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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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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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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6 00:29:4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章 劍出山河(一百)

  傾風仰起頭,恰好瞥見陳冀離開背影,想起什麼,說:「等我一下。」

  她把扇子一合,塞進自己腰間,朝著山上大步衝去。

  柳隨月等人都是特來陪她,哪裡閒得住,叫叫嚷嚷地跟了上去。

  見她奔跑的方向,既不是要回家,也不是要去大殿,還不明所以,直到七拐八繞的,進了一條僻靜的小道。

  那尊殊形詭狀的岩石依舊橫檔在山道中間,靠近泥地的部分被人草草清理過,又被潮濕的水氣氤氳,長出一層新的苔蘚。

  傾風仰起頭,找到上方被刀鋒刮磨過的一處痕跡,抽出繼焰,在諸多交錯的凌亂線條中刻上自己的名字。

  劍尖與巨石碰撞,發出一陣響徹九霄的尖鳴,一陣山風穿過間隙而來,將石塊上虛浮的飛塵抹去,待灰沙飄揚散盡,露出底下深刻的字跡。

  她寫得粗野狂放,一筆一劃極為凌厲。除卻自己的大名,再上頭還添了「陳冀」兩字,比別處都更入石三分,似能亙古永存。

  其餘幾人見狀也想跟上。

  柳隨月最先試了試。她自認一身蠻力,長劍也是借的傾風的寶器,可費了半天功夫,只在那石面上留下一條淺淺的白痕,用手一擦就幾不可見,氣得她破口大罵,推脫說是握的姿勢不對使不上勁,遭到邊上張虛游無情哄笑。

  柳望松的功力倒是扎實些,順利寫上了名字,可看一眼二人差距,心下還是幽幽一嘆,決意下次回來慢慢雕刻。

  張虛游乾脆不費這力氣,仰著頭在石頭上找自己熟知的名字,果然見到了他師父年輕時留下的筆跡,像拿到了對方錯處,得意嘲諷道:「字好醜,他哪來的臉面說我?」

  傾風將劍擦拭乾淨,招手道:「走了走了!」

  待幾人下來時,馬車已經到了。

  謝絕塵與袁明坐在前方的車轅上,路邊堆疊著的那些禮品已被搬進車廂。季酌泉的臉從掀開的窗簾後探出來,一手搭著窗戶,一手拿著糕點,朝幾人點頭示意。

  傾風爬上車時,順手搭了下袁明的肩,說:「你怎麼也來了?我可沒多餘的錢能請你。」

  袁明偏著頭讓開位置,說:「謝絕塵付了銀子。」

  謝絕塵抖抖韁繩,拆穿他的謊言:「一文不值。」

  傾風笑說:「怎麼還罵人呢?」

  車輪滾滾向前,留下兩行轍印。

  後方的險峻青山一路排開,迤邐蜿蜒,氣勢磅礴。晴空上薄雲飛鳥如繪,啼鳴高飛。

  一片輕快笑聲中,車馬駛過上京,往嶄新的地界而去。

  謝絕塵不大認路,袁明倒是常出門,可離開京城一百里,也認不得城鎮,只辨個東西南北。

  眾人不急時間,氣定神閒,迎著駘蕩東風,只管朝著南面的方向奔去。

  行了得有三五日,因不停往邊界的方向靠,目能所及的區域人煙稀少,村落荒疏。

  從地圖上看,沿著這條環山的土路再翻幾座山,該能在晌午後抵達一座小城,南來北往的過客大多會在此地吃個飯、落個腳。

  眾人起初以為走錯了道,可遠近只有這一條路,越往前越是冷清,莫說炊煙,連樹木也成片蕭瑟下去。

  再往前,路上了無人跡,宛若誤入了什麼廢舊的鬼城。

  天空蒙著一層茫茫的迷霧,遮天蔽日。渾濁的光色叫視野中的每一處景致都如同布上了淺淡的塵灰,彷彿剛從哪個時間長河裡打撈出來,尚不及自然風雨的清洗,就那麼急匆匆地擺上台面。

  ——儼然是一個極為強大的妖域,甚至步入時連林別敘都未能察覺。

  總是提心吊膽地猜測妖族要如何出手,真等事到臨頭,管是什麼大妖,反驟然踏實下來。

  前幾日的鬆弛氛圍一掃而去,談天的聲音也少了。馬車放緩了速度,在道路走到盡頭後,對著廣闊的平地,漫無目的地向前。

  一條路越走越是沒有窮盡,暖風從曠野的天際捲地而來,帶著空蕩的迴響。

  在行至一棵枯死的老木前時,車輛還是停了下來。

  傾風立即問:「怎麼了?」

  謝絕塵遙望著四面,警惕地道:「沒聲了。」

  傾風從小窗朝外張望,嘴裡啃著蔬果,口齒不清地道:「再往前看看。」

  謝絕塵勒了勒韁繩,不算太用力。那馬後蹄不住在地上空踏,刨出一層土沙,嘶叫著不想上前。他就說:「馬不肯走了。」

  傾風遺憾道:「唉,終究得靠我這雙腿。」

  幾人相繼從車上跳下來。傾風將果核一丟,舒展久坐的筋骨,前後都看了一圈,狐疑道:「怎麼有點像我界南的光景?」

  無人搭話。

  過了幾息,柳望松才說:「此地離你界南還有十萬八千里。」

  傾風蹲下身抓了把沙子,手指摩挲著檢查土質,任由沙礫從指縫間流盡,拍拍手站起身道:「所以才覺得奇怪。這附近哪裡出過這麼大片的荒地?」

  柳望松不知該接什麼好了,畢竟他從沒去過界南。

  林別敘側過身,鼻翼翕動,聞了聞風中的味道,說:「氣息好生駁雜。」

  柳望松心中直道見了鬼,握著長笛的手心不住冒汗,有幾分難掩的忐忑不安。

  但見眾人神情雖有戒備,卻各個鎮定,便也強裝著一副不以為意的態度。生平第一次後悔沒將柳隨月帶出來。

  那聒噪的金蟾要是在,此刻早該哇哇亂叫起來,替他問出心中所想,而不是只能讓他自己硬著頭皮發問:「什麼氣息?」

  林別敘朝他安撫地一笑,打開手中折扇,緩緩道:「說不清楚。各種妖的氣息都有一點。不過最重的,該是玄冥的妖力。」

  柳望松等了等,還是等不到人開口,小心翼翼觀察起同伴的動作。

  袁明正忙著將一些輕便而必要的行囊從馬車上搬下來。

  季酌泉抱著劍,百無聊賴地圍著那株古木查探。

  謝絕塵溫柔撫摸著躁動的馬匹,時不時轉頭對著他跟林別敘看。

  傾風大抵壓根兒沒注意他們說話,一溜煙跑到前方的一塊石頭上,站在上面眺望遠方。

  柳望松:「……」

  冤孽啊。今日什麼話都得靠他來搭了是不是?

  柳望松生硬地道:「玄冥?」

  幾人每一句對話中間都要隔著好半晌的空隙,聽著格外古怪。

  林別敘已準備朝著傾風過去,聞言再次頓足,笑說:「此地許是玄冥的妖域。莫慌。」

  他們幾人,看著好似年輕不牢靠,真到要頂事的時候了,便是妖王在,也能擋一擋。

  就是柳望松,別的不說,逃跑的功力當屬兩境一流。青鳥的流光幾人能追上?他有哪裡需要害怕的。

  柳望松喉結滾了滾,被他看穿心中塊壘,面上浮出些許窘迫,正要說話,傾風手裡舉著個什麼東西跑了回來。

  她好像到哪兒都跟回家了一樣,從容安逸,少受外界紛擾,就是緊繃著張臉,亦是意氣風發的。

  她將東西在手上一拋,遠遠朝袁明擲了過去,說:「我剛在那邊撿的。這是個什麼?不像石頭,但比石頭還硬,我用劍都沒劈開。」

  眾人都靠過去查看。

  那是一塊掌心大小,半指寬厚,外形不規則的黑色硬塊。放在日光下照射,隱約有點透明,其中閃流過一抹深綠的光。

  謝絕塵新奇說:「沒有見過。難道是妖域裡的遺留物?」

  季酌泉:「不知道。」

  「這裡也有。」

  幾人尚在觀察,傾風已經蹲下身,又從土裡挖出一塊。將表面的沙子吹乾淨,熟稔地往袖口塞。還低著頭搜尋附近是否有別的殘留。

  季酌泉看她忙碌的動作,忘了思緒,驚訝道:「你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管它是什麼,先攢起來。」傾風說得理所當然,「它可以沒有用,但是有用的時候我不能沒有。」

  袁明對她這豪放的性格很是欣賞,一臉受教地點了點頭,又奇怪她為何覺悟如此高深,卻又是如此貧窮。

  傾風撿了兩塊新的,在手裡敲擊著走過來,問:「看出門道了嗎?大師兄。」

  「髒不髒?」林別敘用扇子輕敲了下她手腕,將她要湊到自己跟前來的手按了下去,「我沒認錯的話,這是玄龜退下來的殼。」

  「王八殼啊?」傾風沒放棄,追問道,「值錢嗎?」

  林別敘說:「稀少是稀少,可是沒人要啊。除卻材質堅硬,尚留有一點妖力,沒別的用處了。或許還會將玄龜引過來。」

  傾風遺憾嘆了口氣,仍是存放起來,說:「一定是因為還沒有能掌眼的人。我再等等。」

  林別敘欽佩地說:「我曾聽聞『雁過拔毛』,卻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傾風沒理會他的奚落,只可惜了柳隨月不在,不然對方撿的不定比她還多。

  傾風過去將車解下來,牽著馬走到枯樹旁,留了點草料跟水,說:「走吧,天都快黑了,留在原地總不是辦法。我剛才看見前面有一間舊宅,不知裡頭住的什麼妖怪,過去會會。」

  這地界落日的時間都似乎比別處的要早,也可能是他們迷路後亂了心神,不覺光陰轉逝,只是耽誤一陣,天色已近黃昏。

  渾圓的落日懸在天幕上,將原本被朦朧雲靄遮蔽的黯黯景色也照了出來。

  鋪天蓋地的一片紅光,幾道長影搖搖晃晃,終於在光色徹底從天際退下去前,抵達那間孤零零坐落於荒野的舊宅。

  這樓房本該是間客棧,搭建兩層,頂上掛著塊傾斜的木質招牌,看不清題字。

  門前的一條街道因久無人至,重新被黃沙覆蓋。客棧也極為破敗,二層的窗柩已然脫落,正面的木門開了一扇合了一扇,摩擦間不停「嘎吱」作響,好似大點的一陣風就能將它掰下來。

  但裡頭點上了一盞燈,如豆的火光從蛛網密布的縫隙裡透出來,分明是有人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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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零一章 劍出山河(一百零一)

  這妖域裡,天空厚重得似披著數層輕紗帷幕,日光浸不過來,入夜後的月色同是幽黑慘淡。

  那燭光猶如一點螢火,絲絲縷縷地從空屋深處流出,映照著落敗的廳堂。

  屋內的家具早已損毀,部分被暴力拆卸成了長短不一的碎木板,堆疊在牆角。部分仍頑強地挺立在原地,殘痕記錄著在此地發生過的刀光劍影。

  僅有的一套完好桌椅擺在通往二樓的階梯旁。那環形的木階上被踩出了幾個坑洞,扶手一側被人一掌拍斷,另一側也是搖搖欲墜。

  一個長髮半灑的男人正坐在火光下磨劍。

  他衣衫襤褸,滿身髒污。頭髮黑白間雜,脊背彎得似挺不起來,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瘦骨嶙峋,側對著大門,看不清面容。

  見著幾人進來,頭也不抬,只嗓音粗啞地警告了句:「滾回去。」

  幾人站著沒動,謹慎打量著周遭的細節。

  鋪著青石的地面上有許多未拖洗乾淨的血漬,因累年沉積,已經發黑,倒是聞不見什麼腥味,可在這明暗不定的環境裡顯得尤為陰森,裝飾得此地更像一個魔窟。

  傾風走上前,將長劍往地上一杵,率先開口道:「來都來了,斷沒有直接滾回去的道理。不如閣下幫忙指個路?」

  老漢磨劍的動作不停,至今連道餘光也不曾斜來,對幾人的造訪顯然並不歡迎。可或許是此地實在太過無聊,沒幾個可以搭話的人,所以還是散漫回了她一句:「指什麼路?」

  傾風聽著那「欻欻」的劍聲,不動聲色地又走近一步。看著對方指骨上的黑色老繭,以及劍身反出的凜冽寒光,確認再三,證實他真是個人族,且手上拿著的是把不世出的寶劍。

  暗暗心驚的同時,猜測他是鎮守此地入口的門奴。否則不會在荒蕪的妖域裡,獨自一人挑著孤燈。

  傾風摸不清他實力,對這妖域更是一無所知。對方不先發難,她也就和顏悅色地應對,看誰會先忍不住撕破臉皮。當即扯起嘴角,露出一個笑,抱拳道:「自然是來找此地妖主。閣下能否幫忙引薦?」

  男人慢吞吞地問:「找他們做什麼?」

  傾風聲調高揚,帶上殷殷的崇仰:「自然是有事相求。如此厲害的大妖,生平罕見。若是蒙其恩澤,厚吾之身,定感念其泰山厚意,情願受其驅策,無有不從。」

  老者輕笑一聲,聲音含混,一半悶在胸口,聽不出是什麼意味。隨即抬起長劍,順著下斜的劍身倒下一杯水,沖去上面的污痕,說:「你們是從人境來,又是人族,還有幾位看著是已領悟遺澤的修士,該是刑妖司的弟子吧?來此地與大妖私相授受,還要做其牛馬,不怕叫人察覺,被處以極刑嗎?」

  林別敘搖開扇子,面不改色地接上一句:「有道是,『川澤納污,所以成其深;山岳藏疾,所以就其大。』,成大事者,何必拘泥於什麼出身來歷、光明磊落?只看今後如何作為。目下相求於妖,來日造福於民,還是問心無愧。」

  傾風回頭讚許地看他一眼,暗道這人果然是說的比唱的好聽,無恥得理直氣壯,扮個人奸都比她這假模假樣的把式像上五分。

  自己要不是知他底細,都想一劍順手劈了他。

  老者又是一聲笑,削瘦的肩膀跟著顫了下,拿起一旁的白布,仔細擦拭劍身上的水漬,改了話鋒,問:「為你們指路,你們拿什麼來換?」

  傾風本來想把剛撿的王八殼扔過去的,轉念一想,又覺得能好好套話的機會少有,再陪他演演戲也不算耽誤,於是已經摸到腰間的手收了回來,虛搭在劍柄上,說:「我可以給你我這把劍。」

  這老頭兒很是古怪,聞言不說來查驗她這劍是什麼品相,倒是直接給她指了路:

  「你出了門,繼續往北面去,看見一棵百圍大的古樹,邊上該有一間能住宿的驛站。」

  「若是外頭沒有掛燈,你就走,不要回頭。若是外頭掛了燈,你就進去,往中間的主桌上放兩枚大錢。」

  喲,還想坑她兩枚大錢?

  傾風笑意吟吟地問:「然後呢?」

  老者毫無起伏地說:「進了妖域,就得守妖域的規矩。每個留在這裡的人,都要答應妖主的一件事。第二日天亮,你們若是能活著走出來,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傾風已分不清他是不是也在說鬼話,但這番故弄玄虛的把戲,她在狐狸身上見識過太多次。

  凡是在背後整那麼多羅裡吧嗦的規矩的,五成是噱頭,還有五成是殺機。

  讓她來編,她隨口能編得比這老頭兒縝密許多,哪像方才這樣,既不神秘,也不玄妙。

  傾風提起了劍,握在手裡,見他反正不說正經話,懶得與他周旋,道:「我怕我要的東西,他們給不起。」

  老頭兒哼笑出聲,終於捨得轉過頭來,因過於干瘦,面部輪廓看著極為鋒利,五官、下頜處的線條,都似俐落勾描出來的。一雙眼睛半闔,臉上疲態難掩,眸光卻極為清亮,眼白亦不似他年紀那般渾黃,

  他睜了睜眼,想看看是哪個狂悖之徒敢如此大言不慚。

  提著剛磨好的劍站起身來,問:「你要什麼?」

  傾風隔著綢布,用拇指頂開劍鞘,目光澄淨明亮,展顏歡笑,一字一句卻說得凶煞狠厲:「我要他們的命!」

  老頭兒目光落在她身上,靜如止水,拇指按著劍柄上的花紋,許久沒有動作。

  傾風放完狠話,只等著他出招,也高深莫測地站著,對他的靜默有些不明就裡。

  二人詭異地僵持下來,將後方幾人看得滿頭霧水,不知要打還是不要打。

  正要按捺不住,映在牆上的燭火忽地一跳,二樓那扇破舊窗口裡猛地吹來一陣陰風,火光被壓到極致,室內驟黑下去。

  等火焰重新立起,客棧裡已多出一道行蹤鬼魅的黑影。

  林別敘後退兩步,其餘幾人迅速散開。

  他們察覺到了來敵的氣息,卻一時找不到對方的蹤跡,心中警鈴大作,正在四顧搜尋,那老頭兒的眼力竟是此他們更快。

  傾風的劍才出了一半,老頭的殺招已經襲向那不速之客。

  這一式出乎眾人預料。

  看著兩邊人打將起來,傾風迅速將劍合了回去,同林別敘一樣,挑了個角落位置觀戰,不參與二人的亂鬥。

  劍光在牆面上凌亂晃動,眾人循著光影望去,得以看清來人。

  這人沒帶武器,僅靠鋒銳的長甲與老頭兒纏鬥。

  傾風定睛一瞧,才發現還是個熟人——正是紀懷故家裡的那隻狐妖!

  喲,這是接她來了?

  可既然都是妖族的人,為何會彼此交惡?

  傾風不由生疑,重新猜測起這老頭兒的身份。

  難不成不是此地門奴?

  又擔心只是二人做戲,時刻防著他們忽然變轉劍招。

  這入神一看,傾風倏然變了臉色。

  老頭兒的手腳看著瘦如枯枝,比不過狐妖那尖刀似的利爪,可劍法技藝很是精絕,劍勢穩佔上風,招招壓制狐妖,還能游刃有餘地說笑:「小畜生,一個人也敢來?」

  他劍與劍出得太快、太密,有著堪比狂風驟雨的氣魄,旁觀者妄圖追及,都覺得眼花繚亂。

  傾風起初還沒看出內裡,待順著對方的劍鋒細細一比劃,將其招式拆解開來,才驚然發覺有點像是他們陳氏的劍法。

  陳氏的劍術頗有點集眾家之所長的味道。聽聞各代風格皆有不同。

  有的靈巧,有的穩重。有的走劈山破海之道,也有的走和風化雨之風。

  同樣的招式在不同人的手裡,甚至能有天與地的迥異。

  陳冀性情堅毅,不屈不折,慣常使鋒銳無匹的劍勢。傾風跟著他學,沒個別的參考,自然也是走大開大合的路數。因此未能第一時間察覺。

  待破除迷障,再看那老頭的身形,來去攻防,步法騰挪,皆是他們陳氏正統,功力與感悟甚至不比陳冀遜色。

  傾風一瞬間心如擂鼓,血液發熱,持劍上前,壓著喉嚨喝問一聲:「你是誰?」

  老頭兒沒作理會。

  窗口再次有人闖入,正門處也衝進一道黑影。

  大門那扇半開的木板被徹底卸了下來,轟然倒地,夜風帶著股黃沙的味道,猛地灌入。

  老者分出一絲心神,新奇道:「怎麼今日大半個耗子窩都出來了?聞著了什麼味兒?」

  他瞥向傾風等人,笑說:「就沖這幾個沒長高的娃娃?」

  傾風心頭大震,顧不上那幾個夜襲的宵小,死死盯住老者,怕他又忽視自己,聲音高得近乎發顫,問道:「請問先生是誰?為何會被困在此地?您認識我陳家人?」

  老者一劍揮開狐妖,才懶懶回她一句:「陳家人?陳氏的蜉蝣都絕代了,你算哪門子陳家人?你們這幾個人奸,玩兒得倒是挺花。」

  傾風快被哽出血來,百口莫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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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零二章 劍出山河(一百零二)

  傾風還沒想好用哪句話來替自己開脫,邊上那鏗鏗鏘鏘的惱人打鬥聲頻繁切斷她的思緒。

  老頭兒甩開狐妖,足尖踩在一旁的立柱上,進如浮雲,飛身躍上二樓,與那新來的妖族鬥到一起。

  樓上年久失修的木板因二人踩踏,簌簌落下一層木屑,漫天都是嗆人的灰塵。

  屋內盡是自回廊上傳來的「咯吱」聲響,連同腳步聲都彷彿帶上了回音。老頭兒亦不想跟他在這肖似冰面的脆弱地板上比鬥,兩劍將人掀了下來。

  狐妖覷準時機,與那新來的小妖前後合圍。

  老頭兒一把劍挑前刺後,如輕鴻戲皂雕,更無閒暇聽她細說。

  另外兩隻小妖被季酌泉等人在門口給攔住了。

  本來幾人是在旁觀,聽到傾風叫破老者功法,猜可能是自己人,姑且先幫把手。

  傾風本就心煩意亂,那幾個小妖還蒼蠅似地在她耳邊聒噪不堪,讓她看著哪哪兒都不舒服。將劍上綢布解開,繞著左臂纏了幾圈,打結繫上,就要去找他們晦氣。

  劍凝清光,在抽出劍鞘時一閃而過。鋒芒頃刻收斂,重新隱沒在黑暗之中。

  傾風五指緊握,手腕轉了一圈,欲出手前停了一瞬,忽而奇怪道:「男狐狸精,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來?你那野狗熊一樣魁梧的兄弟呢?」

  狐妖抽身而退,想起上次王府一役的折辱,惡狠狠地瞪向傾風,決定新仇舊恨一並報了,背部深深弓起,猛獸般朝她撲了過來。

  傾風對妖力極為敏感,那狐妖尚未近身,她便感覺有什麼東西灑在了自己身上,激得她鼻頭發澀,低頭打了個噴嚏。

  燭火太幽暗,萬物只能看個輪廓,傾風也不知道落下來的是個什麼東西。像是粉末,也或許是從天花板上掉下來的蛛網。

  她用抓著劍鞘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頭,忙著清理灰塵,目光心神好似都不在對方身上。同時右手劍光電掣而去,如箭矢精準點上狐妖的長爪。

  繼焰的利刃與那鋼鐵般的尖爪相觸,對抗間迸發出一道隱微的火星,舉重若輕地將狐妖擊退出去。

  傾風鼻翼翕動,抬手擦了擦鼻尖,腳下步法繁復而撲朔,推得她身形輕盈靈動,似行雲流水,轉瞬換了個位置。笑道:「男狐狸精,還來?上次你就打不過我,這次也要自討沒趣?」

  她說得傲慢輕巧,出手是將看家本領都搬出來沖門面了的,把從林別敘那兒學來的腔調也用上了幾分,借著這狐妖裝腔作勢。

  說完便朝老頭兒那裡瞥了眼,想看看他的反應,豈料對方壓根兒沒注意到她。仰著頭在那破爛的屋頂上一陣瞧,譏誚道:「喲,大撲棱蛾子也來了。」

  一道嬌嗔的笑聲在半空響了起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嬌柔回道:「先生想必是記性不好,至今還未記住奴家姓名。」

  那聲音像掐著一根纖細脆嫩的綠枝,柔得像水,卻又矯揉做作,不過一句話而已,前後音調一波三折。

  用來唱小曲兒估計是種享受,可這麼用來說話,就讓人很想把她舌頭捋平。

  傾風飛速瞅了眼林別敘。

  方才還道他說的比唱的好聽。

  一炷香沒過,真把唱的給念出來了。

  傾風鼻腔發酸,感覺又有鬆散的細粉撲在自己身上,才反應過來,叫道:「好你個撲棱蛾子!是你吧!」

  她對著半空舉劍就劈,劍光所過之處隱約漾開一道光暈,卻與那妖錯身而過,沒能擊中,餘勁落在二樓的回廊扶手上。

  飽受摧殘的木板在這最後一道外力下,「嘩啦啦」掉了下來。

  對面的老頭兒罵道:「收著點!顯得你能!把我這房子打塌了,你讓我風餐露宿去?」

  傾風:「……」這老頭兒怎麼回事!

  「百幻蝶。」林別敘仰起頭,目光追著虛空中的某處移動,淡聲道,「是位成名已久的大妖。我尚在妖境時就已聽過她的聲名。」

  女人笑道:「小哥也是從妖境來的?模樣長得好生俊俏,不如與我回去,由我好好疼你。」

  林別敘將扇子往前一揮,把她故意灑下來的粉塵吹拂出去,隨即皺了皺眉,偏頭避開什麼東西,閃身躲到傾風身後,說:「聽聞百幻蝶剛悟道時,本音嘶啞,細若蚊聲,還因此在妖境鬧出過幾個笑話。最是怕火。傾風,不如放把火,直接將她燒了。」

  女人聲音冷下來,嗓音立馬變得尖細:「我最討厭別人說我以前的事!」

  林別敘一手按在傾風肩上,轉過她的身體,幫她校準方向。因與她靠得太近,說話時的鼻息都噴在傾風耳邊,吹得她右耳發熱。

  「百幻蝶自海中化形,最善幻術,卻也最怕水洗。若是發場大水,便能輕易破除她的妖域。脊背、四肢、脖頸以上,都有外殼遮擋,弱點只在腰腹。身法遲鈍,雖長了對翅膀,可手腳笨拙,跑得不快。」

  老頭兒聽他講解,醍醐灌頂道:「原來如此,我說她怎麼跟個鐵桶似的,怎麼紮都穿不洞來。你這小子,懂得還挺多啊?」

  女人被他道破軟肋,失態怒罵道:「不識好歹!他說的什麼屁話,你也拿來當真?一個只敢躲在女人身後的沒用東西!這等雜碎,我現下就可一掌拍死他!」

  傾風品出不對味來,回過頭道:「你不是要替我擋刀嗎?怎麼光躲在我身後?」

  林別敘嘆道:「刀是可以替你擋,不過這蝴蝶精就算了罷。她想往我身上擦粉,拉我入她迷境。我才不想看她做了什麼夢。」

  說完抬手一指,傾風順著方向刺了過去,還是落空。

  看不見對方身影,打得很沒意思。

  有傾風在前面擋著,林別敘不將那女人的狠話放在眼裡,坦然自若地轉身,端端正正朝老頭行了個禮,溫聲恭敬道:「多謝前輩謬讚。觀前輩劍術造詣之精絕,想來便是多年前橫掃長空、馭劍如虹的陳氏少主,陳馭空陳先生。今朝相會多有誤解,晚輩有失禮節,向先生致歉。」

  謝絕塵等人聞言驚詫不已,亦是抽空與他問了聲好。

  老頭兒沒答,收拾完面前那隻小妖,過去將礙事的狐妖給牽了回來,免得傾風要與他周旋,還得幫著林別敘牽制百幻蝶。

  果然是他!

  傾風一直在側著耳朵偷聽,見那老頭兒不作反駁,便知林別敘猜中了七八。

  一時是翻湧而上的狂喜:陳冀的兄弟竟還活著,陳氏尚有族人倖存。那當年六萬大軍的下落,是否也終於要有水落石出的機會?

  一會兒又不合時宜地想,這人是不是有點瞧不起她?

  林別敘見傾風心神恍惚,唇角緊緊抿成一線,面上滿是倔強之色,想了想,開口道:「陳師叔,其實今夜還有半個故人……」

  「咳!」傾風猛咳一聲,喝斷了他的話。

  她還記掛著陳馭空先前那句「算哪門子陳家人」,心裡跟堵了塊疙瘩似的難受,要在他面前顯擺一下自己實力,讓他看看什麼叫後繼有人,再告訴他自己是誰。

  沒蜉蝣怎麼就不是陳家人了?

  天底下打得過她的屈指可數,難不成她還能給陳氏丟臉?

  陳馭空問:「什麼半個故人?」

  傾風憋了口氣,自晦暗的光色中捕捉到百幻蝶飛行時留下的一抹隱約彩光,想也不想,以堪比排山倒海的氣勢掃了過去。

  這次真叫她打中了。

  她這劍出得凌厲,是一種蠻不講理的強悍,雖不算迎頭重擊,但也難以阻擋。

  飛在半空的百幻蝶尖叫一聲,失去平衡,還沒來得及調整,被傾風抓到破綻再次一劍砸到牆上。

  整座破舊客棧隨之搖搖欲墜。

  陳馭空嚇了一跳,將狐妖的十根指甲斬斷了四根。

  傾風回頭,大聲吼道:「你有沒有看清我的劍!」

  「幹什麼!」陳馭空的房子快被打沒了,也吼道,「我眼神不好!有事說事!」

  傾風:「……」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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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零三章 劍出山河(一百零三)

  以前傾風有什麼劍招學不會,陳冀這沒耐心的就會說,他是在舞劍給瞎子看。今日傾風實打實體驗了番,卻是連以下犯上的心都有了。

  陳馭空催促道:「快些打,不將這些小嘍囉給收拾了,等這撲棱蛾子的粉末起了作用,有你們好受!」

  不過片刻,季酌泉跟袁明便各自拿下一妖。

  季酌泉並未出劍,只用劍鞘頂在對方胸骨,折斷了他的手腳,將人打暈在地。

  袁明同是廢去對方手足,再將其拋出屋外。

  陳馭空見他們優柔寡斷,不敢殺生,知是一群乳臭未乾的小牛犢子,尚做不到斬草除根,也未多說,只笑呵呵地誇讚了句:「幾個小娃,身手還算不錯。刑妖司這一輩,勉勉強強有些看頭。」

  傾風心道,你又看不見,談什麼看頭?

  陳馭空自己出招,是不留餘地的。他在此界與妖族相爭十五年,拼的盡是你死我活。干戈仇怨無從消解,更不必商談。

  傾風還想讓他留狐妖問幾句話,陳馭空手起劍落,對著正生怯回避的狐妖脖頸刺去,一擊斃命。

  血液飆濺開來,在牆上留下一道影子,那狐妖甚至發不出一聲痛呼,便撲倒在地。

  陳馭空高抬起手,輕抖劍身,將血珠甩落。

  「還有什麼後手?大粉蛾,你學那王八龜縮了幾年,今日忽然敢冒頭,不是只有這點本事吧?」

  那百幻蝶神出鬼沒,此時不知又飛到了何處。虛空中四面八方都是她滿含怨毒的聲音:「陳馭空,你殺我妖族子民無數,還連累我在這蠻荒之地同你虛耗十五年,待你天亡之期,我定將你抽筋拔骨,以告慰英靈!」

  類似的話,陳馭空耳朵幾要聽出繭來,不以為意道:「是你們自己要犯到我手上。我陳氏幾萬族人血灑邊地,我還沒替他們殺夠本,你瞎嚷嚷什麼?」

  百幻蝶尖嘯出聲,其聲淒厲,刺得人耳膜發疼。

  傾風單手捂住耳朵,聽二人短短對話,心下忽覺一陣悲涼,有種說不出的悵惘。

  地上的血還熱著,那蝴蝶精發了瘋似地在狹小客棧內低升盤旋,翅膀上撲棱出的粉塵覆在零零星星的血點上,將那抹鮮紅變得色彩參差,光怪陸離。

  爭鬥就是如此了,你進便是我退,我退便是千萬人退,哪裡還顧得上分辯誰好誰壞。敢有來犯者皆誅殺。

  然而這種已溯不及源頭的恩怨,廝殺至這等你死我亡的地步,究竟是在圖求什麼?

  林別敘突然抓住她手腕,靠在她耳邊說:「若是我告訴你,她灑下的這些粉塵價比黃金,你會不會覺得高興一點?」

  傾風垂首一看地面,可惜夜色冥冥,瞧不見那些金粉。又側身斜睨林別敘,與他短短對視一眼,將心頭那點沒用的愁思火速摁滅下去,一眨眼,跟著謔笑道:「這種禍賊,自然要趕緊活捉了她。嫌我人境蠻荒?不如帶你去否泰山看看?」

  陳馭空用手背抵著劍身一拭,沉聲道:「小娃兒都別動,縮牆角去安分蹲著,見著什麼別出手,免得誤傷自己人。此獠我來殺。」

  說罷沖著林別敘一抬下巴,問:「那邊那個小子,你是什麼來歷?我居然沒看出根腳。」

  林別敘只沖他笑笑,沒有作聲。

  屋內唯一的那點火光本快要滅了,此時忽然暴漲起來,火龍順著飛灑的粉塵向上燎燒,轉瞬沖至房頂,將眾人的臉龐映照得一片亮堂。

  陳馭空見那百幻蝶的妖術已開始施展,而傾風跟林別敘還跟聽不懂人話似的在原地乾杵著不動,頓時覺得這幫小年輕果然不靠譜。

  關鍵時刻總愛玩什麼年輕氣盛,帶著比天高的心,拖著比山沉的後腿,好叫人討厭。

  他面色一冷,語氣不善道:「你兩個,少在中間礙事!我的劍可不長眼。要與人打情罵俏,趕緊到邊上去!」

  傾風擋得住這百幻蝶的幻術侵擾,只是沒長一雙能夜視的眼,看對方的身影有些朦朧。

  等這蝴蝶精將遍灑的粉塵都浮動起來,妖力絲絲縷縷地牽回自己身上,還順道點了把照明的妖火,那原本隱匿的位置便如同青天白日裡的太陽,暴露得一清二楚。

  陳馭空是憑著直覺判斷,傾風卻是靠一雙眼睛直白地看。

  她見那髮鬚斑白的老漢一寸寸調整著劍尖方向,於曠亮中搜尋蝴蝶精的影蹤,動作僵直而遲笨,還覺得他礙事。

  又不好直白說自己能看見,叫那蝴蝶精生出警惕,對他使眼色多半也是無用,只能怪聲怪氣地說:「眼神不好的人才且退下,別往我劍上撞。」

  陳馭空在這荒涼之地孤身久了,寂寞時只能逗逗妖、遛遛蛾,乍一見到生人是有些欣喜的,也有耐心同他們玩鬧片刻,但絕容不得他們在生死關頭撒野,高聲呵斥道:「你這黃毛丫頭,少僥幸打中一劍就好高騖遠!這撲棱蛾子要是那麼好殺,十五年裡我早把她串成串兒綁房樑上撒料了!」

  說著朝她位置偏離一寸刺去一劍,想嚇嚇傾風,將她逼退。

  傾風餘光覷著百幻蝶所在,見那蝴蝶精毫無防備,趁著陳馭空分她心神,旋踵殺去。

  劍勢迅如雷霆,寒芒四射,帶著秋葉摧落的肅殺之意,直刺對方胸腹,打的也是一個先聲奪人。

  待蝴蝶精反應過來,想要躲閃,已是不及,只能弓起腰背,雙手交叉作擋,正面硬挨她這一劍。

  這是今日第二次被傾風擊中。蝴蝶精本不善戰,即便有著堅如磐石的外殼阻擋,還是抑制不住周身血氣的激蕩,在她劍氣絞殺中慘叫一聲,撞上身後高牆。

  那削瘦的身影直將牆面破開一個洞去,還未落地,又頑強地飛回來,扒在破敗的洞口,朝下方怒罵道:「小畜生!你怎麼看得見我!」

  陳馭空一雙眼睛用力眯著,終於從那凜凜的劍光中認出一絲故友的痕跡,驚疑道:「這劍,怎麼那麼眼熟?」

  傾風步步緊逼,殺氣震天。腳下輕踏,騰空躍起,劍光高射,如要上沖天去,直向斗牛。

  蝴蝶精迫於她的聲勢,只敢避其鋒芒,身形朝後一倒,退出客棧。

  傾風頭也不回地穿過破洞追了出去。

  季酌泉幾人正乖順地靠牆而站,見狀心生遲疑,互相使了個眼神,肩並著肩挪動到窗口位置,半蹲在地,小心探出半個腦袋朝外張望。

  慘淡月色下,他們依舊只能看見傾風一人的身影。

  因劍招武得太快,起落翻騰間與冷月星光融為一體,只能看出團團的重影。唯能從劍氣嘶鳴聲中旁敲側擊出二人當前的戰況。

  那鏘金鏗玉,音節響亮,似鐘鼓齊鳴,轟動四方,可見二人正在焦灼。

  陳馭空跳窗出來,執劍在一旁的空地上踱步,審視著傾風的招式,片刻後眉梢微動,眼中華光熠熠,拍手叫好:「不錯不錯,有摸到我陳氏劍術的精髓。你既走豪放激揚的流派,出劍不必拘束。」

  過了會兒,盤腿坐下,並指作劍,在空中劈砍,絮絮叨叨地說:「唉,哪個半吊子教的你,你這天賦分明更適合同我來學。出招果決,身姿敏捷,練得好了,化如游龍俊鶻,哪個小卒能纏得住你!嘖嘖,陳冀,不行了啊。」

  語氣熟稔親近,彷彿先前那個出聲喝罵的人不是他。

  傾風才發現,厚顏無恥竟然還是他們師門一脈相承的絕學,被陳馭空油頭滑腦的幾句戲言說得忍不住偏頭去看,這一出神,險些出了亂子。

  「看看嘛,看看。」陳馭空拍著大腿,煞有其事地說,「你的師父教得不行,白白浪費了你這傲人的天資,等我之後好好指點指點你,保管你能壓著這大撲棱蛾子猛打,讓她跪著叫你姑奶奶。」

  陳馭空這張嘴的殺傷力倒是眾生平等。百幻蝶也被他激得破罵:「陳馭空,你放什麼狗屁!」

  陳馭空吹鬍子瞪眼道:「此獠敢罵我!女娃,不要同她客氣,將她吊起來,每日抖兩抖,我與你五五分賬。」

  傾風:「……」

  傾風死咬著牙,才叫自己強忍住沒笑岔了氣,腰腹處肌肉緊繃,撐起劍上的力勁。心說這師叔可真是個冤孽,怎麼專門過來剋她?

  誰人打架邊上會跟個說書的先生?是不是還要給他一根撫尺,再端一壺清茶?

  傾風凝神,叫自己摒棄雜念,專心克敵。

  這百幻蝶不愧是成名妖境的大妖,縱然武學的路數不算精深,可一身防禦堪稱刀槍不入。不管傾風劍招如何綿密,聲勢如何狠絕,只管緊緊護住自己腰腹,避開要害,與傾風爭持。

  傾風還不解她為何不逃,出劍的感覺開始越發不對。

  一種微妙難尋的滯澀感從劍尖處傳了出來,似乎她的劍刃正在劈開一層輕紗薄霧似的迷障,風與劍刃背道而行,小心推擋著細長的劍身。

  陳馭空笑吟吟看了半晌,發覺異常,臉色驚變,失聲叫道:「住手!快住手!」

  箭在弦上,已不是想住手就能住手得了。

  傾風聽見他喊話,招式不過放慢了稍許,那蝴蝶精便立即糾纏上來,兩巴掌差點搧到她臉上。

  傾風退而作擋,對方卻不顧一切地襲殺上來,帶著無比的急切,以及要同歸於盡的瘋狂。

  傾風無法,只能被動順著她的招式作擋,連退數步,心下亦是來了火氣,從對方漏洞中刁鑽地挑出一劍。

  這一劍下去,天地間似有一層隱秘的帷幕被扯破了,眼前的景象扭曲撕裂開來,一道黑暗驟然被另一道黑暗所吞沒。耳邊餘下的最後一句,是蝴蝶精欣喜若狂的尖笑:

  「破了!陳馭空,你守了十五年的鏡花水月,終是破了!哈哈哈!」

  傾風心頭猛地一跳,帶著一種茫然至極的驚惶,劍光還未完全落下,眼前的月、路、人,已截然換了一幕。

  蝴蝶精不見了,只剩一個稚嫩小童站在她一寸之外,正彎腰抱起地上的藤球。

  傾風不及多想,急忙收勢,受內力反震,胸口傳來劇痛。劍光轉劈在藤球上,將其一分兩半,好在威力減弱了九成,沒有傷到稚童。

  藤球從小兒手中掉落,那孩子怔了怔,看著傾風彎腰咳血,被嚇得嚎啕大哭。

  不遠處的家長被哭聲驚動,嘴裡叫罵著走出來查看:「又吵什麼!天都黑了還不安分,再哭不要玩了,趕緊——」

  那潑辣的婦人擦著手拐過院牆,抬眼見傾風一臉恍惚地站在對面,聲音戛然而止,面上的幾分薄怒驟然轉變成了前所未有的驚愕,血色褪盡的同時,上前抱起兒子飛速撤逃,邊跑邊吼道:「來人了!來人了!!先生,快來看啊!城外來了個女人!」

  傾風被她叫得渾身一震,扣緊手中的長劍,打量著兩側齊整的屋舍。

  家家戶戶的房屋門前都點了一盞妖火,傾風緩緩轉過身,借著路邊的火光,看清遠處一塊青石上雕刻著的字樣。

  一字一句念出上面字跡:「玉、坤、城。」

  傾風心下大駭,加上剛才那陣內傷波及,胸腔內有如江海翻湧激蕩難平。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又狠狠咬了下嘴唇,分不清這是蝴蝶精的幻術,還是真的到了這座傳聞中的失落邊城。

  當年妖王親征,佔領界南三座邊城。玉坤城首當其沖。

  陳氏六萬多族人衝入城內,與百姓跟半座城池一同消失,至今不明蹤跡。

  難道是陷入在這座漂浮的妖域之中?!

  傾風在嘴裡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她舔舔嘴唇,不敢放鬆大意。看著因婦人叫喊而群聚過來的百姓,斜過劍身,橫檔在前,示意他們止步。

  城中百姓的衣衫皆是襤褸,過得比陳馭空要稍好一些,可也是一副物貧窮困的模樣。

  為首的男人約莫有五十多歲,雖是一身破衣,卻擋不住滿身的儒雅氣度。

  見傾風如驚飛鳥雀,全神戒備,抬手輕揮,叫身後人都退了一步,獨自拄著竹杖上前。

  傾風劍尖略微下壓,看著男人走近,與他四目相對。

  男人扯起唇角笑了笑,眸光溫和,表明自己並無惡意。先是端詳了傾風的五官,沒認出什麼熟人的影子,再是落在她手中長劍上,一連問了三個問題。

  「你這劍是從哪裡來?」

  「你是如何進來的?」

  「陳馭空呢?」

  傾風心下稍安,卻未回答,反問道:「你們是誰?」

  男人繞過她身側,走到青石附近,用竹杖敲了敲石塊,又轉身指向後方湧動的人群,說:「那些是玉坤城的遺民。我是陳氏的部屬。你這把劍該是當年我族家主送給陳冀師弟的寶器。」

  他說完直勾勾盯著傾風,等她回答。

  傾風斟酌著答道:「我是陳冀的徒弟。我也不知道是怎麼進來的,只在外面跟人打架,忽然就進來了。」

  男人追問:「陳馭空呢?」

  傾風自己都是滿頭霧水,對此地狀況一無所知,更不知他探問這句是為了什麼,擰著眉頭道:「外頭蹲著?」

  男人問:「你們破除玄龜的妖域了?」

  傾風搖頭:「沒有。我們是誤入。」

  男人失望道:「這樣啊。」

  哪樣啊?!

  傾風試探地道:「陳師叔出去多久了?你們把他叫回來,問一問。我還有幾個朋友也在外面。」

  男人淡淡看她一眼,確認她什麼都不知道,說:「十五年了。」

  傾風一愣。

  那中年男子顧不上為她解惑,回過頭,用竹杖敲擊對面,沖著遠處高喊道:「召集城中所有百姓,在城門集合!秘境將破,兩境道通,準備迎敵!」

  後方推攘的人倉皇跑去敲響掛在樹下的銅鑼,鑼聲傳向遠處,一聲聲交接,很快響徹全城。

  家家戶戶的百姓挑起夜燈從屋內走出,身上披著外衣,背著簡便的包袱。

  還有一批壯漢,手中扛著鋤頭或鐮刀,凶神惡煞地走出來,弄得傾風也草木皆兵,分不清敵我,遠遠躲到無人的地段。

  翱翔的鷹隼發出一聲長鳴刺破夜空,雙翅伸展,自高處滑翔而下,穩穩落在一年輕男子的肩頭。

  男人側耳聽了聽,表情凝重地回頭,對身後策馬等待的幾人道:「不見了。」

  陳冀問:「不見了?」

  男子點頭:「是,馬車沿著山道行駛,忽然不見的。方圓十里內沒再出現人影。」

  眾人沉默,除卻交錯的呼吸,只剩駿馬原地踱步,踩在冷硬路面上發出「噠噠」的響聲。

  陳冀按著直跳的眼皮,小聲道:「我心下很是不安,自出上京,便有種極為不詳的預感。」

  周師叔寬慰他道:「傾風師侄有大命在身,自可逢凶化吉,你不必太過憂慮。我等快馬過去,看能不能找到線索。」

  陳冀思忖良久,豁然抬起頭道:「回京吧。」

  周師叔剛要驅馬前行,聞言勒住韁繩,問道:「什麼?」

  「回京!」

  陳冀下了這個決定,心頭那巨大的不安驟然消解了一半。

  直覺是種相當玄妙的東西,尤其是他當初曾獲得過山河劍相贈的一縷劍意,雖不似白澤能參悟天機,大難臨頭時卻能得一分微弱示警。

  或許只是杞人憂天,可確實是有屢絲線,在牽引著他往京城回趕。

  陳冀當即調轉馬頭,毅然決然道:「此地距離京城才剛出千里地,何時發現過有那麼大的妖域在?事態不對,回京!先稟報先生!」

  他指向後頭半趴在馬上蔫頭耷腦的柳隨月,說:「自打出了城她就沒精神過,你怎知是傾風那裡危急,還是上京城裡危急?」

  柳隨月忍住不斷作嘔的衝動,面色蒼白地支起身來:「啊?」

  周師叔問:「那傾風師侄呢?」

  「憑她自己造化!」陳冀咬咬牙,發狠道,「十五年前那麼多必死之局她都熬過來了,你說得對,她有大命在身,不該由我護她一世。走!」

  玉坤城內月色比外面那荒蕪之地要清越些許。

  傾風坐在一塊矮石上,一會兒注視頭頂的弦月,一會兒看向多而不亂的人群,長劍不敢離手,指腹摩挲著冰冷的鐵刃。

  中年男人指揮著百姓在城門外的空地集合,又分派了人手過去清點人數,等吩咐好各種瑣事,才帶著幾名兄弟,朝靜候在旁的傾風走來。

  「師侄,你不必緊張。」中年男人從腰間摸出一塊鐵牌,展示給傾風看,說,「我叫陳疏闊,同是陳氏族人,你可以叫我一聲陳叔。」

  傾風接過拿在手裡,翻轉著看了一遍。

  這不是刑妖司的鐵牌,該是他們陳氏一族內部用來證明身份的信物。

  自從界南一役後,就沒人再用這東西了,所以傾風壓根兒沒有見過。

  陳冀,她的好師父,居然沒有提過。弄得她現下好生心虛。

  傾風不動聲色地將腰牌還回去,沖那男人頷首致意,叫道:「陳叔。」

  陳疏闊在她對面坐下,跟她介紹了另外幾人的身份。

  他年老氣虛,方才又一通喊叫,說話時有種中氣不足的虛浮。傾風沒聽清他報出的名字,也不好意思再問,好歹把臉給認住了,照著年齡依序喊。

  「此地是蜉蝣布出的秘境,你是十五年來唯一一個破境的人。只是你身上沒有蜉蝣的遺澤,不知為何能入此地。罷了罷了,這也不重要。」陳疏闊靜靜看著她,眸光閃爍,動容道,「玉坤城陷落至今,不曾想我有生之年,還能得見族人。陳氏居然沒有絕代,陳冀還收了個徒弟,好啊,真好。」

  傾風望向攢動的人群。互相依偎的百姓有如叢生的雜木,在恐慌與寒冷中瑟縮著身體,等待著天明時災厄的來臨。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從一張張或稚嫩或衰頹的臉上掃過,沒能從中找出幾個有軍旅鋒刃的面孔。很艱難才將視線轉回來,問:「那其餘將士呢?還有多少倖存?」

  幾人嘴唇動了動,面上肌肉變得十分僵硬,眼神迴避開,很快又掩蓋過去,強行支起一個笑來。

  「沒啦。此地連通妖境,六萬蜉蝣消隕才布出鏡花水月的秘境,斬斷了與少元山相連的通道。」縱使表情再平靜,陳疏闊一開口,那克制不住哽咽還是將他情緒暴露得一乾二淨,喉嚨似含著鐵沙,夾著刀片,削滾而出,「只剩我們幾人了。我幾人隨行軍中,只負責打理些瑣碎庶務,並未領悟蜉蝣的遺澤。尚有滿城遺民托付不去,因而與兄友相別,苟活今日。」

  傾風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見幾人深自咎責,面帶悲戚,起身後退兩步,鞠躬叩首:「何來此言?幾位先生,自飄泛中定孤城,於喪亂中平人心,救涂炭於橫流,免凋摧於禍患。耗心疲力,勞苦倦極,亦是大義。晚輩深表欽佩。」

  陳疏闊兩眼發酸,當著傾風的面老淚縱橫,自覺丟人,本想去扶她,最後只偏過頭,揮著手用誇張的笑容遮掩道:「怎麼如此客套?哎呀,真是當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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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零四章 劍出山河(一百零四)

  百幻蝶引傾風破除鏡花水月的秘境後便不再戀戰,猖獗大笑著遁地而逃。

  陳馭空沒有起身去追,只是木然地站著,注視著夜幕深處的漆黑,手中長劍無力下垂,好似魂魄飛到了九重天外。

  林別敘從正門處走出來,站在他身後輕喚了聲:「陳師叔?」

  冷風在客棧的縫隙裡穿梭回旋,發出的嗚咽如同冤魂的嚎叫。

  陳馭空緩緩轉過頭,望向佇立在荒地上,已是千瘡百孔、不蔽風雨的木樓,感覺那纏繞其中的縷縷細風也是在自己身體裡穿行,刮出一陣徹骨的冰寒。

  他與這棟破敗的樓,一同在這渺無人煙的荒落之地,寂寥對望了十五年。

  十五年如一日,時無四季,不見春秋,更不曾想過會有結束之日。還以為樓台倒塌會是他的身後事。

  「破了?」陳馭空嘴唇翕動,不敢置信地道。

  夜夜的擔憂如同一把高懸在頭頂的劍。

  繩索斷了,劍尖掉落下來,卻並不如預想的痛。

  陳馭空蜷縮起手指,渾身打了個寒顫,才發現身上的汗漬浸透了裡衣,此時已經快被吹乾。

  燉成漿糊的腦子隨之冷卻下來,將他漂浮的雙足拖拽到地面上。

  那段流離浪跡的人生也被打上了描點,獲得止步的寬赦。

  陳馭空似悵似惘地又說了聲:「破境了。」

  季酌泉等人生怕外面的還是幻境,自己貿然出去會誤了他們大事,因此焦灼地等了等,再聽不見任何打鬥的聲響,才壓著嗓子出聲詢問:「前輩?別敘師兄?我們能出來了嗎?」

  那二人靜立著,與暮色融為一體,似乎聽不見他們說話。

  「不會全是幻境吧?」柳望松脖子伸得最長,扒拉著半邊身體都要探出窗外,「傾風呢?怎麼忽然不見了?這幻境未免太過逼真!」

  謝絕塵蹲得兩腿發麻,調整了姿勢,背靠著牆面坐下,用手貼住地表,感受遠處的震動,毫無收獲,喃喃道:「難道是我們的五感也被那蝴蝶精的妖術給干擾了。現下耳朵聽見的都不真實?」

  柳望松下意識抬手去捂。無論是柳隨月還是張虛游在,聽見這話就該扯著嗓子開始尖叫試驗了。

  做出這個動作後,才想起那倆活寶雙雙缺席。

  陳馭空從喉嚨裡擠出一聲乾燥發緊的笑,隨即抿緊唇角,彷彿從一場迷離的大夢中甦醒過來,收起長劍,回身對著幾人道:「出來吧。」

  幾人猶豫了下,排著隊,做賊似地跳出窗戶。

  陳馭空看得嘴角抽搐,還是覺得這幫小年輕可能不是什麼好人,抬手招呼他們趕緊出來。

  這客棧壽命無多,反正也不必再靠它夜宿,陳馭空赤貧如洗,反落得一身輕快。主動過去提起幾塊被打爛的木板,扔到不遠處的空地上,讓幾人燒了取暖。再繞去後院打桶水來。

  一行老的小的,圍著新燃起的火堆席地而坐。

  陳馭空以清水做酒,用缺了個口的木勺舀起一瓢,酣暢淋漓地灌了幾口,動作豪放,將胸前衣襟打濕了大半,才粗獷一抹嘴,長長舒出口氣。

  他把木勺往地上一丟,左手向後支撐,姿勢懶散地找人詢問:「剛剛那個女娃,叫什麼來著?」

  林別敘撿著被劈碎的木頭往火堆裡伸,答道:「傾風。」

  「哦,傾風。」陳馭空反復念叨了幾遍,唇角輕翹,柔和笑了出來,心裡正歡喜,轉頭再看林別敘,便有點不對味,肅然問道,「你與我師侄是什麼關係?」

  林別敘拍拍手上的灰,淺笑道:「陳師叔不應該先問,為何她能破您鏡花水月的秘境嗎?」

  「一個一個來,我不急,離天亮還早著呢。」陳馭空理智得很,不隨他思路走,抬手拍拍林別敘的肩膀,又捏捏他的胳膊,挑剔道,「你這小子文縐縐的,身上沒有二兩肉,知道的倒是挺多,可惜這不算有本事。好歹該要能自保才對,你怎麼還要叫我師侄護著你?」

  謝絕塵盤腿坐得端正,聞言透過火光瞄了眼林別敘,有種一言難盡的復雜。

  白澤沒有本事。你們陳氏的人果然不同凡響。

  林別敘若無其事地將手抽回,同他說了界南六萬蜉蝣的往事。

  陳馭空聽得入神,生怕錯漏一字,顧不上再對他找茬。

  獲知傾風數次死裡求生的慘痛經歷,神色幾經變化,又是心疼又是驚嘆道:「還有這樣巧合的事?我瞧師侄磊落颯爽,還以為她逍遙自在地長大,原來吃過那麼大的苦。」

  沉思片刻,緊跟著又橫眉罵道:「陳冀這小子真是造孽,水靈靈一小姑娘,也捨得下狠手去操練。我見她一招一式都是下過苦功的,陳氏已經亡了,他還把人往門裡領,這不是耽誤嗎?何況整座橫蘇只這一個遺孤,換成是我,保她無災無虞長大就好,緣何還要她再入世苦一遭?」

  眾人聽他兀自感慨萬千,都沒插嘴,陳馭空亦不需他們附和。

  他一顆心在死灰中寂滅了十五年,難得鮮活過來,各種矛盾的想法隨著血液奔流,交替出現在他腦海。

  罵完幾句,這老小孩兒又咧嘴傻笑道:「不過她跟我們陳氏有緣,也只能是我們陳氏的弟子!嘖嘖,陳冀這小子打小就走偏運,出門都能撿到個那麼好的坯子!得虧是他倖存,換作是我,怕只能撿個歪瓜裂棗。」

  他一個人唱著獨角戲,話音剛落便用力搖頭,朝邊上「呸」了兩口,自我反駁道:「不對不對,我能教得更好!傾風沒跟著我學劍,真是走了歪道。」

  那生動的神情,配上手舞足蹈的動作,甚至顯得有些瘋癲。

  火舌捲著木柴燒得旺盛,照得陳馭空滿臉通紅。幾人隱約能理解這位親厚長輩此刻澎湃的心情,也想叫這難得的溫馨延續得長久一點,只是都不善言語,彼此用眼神催促著同伴快些挑揀點好話來續上話題。

  「怎麼算是歪道,傾風師……」柳望松一句「師姐」叫得實在拗口,乾脆略了過去,說,「她在今朝的持劍大會上可是出盡風頭!先生為了等她,特意延期了兩日,站在殿前親自為她寫上名字。滿京城的人都聽說了她的聲名。這樣的風光,誰人有過?」

  「劍主?」陳馭空振奮起來,眸中精光懾人,連面前的光焰都壓了下去,「真的?!」

  柳望松揮著長笛,不遺餘力地誇讚道:「何止!她還領悟了山河劍的劍意!」

  陳馭空連連喊了幾聲「好」,痛快笑道:「我就說嘛,劍主還得是我們陳家人!他謝氏爭來鬥去,終究要慢我們一步!陳氏亡了又如何?只留下一個,也是舉世無雙!謝老二要是知道這事,怕不是氣得咬牙跺腳!」

  陳馭空放肆笑了一陣,見眾人神色不對,順著視線朝謝絕塵看去。

  謝絕塵抬手與他作揖。

  陳馭空認出他輪廓來,後知後覺地道:「你是謝絕塵?險些認不出來,比我當年見你時成熟了不少。長大了啊小子。」

  謝絕塵面露尷尬,生硬地扯了個笑。

  陳馭空快樂地掀他老底:「他當年可也是個上躥下跳不消停的主。我們幾個都不大喜歡他,覺得他不懂事,只謝老二成天『弟弟』地掛在嘴邊。不想如今渾然換了一個人!」

  謝絕塵神色稍稍黯了下,忽而手背一暖,被陳馭空抓在手裡。

  陳馭空說:「他若再見你,定會欣慰,而今才對得起他嘴裡那通天花亂墜的言詞。」

  謝絕塵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只潦草地點點頭。

  陳馭空坐得不安分,不時挪動一下位置,反復確認天色,只很今夜太綿長,懊悔地道:「唉,等要天亮才能再見到人。方才都沒同她好好說說話。」

  「師叔已經說了句她最喜歡聽的話。」林別敘亦是忍俊不禁,垂眸低笑,「五五分賬。」

  陳馭空瞬間意會,仰頭大笑道:「怎麼會也窮成這鬼樣?!」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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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零五章 劍出山河(一百零五)

  寒夜裡落木紛紛,無聲而下。那不明不暗的月色照著籬落屋舍的淡影,不知是誰在人群中吹起了一曲笛音,清遠的樂聲隨春風飄散,帶著裊裊的餘韻在上空徘徊。

  傾風聽不出什麼好賴,可在這淒愴落寞的背景下,再遲鈍的心懷也覺出幾分離愁別緒的無奈。

  百姓們逐漸在笛聲中安定下來,三三兩兩地團坐生火,起鍋燒飯。很快空氣裡飄來了陣陣肉香。

  傾風見人群忙碌走動,小聲問:「怎麼把家禽都殺了?」

  城中的青壯尚且面黃肌瘦、形容憔悴,糧食在這與世隔絕的孤城當屬珍貴。混得一餐飽腹已屬不易,哪裡捨得吃那寥寥幾隻的家禽?

  陳疏闊也生了堆火,他雙手如柴,氣血雙虛,捱不過夜裡的寒涼,要坐在離火光極近的位置汲取暖意,才能止住周身的瑟瑟發抖。

  「你既已進來,城外秘境便無力再維繫,待月落烏啼,紅日將出,這片舊城荒丘就要重現於世了。留著幾隻家禽,給妖族的士兵充飢嗎?自然是趁夜吃個痛快。」或許是在這淒涼地待久了,他苦思冥想出的笑話也是發冷的,「你趕上好時候了,平日可沒這些東西能招待你。」

  傾風握著劍的手僵了一下,面色趨向慘白:「這麼說來,難道是我……」

  「不不不。」陳疏闊忙搖手寬慰道,「與你無關。先不說你不知情,馭空師弟勉力支撐這偌大的秘境,怕也是堅持不了太久,不過早晚之事。你提前破局,我們與他裡外還有個照應,能相會一面,算是死而無憾了。」

  傾風張了張嘴,心裡全是一灘爛泥廢沼,躊躇半天,沒有能說出口的。她抱起被火堆烘烤得發熱的長劍,靠在肩上。手指順著鞘上的花紋來回摩挲。

  驀地肩上一沉,被人拿竹杖輕敲了下。

  傾風抬起頭,對面那中年男人沖她暢懷一笑:「誒,『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這勞苦窮途,多一日、少一日,有何區別?倒是死前能得半日清醒,潦倒又何妨?」

  另外一人舉起一根折斷的枯枝,指天比月,豪放接道:「『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需醉倒。』!可惜有好幾年沒嘗過一口酒了。當年我在院前栽了一棵果樹,種了十幾年都不結朱果。我本想養著它釀酒,後來發現,等它給我送終,也未必能湊齊一盤!」

  「你這糊塗鬼,能種出什麼果子來?」

  那人抓起地上一把混著黃塵的殘葉,拋灑過去:「去!」

  幾位落魄失鄉之人釋懷地笑出聲來。以孤影敬酒,以落葉酬情,滿身輕快。

  陳疏闊彎下腰,攏了攏袖,勸說:「傾風,『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莫要傷愁,自絕長路,看開些。」

  傾風不是個悲春傷秋的人,卻也做不到像他們這樣,天塌下來,還能撕個角拿來拌飯。感覺被火星燎到的皮膚有些發燙,縮著手退回袖口,心神不寧地點了點頭。

  遠處笛聲停歇,幾位百姓小心翼翼地端著大碗走過來,碗底貼心地用濕布墊了一層,分別遞到眾人手中,掛著笑臉殷勤道:「幾位先生,吃點東西吧。離天亮還早呢。」

  那是一碗熬得很黏稠的粥,上面鋪了層小菜。又有一碗盛滿了肉的湯,被擺在靠近陳疏闊的位置。

  陳疏闊要起身朝幾人道謝,被為首農戶匆忙按了下去,互相客套地推攘,氣氛一派暖意融融,絲毫看不出是大戰的前夜,反倒像是什麼節慶。

  待人走了,陳疏闊立即抬手招呼眾人吃飯,用一雙乾淨筷子往傾風碗裡夾肉,關切道:「多吃點,你奔波一日,進到妖域後想必還沒好好吃過飯,該是餓了。陳馭空那三五大粗的糙漢,有沒有請你喝杯熱茶?」

  被他一說,傾風才覺得自己喉嚨渴得冒火。

  茶是沒討到一杯,罵倒是得了幾頓。

  眼看著五六雙筷子爭先恐後地往自己這裡伸,粥都要滿溢出去,傾風顧不上告狀,忙將劍放下,用手背遮擋,受寵若驚地朝幾人點頭致意:「夠了夠了,師叔們,我吃不下!」

  陳疏闊遺憾收回手,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五碗粥也才墊個底,都是一家人,餓了說,別同我們客氣,這一頓飯還是能給你管飽。」

  傾風招架不住眾人熱情,連連應是,說自己只是小姑娘,喝不下五碗粥。

  陳疏闊等她吃了一半,將剩下的那碗湯端到她面前,問:「馭空師弟過得還好嗎?」

  這叫傾風怎麼說?也沒個參照。

  長得比陳冀年輕一點,穿得比他們邋遢一點?

  傾風思忖了下,評價道:「除了眼神不大好。別的貌似都還行。」

  「啊?」陳疏闊迷惑道,「他有同你說什麼事嗎?」

  傾風抬起頭,埋怨道:「沒有。我秀了老半天,他都沒認出我手上的劍。」

  幾人頓時哭笑不得:「那確實是眼神不好。」

  一人調侃說:「陳馭空當年想跟你師父爭這把劍,沒爭過,撒潑了好一陣,也可能是故意裝認不得。」

  陳疏闊停下筷子,幾經猶豫,才問出聲:「繼焰為何會在你手裡,難道陳冀他……」

  像他們那樣的劍客,佩劍如手足,不死都不會傳給弟子。何況繼焰是當年陳氏贈予他的神兵,多了層感念在身上,料想不會隨意送人。

  傾風忙說:「他也還行!主要是我此行出門,手上連把廢鐵都沒有,他大發慈悲借我幾日,讓我到時候再還他。」

  幾人暗暗鬆了口氣,隨即疑惑道:「你沒有自己的兵器嗎?」

  傾風來了精神,添油加醋地道:「沒有!早年他自己刻木劍給我用,進刑妖司後總算有把鐵的了,可惜是從劍閣裡挑出來的殘次品。我才打了一架就被對方徒手拍斷。」

  陳疏闊橫眉怒目,氣憤道:「怎麼連把像樣的劍都不給你?這太過分了!」

  傾風可算找找人為自己出頭,與他一起數落道:「就是!」

  陳疏闊說:「要是能出去,陳叔一定給你打幾把上好的寶劍。雖說比不上繼焰,但由著你換。你要帶綠色的還是紅色的都行!」

  傾風見他連件完整的衣裳都沒有,對他這份許諾不是很放在心上。倒是怕他出了妖域之後,發現人境早已不同往日,心裡落差太大,接受不來,不敢玩笑太過,實話實說道:「其實有沒有劍於我來說區別不大,我可以臨時搶別人的。在界南住的那十幾年,我師父自己也沒劍,為我押給了刑妖司。」

  「他在界南守了十幾年?!」陳疏闊嘶聲驚呼,喉結滾動,說完好氣又好笑,罵道,「這混蛋,一股子牛脾氣,打小在山野溝子裡同牛頂角長大的吧!」

  傾風深以為然。

  陳疏闊失態地罵了兩句,胸膛劇烈起伏,克制住不平的心緒,又問:「那你是從哪裡誤入的此地妖域?」

  這故事說來,簡直比陳冀那滿屋的木劍還要繁雜,畢竟十五年裡,黃花菜都不知熟過幾輪了。

  傾風深吸一口氣,先將幾件重要的事情講明白。

  陳疏闊聽到一半,眉梢輕跳,打斷了她話:「這樣說來,加上先生傳予弟子的那道,你該有兩道劍意?」

  「其實是三道。還有個……嗯……」傾風思考著措詞,都不大滿意,覺得語言之貧瘠,形容不了林別敘這種空古絕今的奇男子,最後說,「一個反骨成精的家伙,多送了我一道。」

  傾風給的回答,屢屢叫他們錯愕,好似蛇身上突兀長出個龍頭,他們只能說:「啊?」

  傾風提劍起身,背對著數位長輩,抬手一抹嘴。走出幾步,在空地上將劍勢打了一套。

  天下間什麼都好偽裝,絕世無雙的劍術自古也有,唯有山河劍的劍意無從冒領。

  劍術中的那股真意難以言明,一招一式,引動乾坤,是近乎大道的存在。

  等傾風演示完那三道劍意,幾人才算真的信了她的話,將碗筷清理開,請她重新坐下。

  傾風杵著劍坐下,活動手腳後身上開始發熱,挽起袖口,拿手搧風。

  陳疏闊笑得合不攏嘴,面上褶子都堆到一塊兒,給她倒了杯水,杯子端在手上不住發顫。他抖動著肩膀,思維發散出去,笑得越發暢懷:「好好好,往後叫陳馭空把家主的位置直接傳給你,別給陳冀。這樣你大你師父一輩,看看陳冀會是什麼臉色!」

  傾風覺得那陳冀可能會為了面子間歇性地叛出師門了。

  她仰頭飲盡一碗水,用袖子糊了把臉,連著汗一同擦乾,說:「師叔玩笑了。我沒有蜉蝣的遺澤,做什麼陳氏的家主?」

  陳疏闊擺擺手,不以為意道:「沒有才是正常,等你出去,叫陳馭空教你。」

  她都二十多歲了,這玩意兒還能教啊?

  傾風腦子一抽,將某個能顯得自己蠢笨的想法說了出來:「我聽聞,真正的蜉蝣之力,能逆轉時空?」

  「雖是那麼個味道,但絕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又沒陳氏的人出來反駁,這江湖傳聞多傳了十幾年,怎麼還沒個新意?」陳疏闊頓了頓,看著她說,「陳冀那小子不學無術,亂七八糟教的你什麼?」

  傾風心說,陳冀那小子是不學無術啊,什麼都沒教。她還是從紀懷故那裡聽來的。

  「等你見了你馭空師叔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陳疏闊揉了揉笑得發酸的臉,說,「你方才說是紀欽明設計你來的這裡?」

  前因後果傾風都快背熟了,滔滔不講地將欽明的猜測與安排說了出來。

  說到中間一段,陳疏闊神色驟變,幾次欲言又止,對她有諸多話想要細問,可眼下都得推到邊上去。

  他面沉如水,佝僂著背,歡欣之色蕩然無存,低聲說:「你們被他騙了。」

  「誰?紀欽明?還是妖王?」傾風愣了愣,剛穩定下來的情緒又被他模棱兩可的一句話弄得心亂如麻,焦急問道,「妖境的龍脈難道是假的?」

  陳疏闊瞅她一眼,說:「這個是真。」

  傾風追問:「那……是此地沒有兩界通道?」

  陳疏說:「有。這個也是真。」

  傾風前後復盤了遍,腦子彷彿作廢了,千頭萬緒心中過,居然覺得沒別的重要事情:「那是哪裡不對勁?」

  「他們告訴你們的,的確都是真。曾經是。」陳疏闊神色凝重道,「紀欽明想必也是被騙了。他太過急切要擇出劍主,連送你去妖境這樣險招也敢出。那妖王狡詐非常,尤善戲弄人心,哪有那麼好算計?他以為自己豁出命去,就一定能佔到便宜?真要如此,人境也不必擔心什麼大劫了!糊塗啊!」

  傾風一臉茫茫然,方才還覺得燥熱的汗液,此刻被風一吹,成了碎薄的冰霜。血肉在發燙,骸骨在發涼。

  「什麼意思?」

  陳疏闊說:「玉坤城裡確實有一座貫通少元山的通道,能供上萬人穿行,所以才有當年的大軍壓境。可這通道自十五年前起便再無人進出,蜉蝣的秘境徹底斬斷了此路。出不得也進不得。後來流入人境的那些妖族也好,丹藥也罷,都是從另外的途徑進的人境,照你所述,那位繼承龍息的人族一個扭轉乾坤就能把人送過來了,他們想引你去妖境,何必非得走此道?」

  傾風抬起頭,目光游離地朝前方看了一陣,指甲摳在劍柄上,訥訥道:「對啊。」

  「兩境通道沒那麼好開,也沒那麼好絕。玉坤城裡的這條路,是妖王籌備多年,耗費無數物華天寶才徹底打通的洞口,他們自然千方百計想要重啟。失了此地,只能從別處隔三差五送幾人來,談什麼宏圖大業?頂多不過是隔靴搔癢!」

  陳疏闊拍著手背,眉尾耷拉下去,一臉的苦相:「妖王煞費苦心,數十年籌措,為的從來是侵掠我人境的沃土。妖境出不出劍主、得不得氣運,於他們而言,算不上最是緊要。與紀欽明所求並不相同啊!」

  能拓出人境的疆土,又何必在意所謂的劍主?妖境越是苦寒,往後更可將人族驅逐過去,以洩他們百年的積怨。

  陳疏闊懊恨地捶打著膝蓋,長籲短嘆:「紀欽明太心急了!他以為扔給豺狼一塊肉,對方就能撒手?殊不知是自己咬上了對方的釣餌。我記得吏部尚書是獬豸的遺澤,能辨識善惡真偽,也是也是,怪不得他們要信!可惜了,紀家這小子!叫一通真話給騙了!」

  傾風大腦飛速地轉著,縱然呼吸平穩,心跳也開始無端加快。

  她抗拒去思考真相,然而那種被凍裂似的疼還是密密匝匝地泛了上來,千萬道傷口橫陳在狼藉的血肉之上,叫她呼吸間疼痛如絞,同死了一般。

  心說那這算什麼呢?

  陳冀手足相殘算什麼?

  紀欽明送獨子求死又算什麼?

  多少人枕戈飲膽、忍辱負重是為了什麼?

  那些流離轉徙、絕跡塵世的苦守又是為的什麼?

  全不過是妖王盤上的棋局,被他高提在空,用以排布的玩笑嗎?

  若只是竹籃打水落一場空也就罷了,可那些剖出心肺的犧牲最後究竟是換得個什麼?

  陳疏闊闔上眼睛,沉痛地搖了搖:「兩地閉鎖太久,也怪不得你們一無所知。當年我們察覺此事,想往外送信,無奈被困於玄武的妖域,求出不得。不想你們最後還是著了道。」

  他說完聽不見回音,轉頭見傾風面色一片青白,神情渾渾噩噩似入了心魔,忙推了她兩把,將她叫醒:「傾風!傾風!」

  傾風手指摳得發白,額角全是細汗,紅著眼睛,看著陳疏闊說不出話。

  陳疏闊嘆一口氣,這次卻沒說什麼達觀的話來寬慰她,只道:「人世間常有這樣,你粉身碎骨付諸一切,最後卻弄巧成拙的。山川都有那麼多溝壑填不滿,可千丈深的懸崖底下照樣有花枝願意競放,你自己想想明白。」

  傾風的理智被如注而下的洪水沖刷了一遍,又在陳疏闊的幾句話中搖搖晃晃地穩定下來。

  在那近要窒息的洗練中,她忽然發現,當初那個剛出界南的自己,確實不過是個天真單純的毛孩。

  仗著自己命不久矣,以為自己勘破世道,便無拘無束,任性妄為,凡事只求一個舒心。看不慣他人為功名利祿所累,活在那規則分明的條條框框中,將自己也拉扯成不方不圓的形狀。戲謔笑看眾生萬象自縛的醜態。

  然而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順從心意。

  即便你死生無視,即便你一身孤寡,即便你萬里流蕩,什麼都不圖不求,最後還是落不到一個瀟灑自由。

  她所謂的勘破世道,既沒忍得萬石重的辱,也沒走過滿刀山的路,沒試過孤注一擲卻滿盤皆輸,也做不到一腔孤憤去活血而咽。

  她哪裡懂什麼是,人情世途?

  他們都是俗人,都卑微得很,生於天道之下的螻蟻,從那滔天巨浪中抓到一根浮草,就拼盡全力搏一線生機。

  傾風心裡一字字告誡自己:他們這些人,血肉都剮得,哪裡輪得到你來憐憫,你不要這樣沒用!

  她死咬著後槽牙,迅速將那失控的憤怒跟悲涼壓抑下去,硬是從中捋出思緒,叫自己清醒過來,開口問道:「那妖王苦心孤詣,算計的究竟是什麼?」

  邊上人按了按陳疏闊的手,希望他不要將人壓得太過,先叫傾風喘口氣。

  陳疏闊與傾風對視片刻,看出她眼中堅毅,還是如實說:

  「當年,玉坤城被收入玄龜的妖域之中,再由百幻蝶施法遮掩,在人境邊地隱晦漂浮。若非是陳氏橫插一腳,將他們逼回妖境,切斷退路,他們是想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潛入京城,率十幾萬精兵直搗黃龍。」

  「他們與馭空師弟僵持了十幾年,期間用盡方法都不得其門,畢竟陳氏除卻陳冀,已無蜉蝣在世。而能破這鏡花水月的,唯有蜉蝣的妖力。陳冀當年能一劍斬破妖王的妖域,他們不敢將陳冀引到這裡來,怕他們兄弟二人聯手,屆時秘境未除,反破了玄龜的妖域。我不知你為何能入這秘境……」

  傾風喃喃地接過話:「因為我在界南幾度將亡,恰逢蜉蝣冬雪,才堪堪吊住我一命。我經脈中尚有蜉蝣的妖力殘存。」

  「原來如此。我想他是病急投醫,不過也算陰差陽錯,確實被他賭中。」陳疏闊說著,身上裹起一層肅殺之意,緊盯著面前的火堆,漆黑的瞳孔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聲音幽沉道,「聽你所說,這座妖域如今離京師可能已不足千里之地。待秘境破開,妖兵征臨,京城無所防備,如何能攔得住這幾萬精兵?」

  傾風心裡也想,刑妖司的一眾弟子,與京城數萬的守將,能擋得住這波鐵騎的踐踏嗎?

  京城和樂太平了那麼多年,還經得住戰火的焚燒嗎?

  陳冀帶了幾人離開京城,先生身邊還有什麼人可用?

  她又能做什麼?難道光坐在這裡等死?

  陳疏闊說著默然半晌,情緒遠不如面上平靜,調整好聲音,旋而又道:「破開秘境是其一。其二應當還是為了陳氏蜉蝣的秘密。」

  傾風在這滅頂之災前強自鎮定心神,搜腸刮肚地思考著自己所能,聲音尚留著沙啞:「秘密?」

  陳疏闊說:「天底下哪有什麼能叫六萬多人同時領悟的遺澤?所有的蜉蝣之力,其實都出自於一枚屍體。」

  傾風心臟跳了兩跳,想到林別敘同她說過的,蜉蝣這項遺澤的來歷。

  陳疏闊略一頷首,應證了她心中猜想:「就是傳說中那隻在白澤消隕時,歇停在他額頭,蒙白澤傳道,一瞬參悟天地真理的水上游蟲。一瞬悟道,一瞬身死,與白澤的屍骨融為一體,經流水沖刷多年,凝結成一枚晶石。多年前先生將它交予陳氏保管,如今在馭空師弟的手上。知道這件事的人極少,妖主是其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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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李煜

  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需醉倒。岑參

  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醒世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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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零六章 劍出山河(一百零六)

  這一夜聽到的事情太多。既有族親尚存的慶幸,又有災劫將至的驚惶。

  短短一日,傾風好像過了有一月之久。

  她抱著長劍坐在老樹下,感覺鋪天蓋地的家國情仇忽然就壓到了肩頭,諸多悲喜交加,最後全成了理不清的頭緒,如同眼前這片長在荒丘殘壘上的雜草,瘋狂而野蠻,鬼影繚繞。

  傾風長嘆了口氣。

  思考這些陰謀詭計本不是她所長,就算把腦子掰成八瓣也不很夠用,合該是白澤的事情。

  她心煩意亂地想,如果是林別敘在這裡該要怎麼辦。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被她轉眼拋到腦後,深感晦氣地搖了搖頭。

  那小子估計會把腳翹得比她還高,往地上一躺,然後扭頭問,「傾風師妹,你覺得呢?」。

  傾風師妹只想打人。

  百姓們陸陸續續地睡下,夜也寂靜下來。

  傾風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內心反倒愈加平靜。不是因為什麼大徹大悟,而是百思不得解後乾脆把破罐子給掄碎了。

  是了,反正搜羅她一身,也就寶劍一把,爛命一條。事到臨頭又不容退縮,只有豁出去一件事能做,那她怕什麼?

  反正妖王瞧不上她這半個劍主,此局唯有以殺破道,等出去後就隨陳馭空一道快哉殺敵。

  不定社稷山河劍瞧她英勇,乖乖飛到她手上。她便順便把妖王那小崽子給屠了,反殺到妖境裡。

  越想越是不著邊際,傾風把自己給逗笑了。她握著寶劍枕在頸後,剛要闔目休息,天色開始轉灰。

  淺眠的百姓立即清醒,坐在地上遠眺東方。尚有一搏之力的青年扛起農具,自覺走到人群外圍,做好迎擊的準備。

  傾風也站起身來,倒提著劍靜等旭日高升。

  涼風忽起,銀河漸落。

  春末夏初的太陽如同一把烈火,瞬間燒亮了半邊天。

  玉坤城的穹頂彷彿是一層透明的泡沫,被初晨並不刺眼的日光一照,破碎成無數細小的白光。

  這座由六萬蜉蝣道隕所布成的秘境,終是在維繫了十五年之後,於一片天光中悄無聲息地消融了。

  而在古城盡頭的上空,如蜃樓般矗立起一座高山。

  滿山紅紫花枝被籠在山嵐之中,煙雲水氣彌漫成一片。

  翠峰如簇,鬱草漾漾。

  陳疏闊見她看得入神,撐著竹杖走過來,輕聲道:「那就是,妖境的少元山。」

  傾風透過那滿山的雲霧,感覺有雙眼睛穿過萬里長的時空,朝她望了過來。

  那道似有似無的視線,莫名在她心頭攥了一把,她用拇指頂開劍鞘,目光上移,落向更高處的穹頂。

  「咚——!」

  遼闊的鐘聲撕裂昏沉的天幕,傳遍上京城的街巷。

  「今日天上出了一道奇景!」

  年輕的僕役端著水盆走進屋,將巾帕擰乾後,仔細為紀欽明擦洗額頭的冷汗。嘴裡絮絮叨叨地說:「日頭才剛出來,天還沒徹底亮呢,西南那一片就藍得刺眼,一道光線跟界分了天地似的,雲都翻沒了影!主子,你要是現在醒來,正好還能看見。」

  紀欽明眉頭緊皺,五官因痛苦而猙獰,面上肌肉抽搐,掙扎著想要醒來。

  僕役低聲喚道:「主子?你怎麼了?」

  他見紀欽明嘴唇翕動,以為他在說話,忙俯下身去聽。

  紀欽明豁然睜開眼,倒抽一氣,抬手將他推開。

  「主子!」僕役往後一跌,迅速穩住身形,欣喜叫道,「主子您醒啦?」

  紀欽明聽見他的喊聲,才意識到自己尚還活著,短促地劇烈地呼吸,調轉眸光去看床前的人。

  那僕役年輕的面龐在他帶著水光的視野中變得模糊,眉眼如一團打濕的墨畫,他彷彿看見紀懷故站在他面前。

  又到了臨行那日,他給兒子整理歪斜的衣襟。

  紀懷故受寵若驚,眼中精光懾人,抬手起誓向他保證道:「父親,我走了,定將那小賊緝拿回來,由父親發落!」

  紀欽明拍了拍他的頭,又摸了摸他的臉,對他說:「去吧。」

  紀欽明眼眶盛不住水漬,流下一行清淚,柔聲叫道:「我兒。」

  人到末途,是能知道自己將死的。

  紀欽明蓄力想坐起來,才想起自己沒了右臂,起到一半又脫力摔了回去。傷口撞上床沿,重新崩裂,血液浸透衣物染了出來。

  僕役尖聲叫道:「主子!快來人,主子醒了!」

  紀欽明笨拙地抬起左手,看見一道血色的妖力,正順著他指尖的經脈飛速往上延伸。

  他混沌了數年的大腦在此刻驟然清醒,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閃過。

  那些不曾察覺的迷障被紫光雷電劈開,得以現出真相。

  他以為世道昏昧而自己清醒,一直在冷靜克制地謀劃,步步為營,不曾受過身邊妖族的蠱惑。

  然而思維不經意的偏差,一步步將他導向歧途。

  他怎麼會將對方看得如此天真?

  妖王殫精竭慮,同他一樣,只是為了一個劍主?

  「錯了……錯了!陳冀……」

  紀欽明終於醒悟過來,竭力翻身下床,身體重重地摔在地上。這一下摔得頭暈目眩,他吐出口血,又踉蹌地爬起來,走向掛著長劍的那面牆。

  剛跑出去叫人的僕役衝了回來,見他鮮血淋漓地往裡走,嚇得六神無主,哭喊道:「主子!您怎麼了?這院子出不去了,叫人給圍了。」

  僕役想將他扶回床上,紀欽明厲喝一聲,將人推開:「走開!」

  僕役渾身顫抖著跟在他身後,不敢再動。

  紀欽明忍著耳邊的嗡鳴作響,撲過去抓住了那把堪比山石沉重的長劍,奮力抽出劍身。不待他飲劍自戕,一粒碎小的石子突兀射來,打在他的手背上。

  那野熊似魁梧的大妖正站在窗外,冷眼注視著他。

  紅色的妖力已攀升至他的脖頸,紀欽明最後的一絲力氣也隨那長劍飛了出去,虛軟地癱倒在地。

  紀欽明搖搖晃晃地抬起頭,望向高處的窗口,視野中只剩一點朦朧的白光。

  他想起當年在試劍石前,幾人約好了要在來年開春後重新比試,再定排序。

  可惜一出山門,物是人非。

  刑妖司山腰上的那間空屋用了十五年,只等來一個陳冀。而他終是無緣再見四人重聚時的光景。連同陳冀也未有機會飲杯相逢的酒。

  他到底是四人裡最失敗的那個,空負了眾人期許。只希望陳冀能如他所言,幫他了斷殘生。

  紅線順著他的筋脈一路向上,直至將他眸中的最後一點微光吞沒。

  紀欽明伸向花窗的手垂了下去,了無生氣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野熊緩步走近,半跪在地,等面前那人的手指再次蜷曲起來,身上妖力盡數收斂,才出聲叫道:「主上?」

  「紀欽明」以左手支撐,後背弓起,如一匹勁猛的野獸,懶洋洋站了起來,小幅活動著脖頸,轉向身旁的野熊,半闔著眼睫笑了出來。

  他唇角還帶著未乾涸的血,順著下頜的弧線一路向下淌流,眸光幽深而溫和,使他的笑容看起來有種血腥,又有種包容的慈悲。

  野熊忙屈身行禮,避開他的雙目,語氣謙卑地道:「恭喜主上。」

  妖王抬手,輕輕在他肩上搭了一把,越過他走向窗台。

  他歪過頭,遙望向蔚藍無際的蒼穹,對著那片澄澈淨明的天空,眼神痴迷地道:「這是人境的天。」

  他用指尖緩緩擦拭眼角,將那抹殘留的濕意揩去,轉而望向庭前打理得明媚的花草,柔和笑道:「這是人境的花。」

  「十五年不見了,昔日的橫蘇比之上京當下的繁華,果然如污泥與群芳。合該由我妖族主宰。」

  他赤足走到陽光下,陶醉地享受著這和暖的日色與悠揚的風,長長吸了口氣,垂眸看向自己的左手,說:「少了一隻手。沒關係。損了他氣血,恰好助我早日煉他為傀儡。紀欽明步步昏招,謝引暉要是知道他四弟混成這幅模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野熊緊步跟在他身後,微低著頭,神色地恭敬聽他說話。

  院中的侍衛與奴僕早已遣散,只剩幾名妖將,從各處陰影下走出來,跪伏在地,朝他行禮。

  妖王回過身,看向那大張著嘴,早已嚇得失語的僕役,笑說:「不必害怕,往後你也是我的子民,我不殺你。不過目下確實不能就這樣放你出去。」

  他抬步過去,冰涼的手指順著對方的臉頰往下一滑,神情與聲音都近似溫柔:「你要在這裡先住幾日。」

  僕役面色慘白,只感覺有把刀將他從中切作兩半,驚恐得直接背過氣去。

  妖王被他的恐懼所取悅,放聲大笑起來。

  「師侄!我的好師侄!」

  玉坤城自秘境中重現,陳馭空從地上一躍而起,朝傾風奔了過來。

  傾風被他叫回了神,將拇指退開,劍鋒收了回來。

  陳疏闊見他半白的長髮與枯槁的面容,萬想不到當年那個俊秀的青年轉眼就成了這般蕭索模樣,一時語塞哽咽,伸出手叫道:「馭空師弟……」

  陳馭空瞥他一眼,無情地道:「糟老頭子,待會兒再說,別哭哭啼啼的好生醜陋。」

  陳疏闊喉頭一噎,眼淚倒流回去,就見那混蛋一蹦三跳地跑到傾風身側,負手裝出一派高人面貌,慫恿道:「傾風師侄,師叔我想了一整晚,覺得你劍術中尚有漏洞,待我指點你一二,你與我共成一套劍法,過去殺它個血雨腥風!」

  好在傾風比他正經,多帶了個腦子出門,還不願就此束手就擒,嚴肅與他詢問:「師叔,能不能破了這玄龜的妖域?這王八馱著那麼大一座城在天上飛,若是妖域被破,孤城再現,刑妖司的看見就知這裡出事了,我們再幫忙抵擋妖兵片刻,好叫京城的將士們能有所準備。」

  陳馭空兩手一攤,如看困獸猶鬥,說:「怎麼破啊?我十五年了也沒破掉。這妖域不是由單獨一隻大妖布開的。如果再來三五個陳冀倒是好說,我們可以分頭去殺。光憑你們幾個,連人家影子也未必摸得到,還可能被宰了下酒……」

  他說著說著,意識到這幫小年輕萬不能激,又趕忙找補了句:「當然師叔不是瞧不起你們,是那幾個大妖過於奸詐,昨日那撲棱蛾子你也見到了,沒事就愛撒粉偷襲,輕易掘不出他們的藏身之地。」

  傾風轉頭就叫:「林別敘,師叔瞧不起你!他說這世上有你解不了的妖域,搜不出的妖,意思就是有人比你聰明!這是藐視天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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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零七章 劍出山河(一百零七)

  「胡鬧!」陳馭空想也不想地駁斥道,「他算得上什麼天道?他以為他是先生啊?」

  他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遍林別敘,心說這是什麼禍水啊,怎這樣蠱惑人?

  傾風這小姑娘跟著陳冀那粗漢,被禍害得眼界也忒局限了些。哪怕是白澤的弟子,那與生而知之的白澤也是天壤之別。

  陳馭空態度冷了下來,面上雖然不顯,但語氣能聽出幾分沖味,不著痕跡地將劍提到身前,說:「你小子,有什麼話要說?千鈞一髮,眼下可容不得你吹噓。」

  林別敘沒馬上作答,而是一臉頭疼地看向傾風,用眼神詢問,怎麼剛一碰面就來暗箭傷人?

  傾風鄭重其事地朝他點了點頭,目光堅定。怕自己忍不住笑,唇角抿成一線,死死往下壓住。

  第一次見林別敘時,對方還頂著柳望松的皮,可一開口,傾風就覺得他有些不尋常。

  白澤說話有隱約的傳道之音,對妖力敏感的人該有所察覺。陳氏雖然多是武夫,可對先生與一干文人向來尊崇。

  不知怎麼,到了林別敘這裡,只能處處碰壁。

  傾風抱著劍靠過去,小聲道:「你在我們師門,好像不是很受待見。」

  林別敘低下頭:「你不知道為什麼嗎?」

  傾風無辜道:「我怎麼知道?你可莫推說是我的功勞。」

  陳馭空一顆腦袋忽然橫插進來,擋在中間阻斷二人視線,同劍推著林別敘往後退,不滿指責道:「你自己不知道?這也要怪到我師侄頭上去?有什麼話得悄悄說?非要站得這麼近,是我不能聽?」

  他將二人隔出一丈遠,又轉過身來對傾風說:「這小子對此地妖域是個什麼狀況都搞不清楚,你還指望他能破解?師叔告訴你,馱著玉坤城的那個蛇頭王八,將自己藏在幾尺深的土裡,有次我追查數日好不容易尋到他的蹤跡,還沒把他挖出來,這是什麼武將思維?」


  傾風聽得發愣,心說不管是龜還是蛇,也都不該擅長打洞啊。

  林別敘不緊不慢地開口,聲音溫潤舒緩:「此地雖是玄龜的妖域,可此獠並非真正的玄武血脈。他出生自少元山的一座靈池,是蛇妖與龜妖的後代。本與上古神獸玄武搭不上什麼邊。可是妖境的寶庫裡,曾收有一滴玄武的精血。妖王助他克化,才叫他掌有玄武的幾分威能,可也無法獨自撐起這一座妖域。」

  陳馭空對這些了解不深,見他說得頭頭是道,將信將疑地瞅他幾眼,續道:「至於那大撲棱蛾子,你們也都知道了。平日根本見不到她的身影,妖域裡還被她布下許多幻象。所以你們隨意不要亂走,不定哪裡就掉進她刨出來的坑裡!」

  百幻蝶林別敘昨日已經講解過,風輕雲淡地淺笑,沒有搭話。

  陳馭空用長劍比劃著道:「此外還有一隻也是大妖。本相該是一隻尖嘴雞,每回出來,白天黑夜地亂叫,跑得飛快,連我都追不上,至今沒見過他正臉。」

  傾風對陳馭空起外號的本領很是敬佩。從來都是拿其精髓,踩其痛腳。傳神又氣人。

  林別敘說:「鳧徯,傳聞中迅如流光,見之不詳,性情暴戾,也是隻成名已久的大妖。他叫的其實是自己的名字。」

  「這你也知道?」陳馭空不由對他刮目相看:「你小子,看來確實懂點東西。」

  只柳望松一人似在狀況外,眼珠不停轉來轉去,神情中的鎮定難以為繼。一夜未睡的疲憊成倍加諸在他臉上,唇上的血色幾乎要退盡了。

  傾風哪裡看不出他的張惶,待林別敘語畢,用劍柄輕戳了柳望松胸口,比劃著道:「雖說不大可能但我還是要問一句,你知道我們是來做什麼的嗎?」

  柳望松憋了一整晚,肝都快硬了,反復遲疑著要不要開口。傾風主動給他遞出話頭,立即將滿腔怨誹一股腦傾倒出來:「我父親說,你們此行定有密謀,叫我過來長長見識!還說,先生願意讓他弟子與你隨行,想來不會有太大危險!」

  每句話的中間都要加個重音,說罷長笛往下一甩,洩憤地「呸」了一聲。

  眾人都聽得沉默下來。

  這是什麼武將思維?

  傾風哭笑不得,真誠地建議:「往後柳隨月不幹的事,你也別幹了。」

  「來都來了,還說這些?」柳望松意志消沉地道,「那山雞跟王八,哪個我能打?」

  陳馭空揮揮手道:「你就吹吹曲兒,伴個奏吧。找都找不出來,還打什麼?」

  傾風挑唆離間的嘴皮子從來是最快的,又對著林別敘叫道:「師叔的意思是,你只有一張嘴能用!」

  陳馭空:「??」

  林別敘笑了一聲,真順著她的話音往下說:「師叔既然這樣說,那晚輩自不能袖手旁觀了。」

  他問:「你先前撿的那幾塊龜殼呢?」

  「龜殼?」傾風快把這東西給忘了,將它們從身上摸出來,疊在手心,「我說昨晚磕得不舒服。」

  「這座妖域既是由幾隻大妖共同維繫,那彼此之間的妖力自然也有牽連。既破解不了,便順藤摸瓜,將主要的幾隻大妖全部斬殺。」林別敘將她遞來的手推開,說,「你試試,能不能將裡面的妖力吸出來。」

  陳馭空心道這小子口氣太過猖狂,可見他神色不似作偽,真有那麼幾分把握,一時又猶疑起來。

  陳疏闊擔憂道:「師侄如何能吸取別人的妖力?不會與她筋脈相沖嗎?不如我來?」

  陳馭空後知後覺,跳起來大叫:「對啊!我來!」

  傾風已麻溜地將玄武的妖力從龜殼裡吸出來了,指尖正環繞著幾道藍色的流光。剛要開口招呼,林別敘身形一閃,不知何時挪轉到她身後。

  與她靠得極近,從後方握住她的手,掰著她的手指掐住一個訣來。

  傾風耳邊被他垂下來的長髮掃到,隱約發癢,下意識避了一下,林別敘低聲道:「別動。」

  傾風感覺全身血氣都往耳朵上湧了,一時大腦空白,沒了多餘的想法。

  白澤的妖力與她手上的光流相融,驟然擴大了數倍,溢彩的流光璀璨閃爍,陳馭空看得目迷五色,說:「這是什麼玩意兒?」

  林別敘自那一團亂流中分離出最醒目的藍色,握著傾風的手往邊上一指,光流頃刻脫離開去,朝著某處方向飛速疾馳。

  「這是玄龜所在。」

  季酌泉立即縱身追去,丟下一句:「玄龜我殺!」

  「你怎麼殺?!」她跑得太快,陳馭空攔阻不及,在後頭大聲叫道,「小女娃!你心急個什麼勁!那龜兒子埋土裡呢,你一個人怎麼殺!回來!」

  林別敘再一揮:「鳧徯。」

  陳馭空追了幾步剛回來,又見謝絕塵跟著一道紅光跑了,氣得跳腳:「謝老二他弟,你連個武器都沒有,過去湊什麼熱鬧!我說你們幾人,都乾看著不攔嗎?」

  現場習武的全是傾風這頭的,無人搭聲。剩下一群文弱書生,只能同他大眼瞪小眼。

  最後一道強勁些的妖力剝離出來,林別敘說:「百幻蝶最擅隱匿,不定準確。袁明師弟,你與柳師弟一同去。」

  「好!」袁明應了聲,率先朝著那金光跑去。柳望松禮貌朝幾位師叔行了個禮,挺身追上。

  陳馭空怒極反笑:「你就這樣放他們去?我看等出了事,你先去救哪個!」

  林別敘鬆開手,在陳馭空要殺人的目光中退開數步,長袖往後一掃,還有閒心替他二人安排:「陳師叔與傾風師妹就留在通道附近,戍衛城外百姓,抵禦妖兵吧。」

  林別敘手心溫度滾燙,傾風的皮膚還在發熱,她垂眸看了眼,將手背到身後,隨口問道:「那你呢?」

  「你是見不慣我閒,還是好意替我討活兒?」林別敘打開扇子,說得很是豪氣,「我自然是,坐鎮四方。」

  也就是啥都不幹。

  傾風「嘁」了一聲,將手背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提起長劍往少元山的投影下走去。

  陳馭空沒法兒,只能去鎮守另外一面。走幾步壓抑不住爆裂的脾性,回頭宣洩道:「你們這些小輩逞什麼能!找個地方躲起來,跟在妖兵身後趁亂逃出去才是!這點道理都不懂?一個個全都不要命了!老的還沒死,哪裡用得到你們小輩英勇?」

  林別敘充耳不聞,閒庭闊步地跟在傾風身後。

  傾風聽見腳步聲,抬起長劍,突然向他掃去,被林別敘那詭譎莫測的腳法躲過。

  她悻悻收回劍身,扛到肩上,抬起下巴問:「你所謂的坐鎮四方,就是跟著我渾水摸魚?」

  「自然是因為傾風師妹最為緊要。」林別敘說得一臉磊落,好像真有那麼回事兒,「我既允諾了你,就還欠著你一刀。」

  傾風聽多了他的油腔滑調,漸漸百毒不侵起來,還跟著學了點皮毛。眼珠轉了一圈,冒出個陰損的想法,認真忖量著道:「如果妖兵來了,把我們別敘師兄往人群裡一丟,能擋住幾個?天道會不會降陣雷,把他們全劈了?」

  林別敘緊盯著她,將扇子轉向朝她輕搧,徐徐說道:「我也是會死的,傾風師妹,省著點用。」

  傾風遺憾道:「哦。」

  她放下長劍,在空中論了個半圓,還是不放棄地追問一句:「你連點花拳繡腿都沒有嗎?」

  林別敘說:「打起來不好看啊。」

  傾風諷刺了句:「是,供起來好看。」

  林別敘不以為恥,竟還笑著反問說:「你供我嗎?」

  「……」傾風撇嘴,將他推開,「你做什麼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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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零八章 劍出山河(一百零八)

  少元山上的濃霧隨著日光炙盛消融在裊裊東風之中,露出背後一片交雜的林木。

  站在蜃樓的下方,不知是錯覺,還是真實的有陣潮濕的風,蕩過漫山遍野的花草吹了過來,隱約夾雜著兵戈相撞的威嚴之聲,以及寡淡沉悶的血腥之味。

  傾風觀察了片許,手心拋轉著長劍,忽然叫道:「供桌上的。」

  林別敘也在遙望他的出生之地,在黃沙漫漫的平地上立成土石巋然不動,眼底帶著幾分渺遠的迷離,過了片刻才意會過來,手中折扇又風度翩翩地搖了兩下,卻沒看她,只散漫地應了聲:「講點兒規矩,上過香再問問題。」

  「誒。」傾風正色了些,走過去與他並肩而立,略帶點迷茫之色,看向橫在胸前的長劍,問,「你們不常說,人各有天命嗎?若我的天命是執劍,那我究竟缺了什麼?」

  林別敘收回視線,看向傾風,澄澈的眸光裡映照著她微微揚起的臉龐,盯著瞧了會兒,見她確實問得認真,明朗地笑了出來。

  「沒有人的天命會是執劍的,傾風。沒有人注定要擔什麼家國恩仇,背什麼蒼生社稷。不會人生來就該如此。」

  他手中扇子一合,點了下傾風額頭。

  「別指著臨時抱佛腳了,佛只會踹你一腳,到時候還得你自己爬起來。」

  「那先甭管我的天命是什麼,它什麼時候來呢?」傾風手腕翻轉,將長劍舞成一圈黑影,煩躁道,「再不來我人要沒了。」

  林別敘面色莊重地思忖了片晌,不帶素日的那種調侃,與她說:「等你什麼時候覺得,死不是一件無所謂的事,便是苟延殘喘,僅剩半口氣,也想活下去的時候,大抵就是天命將至了。」

  傾風不服氣地道:「我現在難道不是這樣嗎?」

  林別敘說:「不一樣。」

  傾風參悟了會兒,確定自己沒這慧根,癟癟嘴就要走。

  林別敘將她攔住,說:「傾風,我送你一句話吧。『月缺不改光,劍折不改剛。』。」

  傾風回頭,挑了挑眉梢,示意他說點正常的人話。

  林別敘好笑道:「不必想著改變自己去迎合什麼所謂的天道。能想到把白澤扔到敵堆裡去的,不從根兒上改,想必是沒什麼用了。不如自己活個暢快。」

  「可是你……」傾風用手指比了比,懷疑地道,「是妖境的白澤啊。」

  他二人相克而生,敵堆才是他的老家。

  「哦。」林別敘如夢初醒,十分震撼地道,「差點忘了。」

  傾風:「……?」這世上怎麼會有白澤,那麼不拿自己當外人?

  傾風兩手抱胸,彷彿找到了什麼樂子,站遠了調侃道:「別敘師兄這是一兩銀都沒要,就把自己賣了呀。嘖嘖,我雖是窮鬼,可我起碼比你值錢。」

  林別敘被她逗笑,朝她走了兩步,餘光不期然往她身後瞟去,就見陳馭空正一臉陰鷙地瞪著自己,那夾刀帶劍的目光近要凝成實質,便又退了回去,說:「你若是再與我玩鬧,你師叔就該跑來打我了。」

  傾風趕忙扭頭看去,陳馭空一臉慈和笑意,抬手跟她隔空相揮。

  傾風分明沒做什麼,莫名有點心虛,將劍抽了出來,表情一肅,擺出副潛心對敵的姿態。等著妖兵整飭完隊伍,前來進犯。

  遠離了人群,袁明追著的那道淺金色流光便在半空停歇下來。

  許是百幻蝶在附近布下過不少陷阱,導致流光尋到此處有些失了方向,不斷打轉徘徊,上下浮動。

  袁明一瞬不瞬地盯著它,不確定是繼續等,還是回頭找林別敘求助。

  柳望松打從知道真相起便萎靡不振,什麼風流倜儻都顧不上了。先前還會時不時拿條帕子擦洗臉上的土灰,在野外盤坐了一整晚,衣擺上連條褶子都沒捨得添。現下拖沓著腳步,鞋子從沙土裡趟過,蹭得發黑,也不見他低頭多瞧一眼。

  除卻跟張虛游廝打在一塊兒時會瘋瘋癲癲,他在人前鮮少有這麼不體面的時候。

  畢竟人死了一副屍骨,誰會去棺材裡看人長得俊不俊秀?

  何況這回,他連棺材跟屍骨也未必會有。那這臉面要來也沒用了。

  袁明受不了一個風姿瀟灑、舉止斯文的人忽而變得半死不活。尤其是自己心弦緊繃,對風吹草動正是敏感,主動問道:「你嘆什麼?」

  柳望松用手裡的長笛敲著脖頸,一副老態龍鐘的疲累,說:「這一眼就能望到頭的事情,你們倒是堅持。」

  袁明飛快往後瞥了眼,眉頭輕皺道:「沒試過怎麼知道?」

  柳望松說:「不必試也知道啊。我倒是不懷疑你們能破除玄龜的妖域,可是那又如何?你我幾人,再加上那幾個拿鋤頭的百姓,零零總總都算上,可以扛上兩招的,掰著手指頭都能數清。妖境若真派人殺來,大軍壓境,你我哪怕有三頭六臂,又怎麼抵得過人家烏泱泱的衝擊?」

  他將腳踩在一旁的石塊上,隨手拍了拍鞋面上的沙土:「我這人從小倒黴,氣運大概都被柳隨月那三腳蛙給吸走了,凡是一次不成功的事,再二再三也沒用。所以對你們這些搏命的買賣,當真是不擅長。」

  袁明由衷不解地問:「那你還跟來做什麼?」

  「全當是捨命陪君子了。」柳望松抖了抖長袖,將礙事的袖口扎上去,「叫我棄你們而去,我可做不出來。何況傾風還欠著我個大護法的職位,總不能叫她一人去送死。雖說是不喜歡,偶爾也吃一回虧吧。」

  袁明不知道該接什麼,張了張嘴,還是語塞,索性專心盯著面前的那點金光,掩飾自己的尷尬。

  柳望松走上前,熟絡地搭上他肩。

  以往他是不會觸這黴頭的,只要袁明冷下臉,便主動避開著走。可如今自己不過風中殘燭,何必再顧忌那些?

  渾身掛滿了斗大的膽,可謂張虛游附體了,張嘴便道:「袁明,你跟我都要埋一塊兒了,別再板著張臉。」

  說著還敢用手去提扯袁明的嘴角。

  袁明驚愕之下甚至忘了反抗。

  柳望松觀他呆愣的表情覺得好笑,說:「兄弟,我這人在刑妖司尚算消息靈通,唯獨對你的遺澤知之甚少。你身上那火系遺澤是來自哪種大妖?不如告訴我唄,反正我也無處說去。」

  袁明本也沒想隱瞞,只是從未有人問他。

  「禍斗。」

  「禍斗?!」柳望松抽了口氣,「這可不是什麼好遺澤啊!」

  先不說禍斗本身是上古時期便知名的凶獸,其掌控的火系妖力根本不是人族所能承受,會不停燎燒筋脈,令人痛不欲生。刑妖司內記錄過的幾位修行禍斗遺澤的弟子,不是傷殘便是早夭,鮮有倖存。

  袁明身上的火系妖力堪稱渾厚,竟還能活蹦亂跳地在外行走,屬實命大。

  柳望松狐疑道:「奇怪,我記得先生有過防備,而今刑妖司的弟子依循正統修煉,該不會領悟這種危險的凶獸遺澤才對。」

  袁明簡短「嗯」了一聲,不願多說。

  柳望松還想纏著他問,就見遠處季酌泉繞了半個圈,追風掣電地從側面奔了過來。

  那道領路的藍光鑽入土層,消失不見,證明玄龜正藏身附近。

  「糟糕糟糕!」柳望松的眼力極為出色,連呼兩聲,提著袁明的後衣領飛速撤退,將他按到地上。

  袁明不明就裡,擔心金光逃走,弓背想要起身,被柳望松用長笛敲了下,斥道:「不要命了?趴著別動!」

  季酌泉也發現了二人,見兩人自覺藏匿,便沒在意,抽出長劍,往地上重重一刺。

  鋒利的劍身輕易破開地表,直至戳中一塊硬物,留出半寸劍身。

  那玄龜該是沒將她一個年輕姑娘放在眼裡,聽到了地面上的動靜,從沉眠中甦醒,依舊苟縮著未動,只嗤笑道:「你這小猢猻也敢到我面前來撒野?陳馭空失心瘋了?別來打擾我!」

  聲音悶悶地從土層下方傳來,震得地面微微顫動,玄龜說話的語速遲緩,話音尚未落畢,季酌泉已抱拳,對著少元山的所在端端行了一禮,告罪道:「對不住了。趕時間。」

  玄龜當她是在同自己說話,慢騰騰地喘了口氣,不耐煩地道:「那就趕緊滾。」

  聲音如同一記悶雷,在低空躁動響徹。

  袁明猶豫了會兒,覺得季酌泉再鋒銳的劍勢亦難以突破玄龜的外殼,想要上前相助,用火將對方燒出來,無奈被柳望松再次壓住。

  柳望松低喝道:「躲遠點,你忘了前面那是什麼嗎?!」

  袁明說:「什麼?」

  只見季酌泉毫不猶豫地往自己的劍刃上握去,手心瞬間被割出一道長口,鮮血淋漓地淌下,順著劍身流入地底。

  而她身上屠龍的血煞之氣也在頃刻掙破封印爆發出來,血色的紅光自她周身蔓延而出,將她整個籠罩其中。

  一道淒厲而憤怒的龍嘯登時從天邊的少元山上傳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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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零九章 劍出山河(一百零九)

  蟄伏靜臥的龍脈自殺意中沸騰,整座少元山上的枝葉皆開始搖落。

  無形的颶風捲起落葉,奔騰著上天,掀起一片紅綠交加的風海,似要掙脫山形的束縛,衝破兩界通道,朝著季酌泉殺來。

  兩地氣息相連,那陣龍形的風流漩渦雖因龍脈力竭,最終只停留在山頭,其深重難解的殺戾之氣還是穿透帷幕傳了過來,引動天地隨之色變。

  天空陡然捲起層層的黑雲,自半空中壓下,紫色雷電閃爍其中,發出轟鳴的巨響。

  陣仗比之屠龍當日還要波瀾壯闊!

  畢竟龍脈與那斬斷自己生機的凶手僅在咫尺,對方身上還刻意釋放出了犼的妖力,天道意志與之共鳴,一同降下責罰。

  不過轉眼,那剛升起的太陽就被濁浪排空似的烏雲所遮蔽,天空再次回到了昏沉的暮夜。

  傾風跟陳馭空同是嚇得心驚肉跳。

  後者以為是什麼天災,當妖境的人連這等呼風喚雨的神通都已掌控,失態地白了臉色。

  傾風也恍了恍神才反應過來,是季酌泉那邊出了狀況。

  她剛要抬手去抓身後的人,林別敘足尖輕點,身形起落間,已如紫燕急掠出三丈遠。

  陳馭空躑躅不定,順著風向連退數步,還猶豫要不要跟著那團最濃重的黑雲去看看究竟出了什麼狀況,轉頭見傾風神色淡然地站在原地,像是有所把握,立即朝她吶喊道:「怎麼回事!那邊要被雷劈了!小白臉還過去做什麼!」

  說話的聲音快被空氣裡的亂流絞碎。

  傾風靠過去點,抬手擋住迎面的烈風,用上內力回復道:「那是季酌泉身上的煞氣!有些失控了!」

  陳馭空的衣袍獵獵作響,吹亂的長髮糊了滿臉,也擋住了他瞠目結舌的面龐:「什麼煞氣那麼厲害?!龍都叫了!我這輩子還沒聽過龍叫!」

  「就是屠龍的煞氣啊!」傾風沒想到,有朝一日也有自己給別人講解的機會,用長劍繪聲繪色地比劃著道,「季酌泉的遺澤為犼,能剋制龍的威能。十五年前那場大劫,她父親不惜動用禁術,操控她的身體,借了一縷山河劍的劍意,再次封斷了龍脈。她父親身死,她受反噬沾染了滿身的血煞之氣,平日靠先生以國運遮蔽天機,現下解封了!」

  陳馭空拿兩個腦袋想都想不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生平履歷上已可以寫下「屠過龍」三個字了。

  相比起來,他勤謹夙夜,可提之事竟算卑淺。

  「他們季氏也是不要命的瘋子!」陳馭空急道,「那現下怎麼辦啊!」

  「林別敘會有辦法!」傾風說著,抬劍高指,提醒道,「師叔,螻蟻們來了!」

  尚未平息的勁風中,為首的大妖率先邁過通道,從半空跳了下來。

  後方的精兵接踵而至,肅整的軍隊如同一條黑色瀑布從高處落下,綿延著望不見盡頭。

  怒吼的狂風恰巧助長了敵軍的陣勢。

  開路的魁梧大妖抬起手,注視著頑抗的二人,眉眼邪氣橫生,衣袍翻揚,正要開口叫陣,陳馭空很不給面子地衝了過去:「殺啊!」

  醞釀了許久的雷霆終於劈落,如破天一劍自九霄斬出,凶氣縱橫,勢不可擋地刺入地心。

  落地時紫光迸濺開來,連帶著堅硬的土壤也被擊成碎屑。玄龜自地底發出一聲狼狽的慘叫,整座妖域跟著震動不止。

  他雖能控制妖域中的土層,叫自己自由穿行,可原形笨重,哪裡能如季酌泉一樣靈活閃避。

  季酌泉這罪魁禍首,此時身上的煞氣已將她徹底包圍,遠遠看去剩一團能移動的血光。借著從禁術中得來的幾十年功力,舉步生風,與死亡數次擦肩。

  久不能制服季酌泉,那些紫電越發洶湧,形如驟雨一瀉而下。

  玄龜避無可避,一道道雷電全劈中在身,替季酌泉背了這場無妄之災。

  沒一會兒狼藉的地表就燒起屢屢青煙,還飄出一股被燒焦了的肉香。

  玄龜嘶聲破罵:「小——畜——生!」

  他帶著妖力震蕩而出的音波,與天上的怒號之聲相應和,連遠處的傾風都感覺到耳膜的刺痛。躲在一旁的百姓們更是膽裂魂飛,在風雨中捂住耳朵,緊緊依偎,嘴裡發出驚恐的吼叫。

  柳望松與袁明觀戰觀得戰戰兢兢,因地面被燒得太燙,感覺那些雷下一瞬就要落到自己頭頂,趕緊又往後逃了些。

  季酌泉知道玄龜是妖域的關鍵,殺了他,另外兩面能輕快不少,不遺餘力地釋放煞氣,並用妖力刺激那躁動的龍脈,卻是有種悖逆天道的氣勢。

  玄龜終是扛不住雷暴,迫不得已鑽出地面,化為人形,往季酌泉相反的方向奪命奔逃。

  柳望松半趴在地,眯著眼睛看去,見一個面龐被燒黑了的老頭出現在交錯的閃電之中。

  灼目的光線將他的身影映得一清二楚,而季酌泉在遠處游走,已無力抽身。

  柳望松咬咬牙,心底來不及生出什麼豪邁壯闊的感觸,只覺罷了罷了,今日就陪這幫混蛋捨出命去。隨即將長笛甩給袁明,整個人如鷹隼急射而出,轉眼便騰躍至老者身後。

  青鳥的流光,是無論如何卓絕的輕功也比之不上。

  玄龜察覺到身後有敵來襲,扭頭去看,動作才做了一半,被雷電破開的傷口處就多出了一把小臂長的短刀。

  登時痛呼一聲,反手後拍,柳望松適時抽刀退去。

  他周身那道月白色的光華在這雷霆飛瀑之下襯得幽微單薄,不似玄龜有著銅牆鐵壁的外殼,光是站在此處,皮肉就有被猛火烘烤的錯覺,不敢與對方周旋。

  好在玄龜也被季酌泉的雷暴打成重傷,大半的妖力又被迫用於維繫此地妖域,而今氣力十不存一。

  柳望松狠下心,全身妖力凝於腳下,疾如旋踵,躡景而去。

  短刀上的寒芒炫目閃過,在對方抬手格擋之前,自空隙中割向他的脖頸,深深刺入。

  玄龜聲嘶力竭的喝罵被堵回喉嚨裡,只發出「咕嚕」血流的氣泡聲。

  自知得手,柳望松來不及欣喜,頭也不回地從紫光暴雨中衝殺而出。

  不過短短數息,他面上皮膚已被炙得發紅,長髮尾端捲曲起來,過來一把抓起袁明的後衣領,喝道:「走!」

  他的眼睛被強光照得發澀,支撐著回到原地已是極限,一闔目,眼淚泉湧而下。跑到溫度稍低的位置緩口氣,便停下腳步。

  袁明反手扶住他。發現那陣雷電將百幻蝶布下的陷阱也給焚燒了,之前盤桓游弋的那點金光終於有了新動靜。

  他急於追尋,又不能隨意丟下柳望松,糾結問道:「你還行不行?」

  柳望松死裡逃生,劇烈喘息,心跳快到了極致,催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銳氣,聞言抽抽嘴角,不甘示弱地睜開猩紅的眼睛,叫道:「什麼叫我行不行?你沒見我輕而易舉就殺了隻傳聞中的大妖?」

  他說著偏頭掃了眼,視野茫茫,看不分明,覺得應該是死了的。

  袁明無暇與他客氣,聽他這樣說,立即朝著金光追去。

  二人健步如飛,與迎面趕來的林別敘錯身而過。

  柳望松腳下不停,一句話卡在喉嚨裡無力喊出,回眸去看,只見林別敘抬手揮出一道血線,緊跟著金扇一掃,那點點血光被一股無名之力托舉著朝季酌泉飛去。與她周身蒸騰的血煞之氣融合到了一起。

  不知是他花了眼,還是光線閃得太刺人,柳望松心驚道那血液怎麼是金色的?

  再走兩步,就看不見了。

  柳望松撤回視線,未能看見林別敘義無反顧地衝進雷陣,而那漫天的電光自覺繞開他走的奇景。

  翻捲的熱風吹起他飄揚的衣擺,林別敘周身如沐雷光,緩緩掀開眼皮,抬手掐訣,自腳下布開一道書寫著秘文的法陣。

  他妖力蔓延而出,將季酌泉身上的煞氣收束回去。

  高空的雷雲失了目標,「隆隆」轟鳴幾聲,不甘飄散。

  片刻間,天地驟明,晴光四照。變化之奇詭恢誕猶如一場虛妄。

  季酌泉竭力奔逃,早已是強弩之末,多一刻也堅持不住,虛脫地跪倒在地。很快顫慄的手腳連這姿勢都撐持不住,直接側身癱倒。神智在暈厥與清醒之間輾轉,張著嘴發不出聲。

  林別敘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責備之聲到底沒有出口,過去將地上那柄長劍拔出,走動間從袖口取出一塊白帕,把劍上的血漬擦拭乾淨,放到季酌泉身側。

  季酌泉摸索著將長劍握在手裡,才安心地舒了口氣。

  林別敘轉道去撿起玄龜掉落的妖丹,收進袖口,正要離開,季酌泉乾啞地叫了一聲:「別敘師兄。」

  他回過頭,問道:「怎麼了?」

  季酌泉從胸膛艱難擠出氣聲:「多謝了。」

  「真是古怪,殺人的又不是我,謝我做什麼?」林別敘說,「我去看看另外幾位亡命之徒。你先休息吧。」

  謝絕塵回首遠眺,被他追擊著的鳧徯亦是停下腳步。

  風沙捲地,不如先前那陣猛烈,可空氣中依舊彌留著未散的塵土,呼吸間滿嘴都是泥腥。

  二人靜靜看著雷霆轟落,又靜靜看著濃雲消散,直至那高樓一般的烏雲徹底從天幕清退,一切如浮光掠影轉瞬即逝,仍是有點不敢置信。

  鳧徯不知季酌泉的底細,同樣不知前方戰況如何,但妖域中妖力的變化卻是能分明感受到的。玄龜殞命的當刻,他身上妖力便被抽去了大半,漂浮著的妖域跟著微微傾斜過來,搖搖晃晃有了傾覆的危機。

  鳧徯面沉如水,臉上再無傲然之色,腹中髒話連篇,不分敵我地共同問候著玄龜與季酌泉。

  正思忖著要怎麼拖延時間,謝絕塵抬起右手,道:「我也可以。」

  鳧徯道:「我呸!」

  他身形輕似枯葉,站在一棵只剩枝幹的老樹之上,冷笑道:「呵,縱然你可以,放幾道大雷,也是先劈死你,而不是劈死我!你以為我跟那烏龜一樣只能滿地亂爬?有本事你來試試!我帶著雷陣直接衝進你們人堆裡,看看是誰死得多!」

  他一番虛張聲勢的恫嚇暴露了內心的倉皇不安。

  不過謝絕塵只是隨口說說,真要他同季酌泉一樣召出天道的制裁,他還是不行的。

  謝絕塵輕一點頭,誠懇而平坦地道:「我騙你的。」

  鳧徯:「……」

  鳧徯勃然大怒,面目堪稱猙獰了,嗓音本就尖細,這下更為淒厲:「找死!你這兔崽子!」

  他身體略一前傾,看著是要跳將下來與謝絕塵決一勝負的,末了不知為何停了下來,復又踩著樹梢,在上面唾罵洩氣。

  謝絕塵抬手掐訣,唇間就要輕吐敕令。

  鳧徯受夠了他的遺澤,見狀渾身冒火,暴躁的本性幾要克制不住,衝下去將人生啖洩憤。

  謝絕塵追著紅光來時,手上的墨字分道而行,繞著圍了他一圈,藏在鬆軟的沙土下,不時飛竄而出偷襲,比百幻蝶的陷阱還要可恨。

  憑他得天獨厚的飛行速度,本也可以逃脫,可在見到天邊那陣雷光時,便覺事情不妙,不敢再妄動身上妖力。而今猜測成真,哪裡敢再跟與謝絕塵硬拼?

  玄龜扛負著大半的妖域,那老頭兒猝然身隕,重擔轉而落在他與百幻蝶身上。

  他二人不善操控這座空中古城,不叫其當場坍塌已屬不易,只想等到妖境的大軍來臨,替他分擔些許重壓。

  鳧徯餘光輕掃,見妖兵們已在有序集結,緊張與高亢的心情在內心交織激蕩,將他胸口的憤怒強壓下去,分出兩分稀缺的理智,與樹下的人交談道:「喂,臭小子,我曾見過你兄長!」

  謝絕塵施法的動作稍頓,眸中閃著冷光,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

  鳧徯說:「你不必這樣看我,我騙你做甚?我並非十五年前就負責鎮守這座妖域,早年與你兄長在妖境相會,還曾聽他提起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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