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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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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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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章 劍出山河(八十)

  一人開了腔,一堆馬屁精接二連三地跟上,對著陳冀就是劈頭蓋臉的數落。

  「這也要怪你,你不曾提及,傾風師侄如何能認得那是劍意?」

  「無名劍光襲來,聰明人自是先避其鋒芒,難不成乾站著遭劍劈嗎?」

  「你怎麼連句辯解的話也不留人說?陳師兄啊陳師兄,你怎變得如此獨斷專橫?」

  「傾風師侄一聽你喊便落荒而逃,定是你平日過於嚴苛,不分青紅皂白,才叫師侄如此惶恐!」

  陳冀一口氣哽在喉嚨,幾次開口反駁,愣是沒爭過他們,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剛掙開那幾人的手,已被人群推攘出去。

  那幫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圍在傾風身側,掐著故作溫和的嗓子,用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聲音關切道:

  「傾風師侄現在感覺如何?是有哪裡不適?」

  「可有從那劍意中領悟到什麼?若是沒有也無關係,參悟一事憑的是緣分。」

  「此番儒丹城一行想來是受累了,想來傾風師侄收獲頗多。」

  傾風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看得是眼花繚亂。要不說變臉是門絕活兒,不必擺台,也不必找人吹彈拉唱,也精彩得亂墜天花。

  她故意不去看人群後方眼神幽涼的陳冀,對著幾位前輩憨笑著回應,忽然想起一事,詢問:「我方才入定了多久?幾位前輩不會久等了吧?」

  有人答說:「不久,數息。」

  傾風驚疑,她雖練得渾然忘我,可也感覺已有好幾個日月了。原來這就是大道的神通嗎?

  眾人剛要追問細枝末節,白澤抬了下手,喧鬧的人聲頃刻安靜下來。他沉默地站著,面色平靜,沒立即開口。眾人了然,朝著他躬身行禮,主動退離。

  陳冀要領著一幫弟子回劍閣上課,見他們還留戀不止,腳步拖沓,沒好氣地叫了句:「走了!」

  說著用木劍抽向最後方的幾名弟子,催促他們:「還看什麼?不都是兩條胳膊一張臉?劍練得不行,光羨慕成什麼用?」

  幾人哄鬧著往前逃去,捂住屁股,造謠著告狀:「陳冀師叔就是這樣打傾風師姐的!」

  陳冀氣結,索性認了,凶狠道:「好!玉不琢不成器,往後我叫你們師父也這樣打你!」

  說完回頭沖傾風不善留下一句:「回家等我!」

  傾風:「……」遷怒她不好吧?

  等人散盡,白澤才叫著她的名字,開口詢問:「儒丹城一行中可有頭緒?為何能引動山河劍的劍意?」

  「我也不知道。」傾風坦誠說,「我什麼都沒做啊。」

  回京前還心虛了一路。不想這劍意那麼不長眼……不是,那麼目光如炬。

  林別敘乾巴巴一聲笑:「你還想做什麼?」

  傾風早在來的路上便將這幾日的經歷在肚裡翻來覆去地嚼爛了,要說最可圈可點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的良善,頗有些自得地說:「可能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吧。」

  林別敘神色古怪地道:「你救人,我受苦,你造浮屠?」

  傾風一聽就樂了,心情都變得更為開闊明朗,囫圇抱了個拳,滿臉欠揍地道:「誠然如此!多謝別敘師兄慷慨!」

  白澤對他二人吵鬧不置一詞,靜靜等她說完,才接著道:「而今人境存留的劍意僅有一道,是白澤先天領悟,多年前封存於劍閣。我會在每次持劍大比時傳教於諸位弟子,正是你當日所見。」

  傾風點頭。

  白澤引動的那段劍意明顯更為浩瀚恢弘,蘊藏著人族數百上千年的意志傳承,至今回憶起那些片段仍覺震撼非常,她只能窺得尺椽片瓦。

  ……還激得她舊疾復發,各個方面而言都可謂刻骨銘心。

  白澤說:「你師父其實也曾領悟過一道劍意,不過被他用於破城,已不存於世。知之者也是鮮少。你是否願意將今日這道劍意傳道於其他弟子?」

  「如何來?」傾風痛快道,「先生客氣,我自是願意!」

  白澤點了下頭,請她隨自己去後方大殿。

  走了幾步,忽然想起傾風尚屬小輩,自己還未出言嘉許,便回頭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暗暗忖度著她是否需要。

  他諸多弟子是曾表露過,喜歡得他半句讚賞。雖他自己不覺什麼有用。

  傾風被他看得不甚自在,抬手摸了摸後脖頸,隱約覺得有點發涼。

  任誰被白澤盯著發呆,都忍不住要從祖宗上九代開始數起,看自己腦子是不是有什麼隱疾。

  傾風祖宗不明,自詡聰明,此刻也不由開始反思方才是不是說了什麼渾話。

  二人四目相對,各自心緒飛轉。

  林別敘在一旁閒觀,被雙方表情逗得發笑,胸口一陣悶痛,忙轉過身小聲咳嗽。

  在傾風快要煎熬不住的時候,白澤終於收回視線,扯出個很淺的笑容,說:「刑妖司弟子襲承你的劍意,該尊當半師。」

  傾風鬆了口氣,連連點頭。本來也沒放在心上,畢竟那道劍意裡的劍招她已學完,留在身上還多費功夫擔心是否又會引得妖力反噬。

  可餘光一瞥林別敘,眼神不由發亮,委婉地說:「那我這輩分是不是平白拔高了?原先與我同輩的弟子該叫我一聲師父?」

  林別敘一眼看穿她的壞心思。

  見過卸磨殺驢的,可他這驢當得勞苦功高且重傷未癒,傾風便一點情面也不念,實在是太過無情,便順著話題說:「你若要同我論輩分的話,如何也是從先生這裡算起。先生可是你祖宗的師父,傾風師妹該叫我什麼?」

  「先生,您看他!」傾風張口就來,「扯著您的名號做大旗!往日沒少欺壓我!」

  白澤在二人臉上看了一圈,大抵是看不明白,搖搖頭轉身走了。

  待傾風封存完劍意,回到山間的小院,陳冀的早課尚未結束。

  從院中擺設可以看出陳冀這人獨居時過得何其潦草,不過短短三日,枯葉便落了滿地,院中的小桌上也全是積沉的雨水。

  往日傾風在,陳冀總念叨著她邋遢,拿著掃把在她腳底下趕,一副半點灰塵也容忍不下的架勢。

  想是昨晚被一千六百兩亂了心神,都忘了毀屍滅跡。

  傾風拿過掃把,將小院清理了遍,又將缸中的水打滿,無所事事地在空地中間走動。

  人一閒下來,真是容易犯蠢。

  傾風猶豫半晌,從牆邊抄起一把嶄新的木劍,回憶著陳冀在界南時主動召喚劍意的場景,分開兩腿,對著虛空橫劈,默念「社稷山河劍」的大名。

  她對著各個方向、用不同姿勢都試了一遍,呼喚山河劍。

  反正劍意如此偏愛她,不定給她湊上了呢?

  正練得興起,一式轉踵反削,發現陳冀不知何時回來了,側身靠在門口的柵欄上,一臉趣味地看著她表演。

  傾風面不改色地收好劍,清清嗓子,還沒來得及開口,陳冀欲蓋彌彰地先說了一句:「我不曾做過你這樣丟人的事!」

  傾風:「……」

  她把木劍往邊上一丟,靠回牆上,說:「我只是想問,您吃了嗎?」

  陳冀冷哼著走進來,手臂擺動間露出藏在身後的一柄長劍,睨一眼傾風,裝作漫不經心地拋了過來,說:「送你的。為師千挑萬選,剛從劍閣中買下。」

  傾風頓時受寵若驚,想著自己今後終於也要有把正經的鐵劍了,深深望了陳冀一眼,莊重將劍拔開。

  銀色的劍刃倒映出她滿含希冀的一雙眼,看清的瞬間,眼中的光驟然湮滅了。

  這什麼破劍?劍身上還有用過的殘痕便罷了,做工一看就是不值錢的次品,她用力點一掐不定就能折斷。

  傾風心情大起大落,冷著臉將劍丟回去,說:「還你。我不要。」

  陳冀氣得吹鬍子瞪眼:「你這人怎麼那麼挑剔?就你這成天上躥下跳的,什麼好東西都經不住造,我沒給你撿個破銅爛鐵已是格外豪爽!」

  他將劍往石桌上重重一放,問:「你自己說說,你想要什麼樣的!」

  傾風想了想,當自己聽不懂好賴,真的許願道:「我想要季酌泉手上那樣的。」

  季酌泉的劍法走的也是凌厲凶殺的路數,她每日抱在懷裡,劍不離身,想來是用了多年。

  那麼多年劍都沒壞,還能把刑妖司階前的石頭劈開,必然是把神兵。

  值錢!

  陳冀背過身,挽起袖子往後廚走去,決絕地說:「你不如直接換個師父吧。」

  傾風嘆了口氣,轉眼又嬉皮笑臉地跟在他身後,見他端了矮凳坐著洗菜,也在他對面坐下,問:「師父,你知道蜃妖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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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一章 劍出山河(八十一)

  「蜃妖?」陳冀洗菜的動作沒停,漠不關心地說,「聽說過一點。」

  傾風好奇問:「那你知道她的來歷嗎?」

  陳冀說:「我怎麼知道?」

  傾風當他是在敷衍,不悅道:「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你怎麼隨意污人清白啊?」陳冀拿著手中白菜甩了她一身水,氣不打一處來,「說了不知道就是真不知道。蜃妖的事刑妖司壓得森嚴,若非是她當初風頭太多,聲名傳遍人境,怕是你們這些小輩都沒機會聽聞她的事跡。我與你駐守在界南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哪有閒心再去管她死在哪裡埋在何處?頂多只是偶爾聽人聊過兩句。」

  傾風擦了把臉,想著反正衣服是髒的,便不拘小節地將手上的水全蹭到衣擺上,看得陳冀一陣眩暈,翻起白眼,要抄起邊上的家伙打她。

  「師父師父!」傾風忙賠著笑臉將他攔住,抓緊又問,「說來,刑妖司為何對那蜃妖如此諱莫如深?為禍一方的妖邪也不是沒有,殺了示眾以平民憤,何至於遮掩避諱?只因為她是大妖?」

  陳冀手上動作慢了下來,唏噓道:「那蜃妖……該怎麼說呢?你若說她面目可憎,確實為真,助紂為虐致上千無辜慘死。不過她自身殺性其實不重,全是為報她恩人。蜃妖涉世未深,流落人境後有過一段無依無靠的日子,遇上有人對她好,她便隨著那人壞事做盡,全然不知她恩人已滅絕人性。」

  傾風將菜幫子隨手掰成小塊,丟進盆裡,若有所思地道:「果然是因為她那個所謂的恩人?她恩人是否就是最早的藥人?連先生都沒能從她身上問出那邪藥的來源嗎?」

  陳冀說:「不止!」

  傾風彎下腰,湊近了去看他的表情,問:「什麼不止?」

  陳冀斜她一眼,嫌她想法太多,抬起濕漉漉的手,用手腕去推傾風的肩膀,讓她離遠點,不耐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誒,我說真是奇了,不過讓你去儒丹城裡待幾天,怎麼被你發現了那麼多秘密?」

  「您這話說的。」傾風丟了手上白菜,挺直腰背,指著自己鏗鏘有力道,「劍主傾風,未來的刑妖司司主,什麼事情我不能管?」

  陳冀看她這一身不修邊幅的樣兒,好好一俊俏小姑娘,跟從犄角旮旯裡撿出來的似的,不由發出幾道滿帶鄙夷的怪音,笑她說:「嘖嘖,嘴上沒毛的臭丫頭,口氣倒是很狂。」

  他端起木盆,往灶台走去,扯著長音道:「刑妖司查了十幾年都沒個結果,能叫你三言兩語套問出來?少在白日做夢,不如去多練幾套劍法。」

  傾風將矮凳搬回原位,嘟囔道:「您也沒告訴我啊。」

  陳冀手上忙活著,前半句話說得含糊:「我方才已經透露給你了,能不能參悟是你自己的事。我先前說的每個字,你萬不能宣揚出去。行了,過來給我燒火!」

  傾風將信將疑,不確定他是否在找藉口打發自己,索性不想了,抱著一旁的乾木柴過去幫忙。

  灶膛裡的火燒著,傾風的臉被映得通紅。

  她托著下巴往裡面塞些細小的木柴,聽著裡頭噼裡啪啦的蹦跳聲,打了個哈欠神游天外,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抬起頭道:「流落人境?什麼叫流落人境?人、妖兩境閉鎖已久,除卻十五年前那場大劫,兩地從不互通。蜃妖不是生在人境的嗎?」

  她渾身打了個激靈,睏意登時跑沒了:「她跟狐狸一樣,也是莫名其妙從妖境掉過來的?」

  陳冀翻炒著鍋裡的菜,悶上鍋蓋,瞥她一眼,起先沒有回答,將碗筷從櫃子裡翻找出來後,又忍不住冒出一句:「都跟你說了,不是你能管的事。」

  吃過飯後,陳冀要繼續回去上課,分別指點幾名弟子的劍術。傾風練完劍換了身衣服,在黃昏沁涼的晚風裡去西北獄找鳥妖。

  先前她還瞧不起那被困牢獄的鳥妖,如今想來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他們刑妖司都發現不了的蹤跡,這鳥妖遠在百里之外瞭若指掌。

  傾風不住咋舌,特意繞去山上的飯堂打了盒熱騰騰的飯菜,端在手裡,一路輕快地往西北獄趕去。

  還在草木蔥鬱的山道上,傾風偏過頭往下看,已透過一片濃鬱的綠意看見掌刑師叔跟鳥妖站在路邊談話的場景。

  鳥妖身上的枷鎖被卸去了,看來今日是他出獄的大好日子,往後又可以躲別人家床底下偷聽去。

  兩人之間的氣氛還算融洽。只不過鳥妖害怕師叔周身的威勢,狀態比身上套著鐵鏈時還要拘謹幾分,縮著脖子唯唯諾諾的成了隻鵪鶉。

  掌刑師叔問完幾句,一手搭上鳥妖的肩。鳥妖哆嗦著頻頻點頭,不知是應承下來什麼,引得那素來不近人情的鐵漢,表情鬆動地露出個笑來。

  鳥妖張開嘴,緊跟著扯出的賠笑卻是頹喪中又帶著無邊的懊悔,整張臉的肌肉往下沉,將他每根羽毛上都寫滿了「慫」字。

  傾風站在坡上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掌刑師叔返身進了牢獄,鳥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才朝雜草後面躲了躲。

  她等著鳥妖從迂回山道的下方路過,忽然縱身跳了下去,聲如洪鐘地吼道:「鳥妖!」

  鳥妖本就精神緊繃,被她一嚇險些顯出原型,撲騰著兩條手臂原地跳了起來,回頭發現是她,炸毛怒喝道:「陳傾風!你要死啊!」

  傾風捧腹大笑,靠著山壁直不起身。

  鳥妖惱羞成怒,對著她跳腳道:「別笑了!都是你的錯!」

  「怎麼又怪我?分明是你自己沒出息。」傾風說,「你不怕我,我不怕他,怎麼你見著他比麻雀的膽子還小?」

  鳥妖有理有據道:「這不是廢話嗎?他不會殺你,你不會殺我,可是他不一定不殺我!我混跡江湖,豈會這點眼色也沒有?」

  「他不會的!」傾風止了笑,上前拍拍他肩膀,說,「那我對掌刑師叔多建議,讓你以後能做刑妖司的耳報神。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不用擔驚受怕了。」

  鳥妖提起這事更是難過,胸膛起伏了陣,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只蔫頭耷腦地道:「悔不該當初嘴賤,同你們多說那些!」

  傾風將手中飯盒遞過去,說:「慶賀你出獄,請你的。」

  妖鳥現下沒什麼心情吃飯,接過捧在懷裡,繼續唉聲嘆氣。

  傾風新奇道:「你是有本事,你怎麼知道儒丹城裡多了兩隻妖的?」

  「我知道都跟你們說了,我只是道聽途說!」鳥妖聞言又激動起來,「你們別對我期許太過好嗎?我就是個江湖騙子!我祖上也沒沾過什麼大妖血脈!說起我的品種來你想必都沒聽過!」

  鳥妖正在訴苦,頭頂突然傳來一聲怒吼,聲音比他還淒厲,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陳傾風!」

  傾風心裡打了個突,暗道不好。

  緊跟著就看狐狸氣勢洶洶地衝了下來,在林中化作一道黑影,邊跑邊罵:「好哇好哇,陳傾風,你回來刑妖司,不先來找我,反倒來找這小妖!」

  傾風怕他從坡上一路滾下去,畢竟這狐狸犯蠢不是一次兩次,順手撈了他一把,說:「你悠著點吧。」

  狐狸仰起頭,惡狠狠地瞪向她。持劍大會時被割斷的幾縷長髮還沒長出來,好不容易梳齊整,一跑動便又四散開,讓他整顆腦袋看起來像株爆炸的蒲公英。

  鳥妖在二人之間來回看了幾眼,打了個嗝,忘了自己的幽怨,擠眉弄眼地道:「這就是你要找的男狐狸精?看起來太……」

  傾風知道他後面憋不出什麼好話,抬起巴掌懸在半空。鳥妖識趣地將揶揄咽了回去。

  狐狸人雖矮小,可那審視的目光落在鳥妖身上全是倨傲。

  傾風倏忽間想出個絕妙藉口,面不改色地道:「我找他也是為了你。這鳥妖說他以前在儒丹城裡見過一隻狐妖,我想你在刑妖司待著無聊,不定能找他與你作伴。前幾日去了城裡特意打聽,沒想到是隻野狐,連刑妖司裡也無記錄。今日再來問問他那狐妖的情況。」

  狐狸身上氣焰消了一半,還是不敢全信,眯著眼睛道:「真的?」

  「當然!」傾風說,「不過那狐妖想必是不能跟你做朋友了,不是個好的,在儒丹城妄圖截殺我等,險些得手,最後順利脫逃,現下還不知所蹤。」

  狐狸面色緩和了點,說:「那自然不能所有妖都像我一樣好!天底下的狐狸也有壞的,你怎麼那麼大意?還能叫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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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二章 劍出山河(八十二)

  傾風嘴裡潦草地應付著,說自己全是因為跟狐狸的交情才沒個防備,下次定把那野狐抓回來問罪。說得小妖狐心大悅。

  過了會兒,狐狸正經起來,問:「真的是狐狸嗎?」不到片刻,懶得裝了,又問,「他有幾條尾巴?打哪裡來啊?毛是什麼顏色的?多大隻了?」

  他太長時間沒見到同類,管他好的歹的,都按捺不住好奇。一雙瞳仁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傾風。

  傾風說:「狐狸,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人家尾巴比你多,你就不管不顧去投奔他了?」

  狐狸驕傲道:「怎麼可能尾巴比我多!它如果沒有九尾狐的血脈,那就只有一條尾巴!」

  鳥妖聽見這句,意味深長地「哼!」了兩聲。

  傾風順勢歪過頭朝鳥妖打聽:「你這些年走南闖北的,見過多少大妖?」

  要不是她拳頭比自己硬,鳥妖此刻已經開始大肆嘲笑了,抽抽嘴角,偷摸摸地譏諷道:「你以為大妖是掉在路上的錢袋子嗎?出門出得勤,就能撿上幾個?」

  傾風哽了下,惆悵說:「我出門從沒撿過錢袋子,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大妖倒是陸陸續續見過幾個。」

  二人眼神中隱約浮現出一絲同情。

  傾風摸向自己空落落的腰側,接著道:「昨日還丟了幾粒金珠。雖說確實少吃了一份苦,可這價錢實在是太貴了。」

  那同情立即就變成了懷疑,兩位小妖俱是覺得她這人太過虛榮,賣個慘還要拿腔捏調。

  鳥妖迫於淫威不敢直說,狐狸皮實慣了,大聲嚷嚷道:「你這窮鬼,身上還能有金珠可以用來丟?」

  傾風那個火冒三丈,一把掐住他的後衣領往上提,冷笑道:「你這狐狸,夏天要到了,嫌毛太厚要我幫你拔了嗎?」

  狐狸被衣領勒得難受,「誒呀」「哎喲」地亂叫,扭頭看向鳥妖朝他求救。

  兩個小妖一見沒有如故,但因傾風這惡霸的存在多少有點惺惺相惜的情誼。

  鳥妖搜腸刮肚,支吾了半天,只想出一個問題:「你們來這裡找我是要做什麼?」

  傾風也沒想到會在西北獄外碰到狐狸,鬆開點手:「說。」

  狐狸這腦子姑且能用,沒把正事兒給忘了,一被提醒,指著鳥妖說:「先生讓我來接他。往後他就是我手底下的人了,聽我的話,跟著我做事。幹得好了,每月可以給他一兩的奉銀!」

  估計只一句是真的,後頭的全是胡說八道。

  鳥妖聞言不喜反悲,哀嚎說:「太少了吧!才一兩?我多摸兩個床底都不止這個數!」

  傾風不信邪了:「哪家床底?你說!」

  狐狸看不上這二人的窮酸。偷雞摸狗那是賊人才做的事,他這種上古大妖的後代,偷的都是至寶。

  他旋身一擰,從傾風手下逃脫,將衣領上的褶皺扯平整,才發現自己頭髮全炸開了。舉著手重新梳理自己的髮冠。

  三人往大殿的方向走,路上碰見幾位出來散步觀景的行人。

  日近黃昏,夕陽西沉,在山頭天邊度上一層金紅色的豔光。天山一色,暗香鋪徑,是比白日時分的否泰山要多出幾分斑斕絢爛。

  狐狸聽著傾風一直在拐彎抹角地打聽妖的事情,而那鳥妖又著實說不出個什麼所以然來,心裡一陣飄飄然。等了半天等不到傾風來問他,暗暗嘀咕這人見聞淺窄。

  他那嘟囔的聲音越來越大,豈料傾風壓根兒不理他。留著他這智者不請教,反聽鳥妖在那兒說廢話。

  「確實是聽說過不少藏匿於林莽的野妖,可惜不及見一面,他們就又失蹤了。有些是因為性情孤僻,只喜獨來獨往。還有些則是被朝廷抓走關起來了。話說這不是你們人族幹的好事嗎?至於大妖,哪裡都有傳說,可誰敢去驗明真偽?又不是同為妖就能成朋友了,對方若是不高興,抬手碾死我也可能。何況我這樣的小妖,即便對方真站在我跟前,我也未必就認得出他是隻大妖。」

  狐狸聽到這兒,總算逮著了機會,維持不住表面道行,迫不及待地開口道:「要說到大妖,自然是我了解得更多!先不說在妖境的時候我見過多少門客,我族類可是受道於白澤,天下妖邪鮮有我不知道的事!」

  鳥妖雖驚恐傾風揪著自己問東問西,可聽狐狸居然質疑自己聽閒話的本事,卻是不同意的。

  他們這些飛鳥走獸,實力低微,能在眼下這趟渾水似的世道裡撲騰到現在,倚仗的就是耳目通達。聽著狐狸說大話,毫不猶豫地反唇相譏:「還你在妖境的時候?人、妖兩境之間的壁壘連先生都解不開,你那麼能耐,教教我是怎麼來的!」

  這簡直是狐狸的心病,傾風不管信沒信,從來是順著他說,鳥妖這一句嘲弄直接踩中了他的痛腳,狐狸恨不能一蹦三尺高,紅著眼睛道:「走著走著就掉過來了!我怎麼知道是怎麼過來的!」

  見二人真要吵起來,傾風風輕雲淡地將狐狸撥開,調侃著道:「他還說自己是九尾狐呢。」

  鳥妖梗著脖子叫囂道:「那我還有青鳥的血脈呢!天底下十隻狐狸有九隻都說自己祖上是九尾狐,連點新意都沒有!」

  狐狸滿臉受傷地看著傾風。

  傾風還在古井無波地說:「我恰巧認識一個有青鳥遺澤的人。」

  鳥妖三兩句話被轉移了注意力,飛快道:「我知道。那個長得像孔雀一樣的家伙!」

  傾風覺得他這形容很有意思,不由朗聲大笑。

  說話間三人已經轉到主路,大殿屹立在視野可見的高處,沿著長階筆直走就到。

  狐狸見連傾風也不站在自己這邊,一腔委屈滿溢出來,生出種異鄉飄零的無限悵惘,越想越是難受,收到新小弟的快樂也消散了,失落得要哭出來。

  他索性停下腳步,擺擺手賭氣道:「我不要送你過去了!你自己走吧!」

  讓鳥妖一個人去白澤的大殿,他是不敢的,臉上得意之情瞬間一收,暴露出膽小怕事的本性來,服軟道:「啊?別了吧?不是先生讓你來接我?」

  狐狸還在記恨他巧言令色,幾句花言巧語就唬騙住了傾風。也氣傾風這人虛情假意,半點交情都不念。只想這兩人都趕緊滾蛋,少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便沖二人齜牙咧嘴擺了個鬼臉。

  他哼了聲,正要高傲拂袖離去,就聽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那你隨我一起走吧。」

  三人都沒留意身後的動靜,一驚一乍地轉身,見林別敘手裡提著盞夜燈,從如水石階的下方緩步過來。

  傾風指責道:「你怎麼總是神出鬼沒的?」

  「你三人在我殿前乾站著,我吃完飯回來遇上不是尋常?」林別敘古怪地看著她,說,「我還奇怪,你怎麼總喜歡跟小妖們混在一起?」

  傾風心說小妖們這都快鬧掰了,整得她焦頭爛額。下次還是得一個個找,省得平添煩惱。

  狐狸耍脾氣要走,傾風一把將他拽住。

  二人拉拉扯扯,林別敘從邊上路過,笑吟吟地停下來,說:「傾風,今日我給你算了……」

  傾風臉色一變,提氣高聲打斷:「不必告訴我!都跟你說了不要給我算!你再這樣我就去告訴先生!」

  林別敘點點頭,緩聲道:「這麼說,刑妖司發給弟子的補貼,你今後都不想要了?」

  傾風一愣,猶疑道:「為什麼是你給我發的銀子?」

  林別敘似真似假地嘆息:「唉,我也不知傾風師妹這樣討厭我,虧我還巴巴地搶了雜務,要給你送來。」

  傾風自知理虧,加上錢又在對方手裡,聽著這句酸話也忍住了沒出聲嗆他。

  林別敘將手伸進袖中,明知故問:「要嗎?」

  傾風攤平掌心,聽見短短幾聲金錢碰撞的聲響,定睛一看,只有十五文。

  好家伙。

  傾風心下大罵,一面將那寒磣的銅板收起來。

  鳥妖也不嫌自己一月一兩的奉銀少了,只感慨說:「好窮啊。」

  林別敘說:「沒辦法,誰讓今年的弟子多不服管教。待結課後再補剩下的薪奉。你隨我走吧。」

  林別敘領著縮手縮腳的鳥妖離開,狐狸也鬧著要走。

  傾風見左右無人,單手按著他的肩膀,小聲說:「氣什麼?你這狐狸真是不識好人心。往後不要再隨意同別人說什麼你從妖境來。上京可不是界南,這裡龍蛇混雜,良莠難辨,先生將你帶在身邊,不是就沒有危險。」

  狐狸不掙扎了,回頭問:「為什麼?」

  傾風聲色俱厲地警告道:「你以為你穿了個地界是那麼簡單的事?好在大家都當你是年紀小在信口開河,否則真抓著你探究起來,這背後問題大了!偏你還不要命地到處說。」

  狐狸被她態度震懾住,嚅囁著道:「我也沒到處跟人說……只跟你們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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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三章 劍出山河(八十三)

  兩人並肩坐在石階上,眺望著山下一排幽綠的妖火,點亮了晦暝而深邃的夜幕。

  晚風從廣闊的天際處吹來,順著斜長的山道向上攀行,吹亂二人額前的碎髮。

  狐狸絞盡腦汁地回憶了數遍,不安分地換了好幾個姿勢,可因時間實在是太過久遠,加之彼時他尚且年幼,已記不大清個中細節,半天冒不出一句有用的話。

  只知道自己偷跑出來游歷,好端端地走在路上,不過一睜眼的功夫,就穿過了妖境的帷幕落到了界南。

  若非是他九尾狐的血脈在人境一眾小妖裡算得上強橫,且界南因陳冀的名號,鮮有妖邪作亂,恐怕他這外來野狐的日子不會好過。

  他仗著年齡小,以前沒少在南城百姓的家裡騙吃騙喝。

  初遭變故還曉得謹言慎行,對自己的來歷半分沒敢透露。怕人境這邊的百姓同他家中長輩曾恐嚇的一樣,極端痛恨妖族,會扒了他的皮做衣服。於是裝做是個憨傻的小童,一面偷偷修煉,一面隱晦曲折地朝人打聽。

  後來在南城混野了,發覺人境也不是那麼恐怖,刑妖司的人根本不抓他,才又膽大包天起來。

  再之後遇上陳冀,被斬斷了兩條尾巴,開始死纏著二人不放,在邊地做起了威風勇猛的三把手。

  傾風原本只是想聽他掉到人境來的經過,豈料他說著說著開始偏了題,高談闊論起自己的英明聰慧與艱難流離。

  傾風拍拍他的腦袋,百般感慨道:「狐狸,這麼些年了,你怎麼是個兒也不長,腦子也不長呢?」

  狐狸還沉浸在自己輝煌又略帶感傷的回憶裡,剛覺得其實在白澤眼皮子底下念書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的事,被傾風一句話破了心防,暴躁道:「陳傾風!不是你要問我的嗎?!」

  「是是是。」傾風潦草地安撫兩句,順勢問道,「你後來沒找過與你同類的妖嗎?你能來人境,或許別的妖也能。你是個意外,別的妖不一定是。但只要他無緣無故地出現,總能引人警醒。」

  人境的妖不多,所以更會關注同族的去向。即便素日無音訊,哪隻妖躲在哪處深山老林裡,多少都有點消息。

  妖境若隔三差五地往人境裡丟活口,怎麼都該留下些端倪。不注意時也就罷了,真要探究,怎麼都能捋出個一二。

  狐狸被她一問,拍著大腿,一副醍醐灌頂的表情,隨即幽怨地瞄了她一眼,放低了聲音道:「我就說!紀氏寶庫裡真的有很多妖骨!斷不可能都是當初在界南撿回來的,好些妖骨分明還是新的!唉,當時林別敘那小白臉打我的岔,你也不信我!可人境哪有那麼多妖嘛?」

  傾風知道他跟紀懷故屬於舊怨似海,一時不確定他這話裡有多少誇張的成分,疑然道:「你昔日為何會心血來潮去偷盜紀氏寶庫?上京跟界南,隔著的可不止千百里路。」

  狐狸壓著嗓子,可是每一個五官都在用力,說得入神又動情,好似要把一壇發酸的陳年老酒從河底撈上來,潑到傾風臉上去:「自然是因為有沒用的小妖來同我訴苦!那昧良心的小妖說,他們紀氏的人經常帶著朝廷的兵去捕獵一些潛藏的妖族,說得好不可憐。我一路打聽過去,聽到些真假參半的事例,不好剖斷,索性偷溜進去瞧一眼。」

  傾風心道,他這狐狸還挺愛憎分明的,記恨那幫小妖當初背棄他,說著正事都不忘捎帶著罵上一句。

  且重音全在那些個罵人的詞兒上。

  「人家說狗膽包天,你這狐狸真是不遑多讓。」傾風覺得他的腦殼大抵也用來長他的賊膽了,手指點著戳了下,「就你這上不了台面的身手,也敢孤身犯險?被人發現就罷了,還非帶著一個腿腳有疾的姑娘同進同退?連你都能來去自如,看來那地方充做寶庫,有些失格。」

  狐狸偷東西的本領屬實是出類拔萃的,連陳冀都評判他是株歪得很茂盛的苗,一爪子不定能撓出高手幾道傷,但一定能薅走幾樣東西。

  可傾風也沒想到他膽大妄為到這份上,拍拍腦袋就往別人家寶庫裡鑽。當初還以為是有小妖在外接應,居然是他一個人進出。

  狐狸往旁邊挪了點,斜睨著她,問:「聽說過一句話嗎?陳傾風。」

  傾風知他要討打:「講。」

  狐狸字正腔圓地道:「『夫淺知之所爭者,末矣。』!」

  傾風沒聽懂,且這句子太拗口,她連是哪幾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不過看狐狸那擠眉弄眼的模樣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

  「膚淺的人所爭執的地方,都是些細枝末節的東西!」狐狸生怕她不給自己機會說,抱著腦袋,在她發狠前語速飛快地解釋了遍,又一口氣不換,跟交代遺言似地,緊跟著道,「紀氏寶庫是由陣法跟秘文防守,若非是我,換做別的小妖,根本連門都尋不到。除非是白澤親自過去。但白澤閒得慌嗎?」

  他見傾風冷眼看著,沒要打他的意思,微微鬆開些手,說:「更何況,我可是九尾狐!逃離時又有蜃樓在手。哼,我又不是要去與他們掄刀拼力,真要比起來,樑上君子的事我可比你厲害!」

  「蜃樓。」傾風沒理會他的豪言,燥悶地撇撇嘴,呢喃自語道,「蜃妖的法寶在紀欽明手上,你猜她的血肉跟內丹在哪裡?」

  「你這話問得好愚蠢。」狐狸眼珠轉了轉,這時候腦筋倒是靈光,將屁股挪了回去,伸長脖子湊在傾風耳邊,扯著她衣袖問,「喂,難道蜃妖同我一樣,是從妖境過來的嗎?」

  傾風用毫無波動的平靜目光往他臉上一掃,露出個讓人捉摸不透的笑來。說是心照不宣的默認或異想天開的嘲諷都可以,讓他自己品味。

  狐狸盯著她的臉看了片刻,不指望她答復,自顧著說道:「其實我以前也這樣懷疑過,畢竟能修煉至大妖,哪怕在妖境也屬鳳毛麟角。即便是天賦異稟的英才,且需得好一段刻苦修行。可在那蜃妖被問罪之前,無人聽過她的來歷,更不知她是在哪裡啟慧。我問過山南海北的小妖,全都說不知道。」

  他聲音細碎,在嗚咽風聲裡更顯含糊。傾風神色微動,低下了頭,認真地聽:「哦?」

  狐狸思忖著道:「倒是妖境,曾出過一位有大妖之資的蜃妖。那蜃妖出生在少元山下的靈湖,打從化形起修為就比同類的妖族精進。我父親曾還想收攬她到門下,誰知她莫名其妙失蹤了。初次聞聽她消息時,我真以為她也是從妖境裡來的,混得這般落魄。可惜還沒見到她,她就死了。」

  傾風沉默了半晌,腦海中千頭萬緒理不清楚,見狐狸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等個回復,生硬從喉嚨裡擠出個字來:「啊?」

  「啊什麼?」狐狸就等著她搭腔,說到這裡思路已然開闊,娓娓而談,「這樣說來,紀欽明身邊應該也有大妖,多半還與我是本家。否則他從哪裡學來的秘文陣法,用來鎮守他自家的寶庫?總不可能是先生教他的。」

  傾風不認識一般地看著他:「這個說不準吧?」國庫的大門也是白澤幫忙布置的。紀欽明要是請求,白澤該不會拒絕。

  「不可能!」狐狸斬釘截鐵地道,「因為那幾道秘文布得粗淺,連我都能一眼看懂。先生出手,不至如此,不過是欺你們這些凡人蒙昧無知。況且還有萬生三相鏡呢!紀懷故那小子使得手生,卻也懂點門道,誰人教的他?」

  傾風見這狐狸忽然長出腦袋了,配合地拍手鼓勵,表情誇張地讚許道:「狐狸,不錯,聰明啊!我都沒想到!」

  狐狸尾巴頓時要翹到天上去,循著這點草灰蛇線都能串聯出前後因果來,果然是天縱奇才,覺得自己不慎窺破了兩境之間的一個驚天秘密,亢奮得臉頰泛紅,說:「被我逮到了吧!先前追你的那隻野狐狸,定然就是他!」

  傾風發現他今日確實開了靈竅,趁熱打鐵地問:「那你們妖境有沒有什麼歪門邪道,是能讓普通的人族在十五歲之後還可以領悟遺澤的?」

  狐狸昂著下巴,神情倨傲道:「你也說了是歪門邪道,哪裡會有人來污我的耳朵?」

  傾風大腦飛速思考著,隨口應道:「不愧是尊貴的九尾狐。」

  「你是不是覺得紀欽明有問題?」狐狸被關了半年,骨子裡的野性現下蠢蠢欲動,推著她手慫恿道,「不如你去紀氏寶庫中窺探一番!我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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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四章 劍出山河(八十四)

  這狐狸還真是腳踢南牆手劈棺材,就算被埋進六尺黃土裡了,也要用腐朽的聲音對外高喊一句:帶帶我!

  果然是不知死活。

  傾風捏著他的臉往前面一掰,無視了他的眼神,說:「你這深情厚誼,我權且收受,但是不必了。」

  狐狸遺憾道:「別呀!」

  他拍開傾風的手,殷勤地道:「我可以給你畫他們紀府的地圖,保管做足了準備再去!他寶庫裡的東西本就見不得人,我們取之何礙?哪怕你不進去,在外探探風向不定也見成效。你就不好奇嗎?我上次可只是粗淺造訪了下,就帶回諸多法寶!」

  「呵,我若去夜探紀府,他得是腦子蒙了豬油,才猜不到我是誰。」傾風看著他皮笑肉不笑道,「就算我真去,也不可能帶你去,你抓緊死了這條心吧!」

  狐狸不放棄地道:「怎麼會!你可以去找林別敘幫忙,你與他不是私交甚密嗎?你求求他——」

  傾風決定從了他「英年早逝」的追求,再次抓住了他的後衣領。

  狐狸手慌腳亂地道:「等等!白澤天生達知萬物之精,妖力是天地大道所化,要是他願意幫你,替你偽裝出妖族的氣息不是難事!這些隱秘術法凡俗人知之甚少。紀欽明除非開了天眼,否則決計認不出你的身份,我是在誠心為你出謀劃策啊!」

  傾風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微妙,放過他,從腰後摸出個碎片來,在手中翻轉了下,問:「你是說這個?」

  「你怎麼會有這個!」狐狸先是一喜,搶過拿在手裡,眉眼五官剛舒展開,緊跟著便是一沉,嫉怒道,「為什麼我沒有!」

  這個問題傾風熟稔,安慰他道:「季酌泉都沒有。」

  狐狸拿著妖力碎片研究片晌,磕磕絆絆地還真摸索出一點東西。那碎片上開始散發出一種堂皇而中正的妖力,縈繞在二人周身,不出半寸又蕩然消散,難覓蹤跡。

  狐狸咬破自己手指,將血滴到碎片表面。隨即換了個姿勢,盤著腿低著頭,神神叨叨地搗鼓了好一陣,總算將那股妖力煥然一新,替換成他九尾狐的氣息。

  想必是腦海中又冒出些不著邊際的猜想,摁都摁不下去,他高舉著碎片眉飛色舞地道:「我只能給你偽裝出九尾狐的妖力。嘿嘿,你要是到紀欽明眼前一晃,打他們個猝不及防,他們該不會以為我爹也過來了吧!」

  傾風:「……」這隻蠢狐狸,說出這話的時候,自己都沒覺得哪裡不對勁嗎?

  狐狸轉身教她使用的竅門,倒是不難,將妖力灌輸進去,沿著他寫好的秘文走一圈即可。只可惜維持不了太久,能頂個渾水摸魚的用。

  傾風試了下,覺得有些滯澀,趁他還在多試兩遍。

  狐狸興致勃勃地問:「你何時去?」

  傾風擺擺手道:「來日再說。」

  狐狸失望說:「怎麼就來日!」

  傾風斜他一眼,將東西收好,隨意比了個手勢,便要起身回家睡覺去。

  她往下小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見狐狸站在原地,衣角在夜風裡鼓蕩,眼神哀怨地望著她,又走回來說:「狐狸。今日你這番豁然貫通的推論,九泉後值得刻到你的墓碑上去。」

  說完不顧狐狸抓狂的大罵,飛也似地奔回宅院。

  等她到家時,陳冀已經回來了,點了盞燈坐在石桌旁,面前鋪開一本冊子,咬著筆桿苦思冥想地寫著什麼。

  夜裡蚊蟲多,邊上熏燃著艾草,還要時不時抬手驅趕。

  傾風喚了一聲,徑去提桶燒水,想了想,不知陳冀他們知不知道,還是提了個醒:「紀欽明身邊,有隻法術深湛的狐妖。」

  陳冀不以為然道:「宣陽王身邊有隻狐妖護衛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寫完一行字,抬起頭問:「你怎麼知道的?」

  傾風從櫥櫃裡端出碗筷,一併放進鍋裡蒸熱:「狐狸說的。」

  陳冀手一抖,悚然道:「你怎麼能把這些事也告訴那隻聒噪的狐狸?」

  傾風說:「他自己猜出來的!我只是奇怪他怎麼來的人境,他顛三倒四地侃著,腦子就像挨了一悶棍,忽然茅塞頓開了!」

  她把狐狸有理有據的思路轉述給陳冀,陳冀聽得眼神不住變化,眉毛快糾成一塊,還是不敢置信:「他?!」

  傾風聳聳肩。

  鍋裡的水沸騰開,熱氣頂得陶碗一陣哐啷響動。

  陳冀備受震撼,對著紙張怔然許久,再寫不下去,小聲狐疑道:「難道跟在先生身邊,受他蔭蔽,真能長出個新腦子?」

  他轉身對著傾風道:「你往後也多去先生身邊坐坐。」

  傾風輕「呵」一聲,端著碗回屋吃飯,沒搭理他。

  翌日,天色初明,柳隨月就來喊她去山上廣場。昨日白澤已向眾人宣告,說今日要傳授弟子們一道劍意,刑妖司所有弟子皆需到場。

  柳隨月手裡抓著個包子,早上嗓子還有些沙啞,依舊閒不住地拉著傾風道:「我還以為是我睡懵了,一覺醒來已到夜半,出去吃個飯,師父說你領悟了一道劍意。催命似地追問我你在儒丹城裡做過什麼。我哪知道啊?!」

  這事兒傾風自己都沒琢磨出來。

  柳隨月難得對兄長有了分同情,打著寒顫道:「阿財不過半個啞巴,都被他師父按在書房裡,逼著他將這幾日的經歷寫清楚,連吃喝拉撒也不放過。」

  傾風說:「好慘。」

  她這陡然大發的同情大概摻了水,說完就忘,轉頭拉著傾風懊喪道:「昨日我怎麼就不在!沒親眼見著你領悟劍意!是不是風雲詭譎,天地變色?唉,悔死我了!」

  傾風心道,好懸你不在,不然她面子都丟沒了。

  兩人沿著山道上去,路上行人漸多。

  柳隨月還有滿肚子的話沒說,很快便被人群擠了開來。

  一群人排著隊在傾風面前晃蕩,倒不問她此行的際遇,只對著她一臉憨傻地痴笑,眼神好比傾風看著謝絕塵那輛華貴的馬車,讓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直到白澤帶著林別敘過來,場面才有所消停。

  傳教劍意算不得拜師,但也要請傾風站到台上去,受弟子們端正拜謝。

  如此鄭重其事,弄得傾風頗有點不好意思。

  好些弟子昨夜並不在否泰山,因此未能到場。可今晨也有數百人來了大殿,各自取了把劍,齊整戰列,在白澤宣告後,納頭叩拜,口中莊重喊道:「多謝傾風師姐傳道!」

  這道聲音震耳欲聾,伴著鐘鳴,直要傳到十里之外。遍野間不住迴蕩著浩蕩的聲浪。

  往後見她就與見林別敘一樣,不論年齡,都要尊稱一聲「師姐」。

  傾風抬手作揖,與眾人回禮。

  白澤敲完鐘聲,將剩下的事宜交予邊上的師叔。

  師叔們分別領著一群弟子前去尋空地練劍。剩下一幫不必學劍的弟子,留在了廣場上。

  社稷山河劍這種國運重器,並不一定就得是劍。只不過第一位拔出山河劍的人是名劍客,之後便沿襲著這麼叫了下來。

  而恰巧傾風也是名劍客,領悟的自然是劍法。

  傾風從高台上緩步下來,腦海中似還有餘波在震蕩,叫得她身心飄飄然,天馬行空地想著,將「山河刀」、「山河斧」、「山河拐」等各念了一遍,覺得都沒有「劍」來得好聽。

  柳隨月站在下面等她,以為今日可以偷個懶。豈料林別敘摸出他那把飽經風霜的扇子,落落大方地走了過來,朗聲道:「諸位暫且勿要離開,今日另有安排。」

  散亂站立的人群自發朝他這邊靠攏過來。

  林別敘點點頭,接著道:「諸位今日不習劍,便去練練下盤。幾位師叔已在後山等候,腿腳綁上石塊,沿著這條山道一路過去,自能看見。」

  柳隨月痛苦嚎道:「啊?」她最恨便是練下盤,能削掉她半條命去。

  林別敘頗一副狐假虎威的態勢,看著傾風淡笑道:「因為陳師叔說了,你們這些皮猴兒,若是放你們出去,不定能闖出什麼禍來。還是多操練,消磨了你們的精力,把你們留在山上比較好。」

  傾風倒提著劍,不滿質詢:「那為何你都不用練?就算是不參加持劍大會,學道劍意,也是我刑妖司弟子的修行本分。」

  林別敘輕搖手中扇子,一派貴公子的從容坦蕩,雖然嘴上沒直白說,可那眼神裡明晃晃地寫著了,與滿身臭汗的他們不是同道:「因為我不喜歡打架。」

  眾人心中不平,紛紛叫嚷起來:

  「難道我們是喜歡打架嗎?」

  「我也想做個讀書人啊!可是不僅要讀書,先生還讓我們習武!」

  傾風想說的話都被他們說了,頓時只覺得他們吵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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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五章 劍出山河(八十五)

  眾人綁腿負重,一路小跑至對面山峰,已有三位師叔在林中等候。

  幾位前輩不知是不是跟陳冀學的派頭,手裡拿著根新削的竹杖,一身老舊的寬敞布衫,倚在樹下似笑非笑地望著眾人,連那略帶奸猾的表情都跟陳冀如出一轍。

  光是站在那兒,聲勢先漲了三分。指點時更是同樣的狠辣無情。

  弟子們領命沿著坎坷不平的泥路站樁排開,手中橫舉木劍。

  三位師叔則負手在人群中緩步穿行,見著哪個腿腳在顫,就掩其不備側踢一撂,跟鏟鮮竹筍似的,一腳下去甚至能倒一排,驚得周圍慘叫聲四起。

  閒著無聊了,又指著弟子讓表演一番上躥下跳。

  林中野鳥頻頻驚飛,也被擾得沒了清淨。

  未練多久,體力差的弟子已趴在地上起不了身。

  春衫單薄,山地裡碎石又多,摔摔打打間身上皮肉都青紅了一片。莫說扎馬步,坐在地上都腿肚子打晃。

  其中以柳隨月嚎得最響亮,可她因打小學棍,下盤倒穩,其實沒挨太多罰,只是熬不住這一上午不間斷的摧殘。

  春末的天方清朗幾日,便染上了一些夏日的暑氣,紅日高照,熱氣在泥地與林蔭之間蒸騰,悶得眾人滿頭大汗。

  等弟子們覺得實在快支撐不住了,才終於得了寬赦可以休息。

  饒是傾風都不想再有動作,扶著樹幹在一片鬆軟草地上坐下。確實是沒什麼精力再出去惹事了,即便此時有人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她也決定先將這仇按下、再報。

  她正出神發愣,張虛游拖拽著一雙灌了鉛的腿朝她走了過來,停在半寸開外,氣力不濟地說:「傾風,我要同你坦白一件事。」

  傾風抬著手腕挑了下木劍,示意他說。

  張虛游見她著實精疲力竭,半死不活,才有勇氣開口道:「你身上的金珠,其實是我拿的。我已經幫你還給謝絕塵了,一直忘了跟你說。」

  「你拿的?!」傾風聲音陡然拔高,轉身去問柳隨月,「不是因為你金蟾的遺澤,讓我花財消災了嗎?」

  柳隨月搖頭,腦子有些跟不上,問:「你消什麼災了?」

  張虛游說完,心下負累頓輕。

  從沒為一件小事掛念過那麼久,全是他們柳家兄妹話裡話外地恐嚇,叫他杞人憂天。他松快笑道:「沒事了,只是這個。」

  傾風深深注視了他一眼,眉頭因疲憊的喘息而微皺著,頗為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張虛游,你知道有些事,為什麼要等到臨終才說嗎?」

  她緩緩收回視線,將手中木劍拄到地上,低下頭,拿泛著冷光的眼尾斜斜一掃,那眼神跟裹著刀似的,語氣森然道:「因為說了,就真的要臨終了。」

  張虛游剛要坐下,還半彎著腰,察覺到那股濃勃的殺意,兩股戰戰轉身就逃,驚恐道:「我是坦誠相告!坦誠如何也算是一門優點!何況我也沒昧了你的金珠,不過是物歸原主,你何苦與我追究!」

  傾風提劍追去,喝道:「站住!」

  張虛游回過頭看,也不覺哪裡恐怖,就是忍不住尖叫:「啊啊啊!救命啊!」

  弟子們唯恐天下不亂,難得來了點趣事,紛紛拍著手起哄叫好。

  幾位師叔本在閒聊,見狀停了話題,注視著追逐打鬧的二人,以及一群春風滿面的看客,長長感慨一聲:「年輕人啊。」

  他們最看不得年輕人這麼無憂無慮了。

  一師叔上前,用竹杖敲打著旁邊的石塊,正顏厲色道:「笑得如此暢懷?張虛游尚在訓練,你們有何臉面坐著?都給我起來,再操練一遍!」

  癱成爛泥的眾人頓時止了笑,面上表情飛速變化著,無辜、茫然、驚駭混合在一起,將本就蒼白的臉更添一抹土灰。

  等師叔低聲訓斥,再作催促時,這些復雜情緒一並化為憤怒,隨著淒厲一聲「張虛游!納命來!」,在林間咆哮開來。

  張虛游身形矯健,三兩下爬到樹頂,瞪著下方聚集起來的一堆人影,控訴道:「什麼!你們關我什麼事!」

  一師叔看著胡鬧到一塊兒的眾人,忽生感觸,拈著鬍鬚心中恍惚,覺得已有多年不曾見過類似的場景,五味雜陳道:「傾風倒是與誰都能玩得起來,沒有派系之間的嫌隙。」

  「派系?」邊上的師叔問,「傾風該加到哪個派系裡去?」

  傾風出身鄉野,落拓不羈,與平民子弟能說得上話。

  師從陳冀,又是陳氏一族僅剩的小輩,在刑妖司裡算得上根正苗紅。

  戍衛界南十多載,與軍伍弟子亦算半個同道。

  唯一該生有齟齬的便是那些官宦子弟,因她曾親自出手鎮殺紀懷故……可她清理門戶稱得上師出有名,連紀欽明跟趙寬謹都不予追究,張虛游一行又自願與她結交,鬧不出什麼矛盾。

  何況刑妖司本就該與朝廷分屬兩道,可以相交,但不必同流。

  加之傾風自己個性自由散漫,最厭煩就是別人拿規矩壓她,同小妖們都能廝混到一起,想必眼中根本沒注意過所謂的派系,只看誰人順不順眼、討不討打。

  自然,最緊要的是,沒人敢那麼不識趣,在傾風面前拿喬。她出門是不常帶劍,可光是一雙巴掌,就足以打得人滿地找牙。

  師叔想明白,放聲笑道:「也是。陳冀當年還有不得不低頭,偶爾賣個乖的時候。他這徒弟,乾脆連他那點拘束也不講了。大破方能大立,我就說近幾年裡,刑妖司的風氣沉成一潭死水,算什麼樣子?現下被人打一打,總算是要活過來。」

  傾風從人群中悄然退出,找了個隱蔽的位置,盤腿坐下。還沒喘上幾口氣,就聽見林中有道斷斷續續的聲音,輕飄飄地在喊自己的名字,嚇得她渾身一個激靈。

  循聲找了一圈,才看見整個身體縮在樹後的狐狸。

  狐狸探出頭,不停朝她招手。

  傾風見日近晌午,該是要到吃飯的時間了,幾位師叔也沒顧上這邊,偷偷朝狐狸藏身的地方走去,問:「火急火燎地做什麼?」

  狐狸左右看了一圈,確認無人偷聽,才對著傾風竊竊私語道:「紀欽明來了,就在白澤的院裡!」

  傾風抽身後仰了點,狐狸沒注意到她的表情,還熱情邀請道:「去偷聽嗎?!」

  「我是那樣的人嗎?」傾風抬手抽了他一劍,「你別以為你偷聽,人家不知道。紀欽明身邊那麼多高手,你當心被抹了脖子。」

  狐狸膽色驚人地說:「你師父也在,不然你去問問?我還沒聽見什麼,就被人趕出來了。溜了幾次沒溜進去,季酌泉她堵我!」

  傾風見他說得還有點委屈,被他氣笑,又用劍抽了他一把。

  「你幹什麼?不要打我!」狐狸氣憤道,「我來同你報信,你怎麼那麼不識好歹?裡頭只有白澤、你師父,還有個你們帶回來的女人,定然是在說與你有關的事!紀欽明許是在向你師父告狀,他好歹毒!」

  狐狸是恨屋及烏,憎惡紀懷故,加上些道聽途說的傳聞,連帶著對沒怎麼見過面的紀欽明也厭煩抵觸。

  但傾風在試劍石前與人草草一面,沒覺得他是個多卑劣陰毒的人。又因他曾是陳冀的至交親朋,倒希望他能形直影正、貫徹始終。

  思緒一時有些紛雜,推著狐狸的後背道:「走。」

  陽光透過窗格,成片照在桌案上,光格中一縷白煙正裊裊升起。篆香的香氣充盈室內,陣陣撲鼻襲來。霍拾香嗅了兩口,便感覺起伏不定的心緒逐漸平和。那些糾纏的、似黏稠泥沼般的愁悶,都被摒棄在外。

  霍拾香雖修養了一日,神智復得清醒,可驟然被抽走妖力,身體還是損耗良多。現下只能虛軟地陷坐在椅子裡,兩手垂在膝上,視線低垂,無顏抬頭去看對面三人的臉。

  聽白澤問她經過,才從深暗角落又把那段模糊記憶給刨出來。

  「我父親不曾服過藥,他是自發與那妖邪勾結,分發諸多藥丸予一眾百姓。官宦、商賈、道僧皆有。我在他屋中發現了具體名冊,足有百多人。找他對峙,他矢口否認。我自己尋人核實,見到不少已入癲狂,方確信為真。」

  陳冀將佩劍靠在扶手旁,微一闔目,奇怪道:「他既沒有服藥,為何忽然魔怔?」

  霍拾香搖頭。

  白澤緩聲問:「百多人長久服藥?誰為你父親供的藥?」

  霍拾香閉上眼睛,還是搖頭。

  陳冀又問:「他何故也要餵你吃藥?」

  「他自口口聲聲宣稱大義,是為我好。」霍拾香無心應對,有什麼便說什麼,眉目間盡是疲憊,「我覺得他有時清醒,有時迷亂,自己都說不出原因。唯一點他堅信不疑,他自覺是在以身殉道。」

  「唔……」陳冀抬手扶住一旁的劍身,意味深長道,「他萬般籌謀,片刻不怠,腦子也沒多糊塗,怎麼就輕易叫你發現了名冊?」

  霍拾香眼皮顫了一下,從未細想過其中末節。一是她服藥後大腦常是一片混沌,二是實難從容回顧。被陳冀這一問,也覺出些許反常來,喃喃自語了句:「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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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六章 劍出山河(八十六)

  紀欽明朝陳冀看了過來,眸光深沉,有種難以言說的冷淡。

  陳冀順著視線回望。

  二人經年未見,陳冀回京後也足有月餘,卻還是第一次正眼相看。

  陳冀彷彿能從對方眼中看見白髮蕭蕭的自己,亦能想像到自己瞳仁中正倒映著的高瘦身影。

  當年親如手足、披肝瀝膽。到底是一別如雨,人有不同。

  各自緘默不語,靜如止水。

  霍拾香稍抬起頭,視線虛落在前方的空地上,未察覺二人之間的暗流湧動,悵惘地復問一遍:「為什麼?」

  白澤動了下,衣料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見那二人四目相對,無聲較勁,沒有續說話題的意緒,便溫聲詢問:「你是如何發現那本名冊的?」

  霍拾香如今思維緩慢,只等著有人引導,才能打通其中關竅,即便如此反應也顯得異常遲鈍。

  她眼珠游離著轉動,一幕幕地回憶,從洪流似的散亂碎片中艱難找到對應的片段,斟酌著開口道:「我大多數時候是住在刑妖司,偶爾回家一趟,看望父親……」

  她說到一半停頓下來,發覺不該從這裡說起,又轉了口鋒道:「我襲承自神獸伯奇的遺澤,可以驅邪、避怪、食夢。這等神通日常並無大用,但最剋陰邪之物。所以我父餵我吃藥時,我並未上心,只當調笑,也萬沒想到他會加害我。」

  她口乾舌燥,說幾句便要暫緩,整理好話語中的邏輯,才能將緣由經過講清楚。

  「服過藥後,我雖無端掌控了蜃妖的妖術,可也察覺腦海中多出許多古怪記憶,且那股妖力血氣深重、積憤沉鬱,很是不詳。知曉此事絕非尋常,便去找我父親對峙……」

  她摩挲著自己手指,眼角肌肉抽搐了下,默然良久,苦思冥想後,仍是挫敗道:「我忘記他同我說了什麼,左右不過是狡辯。然我心中起疑,不能輕信,便守在宅院附近,想查證他近日在與誰人相交。我心中存了僥幸,以為他該是受人誆騙,才走此歧路。或是刑妖司裡出了哪個大賊,脅迫於他,他不知後果。直到我親眼見過一名病入膏肓的藥人,我才知曉,那東西切真害人,狡辯不得。」

  她扯扯嘴角,露出個苦不堪言的笑:「說來也巧。好在我吃的是蜃妖的血肉,而蜃妖的神通最善偽裝,無人能覺察出我的妖力。我日夜潛伏,親眼得見,他對著幾個妖族卑躬屈膝,求取邪藥。那等低三下四的奴才相,我萬沒想到能在他身上出現。」

  陳冀已收回視線,不再對著紀欽明乾瞪眼,聞言身形一動,險些碰翻邊上的長劍,順手撈了起來,將劍身平放到膝蓋上,追問:「那是什麼妖?」

  「我不認識。」霍拾香好似一具乾癟的活屍,用力吸了口氣,撐起胸腔起伏,才又有氣力能開口說話,「我認不大出妖族,也不擅辨識妖力。只知道,其中有兩個頂厲害的妖。雖不及大妖的威能,可離悟道也應不遠。這等強橫的妖族,刑妖司多數該有記錄,可我再三翻閱司中名冊,卻並未找到他們的根腳。」

  確實,多數修士根本認不出妖族的本體,僅能粗淺看出對方是人是妖。

  傾風這種對妖力極為敏銳的體質,偶爾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倒是狐狸,因九尾狐的先天威能,一雙眼睛很是毒辣。

  「怪哉。」陳冀說話時,剛蓄起的短鬚跟著抖動,遮掩住他半張臉的神情。嘴裡說著詫異,眼神卻極為平和,再次往紀欽明那邊掃去,拐彎抹角地道,「刑妖司的耳目,怎會無故錯漏那麼多厲害的妖族?蛇鼠想要在人境藏匿,也得有人替他們打個洞窟。」

  紀欽明巋然不動,這次連眼神也不願多賞,知他一張利嘴,懶得與他爭口舌之快。

  白澤擔心陳冀撮鹽入火,最後真挑得人爭鋒起來,朝他淡聲道:「休說。」

  霍拾香接著道:「我躲在他書房竊聽,想探知幾人為何綢繆,無意找到他藏在密匣中的名冊。」

  之後的事情她省略過去,幾次呼吸,直接跳到了她背離鴻都遠走他鄉。

  「我父死後,那幾個妖族一路追殺我,怨我壞他們布局,數次設陷伏擊。只不過蜃妖的妖術過於強勢,到後面我甚至領悟到她的妖域,那幾個孽畜即便恨我入骨,也拿我無法。只能一路尾隨,想待我日暮窮途,再尋機會殺我。儒丹城裡用妖丹襲擊我的,就是其中之一。」

  「至於名冊上的那些人,一些因造下殺孽,已被朝廷羈押。一些還存有人性,可面目已有變化,不敢外出見人。我吸走他們身上的煞氣後,偽造公文,將他們帶去別的城鎮安置。另外一些,無藥可救,我直接殺了。」

  她說得語氣寡淡,可是「殺」字過後,還是忍不住伸出手,盯著上面的累累瘡疤,眼神空洞地發起愣來。

  如同在看一封寫滿血字的訴狀。

  即便她問心無愧,也常有遲疑:她是不是該與那些人同罪。

  「若是神藥,你父親緣何自己不吃?他親眼目睹那些病人癲狂,怎會不知藥物危害?虎毒尚不食子,他清醒時給你餵藥,可見心性涼薄。」

  陳冀的嗓音肖似一根拉動著的老舊琴弦,有種飽經風霜的蒼然跟沙啞,響起時激得霍拾香的心神也跟著顫動。

  「他從前對你,也如此冷酷嗎?」

  霍拾香不假思索地道:「不,我父親從前是疼愛我的!我一直以為他是個磊落光明、人人稱道的英豪,誰又料……他會自甘泥塵。」

  白澤問:「你還記得,那本名冊上的人名嗎?」

  霍拾香神色黯然地答道:「自然記得。日日夜夜都記在腦海裡。」

  白澤抬手拿起案几上的卷宗,起身朝她走去:「這是刑妖司中留存的記錄,皆是懷疑與你有關的舊案。你看看上面的名字是否準確。」

  霍拾香雙手接過,緩緩拉開卷軸,對著上面那幾行端正的小字入神地看。

  她感覺自己的視線與神智都在渙散,好在有房間裡的那股香,化作一把勾子,屢次將她的精神將從九霄雲外拉扯回來。才能讓她坐在這屋裡,聽著幾人問話。

  她用了好半晌,終於讀懂那幾個字的意思,抬起頭道:「大多是。」

  白澤頷首,一言不發地將東西取回來,收進長袖中。

  「什麼意思?」霍拾香再遲鈍,也覺察出不對來,「先生?」

  白澤揮開長袖,在上首端坐,沉思許久,還是不知該不該與她明說。只一雙柔和的目光落在對方身上,帶著不忍的憐憫跟慈悲。

  陳冀不安分地動了動,一會兒撓撓眉毛,一會兒又用手指去頂開劍鞘。

  他既覺得,像霍拾香如今這樣懵懂無知,該是一件好事,不必再戳破什麼叫她多餘神傷。

  可又覺得,如若換作是他跟傾風,寧願再摔一次頭破血流,也要痛得清白坦誠。

  霍拾香張開嘴,極緩慢地道:「我若是只圖安穩,何必當初四海奔波?我千里流蕩,難道不配,得您解惑嗎?」

  白澤喉結滾了滾,略一闔目,低聲道:「我亦不知,姑且是個猜測。」

  她敘述中破綻太多,陳冀等人一聽便知曉幾分。她不識真相,只因她身在絕頂。

  白澤見她意志堅決,方謹慎而委婉地道:「這些人,刑妖司早有追查,不像是你父親親自下的藥。」

  霍拾香手指蜷縮起來,身體不可抑制地發顫。腦海中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通,什麼都猜不透,只是莫名覺得害怕。

  她含混道:「可他們確實是藥人。」

  白澤眉眼低垂,似有似無地嘆息說:「確實如此。但有些藥人,與你父親天各一方,從無交集,如何下藥?還有幾人,刑妖司已查明邪藥來源,賊首亦已伏誅,與你父親無關。」

  霍拾香怔然,每個字都明白,可是連在一塊兒,就成了天書。她如何理解,都聽不懂。

  陳冀覺得白澤說得實在太過委婉,來回扯皮更會跟把磨人刀子似的,割得人生疼。索性給個痛快,便接嘴道:「你殺你父親時,用了幾劍?」

  霍拾香僵硬地轉動脖頸,看向陳冀,一板一眼地答說:「一劍。」

  陳冀又問:「你父親離世之前,不曾對你說過隻言片語嗎?」

  「說過。」霍拾香嘴唇翕動,聲音細碎,說得有氣無力,「他被我刺了一劍,不敢置信,捂著傷口滿手鮮血地朝我走過來。我避開了。他踉蹌倒在地上,指著我說,我這輩子,難逃孤苦,注定顛沛。」

  她只烙下了父親說的那些錐心之語。至於說話時是什麼表情,是否牽強。肢體有什麼動作,是否遲疑,都無心關注了。連同那張臉也朦朧,徒留瘋狂的情緒。

  記憶裡或許有他將死時的悔恨,可她已辨不得真偽,只當那幾滴眼淚,都是自欺欺人後加上去的。

  「你父親多年習武,雖已年老,可體格建強,只一劍就被你殺了,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陳冀開了頭,乾脆一口氣不停地將心中思慮都傾倒出來,攤開在明面上,叫霍拾香自行判斷。

  「你慌亂中刺去的一劍,果真命中他的要害了?他不過能堅持著說幾句話,便徹底沒了聲息?他知你遺澤能驅邪辟怪,絕情推你入泥潭,總該是要圖謀點什麼,他何曾對你提過什麼要求?他若真是苦心經營十多年,敬終慎始,又怎會萬般疏漏,將名冊顯而易見地藏在書房裡,被你察覺反常,還叫你搜見證據?」

  陳冀搖了搖頭,說:「都不合理。」

  霍拾香也覺得不合理,可腦海中盤旋著的,仍舊只有那句話。

  ——為什麼?

  白澤說:「你父親年輕時曾來上京求學,我見過他幾面。是個不愧不怍、襟懷坦蕩的人。後來他去鴻都任職,恪盡職守,治下清明。我想縱是聖人,也在我面前裝不出這番假仁假義。況乎二十多年。」

  霍拾香嘴裡一片鹹腥,眨了眨眼,才意識到自己滿臉濕意。抬手胡亂擦了一把,眼前的景物全成了朦朧的白霧。

  世界驟然寂靜,靜到她甚至能聽見身體裡流血的聲音。

  白澤:「邪藥一事,刑妖司已追查多年。自蜃妖作亂起,各地官司便層出不窮,只不過風波皆被刑妖司按下。丹藥從哪裡流出,如何製得,連刑妖司都不知,更無從追查。背後牽連之深、之廣……怕與十五年前的大劫牽連,暫時不能同你言明。」

  霍拾香木然地點頭。

  她父親如今離她不止萬里,有如天地永隔,原已經模糊的面目隨他講述竟又清晰起來。

  真的假的回憶都往上冒,帶著久違的熟稔,翻轉成俗世裡最尋常的念想。

  白澤道:「你父親想必是……察覺到幕後之人的耳目,於是假意逢迎,裝作願與他們內外勾結,向他們套取名冊跟丹藥。可身不由己,處處受限,不能與人明說。又恐打草驚蛇,知曉你的遺澤能抵抗藥性,才步步謀劃拉你入水,希望能借你破局。」

  就大義,他說得上俯仰無愧。

  對子女,卻是錐心刻骨。

  事難兩全,他無奈作此抉擇,對霍拾香虧欠諸多。所以被女兒一劍刺中時,早早闔上眼,半句未多說,希望她能怨憎自己,離開鴻都。

  白澤特意停頓下來,等霍拾香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稍稍脫離開,一字一字放得平緩,復又往下說。

  幾段簡短的話,拉扯得似天光般漫長。

  「你父女失蹤之後,刑妖司著人全城搜查,時經數月,在城外找到了你父親的屍首。那幾個孽畜還擔心他詐偽,掘了他的墳墓察驗,又將他屍骨拋到一旁。可你一劍,確實未能刺中他心肺。他等你把他抬進棺柩,才自己拔出劍,本想在棺木上留下隻言片語,許是擔心暴露,最後只留下你的名字。他其實不是被你所殺。他是自刎。這幾年刑妖司一直在尋你蹤跡,對外放出各種消息,可惜你一直避而不見……」

  說到結尾處,霍拾香反而冷靜下來,那種徘徊在眉宇間的頹迷消沉漸漸散去,眼神變得比以往清澈,有種勘破大悟的明淨,敢於直視白澤的眼睛。

  白澤聲音也加快了:「他是對你心中有愧,可是形勢所迫,半句不敢表露。最後與你說的那幾句話該也不是咒怨……是他無顏面對,心中最為悔恨之處。」

  白澤說完後,又是靜默片刻,隨後直起身,拔高聲調,面色鄭重莊肅地道:「霍拾香,若非是你這幾年的辛勞奔走,替人族拔除隱患,人境裡那些瘋癲的藥人,怕都已經同崔少逸一般,開始蓄養人奴,拉攏豪紳,禍亂一方。」

  「人境百姓,該對你報以深謝。可惜如今尚不能還你父親清白,今後許還要他蒙冤。待哪日人境清平,才能還他一生勳榮。是刑妖司,對你不住。」

  陳冀與紀欽明一同起身。

  白澤抬起長袖,要同她致禮,霍拾香率先站了起來,朝三人躬身叩拜。

  「先生不必道謝,這是我父親自己所求。那他起碼、也算是……死得其所。夫復何恨?刑妖司一眾修士,自領悟遺澤起,皆起誓心懷蒼生,舍身忘己。陳氏如此、趙氏如此,我霍氏亦當如此。我與諸位同門,並無不同。唯願人族長興、家國長寧。」霍拾香抬起頭,已是哭得鼻眼通紅,聲音雖顫抖,卻堅決果毅。只是心中思緒紛呈,一時難以言表,想找個地方獨處,最後道,「我也希望,事實確如先生所說。多謝先生破我心中迷障。儀容狼狽,實叫幾位見笑,我想先回去,稍作整理。」

  白澤頷首,溫聲道:「去吧。」

  霍拾香又行一禮,腳步虛浮地走出殿門。

  門扉開合,外頭如瀑的天光洩進又被阻隔。

  白澤等她離開,過去將桌上的盤香熄滅。

  三人立在原地,一時都未出聲。

  見此地再無外人,陳冀耐性最淺,索性一言挑明:「蜃妖的屍骨是從哪裡來,這才叫人奇怪。怎就那麼巧合,輾轉到了霍拾香手上?人境留存的大妖血肉本就稀少,蜃妖的神通又是最適合霍拾香彼時的境遇。」

  紀欽明搭著扶手重新坐下。

  陳冀見他裝聾作啞,橫眉瞪去,不客氣地叫道:「紀欽明。蜃妖當初由你處決,連蜃樓也收斂在你紀氏寶庫。剩下的妖丹與屍骨,怎麼到了那幾個無名的妖族手裡?此事你是否該給個解釋?」

  「我不知你想說明什麼。」紀欽明斜他一眼,「我只取了蜃樓。屍骨埋在否泰山下,不少人親眼所見,不是只我一人知曉,我也從未派人看守,之後它們去了何處,與我何干?難道那幫妖族刨了墳,也要算在我頭上。」

  陳冀拇指不停頂開劍鞘又鬆手,發出金石相撞的聲音:「今日只我三人在場,不如開誠布公地說幾句。刑妖司內修士的遺澤有成千上萬,怎麼偏偏就叫霍拾香的父親發現了那群妖族的蹤跡?是他自己發現,還是有人指點?當日儒丹城裡背地偷襲,險些叫滿城修士一同隕命的是隻狐妖,不知你身邊那隻護衛的狐妖,認不認識那個同類?」

  紀欽明一笑,覺得他言語荒謬:「聽你發問,怎麼自相矛盾?陳冀,你究竟是懷疑,在人境流通的那批邪藥與我有關,斥責我與外族勾連。還是以為霍拾香一事由我設計,我在暗中排憂?你想要我認哪個?」

  陳冀說:「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若說不明白,我就拿你往壞的想。」

  白澤聽著兩人爭吵,只覺頭暈腦脹,出聲打斷道:「你今日叫我喊陳冀過來,不是說有事要商?」

  紀欽明收斂了神色,開口道:「傾風領悟了第二道劍意。」

  「直說。講什麼廢話?」陳冀聽到自己徒弟的名字,眼皮跳了兩跳,手中長劍「鏘」得拔出,垂指地面,語氣不善道,「想清楚再說。」

  紀欽明不看他,只從容道:「你既說開誠布公,那我也直言不諱了。陛下失蹤多年,而今身在何處?連先生也卜算不出陛下的蹤跡,是否足以斷言,陛下被劫掠去了妖境?」

  陳冀心頭微跳,下意識望向白澤。後者面無波動,眸光淡淡回掃。

  紀欽明平地砸下一道驚雷,不等回音散去,旋又道:「人、妖兩境並非完全閉鎖,尤其近年來,流竄人境的妖族越發多。先有蜃妖,再有後殿的那隻狐狸,朝廷也曾捕獲過幾隻,現下還關押在地牢裡。一路伏殺霍拾香的幾隻妖怪該也是。此外,名冊上記錄的那些丹藥,不少妖族並不存於人境,所以人境中流通的那些許丹藥,該有不少是從妖境轉運而來……」

  陳冀好不容易聽他說完,迫不及待道:「你說的這些,刑妖司早有所覺。怎麼?你現下提及,是有什麼高見?」

  「我不知道。最荒唐之處莫過於什麼都不知道。」紀欽明沉聲道,「妖族進我人境,如入無人之地,我人族卻迄今連端倪都沒摸到一分。難道要如十五年前一樣,等妖族大軍壓境,我等任人宰割?」

  陳冀嘟囔著道:「十五年前可不是任人宰割。我也還了他們一劍。」

  紀欽明冷笑一聲,譏誚道:「是,你還了他們一劍,所以你還不了第二劍。即便你想要你徒弟同你當年一樣壯懷激越,天下也沒有蜉蝣之力能幫她了。」

  陳冀手腕轉動,手中的劍鋒跟著調轉。

  「妖族蟄伏已深,如頭之蝨蟲難覓影蹤。」紀欽明無視他的威脅,自顧著道,「傾風有望拔出社稷山河劍,一族存亡盡繫一身。潛伏著的那些妖族賊兵定然想殺她後快。此次儒丹城裡,那狐妖寧願暴露,也想借霍拾香之手除殺傾風,若是——」

  陳冀聽他開口第一句就知他打算,不料他竟然真敢說出來,不待他話音落畢,勃然怒道:「紀欽明,我還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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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七章 劍出山河(八十七)

  白澤上前,走到二人中間,擋住了雙方視線。

  二人氣勢都削了下去。陳冀劍尖下斜,避開先生,仍是粗聲粗氣地質問道:「紀欽明,你想要我徒作餌,去替你引蛇出洞?好美的盤算!那群妖族能在人境生根藏匿,我不信無人幫他們隱蔽!而今內憂未除外患在迫,你休想同我胡謅你有幾分把握!妖族自是不敢留她,難道人境又能少得了她嗎?!」

  紀欽明拍案而起:「何來為『我』作餌?莫非只我視那些妖族為毒瘤?陳冀,即便你懷疑我是人奸,這話你自己聽著不覺偏頗?」

  二人中間隔了個白澤,一點不妨礙怒火滔天地對吼。

  陳冀回嗆道:「你連個蜃妖都解釋不清,如何不叫我懷疑你的私心?」

  「我有什麼私心?我最大的私心便是看不慣你!你對她事事相護,不過是在摧折她的銳氣!選劍主是,而今試煉亦是。你心裡分明清楚該讓她吃苦,可你次次不肯放手!」紀欽明說出氣性,面色跟著漲紅,指著窗外,不留情面地呵斥道,「滿山繁盛的青松,哪株是在庇蔭下苟存起來的!你的寬縱不過是種桎梏,叫她早晚長成一株沒用的矮木!陳冀,是你私心太重!」

  陳冀竟被他喝沒了聲,氣得面上肌肉一陣抽搐,眼中血絲泛紅,若非是有白澤阻攔,早已暴起與他廝鬥。

  「你叫我戳中痛腳了吧!」紀欽明聽他沉默,避開白澤,繞到前面,與他對視,「我先告訴你,是顧念你是她師父,你捫心自問,若是我徑去問她,傾風她願不願意答應!」

  陳冀鼻翼翕動,看著對面人影,身形定在原地,眼中說不出是失望更多還是惱怒更盛。更像是一層死灰將那奔流的岩漿給覆蓋住了,底下滾燙,表面則萬物寂滅。

  他有千言萬語要與對方駁斥,可是到頭來不過用「道不同」一言可以概之。

  他們都是不聽勸的人。

  這久別十五年的故友重逢。不如不見。

  陳冀忽生疲憊,將劍收歸入鞘,冷冰冰撂下一句:「紀欽明,莫說得這般義正辭嚴,你當不起捫心自問四個字!我與你兄弟相交足有八年。你是真情還是假意,我能聽得出來。我不管你是做什麼打算,只要有我一日在,我便要護她周全。你的什麼蒼生大計,另找別人去!」

  紀欽明見他別開臉,語氣趨向平復,反倒是赫然變色,最是痛恨他這幅迴避的姿態,一如十五年前一意孤行。

  積年的怨恨被勾了上來,沖得紀欽明當場失態,三兩步逼近他,揪住他衣襟道:「陳冀,當年你說人境不出劍主,是因為被妖族打折了脊骨,我不管是對是錯,那是你自己選的道!是你自己口口聲聲說,你要做清道人!你要披荊斬棘,你要身先士卒。可是今日你當著先生的面,保你徒弟龜縮在後!你最大的錯,便是你太自以為是!回回如此,次次如此!」

  「夠了!」白澤抬手將二人分開,面色不虞道,「既只剩無謂爭端,那便都出去!」

  傾風帶著狐狸走過去時,就見季酌泉姿態懶散地坐在殿前的長階上,長劍靠在肩頭,手邊放著一堆剛採摘的野果。

  季酌泉順手摸起一個擲給傾風。

  傾風在界南還沒見過這麼鮮紅的果子,好奇咬了一口,被酸得天靈蓋都要開了,提起衣擺,在她邊上坐下。

  狐狸想攔沒攔住,一腔打好的挑釁腹稿落了空,眼珠轉了幾圈,歪腦筋蠢蠢欲動,轉瞬忘了不久前剛吃過的教訓,趁她兩個惡霸在說話,躡手躡腳地從邊上衝過去。

  他動作很是迅敏,可惜還沒爬上幾階,便被季酌泉揮著劍鞘打了下來。

  季酌泉慢條斯理地收回劍,說:「當著我的面硬闖?這麼不給我面子。」

  狐狸摔在地上打了個滾,吃痛地捂著肚子站起來,對傾風告狀道:「她當著你的面打我,不給你面子!」

  傾風拍拍邊上的空位,勸他別折騰了。

  「陳傾風,我是讓你來幫我的!結果你卻同她沆瀣一氣!」狐狸邊罵邊走過來,刻意與傾風隔了一個位置,坐在石階上生悶氣。

  季酌泉說:「你來晚了一步,方才霍拾香哭哭啼啼地走了。」

  傾風正埋頭挑選果子,覺得季酌泉吃得面不改色,裡頭肯定有甜的。等了半晌也就這一句,主動問:「然後呢?」

  季酌泉聳肩:「我總不能讓她先別走,慢慢哭,把事情給我講清楚了再離開吧?」

  傾風一聽就樂了,挑起一個野果砸到少年懷裡:「狐狸幹得出來。」

  狐狸咬了口,齜牙咧嘴地大叫:「酸死啦!」

  「也著實沒什麼好安慰她的。她還有能消解煞氣的一天,屆時天高海闊任她騰躍。來路雖崎嶇,卻也坦蕩。我則要終生困守刑妖司,離不得先生半步,不過是隻井底蛙。」季酌泉手裡拋著野果,神色平靜道,「沒什麼好說,『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

  「我管它是不是命,反正在我死之前,誰也別想拿命壓我。來一個我砍一個,叫他們也見識一下什麼叫皆命也。」傾風用手肘碰了碰她,「你也別太悲觀。指不定哪天龍脈真的活了,為你大赦呢?」

  這寬慰的方式可真是夠「傾風」的,季酌泉承受不了:「……那可真是要天下大亂了。」

  狐狸被酸得口水橫流,一張嘴叨叨著道:「龍脈當初不過是孕育出一絲靈性就瘋得那麼厲害,要是真的化形活了,豈不是得掀翻整片山脈好好折騰一頓?幾次斬斷他腰身,斷他機緣的,可都是你們人族!還大赦呢,你們求三清告天道都來不及了!」

  傾風指著他說:「到時候你就把他帶上,讓他為你求三清告天道的,別浪費了他這張鐵嘴。」

  狐狸大叫:「陳傾風!」

  他一時氣憤忘了場合,高聲吼完後聽見身後木門被人暴躁推開,嚇得兩手一抖,噤若寒蟬。

  三人一齊回頭,就見陳冀大步流星地下來。

  陳冀不知怎麼滿身的火氣,見人就發,見到傾風就更是暴躁了,哼出一氣罵道:「想打聽什麼,有本事就堂堂正正地進屋去,縮躲在外頭偷聽?瞧你這稂不稂莠不莠的,可真夠出息!」

  傾風被殃及池魚,莫名其妙挨了頓罵,嘴硬道:「我怎麼了?我又不是來找你,我是來找先生的。」

  本來她也是被狐狸拉來的,關她什麼事?

  傾風這樣想著,轉頭去看始作俑者。

  狐狸這會兒倒是老實,低眉斂目一副恭順模樣,半聲不敢多吭,好似他才是那個被傾風欺壓著逮過來的人。

  這蠢狐狸,跟鳥妖見了才沒幾面,從心的本領倒是學了個十成十。只不過鳥妖是隻真的小妖,狐狸多少沾點九尾狐的血脈,虧他還有臉聲張自己是大妖子嗣。

  傾風對著這真沒出息的潑皮,是連邪火都發不出來,於是抬腳拌了他一下。

  這一幕被陳冀看在眼裡,又惹得他老人家不快,陰陽怪氣地諷道:「你這銳氣,就是在這裡欺凌弱小?好大的臉面!隨你愛去做什麼吧!為師是沒本事管教你!」

  說罷懶得看她,滿臉怒容拂袖離去。

  傾風:「……」這是什麼無妄之災啊?

  紀欽明與她錯身而過,沉沉看她一眼,亦是一身寒霜地走了。

  長階之上只剩下一個白澤。他聽見二人方才對話,便刻意等了等,問:「你有事要問我?」

  「我要問的第一件事——」傾風指著陳冀背影,憤憤不平道,「他為什麼要罵我!」

  白澤:「……」

  「你是來找林別敘的?」白澤說,「他不在。」

  傾風哪還記得起林別敘,挽起袖子要追過去找陳冀理論。不過聽白澤提這一嘴,又想起林別敘同樣是令人冒火,轉回身衝上去問:「先生,我確實有一件事請教。有沒有什麼高深的話,是告誡人不要算命的?」

  白澤茫然道:「高深的話?」

  季酌泉側耳旁聽,還是第一次見到白澤被問懵了的表情,不由對傾風又生出一份敬佩之情。

  傾風比劃著解釋道:「就是古文啊、詩詞啊,聖人之言!諸如此類!」

  白澤默然良久,幾次審視傾風,不知是這問題太難答,還是因為傾風太過令人語塞。

  但他面上表情沒什麼變化,傾風就當自己不知道。

  白澤遲疑著,還是報出一句:「『德行亡者,神靈之趨。知謀遠者,卜辭之繁。』。」

  傾風默念著背誦,記在心裡了,決定下次見到林別敘就直懟他臉上去。對著白澤抱拳行禮道:「多謝先生。」

  說完也覺得有點丟面,給自己找補了句:「每次到罵人的時候,才發現書念少了。今後我定多多念書。」

  「你是說,別敘為你算命嗎?」白澤困惑道,「可是你與他氣機相關,他無法為你卜卦。」

  叫陳冀沒頭沒腦地遷怒,傾風都還能忍得住,聽見這句險些暴跳如雷,叫道:「什麼?!」

  狐狸看熱鬧不嫌事大,方才還跟牆頭草一般地在角落裡窩著,這會兒恨不得大吼出來昭告天下:「意思是林別敘騙你!」

  傾風覺得莫名其妙,腦子都暈了:「他騙我做什麼?!」

  白澤:「……」我怎麼知道你們怎麼想?

  傾風看著陳冀已然走遠,縱是覺得林別敘欠揍也只能暫時拋到一邊,說:「我先去找我師父!請先生代為轉告林別敘,叫他給我等著!」

  她不大端正地作了個揖,反身匆匆去追陳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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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行亡者,神靈之趨。知謀遠者,卜辭之繁。孔子

  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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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八章 劍出山河(八十八)

  傾風走到院門前,已聽見裡頭呼嘯的掌風聲,陳冀站在空地上打拳,繼焰被他隨手丟在一旁的石桌上。

  傾風不想觸他黴頭,在一旁等了等,陳冀瞥見她,三言兩語挑揀著說了:「人境裡潛藏了不少心懷叵測的妖兵,要按捺不住了。紀欽明想借你引他們出來,好肅清人境的妖風。也想知道,為何妖境的人能在我人境來去自如。」

  傾風聽著一愣,頭一回知道自己這麼招妖恨,作為初出茅廬的半生牛犢,頗有點受寵若驚,緊跟著狐疑道:「他究竟是想借此以報殺子之仇,還是真心公而忘私。」

  陳冀收了勢,悶聲悶氣地說:「要是十五年前的他……」

  「——那就是真心。現在你也不知道。」傾風搶斷他的話,又說,「師父,往後這樣的廢話可以不必說。」

  陳冀被這逆徒氣得短壽,抄起邊上的長劍,覺得乾脆自己幫妖族清了這禍害得了。被傾風嬉皮笑臉地按住。

  跟今日日頭太毒也有關係,陳冀看著傾風那明媚的笑就有點燥意,轉身進了屋,用腳勾著木椅往外一拖,就著桌上的冷水直接喝了兩杯。動作間摔摔打打,連上翹的頭髮絲兒都寫著他脾氣不好。

  傾風快步跟進來。

  室內陰涼不少,她反手合上門,決定避一避陳冀的火氣,沒坐到他對面去,而是搬了把椅子,離他一丈遠,靠在牆邊,問說:「不過,紀欽明究竟是想我如何做這餌啊?」

  「還能是怎麼?像這次儒丹城一樣,不過要將你送去個更荒落的地方。」陳冀嗤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著,要親自送羊進虎口的。」

  傾風嘀咕道:「我也不是羊啊。」

  陳冀瞪著她,將手上杯子往桌上一拍,語氣十足沖道:「你就算是狼又有什麼用?那幫妖族在人境不知有什麼內應,不捨出塊肉去,如何能釣得他們出來!你當是那麼簡單?到時候就放你一人孤零零地在空城裡打晃,街頭巷尾四面八方全叫那些妖給圍了,你就是狼,也得被摁著當狗打!我看你拿什麼囂張!」

  陳冀今日真是七竅都在冒煙,傾風不過蹦出個火星子,都能給他點著了。

  傾風摸摸耳朵,暗自腹誹幾句,小聲為自己辯解:「我沒囂張啊。何況紀欽明若真有這種打算,總不可能連個後招都沒吧?他對我殺性再重,明面上的功夫總得做一做。」

  陳冀滿口唾沫星子地數落:「我看你就是有心答應,不知輕重,好逞英雄!你們這些小年輕,出門帶個腦子都要嫌肩上太重,我能不知道?」

  傾風回過味兒來了:「你就是覺著我會答應,所以先罵我一頓是不是?」

  陳冀回得理所當然:「不然呢!」

  傾風說:「那我要是真答應了,你還得再罵我一頓?」

  「不然呢?」陳冀挑眉,「還得添頓打。」

  傾風將「尊師重道」幾個字默默念了三遍,才勉強扯出個笑來,說:「呵,師父,胡天胡地都沒您能算。」

  陳冀掀開眼簾,心不在焉又帶點警告地瞅了她一眼,隨即單手搭著木桌,低頭沉思起來。

  傾風見他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本就滄桑的一張臉更又老了幾歲,拖著椅子坐近一點,說:「師父,你與他說談那麼半天,總該對他品行有所了解。又有那麼多年交情在,多少該有點把握。單憑感覺,你覺得紀欽明這人在想什麼?」

  「說不好。」陳冀搖頭道,「人境不安生,誰都不可信,就算是親兄弟,也有骨肉相殘的。我今日幾次逼問,他都是隱約其辭,該是有自己的謀算,與我們未必相合。」

  傾風都不知道自己還有謀算,這人分明今日才告訴她實情,還懶得詳說。憋住了沒嗆聲,憋出個不道義的想法來,說:「要不我今夜去他家裡探探底?聽狐狸說,紀氏寶庫裡有不少好東西,還有狐妖為他布陣。我去走一趟,指不定能窺出什麼秘密。哪怕偷不出寶貝,也爭取綁隻妖出來。」

  陳冀張開嘴,作勢要罵,狂風暴雨都醞釀好了,傾風及時從後腰摸出那枚白澤碎片,照著狐狸教過的秘文調出九尾狐的妖力。

  陳冀當即忘了發怒,一臉新奇地看著那玩意兒。

  傾風說:「狐狸都能全身而退,那我就更不成問題。何況是在京城,真要出什麼意外我隨意吼叫一聲,他能拿我怎麼樣?只要不被他當場捉住,他哪猜得到我是誰?待盤問完了,我再把人放回去。好過你我在這裡瞎猜。」

  陳冀抬手指著她,嘴唇微張,又要說出那句很熟悉的話,傾風預知地開口,不給他機會:「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沒有,反正我有!」

  陳冀悻悻撇嘴,一個字兒沒吐出來,被噎得難受。權衡片刻,覺得事無不可。

  恰好今日紀欽明還指責他寬縱太過,那就叫這株矮木去他家裡轉轉,試試他家院牆是有多寬,栽不栽得下他這逆徒。

  再者——

  「你這逆徒!我真是要被你氣死!」陳冀心緒轉了個數個彎,抓到關鍵處,火爆道,「法寶都與人設計好了,還來問我意見。我說不行,你就不去了?你是想偷摸著去,到別人家裡做賊?你在上京城裡學的都是什麼不倫不類的東西?」

  傾風沒臉說是跟狐狸學的,不如乾脆自己認了。豁然起身往外走。

  陳冀攔了她去路,覺得這徒弟再不教可能真要歪了,在界南時頂多性情疏狂了些,現在偷雞摸狗、打家劫舍的事也幹,還毫無愧色。

  不得了哇。

  「你別有朝一日,要我去衙門的獄裡撈你。」陳冀恐嚇道,「我告訴你,漂亮小姑娘叫人抓住了,首先就是要刮花你的臉……」

  傾風逃似地從窗戶翻了出去。

  入夜流光黯淡,熱意退去,還下起些微末的雨絲。

  那雨一直將停未停,延綿不斷地下了半個來時辰,樹葉上的雨露頻頻往下滴落,倒是個做賊……夜探的好時機。

  傾風翻出件深色的衣服,將頭臉都罩得嚴密,只留出一雙眼睛。腰間肩膀也墊了兩塊布,聊勝於無地修飾下身形。拿起陳冀送她的那柄破劍,便趁夜偷溜出刑妖司,往京城趕去。

  地面濕滑,光色昏暗,雨停之後又開始起風,這一路走得並不順暢。

  她這一身鬼祟裝扮,帶著腰牌也不好進城,索性做賊到底,從城牆側面翻了進去。又繞了一圈路,才找到宣陽王府。

  傾風沒立馬進去,靠在牆邊先喝了口水,將水壺藏在角落,又小坐著休息片刻。

  深覺下次該騎匹馬來,否則還沒進門,先把自己削弱了三分。

  等喘過氣,傾風拍拍屁股起身,確認了周遭沒有巡檢的兵將,快步跑動繞至側巷。

  狐狸說他是從西院進去的,那邊沒什麼守衛,再循著回廊入到中庭,人手漸多,可也不足為懼。

  一路往後,只在紀氏寶庫前會有幾名修士與一隻小妖巡衛,需當留心。

  不要靠近紀欽明的書房與寢居,那邊才是危險。

  因狐狸最擅長的法術便是魅惑與化形,因此寶庫前的護衛奈何不了他。

  傾風飛身跳上院牆,不做停留,又落到前方草地上。體迅輕鴻,腳底踩著濕軟泥地,未發出一聲雜音。

  今夜月色朦朧,西院又栽了不少植株,縱然傾風目力過人,看景物也都帶著憧憧虛影。

  那些個瘋狂抽長的枝幹,總好似有個人站在背後,傾風不敢大意,單手執劍,如履薄冰地摸索前行。

  她自覺已謹慎非常,沒露出什麼破綻,繞過一處拐角,甚至還沒出這個院落,脊背上一股冷意便陡然躥了上來。

  暗夜中寒光微閃,看不清是什麼的東西,猝然朝她面門襲來。

  傾風心臟猛然一提,舉起劍鞘直接削去,聽見清脆一聲撞響,虎口竟被那力道震得有點發麻。若是阻擋不及,怕是現下腦殼都得透風了。

  她不退反進,抽出劍身,腳下蓄力一蹬,整個人飛撲如電,往前衝出一丈遠,順勢翻出長廊,落到前方的空地上。

  兩側是苗圃,沒有高大的樹木,視野相對開闊一些。傾風乍一落地,視線便循著暗器來處掃去,果然在院牆後頭看見一道挺立的身影。

  那人大抵也想不到她敢迎面而上,還站在原地不動。

  傾風旋踵追去,進如疾浪。

  對面那位應當是隻妖,見她來勢洶洶,不閃不避,抬手掐了個訣,瞳孔與周身隱沒出一道紅光,對著她低喝一聲:「定!」

  傾風只感覺大腦被人晃動了下,起了一點波瀾,尚不等她做什麼,那異常便疏忽消散了。效力微弱得還不如一隻蚊蟲。

  而她借此已與那小妖近身,毫不猶豫抄起劍鞘對著他腦袋狠狠砸去,將人一把拍暈。

  看著青年悶哼一聲倒在地上,傾風還沒回過神來。心道真是有病,怎麼放這麼一隻小妖過來守門?法術學成這鬼樣,半桶水都沒就敢出來丟人。

  蹲下身掰著對方下巴檢查了下,發現居然就是一隻狐妖。不由大驚。

  紀欽明是捅狐狸窩了嗎?還是她天賦異稟,專門剋狐狸?

  傾風心念急轉,不經多想,決定就將這隻狐狸帶出去。拽住他的胳膊往上一提,那毛骨悚然的危險直覺又來了。

  身後一道猛烈掌風如尖刀劈來,逼得她倉促後退。

  落空餘勁打在邊上的木柱上,直接一聲巨響,柱身崩開數道裂紋。

  也是個高手!

  傾風抬起手腕,戒備掃視四周,打起十二分心神。

  ……狐狸不是坑她吧?這也叫不足為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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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桃今百尺,花成枯枝 第八十九章 劍出山河(八十九)

  來人隱在黑暗處,借著迴廊下的陰影,仔細打量著月色中的傾風。

  那雙視線直白得刺人,其中夾雜的殺意不加掩飾,叫本就濃鬱的夜色又沉凝了幾分,從草葉瓦簷上滾落的水珠都帶上股刀光劍影般的蕭瑟。

  傾風耳朵動了動,聽到身後也傳來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對方身形騰躍間捲起的風聲,倏忽停在離她約莫一寸的距離,隨即一聲鏘金利響,是長刀出鞘的聲音。

  已是被人給圍了。

  不應該啊!

  傾風頭疼地想。狐狸偷盜那都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哪有日日防賊的?更不可能為了防個賊,將東西院都要調個個兒。

  傾風暗暗心驚,好在面上五官蒙了嚴實,只一雙眼睛在警覺地轉動,確認著庭院的布局與敵手的所在。

  她不動聲色地問:「好漢,哪時發現我來?」

  對方聲線低啞,亦是壓著嗓子叫人辨不出音色:「閣下既敢進宣陽王府,不如留下草酌一杯。」

  「不必不必。」傾風客氣道,「下次走了正門,備上厚禮,再來相會。」

  對方聽她居然還能油嘴滑舌,而不是抓緊跪求饒命,冷笑著說:「走不得了。」

  傾風也笑:「那也未必。我在別人家借錢花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玩泥巴。」

  對面人一言不發,想來是判斷不準她的年齡。聽她言語老道,信口胡說,不像面薄的年輕姑娘,真以為她是個前輩。

  雙方都沒摸得對方底,下一瞬,不知是哪邊先動的手,只聽得衣袍的獵獵鼓動聲,不過眨眼,幾道黑影已衝殺到一起。

  潮氣被風裹捲著直撲面門而來。身後那人進擊時刻意將刀尖擦過院牆,發出刺耳不適的噪音,引得傾風下意識偏頭瞥去。

  傾風大睜著眼,一時感覺眼眶裡多出些濕意,不知是那點滴不絕的雨水又下了起來,還是對方刀刃上的水珠隨他動作飛濺。

  前頭掌勁後有刀風,哪邊都不是善茬。傾風處境不利,該火速抽身撤退才是。可她向來喜歡劍走偏鋒,斷然不能還沒開打,就被對方壓住勢頭。

  於是雙腳反穩穩定在原地,劍光斜挑,從對方的刀鋒中滑入一道,直逼他咽喉而去。

  料定對面兩人第一招多是試探,不會用出六成以上的力。

  果然,刀客被她須臾間爆發出的狠勁所震懾,從沒見過有人第一招就打出玉石俱焚這等覺悟來的,自覺收回攻勢,頓住身形,拿刀背去擋她的劍鋒。

  傾風借著他的力道,轉身回刺,出手暴烈,泠泠劍光以雷霆之勢直擊另一人胸口,逼得那人不得不退,掌心運勁去推開她的劍刃。

  這短促的一次交手,三人都從彼此身上察覺到了陌生的妖力,各自驚疑。

  傾風竟連兩隻妖的本相都勘不出!該不是人境常見的妖族。

  紀欽明家中怎那麼多厲害的妖?

  若是紀氏寶庫由這幾人看守,甭管狐狸從哪個角落裡偷摸著進,識得什麼白澤的密文,都絕無可能從紀府安然逃脫。路過的螞蟻都得給他們卸下六條腿來。

  傾風借著二人合擊的空隙,搏出一絲漏洞,腦海中飛速轉過幾個念頭,已生退意。

  這兩隻妖趕來最快,等其餘侍衛反應過來再來合圍,她想走就真得插翅了。

  似是察覺到她心中所想,不等她虛晃幾招趁機開溜,對面那兩隻妖已一改攻勢,不作糾纏,只堵住她的去路。

  青年摩挲著自己掌心,擦去被她劍氣震破淌出的血漬,低聲道:「九尾狐?哪裡來的?」

  傾風望向說話那人,手中長劍握得死緊,眯起眼睛,沒有吭聲。

  距離近了,此番才得以看見對方的臉。可因烏雲蔽月,仍不大清晰。

  只能看出對方雙眉斜長,目似點漆。全身毛髮旺盛,手臂露在外面的一截也全是濃密毛髮,乍看一眼還以為是件黑色薄衫。

  臉上鬍鬚更是似叢林密布,將他半張臉都給遮住了。配上他魁梧的身材,活似一隻站立的野熊。

  傾風端詳幾眼,忍不住調侃一句:「你怎麼在自己府裡,還見不得人呢?」

  對方也不生氣。

  任何長毛的妖族大概都不會為自己皮毛厚亮而感到難堪。

  他垂下手,沖著對面的刀客使了個眼色。

  傾風動作更快,先一步提劍與那刀客發難。

  野熊這回站著沒動,靜看二人過招。

  他與刀客都是更擅獨行的武者,雙方混鬥到一起,反互相掣肘,不好施展,更易被傾風制住。

  他乾脆守在就近的院牆前,以防傾風使詐脫逃。或覷個時機,出手偷襲,好叫傾風時刻精神緊繃,不敢鬆懈,消磨她的意志。

  很是陰損。

  傾風自然察覺他的用意,但顧不上許多。她手上這把劍就是半個破銅爛鐵,自不敢與人比拼力氣,劍招走得行雲流水,與那刀客拉扯周旋。

  一個猛撲,一個靈活,一進一退間真像貓捉耗子。

  遠處腳步聲逐漸雜亂起來,該是被刀劍撞擊的響動吸引。

  侍衛們自知力微,沒有上前相助,而是繞去巷外院口,將此地密不透風地包圍起來。

  傾風見事態越發不利,不能再與二人僵持了,眼珠不停飄動,尋找著撤離的路線。

  她出門自不能什麼都不帶,也沒打算走光明正大的路子。與那刀刀好好餵著招,裝作心不在焉的模樣,突兀拋出一把毒粉,再抖出一把暗器。

  刀客咒罵一聲,屏息後躍,但還是晚了一步,猝不及防吸進一大口毒粉,捲動刀身去揮散藥粉時,又被一柄手指劍刺中胳膊,當即陣腳大亂。

  他不知道這些東西毒性如何,不敢再貿然亂動,立即封住心肺處的筋脈,僵在原地,試圖用妖力將毒素排出。

  傾風縱身起跳,輕功使得悄無聲息,就要從刀客頭頂越過院牆,再轉向離開紀府。

  臨行前心生警覺,回眸一看。就見野熊仍杵立在原地,兩手掐訣,自腳下蔓延出一道幾不可聞的金光。

  細看那金色,不是鋪成一整片的光華,而是由條條屢屢的絲線拼成。其中有幾根已趁著方才比鬥,纏上了傾風腳踝。

  傾風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因那妖法施展得略為緩慢,與她見識過的幾大妖域都不能相比。

  她用劍尖往金線上戳了兩下,看著金光穿透劍身,思索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忽而恍然大悟——這是隻大妖!

  傾風半隻腳被拖進了他的妖域。

  刀客與野熊看出她周身氣場變化,以為她心生懼意,露出一絲嘲諷。

  「同是妖族,聽我一句好心提醒。你再往前走幾步,待這金線繃緊,你一雙腿就別想要了。」刀客按著傷口,下巴一抬,語氣倨傲道,「進了這道牆,你只得乖乖留下!先將解藥交出來!」

  野熊厲聲質問:「你是哪裡來的九尾狐?誰人指派?意在何圖?主上敬你們三分,莫非爾等真不識好歹?」

  傾風聽得迷迷瞪瞪,不知他在胡扯些什麼,可直覺認為他口裡的「主上」該不是紀欽明。

  人境除了刑妖司裡的那隻狐狸,也該是沒有第二隻九尾狐的。這熊模熊樣的家伙嘴裡說得好像跟九尾狐一族很熟,來歷又十足隱秘,不定真是從妖境裡流竄過來,受紀欽明庇護。

  傾風這樣想,心裡一陣翻江倒海,嘴上卻飛快接了一句:「呵,你主上做過什麼,自該清楚,還能賴著臉皮說敬我們三分?真當我們好欺負?」

  野熊氣憤道:「你既自己有了門路能過來,就該知道我們所說為真。九尾狐的小公子失蹤與我們有什麼干係!他眼下就藏在刑妖司裡,才是真的叛離妖族。我們留過他一命,已是看在狐主的面子,你們若再三來壞我們好事,我就當你們與他同心,決意反叛,就地誅殺!」

  傾風心下愕然道,狐狸嘴裡那番走花溜冰似的夢話居然是真的!歪過頭,裝作懷疑地說:「嗯?他在刑妖司裡?全憑你一張嘴?莫要給我族安那麼大罪名,想尋著藉口誅殺我,沒那麼容易。我今日過來,與他數年前失蹤,可不是一樣!」

  不容她再打探幾句,刀客察覺異常,開口打斷道:「等等,不對勁。她身上妖力有些古怪。」

  傾風「嘖」了一聲:「我與他好好聊天呢,你多餘插什麼嘴?」

  她原還顧忌著,不要用陳氏或山河劍裡的劍法,免得叫人起疑,所以出手招式有點滯澀,幾次生搬硬套。卻是失算,沒想到這裡竟有隻潛藏著的大妖。

  眼下再顧不上許多,目帶凶光,劍招一轉,返身朝著野熊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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