林蔭茂盛,地上早又是殘葉一片,深深淺淺地堆疊,將這冷清的小院平添一分無人的寂落。

  妖王祿折沖站定在院中,對著面前簡樸的木屋觀賞片刻,踱步到一旁搭起的草棚,發現頂上還掛著幾塊醃製好的熏肉。

  主人離去匆忙,尚留下許多煙火痕跡。

  他游覽間,密林的陰影中無聲跳出數道長影,很快將正中的那張石桌清理乾淨。又從屋中搬出一個紅泥小爐,扔進炭火,點燃煮茶。

  祿折沖隨意逛了一圈,覺得此地狹窄粗陋,頂多勝在清幽,配不上陳冀的大名。

  他回到石桌旁,爐上的水已經沸騰。木炭發出燃燒的「噼啪」聲響,因院中的風聲,一陣起,一陣息。

  待他坐下,邊上一人恭順過來,彎低了腰,壓著嗓子與他匯報。

  祿折沖聞了聞空中的香氣,怡然道:「人境的茶倒是不錯,不似妖境,光是氣味就帶著股消不去的苦澀。」

  待身後人說到玄龜的妖域已破,提前落在八百里外的四牧城時,祿折沖臉上的笑意終於淡去。

  他斜過茶壺,看著清透的水線落進杯中,又從杯中滿溢而出,濕了桌面,白色的熱氣騰騰而起,對著氤氳的水氣說了句:「是嗎?」

  身後的妖將不敢出聲,低眉斂目地站在原地。

  祿折沖輕抿了口熱茶,才又問:「死了多少人?」

  妖將回道:「兩次共撥去五萬人馬。」

  祿折沖平心靜氣地問:「妖域裡的那幾人,也死了?」

  妖將戰戰兢兢地答道:「是。」

  「可惜了。」祿折沖放下茶杯,指尖被燙到微紅,坐著靜默片刻,遺憾道,「我本不願這般絕情,他們非逼我至此。」

  等茶涼了點,祿折沖又端起來喝了一口。隨即乏味地一笑,將杯子擲了出去。

  他遙望被木葉遮住的峰頂,問:「人都布置好了?」

  妖將飛快回道:「是,主上。前後都叫人圍了,陣法已經畫成,少元山那邊也安排妥當。」

  祿折沖聽不出喜怒地「嗯」了一聲,轉頭看向大門。

  院外的小童朗聲稟報道:「紀師叔,先生聽說你來,讓我請您過去。」

  院中幾人轉瞬隱匿了蹤跡,祿折沖再次露出一抹笑意,爽快應道:「好。」

  今日白澤殿內很是清淨,除卻祿折沖,避不見客,連僕從都不見一個。小童將人帶到後,也被先生遣下。

  屋門在身後緊闔,祿折沖走上前去,先朝白澤草草行了一禮,循著氣息找到躲在樑柱後面的狐狸,語氣親近地道:「小狐狸,你果然是在這裡。你父親對你很是掛念,記得早日隨我回去見他,免得他多有操心。」

  狐狸雖然憎惡紀欽明,對他頗有偏見,可那些偏見裡並不包含此刻面對這人時本能生出的驚惶。

  雖是紀欽明的臉,卻是全然陌生的氣場,叫他不寒而慄。

  有幾句叫囂的話滾到嘴邊,被直覺生生逼了回去。只敢露出一個腦袋,戒備地打量著面前的人。

  這人是撞了什麼邪?怎麼忽然變得那麼恐怖?

  見祿折沖也在看他,狐狸求助地望向前方盤坐在床塌上的白澤,高聲叫了句:「先生!」

  白澤的臉龐陷在日光的陰影中,五官輪廓皆有些模糊,眸光一直淺淡地落在祿折沖身上,此時才開口說了句:「何苦來哉?你瀝盡心血,難道只求殺戮嗎?」

  祿折沖聽著有趣,雙眉一揚,轉身看向他道:「白澤,我還尊稱你一聲先生。你現世時,天地尚未分人、妖兩境,你合該也護我妖境的國運,是你先欠下的因果,之後又潛縮在人境,閉目不見,無視我妖境的淒苦。有何顏面今日要來阻我?」

  白澤靜靜看著他不語,並不動怒,只是眉眼間少了那種寬宏的仁慈,於是透出種威壓來。

  狐狸更是聽得心驚膽戰,察覺到面前這個果然不是良善之輩,兩手死死抓著面前的木柱,差點在上面摳出幾道劃痕。

  腦海中無聲咆哮:白澤將他叫來做什麼!不該是讓他快快跑嗎?

  祿折沖笑了下,當他這是有愧於心,無從辯解,續道:「而今天下,平地亦起風波。不因一人而生,是百年積怨,大勢所趨啊。即便沒有我,也會有新一個人,振臂高呼,得舉世擁護,征兵人境。說是我造的殺孽,大半難道不是你白澤的功勞?」

  紀欽明的五官是周正端莊的,被祿折沖用平和的表情來說殘忍的話,便有種割裂的古怪。

  他說:「你刑妖司上年年有春色。柳似青玉,水如白練,可這樣的天時從不為我妖境而來。我不信這是天命,即便是,我也要逆天而為。」

  狐狸作為從妖境來的住民,忍不住小聲駁斥道:「你少騙人!妖境也沒有你說得那麼淒苦,又不全是不毛之地。也有松濤明月,星斗垂湖。邊地蕭索餓殍遍野,分明更多是勞役之過。濫官當道,該不想想是誰的職責?」

  祿折沖目光悠悠地投向他,狐狸登時被嚇得毛髮豎起,縮緊脖子,躲回長柱後頭。

  祿折沖只拿他當個不懂事的小孩兒,並不生氣,依舊耐心地緩聲道:「小狐狸,那是如今了,三百年前的事情你知道嗎?何況你是狐君的公子,妖境什麼寶貝都要先捧到你面前來,你如何能看見那些深陷泥塵的貧苦?」

  他自入殿起態度便一直和顏悅色,可狐狸從他身上卻察覺不到多少的善意,冷冰冰的,如同在面對一潭深不可測的死水,隨時能將他浸沒其中。

  所謂的寬仁裡含帶著的不過對他的藐視,叫他有種莫名的心悸。開始懷念起原先的紀欽明來。

  狐狸吞咽了一口唾沫,焦慮不安,急道:「先生,趕他走啊,喊人過來抓他!」

  說完膽子小了一半,不敢窺覷祿折沖的臉色,又覺得刑妖司裡沒了陳冀,不定找不到能這妖孽抗衡的高人,硬著頭皮改口道:「先生,你快跑,還與他多說什麼?」

  祿折沖說:「他走不了。」

  狐狸愕然,從後頭跑出來細看,才發現白澤身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套枷鎖,從地底伸出,鎖住了他的手腳,將他困於原地。

  那條白光凝成的鎖鏈被先生的寬袖遮擋,所以才一直沒有察覺。

  祿折沖自己拎了把椅子過來,坐到白澤對面,平靜得如話家常:「而今人境,皇帝失蹤,國運繫在我身。先生如此勢微,就算你將刑妖司上下的人都叫來,他們也不敢殺我。何況我族大妖已包圍大殿內外,叫刑妖司那幫蝦兵蟹將出來,也不過是白白送死。」

  狐狸挪步到白澤身側,手裡緊張地攥著對方衣袖,試探問道:「你要把白澤擄到妖境去嗎?」

  「白澤?哈哈!」祿折沖失聲大笑道,「狐狸,你真是白白生在九尾狐一族,與你父親截然不同。」

  狐狸最恨別人罵他蠢,當即在跳腳與克制之間,輕輕往前邊兒站了點,小聲吼道:「那你是打的什麼陰損主意!」

  祿折沖坦然笑說:「我想借先生的氣運一用。三百多年了,先生為人境殫精竭慮,現下分回我妖境一點,不算過分吧?」

  狐狸被他無恥震驚,管不得他身份了,叫道:「你這人好生離譜!憑什麼就覺得白澤的氣運得是你們的?我在這裡隨先生上課,都沒將他的氣運當成是我自己的!否則我已是九尾大狐,能九尾巴連連拍死你!」

  他說著反手去抓白澤身上的鎖鏈,齜牙咧嘴地扯了扯,用盡力氣,半點鬆動也不見,反倒是無意間撞了先生一下,叫先生肩膀一顫,險些栽倒。

  白澤氣息衰弱,連這樣端正坐著也顯得吃力。

  狐狸好歹是白澤門生,見慣了天材地寶,對這邪門鎖鏈的來歷竟一無所知,只感覺到白澤的妖力正順著這鏈條源源不斷地被抽離出去。

  他推了推先生手臂,得不到對方回應,憂懼之下急得滿頭冷汗,叫道:「這是什麼鬼東西!」

  白澤蓄出一分力氣,按在狐狸的手上,安撫地緊了緊手指。

  祿折沖冷眼相看,哂笑道:「當年先生指點人族的修士斬斷龍脈,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會被龍脈妖力製成的陣法反困在方寸之地?這大抵就是你們所謂的報應吧。」

  因白澤同是妖族,卻背棄同族鎮守人境,祿折沖對他有種更深的恨意。

  對方越是一派慈悲無私的模樣,他便越是想叫他難堪。

  此時心下暢快,維持不住仁善的假面,原形畢露,咬牙切齒地獰笑道:

  「你既偏心人族,我也不稀罕白澤!可天道總歸是偏愛我妖族的,我妖境尚有龍脈!你白澤半隻腳踩進閻王殿裡,拿什麼再與我相爭?」

  祿折沖重重一拍扶手,高指長空,痛快道:「我要在刑妖司的峰頂上,再開一處通道,由紀欽明身上的國運,你白澤的氣運,還有妖境的龍息,將人境的國運盡數轉到我妖境去!我要你親眼目睹,你苦苦庇護的人境,淪為同我妖境一樣的蠻荒之地!我要人境的百姓,也忍受連年的荒災,體驗食難果腹的貧瘠,感受一下什麼叫世道無常!看看屆時,你們是否還有心力再來同我說寬仁!」

  他笑了兩聲,復又冷靜下來,將褶皺的衣袖整理齊整,安坐在寬椅中,說:「恩怨是消不掉的,我本來給你們留了餘地,亦不想牽連太多無辜。是你們人族連殺我妖境五萬精兵,我才只好出此下策。要怪,就怪陳氏的人,還有你自己選出來的那個,荒誕可笑的劍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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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十五章 劍出山河(一百十五)

  狐狸聽他所述場景,一時間心緒動搖。稚氣未脫的臉上眉頭皺得死緊,兩道聲音左右搏擊。

  當年人境劍斬龍脈,將他們一干百姓棄置於險地,多年不顧。要說眾人沒有怨責,那是玩笑。

  他自小在妖境長大,此事立場該與妖王等同才對,時常也總叫囂著等回到家去,就帶人來報斷尾之仇,打得他們七死八活。而今妖王想將兩地境遇調換,讓人族一嘗他們當年之苦,緣何卻覺得對方陰毒?

  狐狸暗暗唾棄自己是棵牆頭草,理不清這筆爛賬,索性破罐破摔什麼也不想了。

  悄悄坐到塌上,與先生依偎在一起,抓著對方袖口,自我寬慰地道,反正九尾狐自上古以來就是白澤的跟屁蟲,他不過是謹遵先祖遺訓,為白澤驅用而已。

  這念頭一過,他浮躁的情緒稍稍鎮定下來,

  同時默默將對方罵傾風的話給記下了,潤了番色,等著見到人立即轉達。

  這兩人都是瘋子,拼鬥到一起,不知是誰更勝一籌。

  見妖王如此威風,只一個眼神就壓得他抬不起頭,又覺得傾風委實太不爭氣。

  人已經是妖王了,傾風還連山河劍的劍柄都沒摸到一下,什麼出息?呸!

  狐狸心猿意馬,為了驅逐胸中膽怯,一時跑沒了邊。白澤忽然開口時,從耳邊傳來的聲音還將他嚇了一跳。

  白澤說:「劍主非我所選。」

  「十六年前你耗損修為意欲窺探天機,可有料想到會有今日?」祿折沖掛著一臉冰涼的笑意,眸中是不加掩飾的深重戾氣,「幾百年前人族只會寄望於劍主,而今一點長進都沒有。我以為先生從窺天羅盤裡看到了什麼破局之法,才受天道反噬命懸一線。防備了十幾年,結果先生什麼都沒做。先是扶了個無甚他用的皇帝,再是找了個乳臭未乾的劍主。先生,我也想問您一句,何苦來哉?」

  狐狸自己罵傾風,唯恐不得勁,聽到祿折沖這樣貶低,就有點不是滋味了,梗著脖子道:「她打小就戒奶了。」

  祿折沖陰鷙的眼神瞟了過去,唇齒輕吐道:「小狐狸,我是不願得罪九尾狐一族,可你若再多廢話,我便打折了你的腿,等帶你回妖境再接回去。反正我與你父素來不對盤,只要留你口氣在,就能挾恩圖報。」

  狐狸足底發寒,心頭一凜。此人殘酷至極,連白澤都敢殺,還有什麼不敢做?當即不敢再吭聲了。

  白澤眉眼低垂,臉上生氣正迅速流逝,可莊嚴的神情並未因此波動,唯有超然物外的淡然,彷彿此刻手腳被縛,死生弗知的人不是他,只平靜指出道:「你在害怕。」

  「我?害怕?」祿折沖聽到了句極荒唐的話,大笑道,「白澤,你是將死之際,腦子糊塗了吧!什麼夢話都敢說?」

  「你怕窺天羅盤。」白澤的瞳仁在眼睫的掩映下顯得極為幽深,確信地道,「你在畏懼傾風。」

  祿折沖臉上的笑意一點一點地收了,最後只陰惻惻地盯著白澤,憎恨與怨憤皆在晦澀的表情中,咬著後牙槽輕輕地磨著。

  「十五年前你怕陳冀,而今你怕傾風。因為你也知道,人族殺之不絕,如水流不斷,草生不滅。便是刀山在前,也總有人前赴後繼。你也知自己所走的是一條悖逆之道。」白澤頓了頓,續而道,「當年我所卜算的,並非人境的生機,亦不是所謂的王道劍主——」

  祿折沖感覺自己臉頰的肌肉正不受控制地抽搐,那些游刃有餘的自持因此出現了一絲鬆動。

  這具身體總歸不是自己的,留有太多瑕疵。

  白澤語速輕緩而擲地有聲:「我所求問的,是龍脈的生機。百多位犧牲於卜算台的義士,自願與我同行。數百年來,劍主傳承之道裡,所求並非偏安一隅。我願鎮守人境,亦是求索。只可惜長路迢迢,燈暗不明,我尚未尋到出路。祿折沖,天下蒼生,皆不過是天道傾覆之下的完卵,本是不易,何苦再自相殘殺?」

  「是嗎?」祿折沖的眼皮輕跳,咧開嘴角,猙獰笑道,「你說的這些謊話,還不如空中樓閣。就算為真,我也不屑於此!求索?憑什麼拿我妖境的命來鋪路求索?自相殘殺的劍是你遞的!現下來同我說天下蒼生?呵。」

  他霍然起身。

  屋外風似驚濤,粗暴吹打著門窗,帶著山間林葉搖顫的浪潮,拽來滿天厚重的雲層,遮蔽了明媚的天光。

  日色陡然昏暗下來。

  狐狸偏頭望向窗外,忐忑打了個寒顫。就聽祿折沖大聲咒罵道:「白澤,你早該死了!睜眼看看吧!你找不到的出路,我走給你看!」

  涼風煙凝露,苦月入夜寒。

  陳冀一行人馬不解鞍,日夜兼程,可始終走得磕磕絆絆,在臨近京師的轄地時,又在山道上叫一伙人攔了下來。

  陡峭山壁上掛了幾盞幽暗的燈籠,青天孤月,寒燈淒清。那幾人穿著刑妖司的衣服,提刀擋在大路中間,一張張全是陌生的臉,低聲說道:「陳冀,你已被先生遣返界南,何故違背先生意願,私自回京?」

  陳冀抓著韁繩,呵斥道:「刑妖司何時在此設隘了?憑你也想管我的事?滾開!」

  對面的弟子抱拳恭敬道:「陳先生這表人物,看來是不將刑妖司放在眼裡。然法制詳明,不容幾位踐踏。陳先生若是要回京城尋仇,便先從我等身上踏過去。」

  周師叔摸不準對方底細,雖覺此地忽然冒出一幫來歷不明的弟子委實鬼祟,可今朝形勢不同往常,也難下定論。於是踱馬上前,好聲說道:「什麼尋仇?哪裡來的誤會。幾位同儕,是這樣,這混蛋在路上又犯下些別的過錯,反正先生文書未下,我押他回來再添幾筆罪過,請先生好好罰他。免得一來一回,浪費時間。」

  陳冀:「??」

  對方不為所動,疏離道:「那也請等先生下了召令再說。」

  陳冀不言不語,垂眸看著幾人。身下的駿馬連夜奔波已很是疲累,昂首哼出一股熱氣。

  片晌後,陳冀倏然出劍,朝面前那人的髮冠劈了過去。

  周師叔驚叫出聲:「陳冀!」

  後方柳隨月的那點瞌睡也給嚇醒了,匆忙勒著馬往後退,看著周圍憧憧黑影,直覺眼花繚亂,頭皮發麻地叫道:「什麼!為什麼要打起來!」

  對面眾人吼道:「大膽!」

  「深夜故意在此阻我?你主子沒告訴過你,刑妖司裡想對我傳令,起碼得叫先生親筆!」陳冀回過頭道,「事出反常,直接衝過去!」

  柳隨月剛退到人群最後方,還沒反應過來,韁繩便被邊上一名師叔給拽住了。

  那師叔二話不說,控著她的馬往前一趕,重重抽打在馬匹後臀,喝道:「你先去!」

  柳隨月忍住了險些脫口的尖叫,壓低重心,趴在馬背上朝前疾馳。

  陳冀用長劍橫掃出條道來,護柳隨月突出重圍。那幾名所謂的弟子果然沒刻意攔她,輕易放她通過。

  緊隨其後的是張虛游。

  兩位小輩穿過敵群便急急減速。

  此時黑燈瞎火,全憑馬頭前面的一盞小燈,照不出一丈之遠,沒了陳冀等人引路,一招不慎可能要跌下坡去。

  柳隨月心有餘悸地緊繃全身,本就酸疼的肌肉在驚恐中更是麻木得沒了知覺。沒空與張虛游說話。

  身後很快有馬蹄聲傳來,她機靈地靠到旁側,等人影清晰,見是陳冀一行,才又魂魄歸竅,趕緊追上。

  周師叔迎著風,說話的聲音還是不疾不徐,奇怪道:「怎麼多出來這麼一幫人?料定你會回京?一眼就將你認出,可見是對你頗為熟稔。但沒一個算得上高手,何必多此一舉,送到你手上來討打。難不成是以為你這煞神能對他們心軟?」

  「不一定是為攔我。」陳冀說,「咋呼些小輩夠用了!」

  周師叔總覺得他是在諷刺自己,暫且無瑕與他計較,衣袍鼓蕩著,高聲道:「希望你那勞門子直覺,這回不準!」

  等眾人一路殺回否泰山,已是殘夜將盡。

  刑妖司下一派平和,預想中的那些腥風血雨不見星點。

  兩位守門的青年修士正打著精神環顧左右,聽到遠處連串急如驟雨的馬蹄聲,戒備喝問了句:「誰!刑妖司門前,速速下馬!」

  陳冀翻身而下,一丟韁繩,快步過去。

  守衛借著妖火看清陳冀的臉,因他表情過於冷厲,被震懾了下,放低聲音道:「陳師叔?周師叔?你們怎麼回來了?」

  陳冀見二人臉色如常,那揣了一路的心多少落回去點,嘴角乾澀地問:「刑妖司裡沒出事嗎?」

  守衛不明就裡地對視一眼,回道:「沒有啊。一切如舊。」

  陳冀走上石階,不放心地問:「近日,沒有外人來找先生嗎?」

  年輕守衛道:「沒有。」

  周師叔乾巴巴地笑了兩聲,說:「好你個老陳,連我也嚇掉半條命去。我就說可能是你多想,這下放心了吧?」

  陳冀也想是自己多慮,可是心口那不安的感覺越發重了,彷彿時刻有把刀抵在他脖頸,已入肉三分,再不抓緊,就奪他命去。

  陳冀瞥了眼山頂,手心汗漬黏膩,抓著的木劍也有點打滑,思忖片刻,又問了句:「紀欽明也沒來過?」

  年輕守衛被他問得發毛,仔細想了想,還是道:「沒有吧。今日沒什麼風吹草動,山裡的巡衛也未發現任何異常。不如師叔等天亮,再去問問先生?」

  周師叔見陳冀還躑躅不下,整個人神神叨叨的,上前推了下他手臂,說:「我看你是擔憂傾風師侄太過,有點累了,先上去休息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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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十六章 劍出山河(一百十六)

  陳冀不欲多說,將一直握著的劍往腰上別了,沉著臉朝上方趕去。

  柳隨月見眾人相繼鬆懈下來,這才忍不住哀嚎兩聲。

  連著兩日沒怎麼休息,白日也只吃了些簡便的乾糧、喝了幾口水,剩下的時間全在馬上顛簸,下了馬後,兩股戰戰,站都有些站不穩,更何況是爬山。

  她感覺渾身骨頭散了架,僅被人用幾根細線纏著,跌跌撞撞地往上牽,嘴唇哆嗦著道:「要是謝師兄在就好了。一個字,『咻』得把我拉上去!」

  周師叔看不過去,甚覺丟人,在後面拂袖輕拖了她一把,訓道:「虧你還是年輕人,怎麼連我們這把老骨頭都比不上?明日起隨我多練早課。」

  「啊……」柳隨月哭喪著臉,回頭想對師父求饒,實在沒多餘的力氣說話,提了口氣,又覺得還是算了。

  周師叔見陳冀一路健步如飛,轉眼要從視野消失,顧不上柳隨月,先追著他去,高聲叫道:「誒,陳冀!此時天色未明,你不是要這時候去擾先生的清夢吧?」

  陳冀腳步不停,好在中途拐了個彎兒,進到自己院裡。

  周師叔緊跟其後,一口氣沒喘平,掃見中間的石桌,說了句:「這院裡還有客來過。」

  陳冀本就不善的表情頓時冷得能結出冰來。

  他坐到位置上,拎起桌上的茶壺擺弄了下,再心事重重地放回原位,篤定地道:「茶壺的壺口朝右,來人是用左手倒的茶。定然是紀欽明,否則沒人進我的院子喝茶。」

  周師叔將視線越過地上的茶杯碎片,狐疑道:「可是,山門下的人說沒見過他?」

  陳冀說:「紀欽明身邊那麼多大妖,有幾個擅長蠱惑的哪裡奇怪?」

  「你在胡說什麼?紀欽明身邊怎麼會有多個大妖?頂多有幾個算不上大妖的高手吧。」周師叔說,「何況他為何這樣做?這於他能有什麼好處?」

  陳冀自知道紀欽明敢與虎謀皮,心裡就沒安定過,總覺得早晚要出事。

  便是一陣風吹得不對,都懷疑紀欽明是不是已成了妖王的傀儡。

  現下這般欲蓋彌彰的做法,結果幾乎已是呼之欲出。他痛心之餘,喉嚨乾得發苦,艱澀道:「若是紀欽明,不再是紀欽明呢?」

  「你自己聽聽,你這說的是什麼渾話!」周師叔這樣慢吞吞的性子都被他急得要跺腳了,上前用力拍著石桌道,「你能不能說得直白點?事到如今了,你還同我打啞謎有什麼用?!我老周叫你不信任了?」

  陳冀眼睛裡的血絲如蛛網密布,彷彿淌出來的淚都要是紅色的,萬般思緒在腦海裡盤曲交結,也不知自己有沒有說清楚:「紀欽明為了從妖境套取出劍主的消息,裝作不知情,被煉為妖王的傀儡。」

  周師叔的表情從急躁到驚駭再到頹然,眼睛用力地睜著,像是就地化為一尊泥塑,好半晌才虛弱地一晃肩膀,苦不堪言地道:「老紀,他糊塗啊!」

  柳隨月撲進院子,恰好聽見這兩句,驚得咋舌。身體一軟就近在花壇邊的石塊上癱坐下去,覺得自己再站不起來,扶著一旁的柵欄叫道:「什麼?!紀師叔……陛下失蹤後,他可是朝廷倚仗的股肱啊!」

  後頭的張虛游同是變了臉色:「此事我得馬上回去告知我父親!」

  柳隨月:「我也得告訴我父親!」

  肩膀上停著一隻鷹隼的師叔抬手攔道:「你二人親自去來不及了,也不知路上是否會有人設伏,我來傳信!」

  陳冀一聲不吭地往殿上跑去。

  周師叔不放心他獨自去,對兩個小輩吩咐道:「你們兩個在這裡待著,聽師叔的安排!」

  柳隨月忙不迭地點頭,不等師父走遠,忽然屁股底下一空,慘叫一聲,摔了下去。

  好好的一塊青石,竟無緣無故地從中碎成了兩半,要不是她及時用手撐了下地面,不定還得見血。

  張虛游也愣住了。

  柳隨月慌忙從地上起身,當即改了主意,顫聲道:「我同你們一起去!」

  她說著就往外跑。結果左腳絆著右腳,平地又摔了一跤。且這次是結結實實的一頓重擊,邊上人想攔都沒來得及,聽見一聲悶響,手心被茶杯碎片割出一道深口子來。

  張虛游趕緊上去扶她,瞠目結舌道:「喂!你可別嚇我啊!」

  柳隨月再次起身,已能聽見自己牙關打顫的聲音,弱弱地往外吐氣,說:「完了,我沒這麼倒黴過。看來整座山都不安全。」

  周師叔與幾位同儕見此情形也不敢大意,對視兩眼,周師叔道:「虛游,你馬上去,聯絡山上巡衛的弟子,叫他們幫忙,將所有年輕一輩的修士都召集起來,趕他們下山!到隨月能覺得安全的地方去,別在山上礙事。通知其餘師叔們,先生恐怕出事了,都到殿前會合。」

  張虛游也只剩半口氣在,等他說完,運起內勁,借由耳鼠的遺澤低飛出去。

  周師叔拉著柳隨月道:「你去山下守著,有什麼情況,給山上發個信號。」

  柳隨月按著裂開的傷口,想不到自己這樣的氣運之子居然也有要以身試法的一天,可憐地道:「師父,給點錢吧,我不能光靠摔啊。」

  幾位師叔拼拼湊湊,將身上值錢的東西都兌給她,隨即火急火燎地往大殿趕去。

  陳冀縱身一躍衝出長階時,迎面開闊的視野中,一抹光色正從天際透出。

  似灰非灰,似金非金,漸次的色彩輕點在天幕邊緣,照出了山與樓連綿的輪廓。

  他被吸引了目光,下意識朝山線低矮的方向瞥去,足尖要落地時,一道金色的妖力出現在他腳下,張牙舞爪地朝往上竄起。

  陳冀看也不看,長劍下刺,身體騰空翻了一圈,避開那處陷阱。身形一個起落,如同背後生出一對翅膀,穩穩當當地落到了一側的石柱上。

  殿前或坐或站的,多出了十幾道身影,俱是戴著面具,見不得人的妖魔鬼怪。

  為首一青年道:「陳冀,你來晚了。」

  「殺你,何時都不嫌晚。」陳冀斜過劍身,半闔著眼皮語氣森涼地問,「先生呢?」

  對面那妖笑道:「先生在裡面休息呢。你來得這麼早,他自然是不見客的。」

  陳冀五指捏得骨骼作響,身上怒火再盛裝不住:「看來你們——是不想多活。」

  劍隨影出,話才說了一半,陳冀手中那黯淡的木劍便已前方刺了出去。

  他招式快得驚人,縱是木削的劍刃也變得極為鋒銳,木劍上劍光不顯,可他的劍勢凌厲如天河倒沖,帶著瀟瀟嘶鳴,滂沱而至。

  被他針對的大妖不擋其勢,連連後退,抽不了身,只能暗暗驚嘆,不愧是以劍證道的陳冀!

  天下用劍之人何其多,能在劍之一道聲名鵲起的,無一個能小覷。

  陳冀這一擊勢如破竹,眼看著那大妖就要化作地上的枯草被他的劍風所捲殺,他的幾名同伴總算追了上來。

  陳冀的劍勢太密集,幾人插不進手相助。一位魁梧的中年大妖只能從側面一掌拍出,轟在青年身上,再將陳冀的攻勢挑了過去。

  青年雖避開陳冀致命的一劍,但被掌風所傷,重重撞上身上的殿門。

  「哐當」一聲巨響,連帶著室內的家具都被跟著震顫了一下。

  狐狸正在做夢,夢裡他與妖王交手,被對方倒提著抽打,憤慨難當之際,被屋外的動靜猛然驚醒,驚恐地坐了起來。

  才發現自己睡在白澤的塌上,還壓著人家的衣服。

  狐狸抹了把嘴,豎起耳朵認真聽了會兒,對陳冀的劍風略有熟悉,眼睛發亮,當即興奮地叫道:「陳冀!是陳冀來了!他怎麼回來了?先生你有救了!」

  紀欽明已經不在,殿內換了一隻大妖鎮守。

  對方也正側耳聽殿外的動靜,聽狐狸開口,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說:「小狐君,若是嫌太過自由,我也可以綁了你的手腳,將你塞進角落。」

  狐狸不屑,沖他做了個鬼臉。

  區區繩索,能困得住狡猾的九尾狐?若是尋常的禁錮方法有用,祿折沖早把他吊起來了。

  他回憶起夢裡的憋屈,不由怒火中燒。

  ……想他堂堂九尾狐,這也打不過,那也打不過,過的是什麼鬼日子?全賴陳冀斬了他兩條尾巴!

  狐狸在「識時務」與「撓他兩爪」之間徘徊不定,呲著牙,頭髮都要直豎起來,腹中瘋狂咒罵,忽然叫白澤按住了肩膀。

  狐狸收斂了氣焰,不解看去,白澤抬起手,並指點在他額頭。

  靈光順著先生冰涼的手指傳入他腦海,與此同時還有白澤的一點氣運。

  狐狸心驚之下,掙扎著想要拒絕,可先前還軟弱無力的白澤,此時一隻手堅硬如鐵,竟牢牢將他按在了原地,不容他動彈。

  直到那雙手退開,狐狸仍怔怔地坐在原地,消化著白澤悄悄傳給他的幾句囑托,以及身上憑空多出來的幾十年氣運。

  他聽見殿外多出了幾個新人,周師叔放曠地笑道:「怎麼那麼多人欺負我師兄一個?有本事上我刑妖司來尋事,想必是做好了群戰的準備,也叫我來會會!刑妖司的大半修士正在路上,單你們幾個,怕不夠看啊!」

  雙方很快打將起來,外頭一片亂鬥聲。分不清什麼劍、刀、鞭的,連野獸的嘶吼也有。

  狐狸仰頭看著白澤,後者沖他輕輕頷首,又抬手慈善地摸了摸他髮頂。

  狐狸險些要哭出來,眸中水光閃爍,想到自己以前還不聽話,總盤算著逃先生的課,更是悔恨不已。

  每每要到遇難的時候,無力反抗,才反省自己平日修行不努力。

  負責看守二人的大妖自方才起便起了戒心,乾脆起身朝他們走來。

  不是一定要將這小狐狸帶回去。

  這小東西在,能拿來換個人情,死了也不是什麼壞事。九尾狐血脈斷絕,算是少去祿折沖一個心頭大患。不過是白澤庇護,殺他有點麻煩。

  狐狸見他靠近,單膝跪在塌上,凶狠地沖他亮出了手上的利爪。

  雙方劍拔弩張之際,外頭的打鬥聲朝這邊不住靠近。一道重物又一次砸在門上,整面牆都開始震顫,大門似要被破開。

  大妖下意識偏了下頭,狐狸覷機化為原形,急如電光,從一側的窗口衝了出去。

  「陳冀!」狐狸直接拿腦袋頂破了木窗,落地時暈頭轉向地滾了一圈,不等恢復,四肢在地上飛快奔跑,心跳加速地尖叫,「陳冀我來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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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十七章 劍出山河(一百十七)

  日出東方,似乎只在一瞬之間,方才還是段未盡的涼夜,劍剛染上血,淺色的柔弱的日光,便照亮了陳冀滄桑的臉。將他滿頭的白髮渡上了一層金。

  陳冀聽見喊話,揮開對面的人前去接應。

  殿內的大妖跟著從窗戶口的破洞裡跳出來,右手一甩,從袖口處伸出一截藤蔓。那長蛇似的藤條還沒拿到狐狸,先對上陳冀的劍氣,被劈作兩段。

  狐狸撒腿衝刺,先是跳在陳冀的肩膀上,尖銳的爪子將他衣服勾出數道口子,見周圍安全了,又趕緊跳下來化為人形。躲在陳冀身後,扯著嗓子叫道:「先生說,叫所有人都快走!馬上下山,遠離劍閣!」

  陳冀身邊圍著的敵人最是多,他善於獨鬥,一人牽制,尚算自如,要多顧忌一隻狐狸,便顯得左支右絀了。

  此時山間的師叔們正聞訊趕來,為首之人長臂高舉,將手中劍擲了過去,喝道:「陳師兄——接劍!」

  陳冀反手拎起狐狸往後倒拖,腳下運勁,騰躍而起,接住了那柄劍,低頭問:「先生人呢?」

  「先生此刻動不了,被祿折沖用勞門子的陣法給鎖住了!」狐狸聲音急促得舌頭都要打結,「他說祿折沖要在劍閣的峰頂上重開一處通道,將少元山那條龍脈的妖力引過來,再以紀欽明的血祭把人境的國運轉過去。所有留在山上的修士都會因此遭難,不如速速退開,這不是憑武力能阻擋得了的事,莫要無畏犧牲,反成了他陣法的祭品!」

  對面的一名大妖聞言停下了動作,抬手擦了擦嘴邊的血漬,笑道:「先生不愧是先生,果然是懂得權衡利弊。你們該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陳冀沒做理會,厲聲問:「如何破解?怎麼才能救先生出來?」

  狐狸不知是衣領被陳冀勒得太緊,還是情緒起伏過大,眼睛耳朵鼻子俱是紅的,一說話,鼻涕眼淚跟著往外冒,說:「晚……晚了……」

  那大妖肆意笑道:「不陪你們玩兒了!我等要去追隨主上,見證大業得成!」

  十數隻妖紛紛收手,抽身撤退。

  陳冀胸口裡幾乎要點起一團火來,勃然大怒道:「找死!」

  他將狐狸往後一推,朝著就近那隻大妖的後背狠狠刺去。

  天邊的旭日越過東面的矮山,光色毫無阻礙地穿了過來,照亮峰頂的銅鐘,照亮劍閣上的古劍,同時也照亮了陳冀的瞳仁。

  陳冀手腳力氣莫名一洩,劍勢弱了下去。眼睜睜看著數隻妖互相扶持著狼狽逃開。

  跑遠了,那嘹亮的聲音還在猖獗地挑釁:「你們自己留在這裡等死吧!可惜了,沒能叫你們刑妖司的人全都陪葬!」

  陳冀提氣要追,身後一人的聲音變了音調,失態叫道:「陳師兄——」

  陳冀循聲看了過去,又照著對方所指轉向劍閣。只見那終日清冷的峰頂,上方的蒼穹被撕開一道徹黑的裂縫,光色進了那處都被吞沒進去。

  渾然漆黑的洞口隨著周遭空氣的扭曲越發增大,不斷朝外擴張。否泰山上的萬物亦隨之開始衰落。

  草木枯萎,河道崩裂,萬鳥嘶鳴,百獸奔逃,宛如天地的靈氣都被席捲而去。

  太陽正高懸上空,然而那澄明的光色轉眼被暝瞑的沙塵所阻隔。連旭日也有了種漂泊不定的淒愴之感。

  祿折沖立於劍閣屋頂,右臂空蕩的長袖高高揚起,看著裂縫中漸漸出現少元山的輪廓,四面八方的風正朝此群聚而來,大睜著的眼睛裡無聲流出一行熱淚。

  他高舉左手,觸摸著空中滾滾飛揚的殘葉與沙礫,熱血奔流,慷慨激昂地道:「我妖境數百年的磨難,終於要在我手中了結!天道,你且看看!我不屈於人下!我不屈於天道!」

  龍吟聲響徹寰宇,國運從上京的地脈中被抽出,連成一片金色的銀河,倒懸在天。

  人境各地祥和不在,宇宙乾坤中風雲怒叱,似黑浪滔天。

  這陣無端而起的悲風帶著透骨的寒意,在人境所處之地穿梭迴環。

  高聳的長竹被壓彎了梢頂,轟然倒下,成了哀號中的低低一語。

  陳疏闊抬首仰望著高空中傾軋而來的黑雲,那雲中紫色雷霆不住閃現,似乎離他頭頂不過數丈,比他腳下的一片黃土更為壯闊無垠。

  除卻無力,生不出絲毫別的感覺來。

  「陳先生。」

  「先生?」

  「陳先生!」

  直到身後的人喚了好幾遍,他才恍惚回過神,一寸寸地將臉轉過去。

  邊上的將領說話的聲音放得很低,似是怕驚擾了他。

  不同於玉坤城初現時的驚惶,待到這天崩地摧,山川欲倒的境況,他反倒有種從容的安定。對著陳疏闊問道:「先生,人境是否存危?望登城,還有救嗎?」

  陳疏闊沒有回答,蒼蒼的長髮被這陣邪冷的風吹捲到面上,細白的髮絲彷彿在鬆垮的面皮上又割出數道縱橫交錯的皺紋,吹風一陣,他便老幾分,整個人的魂魄都跟著蕩在空中。

  他亦是彷徨,亦是恐懼。

  方從十五年禁錮般的生涯中解脫,又要面對家國山河災劫難逃的變故。

  似乎這十五年的時間從未流動過,他從一場漆黑無邊的噩夢中驚醒,還是要面對十五年前相同的抉擇。

  蹉跎一生,緣何至此?

  逃吧。

  他嘴唇翕動,凌亂的鬍鬚跟著顫了顫,想說:同當年界南的百姓一樣,趕緊逃吧。

  可惜這次,他們陳氏的族人不能再為他們爭取求生之機了。

  而今人境的天下,也不知哪裡能是安生之所?

  那將領看著雙目空虛的陳疏闊,將腰背挺直了些,說:「先生,刑妖司的弟子戰死,還有我望登城的將士。望登的將士戰死,還有我城中的青壯。便是青壯盡數死絕,還有能扛刀的老幼婦孺。我們誰都不走,願為人境,守住這一線。」

  空中的雨落下,一滴又一滴,落在青磚碧瓦上,滴在他未涼的皮膚上。

  陳疏闊渙散的眼神中凝聚出一點焦距來,越過面前的青年,移到他身後。

  只見他身後,齊整的人群擠滿了寬敞的街道。將士們披堅執銳,挺立著手中戈矛。自隊列的縫隙中,可以看見緊隨其後的年輕百姓。

  雨水頃刻打濕眾人的衣襟與臉龐,又順著棱角和進下方渾濁的泥土中。

  一張張臉上俱是堅毅的神情,人群的隊伍順著延伸至渺遠的雨幕深處。

  將領一動作,身上的鐵甲跟著發出沉重碰撞的悶響:「滿城盡出,我等不死,望登不失,人族不亡!」

  陳疏闊微張開嘴,全身上下皆在戰慄。雨水冷得浸人,可他的眼神卻越來越滾燙,抓住將領的手臂,重重喘息地道:「好——好!丹心報國,齒劍如歸,有何懼矣?」

  他鬆開手,朝著遠處的少元山踉蹌兩步,抬起竹杖,高指著大吼道:「且——來!我等在此靜候!」

  那沙啞粗糲的聲音被雨水淹沒。

  摧凋萬物的淒迷雨勢中,大殿之上,眾人注視著天邊的奇詭景色默然不語。

  是陳冀忽而一聲厲喝,打破了這片死寂。

  「下山去!」

  周師叔沐浴在淒風苦雨中,失聲叫道:「陳冀!」

  「下山!」陳冀回過頭,對眾人厲聲喝道,「我命你們下山!」

  狐狸瑟瑟發抖,咬著舌頭不敢多言。

  雲影與人影相疊,雨水在石磚上流淌,眾人肖似站在一片洶湧的黑海之上。

  「難道你們真要留在此處,陪著先生殉葬?」陳冀說,「由著山下那幫弟子,替你們照看今後的河山?」

  眾人躑躅不定。

  狐狸小聲催促了句:「龍脈的那股妖力要來了。先生身上的氣運恐怕不夠,祿折沖會血祭山上的弟子補足。你們留在這裡,不、不行。」

  陳冀厲聲斥責道:「還不快滾!」

  眾人朝他抱了下拳,又忍著淚,跪下朝大殿的方向重重叩首三次。

  水聲飛濺。

  數人最後深深看他一眼,不再留戀,轉身沖著山下飛奔。

  陳冀見狐狸居然還留在原地,挑眉道:「你不走?想留下陪我?」

  狐狸猶豫再三,還是咬咬牙說了出來:「先、先生還說,叫你殺了他,或是殺了紀欽明的那尊軀殼,以切斷兩境陣法,保全人境最後的國運。」

  陳冀喉結滾了滾,背對著他,看不見臉上表情,只背影顯得有些蕭索落魄。

  狐狸轉過足尖,走了兩步,復又回頭,跺著腳大聲說:「陳冀!你有什麼話,要我幫你帶給陳傾風?」

  陳冀沒好氣地道:「沒什麼話。該說的早說了,有什麼是要等到死前才囑托的?趕緊滾,小心被妖王逮住了拔毛。」

  他說完,提著劍朝殿內走去,推開門,白澤仍舊端坐在塌上,見他出現,臉上是預料中的平靜。

  陳冀走到白澤近前,在他面前跪下,髮絲末端的水漬打濕白澤垂落下來的一片衣擺。

  白澤輕笑了下,用手背擦過他臉上的雨水,說:「陳冀,我走之後,刑妖司交由你鎮守。」

  「人境就算喪失國運,亦不會是滅亡之時。來日道路險阻,諸多困苦,望爾等能夠自渡。」白澤聲音溫柔地囑托,「今後,莫再如此任性了。」

  一如當年陳冀剛入刑妖司時,與人爭鬥,白澤對他苦口婆心的勸解。

  白澤將手按在陳冀的肩上,被陳冀緊緊握住。

  他手心裡滿是粗糙的老繭以及濕潤的雨水。另一手的劍至今沒有放下。唯有手心殘存著一點熱意,順著傳到白澤身上。

  陳冀低著頭,也輕聲地回:「先生,您不在,我守不了刑妖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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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十八章 劍出山河(一百十八)

  十五年前,自陳氏亡族,並親眼目睹橫蘇淪陷之後,陳冀的劍道裡,就沒有「退」之一路。

  他身無長物,唯有一根打斷後又癒合起來的傲骨。不如先生慈悲,亦沒有先生的智慧。

  參不破紅塵裡這段馳影浮生,更解脫不了人世凡俗中的離愁別恨。心裡的那桿秤天生便是歪的。要他獨活於世,再如先生一般去管這滿地凋敝的萬里河山,叫他抽出全身的骨頭去撐也還不夠。

  陳冀將手中的那把無名劍抬起來,杵在地上,說:「先生,先生於人族之深恩,如醴泉滂流,澤披川海,弟子死而不忘,更無以為報。」

  他借著劍支撐著站起來,避開白澤的阻攔,退到後方,重新跪下朝白澤磕了兩個頭。

  白澤拂袖甩去,手上鏈條繃緊,歷來溫潤的臉上難得染上了一絲沉冷的肅然,喝道:「陳冀!」

  陳冀將劍刃貼著虎口,兩手平舉。面上皺紋舒展開,未乾的雨水像幾行熱淚緩緩淌下,濕了他滿臉的笑意:「當年弟子初入刑妖司時,先生曾幫弟子指點過一劍。說來慚愧,修煉領悟二十餘年,也不過小有所成,愧對先生重望。今日請先生一觀,算作拜別。」

  青石上留下點點深色的水漬,在陳冀膝下匯成斑駁的一片。

  他佝僂僵老的背影後方,細小的水花被風捲進大開著的木門,瓢潑的雨勢黯淡了整片山脈。

  雨水順著山勢往下沖流,馬蹄踩進蓄著水的低窪裡,身形猛地一矮,鼻間發出一聲嘶鳴。

  奔跑聲驟然亂了節奏,駿馬受驚,將上方失神的傾風險些甩到地上。

  山崖上隱約有泥石在往下滾落,道路昏晦難行,林別敘身側的雨絲微微避開,還是被急雨打濕了衣衫,也顯出幾分狼狽來,回過頭叫道:「傾風?」

  傾風穩住身形,用力抹了把臉,回道:「我沒事。」

  謝絕塵打起精神,刻意抬高了音調,豈料一張嘴,一口的破鑼嗓子:「否泰山要到了!」

  他乾咳兩聲,又重復了一遍。到此時仍沒有勇氣詢問,京城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異象。只顧趕路。

  傾風握著韁繩,安撫地拍了拍馬頭,說:「走!」

  否泰山下圍聚著濟濟的弟子,遠遠便能看見點燃的妖火如散亂的星點,綴在人群中間。

  傾風提前翻身下馬,將背上的繼焰抓在手中,踏著輕功,身若驚鴻,轉瞬穿過連綿的雨幕靠近了山門。

  人群騷動起來,最前方的弟子更是直接抽出兵器,命其止步。

  傾風臉色煞白,弟子們還是先認出她手中的繼焰,才大叫出聲:「傾風師姐?」

  柳隨月耳朵靈光,聞言跟一尾魚似的,自空隙中滑不溜秋地穿過人群,高聲道:「陳傾風?你們怎麼那麼早就回來了?」

  她見只有三人的身影,張望一會兒,又問:「我哥呢?」

  傾風的眼睛被雨淋得快睜不開,酸澀得發紅,叫她看誰的眼神都如同帶著把鋒利的刀。

  她用繼焰將面前的人擋開,問:「你們都圍在這裡做什麼?」

  眾人下意識給她讓出一條道來,七嘴八舌地說不清楚緣由,只聽得傾風腦袋發疼。

  駐守在石階上的周師叔轉身下來,傾風草草對他們行了個禮,顧不上正經問好,找了一圈,沒見到人,又問:「我師父呢?」

  邊上眾人神色登時變得微妙,支支吾吾地出不了聲。

  幾位師叔面面相覷,還在斟酌著如何委婉,周師叔坦誠告知了她:「還沒下來。他在殿上與先生說話。」

  傾風感覺被人用棍棒狠狠敲了一下,本就冷得發木的大腦更是失了轉動的功能。

  想不清楚刑妖司是出了什麼變故,僅餘恐慌的情緒不斷地醞釀,從心底浤浤地往上冒,轉眼匯成了汪洋大海,湍急的潮流近乎將她溺斃。

  傾風耳邊嗡鳴聲一片,當即頭也不回地往山上趕。

  眾人忙去攔她:「陳傾風,你不能去!」

  「你師父親自下的令,叫所有人在山下等候,你難道連他的話也不聽嗎?」

  「山上情形復雜,你先聽我等詳敘兩句,再追上去不遲。你這孩子怎這般莽撞?」

  「你在妖域中遇到了什麼事?為何只你三人回來?」

  柳隨月甘脆的嗓音壓過所有的喧嘩,大吼著道:「陳傾風!人族的國運沒了!」

  傾風終於停下腳步,轉過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回頭看向柳隨月。

  柳隨月嚎啕大哭了出來,她自認為很是堅強,可是那點膽氣早被這陣淒寒的雨水給淋透了,卻是既痛恨自己的無用,又危懼於將臨的深淵。見到傾風,勉強維持住的冷靜徹底潰敗,連自己也控制不住,倒抽著氣與她說:

  「妖王在劍閣上開了個兩界通道,他要殺了先生,把人境的國運轉過去。先生叫他們給困住了。現下山上全是龍脈的戾氣,你上去也是送死。」

  傾風聽著她說,眼神中有點茫然,睫毛擋住了幾滴細微的雨絲,頗為可憐地在那兒站著。

  她低下頭,纖細的脖頸彎曲著,水線不停從她下巴處往下落。

  沒多久,她身形如風,沿著高聳的石階,逆著水流悍然而上。

  柳隨月在後面尖聲喚道:「陳傾風!」

  那聲音迴蕩在山間,整座山上滿是鶴唳的風聲。

  陰雲不散,四野迷蒙。傾風跑到一半,只感覺自己深陷在無邊的泥沼中,待看見遠處聳立著的那座大殿,才彷彿見到引路的孤燈,泣血似地喊道:「師父!」

  無人應她。

  傾風又加快腳步,單薄的身影如一片殘葉,借著卓絕的輕功,穿過肅殺的暴雨,衝過石階的盡頭。

  「師——父!」

  她剛踩上最後一階,迎面便被一道氣浪擊中腹中。毫無反抗之力地朝後倒飛出去,只來得及仰起頭,朝上空瞟去一眼。

  白澤的原型虛影盤踞在大殿頂部,一雙灼灼的金目自高處俯視著她,忽而伸出一隻長爪,將她身上的蜉蝣晶石召了過去。

  傾風腦子一片空白,連疼痛也渾然不覺,耳邊是各種呼嘯而過的嗚咽,從未覺得此身如此輕過。

  她飄蕩著,陳冀的聲音從殿上傳了過來,蒼老得彷彿一把切割著木頭的繡鐵鋸。

  「傾風,師父的劍傳於你了!」

  全是血味兒。

  「傾風——執劍吧!」

  蜉蝣的劍光在這昏天暗地裡一簇而逝,比夏日的螢火還要幽微。

  鐵鎖崩裂、龍脈尖嘯、白澤怒吼,那種種穿雲裂石的聲浪交疊地襲來,幾要震破人的耳膜。

  傾風重重摔到地上,嘔出一口血,失去知覺,視野與意識俱是被拖入一團漆黑。

  諸多畫面開始走馬觀花地過,傾風腦海中只剩下一句話:她沒有師父了。

  她怎麼沒有師父了呢?

  周遭終於寂靜了,再無那些惱人的冷雨。

  傾風想到了許多年前,還在界南時發生的事。早該模糊的記憶從決堤的洪水中被沖刷出來,又開始展現出它的溫柔。

  她想起自己剛痊愈時,陳冀與她一起蹲在地上,用兩根折下來的樹枝教她寫自己的名字。

  等他寫完,傾風拿著木棍,歪歪扭扭地在前面補上一個字,問:「我也姓陳嗎?」

  「不,你不姓陳。」陳冀用手給她擦了,說,「陳這個字,在界南不吉利。」

  傾風悶聲不語,趴在地上,用手指把那個字描了回去。

  她沒有說,其實她很喜歡這個姓氏。就算是要再折壽幾年,她也喜歡。所以狐狸那麼叫她,多年來她從沒反駁過。

  她想到陳冀將燈掛在屋簷下,坐在空曠的院落裡等她回家。地上堆滿了削刻出的木屑,滿屋的木劍都是她看不懂的憂愁。

  她想到來京師的路上,那一路顛簸搖晃,牛車上滿是潮濕發黴的臭氣,陳冀掰下乾糧的一角,遞到她手裡,笨拙地勸她,活著很好。

  不過更多的,是陳冀在空地上練劍的身影。一遍又一遍。身影幾要凝固成一幅幅清晰的畫來。

  「傾風。」陳冀背著光對她說,「師父出去一趟,你看著家門,別亂走。」

  雨水打在石塊上的淅瀝聲高低作響。

  傾風被雨水嗆醒,咳了兩下。從地上爬起來。

  她看著路邊彎折的樹枝,發現那長如一生的回望,其實不過才短短一瞬。

  林別敘不知何時追了上來,匆忙拽住她的手臂。

  傾風渾渾噩噩地往前走,察覺不到林別敘的動作,嘴裡訥訥地問道:「他可以剮我的肉,吸我的血,為什麼要殺我師父?」

  她咬著牙,一字一句,心痛如絞地問:「他們為什麼要殺我師父!」

  她想去看一看陳冀,又實在怕他跟陳馭空一樣,只留下一身的舊衣物。於是原地轉了兩圈,想去找祿折沖。好半天才回憶起來,對方此刻在劍閣。

  她跌跌撞撞地要往那邊走,林別敘死死拉著她,厲聲喝道:「傾風!」

  傾風甩開林別敘的手,一次沒能成功,轉頭瞪視著他,眼睛疼得發熱,問:「你也要攔我?」

  林別敘定定看著她,目光沉了下去,默然不語,片刻後將左手的繼焰遞了過去,並鬆開了手。

  傾風看著這劍,心口又是鈍痛,一把接過,確認了方向,義無反顧地朝著劍閣奔去。

  白澤禁錮被除,天上的雨勢漸漸收束,詭譎的風雲照舊密布長空。

  前往劍閣峰頂的五百多層台階上,此刻站了近百名從妖境調遣來的妖,其中還有十多位是大妖。

  妖將們依序站在石階之上,護守著巍峨的劍閣。

  那古舊的建築籠罩在煙雨中,暗色的樓閣若隱若現。

  見有人執劍闖入眼簾,全神戒備的妖將們陡然一驚,等光色將那人的輪廓描繪清楚,氣氛又迅速變得鬆快。

  有人發笑,也有人輕蔑,譏誚的話語從高處往下傳遞:「真有人敢來?我當刑妖司的弟子都已死絕了。」

  傾風放慢了步伐,摘下肩頭懸掛著的長串妖丹,一把捏碎,手中繼焰直指地面,踩著寬敞的石階一級級向上。

  上方的妖將看著她虛浮的腳步,生怕她中途自己摔滾下去,甚至不屑於出手,抱著胸哄笑道:「還是個站都站不穩的小姑娘。那幫長鬍子的糟老頭兒怎好意裝縮頭王八躲在你身後?」

  「你來這裡找爺爺們是想做什麼?歸順我妖族嗎?早了些,還不到這章程。」

  「喂,黃毛丫頭,見你尚有兩分血性,允你報上名來!屆時給你留個全屍!」

  妖力在傾風手中緩緩凝結,隨著她走動,在她身後拖出一條迤邐的光道。

  她低垂著頭,艱難地往上攀爬,彷彿是棵一推就倒的無根之木。

  待她靠近,眾妖還是正了正神色。一妖將主動扛著寬刀上前阻攔。

  青年張開嘴,臉上的嘲弄之意尚且正濃,瞳孔中倒映著的身影竟如鬼魅般消失了,眼珠稍稍挪轉,還未重新尋到人,脖頸上先是一涼,再是一熱,腦袋便歪歪扭扭地朝邊上翻去了。

  他沒有轉頭,不過眨了下眼,卻看見了本該站在身後的同伴,以及眾人那唇角上翹、眼神驚駭,極不搭調的滑稽表情。

  有血噴灑到他的臉上,鮮紅的顏色蒙住了他的視野。不曾感受到溫熱,早已先被雨水沖涼。

  咕嚕嚕在地上滾了兩圈,眼中光芒寂滅之時,青年才意識到,自己已是死了。

  瞬息之間,妖將殞命。

  剩餘百來人勃然變色,倉皇間有人嘶吼出聲:

  「退——!」

  石階上血液飆濺,不過是眨眼片刻,又被從峰頂流下的雨水洗刷乾淨。

  傾風的劍刃上仍帶著一串血珠,此刻她身上的妖力比之上首大妖還要磅礴,腳下一蹬,身形再次拔起,如猛虎啖羊羔,洶洶而去。

  林花凋謝,滿地落紅,濃雲細雨,風盈滿樓。

  她暴烈的殺意,竟在此時此刻,壓過了百人之勢。

  那奪命之劍,裹著刺目的紅光,排山倒海地掀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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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6 02:12: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十九章 劍出山河(一百十九)

  「鏘」的一聲,覆在劍刃上的水珠被劍氣擊碎,成了一片銀白色的細潮。遠遠看去,猶如被炙灼的劍意蒸騰出的水氣。

  長劍大開大合地上挑斜劈,將堅硬的石階破開條一指寬的裂縫。傾風握劍的虎口處被反震到血肉模糊,身上也裂出多道傷痕。

  雨水中的暗紅已分不清都是誰的血,傾風逆行而上,只覺滿目都是魑魅魍魎,恨不能殺而後快。

  傾風滿腔悲愴,遍體發冷,在這冰窖般的山道上搏殺時,耳邊聽見一道肖似虛妄的聲音:「爾等區區人族,緣何敢染指我妖族的權柄?」

  祿折沖站在長階的頂端,冷漠晦暗地朝下望來,宛如在睥睨一隻盤伏的昆蟲,而他手中握著根逗弄的細棍,可以撩撥,也可以碾壓。

  他左手食指往上輕輕一勾,地底倏然躥出十多道鎖鏈,意圖纏住傾風的手腳。

  傾風旋身擰腰,鶻落躲閃,手上繼焰凶橫截殺過去,試圖將其擊落,從中分出一條生路。

  劍身與鏈條相撞,火星四起,後者竟全然不受外力影響,趨勢如舊,順勢要纏上她的手臂。

  傾風立刻抽劍後退,索性不再管那些亂舞的鏈條,憑借出神入化的輕功,繼續朝著上首的祿折沖殺去。

  後方鎖鏈猛地拉長,傾風身上戾氣愈重,那鏈條的威能便越發暴漲。

  傾風觀出其中門道,但毫無退縮之意。本就是塊破碎的青瓦,分崩前能削下凶手的半條命來,為陳冀與這世道的蒼涼祭酒,也算不虛此行。

  只是踏上劍閣的路不知為何那麼長。

  她踩著血泊不住往上,不過只剩百餘步,可每走一步,就有數十道寒芒交錯著落下。

  連此間的風雨都站在高處的那頭,吹打著要將她逼退。

  傾風抬首仰望,參天的山峰與翻捲的烏雲宛若要傾塌而下,她手中只有孤劍一把,挽不了那天傾的頹勢。

  直到繼焰的劍身被鎖鏈纏住,掙脫開去,她的血勇之路也走了盡頭。

  她身形搖搖一晃,僅剎那的功夫,那些鐵鏈便捆住了她的手腳、腰身、脊背,將她往地面勒緊。

  傾風兩手一撐,膝蓋幾要頂碎,才保持住了半跪在地,沒被壓到地上。固執地抬起頭,睜著血紅的眼怒視上方憧憧的黑影。

  「你就是傳說中的陳傾風?我倒是第一次親眼見你。」

  祿折沖的上方是自少元山透過來的霞光,那道清越的光線與此間的暝色格格不入,周身縈繞著淡淡的煙波,叫他身形輪廓之外有層混濁的淺光,面容卻昏沉模糊。好似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修羅。

  「陳冀能一劍破我陣法,看來比之當年又有精進,可惜是白費功夫。人族國運折損大半,白澤修為跌落,身隕已是定數。他搭上自己一條性命,不過是解白澤一時片刻。偏你還要來此為他報仇,現下無人能來救你了。」

  他狀似遺憾地搖了搖頭:「我真是不懂你們人族,總做無謂之爭。連同擇選出的劍主,也是一身愚魯,只懂輕狂莽撞。我不過是想要白澤的氣運,你們卻接二連三地前來送死,自行解我心頭之患。你既願意為我妖族的大業獻上一身血肉,我該予你一句讚賞——年輕人,你的劍法不錯,可惜命短了些。」

  傾風胸口氣血翻湧,五指按在粗糙的石板上,指尖收攏,在地上留下道道血痕。

  喉頭翻滾,湧出一口血,染紅了她的下半邊臉。

  血液沾上衣襟,被水漬暈開。

  微弱的呼吸自鼻息中傳來,胸膛一起一伏間,陳冀安靜地躺在地上。

  先生將蜉蝣的屍骨塞進陳冀的手心,掰著他的手指讓他握緊,隨即盤坐在地,緊闔雙目。

  一身殘餘的修為用以調取蜉蝣逆轉的神通,如今已確確實實是日暮西山。不過是拼著最後一絲氣力,才牽住一絲神智不散。

  於人世修行數百年,盡其心血,可惜未成一事,心有餘憾。

  不知他離去之後,這些勞碌之人,如何渡其險灘。

  意識將要抽離天地,陷入無盡深寂。混沌之際,一股暖流自經脈中淌過,止住他漸冷的身軀,將他從迷離的邊界生生拉了回來。

  白澤放在膝上的手指動了動,青白的皮膚上復又添出一絲血色,良久之後,眼皮輕顫著掀開,略帶恍惚地看向前方。

  林別敘寬袖上的水漬滴滴噠噠地往下落,站定在他身前,低聲喚道:「先生。」

  白澤眼神清明了些,垂眸看向自己伸展的手。

  人境的國運被抽調至妖境之後,林別敘的修為應勢登興。而今又被他轉回到自己身上。

  白澤抬起頭,喉間乾澀,問:「別敘,你想明白了嗎?」

  林別敘沒答,只是返身走到門外,立於長廊之下,注視著遠處劍閣上的寒光,心不在焉地道:「沒什麼想不想明白的,先生曾經救我,刑妖司又庇佑我多年,縱我不算磊落之人,亦不屑趁人之危。今日還報先生一恩,算作兩清,往後那些麻煩事,還是繼續交由先生做吧。」

  他頓了頓,咬字有些用力,生硬地道:「反正她不聽我的,總要在刀尖上打滾。她要是死了,我是決計,不會再救她了。」

  白澤艱難站起身,說:「那我去。」

  林別敘回頭:「……?」

  劍台上的那柄古劍一直在不住震顫,連帶著用以封印的鐵索也躁動起來。

  祿折沖用陣法困鎖白澤時,

  它沒動靜。

  白澤將要隕落道消時,

  它沒動靜。

  而今傾風被他壓在長階之上,這屢來自山河劍的劍意,竟跟著蠢蠢欲動起來。

  不知是否是少元山近在咫尺,才叫這劍意的感知更為真切,祿折沖稍動殺念,它的響應便要激烈兩分。

  目睹這一幕的妖將們噤若寒蟬,不敢細看。心中百味雜陳、思緒翻騰,難以釐清。退到面無表情的祿折沖身側,勉強收斂了心中殺意。

  「你且問你一句,陳傾風。你以為能成劍主,是要劍術卓絕,架海擎天嗎?」

  祿折沖居高臨下地看著傾風。

  「你以為一個劍主,能單憑一把劍扭轉乾坤嗎?能活死人肉白骨嗎?能救這世上無數流離孤苦的百姓嗎?能叫月無盈缺,草無枯槁嗎?」

  祿折沖踩著水面往前走了兩步,諷刺道:「我早不信什麼天道了,這世上最無常的便是所謂天道。而劍主,就是天道的陰詭之一。滄海橫流,說是天道。世道昏昧,說是天道。人情離散,說是天道。萬姓塗炭,說是天道。因為天道,就要不爭、不搶、不怨,呵呵,憑什麼?!」

  「我妖境探索劍主三百餘年,無一所得,終了還是倚靠自己,方得一夕安生!天道想要殺我們,我們偏不任其宰割!我等非要在那險惡之地,搏出一番天來!」

  祿折沖傲岸輕蔑地控訴、宣告,眼皮下壓著,遮不住眸中陰鷙的冷光。

  「你以為被白澤選為劍主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你以為自己真能拔出社稷山河劍?天下大得很,你算什麼東西?連低頭也學不會!就算真成了劍主,這世上多的是你萬般圖求,卻做不到的事情!」

  他說著拂袖一甩,傾風身上的鎖鏈再次收緊,深深勒進她的肉裡,將要折斷她的骨頭。

  畢竟不是鐵鑄的骨架,傾風嘴裡咬出了血,還是只能趴伏到地上。竭力抬起頭,也再看不見祿折沖的臉。

  祿折沖見狀大喜,歡笑出聲。

  「你這樣的毛頭小兒,豈能懂我們這些,未受天道垂憐,僅靠雙拳兩腿,屹立於世的狂徒!你在我面前,甚至不配跪著!」

  他想看傾風乞饒,想看傾風卑怯,想叫她失魂落魄,在自己面前痛哭一場。

  然而傾風的肩膀抖了抖,反發出幾聲笑,笑得身上洩了力氣,咳出一地的血來,還在用她蔑棄的眼神,表達著她尖銳的嘲弄。

  祿折沖看著她,眼裡是濃勃的憤怒,問:「你笑什麼?」

  「我笑你這人可笑啊。」傾風說話的聲音很輕,可字字句句都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你這人,只有滿嘴的荒唐,跟一身私利的怨恨。妖境數百年生息回春,難道靠的是你?我呸!是妖境萬萬百姓,代代在生死邊緣的苦難求存。你不受天道垂青?哈哈!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令之下可使滿城覆滅,配叫自己亡命之徒?你不屑天道,又記恨人境的安定。於是便戕殺掠奪,無一不作。你是不是以為,妖境能有今日,全仰賴你的強盛?沒有你,妖境早已危亡?」

  祿折沖的臉色隨她話語黑沉下來,手掌再次往下一壓,加重鎖鏈的力度。

  傾風弓起背,妄圖對抗那千萬斤重的桎梏。

  她可以死,但要是死在這樣的人手下,她才是真覺得不甘心。

  「我比你好,我起碼知道,我能活到今日,即便不是依靠天道偏愛,也不僅是自己的雙拳兩腿。」

  傾風兩手死死攀著地面,鮮血淋漓地往上爬。居然真帶著滿身鎖鏈,朝前行進了一步。

  林間傳來窸窣的響動,方才一陣亂鬥,誰也沒有察覺周圍藏了人。

  狐狸再看不下去,從一棵樹後跑出來,帶著哭腔叫道:「陳傾風!你別動了!」

  傾風耳朵裡沖了血,全然聽不見狐狸的呼喊。兩條纖細的手臂撐在地上,連根乾枯易折的竹竿也比不上,肌肉劇烈抽搐著,借著筋脈中未散的妖力,顫顫巍巍地要支起上身。

  妖力的反噬也千百倍地加諸到傾風身上,狐狸只怕自己多眨一下眼,面前的人就要被妖力割的支離破碎了。

  狐狸咬咬牙,又往前追了一段,喊道:「陳傾風,把你的三相鏡給我!」

  上方的妖將暫時不敢攔殺傾風,怕引動劍意,卻是敢殺狐狸的。當下就有兩人急速俯衝下來。

  狐狸的膽子不算大,可是向來惜命,不似傾風這般,有種今天借了明天還的灑脫。可是白澤臨終前將氣運傳給了他,他不能坐視不管。

  心下一緊,索性豁出命去,不退反進,兩手掐訣,用此前曾留在三相鏡上的妖力,驅動起法寶,將羅盤從傾風腰後召了過來。

  他抓到三相鏡,立即將血塗在背面,叱了一聲,又把羅盤朝傾風扔了回去。

  三相鏡上白澤的威能溢出,雖與龍脈的妖力相比僅顯微末,可也替傾風擋住了些許壓力,傾風的手得以往上抬了幾分。

  狐狸頭也不回,朝著山下奔逃而去,一面哭著放聲喊:「陳傾風!陳傾風!你快執劍啊!給先生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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