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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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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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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6 02:12: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二十章 劍出山河(一百二十)

  傾風隱隱約約聽見狐狸說的「執劍」二字,一時間呼吸錯亂,又想起陳冀的那句臨終之言。

  繼焰已經脫手,她兩手空空,還執什麼劍?

  「我也恨,什麼天道要奪走我師父?什麼天道要陳氏亡族?什麼天道要界南十幾萬百姓一夕覆滅?」

  又說天道偏愛人境,又說天道偏愛妖族,難道非要得到無上的垂青,立於眾生之巔,能劍破萬法,才配拿得起那把山河劍?

  那算是什麼天道?

  人境百多年未出劍主,能存於今日,靠的亦是前人跬步,而非天道庇蔭。

  就算她再見識淺薄,也從沒認為過,單是選出個劍主來,便可叫百谷熾茂,八方寧靖。

  若她能執劍,絕不是她一人執劍。

  是陳冀一夕青絲成白髮,戍衛邊地十五年;

  是白澤百年鎮守刑妖司,自困一隅勞碌終生;

  是陳氏六萬多人自刎玉坤;是無數有名、無名之人,死於落寞、埋於荒野。

  是大道之下的螻蟻,於洪流中偷生;是數代英烈的殘魂,於黃土下傳承。

  何來萬般圖求?將無用的都抹去,她平生也僅有一願。

  可是這社稷山河劍,要的究竟是什麼?

  傾風想起當年陳冀站在橫蘇的城門之外,隔著妖域,與滿地屍首的古城僅有寸步之隔。

  她不如陳冀,縱然敢捨出命去,也揮不出那破境的一劍。

  她憤怒地吼道:「你到底是要什麼!」

  絕望與怒火的交織下,傾風生出一股駭人的力氣,右手又往上抬起半寸,手指間出現了幾道金光。

  那金光從地底抽出,至陽赫赫,光流緊密纏繞,描出劍柄的輪廓。

  劍台上的那柄古劍發出一聲如雷的共鳴,驀然破碎,鏽跡斑斑的劍身裂成無數細小的鐵片,自環繞的鏈條中掉落下去。

  而其中的一縷金光似等到了百餘年的使命,倏然飛向傾風手中。

  一眾妖將滿目驚駭,從劍台邊緣退開數步。

  祿折沖反手去抓那點明光,猶如碰到一盞熾盛的烈火,手掌頃刻被光焰灼傷。刺痛感順著傀儡的身軀,險些燒到妖境的真身。

  龍脈察覺到山河劍的復甦,出現本能的恐懼。

  強烈的懼意甚至撼動了少元山。

  峰頂樹木倒塌,山道崩裂,像是要將整座山脈連根拔起、拓荒而逃。

  纏鎖在傾風身上的妖力也變得更為暴虐,妄圖以凶蠻鎮壓一切,傾風方掙扎出一絲空隙,又一次被威壓死死按住。

  傾風右手緊握,想將那柄長劍從地上抽出,可手臂無法再抬起分毫。

  眼見山河劍終於受她觸動,傾風喉嚨裡含著口腥味濃重的血,疼得兩眼落淚,仍倔強地撐起頭顱,只為叫這劍能出鞘問世。

  倏然,一隻冰涼的手按住了她,在她耳邊問:「傾風,你為何執劍?」

  傾風只感覺一座巍峨的大山正壓在自己身上,胸肺都要被碾碎,唯有右手有股難以觸摸的力量,像是頂著岩石而生的新竹,微弱又勢不可擋。卻叫白澤這輕輕的一按,積蓄在原地。

  白澤又問了一遍:「傾風,你為何執劍!」

  這一聲,猶如傾風第一次在否泰山領悟劍意時,那凌越萬里的震撼一問。

  白草天風,千載忠魂,都隨著一聲劍吟,透過塵土叩她心門。

  傾風自那重重疊疊的幻聽間窺見了急掠而過的眾生縮影。

  暴雨之下,各地水位猛漲。

  離刑妖司最近的上京城,不出半個時辰,雨水已漲至成人的腰身。

  百姓們倉皇爬向高處,魁梧的小兵推著幾塊木板,在大水中挨家挨戶地搜尋。

  良田被淹沒,農戶跪在田埂上失聲痛哭,隨即又被穿著蓑衣的小吏拉走。

  而在更遙遠之外,累累白骨露出黃沙,幼童餓死於街巷。

  數千人赤腳站在亂石河岸,滿地血痕垂死勞役。又有千人跪於冰結霜鋪的荒原,以頭貼地,祈求天時。

  霜寒振衣,凍斃風雪。

  歲暮凋零,哀鴻遍野。

  弱者填壑,人狗搶食。

  白澤的第三問,將她從那無盡的虛景中拽了出來。

  其聲震徹寰宇。

  「傾風,你為何執劍!」

  傾風自那浩茫無際的遐思中捉到一念,混著血應道:

  「天下蒼生我求生機一線!社稷山河我求國運一寸!」

  「我為眾生護道——!」

  入道之聲直破蒼穹,在廓落高天之間迴蕩盤旋。

  百姓們紛紛抬頭,看著濃厚黑雲之間破開一道天光。

  刑妖司弟子們淚痕未乾,震撼中喃喃自語:「社稷山河劍……」

  白澤抓住傾風的手,助她拔出劍身。

  原先還如磐石不動的鐵鎖,在白澤妖力的壓制下,變得輕無一物。

  上方祿折沖面目猙獰地吼道:「白澤,你真不要命了嗎?!你強弩之末,怎敢再與龍脈相爭!」

  白澤抬起頭,瞳孔中金光灼爍,淡淡落在少元山上。

  在傾風徹底拔出長劍之後,閉目輕闔,隨著白色長袍被捲進狂風之中,化歸原形,抬手壓向暴起的龍脈。

  祿折沖被兩股浩瀚妖力夾在中間橫掃,額角青筋爆出,厲聲吼道:「白——澤!」

  傾風手中這把金光凝成的長劍跟著吟顫,一股巨力的力道似要引著劍身往高中飛去。

  她用盡全身的力勁將其制住,就見翔於高空的細雨都在朝著劍身集來,颯颯的春風穿野過林,叫蒼翠群山應和著發出齊齊呼嘯。

  千山之上,雲霧散開之處,金色的靈光在日色下漂浮,如瀑布傾斜而來。

  先前枯竭的國運,在劍出之時,重新遍灑人境,潤澤萬物。

  傾風踏著長階疾掠而上,正欲一劍截斷那兩境的通道。

  僅剩數步,又是十多條鎖鏈從地下鑽出,而先生不知所蹤。

  那鎖鏈死死纏住山河劍的劍身,竟將劍上光華遮住。天邊剛散的烏雲在對峙間又有回聚之勢。

  祿折沖唇角帶血,身後的妖將覷機已大半退回妖境,他張開左臂,嫉恨道:「自找死路!他白澤屢次妄圖鎮壓龍脈,才是違逆天道,罪該當誅!你就同他一起去死吧!什麼劍主,都是該死之人!」

  傾風看著那天塹似的兩丈距離,雙臂肌肉繃緊,奮力想扯出劍身。

  龍脈的尖嘯聲化為如刀的罡風,傾風被刮得渾身沐血,全沒了知覺,唯剩一腔信念,屹立不倒,半步不退。

  「小畜生!你能拔出山河劍,我便能折劍——!我叫白澤與你共喪今日!」

  傾風眨眼之間,聽見林別敘似有似無的一聲輕嘆,隨即餘光中再次出現一道白澤的身影。

  那巨獸拍掌而去,以勢逼退龍脈,叫傾風得以再次掙開束縛。

  龍脈同是負隅頑抗,接連受到兩隻白澤壓制,再無還手餘力,痛嚎出聲。

  林別敘的身上亦染了一層血氣。

  「白澤?!」

  祿折沖怔然一瞬,才反應過來,當即目眥欲裂,痛恨咒罵:「你是妖境的白澤,緣何要叛我妖族!為什麼!為什麼!!」

  無論是劍主的出世,還是林別敘的現身,都叫祿折沖癲狂。

  他還有萬句斥責沒有出口,傾風已一劍刺穿他的胸膛。

  劍身從他背部穿出,祿折沖張開嘴,喉間血液橫流,阻了他聲音。嘴唇翕動,憎恨怨毒的目光從傾風的臉上,緩緩轉到她身後,凶狠地瞪視著林別敘。

  待妖力消盡,神智從傀儡中脫離,才死不瞑目地往後倒去。

  傾風抽出山河劍,喘著粗氣,高指劍閣之上的少元山。

  龍脈咆哮著收回妖力,懾於山河劍的威能,主動切斷了兩界通道。

  劍身頃刻化為金光,重新潰散於天地。

  傾風呆滯地站立著,手臂依舊高舉,不知酸疼。直到澄明的日光照到她臉上,刺得她閉上眼,她才回過魂來。扯扯嘴角,又是哭,又是笑地叫道:「師父——師父,我執劍了!」

  「師父!我回來了!」

  傾風吊著最後一口氣,腳步不穩地踉蹌兩步,想朝大殿走去,再見陳冀最後一面。

  可體力支撐不住,暈厥地栽倒下去。

  地面上忽而出現一個新的黑洞,傾風這一摔,便朝著無盡深淵墜去。

  「陳傾風!」

  林別敘剛剛站穩,受龍脈妖力的反噬也正奄奄一息,見此場景,未曾思忖,人已依循本能朝她奔去。

  抓住了她一隻手,卻無力將她拽出,定定看了她一眼,腦海中成片空白。瞬息的抉擇之機,暗諷自己理智不存,卻是手臂一攏將她抱進懷裡,隨她一起掉了下去。

  暴雨停歇,烏雲盡散後,綠蔭深處的群鳥又開始聲聲地亂啼。

  弟子們越過路邊倒塌的枝幹,一身狼狽地衝入寂靜庭院。跨過大殿大門,又趕忙放輕了腳步。

  那來去無定的薄雲飄拂在空,如同陳冀躺在地上的聲息。

  周師叔衝在最前頭,離陳冀僅有一步之遙,卻蹲下了身定在原地,一時間不敢上前確認。

  柳隨月撲過去摸了下陳冀的手,立即被凍得縮了回來。對方皮膚上幾乎沒什麼熱度,在雨水裡泡了那麼久,只比冰塊好上那麼一些。

  她又打著寒顫去試了試陳冀的脈搏,沒摸到什麼,倒是自己的手不住地抖。

  再看陳冀面色灰敗,分明已在鬼門關外徘徊許久,毫無活人的血氣,料定他是死了。

  悲戚一聲,眼淚成串地往外湧,沒一會兒便涕泗橫流地喊:「陳師叔——!」

  周師叔見狀,整個人也瞬間頹靡下去,顫聲道:「陳冀啊!你何其命蹇!你怎捨得就這樣棄你徒而去?陳氏今後可只剩她一個了!」

  後方的弟子們聞訊,亦是愴然落淚,佝僂著背跪在地上,披著一身蕭瑟,朝著陳冀的方向叩首送別。

  「陳師叔,一路走好!」

  「恭送陳師叔!」

  「深謝陳師叔大恩!」

  周師叔不甘心,握拳捶打著地面,泣不成聲道:「陳冀!你不是向來命大?橫蘇直面妖王都沒奪你命去,怎麼今日就不行了?你若還口氣在,現在就給我起來!」

  邊上的師叔們見狀,紅著眼上前攔住他,將他往後扯,勸道:「你莫這樣,老周!叫他安心去吧。」

  張虛游粗暴地用手揉紅了一張臉,膝行著上前。跪在陳冀身前,粗粗一看,見對方身上並無外傷,便莊重地磕了兩個頭,想查驗對方的遺體。

  這一動,不得了,對方筋脈裡還有輕微的躍動。

  張虛游抽了抽鼻子,哭聲陡然一滯,僵硬了剎那,又見了鬼地去摸陳冀的脖頸。

  左右都按了按,血液中的脈搏確實存在。

  他微張著嘴,打算去掀陳冀的眼皮。陳冀恰好睜開眼,半闔著眸光與他四目相對。

  張虛游嚇得往後一跌,驚慌叫道:「沒死啊?沒死啊!」

  他回頭喊道:「你們哭什麼喪?陳師叔沒死啊!」

  殿內外一眾人都懵住了,當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人群急哄哄朝前湧來,差點推成一波浪,拍到陳冀身上。

  好在周師叔等人反應迅捷,火速將傾倒的人群推了回去,高聲指揮道:「都不要動!往後退!虛游師侄,你再把把脈,仔細把,這玩笑可開不得!」

  這還哪裡需要把脈?死人總不能詐屍睜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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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7 00:44: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雖死之日,尤生之年 第一百二十一章 劍出山河(一百二十一)

  張虛游給陳冀擦了擦臉上的水,又往他身上輸了些內力,一面讓人去拿炭火和乾淨的衣服來,一面往手心哈了兩口熱氣,再小心翼翼地貼到陳冀的手腕上。

  陳冀察覺到右手手心正握著什麼東西,下意識想要鬆開查看,指尖摩挲了下,依稀記起是在自己意識朦朧之際,白澤塞入他手中的。猜到大抵是蜉蝣的遺骨,精神為之一振,又蜷縮著手指握緊。

  一劍蜉蝣過後,陳冀深知自己已要消隕,縱然白澤以自身氣運驅用蜉蝣遺骨,為他逆轉一寸光陰,這等法寶亦沒有那般大的神通,可以令他恢復往昔。

  是以他此刻只能靜躺,聽著眾人鬼哭狼嚎,費好大勁才微微睜開眼,卻無力多說一句話。

  張虛游把了半天脈,也不知該如何表述。陳冀的脈象太殘破了,全然不似修煉幾十年的劍道高手。

  周師叔見他緊皺著眉,不敢驚擾,在一旁不停地拍手。又將身側的同伴往後推去,嫌他喘氣聲太重,切莫將這回光返照的一點命火給吹熄了。

  張虛游斟酌半晌,不敢再嚇人,只委婉地道:「沒有性命之危,好好休息,可以調養。」

  「那就好,那就好!無礙就成!」周師叔眼裡蓄著的一池淚此刻才敢落下來,今日面子丟大了,也顧不上多這一回,擦著臉笑罵道,「陳冀,你這老小子,一次兩次大難不死,光會嚇唬我等!再有下回,我當真動手打你!」

  他朝邊上一瞥,看見自己那不著調的徒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哎呀!我說你!你這孩子!」

  周師叔用長袖甩了下柳隨月,斥責了聲。

  他怎麼會有這麼個徒弟?

  柳隨月邊哭邊笑,臉上的表情就寫著「詼諧」二字,順勢拈起師父的袖口,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大悲大喜之後,腦子裡總算能擠進來些新的東西,抽著氣問:「那先生呢?」

  周師叔怕了聽她說話,覺得這孩子今日特別晦氣,往日慢半拍的習慣都改了,飛速回了句:「之前先生的真身出現在劍閣附近。絕塵師侄已帶人過去查看了。」

  張虛游招呼了幾人,合力將陳冀抬到塌上去。

  先前派出去的弟子也利索地捧著床乾淨被褥回來了,給陳冀披到身上,並在床榻前生了盆碳火,煮一壺驅寒的熱湯。

  另一弟子跑來回報說,陳冀山下的那間草屋不幸被一棵倒塌的古樹砸出個大洞,裡頭物品都浸了水,這兩日怕是不能住人。也沒翻見什麼乾淨衣服,於是找別的師叔先借了兩身。

  張虛游叫閒雜人等都且退去,不要圍在這裡旁觀,搬過屏風遮了視線,給陳冀換下濕衣服。

  眾人依依不捨,還想再看看陳冀那張老臉。尤其是對方瞪著雙目一副怒火中燒,卻無可奈何的模樣,實在是太過罕見。那些個積壓多年的舊怨,總算有了得報的機會。又因他死而復生的喜悅,更加蠢蠢欲動起來。

  方才還淒淒慘慘的師叔們表情一變,各個往陳冀身邊貼去,擠眉弄眼地取笑。還是被弟子們半推半勸,才拖到前方的廳堂。

  弟子們這才見識到,陳冀當年得罪的人可真不少。能憑一己之力,將整個刑妖司的人都開罪一遍,實屬驚人。

  這邊剛手忙腳亂地處理完,眾人正在商議山中善後的庶務,沒說兩句,那頭狐狸抱著面萬生三相鏡,哭嚎著走進殿來。

  眾人見狀,剛鬆下來的心便又是一沉,自發給他讓出了條道。

  狐狸哭得涕泗滂沱,一路過來嗓子都乾啞了,近乎要背過氣去。用袖口不住抹著淚,坐到一旁的空座上,舉起三相鏡照了照臉。

  看見頭上那撮還沒長好的碎髮又亂了開來,他抬手壓了壓,沒能壓下去,便任由它橫七豎八地翹著,繼續一波三折地發洩起來。

  眾人聽他哭聲哀怨,手中拿著三相鏡,而白澤又久未回歸,自然以為是先生遭遇了什麼不測。

  端著熱茶過來分發的弟子手上一抖,杯盞險些滑摔下去,強撐著把托盤放到一旁的桌案上,眼淚奪眶而出,哀慟地哭了出來:「先生!」

  周師叔被他這一嚎,再次頭暈目眩起來,今日這番起起落落,將他心緒砸了個稀碎,聲音嘶啞不堪道:「怎會如此!妖王雖轉走了人境國運,可傾風師侄不是拔出社稷山河劍了吧?先生只要撐得口氣在,天道重新贈予的氣運,該能叫他續得一命!」

  「怕是為助傾風師侄拔劍,先生冒險與妖王跟龍脈抗爭,連那點新得來的修為也用了出去。當時劍閣上何等壯闊的動靜,我們遠隔在山門之外都能有所聞聽,先生亦是獨木難支啊。」

  「如何能擔先生這等大恩!」

  哭聲斷斷續續地連成一片。

  「你們哭什麼?」狐狸抽了抽鼻子,一臉的莫名其妙道,「我哭是因為我回不去妖境,先生又沒死,你們跟著瞎湊什麼熱鬧?」

  眾人今次醞釀出的情緒屢次被打斷,聞言瞪向狐狸的眼神都帶了點凶惡。

  「先生沒死,不過確實重傷,僥幸被山河劍保住了半條命,目下需要閉關修養。」狐狸渾然未覺,再次舉起三相鏡,觀察了下自己的儀容,「謝絕塵背他去後山了。刑妖司諸多事宜,今後轉由陳冀負責。」

  張虛游側耳傾聽外面的談話,聽到這句,才跟活過來一般又有了反應。稍稍轉動身體,便感覺四肢彷彿注了鉛,連關節都變得滯澀。忙放下端著的滾燙薑茶,扶著床榻小心坐下。

  他長長嘆了口氣,暗道類似的情形再來幾回,他娘胎裡的舊疾都要跟著復發。

  張虛游緩了緩神,眼皮睏倦得快睜不開,使勁揉了揉臉,重新端起陶碗要給陳冀餵藥。

  見陳冀嘴唇翕動,以為他要說話,立即附耳過去,聽了半天沒聽見聲音,才一拍額頭直起身來,去讀陳冀的嘴型。

  張虛游伸長了腦袋,對外面問:「小狐狸,那傾風呢?」

  「不知道啊!」狐狸大聲回道,「我當時被祿折沖的鷹犬追得滿山跑,等回去時她已經不見了。」

  這個問題戳到了狐狸的傷心處,他嗷嗷叫嚷著道:「還能去哪裡?社稷山河劍尚在,證明她好好活著,無故沒了蹤跡,定然是到妖境去了!她去妖境,竟不帶我!虧我冒死回來幫她,她卻不想著撈我一把!」

  這次不僅回不去妖境,連能說話的傾風也不見了,庇佑他的先生更是閉關深眠,不知何日出山。留他一隻從妖境來的小狐狸,在這濁世泥潭裡打滾,說到煢煢孑立、孤苦無依,指的便是他了。

  他可怎麼辦啊?

  狐狸思到悲憤處,覺得眾人看他的眼神也是不和善的,都夾槍帶棒,恨不能把他按著揍上一頓,分明是將其視為異類。

  而今先生不在,他只能夾著尾巴做人,唯一還能算得上半個依靠的,也就是陳冀。

  狐狸霍然起身,衝到屏風後面,推著陳冀的手臂可憐道:「陳冀,陳冀你快點好起來啊!傾風她不孝,丟下你跑了,往後我來給你做徒弟!」

  眾人手上還有一大堆的瑣碎雜務,懶得搭理他,整理好各自心情,復又聚在一起商討,指派任務。

  弟子們需沿著刑妖司遠近幾十里的山道詳盡搜尋一遍,登記損壞的建築與塌堵的山道,安排人手前去清理。並幫著附近的農戶洩水救洪,搭建臨時的居所。

  祿折沖身邊有幾位擅長迷惑的大妖,眾人此番清點人手,才發現失蹤了幾名弟子。撥開後山的草叢一陣搜查,果然從中翻出十幾名巡衛弟子的屍體。

  懷著悲痛將人都搬到前殿去,通知了他們的親屬,等著挑選吉日將他們好生安葬。

  朝廷那邊收到消息時終歸是晚了一步,天上暴雨已至,差役與士兵們行動間頗受掣肘。

  好在這場大雨收歇得快,傷亡不算慘重。只是城中一片大亂,人心惶惶,熬到第二日清晨,主事的官員才抽出一點空來,親自到刑妖司詢問昨日的戰況。

  陳冀被張虛游灌下幾碗藥,確見成效,已能勉強起身。倚在床頭聽謝絕塵說了玉坤與望登兩座城裡發生的事,沉默點了點頭,讓他扶著自己出門,與朝廷的幾位大臣互通有無。

  陛下失蹤,紀欽明又已亡故,而今朝廷無主,全靠一幫老臣支撐,有枯木將倒之勢。

  縱是紀欽明離去前早有布置,也擋不住朝中生出蠹蟲。

  所幸祿折沖掀起的這番血雨將那幫宵小嚇得夠嗆,沒敢生事。先前御史公等人因顧忌白澤不敢大刀闊斧地處置,趁此機會連敲帶打地震懾了一番,連夜收拾了幾名包藏禍心的賊子,在朝局動蕩之前,便將其穩定下來。

  御史公擦著額頭冷汗道:「幸有山河劍現世,免於飢饉,百姓暫無糧米之憂。否則怕真是禍端難除,頹勢難挽啊。」

  昨日看著那暴雨,幾人淋在雨中,是連戰火燎原,手足相殘的局面都設想了一遍。無望中甚至生出點死志來。

  不料下午放晴,傍晚時分積沉的水流便盡數退去。幾人相會之時,禁不住淚眼婆娑,執手相望,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陳冀平靜聽著他們講述,跟了一句:「我等也是如此。」

  張尚書一直緘默,臨離去前,才感觸萬分地對陳冀說了一句:「紀先生……可惜了。」

  陳冀五指攥緊,欲言又止,最後只搖了搖頭。

  這幾日,刑妖司弟子俱披縞素,為亡者送行。

  待刑妖司安定之後,陳冀乘車前去望登,面見陳氏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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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千峰似劍(一)

  夏初時節白日已長,清晨雞鳴報曉,日正東升。

  陳冀走入望登城時,就見城中紙錢翻飛,百姓身著素衣跪在街頭巷尾啼哭,於昏晦的光色下為陳氏族人祭奠。

  陳冀是帶著狐狸,輕裝簡行過來的,一路打聽,找到位於城西的刑妖司。

  陳疏闊恰巧站在門口與人交談,一手撐著竹杖,一手拿著個油餅小口地吃著。

  陳冀走過去,在他邊上站了會兒。

  陳疏闊打量他幾眼,沒認出來。待說完了話,才轉身面向他,好聲好氣地問:「老哥兒,有什麼事嗎?」

  陳冀張開嘴,幾句打好腹稿的話到了嘴邊,不知怎麼變成了:「季酌泉那幾個孩子怎麼樣了?」

  「哦,原來是上京來的師兄。」陳疏闊忙抱拳問了聲好,「三位師侄已無大礙了,這幾日總急著要回京。只是大夫說他們暫且不宜趕路,所以小弟留著他們多修養幾日。書信已送出過兩封,想是耽擱在路上了。」

  陳冀應下後,便沒了話說。

  狐狸仰著頭,視線在二人之間來回轉了兩圈,見他們生疏至此,拽著陳冀衣袖,挑眉叫了聲:「喂?」你們沒毛病吧?

  陳冀才扯起嘴角笑了下,狀似滑頭地道:「認不出我了吧,疏闊師兄。」

  他的身上帶著股沉沉的暮氣,撥開後才能模糊窺見年輕時的那種莽撞與恣意。

  陳疏闊愣了半天,總算反應過來。眼中淚水翻滾,面上是明顯的無措跟懊悔,覺得自己方才說錯了話。

  陳冀抬手理了理他的衣領,試圖將老舊布料上的褶皺撫平。可惜歲月熨下的折痕,是種看似輕柔卻深刻的烙印,並不能隨他意願變得平整。

  陳冀玩笑道:「師兄也老了,以前總看不慣弟子們衣冠不整,抓著我們教訓,如今自己都無暇擺弄這些了。」

  陳疏闊轉過身,想去叫剩下的那幾位兄弟出來。剛邁了一步,又不捨離去,唯恐這是自己的一場白日大夢。

  隨即不顧手上還捏著半個油餅,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陳冀,當街失聲痛哭道:「師弟啊!」

  陳冀用力回抱著他,小聲叫道:「師兄。」

  陳疏闊狼狽地痛泣,顫聲道:「馭空師弟走了,你沒見到……」

  陳冀忍著哭腔道:「我聽說了,聽說了。」

  二人抱著發洩了一番,才艱難壓抑住洶湧的情緒。

  這會兒再看,都覺得對方瘦骨嶙峋,吃了太多苦。

  陳疏闊用袖口擦擦眼淚,擠出一點笑容來,心裡是切實的帶著高興,只是尚沉浸在方才的感傷之中,導致笑容裡仍夾著莫名的苦澀:「我見著傾風了。她說要給我們陳氏的人扶靈。你真是收了個好徒弟。京城傳來的消息不大清楚,說是傾風執掌山河劍了?我當日勸她回京時,還以為望登城要失守,不想她真能一夜得悟,免萬民喪亂。好啊!我便說她身上有股韌勁,不畏千磨萬擊,遇挫而強。」

  陳冀神色一沉,陰鬱地道:「她被帶去妖境了。否則今日該隨我來見你。」

  陳疏闊勃然失色:「她一個人嗎?」

  陳冀下意識點了點頭,隨即反應過來,補充說:「還有一個……不過是個累贅。」

  狐狸一直在張頭張腦地四處望,見二人哭得動情沒有插話,可本性是隻安分不了的狐狸,老想著開溜。腳步偷滑出一段距離了,聽不下去,又跑回來叫道:「什麼累贅?他可是白澤!」

  二人倏然轉過頭來,目光如炬地盯著他。

  「林別敘是白澤啊!」狐狸往後跳了一步,驚詫道,「他是白澤啊,你們到現在還不知道嗎?!」

  陳疏闊當他是在胡說,不解道:「這世上能有兩隻白澤嗎?」

  「不管你覺得有沒有,反正他就是從少元山裡蹦出來了。」狐狸拍拍胸脯,自吹自擂起來,「他雖是妖境的白澤,但是無根無基,此番又得罪了妖王,自然是沒有我厲害的。傾風若是帶著我去,我能領著她吃香喝辣,可惜如今得跟著林別敘四處逃竄,若是遇見我父親……」

  陳冀聽得耳朵發癢,打斷了他,認真地對陳疏闊說起正事:「我想重建一支部伍。陳氏已經人丁凋落了,我打算昭告天下武林,凡是有志之士皆可入伍。我來助他們領悟蜉蝣。師兄,軍中庶務,還要勞煩你們。師兄願意與我,復興陳氏,重鑄榮光嗎?」

  陳疏闊低頭忖量許久,遲疑地道:「是好事,可是難免人心不古啊。聽聞先生重傷閉關了,你要代為打理刑妖司,若由此生出什麼變故,怕是捉襟見肘。」

  陳冀拎起狐狸的後衣領,將他提到面前來,說:「我將這小狐狸帶在身邊就是為了這個,他能調用先生留下的萬生三相鏡,以真我相辨識人心的善惡真偽。」

  陳冀說:「師兄,而今人境大劫雖僥幸化解,可憂患未絕,強敵仍在,尚不能消沉怠惰。那妖王不是等閒之輩,此次謀劃險將人族逼入絕境,不定哪時又會捲土重來。陳氏這把劍斷了十五年,若不重鑄,終究只能是他刀俎下的魚肉,隨人宰割。」

  陳疏闊肅穆點頭。

  狐狸揮舞著手腳抗拒道:「什麼!你平日對我又沒什麼好臉色,憑什麼我要無故為你做事?!你別是忘了,我可是妖境的狐狸!」

  陳冀大手按住他的腦袋,語氣慈祥地說:「現下兩界通道已重新閉鎖,你一時半會兒可回不去。別管你父親是誰,你是哪裡人,往後都要在人境討生活。權衡好了再回答。」

  狐狸動作一僵,嘴裡無聲罵了幾句,最後委屈地為自己抗爭了下:「要給錢啊!」

  陳疏闊對這活潑的狐狸倒是喜歡,將陳冀的手揮開,略彎下腰,笑著說道:「我不僅給你薪俸,還給你排個職位,叫你往後能在陳氏、不,在刑妖司橫著走。你要不要來?」

  狐狸眼睛驟然發亮,激動道:「真的啊?!」

  他拍著手叫好,頓時也不覺得人境的日子難熬了,大笑著暢想道:「等傾風回來,是不是也得尊稱本狐一聲大爺?不過她現下該還在妖境吃著苦,待她面黃肌瘦、落魄地逃回家,發現本狐君替她連陳氏大軍都整頓好了,可不得哭著對我道謝?」

  狐狸捏著下巴,難得替傾風憂愁起來:「陳傾風,她可千萬別落在昌碣城,否則真可能會沒命回來。不會那麼倒黴吧?」

  陳冀問:「昌碣是什麼?」

  「那是一座鄰近邊地跟少元山的大城。」狐狸半隻腳已踩進陳氏的門檻,又與陳冀同是白澤的學生,當下看他們的感覺都是自己人,便慷慨地介紹道,「昌碣也是妖境幾座大城裡,唯一一座還在蓄養人奴的城鎮。我對他們城主不大了解,只聽我父親草草提起過,說那是個性情凶戾的大妖,沾點上古大妖的血脈,可惜打不過其他城主,只能佔據邊地那等荒涼疏落的地方裝個大王。哦,昌碣比你們界南還要貧瘠得多,澇旱無常,鮮有豐歲,糧食得跟別的大城買。每年餓死的百姓一車車地往外運,城外的荒鄰都快埋不下。受我狐族唾棄,從不與之往來。」

  他說著,一臉高深地勾勾手指,示意二人附耳過來,神神秘秘地道:「領悟龍脈遺澤的那位人族,就是從昌碣出來的。從此叫昌碣城的城主成為滿妖境的笑話。那大妖可不似我狐族那麼仁善,對你們人族最是厭憎,本性暴戾嗜殺,凶殘陰毒,落到他手裡的人,過得比牲畜還不如。因他固守在那不毛之地,也無其他妖族樂意管他。傾風要是去了那裡,不定得被剝層皮。」

  陳冀面沉如水,低聲呢喃了兩遍:「昌碣。」

  刻著昌碣兩個大字的巨石,橫亙在兩座壁立千仞的山峰之間,字體顏色暗紅,帶著種陰祟的詭譎。

  林別敘從少元山下來,只瞥了一眼,繼續背著傾風向前。

  傾風在劍閣上一連捏碎了幾枚妖丹,筋脈正受反噬,沒死全是山河劍的生意反哺,還能喘氣已屬奇跡。

  少元山上的妖力濃鬱而躁亂,讓她多留兩日,人境短命劍主的名冊上不定又要再添一人。

  林別敘亦因鎮壓龍脈內傷嚴重,拖著僅剩的半條命將傾風帶出來,只覺自己一閉眼就要暈厥過去,化成一灘爛泥。

  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向淺灘,停在岸邊,想舀捧水來解渴。剛一彎腰,膝蓋撐不住力氣,重重磕在了石頭上。

  他悶哼一聲,身形歪斜,讓傾風從背上滑落下去。心頭一緊,立即伸手去撈,在半空接住了人,將她緩緩放到地上。

  林別敘半跪在地,低垂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傾風,眸中的光色似邊上那條清微的溪流,淺淺緩緩地流動。

  這樣近的距離,他能聞見傾風身上乾涸了的血氣。連同對方眼睫的顫動與鼻腔間的呼吸也感知得一清二楚。看得久了,便有些恍惚,覺得面前這人的臉變得不太真切。

  林別敘抬起手,輕輕扼在傾風的脖頸上。

  指尖下的皮膚沁涼。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肉,那奔流血液中的脈搏更是微弱。

  只要他稍稍用力,傾風這口氣就能斷在他手上。

  何苦?

  林別敘自嘲地想。

  他又不是真的要求死,緣何要留這樣一個人在世上?

  這人心裡裝了太多事,什麼陳氏、蒼生、山河劍,滿滿當當,唯獨不可能有妖境白澤的位置。

  幾次三番為她破例,當是好奇。可這陣虛無縹緲的風已能掀起千尺浪,而他的枝梢已伏斜到地上,難道來日傾風對他刀鋒相向,他也甘願解落殘葉,碾作塵泥嗎?

  是該殺了她,斷了這份執迷。

  明澈的朝暉點亮了溪流的水面,一片粼粼的波光潺潺地投映到傾風身上,婉約流轉。

  不知是不是躺著氣喘不順,傾風咳嗽了聲,痛苦地皺了皺眉。

  林別敘將她脖頸上的手收回來,理了理她額前的亂髮,又抬起她的頭,將她抱在懷裡。

  「待你好,你亦不會承我的情。」林別敘撕下一角布料,在一旁的水裡打濕,手指肌肉不住顫抖著,動作輕緩地給懷裡人擦去臉上的血漬,聲音低沉地道,「我若遭了什麼難,你怕是第一個丟我而去的。」

  他自己思量著,控訴道:「陳傾風,你這人的大義,是不是對我太涼薄?拿我當妖,不會將我放在心裡,也不會在乎我是不是擔心。有朝一日,還會來殺我。」

  他說著,怨憤道:「把你丟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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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碣:音同節,刻有文字的圓形石碑,用以記載事蹟或頌揚功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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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千峰似劍(二)

  這條溪水大約是妖境吸取了國運後新生出的水源,林別敘印象中附近沒有這樣一條清流。

  等他為傾風粗糙沖洗了遍傷口,遠處晨霧初散,露出一片蒼茫的野色。舉目望去,寂涼冷落,寥無人煙,連同野獸的足跡也幾不可尋。

  林別敘頂不住滔天的倦意,抓著傾風的一隻手,半是暈厥地躺下闔目休息。

  這一覺睡得昏沉,彷彿帶著萬石的巨石沉進了泥沼裡,除了五指緊緊握著,外界的任何響動都闖不進他心神。

  等他醒來時,耳邊是一陣時近時遠的水流聲,空中的水氣比先前豐沛了不少,灑在地上的一片衣角已被漫上來溪流打濕。

  林別敘倏然支起上身,順著手臂看了眼傾風,見她倒是睡得安穩,沒被這陣漲水波及,心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再看日色,睡了其實才不過一個來時辰。

  林別敘生於昌碣,曾隨養父在人奴的村莊裡生活了十多年,知曉周遭並不安全。

  城中時常會派遣幾隻馴化過的鷹隼在高空梭巡,以便劫掠過路的人族,即使是少元山的山腳,亦不是能久留之地。

  可他背著傾風,就像棵折斷的蓬草,在這坎坷不平的路面上走得腳步都要打晃,如何能帶她繞開昌碣的管轄,找到她那素未蒙面的謝師叔?

  林別敘出了會兒神,眼底多出一絲迷離,又把了把傾風的脈象,只覺得她如今的身體就是個千瘡百孔的風箱,一口氣進去胸膛,能吐出來的半口不剩。自己走得稍顛簸些,不定會將她這僅餘的半口氣也給抖落出去。

  林別敘艱難地起身,重新將傾風背到身上去。

  對方的下巴分明就搭在他的肩窩,可他幾乎察覺不見活人的生氣。體重也是輕飄飄的,貼著他的皮膚一片冰冷。

  林別敘滾動著喉結與她說話:「傾風師妹,我怕不是上輩子欠了你的?不曾聽你叫過幾聲師兄,卻要替你去淌什麼水火。」

  他聲音一停,周圍就靜得他喘不過氣來。

  捨不得殺她,又捨不得不救,那便只有一條路可走。

  林別敘心中雖有千頭萬緒,可定下目標來,那些紛紛雜雜,都乾脆地棄置不顧。

  他溫聲說:「我為你去少元山找那人族,叫他渡你一股龍息。你縱是只剩一點火星,也得給我繼續燒著,別在我回來前就成了把灰燼。聽著了嗎?」

  身後無人回應,他說完這句,溪邊倒是起了陣杳然的風。

  那風低軟柔和,吹過他額頭泛出的細汗,拂去些烈日帶來的熱意。

  林別敘笑了笑,腳下又生出些力氣,晃顫著往前走。

  待他走到那座熟悉的邊陲村莊時,暮靄沉沉,深路渺茫,已近黃昏。

  林別敘快算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沒回妖境。故地重游,全無什麼惦念之情,循著記憶一家一戶地找過去,最後停在一間老舊木宅前。

  林別敘將傾風從背上放下來,抱在懷裡,從後院翻了進去。

  此時大多村民仍在外勞作,院中僅剩下一個年輕婦人。

  林別敘走進去時,她正背對著院門低頭縫補衣物,聽見聲音,下意識想回頭查看,卻不料身體不受控制,只能僵在原地。

  林別敘從她身邊緩步走過,進了屋門,將傾風平放在靠牆的木床上。

  那木床冷硬,底下只墊了層薄薄的蒲草。林別敘脫下外袍小心蓋到傾風身上,又順手合上不遠處的木窗。

  幾間屋宅建得緊密,並排列在一起,彼此遮擋了光線。

  窗戶一關,室內便陡然昏暗下去,連近距離的人臉都看不清楚。

  婦人手中握著針線,心下一片駭然,慌亂地想要呼救,無奈只能從喉嚨口發出幾道嘶啞的抽氣聲。驚恐的快哭出來時,手臂不自覺地抬起,帶動著雙腿,自發朝屋內走去。

  老舊大門帶著摩擦的噪音轟然合上,黑暗中亮起一簇幽綠的妖火。林別敘如鬼魅般站在床前,一張蒼白而明秀的臉靜靜注視著她。

  婦人與他四目相對,片刻後,胸口的驚懼莫名減退下去,渾身緊繃的肌肉也鬆弛下來,腦海中一遍遍地自我勸解,認為林別敘該是個好人,對她沒有惡意。

  她目光渙散,嘴裡無聲呢喃,心緒徹底平靜下來之後,眸中才又恢復神采,同時出現的還有那消解不掉的惶惶不安。

  林別敘說:「你可以說話,但是不要叫喊。」

  婦人屏住呼吸,乖順地點了點頭,戰戰兢兢地等他吩咐。少頃,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已能動作,匆忙朝後退去。

  倉皇間撞上一旁的桌椅,險些摔倒在地。手臂及時撐了一下,勉強站住,但指尖捏著的粗針不見了蹤跡。

  她一路退到牆角,順手抓過邊上斜靠著的一根扁擔,嚇得滿頭都是細密冷汗。

  林別敘見她已全然認不得自己,從腰間抽出一把折扇,伸長了手臂,平和道:「這個給你。」

  婦人死死抱著懷裡的竹扁,哆哆嗦嗦地搖頭。

  林別敘將扇子拋進她懷裡,說:「你幫我照顧她幾日。等我回來,可以帶你們一同離開昌碣。」

  婦人手忙腳亂地去接,沒接住,蹲下身撿起來,對著妖火打量兩眼,發現是黃金做的扇骨,頓時覺得燙手,想還回去。

  林別敘在床沿坐下,碰了碰傾風的臉,低聲說:「她是個人。前兩日少元山上的異象你該有所耳聞,她是從人境過來的。」

  婦人小步挪動著靠過去,遠遠朝傾風臉上掃了一眼,見是個面容清雋的漂亮姑娘,著實不像個壞人,方壯起膽子說一句:「這位小郎君,我不知你說的是真是假,可我還是勸你一句,昌碣不是什麼養傷的地方,這裡更不是什麼好住處,你們趁早走吧。」

  對林別敘說的什麼人境,倒無太大感觸,想是太過遙遠,只當是句妄言。

  她兩手握著金扇,不敢直接遞還,躡手躡腳地放在了床邊,用手指往前推了幾許。

  先前被她靠回到牆上的扁擔忽然倒了下來,砸在地上的聲音一響,激得她一個寒顫,嘴裡跟著低呼出聲。怕惹怒林別敘,立即抬手捂住,瞪大了眼用力搖頭,表示自己不是故意。

  林別敘叫出她的名字,輕聲笑道:「余日姐,以前你曾為我補過兩件衣服,你還記得嗎?」

  趙余日心下大驚,略微湊近了點端詳他的五官,從記憶中對上幾分相似處,卻是不敢認,只道:「不知小郎君是誰?我從未出過這村莊。」

  林別敘點點頭,說:「是我。我而今有了個新名字,叫林別敘。」

  「真是你?」趙余日一手掩著唇,猶自不敢相信,驚愕道,「你還活著?你沒有死?可是你……」

  趙余日印象中的林別敘,不過到她腰間高,是個看著極為愚鈍的憨傻幼童。常年被他父親關在屋裡,不見外客,便是受人辱罵,也從不多吭一聲。若非後來能開口說話,她要一直以為對方是個啞巴。

  趙余日飛速朝窗口方向瞥了眼。

  林別敘從前就住在對面的那間小院裡,因兩家離得近,他被反鎖在屋中時,常會不發一言地站在窗前與她對視。

  林別敘自小長了張白玉無瑕似的臉,趙余日見到便心生不忍,偶爾會主動搭話,給他送些吃食,或是為他修改過於窄小的衣物。

  「他們都說你跟五叔是死在路上了,我不肯相信,盼著你是真逃了出去。原來你果然還活著!」趙余日壓著嗓子,興奮中語無倫次地道,「你如今好厲害了!方才那是什麼神通?你去了人境?拜師學會了大妖的遺澤嗎?你真是嚇到我了!」

  她說著,抬起手想拍林別敘的背,可見對方面容憔悴,又硬生生停在了半空。太多的問題一股腦地冒將出來,自己也捋不清楚要先問什麼,只顧追問:「你怎會弄得這樣狼狽?受了什麼傷?這姑娘是怎麼了?」

  林別敘起身請她坐下:「我一時答不了你,我馬上要走了。頂多兩日我就回來。勞你幫忙照看。」

  「你這孩子!」趙余日急得跺腳,「你就是帶著她去闖龍潭虎穴,也比把她獨自留在這裡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昌碣是個什麼鬼地方!」

  林別敘說:「我要去少元山,她去不了。」

  趙余日閉嘴了。

  趙余日再看傾風身上的血衣,只覺觸目驚心,不知上面有多少血是別人的,更不知她身上藏了多少傷。

  這村莊裡是連藥材都沒有,更別說正經大夫。生了病只能聽天由命,留個奄奄一息的傷患在這裡,叫趙余日如何照顧?給她挖個深點的坑來嗎?

  「我知你如今是個做大事的人,可我是真的照顧不了她。」趙余日張了張嘴,閃過遲疑,將有些話咽了回去,「我不與你說我的為難之處,若能救她,我定也全力救治,可你留她在這裡,我能做些什麼?」

  「喂她喝點水就行。等我回來,她就該好了。」林別敘坐了會兒,身上也稍稍緩過勁來,最後看了眼傾風,提起一口氣道,「我走了。」

  他前腳剛走,床上的傾風就動了動眼皮,看著是要轉醒。

  「誒——誒!」

  趙余日剛坐下,見狀忙想喊人,可惜追出門外,林別敘已不見了身影。

  傾風中途醒來過幾次,大腦也偶爾清醒,聽見了幾句林別敘莫須有的污蔑。

  滿腦子想反駁的話,夢裡都在對著他斥責,不知說出來沒有。

  後來不知到了什麼地方,耳邊有細碎的談話聲,唯獨不見林別敘。這廝像是真把她給丟了。

  迷迷糊糊中隱約知道有幾個人在輪流給她餵水,但也只是餵水,頂多加些奇怪的稠湯,以至於她疼得如此難受,胃中還是能感到飢餓。

  幾人時常小聲詢問她的狀況,可惜她提不起太大力氣說話,進了妖境之後,此地濃鬱的妖氣加劇了她長久的惡疾,數日來五臟六腑都在碎裂似地發疼,彷彿有人拿著把刀在她身體裡割絞。

  照說她這條小命早該絕了,只不知是白澤的妖力還是社稷山河劍上的國運吊著她的生機,她在閻王殿溜達了好幾圈,愣生生沒尋到門,又飄了回來,繼續生不如死地熬著。

  意識難得清醒時,她睜開眼睛找過劍,然而不在手邊。照顧她的年輕婦人說不曾看見。

  反正社稷山河劍這東西偷不走,傾風掙扎了小一會兒,很快又暈厥過去。

  睡夢中分不清時日,再有意識時,門外正響動著一陣哭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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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二十四章 千峰似劍(三)

  傾風睜不開眼皮,光是聽那淒哀婉轉的哭腔,只覺有種雲天晦暗的錯覺。

  想是人世無常,不知是哪位親友意外故去了。死的這人在這裡大約很有威望,為他送行的親朋少說要有上百。

  那些細細密密的別離悼詞等傳到她耳朵裡,已成了要斷不斷、似吞似吐的模糊囈語。傾風零星聽到幾個字,更多的不待分辨,思緒已然游離。

  恍惚中她甚至分不清那些慟哭的人,是在為陳冀送行,還是為自己送行。

  眼前的光好似千萬點的落紅,斷了人境的春意,也壓住了她短短半生的夢。

  她在被勾起的悲痛愁緒中,將要重新昏死過去,忽而察覺身下木板微微一晃,有人從床尾爬了上來。

  從聲音來聽,窗口的位置就在床尾,那人該是趴在她腳邊朝外頭張望。

  傾風不慣有人與自己靠得如此相近,何況還是在自己傷重病衰、無力抵抗之際,神智被人從八百里外的雲霄猛地拽了下來,回到了殘破的身軀,耳邊那些混亂不成句的聲音總算變得清晰,能稍微捋出一二。

  腦海中便描出一幅大致的場景:幾人撲在裹著草席的屍首上,哭聲如潮,陰風慘慘。

  這幾日生死彌留,傾風滿腔淒楚的離情倒是沉澱下去了,反想上前安慰他們幾句:諸般苦痛皆是逃不脫的世情,有人生來勞苦鮮歡,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都無法的。

  隨即,傾風聽見一陣銅鑼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錯雜的馬蹄與腳步停在了屋外的空地。

  馬上人沒有下來,勒著韁繩閒適地繞圈踱步。

  眾人的哀悼聲驟然一止,變成極為壓抑的沉默。叫人能輕易從中品出某股深重的怨恨來。

  一位青年男性慵懶開口道:「趙杞這條瘋狗,自己死了不算,在台上當著諸多老爺的面,還敢使什麼陰損手段,害老爺們壞了興致。主子寬仁,不計較他這番過失。可他死前發狂,砸壞了院中一張桌案以及一套茶盞,這就該賠了,共是一百三十兩。加上本月需交的稅銀,你們光是採石可不夠,糧食也要交還一半上來。」

  他說話的聲音不疾不徐,有種拿腔捏調的做作,姿態很是倨傲,語氣裡帶著惡意明顯的嘲弄,又暗藏著一些恨意得解的暢快。

  光是聽他說這兩句,便成想像到他此刻眼高於頂的模樣,渾像那些在權勢面前卑躬屈膝,撒開繩索便張牙舞爪的惡犬。

  傾風不知道妖境的一百兩值不值錢,可聽到周圍人克制不住的抽氣聲,知是筆能要命的巨款。

  有人憤恨回了句:「你欺人太甚!」

  青年尾音一揚,陰惻惻地問:「你說什麼?」

  先前出聲的人不知是被同伴按住,還是自己忍了下去,沒有回應。

  青年冷笑著道:「幾條家犬,犯了大錯,還敢朝主人狂吠?莫不是趙杞替你們贏過幾次,叫你們吃了兩頓飽飯,就以為自己有了底氣?在我主門下,你們不過是一群養在後院的家畜,叫你們生便生,叫你們死便死!不要以為逗得老爺們高興,賞你們幾分好顏色,自己就不姓奴了。」

  長鞭破風之聲響起,抽在哪處血肉上。

  四面啜泣聲起伏,眾人如秋日裡瑟瑟的落葉,緊抱在一起。

  青年兀自抽打,嘴裡大聲咒罵道:「畜生!畜生!」

  他宣洩了心中怒氣,才丟下馬鞭,不耐煩地說道:「有錢賠錢,沒錢賠人,這裡的規則你們都懂,我不多浪費唇舌。一炷香後,銀錢糧食沒上繳齊來,別怪我不客氣。」

  傾風當這青年是哪個小妖,在外鬱不得志,過來人奴的村莊橫行霸道。聽他句句辱蔑,胸腔內生出一股凜然的殺意,戾氣翻騰,恨不能將他一劍送去歸西,竟硬生生將自己從半死之人的狀態中逼醒,手指輕輕抽搐了下。

  傾風心中大喜,爭回一點力氣來。可惜經脈滯澀,內力稍一運轉,全身血肉就出現針紮似的劇痛,疼得她險些又背過氣去。

  她耳邊轟鳴一陣,身上血液似江海奔流,定了定神,勉強從外界窸窣的響動中,分辨出一道熟悉的聲音。

  床腳的人慌張地挪了挪身體,帶得木床一陣搖晃。

  窗外,趙余日小步靠到青年身側,佝僂著背,語氣卑微地討好道:「阿彥,你趙杞哥……他從前也是待你好過的,你念念舊情,幫著給他留個全屍吧。」

  青年沒搭理。

  趙余日從懷裡小心翼翼摸出一個布包,打開後裡面是一把零散的銀錢,她一手捧著,另一手去抓青年,想把東西交給他。

  這舉動不知怎麼觸怒了青年,對方臉色一變,反手往外一甩,重重抽在趙余日的臉上。

  散銀陡然灑了滿地,有的滾遠處去。趙余日更是被打得眼前發黑,趴在地上眩暈了會兒,緩過神來,趕緊去撿地上的東西。

  青年指著她訓斥道:「別碰我!髒了我的手。」

  他用手背蹭著衣服,拼命擦拭自己的皮膚,憎惡道:「還有,別再叫我那個名字,我如今是替城主做事,你這賤民少與我攀關係!」

  趙余日側臉紅腫了一塊,蓄著淚水,視線模糊,跪在地上用手掌摸索。

  邊上人幫著撿了一些,交還給她。

  趙余日數了數,還是少了兩個銅錢,急得要哭。抬眼見對面幾個穿著黑衣的人正一臉興味地看著她,鞋底正踩住了半枚,不敢過去,只能落寞地坐在原地,用衣角將銅板上的泥擦乾淨。

  唾棄自己沒出息,又抬起手,將臉上的血和淚一並擦了。

  「娘!」

  床腳那人低低叫了一聲,兩腿輕蹬,試圖翻出窗去。許是想起父母的囑托,剛站起身,又趴了回來。

  原來還是個稚嫩的孩子。

  那女童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從床尾爬了過來,躺在傾風身側,蜷縮成一團。扯過傾風蓋在身上的一角薄被,將臉埋在裡面咬牙啜泣。

  傾風咳嗽一聲,被氣得嘔出一口血來。

  心中越是憤慨,身體倒跟迴光返照似的,支著副枯死的骨架,又從九泉下不甘地爬了出來。

  這次是半邊身體能動了,只是還睜不開眼睛。

  孩子察覺到傾風在顫抖,哭聲一滯,這才發現她臉上汗涔涔的一片,貼身的衣服都快被打得濕透。忙用手給她擦了擦嘴角的血,在她耳邊叫道:「喂?姐姐?」

  傾風拼著口氣,想醒過來。額頭上的青筋猙獰外凸,看得女童心生膽怯,朝後躲避。

  院中又是一陣喧嘩,女人細長的尖叫聲刺破長空,眾人紛紛上前阻攔,圍成人牆擋在前面。

  為首的男人嘶聲道:「哪裡能馬上籌得一百多兩!糧食也沒有了,這月發的糧食本就不到往常的一半,哪裡還有能剩下?你行行好,先寬恕我們一段時日,我們定還,定還!」

  青年不為所動:「我體諒你,何人來體諒我?我不過是奉命過來取錢,你們不給,等上面的將軍親自來討,能由得你們好果子吃?少來害我!要怪就怪趙杞求死都不安生。」

  他連番的打壓,又冒出這通恬不知恥的話,終於有人忍耐不住,從人群中衝出來,指著他鼻子唾罵道:「杞哥怎麼死的都還不知道呢!這一百多兩是要進誰的狗肚,你拍拍胸脯你敢認嗎?!」

  青年臉色驟然陰沉,冰涼的眸中燒起一團火。說話的人尾音沒落,便被身後的親友扯了回去。

  人群簇擁在一起,帶著驚恐的神色不住朝後退去,直至退無可退,靠上後方的院牆。

  一片可憐的叫聲裡,青年將人抓了出來,揪著對方的頭髮按在空地上,一腳踹向他的膝蓋,又往他身上啐了一口,伸出手狠毒地道:「給我拿把刀!我今日非割了他的舌頭!」

  不待他發難,路上又來一批人馬。

  這次來的該才是真正的小妖,傾風察覺到了從窗口飄進來的妖氣。

  修為很是粗淺,也可能是血脈不純。許是人與妖通婚生出來,又覺醒了妖性的小妖。

  妖族們一出現,原先那暴戾恣睢的青年立馬收斂了脾性,不說殺人了,扯起張假笑的臉躬身相迎。

  為首小妖看也看不他,用刀尖指向仍橫躺在地的屍體,大笑著道:「趙杞與人拼鬥,不幸死在台上,照理,他的屍首是該丟去餵狗的。可我念及你們還在忍飢挨餓,所以特意送還給你們。你們怎麼還不生火架鍋,好好慶賀?平日難道能吃得上肉嗎?」

  村民們敢怒不敢言,連怨憎的視線也不敢直白落到他們身上。深低著頭,攥緊的五指在手心摳出一塊血肉。

  見著周圍眾人皆是與自己一樣,心中頓覺一片悲涼,比死了還要不堪。

  狗只需要搖尾乞憐,真被扼住尾巴,還會暴起反抗。可是他們呢?被欺凌到這地步,卻只是閉目塞聽,當一副徒具形骸的活屍首。

  人生一世,不過求口氣在,怎麼就那麼難?

  小妖想來曾在這個叫「趙杞」的人身上受過氣,對此仍不滿意,握著馬鞭,挑起邊上一人的臉,挑釁道:「低著頭做什麼?給我笑啊!莫非你們不高興?」

  青年諂媚地跟腔道:「聽見沒有?苦著張臉給誰看?你們這幫煞風景的醃臢東西,連笑也不會?」

  眾人熬了他兩鞭,強忍著沒作聲。

  小妖嘆道:「我說你們,種地不行,採石不行,挖渠也是慢慢騰騰,比不過別人。好不容易出個手腳麻利的,去給老爺們逗逗樂子,還壞了幾位官爺的雅興。叫我說什麼好?」

  一老者賠著笑臉,走上前道:「幾位官爺,明年糧食的收成定能上來,屆時便將欠的賬目都還上。」

  小妖說:「明年?那是因為妖主奪得了人境的國運,與你們有何干係?這是天道垂青我妖族,自然不能算作你們的勞力。往常是老爺憐憫你們,花著大半銀錢養著你們這幫廢物。如今天時順正,五穀豐登,明年的稅賦自要加收三倍,你還得上嗎?」

  人群中傳來幾聲淒愴的哀鳴。

  小妖不管不顧,勾勾手指,身後幾個走狗立即上前,上手去抓人群裡的年輕姑娘,女童也不放過。

  還有的直接衝開緊閉的房門,要挨家挨戶地搜尋。

  「不——不——」

  「娘——」

  「放手!」

  「狗賊,我跟你拼了!」

  哭叫聲連成一片,吼聲喧天。人群徹底爆發,擁攘上去,緊拽著那些人的手不放。

  一些孩子被兩邊用力撕扯,哭得接不上氣。

  這畜生!

  傾風睜開眼睛,整個人彷彿剛從水裡打撈出來,急促地呼吸。

  邊上的女童想要衝出門去,被傾風一把攔住,拖了回去。

  女童嚇得大叫,聲音被外面的嘈雜蓋了過去。

  一牆之隔的屋外,趙余日衣衫凌亂,長髮早不知被誰給抓散了,長髮覆面,還頂著半邊高的臉,聲音沙啞,活似女鬼。手裡抓著一個,自己又被對面的壯漢抓著,絕望中哭喊道:「我有——我有!我們可以還錢!」

  為首的小妖冷冷睨她一眼,沒當回事。

  趙余日用盡力氣,騰出隻手,從懷裡摸出一把扇子,高舉在空中:「我有金子!我們能還錢!這裡夠了吧!」

  金色的扇骨在日光下顯得尤為刺眼,尤其是周邊都是一群灰撲撲的人。

  對面的差役們下意識停了動作,那奴顏媚骨的青年率先衝過來,劈手奪過,兩手恭敬呈給小妖。

  「這是真金?」小妖翻看了兩遍,手上掂量著重量,沒覺出問題,狐疑道,「你是哪裡來的?」

  趙余日嘴唇翕動,面上已無人色,被邊上人用力抱著,哆嗦半天說不清楚。

  「是你偷來的。」那小妖篤定地道,「賊贓也想拿來抵債?掉在昌碣城的東西,本就是我主之物。你要麼是偷竊,要麼是欺瞞,總歸都是大罪!呵。」

  他將扇子收進自己腰間,單手抽出刀,朝趙余日走了過去。

  邊上有人橫撲過來偷襲,小妖眼也不眨地一刀砍去。

  那人敏捷地躲了下,手臂被刀鋒掃到,傷口入骨,一時血流如注,躺地痛嚎。

  小妖抖了抖刀上的血,冷漠地道:「還敢來攔?這樣的暴民,全給我殺了。如果都不聽話,整村的都殺了,屍體掛到外面去,叫附近的人奴來看看,這就是敢忤逆的下場。」

  傾風用左臂支撐著坐了起來,翻過身,想要下床,不料直接摔了下去。

  她剛從長久的昏迷中脫離,眼前一片昏花,如蒙著厚重的水霧,唯能看見大片的白光。

  邊上的女童滾下來扶她,被傾風搖搖手揮開。

  傾風踉蹌地爬起來,摔了兩下,已能搖搖晃晃地站穩。她摸到大門,朝外推了推,再朝裡拉開,赤腳走了出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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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千峰似劍(四)

  傾風的衣服被趙余日換過一身,而今罩著的寬大麻衣該已是對方最新的一件了。隨她這一動,那些沒好全的新舊傷口復又崩裂開來,自粗糙的布料中滲出數道交錯的血痕。

  透過那幾條細長平直的線段,可以輕易辨識出傾風的傷口大多出自於刀劍鋒銳的餘勁。

  她頂著一身沉痾,呼吸間都似乎帶著衰微的病氣,不出一聲,不具威脅,但陌生的面孔驚得在場眾人都靜了幾分,紛紛朝她看了過來。

  趙余日忘了對準她的那把刀尖,在眾人尚且失神之際猛衝過來想推開傾風。

  豈料傾風看著步履蹣跚,她這倉促下奮力的一撞,竟未能撼動分毫。

  傾風直挺挺地站著,肌肉緊實而有力,如同一棵紮根破岩、頂風抗雪的松柏,雖不是凌雲木,卻峭拔而堅忍,還反手托了趙余日一把。

  趙余日驚愕下洩了力氣,虛脫地滑坐到地上。

  仰起頭,看著傾風的臉,只覺對方的眸光清透且平淡,冷冷地掃視著四周,彷彿此間所有的人影物形,倒映在她瞳孔中,都不過是隨意著墨的一筆。

  唯有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節繃緊、肌肉輕顫,暴露出她平和下隱忍的怒火。

  「這人是誰?」小妖的刀鋒與步伐同是一轉,目光從眾人臉上迅速掠過,繞了一圈,最後興味地落在傾風身上。

  見農戶神色中都有些難掩的迷惘,不待人回答,便知曉傾風是個不速之客。

  「看來不是你們村莊的人,連不明身份的外客都敢收留,難保你們沒起反心。這可叫我怎麼辦才好?」

  小妖說著,手中寬刀下懸,擦著踩得堅硬的路面,帶著與細小石子碰撞發出的沉沉響聲,朝傾風踱步過來。

  那雙眼睛不住在傾風身上打量,眉眼神色俱是猥瑣地道:「倒是個清秀可人的漂亮姑娘,受了那麼重的傷,是從哪裡來?該不是哪位老爺家中私逃的美妾吧?」

  邊上一群人奉承地哄笑。

  傾風眼前的天光雲影一陣搖晃,酸澀中生出的水漬將她視野中的茫茫白霧洗刷下去,剛能看清一些景色,便對上小妖那張面目可憎的臉,對方眼中的輕浮更是令人生厭。

  見小妖抬起一隻髒手,朝她下巴輕佻地伸來,傾風連「滾」字都不屑得說,唇角抿成一線,出手如電,驟然劈在小妖的手腕上。

  小妖全無防備,傾風這一招也確實沒使什麼力氣,並未覺出疼痛,可自穴道中生出麻意迫使他直接鬆開了手。

  小妖目光飛速下移,五指抽搐地曲張了下,再想去抓刀柄時,那刻著花紋的長柄上已有了一雙修長白淨的手。

  那隻手操著刀刃朝上傾斜,止住下落的趨勢,向他脖頸貼來。金屬的刀身反出道灼目的白光,一閃而逝,刀鋒便已滑似地割開他的皮肉。

  傾風這一記上削乾淨俐落,如虹的利光消逝後,眾人都沒見到她是怎麼出的手,甚至覺得自己連眼睛都未眨,下一瞬,空中憑白有血液飆濺出來,灑在黑黃的土地上。

  小妖也大睜著眼,不知自己已經死了,錯愕地愣在原地,良久後,才在聲浪的推動中倒塌下去。

  傾風抓著刀,依舊是半斂的眸光,微涼的眼神,這回臉上身上都沐了血,便有種格外陰邪的煞氣。

  隨行的走卒們總算是回過神來,被傾風側目一掃,兩股戰戰,轉身就逃。

  傾風挑中個同樣騎馬來的小妖,縱身要追,卻拔不起腿了。

  終究是虛張出的聲勢,自己也不敢露出破綻來,她定在原地,手腕輕轉,腰身一擰,用全身的力氣將長刀從空中擲了出去。

  刀鋒擦著小妖的頭頂飛了過去,削去他一縷頭髮。那獐頭鼠目的青年心中恐懼,下意識便勒緊手中韁繩。

  馬匹本就因突如其來的兵刃受驚,再一吃痛,發起癲來,嘶鳴著抬起前腿,將馬背上的人甩到地上,後蹄還重重蹬了一腳,疾馳而去。

  邊上的村民亦從錯愣中驚醒,沒空權衡什麼利弊,見領頭的小妖都被殺了,這幫人方才還放言要屠盡他們村莊,何其歹毒,哪有什麼好再忍?

  抄起一旁的家伙,打斷了那個叫「阿彥」的青年的腿。

  有人帶動,其餘人跟著要打。

  可惜那幫狗腿別的沒有,見風使舵最是擅長,等眾人反應的功夫,早已逃沒了影。

  現場除卻「阿彥」,只有被抹了脖子的一具屍體,以及那個從馬背上摔下來的妖族。

  傾風將喉嚨湧上來的一口血咽了下去,調整了呼吸,才走上前去。

  村民們看著那疼得滿地打滾的妖族,常年來深入骨髓的壓迫,到底是不敢動手,只拿著農具圍成一圈,不安地等著傾風過來。

  傾風揮揮手指,青壯們自覺散開。

  小妖被馬踢中胸口,不知肋骨斷了幾根,疼得兩眼發黑。見傾風出現,卻是連嚎叫也忍住了,捂著胸口往後退去。

  傾風抬腳踩在他的腿骨上,沒有施力,那小妖自發停了下來,不敢再動,好似壓在他身上的是什麼鎮山用的巨石。

  傾風上身前傾。臉上染著的血此時已順著皮膚滑落,連帶著單薄的衣服猩紅了一片,遮掩住她面容裡的憔悴跟疲憊。

  好似一隻剛飲過血的凶獸,冷酷的眼神越看越是邪戾。

  她腦海中轉過諸般念頭,在殺與不殺間短暫思忖了遍。

  如今已有不少小卒逃走,殺這妖族滅口無用。

  整村百姓的命都繫在她身上,而她連把劍都握不穩,不能凡事圖求一快。

  猛獸被拔去了爪牙,面對萬千的敵手,又能怎麼辦?

  傾風陡然想到祿折沖,又想到林別敘。甚至連狐狸有時候也是滿肚子的花花腸子。這幫人虛虛實實叫人琢磨不清,這樣才更受人忌憚,叫對方不敢輕舉妄動。

  而今少元山上異象頻出,聽狐狸所述,妖境各族之間並不平和,趁著池子的水正亂,她該往裡多扔幾塊石頭,將它徹底攪渾。管那幫心思比螞蟻窩還繞的人能從中推敲出什麼陰謀來。

  傾風考量著,扯起唇角,沖那小妖溫和一笑,問道:「知道我是誰嗎?」

  小妖被她笑容激得寒毛卓豎,不敢不答,怔怔搖頭。

  傾風頓了頓,表情微沉,左手抬起。

  妖族看著她纖細的手指朝自己逼近,當即驚惶萬狀地喊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不是故意得罪!真不識得大俠!請大俠……求求姑奶奶繞我一次,我不過也是聽人辦事,受人差遣,圖口飯吃!」

  說得眼淚鼻涕一成把地流,為了活命,什麼可憐的模樣都擺出來了。

  傾風定定審視了他片刻,才垂下手,放在膝蓋上,接著道:「我在此地修養,你們非得過來叨擾,不留我安生。回去告訴你們主子……你的主子是誰來著?」

  小妖看著她一張一合的嘴,嚇得大腦發空,血液退盡,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艱澀地道:「不、不知大俠問的是哪位?」

  傾風用手背拍打著他的臉:「我不管他是誰,回去告訴他,我在此地暫歇兩日,叫他少來煩我。我不想多生事端,可爾等若非要求死,我也願意全你們心意。」

  那妖族不躲不避,甚至還將臉湊過去些,頻頻點頭。

  傾風退開身,將手背在趙余日肩上擦了擦,睥睨著道:「滾回去,好好傳話,我這人耐心有限。」

  小妖此刻顧不上她的羞辱,見她肯放自己離開,四肢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走前還朝她彎了兩次腰,儼然在謝什麼救命的大恩,隨後才忍著被馬蹄踩踏的痛楚,屁股尿流地跑了。

  傾風看著這滑稽的一幕,心中無半點笑意,胸腔被沉沉的悲哀壓著,一口氣也喘不上來。

  這世道終生皆沙塵,誰又能笑誰?

  苟活於世的弱者在強者刀下乞憐求存,再提刀向更弱者。掙扎萬般,也都不過是權勢者手上用以逗笑的一隻喪家犬。

  林別敘說得對,妖境是個禍結釁深的地方。這裡到處是陳腐爛肉,宿疾早已病入膏肓了。

  傾風抬起頭,轉過身,腳步挪動間,身形不由朝側面一歪。

  趙余日穿過人群緊跟上來,一把抓住傾風的手臂,從邊上撐住了她。

  這個女人渾身戰慄不止,連眼神也空洞一片,三魂七魄不知還剩下多少,脆弱得如一盞風中殘燭,卻在一干搖擺不定的火焰中,堅強地挺立住了。

  帶著自己都未察覺過的韌性,把一身的脆弱,從蒲草生生擰成一股繩。

  只有她知道,傾風是從鬼門關裡一腳跳上來的,完全不如眾人以為的那麼厲害。

  傾風要是這時候倒了,整個村莊裡的百姓,都跟著要倒。

  趙余日心神一念間,渾身的力氣都迸發了出來,傾風掙了掙,她才意識到自己力道失控,趕忙鬆開些,硬邦邦地道:「女、女俠,我先送你進去吧。」

  百姓們茫茫然站在原地,見傾風肩背筆挺,果然未察覺出她傷重。此刻平靜下來才感到後怕,看著手中的農具,不知所措起來。

  他們自出生起便是人奴,哪怕天性裡刻著不屈的血骨,也被世代的奴役埋得太深。分明對活著沒什麼深切的願景,可卻古怪的,那點想反抗的銳氣稍一露頭,就被不知從哪裡來的恐懼重新覆蓋下去。

  大抵是行屍走肉地在痛苦中煎熬,沒有活過來的勇氣。

  這裡只有一個人與他們不同,於是眾人都將所有的目光投向了傾風。

  哪怕不知她的來歷、底細、善惡,還是期望傾風能為他們決斷,幫他們處理這無從收拾的狼藉。

  傾風按住趙余日的手,停在原地,朝眾人回望過去。

  最先動手的一個青壯指著地上的「阿彥」問:「請問……俠士,他該怎麼辦?」

  那賣族求榮的奸賊正閉著眼睛裝死,苟縮在地上,聽到這句話,整個人顫了顫。猶豫著要不要轉醒,與那妖族一樣跪地求饒。

  女人都心慈手軟,她肯放走妖族,多半也不會與他這樣的小人物計較。

  只是他瞧不起這村裡的農戶,歷來將腳踩在他們頂上,總覺高人一等。此時心底那扭曲的自尊止住了他所有的盤算,不想在這幫人面前露出那等醜態。反倒比他侍奉的小妖更放不下身段。

  還沒等他下定決心,傾風先開了口。

  「綁起來,放到屍體邊上,等他們過來拖走。」傾風想起他方才那副仗勢欺人的做派,補充了句,「你們要是想打他一頓洩憤,也可以。」

  一青年駭然道:「他們還要來?!什麼時候?」

  傾風斜他一眼,沒做回應。帶著趙余日走到那名叫「趙杞」的人族面前。

  難怪趙余日求人給他留一具全屍,這人的手臂被生生扯斷了,胸口也被掏出一個大洞。臉上沒一塊好肉,看不出原先的五官。

  眾人時刻關注著傾風的舉動,她走一步便跟著走一步,生怕她拋下村莊獨自離去,順著視線落到那屍身上,先前被驚懼壓制住的悲憤再次滿溢出來,帶著滾燙的淚湧流而下。

  就近幾人「噗通」跪到地上,再次抱著趙杞的屍體低聲痛哭。

  趙余日的臉紅腫不堪,說出的話也因此變得含糊,她別開視線,忍著哭腔對傾風解釋道:「他是我們村最厲害的勇士。城裡的那些權貴,每月會從各個人奴的村裡挑出幾個人來,叫我們互相打,他們在台上看,高興了丟下一點吃的,叫大家跪著去撿。贏的村每月能多領一袋米。」

  「被打傷的,全靠熬,命不硬的就活不下去。上了台的,都想對方死……杞哥也不想打。可是他不去,村裡的糧食根本不夠吃。他自己的兒子都被活生生餓死了,能怎麼辦呢?」

  傾風心裡反復地道,只是為了一袋米。

  只是為了一袋米而已。

  眾人聽著趙余日的話,雖短短幾句,跟著悲從中來,再看阿彥,眼中恨意難消,衝過去哭喊著拍打:「你這畜生!杞哥贏下一袋米,他們就找藉口克扣我們一袋米!杞哥夜裡都睡不著覺,整日整日地想死,他是被這些人活活逼死的!」

  「你怎麼忍心啊?杞哥以前待你不薄!你父母早死,是杞哥背著你去石場,還分你一口稀湯,否則哪能留你活到今日?你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去妖族那裡做走狗!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在!」

  阿彥護著頭,聽憑他們打罵,聞言忍不住哂笑道:「我就是不想做狗,才去做人!你們在妖族面前抬不起頭,連他們丟到地上踩兩腳,沾著人血的米都吃,我憑什麼不可以?起碼我還能混個溫飽,不必像你們,生了孩子要看他們活活餓死!我要是狗,你們連狗都不如!」

  眾人怒不可遏,又確實有種深痛的羞愧:「我今日不如乾脆殺了你!」

  趙余日眼神沒有焦距地飄著,魂不守舍地思考了一陣,靠著傾風崩潰地哭道:「我為什麼覺得,他說的也對?姑娘,你說為什麼?」

  傾風不知該如何作答。

  因為刀鋒的方向錯了吧。該向前而非向後。共風雨行路的,皆是同道。

  傾風清清嗓子,拔高音量,厲聲道:「將趙杞找個地方埋了,然後所有人回屋裡去,聽見任何動靜都不許出來。」

  幾人令行禁止,也不多問。聽話地將草席一裹,又尋來一件乾淨衣裳,抱著趙杞去村外的空地上挖土埋葬。

  傾風回了屋,坐在床邊,等趙余日將門窗關緊,立即卸下偽裝的氣力,虛靠在牆上喘息。

  趙余日從衣櫃裡捧出一套衣服,還有從她身上摸下來的各種零碎物件。

  傾風原先的衣服破了不少洞,趙余日洗乾淨後都給縫好了,她手藝精巧,傾風拿起來一看,從外面甚至看不出縫補的痕跡。

  「都在這兒了。」趙余日擺放好,見傾風嘴唇乾得起皮,又腳不沾地地端來一碗水,將有豁口的一面轉過去,送到傾風手上。

  傾風兩隻手發顫,使不出力,一時端不穩,剛接過就灑出去半碗。

  「我來我來。」趙余日忙捧住碗,細心地餵了她兩口。

  傾風一連喝了兩大碗,才感覺舒服了些,肚子也沒那麼餓了,擦擦嘴角,沾了滿手的血。

  趙余日的丈夫跟其餘親眷不敢過來打擾,都擠在另外一間空屋裡,只有先前那個女童主動進來。

  她該是聽了長輩吩咐,懂事地端來一盆清水,將麻布在手裡擰到半乾,給母親遞了一條,又給傾風遞了一條。

  傾風接到手裡,看著她天真羞怯的臉,好奇道:「你現在不害怕了嗎?」

  女童搖搖頭,等她擦乾淨手跟臉,再次端起水盆,表情嚴肅地跑出門去。

  傾風覺得這女娃兒還挺有趣,饒有興趣地看著她歪歪扭扭地走出去,撅著屁股把水盆放到地上,再笨拙地回身把門關上。

  合緊前還悄悄從門縫裡偷看了她一眼,不料與她視線對上,當即慌張地打了個寒顫,不顧還留著道縫,飛也似地跑了。

  傾風笑了笑,沉鬱的心情掃去大半,收回目光,問:「我睡多久了?」

  「我不知道。」趙余日用濕麻布捂著臉,回說,「您來我這裡,得有兩日了。」

  傾風喃喃道:「兩日了嗎?」

  她半夢半醒的,覺得半生那麼長都有了。

  「福……那個,林……林什麼來著?」趙余日轉動著眼珠,想喊林別敘的小名,覺得不大合適,可又實在想不起對方那拗口的新名字,糾結了半天,索性略過去,說道,「他送你過來時,說頂多兩日就回,可是現在都沒回來。少元山上如此危險,不知他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傾風摩挲著手指,皺眉自語道:「林別敘……」

  少元山對林別敘而言該是沒什麼危險,畢竟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只是他在人境暴露了自己白澤的身份,妖王對他恨意入骨,哪裡能就此放過?想必會派人去少元山附近攔截。

  林別敘這人除了張嘴,本就沒別的頂用,這下還受了龍脈妖力的反噬,連紙糊的老虎都算不上,最多是隻紙糊的貓,不定是真遇上麻煩了。

  好了,將她這個半殘之人丟在這裡,自己又深陷囹圄,要她怎麼救?

  傾風按著隱隱作痛的腦袋,剛那女童又跑了進來。

  這回手裡捧著一把扇子,像模像樣地尊在地上給她呈上來。上面的血已經擦乾淨了,只是紙面破了開來。

  傾風把她拎起來,叫她別什麼都學。

  拿了扇子在手裡,說:「東西放在你們這兒,也不好換成銀錢,還不安全。我先拿著吧。等找到機會,折成別的東西還給你們。」

  趙余日想起先前那隻小妖隨口栽贓的罪名,本就想塞給傾風,聞言立即應道:「好!」

  擦了擦臉,反應過來,又說:「這是林……這原是你們的東西。不必還給我。太貴重了,我收不起。」

  傾風不跟她推脫,換回自己的衣服,把扇子塞進懷裡,手中捏著林別敘送給她的妖力碎片,說:「我再睡一會兒,等有人來了,你們都別出去,直接將我叫醒。他們問什麼,你們只說,是受我脅迫。」

  趙余日擔憂屆時叫不醒她,可見她病骨支離,僅穿件衣服那麼簡單的動作,就把臉上剛蓄起的一點血氣又散盡了,還是點頭應道:「姑娘睡吧。」

  傾風倒在床上,閉眼即刻昏了過去。

  村外那荒苔野草遍布的小徑上,小妖正一瘸一拐地往主城方向趕,半途見到一支肅整的隊伍,立即張開雙臂,揮舞著將人攔了下來。

  為首之人挑挑了眉,彎下腰認出他,奇怪道:「你還活著?他們不說是你被暴民砍了嗎?」

  「將軍,那不是暴民!」小妖提心吊膽了一路,跪坐在地上,見著他們,方覺死裡逃生,又哭又笑,表情精彩紛呈,「她叫我帶幾句話給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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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千峰似劍(五)

  「哈,口氣挺大。一來便提城主。」

  為首之人哂笑,翻身下馬,拖著小妖去到一旁僻靜處。

  那小妖兩腿酸軟,將士一鬆手,他便跟沒了骨頭似地摔倒在地,滾了半圈,才爬起來。一挺胸,又加重了原先的傷,兩手按著傷處,吃痛地叫喚。

  將士居高臨下地注視他,見到他這一無是處的模樣,表情很是不耐,輕蔑的神色掛在臉上,抬抬下巴問:「她叫你傳什麼話?」

  小妖說得緩慢,疼痛絞得他難以思考,將自己理解過的意思直白轉述出來:「王將軍,她說她要在村裡修養幾日,叫我等不要去打擾。若再去打擾,她就殺了我們。」

  王道詢狐疑道:「她當真這樣說?」

  小妖硬著頭皮道:「大、大致是這意思。」

  王道詢回首望了眼靜候的人群,將信將疑地問:「那她到底是人還是妖?什麼跟腳?從哪裡來?口音是什麼地方?逃回來的那幾個人奴不是說,是村裡有人帶頭反了嗎?」

  「那幫廢物東西!一見對面有人動刀便徑直跑了,哪裡等得到看是誰要反?不過是怕將軍責罰,胡謅一通用以推脫。」小妖罵了兩聲,抽著冷氣,如實回道,「我未曾從她身上察覺到什麼妖力。可曾聽聞有些大妖,能將妖力收束在內,不叫外人察覺。我法力低微,斷定不了,所以來回報將軍。至於對方是什麼跟腳,我全無頭緒。口音也聽不大出來,腔調有些古怪,總歸不是昌碣本地的人。她的刀法很厲害,出招極快,看著是受了重傷,但隨意出的一刀,仍在高手之列。」

  王道詢若有所思地點頭:「來我昌碣,二話不說便敢殺妖,還放你回來傳話,這樣的膽魄,起碼人族沒有。除非是謝引暉那幫不要命的闖過來了。可是不曾聽說他手下有哪個年輕女人是這樣的高手。」

  小妖盯著面前的一團雜草,胡亂點頭附和,心中咒罵不停,只想趕緊找個大夫來為自己瞧瞧,不知這人還要拉著他打聽多久的廢話。

  他的胸骨好似被打錯了位,叫他半邊身體只能一高一低地佝著,腹中生出一堆牢騷,用各種污穢的詞句輪轉著表述。正罵到興處,忽而脖子一涼,小命被按在砧板上的感覺又出現了。

  還以為是自己不慎將心裡話說了出來,坦然變色,當即兩手高過頭頂,縮瑟著求饒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將軍饒命!我哪裡有替那幫賤民欺瞞的理由?我對將軍不曾有過半分不敬!」

  王道詢被他這膽裂魂飛的反應所取悅,當是無聊下的一場逗弄,收回了劍,笑著問道:「有這樣快嗎?」

  小妖嚇得連疼都忘了幾分,回道:「比這快。」

  王道詢驚詫:「比這還快?」

  小妖一句「比這快得多」在嘴邊滾動,到底沒敢直說,因對他這番恐嚇也懷有怨氣,便添油加醋地描繪傾風的刀術,似乎能借此拼補出零碎的尊嚴:「快到小人沒眨眼,對方已將師兄給殺了。當時師兄離她尚有一丈遠呢,誰都沒看見她是怎麼動的手!」

  小妖說得口乾舌燥,精神高度緊張下,思維越發敏捷,不帶停頓地補充道:「她該是個有來歷的人,問我是否知道她是誰。誤以為我是奉命來殺她的,想要殺我滅口。若非是我反應快,立馬猜中她想法,只怕她動動手指,就要擰斷我的頭!」

  「嗯?」王道詢眯著眼睛道,「如你所說,她的確不是沖著我昌碣來的。能留你小命,說明也不願與我昌碣交惡。可為何要藏頭露尾,鬼鬼祟祟?」

  妖王的部屬自不必藏行匿影。

  而謝引暉的那座人城,斷不敢如這般露出半點口風。更沒什麼交惡的說法,本就結著見面便要廝殺的血海深仇。

  唯有九尾狐那邊的大妖有這等可能。

  小妖脫口而出道:「或許是少元山來的,否則藏進主城裡,不是更安全?」

  王道詢的思緒被他打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小妖眼珠滴溜溜地轉,歪著頭說:「總歸她絕不是那些尋常跑江湖的人!將軍有所不知,她連隨身的扇子都是用純金打造的,還隨意賞給了照顧她的人奴。人奴拿著金扇,何異於抱薪救火?可見她是個身居高位,不明疾苦的豪紳權貴。」

  王道詢問:「扇子呢?」

  小妖訕訕道:「被我師兄拿走了。屍首現下還在村莊裡。」

  王道詢問清楚經過,權衡片刻,決定親自去探探對方口風。於是將小妖丟在原地,領著隊伍繼續前進。

  遠遠瞧見村舍,他便將兵馬留在村外,叫眾人聽候自己差遣再做行動,獨自走了進去。

  正是青天白日,村莊內竟家家閉戶,行人斷絕,唯有幾隻烏鴉棲在老樹上,發出長長的啼鳴。

  王道詢心中的戒備拉到極點,單手按著劍身,沿主路小步往裡走。不多時,看見了橫躺在地上的小妖屍體。沒幾步,又見到被綁了手腳,臉頰紅腫得看不出面容的阿彥。

  王道詢環顧一圈,走到阿彥身前,用鞋尖輕輕踢了踢,見人半死不活,不再理會。

  對面那間老舊院門像是就在等著他來,適時推開。一婦人唯唯諾諾地走出大門,短短幾個字,跟篩糠似地抖個不停:「這位將軍,請回吧。」

  她說完巴巴地望著王道詢,一副要哭出來的窘迫模樣,眼中還閃動著求助的目光,像極了受制於人。

  王道詢不由將那小妖修飾過的形象又往上補足了三分。覺得這人果然來歷不凡,毫無徵兆地劫持了整座村莊。若非太沉不住氣,城中守衛至今一無所覺。

  王道詢兩手抱拳,對著前方院落略一躬身,溫和詢問:「不知是哪位先生游歷至此,有失遠迎。先前手下人無狀,冒犯了先生,王某特意前來賠罪。」

  他說完時,傾風剛被人從睡夢中搖醒。

  夢裡殺氣彌天,全是刀光劍影,傾風沉浸其中,恍惚以為自己還在上京。睜開眼後見到幾張陌生的面孔,一時回憶不起是誰。等徹底醒過神,已錯失了應答的時機。

  她從床上下來,抓過一旁的長刀,默數著失速的心跳,叫自己迅速冷靜。

  王道詢等了等,見對方靜默,試探地朝前走了幾步。

  門口傳話的婦人朝他用力搖了搖頭,表情看著很是畏怯。

  王道詢走到門前,聲音放得更低了,一掌按上門板,柔聲說道:「先生遠道而來,便是昌碣的貴客,理該款待。還想請教先生的名諱,隨在下入城一敘。」

  不等他推門進去,裡頭先傳出一道冷淡的聲音:「我來貴寶地借條路而已,井水不犯河水,隔日便走。」

  王道詢嘆道:「在下絕非催促,怎奈昌碣近來實不太平。少元山上異動不斷,妖境國運復甦,引來不少心懷叵測的匪徒。昌碣不過邊地小城,缺糧少食,人力寡薄,能存於今日全憑謹慎,還請先生給個明話,叫我與主子也能有交代。」

  他手上用力,往裡推了推,裡面一股力道頂住了門板。

  王道詢眸光微沉,疑竇叢生,猶豫片刻後將耳朵貼了上去。

  邊上的趙余日用力摳著自己手指,一顆心幾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而在一門之隔的屋內,數人合力靠著門板,額上冷汗淋漓,一動不動,大氣不敢多喘。

  察覺到朝裡推來的動作越發強勁,木板隨之發出將要崩裂的聲響,眾人四肢百骸裡更是流竄起一股冷意,將他們手腳凍得僵硬。只能轉動著眼珠,無望地看著站在不遠處的傾風。

  「我來此地尋人,遇到了幾個仇家。」傾風解釋了這一句,裝作極不耐煩的語氣道,「與爾等無關,少來多管閒事!」

  傳聞狐族的小公子走失多年,狐君常年派人來少元山附近尋找。這話倒是對得上。

  王道詢收回了手,緩聲問:「若是尋人,還是在我昌碣的地界,先生為何不來找我主相助?」

  傾風擺擺手,示意幾人退開,反問:「你說呢?」

  王道詢謙卑地道:「在下不知。請問先生是奉誰的命來?」

  「我族受道於白澤,天下哪裡不可去?途徑此地,還要向你報備,受你盤問?」傾風學著狐狸的語氣,暴躁道,「你少來與我說什麼廢話!再多嘴幾句,我就把你身上的毛全給拔了,掛到村口的樹上!滾!」

  王道詢立馬致歉說:「原來是狐君!多有叨擾。在下這就退去了。」

  他嘴上這樣說,俯身恭敬作揖,右腳抬起作勢要後撤時,手掌卻猛地向前一推。非要親眼一見才肯相信。

  門板被氣勁轟開,傾風手中刀身霍然捲動,帶著數道縱橫的刀光自縫隙裡飛了出來。

  早防備著他會發難,可真見到這人如此難纏,還是禁不住慌了一瞬。

  傾風厲喝一聲掩飾:「大膽!」

  王道詢匆忙後撤,連退數步。

  斜斜拉開的刀光每一記都落在他腳尖前半寸,叫他驚險躲過。

  王道詢當是對方刻意留了情面,當即半跪在地,低垂著頭,好聲討饒道:「先生息怒!還以為是有賊人敢冒充狐君,惱怒之下出手試探,不料原來真是狐君!」

  九尾狐看不慣昌碣奴役人族,又不喜紛爭,與昌碣一貫沒什麼往來。

  普通妖族或許分辨不出九尾狐的妖力,可王道詢巡衛昌碣多年,曾與前來尋人的狐族見過數面,對他們的妖力有些了解。

  當下立即察覺出,這竟是極為純正的九尾狐妖力。

  難怪性情如此張揚!那根根桀驁不馴的逆骨,不愧是上古大妖的傳承!

  王道詢心中千回百轉,忖量道,昌碣城臨近少元山,能在這裡將九尾狐正統血脈打傷的,恐怕得是妖王的部屬了。

  那她留在人奴的村莊,倒是合理,比城中安全。

  自己這樣的小卒,兩邊都開罪不起,由得他們鷸蚌相爭,當不知情,切莫壞了她的好事。

  王道詢本以為頂多是隻普通的狐族,一陣後怕,頭壓得更低,告罪道:「擾了狐君修養,實乃罪過。這就帶人退下,近幾日不會再來這村莊。請問狐君還有什麼吩咐?」

  傾風心中震撼不比他少。猜過狐狸在妖境會有點地位,想借他威勢一用,卻沒想到如此有效,手指摩挲著白澤的妖力碎片,怕對方久留看出端倪,只想盡快打發,冷聲喝道:「滾!」

  王道詢此刻巴不得聽見這字,高聲應道:「是!」拜了一拜,躬著背倒退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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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7 00:46: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千峰似劍(六)

  早知道狐狸身份如此煊赫,傾風就是把他拴在褲腰帶上,也給帶到妖境來。那現在也不必像隻陰溝裡的老鼠,三十六計都轉了個遍,就為了唬騙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妖。

  傾風自嘲一笑,收了刀,要將它歸鞘。無奈那刀身顫得快要連出虛影來,好半晌進不去。傾風長長籲出一口氣,極有耐心地沒砸了它。

  趙余日走過來,直接拿手捏著刀片將它送進鞘裡,隨即抬頭沖傾風一笑。

  她臉上的紅腫稍稍消下去一些,可一隻眼睛還是睜不開,叫傾風到現在都不知道她原先長什麼模樣。

  這牽強的一笑裡,忐忑、愁苦、殷勤,各佔了三分江山,從清透的瞳仁裡映出來。

  她剛動了動嘴唇,傾風先開口道:「我要走了。」

  邊上噤若寒蟬的幾人一齊叫出聲來:「什麼?」

  傾風知道他們可能真將自己當成了什麼狐君,盼著她這大人物能留在村裡為他們鎮鎮場面。

  可惜,先不說她扯出來的這張狐皮是假的,縱是真的,昌碣城也未必如表面那麼尊崇狐族。

  國運復甦之後,六畜興旺,就連這疏荒的邊地也要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她要是昌碣的城主,這段時日怕是得徹夜難眠,草木皆兵。此時聞訊九尾狐主家的人悄悄潛入城郊的村莊,甚至挑唆著村民殺了一個巡衛的小兵,斷然不會信她是為了找什麼失蹤的公子,只會將她當成是懸在喉間的一把利刃,時刻想要了她的命。

  她尚且無力自保,留在這裡,反會連累了村裡的人。

  「方才那個妖族分明疑心太重,不會真的就此離去,多半還會再派人過來窺探。若是叫他們察覺我重傷未癒,許會拿我去討好我的仇家。」傾風沒解釋得太細,一段話說得有氣無力,「我走了,他們不知我深淺,才不敢拿你們如何。你們就當自己是被我挾制威逼,什麼都不清楚。」

  眾人發鈍的腦子思考不了太多,聽她這樣說,便覺得有點道理。

  高深的陰謀分析不出,最基本的情理還是懂得的,知道傾風對他們無害,兩次都是想救他們。

  趙余日挽留道:「吃、吃頓飯再走吧?」

  才不過幾天而已,傾風本就纖細的身材又削瘦了一圈,看著身上連點多餘的肉都沒有了。兩次從昏迷中醒來,都沒吃上一口熱飯。

  趙余日說完,又想起家中也沒有多餘的糧食了,只能去邊上找鄰裡借一把。煮個糊湯,再加把野菜,不知道傾風吃不吃得慣。

  她丈夫聽著就要出門去找,傾風攔住了他,說:「不用忙了,我現在就走。等他日後反應過來,圍了村莊,我只能被困死於此。」

  趙余日跟著她走到門邊,滿心慚愧地問:「要是林先生回來?我該怎麼跟他說?」

  「就說我去昌碣城了。」傾風頓了頓,道,「他知道怎麼找我。你不用送。」

  傾風抱著長刀,抬手示意趙余日留步,走到門外,偏斜的日色恰從對面斜照過來,她在刺眼的強光中身形一晃,迅速躲到陰影處,沿著村舍間的小路朝外圍的籬落靠近。

  傾風猜的沒錯,王道詢現下忌憚她狐族的身份,不敢觸怒,只留了幾名小兵分散游離在村莊外。

  傾風避開那幾處巡衛,從角落偷溜出去。

  到了村外,看著一片陌生的蒼茫景色,轉了兩圈,發覺東南西北四方皆同,天長地闊無處可去,不由生出種寂寥無依的孤苦來。

  漂泊異鄉,苶然衰頹,無一簷角庇護,卻連唯一認識的林別敘也不見了蹤跡。

  傾風右手被刀身的重量帶得無力下垂,心不在焉地想,林別敘該不會還在少元山吧?

  少元山她是去不了的,昌碣的主城該是建在西面。她不如就在兩地中間等,總能等到什麼人。

  傾風舔了舔嘴唇,腹部的五臟廟餓得敲鑼打鼓,感覺血液要被毒辣的日頭曬乾了。還沒走多遠,身上那點維繫著的力氣就要傾瀉一空。

  她定下神,耳邊隱約聽見了涓涓的水流聲,似乎正離她不遠,便拿長刀做拐,杵在地上,幾步一停地艱難找去。

  春日已盡,人境的紅英都要凋謝了,妖境才剛因生機出現一片慵倦的春景。

  路邊本該光禿禿的荒地上多出了一片毛茸茸似的野草,其中間雜著幾朵野花,開得很是憔悴。

  小小的一朵,白色花瓣剛舒展開,就蔫蔫地收攏起來,邊開邊落。臨近溪邊,才受水氣浸潤變得繁茂幾分。

  傾風意識昏沉,單薄的肩膀左搖右晃,走到溪邊時,視野中的光線已黯淡下去。

  她用手捧著喝了兩口水,沒有因此清醒過來,反在那舒緩的水流聲中越發疲睏,最後隨那西沉的斜日一同倒了下去。

  刀身脫手砸入水中,濺起一片銀白的水花。

  河流環繞著崎嶇的山線,往窈深的谷底流去,山壁上幾塊碎小岩石隨著行人的跑動滾落水中,嘈雜聲一晃而過。

  水中殘陽落盡,夜色彌漫至蒼碧的山林,朦朧霧氣中的幾盞妖火變得醒目,壓過了半輪皎潔的月影,環繞在一棵古木下。

  林別敘站在枝頭,衣角沾著樹皮上的青苔。不復往日的清貴模樣,好在一身從容的氣派撐住了臉面,沒叫他顯得太過狼狽。

  下方的大妖仰著頭,語氣不溫不火,勸道:「林先生,下來吧,您總不能一直留在山上。幾日沒吃東西了,多少該下來喝口水。主上請您過去做客,都城再不入您眼,也比妖力沖湧的少元山好。」

  林別敘被他們追了兩日,也是累了,半靠在樹幹上,反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就敢請我回去做客。」

  大妖一板一眼地答道:「主上說了,不必知道您是誰。」

  「那你怎麼不上來抓我?」林別敘手裡沒把扇子,頗覺得不自在,「你要我主動下去,我心裡總有點不痛快啊。」

  大妖:「主上說了,全鬚全尾地請先生與我們回去。不能對您動粗。」

  林別敘低聲笑說:「請我回去容易,可想要我全鬚全尾,這就要看我了。」

  大妖頭回見到有人在他面前拿自殘相脅的,但見慣了世面,還能面不改色道:「主上還說了,不必聽先生說的話,更不能應您所求。先生想做什麼我攔不住,您若非要將自己餓死在樹上,我帶著您的屍首回去,也算是不負所托。」

  林別敘叫這泥古拘方的人給氣笑了,背靠著坐了下來,用手揮開面前一叢雜亂的枝葉,眺望著天涯無盡,渺遠疏星。

  下方的大妖見他無意配合,也不強求,招了招手,叫手下們原地休息,陪他乾耗。

  不多時,林別敘衣袍翻飛,跳下樹來,坦然地對他道:「我餓了。我想吃肉。如果有杯溫酒,就更好了。」

  那大妖站起身,靜靜看著他不說話。

  林別敘驚道:「你真要把我餓死?」

  大妖張開嘴,又是那句令人頭疼的話:「主上說了——」

  「你不必說了。」林別敘打斷了他,「祿折沖那張嘴太不會說話,你也把嘴給我閉上,否則難保我不打你。」

  大妖固執地把話說完:「主上說了,先生吃飽就會生出逃跑的心力,不如先讓您餓上三日,再給您一點吃食。不過先生放心,抵達都城之前,您一定不會被餓死。」

  他讓開位置,朝前一指:「先生請。」

  林別敘搖頭嘆道:「真是倒黴。自打遇到傾風師妹後,我就沒遇上過幾件好事。」

  他往前走了一步,身後那排繁茂樹影忽然無風自動,樹葉婆娑搖晃,野草低伏,似有什麼危險之物藏匿在黑暗深處。

  一眾妖兵立即抽出長刀,戒備地對準虛空。

  大妖沉著臉上前,將部屬的刀尖壓下,對著前方敬畏一禮,放低了姿態道:「請趙先生莫要插手此事。龍脈因白澤被壓制,您該也受其牽累,我主亦不願再驚擾少元山,不過是請林先生回去做客,問些事情,何故相礙?先生覺得呢?」

  林別敘回身抱拳道:「不必勞煩先生相救,我只出得起一個忙的價錢。您去找她吧。她要是……」

  林別敘話音稍頓,想那小瘋子,會不會像救陳冀一樣地跑來救他。還是頭也不回地獨自走了。

  想必是不會吧,畢竟是樁折命的買賣。她擔著劍主的大任,苟延殘喘也該等著時機爬回人境去。

  自己白白說這一句,倒是顯得自作多情。

  林別敘低下頭,說:「她要是好了,告訴她,往北面走,去投奔她的好師叔。往後的路我就不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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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千峰似劍(七)

  癱倒在地之前,傾風能感覺自己五臟俱損,已是鐘鳴漏盡了。多走一步都不行,這一躺下,直接命歸黃泉也不無可能。

  遺言沒有兩句,遺恨也說不上什麼。只是就那麼潦草地死在荒野,怪對不起林別敘一番苦心的。

  他為自己墜入妖境,又為自己去少元山尋人,還沒機會當面同他道聲謝。

  自己要是真去了,叫他徒勞一場也就罷了,今後在這淒苦地,只給他剩下一堆的仇人,總感覺要虧欠他太多。

  怎麼臨死前還會背上一身還不清的債?

  傾風苦笑,她是想活著的,雖然其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能活著。

  當初在否泰山上,她捏碎數枚妖丹,照理來說就該死了,是社稷山河劍上的國運續了她的生機——

  傾風眼皮動了動,牽著自己那僅剩一線的意識,在心中一遍遍地召喚山河劍。

  那把國運之劍該是留在了人境,與此地隔著一重天塹似的帷幕,她努力了半天,仍是同先前一樣,全是無用功。

  無計可施,索性病急亂投醫了,轉而默練起劍意裡的幾套劍招。

  到後來思緒散亂,連一點穩定的念頭也堅持不住,又無端想起昌碣城外那片人奴的村莊來。

  想到沒有墳冢棄置於野的粼粼白骨,想到塵霜滿面疲役艱辛的彌天恨事。悲憤與愁情一時間傾瀉而下。

  枯竭的經脈中竟隨之湧現出一股微弱的生機,柔和地在她身體裡流動,遏制住那些朽爛的傷口,將她從瀕死之境拽了回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有人往她身上灌了口溫熱的氣息。

  那股肖似國運的生機與之衝撞,頓時猶如枯木逢春,猛然壯大起來。

  兩者彼此催生興漲,隨著心臟有力的跳動,如驚濤捲過全身,叫傾風這具死灰般的身軀餘燼重燃。

  而此時傾風已徹底暈厥過去。

  再醒來時,右半邊的袖子被溪水打濕了,寒意隨著夜風冷露,絲絲縷縷地侵襲,可她卻是被熱醒的。

  傾風恍惚了陣,手肘支撐著坐起了身,面上閃過些許愕然,隨即低下頭,怔怔看著自己平攤開的雙手。

  她慢慢曲張著手指,雖然四肢肌肉還有些乏軟,可不再像風中殘燭似地抽搐了,能使得出力氣,還能握得穩一把劍。

  劍?

  傾風陡然一個激靈,轉頭尋找那把被自己丟了的刀,很快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後面摸到了冰涼的刀鞘。

  她將上面的水抖了抖,兀自坐在岸邊出神,感覺有股暖流正在身體裡流竄,就跟面前這條新匯成的小溪一樣,潤澤了流經之處的一片瘠土。

  傾風還不解於自己為何大難不死,耳朵動了動,朝自己身後看去。

  數道放輕了的腳步踩在鬆軟的草地上,隨風傳來沙沙的響動。

  傾風察覺自己五感變得比先前更為聰敏,隔著那麼一長段的距離,竟還能聽見他們壓低了嗓子的對話聲。

  「哪裡去了?」

  「痕跡瞧著是往那兒。」

  「從腳印看,她步伐虛浮,該走不遠。」

  「那麼急匆匆地撤走,怕不是心虛。看來她的傷比我想的要重。」

  「此地荒無人跡,又背離主城,她跑到這裡來做什麼?該不會附近有別的狐族在等著接應吧?」

  傾風知是王道詢又派人來,暗罵那小妖心思忒多,怕不是路過個人都要疑心對方是不是賊。

  沒再聽了,趕緊提著刀淌水過河。

  她跑出沒一段,身上的血液隨之上湧,便感覺腦子七暈八素。傷勢是恢復了大半,可連著幾日沒吃東西,哪裡還有體力?

  傾風氣喘籲籲,扛著刀,怕自己再暈過去,只能放緩腳步。須臾,上空傳來鷹隼的幾聲尖嘯,將停歇在寂靜夜幕中的鳥獸都驚醒過來。

  傾風抬起頭,見那飛禽正盤旋在自己頭頂,不敢作停,深吸口氣,重新奔跑起來。

  可她本也不怎麼認路,這黑燈瞎火的,僅有一點月華似霜,覆在白石幼草上,什麼都看不清,哪裡能辨得出東西南北?只能慌不擇路了。

  傾風聽見遠處逐漸逼近的雜音,回頭粗粗一瞥,掃見一點妖火在清輝中搖晃,用拇指頂開刀鞘,準備隨他們打一場了。

  她剛閃過這個念頭,眼前景色倏然一變,前方憑空出現一座山、一棵參天的巨木。

  來得如此突然,彷彿叫人在眼前平削了一刀,再將另一塊土地生生拼挪到此處。

  傾風瞳孔放大,錯愕之餘想要止步已是不及,一腳踩到厚重的草地上,撞進了這座詭異奇偉的崇山。

  轉過身,原先的溪流、土道都已不見了,四面儼然是一片浩瀚空闊的山勢。

  傾風茫然往前走了兩步,有那麼片刻,懷疑這一切不過自己荒誕的夢境。或是她已經死了,徒留一股執念在人世游蕩。

  可如此驚心動魄的體驗,再深的夢也該醒了。

  傾風抽出刀刃,五指收緊,朝著古木下方的那團幽光走去。

  穿過橫斜在前的樹影,視野平緩開闊起來。

  傾風看見那棵干雲蔽日的古樹下,那盤腿坐著個衣衫襤褸的中年男人。

  對方長髮隨意地扎在腦後,還有一半凌亂地披散在肩。臉部輪廓線條堅毅,眉眼鼻骨很是深刻,有種周正又不羈的灑脫感。

  身上一件寬袍破破爛爛,手腳都被幾根粗重的鎖鏈縛住,正在興致勃勃地把玩一柄長劍。

  他抽出劍鞘,單手托舉,對著月光跟上方的妖火轉動著劍刃。

  那劍身上的藍色光華似翻湧的波濤,光色流轉間,冷色的金屬猶如水面一樣緩緩流動。

  鋒芒藏斂於柔和的劍光中,真是一把不世出的寶劍。

  傾風停在他面前,跟著觀賞起那劍上冷冽的寒光,直到面前人將劍放下,問了她一句:「看什麼?」

  傾風滿腹疑團,可在見著這人之後,心中的戒備不覺消除了大半,那些好奇都可暫且往後退去,她聲音發緊地問出最緊要的事:「有吃的嗎?」

  趙鶴眠挑了挑眉,抬手為她指了個方向。傾風循著望去,才看見那邊有棵高大的果樹。

  傾風覺得這裡多半就是少元山,由龍脈妖力蘊養出的果實,真是人族能碰的東西?

  她懷疑地道:「能吃?」

  「你試試。」趙鶴眠托著下巴道,「應該能吧,我也是人。」

  人都快餓死了,還講究個什麼?

  傾風問:「您就是妖境的那位天驕,龍脈遺澤?」

  「我?妖境天驕?」趙鶴眠抖動著身上的鎖鏈,大笑出聲,「你見著這些,還能說出這樣的痴話?」

  傾風確定了是他。

  那自己此番絕處逢生,該也是因為他送了自己一道龍息。

  看來林別敘是找著人了。

  傾風長鬆口氣,拱手道謝:「多謝先生。」

  趙鶴眠潦草地揮揮手:「不必謝我。我受人所托,拿了報酬。」

  傾風想問他林別敘的去向,但這話題說來怕是太長,又朝他作了個揖,先奔著果樹而去。

  她把表皮豔紅的果子都摘了,直接丟在樹下。

  大部分成熟的野果早已被鳥或蟲吃了一半,她翻找了一圈,找到最後幾個沒爛的,才拍拍手跳下來。

  彎腰準備去撿,卻發現東西都不見了。

  趙鶴眠手裡拋著一個,面前碼了一堆,見她看過來,一臉理所當然地道:「掉在地上的,自然就是我的東西。」

  傾風:「……」

  他臉上掛著兩分笑,眼神中帶著揶揄,很難叫人不懷疑他這是什麼手段低劣的挑釁。

  換做往常,傾風是不介意陪這麼個無聊的人玩鬧一會兒消遣時間,畢竟這人被困囿於此多年,瞧著實在有點可憐。然而她眼下委實沒什麼精力,餓得暈頭轉向了,一個多餘的字都懶得多,又悶聲不吭地爬回樹上,摘了顆青的,直接坐在上面吃了起來。

  剩下的這些果子都比較酸,傾風吃得牙齒發軟,口水橫流,偏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晃著條腿悠閒地賞景觀月。

  趙鶴眠果然覺得沒意思,招呼道:「你下來吧。」

  傾風說:「我不。我餓。」

  趙鶴眠把果子往前一堆,無奈地道:「還你還你。」

  傾風這才跳下來,一個個撿了,塞進懷裡。坐在他對面大口吃起來。

  她吃到肚子裡略微有點飽意,將手在樹葉上擦了擦,問:「先生,請問如何稱呼?」

  趙鶴眠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東西,聞言回了句:「你不是已經叫我先生了嗎?」

  傾風「哦」了聲,也不強求,奇怪他的遺澤,又問:「請問先生,掉在這附近的東西,您都能拿過來嗎?」

  「我又不收垃圾。」趙鶴眠說,「寶貝才是我的。」

  傾風用手比劃著道:「我丟了把劍,名叫繼焰,是一把紅色的劍。不知先生有沒有看見。」

  她也不知道繼焰有沒有隨她掉到妖境來,當時已經顧不上了。要是落在否泰山還好,想來門中弟子會為她收存。若是掉在妖境的犄角旮旯裡,可真是哭都沒地方。

  趙鶴眠隨意拿起身側那把藍色的寶劍,敷衍地道:「是不是這把?少元山最近就出了這麼一個勉強能入得了眼的東西。」

  這是在考驗人性啊!

  傾風垂眸看了眼手邊的刀,原還覺得不錯,兩相對比下簡直是堆爛鐵。

  她糾結一陣,上前將趙鶴眠手裡的劍揣進懷裡,然後說:「先借我用用,以後還你。」

  趙鶴眠低笑了聲:「呵。」

  這真是他見過最坦誠的土匪。

  傾風尷尬了一瞬,隨即安慰自己,她都虎落平陽了,還要臉皮作什麼用?瞧人這樣的高手被困在這比牢獄還小的三尺之地,偷拿都做得理直氣壯,她也該看開點,千萬別被聲名所累。

  想著便豁然開朗了,伸長脖子使勁往趙鶴眠身後瞄,看自己還丟了什麼寶貝。

  「誒。」趙鶴眠用一根木棍將她推開,哭笑不得地道,「小姑娘,不要得寸進尺啊。」

  傾風覥著臉笑了笑。

  她嘴裡咬住果子,騰出兩隻手握劍,含糊不清地問:「林別敘呢?怎麼一直不來找我?」

  趙鶴眠說:「他被祿折沖的人抓了。」

  「什麼?!」傾風牙關一鬆,嘴裡的東西掉了下去,叫道,「這個你不早說?!」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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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7 00:46: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千峰似劍(八)

  到底不是他的人,看著傾風急眼,趙鶴眠還一派氣定神閒的態度,彷彿跟身後那樹融為一體,沉穩得近乎冷漠了。

  趙鶴眠問:「你要去接他?」

  「當然去!」傾風不假思索道,「把別敘師兄給弄丟了,我拿什麼去跟先生交代?」

  「你要不要救他,是你自己的事,跟你先生有什麼關係?」趙鶴眠說著語氣漸重,到後面甚至有點不客氣,問,「哪個先生?」

  傾風覺得他喜怒無常,又覺得莫名其妙,回道:「白澤。」

  趙鶴眠不以為意地道:「哦,是那個白澤。」

  他生於妖境,人境的大妖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個名姓,說不上有多尊重。

  「你若是為了跟先生交代去救他的話,那我覺得你乾脆免了此行吧。對面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精銳部伍,領頭的還是隻大妖,你單槍匹馬再厲害,憑著雙拳兩腿在他們手下過個一遍,能全身而退就算不錯了,想救人出來,簡直是痴人說夢。」趙鶴眠絮絮叨叨地道,「何況就算你救下林別敘,也未必能帶他走出多遠。這裡可是妖境,哪裡沒有妖王的耳目?你領著他,少不了一路的刀光劍影,就算到了你師叔的人城,也難求片刻安生。人境的劍主與妖境的白澤相比,哪怕是你們先生親自來,也會選你。所以你別白費功夫了。」

  傾風聽了半天,只聽他說那麼多喪氣的廢話,心頭怒起,不由懟了句:「我去不去關你什麼事?你只用告訴我他在哪兒!」

  「慌什麼?他叫我帶幾句話給你。」趙鶴眠手肘撐在膝上,兩指按著額側,閉上眼睛,不知到底是在回憶還是要睡著了,吭哧了半天,才慢慢吞吞地道,「容我想想,他都說了什麼廢話。」

  傾風站起身來,聽他一副要長敘的意思,氣得想當場忘恩負義,上前踹他幾腳。

  倒是能理解陳冀每回對著周師叔時的那種感覺了,磨磨蹭蹭的人脖子上都缺把磨得鋥亮的刀。

  趙鶴眠見她黑了臉色,那點惡劣的心思才被滿足,煞有其事地開口道:「他叫你自己去找你師叔,不用管他了。他生也好,死也罷,是他自己造化,不必你去替他收屍。雖然他為你耗費了一身妖力,又冒著危險四處奔走,可這些與你都沒有干係,是他自己願意,你亦不必因此心懷愧疚。江湖上風險浪惡,妖境更是山高路陡,這道龍息算是他送你的最後一程,望你能多保重,今後各自為安吧。」

  他還想添枝加葉地再說幾句,可惜太久沒跟人說話,肚子裡的墨水乾得沒剩幾滴了,一時間語言貧瘠,編不出什麼新的,只好意猶未盡地斷在此處。

  傾風聽得愣了:「啊?」

  她摸了摸自己的頭髮,一會兒覺得這不像是林別敘能說出來的酸話,一會兒又覺得,這像是林別敘能幹出來的事。

  「他這是什麼意思?」傾風煩躁地踱了兩步,兩手抱胸,將他每句話都品味了遍,百思不解地道,「我以為他只在我面前不說人話,原來在別人面前,也不怎麼說人話?」

  「嗯。是不怎麼說人話。」趙鶴眠一本正經地點頭,「不過他是切真擔心你。而今你冒出尖兒來,是長在樹梢上的新葉紅花,無人能再替你擋風遮雨,只能獨當一面了。勸你壓一壓心氣,別再因一時意氣,去做蚍蜉撼樹的事。」

  傾風越聽越不對味。

  怎麼?林別敘是生怕自己不管他,所以在這兒放言挑釁嗎?

  她餘光瞥見趙鶴眠臉上一閃而過的揶揄,放下劍,惱怒道:「你誆我呢!」

  趙鶴眠離群獨居十幾年,臉皮修煉得比林別敘還要厚實幾分了,被她當面戳破也不見絲毫羞愧,反笑道:「他是你朋友,你不懂他嗎?怎麼連他會說什麼話都不知道?」

  傾風脫口而出:「我自然懂!」

  當初在刑妖司,她就給過林別敘一句評價,說他表面寬仁慈悲,實則浮泛於世。對於己無關的事,就如屋外的滿川風雨,烏雲一動,他便早早躲回廊下,憑欄而望,不濕自己一身青衫。

  對於她,林別敘倒是遠沒那麼淡漠,可他慣常會裝出那樣一幅沒心沒肺的模樣,說的話從來也是不著調的。

  他那麼驕傲的人,真心沒有二兩,還十分隱晦地藏在一堆花言巧語後頭,哪裡敢直白捧出來給人看?

  傾風成竹在胸地道:「照他的語氣,他該說,『傾風師妹,切莫忘了我對你的恩情,千萬記得要來救我。』。」

  傾風細細一想,覺得這才切合常理,沖著趙鶴眠挑挑眉,問他怎麼樣,是不是叫自己猜中了。

  「他不會的。」趙鶴眠臉上那不正經的調笑退去幾分,坐在樹影如蓋的古木下,眼底多了抹道不清的深沉。

  蕭蕭山風從亂叢中吹來,他頭頂的樹葉片片搖落,墜在他鋪散開的破舊衣袍上。被妖火投映出的斑駁影子,像一片瘡痍的傷。

  趙鶴眠緩聲道:「他從小被父親關在人奴的村莊養大,身而為妖,卻從不敢與人道明。與誰多說兩句,便會被父親厲聲呵斷。他怎會不知自己是應運而生的瑞獸?白澤生而知之,初生之際尚是因意識過於混沌,不解大道真理。到後來,不過是因為幼子對父親的孺慕,所以裝聾作啞。即使窮困潦倒、備嘗艱辛,也願意順從父親的心意,隨他在那疏荒的村子裡苦熬,做一個外人看著甚至有些痴傻的奴隸。」

  遠處的飛花消融在藹藹的夜色裡。

  傾風懷裡抱著劍,忽而覺得口乾舌燥,指腹被劍鞘上精細的花紋磕得有些發疼,先前那份頗為自大的揣測,也轉變成了無以適從的狼狽。

  她默然不語地站著,臉上眼裡都有些發熱。

  趙鶴眠寬袖朝後一甩,將上面的落葉揮開,感嘆道:「可惜啊,人情似鐵,溫熱的水是化不開的。也比不過一張薄紙,連點寫過的筆墨都留不下。最後僅是因為,他看不慣人族虐殺妖族,相依為命十幾年的父親便覺得他心有偏私,對他舉刀相向。到閉眼前都不曾再多看他一眼。」

  「十幾年的陪伴,他以為該是恩重情深,只因他是妖,一夕間都成了似海的仇。他對人族,哪裡還有半分期望,又怎會指望你犯險前去救他?所以他只托我告訴你,往後的路不陪你走了,你去找別人吧。」趙鶴眠低頭一笑,說,「其實當初我也想殺了他,可是見到他之後,又覺得他無辜。殺一個孩子算什麼有趣?人、妖兩境之間的矛盾,若是殺幾個白澤就能消解,天下早太平了。白澤背不起那麼大的罪。」

  傾風欲言又止,心頭好似什麼被一陣淒緊寒霜澆了一遍,滿身透骨的酸澀。

  心說林別敘在他們刑妖司就是個吃乾飯的,關兩境矛盾什麼事?

  別人絕情是別人,又關她傾風什麼事?

  憑什麼林別敘以為自己輕巧的一句話,連個交代都沒有,她就真的不講情義地走了。

  傾風咬牙說:「他跟我一起來的妖境,我當然要帶他回去!」

  趙鶴眠說:「那你去吧。」

  傾風:「??」

  傾風聽他先前說得那麼情真意切,該是對林別敘萬分關懷才對,說:「你不送我去嗎?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啊。」

  趙鶴眠閒適地往後一靠,半躺在地,揮揮手轟趕道:「太遠了。拉你回來就廢了我大半的妖力,現下我累了,你自己跑著去吧。往太陽落山的方向追,能不能追到全看你們二人緣分了。路上要是後悔,還有機會回來。」

  傾風憋悶得說不出話來,心道這人腦子沒問題吧?

  「還愣著幹什麼?」趙鶴眠催促道,「他們雖走不快。可你晚去一時,林別敘就要多受苦一時。聽聞祿折沖連口飯都不給他吃,不敢打殺他,便要將他活活餓死。嘖嘖。」

  傾風勃然大怒,咒罵道:「無恥小人,卑鄙!」

  她倒提著劍,帶著上湧的血氣往外走,沒出幾步,剛要回頭問問怎麼下山,面前景色瞬轉,人已到了山腳。

  耳邊是趙鶴眠未散的聲音:「將你送出少元山還是可以的。剩下的路你真要自己追了。」

  傾風大聲叫道:「等等,太陽落山的方向……現在沒太陽啊!哪兒啊!」

  趙鶴眠該是聽不見她聲音了,不作回應。傾風轉了一圈,決定背對著少元山往前走,大方向總是不會錯的。

  只是她靠一雙腿,不知要多久才能找到林別敘。趙鶴眠這廝比陳冀還不靠譜,關鍵的話一句沒說,全要靠她自己領悟。

  傾風一路腹誹地往前跑,不多時,又聽見一陣嘈雜的馬蹄聲。

  鷹隼在遠處高空巡視,那幾人搜尋了一圈不見傾風蹤跡,說話沒了顧忌,朗聲道:

  「哪裡去了?不會真上山了吧?」

  「在我昌碣城外來去自如,定是有人接應!」

  「九尾狐打的什麼主意?該不是在附近設下密道了吧?」

  王道詢竟是帶人一路尋到了此處。

  這不巧了嗎?

  傾風循著聲音火速追去,對面的鷹隼察覺她的身影,跟著鳴叫發出示警。

  談話的幾人立即停了商議,策馬奔來。

  兩方人很快打上照面。

  王道詢的神色隱蔽在夜色裡,不知心裡是什麼想法,反正說話的態度仍是恭敬有加,朝她抱拳道:「狐君,為何深夜來此偏僻之地?我當您是出了什麼意外,特意差人來尋。您若是有……」

  傾風陰沉著臉衝上前,一劍鞘將人拍了下去。

  「有舊下回再敘,借你的馬一用啊。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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