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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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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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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3: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章 劍出山河(十)

  原來陳冀當年,是以山河劍殺退的妖王。

  可惜除他自己,竟無人知曉。

  柳隨月此時方才醒悟,為何陳冀家門前的雪落了一年又一年,石階卻也掃了一年又一年。盼望的目光自北向南,始終落在他回京的路上。

  她腦海中不可抑制地跳出一個想法:要是陳冀當初沒離開京城,現在是否會成為真的劍主?

  這個念頭乍一冒出來,立即被她按了下去。

  為這種毫無所謂的設想哀婉,當真是入了迷途。前輩踐行自己的道,救下傾風,戍守邊土,十五年恪守不渝,當是無畏無悔。

  她看向不知何時站到陳冀身後,正靜靜注視著陳冀那道蕭索背影的傾風,心中亦是感慨萬千,熱血難平。剛準備走過去說兩句稱讚吹捧的話,腦海裡偏生貧瘠的只有兩句話:「前輩好厲害!」,或是「先生高義!」。

  柳隨月挑了後半句,醞釀好情緒,就聽袁明這廝搶先道:「先生高義!」

  柳隨月:「……」

  她清清嗓子,那廂柳望松又不勝唏噓地接了一句:「『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先生意氣浩然,功德巍巍,當名留千古。」

  柳隨月:「……」

  這還怎麼說得出口?

  「阿財,自你來了界南之後,我發現你腦子忽然變聰明了,我有點不習慣。」柳隨月走到兄長面前,誠心地問,「你是磕到哪塊石頭了?記得一定要帶回去當傳家寶供起來。沒事的時候多磕一磕。」

  說完她就後悔了,因為柳望松奚落人的功夫同是十足見長。

  果然就見對方迤迤然抽出長笛輕敲在她的肩頭,說出的話是與和善笑容截然不同的冰冷:「我看你的腦袋空空的就像塊石頭。家裡供你一個已經足夠了,不必再添一塊。」

  柳隨月心梗,認命地咽下這口氣,不願煞風景地與他爭吵。

  傾風未聽見幾人的對話,只是望著陳冀凌亂披散、遮住面容的白髮,眼裡彷彿落了針,動或不動都刺得生疼。

  她以為陳冀真的已經有六十多歲了,陳冀自己也常念叨,說他是花甲老人,讓傾風少惹他生氣。

  這人的真話假話都簍成一堆說,說自己三十多歲時是如何金相玉質,四十多歲時是如何義薄雲天,五十多歲時忽然看破紅塵甘貧樂道,老了不知犯了什麼錯才要遭傾風這猢猻的折磨。

  可數十載於他都不過一瞬而已,他哪有什麼頓悟的機會?如今想來全是酸澀。

  好在山河劍是氣運之劍,當年他成功守住界南,那道劍意因此續了他一命。他還能提得動劍,罵得了人。

  她隔著三步的距離,跟在陳冀身後。

  陳冀已解了布條,放下右手的劍,彎腰收殮地上的屍體。

  離他最近的就是那位陳氏的劍客。他蹣跚過去,拿起橫在地上的斷劍,仔細收回劍鞘,拂過上面鐫刻著的「傾風」劍名,將人拖到刑妖司的石階前,緩緩為他理好外衣,撫平褶皺,再把劍放進他懷裡。

  天不知不覺已經徹黑了。

  陳冀游魂般地晃進刑妖司,挑了盞燈出來,借著那點如豆的燈火,將附近的屍體都搬運到火光之下,整齊列成一排。

  大抵是覺得幼童太小,他也不忍去看。處理完一圈,最後才走向鎮妖石,一把將幼童抱起。

  幼童的手輕微動了一下,鼻腔裡發出極其微弱的呻吟,瞬息便被落寞寒夜裡的冷風吹了乾淨。

  陳冀的腰彎著,動作僵在原地,過了許久才緩緩坐下,騰出一隻顫微微的手,去探幼童的脈搏。

  手沒了知覺,幼童的心跳又微弱。他沒感受到血液裡的那股沖跳。

  他木愣愣地坐著,空洞的瞳孔裡搖著一盞昏黃的火,神游天外了良久,才低下頭,捏著衣角一寸寸擦去手上的血,又再次試探幼童的鼻息。

  猶如一場凌遲的酷刑。

  他鬆開手,屏住呼吸,把耳朵貼到幼童的胸口。

  輕微的、鮮活的生命痕跡,胸膛也在淺淺起伏。

  陳冀手臂發緊,面皮顫動,淚水驟然浸透了眼睛,抱著她無聲哭了起來。

  萬千兵馬在前他可以睥睨冷笑,此刻的眼淚卻好似怎麼也流不盡。偶爾洩出的兩聲抽泣,混在嗚咽的風裡變得消無聲息。

  片刻後,他用力地呼吸,彷彿從混沌的深處被拉了出來,同他初初降生在世時一樣痛哭出聲。

  天色即將轉亮之際,人族的兵馬來了。

  陳冀找到一個書篋,在箱子裡放了一些雜物,把幼童綁在上面,背著她走了。

  各種珍貴的藥陳冀都給幼童餵,各種保命的法寶也都她身上丟。可傾風還是奄奄一息。

  傾風難得醒過來時,陳冀睜著一雙數夜未眠的眼睛,蒼涼問她:「你想活著嗎?」

  傾風當時倒不是覺得活著有多好,只是覺得現在死了太虧,於是點了點頭。

  妖王退兵後,人、妖兩界又重新封閉。

  陳冀便把自己的劍賣了,同刑妖司換了白澤的幾縷氣。帶她停在妖境的界線前,借白澤之力牽引出裡面的一絲妖氣,灌注到傾風身上。

  想要壓住妖王的妖力,唯有比妖王血脈更強大的上古遺澤。

  可惜傾風是真的沒什麼天賦。唯一的優點只有命大。

  第二次領悟她也失敗了。

  等結束時,她雙腿的筋脈已被妖力的反復摧折徹底震碎,只能用手從畫好的符陣裡爬出來。

  陳冀給她吃了藥,問的還是那句:「你想活著嗎?」

  幾人俱是不敢再看。傾風倒是沒什麼感覺,時隔太久已不大記得當時的痛了。

  袁明的視線直勾勾落了過來,不用出聲,傾風也知道還是那個問題:你怎麼還沒死?

  傾風笑說:「誰知道呢?」

  袁明問:「你一共引了幾次妖力?」

  「四次。【都失敗了。】」傾風說得波瀾不驚,「到後來,手也斷了,眼也瞎了,喉嚨也出不了聲。偏我這人貪婪又狠心,運氣不好但脾氣夠倔,非要博這最後一口氣。是我師父先於心不忍,勸我還是算了罷,不如他帶我到處走走,不要死在這種荒涼淒冷的地方。」

  陳冀背著她在邊界處漫無目的地行走。

  風沙走石在這幻境裡飛速變化。日頭短短長長地拖著二人相依為命的斜影。

  她記得陳冀時常會叫她的名字,在那個僅剩聲音的世界裡,低緩地同她說話。告訴她哪裡有樹,哪裡有草。一沙一石,俱是大千世界。

  還給她起了新的名字。

  傾風雖然將死,並不覺得害怕。隨陳冀奔走的這段路,她只覺得安心。

  袁明遲疑著出聲:「那……」

  傾風抬抬下巴,示意他看。

  這一日,似萬物枯朽的荒地之上,竟然飄起了雪。

  陳冀停下奔波的腳步,穿著一身單衣,站在雪裡,久久無言。

  他把傾風放到地上,雙膝下跪,額頭貼著手背,對著天幕虔誠叩拜。

  傾風坐在箱子上,感覺有冰涼的液體滴在自己臉上,迅速融化,順著臉龐的弧線淌進衣服。

  她冷得哆嗦,仰起頭,一片雪花落進她的眼睛。寒意讓她猛地闔上眼皮,隨即覺得有趣,又再次睜開。

  漆黑的世界彷彿在迎面輕撫她的臉,並灑落一片白茫茫的光。

  周遭萬籟寂靜,她隱約看見了水,看見了天,看見了跪在地上的人。

  視線裡水色氤氳,傾風朝著朦朧中的人伸出手,喊道:「師父……」

  陳冀驚詫抬頭,愣了愣,豁然起身。第一次竟沒站穩,跌跌撞撞朝她奔了過來。

  「界南是沒有雪的。陳氏六萬多將士殺入妖域後一直行蹤不明。偏偏就在這一日,我們走到了他們的殞身之地。六萬蜉蝣召冬雪,你說這是不是天意呢?」傾風頓了頓,掩住聲線的顫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活了下來。」

  袁明似懂非懂:「所以你身上的妖力……」

  他轉向柳望松,後者這次卻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只是禮貌地笑了笑。

  這不算是什麼秘密,傾風正要自己說,耳旁傳來狐狸倉惶的聲音:「陳傾風,你快出來!」

  傾風還沒回應,他又更為急促地喊道:「陳傾風,快來救救老子!」

  傾風:「?」

  你要不要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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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傾風出場的設定是20歲,陳冀現在的真實年齡是38,當年去界南的時候才23歲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蘇軾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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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3: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一章 劍出山河(十一)

  傾風從萬生三相鏡裡衝出來時,蜃樓已經被攻破了。

  他們如今所處的位置是一處相對平坦的土丘,中間還擺著蜃樓裡那幾張被砸爛的木桌殘骸。

  沒了燈火,僅有月色照明。一群不認識的黑影正打作一團,完全分不清敵我。看數量得有三十來個。而紀懷故被護在人群外圍,手裡舉著面樣式古怪的羅盤,試圖操縱三相鏡。

  傾風一時弄不清狀況,從混亂中尋找狐狸的蹤跡。

  那少年受了傷半跪在地,見她出現,眼神一亮,先行告狀道:「陳傾風!他好惡毒,他想把你們都關在鏡子裡!」

  傾風倏然轉身,身形輕如鴻雁地往前踏了兩步,踩中一塊不知從哪兒劈下來的木片,朝紀懷故的方向踢了過去。

  幾名侍衛對她極為警惕,擔心同先前的那個杯子一樣勢大難擋,或另藏玄機,不敢貿然,當即拉著紀懷故往邊上一閃。

  結果就近的侍衛只抬刀一砍,便將木頭劈成了兩半,摔到地上。

  柳隨月等人緊隨其後跑了出來,咋咋呼呼地喊:「怎麼了怎麼了!嚯——好熱鬧!」

  紀懷故被打斷施法,惱怒發狠道:「陳傾風,你居然信一隻狐妖的話!」

  傾風拍了拍衣擺:「那不如你先說說,你方才在做什麼?」

  紀懷故面不改色道:「自然是要救你們出來!誰知道在裡頭關久了會出什麼事?」

  「放屁!」狐妖破罵道,「我三相鏡的出口根本就沒關!」

  柳隨月循著聲音望去,驚道:「狐狸,你還這麼小啊?」

  少年看外表只有十四五歲,個子還沒她高。就算被打得半殘了,頭還高傲地揚著,眉眼間的神態比傾風還要囂張。

  傾風戲謔道:「別叫他的樣子給騙了。當年闖到我師父面前撒野的時候他就長這樣,被砍了兩條尾巴以後,好像更小了。」

  狐妖頓時火冒三丈,邊吐血邊叫道:「你還敢說!咳——要不是沒了兩條尾巴,我怎麼會打不過這畜生!」

  紀懷故暗自翻轉手中羅盤,手指順著上面的籙文飛速畫了幾筆。在傾風等人尚未戒備時,幾個原本正在纏鬥的黑影不顧自身安危,齊齊朝著狐狸殺去。

  這偷襲來得突然,狐狸還以為他會對傾風等人有所顧忌,嘴裡發出一聲尖銳的狐嘯,竟不後退,又從袖中摸出個法寶,看也不看就朝前扔了過去。

  傾風這才發現他身後還躲了個不良於行的女人,一手捂著耳朵,一手攥緊了他的衣角,神色惶惶。

  呼嘯聲令數道黑影的身體在半空止了一瞬,那法寶飛到空中立即變成一把通體碧綠的長劍,被隨後趕來的傾風接在手裡。

  突襲的一共七人——準確來說該是七隻妖,動作最快的已殺至狐狸身前,距離傾風有三尺之遙。

  她尚未落地,左手按住腰間的面骨,凝聚妖力,喝了聲:「舉父!」

  七隻小妖竟然都沒受到面骨的壓制,連一個搖晃都沒有。

  傾風眸光閃了閃,落地後雙足往前輕蹬,瞬息將距離拉近一半,劍氣正要從那妖物後背刺入,又聽狐妖大叫:「別殺他!」

  傾風:「??」

  她「嘖」了一聲,懶得再管。劍鋒順勢旋了半圈,繞至身後,擋開襲來的武器。

  劍在她手中快得只能看見模糊的光影,此刻被她拿來當刀用,劍身橫拍在臨近那妖的脖子上,還有閒情詢問:「也不殺他們?」

  狐狸擋了那妖怪的一劍,一掌將他拍回傾風身側,不慎扯到傷處,又是一面吐血一面應聲:「對對對。」

  傾風:「……」我對你個頭。

  狐狸帶領的那幫小弟怕傾風抵擋不住,趕緊追了過來,又一次加入混戰,替她減了負擔。

  柳望松機敏往後撤退,提前避開衝擊,站在外圍風度翩翩地看戲。

  柳隨月趁局勢暫歇,滿地找自己先前丟失的武器。而袁明則躊躇不定,不知該出手幫誰。

  柳隨月摸到長棍,順勢翻滾一圈,起身後揮舞著長棍擺出作戰的架勢,決定跟著傾風的路子走。

  陳冀的弟子行事相信自有分寸,哪怕真出了什麼問題,也有陳冀出來收拾,倒黴不到她頭上。

  然而她本就不大認臉,荒野郊區的光色又昏暗,她一根棍子舉了半天,眼都花了,還是誰都認不出來,問:「狐狸,你的兄弟們窩裡反了?怎麼這些全都是妖啊?」

  狐狸額上被嚇出一層冷汗,嘴角被鮮血染得殷紅,更顯得臉色慘白,他捂嘴咳了兩聲,沉悶道:「那些不是我的兄弟,厲害的那幾個,都是他煉製的妖傀。」

  「傀儡妖?」傾風一腳踢開近身的的小妖,斜眼朝紀懷故看去,「好大的本事,難怪我覺得這幾隻小妖不大對勁,面骨的震懾都對他們不起作用。」

  柳隨月一聽就知道問題大了,心臟提了一下,頓時頭皮發麻。

  煉製傀儡妖在京城權貴的圈子裡其實不算罕見,她不算消息靈通也偶有聽聞。

  畢竟能修煉成人形的妖精大多法力高深,若能驅用,比普通的武者要強上數倍。加之十五年前那場大劫,人族損傷慘重,難保有人對妖族還心懷怨恨,暗中將犯錯的小妖修成傀儡以洩私憤。

  可縱然再多理由,這都是見不得光的邪法。

  先生尚在,無人敢猖狂地將其搬到台前。刑妖司的人雖也憎恨厭惡,卻因牽涉過多,難以搜證,只能束手旁觀。

  偏偏撞見這事的人是傾風。她一直長在界南,行事磊落直白,性情孤傲爽快,怎會在意那些權與利之間的心照不宣?

  又偏偏撞到她跟前的人是紀懷故。這小子可是權貴中的權貴。要是他在界南出了事,隨行的幾人都少不了麻煩。

  柳隨月心道怎麼叫她碰上這麼倒黴的事情?別敘師兄的卦象都不準了嗎?

  她窺覷了眼傾風的神色,只從她臉上看出些許興味,辨不出其它。一時不知是她真的不在意,還是被氣到了極點,反而顯得平靜。

  「陳傾風!」

  紀懷故久攻不下,本就滿是煩躁。傾風又橫插一腳壞他好事,新仇舊怨一塊兒上來,哪裡還有什麼好臉色?

  他壓低下巴,目光陰毒道:「難道你想勾結妖族?」

  傾風的臉色也是一冷,唇角的弧度卻是更深了,手裡無聊地挽了個劍花,不溫不火地回了一句:「你不能因為他是個妖就說我勾結妖族。照你這樣講,如今坐鎮刑妖司的就是大妖白澤,那整個刑妖司都是勾結妖族?」

  紀懷故怒斥:「白澤可是應國運而生的瑞獸,天生達知萬物之精,豈是他這種野狐能比!你陳氏對先生就是如此不敬?」

  「哦,那我換個比較。」傾風從善如流,挑著劍尖在二人之間虛指,「他好歹是我認識的妖,你不過是我沒見過的人,你如何能跟他相比?且你先前出言辱蔑我師父,目無尊長、不孝不義。我不是非要幫妖,我不過是人之常情,不忍見這野狐無辜遇害。」

  狐狸臉上頓時浮現出感動神色,想說你陳傾風果然是個能講道理的人,但如果不叫他野狐就更好了。

  那感情剛滋生沒多久,又聽傾風悠悠跟了一句:「何況我為何要將他的命讓給你?狐狸就算真犯了什麼罪,我拿下他送去刑妖司,好歹可以換點賞錢。任由你今日在此誅殺了他,那我在山下巡查數月所廢的苦功該怎麼算?」

  紀懷故此生沒見過這般坦然還這般無恥的人,黑著臉氣結道:「這狐狸從我家寶庫偷走蜃樓都才不到一個月,你哪裡來的巡查數月?!」

  「我打小記性就不好,我記著就是數月。」傾風說,「不過這個關係不大,跟這狐狸犯了什麼錯關係更大。」

  紀懷故權衡片刻,眼珠轉了半圈,抬起下巴:「你若只是想要換取賞銀。說吧,你要多少錢?」

  傾風伸出一隻手。

  紀懷故:「五十兩?」

  傾風搖頭。

  「五百兩?」紀懷故想了想,「可以談。」

  傾風還是搖頭。

  「五千兩?」紀懷故嗤笑,「簡直是痴人說夢!」

  「這就痴人說夢了?」傾風說,「可我開的價,是五萬兩。」

  紀懷故眯起眼睛:「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幫這隻狐妖了?」

  傾風一臉孺子不可教地指著他:「唉你這人。漫天開價,坐地還錢嘛。你懂不懂規矩?」

  「你腦子是不是——」紀懷故氣得跳腳,強行忍住,暴躁一拂袖,「五十兩,多了沒有!」

  傾風乾脆道:「不行。我不談價。」

  紀懷故總算回過味來,渾身火氣沸騰,恨不能撕碎眼前的人:「你耍我?!」

  傾風哂笑出聲,此時才顯露出自己真正的怒火:「耍你怎麼了?先生創辦刑妖司,是為詳明法制、顯箸綱紀,以震懾留在人境的妖族,不要妄圖借由妖力傷害尋常百姓。旨在人、妖兩族能平等共處。朝廷管人,刑妖司管妖,素來涇渭分明。刑妖司的刑罰裡沒有一條是煉妖傀,你朝廷也沒有權力來責辦妖族!」

  紀懷故見事已敗露,傾風又不願放過,連說了幾聲「好」,索性承認:「是又如何?難道你敢殺我?」

  他說得冠冕堂皇:「這幾個孽畜都是敢進我家寶庫行竊的小賊,他們不僅窺伺我人族的秘寶,還想竊取朝廷的機要密文,我留他們一命已是法外開恩。不提交刑妖司,是為防機密外洩。我帶他們出來,是為捉拿同伙。你能判得了我的錯處?」

  狐狸跟著叫道:「是啊,你們刑妖司的人敢殺他嗎?!」

  傾風臉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還未退,扯著唇角緩緩回頭。

  狐狸陰陽怪氣道:「他父親可是代理朝政的親王,與國運氣機緊密相連。你刑妖司的司主就是應國運而生的瑞獸。如今人族本就勢微,白澤法力已大不如前。殺他父親牽動國運等於重傷白澤!」

  傾風一臉古怪道:「我又沒要殺他父親。」

  「他父親就他一個兒子!你殺了他,他父親豈能善了?」狐狸森然怪笑,齜牙咧嘴,「你刑妖司的人,敢對付他嗎?看在白澤面上,也只能多番縱容!」

  傾風劍光往狐狸臉上一掃,冷聲道:「狐狸,你要是再在這裡用這麼拙劣的激將法,我就先拔光你的毛,再把你丟出去。」

  狐狸喉嚨滾了滾,最終還是乖覺了不少,沒敢再拿腔捏調地諷刺刑妖司。

  紀懷故身邊的侍衛恩威並施地道:「姑娘,既然他已主動說明,以你的聰慧該知曉其中厲害。我勸你不要給你師父添麻煩。天下局勢風雲變化,早已不是當年的境況。人境也不止界南這一個地方,希望你審時度勢,將此事爛進肚子。你若同意,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五百兩,你當無事發生離開此地。」

  「我若真想掙錢,你覺得我會缺什麼五百兩?我若真貪生怕死,你覺得我會在界南待這十來年?」傾風整個人同她手上的劍一樣,有著一種無所束縛難以捉摸的隨意。她對著誰說話,卻不一定看著誰,就好像她此刻分明是盯著紀懷故,下一句又是問的狐狸。

  「他要殺你,是因為你偷了他的東西。那你要殺他,又是為了什麼?因為這些妖傀?」

  狐狸一提此事,瞬間兩眼發紅,盯著紀懷故,深惡痛絕,一字一句道:「何止是妖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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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二章 劍出山河(十二)

  侍衛表情微變,還想再勸:「姑娘……」

  傾風抬起手,示意他閉嘴,讓狐狸接著說。

  「我進到他家寶庫,尋到暗門,從那幽深的走廊進去,整整一面牆全是我妖族的屍骨!」

  狐狸深吸一口氣,才壓住怒火往下講:「他父子殺我妖族何止成百上千?剝他們的皮、拆他們的骨,製成法寶再來對付我妖族!凶戮殘暴至此,怎麼?我妖族活該死嗎?白澤真是瞎了眼,虧他自詡通曉萬物,竟不識爾等真面目,還幫你們坐鎮刑妖司!」

  紀懷故這人雖不良善,也不在意一隻狐妖對自己作何評價,但聽完狐狸的控訴卻急赤白臉地跳了起來,似是不堪忍受,也學狐狸那般粗鄙地罵出了聲:「你放屁!」

  狐狸高抬右手,直直指向他的鼻子,唾沫星子飛濺,當下胸不疼了血也不吐了:「你敢說不是?!你這窩囊廢!」

  二人之間隔了一群亂鬥的妖怪,彼此瞪視的目光被他們擋得時斷時續。

  紀懷故提著劍當場就想過去砍了狐狸,但被幾名侍衛死死攔住,只能焦躁地左右走動。

  「那是我紀氏留傳下來的寶庫,自我懂事起裡面就擺滿了各式法寶!說明是我祖上英勇,世代英烈!」

  「扯了塊遮羞布就真以為無人知曉你紀氏是什麼來路?」狐狸反唇相譏,「這只能說明你祖宗一直造殺孽!」

  「是他們該殺!妖族殺我人族的還少嗎?」

  「我妖族死得就少嗎?是你人族祖宗先不講道義直接斬了龍脈,把我妖族大半都困死在了那種山荒水涼的地方!憑什麼要我妖族去忍受龍脈的戾氣?這都幾百年了,我妖族有心懷仇怨難道不應該?!」

  「我人族被困死在裡面的可比你妖族多!當年迫不得己行此下策,可也保全了妖族的火種!」

  「更說明你人族心狠手辣、冷血無情!」

  紀懷故與狐狸對罵,還不忘抱著手上的羅盤時不時劃上幾道,神神秘秘的不知在做什麼。傀儡妖的動作倒是遲鈍下來,想是他已無心控制。

  加上一個柳隨月上躥下跳蠻纏搗亂,紀懷故那七個傀儡妖縱然不畏生死且蠻力無窮,也逐漸落入下風。

  幾位負傷的小妖感覺對陣壓力驟減,頓時鬆了口氣,希望狐狸嘴上別停,多分散分散那廝的注意力。

  傾風一直提著劍守在狐狸身前,紀懷故幾次想操縱傀儡從旁偷襲,都被她輕巧擋了回去。

  她出劍速度極快,又有著一道詭異的怪力,那幾隻傀儡妖對付對付幾個小妖還行,在她這裡全然討不到好處。

  紀懷故見她這般不識好歹,氣笑道:「陳傾風,我確實不想在界南殺陳冀的徒弟,但我不是不敢!」

  傾風不為所動:「今日我讓他說完,他就一定要說完。他說的不對,你反駁便是,心虛什麼?」

  「非是我要替紀家開脫。」柳望松在旁聽了半天,忽地插上一句。「留在人境的妖族本就不多,大半都被刑妖司登記在冊,若是那麼多小妖無故失蹤,刑妖司早該有所察覺,縱然先生有百般顧慮,也斷不可能容忍朝廷這般凌虐妖族。你看見的那些法寶,多半是十五年前妖族越界攻伐時,他父親在戰場上拾撿來的。一部分上交刑妖司,一部分用以私藏。」

  狐狸愣住了,積攢了滿肚子的髒話一時卡在了喉嚨。

  紀懷故也沒反應過來,錯過了這反駁的絕佳機會。

  場面變得非常尷尬。

  柳望松替他找補了句:「應當也有新的。譬如萬生三相鏡。」

  狐狸腹稿被打亂,險些被帶偏了思路,坐在地上,飛快又接過了話:「必然是有新的!一些屍骨上的血肉都還未乾透!就算那些不論,他們敢煉那麼多妖傀,這些妖又是從何處掠來?煉妖的邪術何其殘忍?斷其骨,傷其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小子心腸狠絕,怎麼不試試自己被人煉成傀儡是什麼感受!」

  一名小妖騰出空來,抹了把臉上的血,附和道:「雖說只有刑妖司能緝拿妖,但是他紀氏的兵,以事急從權為由活活將投降的妖族打死,不過是老手段而已!你們刑妖司難道願意為了區區一個犯罪的小妖,跟朝廷翻臉嗎?我等雖是被這狐狸從刑妖司裡掠出來的,但陪他來此復仇是心甘情願!」

  柳隨月說:「打死了妖,是要受罰的!我刑妖司沒有放縱此事!」

  小妖覺得她這話天真得好笑:「是受罰,推說是不懂規矩的小兵一人所為,將他送到邊遠小城關押一段時日,改名換姓就給放出來了!何曾悔過?你刑妖司官署數量稀少,能管得了所有地方?」

  柳隨月第一次聽說還有這種陽奉陰違的處理辦法,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彷彿被人狠抽了一巴掌,半晌只冒出一句:「豈有此理!」

  另外一隻妖直接扯開衣領,露出自己胸膛。

  他右半邊臉上全是猙獰的瘡疤,那道傷口順著脖頸一路向下,至於胸口,竟無一處皮膚完好。有的地方看著像刀傷,有的地方又像是被利器活活剮去。

  即便是幾人見慣了風雨,一眼瞧見仍是覺得觸目驚心。柳隨月更是忍不住抽了口氣,眉頭皺到一起。

  蛇妖本就狹細上斜的眼睛瞥向遠處,更顯陰冷:「我從未害人性命,是紀懷故派人進深山將我打傷帶出,鎖在地牢之中,每日剝我的皮、取我的血,用以製藥。若非狐狸恰巧去王府尋寶,我如今焉有命在?紀懷故此人對妖族沒有半分憐憫之心,恨不能趕盡殺絕!他做過的禍事,我一樁樁一件件皆可道來,你刑妖司既說得如此理直氣壯,此事你們管不管?!」

  柳隨月想答,可她位卑人微,替不了刑妖司說話。

  傾風思忖片晌,說:「我不算是刑妖司的人,此事還真應不了你們。這樣,你們要殺他,我不管。他要殺你們,我管。」

  柳望松眼裡一貫的淺淡笑意不見了,餘下兩分凝重,竟字正腔圓地應下:「我管。」

  「你管得了嗎?」蛇妖嗤笑,「你們刑妖司做事束手束腳,我妖族自己報仇。冤債有主,你們不插手,我也不與你們為難!」

  柳望松轉向一直在旁躊躇的袁明,說:「袁明,拿下紀懷故,押送刑妖司。他今次來便是為了滅口,你先前沒有幫他,他不會輕易放你離開。」

  袁明眸光幽沉,又站了數息,終是敵不過本心,握拳在掌心一捶,悶聲不吭地朝對方攻了過去,

  紀懷故聽見風聲靠近耳朵動了動,心中大罵果然是條養不熟的狗,抬頭叱責道:「袁明,你恩將仇報!」

  四名護衛離開他上前纏住。

  紀懷故知道多說無用,加快動作驅使手中那塊古怪羅盤。

  幾人話密得好似在對簿公堂,可現場局勢未隨之趨向明朗,反是越加混亂。

  袁明獨自與四名侍衛纏鬥。

  小妖與傀儡們分散各處艱難周旋。

  柳望松、傾風、紀懷故三人各立於三個方位。黑暗中眼神游散,從彼此模糊的面容上掠過。

  狐狸見傾風冷眼站著,只負責護他卻不主動出手,看似要將此事留給他們刑妖司自行解決,紛亂思緒轉了數十圈,也是著急。

  誰知道紀懷故這種手眼通天的權貴進了刑妖司,會不會一番移花接木,復又全鬚全尾地出來?

  今日他與紀懷故,必死一個!

  「何況,即便這些都可按下不表。」狐狸的聲音低了下去,臉上表情也變得微妙起來,低笑了聲,對著傾風道,「陳傾風,我要是你,定將他千刀萬剮、殺而後快!」

  狐狸身後的女人驚慌抓著他的手臂,想要制止。光色昏沉中她的五官皆模糊,唯有蘊在眼眶裡的那點水花最清晰。

  狐狸偏了下臉,閃過猶豫,又迅速堅定,乾脆不回頭,鼓著胸膛繼續說道:「你知道我身後的人是誰嗎?」

  傾風方才就覺得奇怪,狐狸領了一幫小弟過來尋仇,為何身後還要帶一個殘疾的姑娘。

  「她是你們陳氏的人!是你們陳氏的遺孤!」

  這人似是紀懷故的大忌,他嘶吼道:「狐狸!你想所有人都死嗎?」

  狐狸:「紀懷故覬覦『蜉蝣』的強大之處,在京城各地以官府的名義,假意安置陳氏遺孤,給他們送錢送糧,凡發現有資質過人的小輩,就將他們請到京城。」

  紀懷故:「陳傾風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若是現在走,我放你一條生路!」

  二人說話的聲音重疊著響起,紀懷故喊得更為響亮,試圖壓制,而狐狸卻漸漸轉向低沉。

  傾風深深看了眼狐狸身後的女人,聽見她低聲的抽噎混在少年鏗鏘的字句裡,被蕭瑟的秋風送進諸人耳朵。

  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

  「想必連你都不知道吧?尋常的遺澤『蜉蝣』,是以壽命換實力,可在萬千蜉蝣之中,偶會出現天資極為優越的一人,可以領悟真正的天地之力——逆轉自身一寸光陰,甚至能起死回生!更奇怪的是,十五年前大災之後,白澤重傷之後,陳氏遺孤襲承的遺澤再無『蜉蝣』。」

  紀懷故:「狐狸——!你以為我不敢殺她嗎?你告訴她,她也要死!」

  狐狸抓起女人的手臂,側過身體,好叫傾風能看清楚一些:「紀懷故從陳氏遺孤裡挑選對象,愚鈍些的可以逃過一劫,好吃好喝地供著。如她這般能迅速修習出其它大妖遺澤的,就被他抓回密牢,毀去根基,再不停往她身上灌輸白澤的妖力,看能否逼她領悟『蜉蝣』。可恨這姑娘對他深信不疑,甚至還曾心懷感激,死到臨頭了才明白自己是進了狼窩!」

  傾風站在原地,跟塊石頭似地入了定。

  柳望松問:「他為何要如此?」

  「因為陳傾風活著出了妖域!因為陳冀七劍『蜉蝣』而未亡!」狐妖說,「因為紀懷故覺得,蜉蝣的本質或與白澤的偉力有關,與天道的真理有關。憑什麼只有他陳氏的兵將可以領悟『蜉蝣』?他要知道陳氏血脈的秘密,他想給自己也逆天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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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三章 劍出山河(十三)

  狐狸這一番話猶如驚天巨石,砸得地動山搖,鳥絕蟲滅。

  一時四下竟無人再出聲,只剩下幾方打鬥碰撞出的聲響,連彼此粗重不一的呼吸都變得清明。

  紀懷故先前還與狐狸叫囂,此刻只顧吃力地操縱羅盤,嘴唇翕動,無聲念誦。

  打破這四野靜寂的是傾風一句聲線平直的問詢:「你怎麼不說話?」

  紀懷故額頭冷汗岑岑而下,瞳孔渙散,全身妖力都被羅盤吸入其中,自然沒有回答。

  傾風低垂著頭,叫人看不清神色。那把長劍不停在手心拋轉,刃上的冷光翻來覆去地閃。

  狐狸從未見過傾風這般壓抑的模樣,雖不發火、不咒罵,可那急流暗湧的陰沉氣場,叫他身處其中不由隨之膽寒。

  感受到身後那姑娘在不住地戰慄,他後知後覺地放下對方的手。

  女人不知是因情緒激動,還是妖力反噬,當即痛苦地蜷縮起身體,除卻眼淚隨著顫抖止不住地流,無力多說一句話。

  狐狸察覺傾風視線掃來,聲音不覺放低了兩度,替女人傾訴道:「她不想告訴你,是因為不想拖累陳冀。陳冀若是知道,必然出手。陳冀若出手,紀欽明又豈能罷休?陳冀為護橫蘇已落得兩鬢霜白,哪有餘力與他爭鬥?」

  狐狸頓了頓,坦誠道:「我逃到界南確有私心,若我今日殺不了他,也決不能叫他們將這小子帶回刑妖司。我不相信刑妖司!可你出現也確實是湊巧,若非窮途末路,我本不想拉你師徒下水。是你自己提早出現,還險些壞我計劃。這即是命!」

  傾風似有些出神,不知聽沒聽清,抬起頭,又好聲好氣地問了那邊一句:「侍衛也啞巴了?你們都不說話,我就當他所言為真。」

  狐狸說:「萬生三相鏡就在此處,他若問心無愧,還用怕我冤枉?」

  袁明察覺氛圍沉凝,餘光一瞥傾風神色,主動收了招式,朝後速退。

  四名侍衛停在原地,眼神隱晦交換了一遍,還是由先前那個口齒伶俐的青年開口道:「姑娘,我們公子此舉也是為了蒼生大義,絕非如這狐妖所說的什麼逆天改命。天下唯一能讓數萬人領悟的遺澤只有蜉蝣,沒了陳氏這把利刃,人族危矣!」

  傾風一字一頓道:「那就是真。」

  四名侍衛頓時凜然,衝回紀懷故身側。傾風尚未發難,後者猛地睜開眼,口中吐出一字敕令:「啟!」

  懸浮在半空的黑色鏡子霍然迸出一道白光,灼亮的光線刺得眾人齊齊閉上眼。等光線收束,眾人皆被拉入鏡內。

  傾風睜眼一看,發現又回到了先前的幻境,只不過時間往回倒了點。

  天上日正西斜,陳冀還未趕來救援,街頭巷尾都是在提刀搜尋的妖兵。連幾人所站的位置都與原來相同。

  她吸了口氣,覺得空中的血腥味,也更加濃鬱真實了一些。

  紀懷故腳步虛脫地輕晃,被身側的侍衛及時攙扶住。他甩了甩頭,見在場眾人神色各異地盯著自己,無所顧忌地笑了出來:「窺天羅盤在我紀氏存放了十來年,你這狐狸以為竊走就能據為己有?你連它真正的妙處都未能摸出一二。」

  羅盤上白光盈盈,柳隨月看了會兒沒研究出門道,耳朵卻聽見周遭的聲音變了。待轉頭看清緣由,立即慌亂朝傾風那邊靠近,驚呼道:「怎麼回事?」

  那些本該是虛影的妖兵忽然凝出了實體,手腳僵硬地脫離既定的路線,從四面八方朝他們圍來,且速度越來越快。

  紀懷故道出她心中猜想:「我可以用活血祭祀,強化萬生三相鏡的威能,令虛影化實,並受我驅策。當年橫蘇有多少妖兵來襲,陳傾風,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你再厲害,能熬得過這殺不盡的妖兵嗎?我敢來界南,會沒有準備?」

  狐狸緊張地張望一圈,又聽到他語氣中的狂傲,饒是對他的冷酷本性有所認識,還是震驚於他的無情:「你到底是取了多少活人鮮血?」

  紀懷故不以為意:「人族百姓,皆是我的子民。軍中士兵,往後也是我的部屬。血這種東西,我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嗎?」

  柳隨月瞠目結舌道:「你以為自己是天下之主啊?你瘋了吧?你父親都不敢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幾句話間,成群的妖兵已將街道圍了水洩不通。

  兩隊齊整的兵將擋在紀懷故身前,高大的身影將他與數人鮮明分隔。

  就算三相鏡裡的妖兵實力遠不如本體,這等數量齊撲上來也是棘手,光是看著就讓人不覺寒毛卓豎。何況這些東西無所謂死活,廝殺起來有別樣的凶悍。

  難怪紀懷故有恃無恐!

  紀懷故喊道:「陳傾風,我給過你數次機會。是你偏要自尋死路,如今只能讓你留下。要怪,你該怪你自己,還有這隻狐狸。」

  傾風從方才起就一言不發。

  紀懷故被逼到這種境地,完全脫離原先的預想,心下亦是恨極,見無人搭理,頂著副皮笑肉不笑的生硬表情又對柳隨月道:「柳師妹,你不必害怕,我自有法寶可以消除你的記憶。不過你兄長的運氣可能就不大好,今日他會與袁明、陳冀弟子頑抗無果,一同喪生在妖族圍剿之下。朝廷與刑妖司都會嘉賞他們幾人的驍勇。出殯之日,我定會親自送他們一程!」

  柳隨月的金蟾遺澤同氣運相關,誰也不知殺了是否有禍。這人薄情寡言,將機關算盡說得如此做作,讓柳隨月聽得胸口犯噁。

  她不客氣地「呸」了一聲,叫道:「狐狸!你在幹什麼?趕緊放我們出去啊!這不是你的鏡子嗎?」

  「我一共才取了那麼一點血就被你們找上了,調用完『真我相』跟『故我相』如今只剩個碗底,你覺得我現在能同他搶得了那面鏡子?」狐狸指著一側大聲道,「你叫他呀!你怎麼不喊他!」

  柳隨月見他指著自己兄長,崩潰道:「他能幹什麼!他比我還沒用好嗎?一整晚他什麼都沒做!」

  柳望松瞥她一眼,沒有說話,掌心長笛轉了一圈,又將手背到身後。

  「不必妄想,我這羅盤亦是至寶,裡面存有不亞於萬人祭祀之力。」紀懷故冷笑,勝券在握,「此地幻境,除我以外,無人能開!」

  狐狸的表情忽然變得一言難盡起來,看看柳隨月,又看看紀懷故,說:「那白澤之力呢?」

  紀懷故以為他是說白澤的筮算之能:「死在萬生三相鏡裡,即便是先生,也卜不出死因!」

  傾風將長劍垂直往地上一插,紀懷故以為她丟棄武器是要束手就擒,昂起下巴等她求饒,卻聽她長舒一口氣,說:「這我就放心了。」

  紀懷故挑眉。

  傾風從腰間抓起面骨:「你之罪萬死難辭,我殺你殺得理所應當,不是徇私陳氏,也跟我師父無關,諸位可以替我作證。」

  柳望松頷首:「確實。」

  「你以為區區一個面骨能有用?」進入三相鏡後,紀懷故便徹底沒了後顧之憂,本性畢露,假意惺惺地道,「螻蟻縱然垂死掙扎,於我也不過消遣。不過既然你是陳冀的徒弟,我倒是有閒情可以一觀。」

  傾風五指收緊,手背上青筋根根外突,舉父的面骨竟被直接抓碎。

  淺青的妖力迅速在空中飄散開來,又不知為何重新聚在她手心,並化成一柄白色的骨劍。

  她手心有數道被指甲摳破了的傷口,黏稠的血液隨她用力,順著白骨的劍身暈染開來,可見她方才心底那股颶風掀浪般的憤怒。

  傾風抬起長劍,劍身上似燃起一道青白色的火焰,轉瞬燎至全身。舉父龐大的妖力頃刻間將她包裹其中。

  紀懷故眼皮一跳,因她周身濃鬱的妖氣感到一絲駭然,甚至忘了換氣,喃喃自語道:「這是什麼東西……」

  從來沒有人族能襲承這樣強大的妖力,即便是上古大妖的遺澤,也只能同他一樣分至一二。修行後或可過半。

  但人,天生,是弱於妖的!

  因為天道偏愛妖族!

  「怎麼?你又想探尋我血脈的秘密?不必費那功夫,我可以直接告訴你。」傾風引導著妖力流遍四肢百骸,好心地同他詳解,「先用妖王的妖力震廢你大半的經脈,用藥物驅散後,再借用白澤之氣從妖域引四次的暴戾妖氣進行反復修習。只要你還不死,最後再引六萬蜉蝣隕滅時中正平和的妖力入體,護住心脈,不定就能同我一樣,經脈竅穴被治癒錘煉,只是無法再長久留存妖力。」

  青色妖氣盡數消失,傾風睜開眼睛,原本淺棕色的瞳孔裡多出了一抹暗青。

  「天下遺澤我皆不可領悟,但是天下妖力,我皆能掌控。」

  紀懷故心臟狂跳,竭力思考著她這句話背後的意思。無意中透過妖兵隊列的空隙處對上傾風的眼睛,當即被舉父那震懾群妖的術法所控制,大腦停止運轉,手腳也不能動彈。整個人如同被拔至九霄雲外,除了滿到極致恐懼,生不出第二個想法。

  「你既然那麼喜歡大妖的屍骨,我就送你一劍。」

  傾風語畢,執劍一躍而起。

  紀懷故得以錯開她的視線,從失神狀態中猛地抽離,仰頭去追,竟沒追上她的身影,只聽見一句催命似的魔咒響在他耳邊——「送你歸西!」

  心臟剎那便要蹦出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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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悟遺澤:永久技能

  掌控妖力:一次性技能。發動條件:大妖的內丹或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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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4: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四章 劍出山河(十四)

  「鏘——!」

  直至傾風的骨劍落在前排妖兵的刀刃上,生生將三把格擋的大刀同時折斷,紀懷故聽著那聲輕促的鳴響,才重新恢復了活著的知覺。

  明白自己是有手、有腳的,正被幾名侍衛拖拽著往遠處撤離。

  又發現手腳與後背的皮膚都覆著一層涼意,被風一吹更是連血液都在發冷。

  他木然地抬手摸了下脖頸,驚覺身上已是冷汗淋漓。

  紀懷故驚恐地深吸一口氣,方才不過短短對視,彷彿歷經了一番死裡逃生。

  「公子!」侍衛以為他還未回神,在他耳邊吼叫了一聲,「醒醒!」

  紀懷故不過是從未體驗過這種瀕死的威脅,一時魔怔了似地手足無措。

  他迅速眨了眨眼睛,抬頭看向前方勢如破竹,要從妖兵圍剿中衝殺出來的削瘦身影,吼道:「陳傾風,你要是殺了我,你就永遠也出不去這三相鏡了!我死了這幻境不會自動解開!」

  傾風周身劍光如雨、風聲如濤,只顧打,不聽那邊的恐嚇。

  她那骨劍不同於尋常的刀劍,沒有劍刃,長得更像一根白色的短棍。只是揮舞之間,妖氣化刃,如同鐮刀道道收割,比任何寶劍都更為鋒銳,更無從阻擋。

  數百妖兵堵在長街上,她根本不必講究什麼的招式路數,便以最蠻橫的暴力,橫推出血路。

  紀懷故心下駭意更盛,怕她真的殺盡眼前的妖兵,定了定神,抓著羅盤,不惜代價地調來其餘兵力。

  身形被打散的小兵變回虛影,重新出現在原來的位置,很快又被他操縱,小跑著朝街頭奔來。

  然而那群妖兵不全是阻攔傾風去的。

  狐狸本還置身事外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從激烈的打鬥聲中聽見了一陣交錯紛亂的雜音,轉頭就發現一群黑影已從小弄裡包圍過來。還有幾個小兵站在他身後的房屋簷頂上,手中高舉著各式武器,沖著那名陳氏遺孤下餃子似地一個個跳下。

  狐狸心驚肉跳,大罵一聲,當下顧不得舊傷,弓步上前抓起那柄被傾風插入地面的長劍,回身便是一劈。

  幽明的狐火順著劍氣,似火花一樣落到妖兵身上。

  那妖兵到底是血氣所化,經不得妖火烘烤,只兩息就成了灰燼。

  不等狐狸緩一口氣,更多的妖兵源源不絕地趕來。那腳步聲震得屋舍也動,真有千軍萬馬合圍之勢。

  紀懷故顯然是知道他二人最易攻破,將大量的兵力都聚到了這邊,好逼迫傾風出手回援。

  狐狸望著密密麻麻的人影,忍不住又破罵一句:「紀懷故你這小畜生!」

  那兩腿有疾的姑娘趴在地上努力爬行試圖逃離,可速度太慢,眼看著就要被追上。

  狐狸抓住她的肩膀想將她提起來,偏偏手腳軟綿,出得了劍就背不了人。

  危機之際,只能調用已所剩不多的妖力,先將周圍那些比雜草還纏人的妖兵清除一茬,再鼓起一口氣大聲呼救:「陳傾風!」

  傾風第一次聽見他罵聲時就知道他招架不住,已經轉身回殺。

  不過她沒直接奔著狐狸過去,而是先朝著距離最近的袁明靠近。調用全身妖力,從半空斬出一劍,替袁明清開面前的道路。

  袁明掌風跟上,狐狸跳腳的時候,他已經打通了二人之間的路,箭步上前彎腰一撈,將女人半抱起來,緊跟著甩到背上,讓對方抱緊自己的脖子。

  他的拳法很是霸道,沒什麼精妙的技巧,一些招式打起來甚至看著有點別扭。譬如該抓不抓、該推不推,光會一手揪住,一手猛捶。

  可見不是從小習武,走的是野路子,如今還在修習糾正。

  傾風也是觀他出拳才發現,自己先前看不穿這人身上的妖力流動,是因為他身上竟然有兩種大妖遺澤。

  一火一水,在他身上互相剋制,又成倍反噬。

  袁明方才只驅用妖力出了一掌,右手手背的皮膚就出現了大片紅色的燙傷。他面皮緊繃咬緊牙關,沖傾風使了個眼色,讓她回去。

  他雖然堅持不了太久,但好歹能頑抗片刻,傾風如果跟他一起被困在妖兵之中,消磨力量,最終只有死路一條。

  傾風俐落轉身,再次朝著紀懷故殺去。

  紀懷故趁著時機又在街上補充了數列妖兵用以守衛,雖不似先前那樣狂傲,卻也不像之前那麼慌亂。

  他一面後退,一面大腦飛轉,終於抓到了之前遺漏的細節,大喊起來:「陳傾風,我勸你束手就擒!我的羅盤能操縱滿城妖兵至少一天多,難道你的妖力也能支撐一個日夜?我不信你這身逆天的武力沒有代價,我猜你頂多撐不過一炷香!」

  見傾風不搭理,且手上殺招盡顯,便知道自己所言多半為實。

  紀懷故繼續勸導:「我本來也不想殺人,不如這樣,你停下,除了狐狸之外,我放其他人離開!否則今日你們都得陪我一起死在這裡!」

  傾風抽空回了一句:「你以為我信?」

  語氣很是詫異。詫異他是太輕視別人,還是太高看自己。或者乾脆尚未從「真我相」中脫離,腦子還在發昏。

  許是不滿紀懷故言語脅迫,傾風殺出了血氣,懶得與對方多話,每一劍都是恐怖至極的千鈞之力,區區幻境裡的妖兵根本抵擋不住。

  紀懷故自以為牢靠的人牆如高山連連傾倒,很快就可以從密集的人群中看見傾風那抹暗沉又醒目的紅衣,他強調道:「除了我沒人能開這幻境!」

  見傾風無動於衷,又喊:「你不回頭,我就先殺了他們!」

  傾風的身影已殺出人群。

  看著她那張分明清秀素淨的臉,紀懷故喉結滾動,帶著陷入絕境後的瘋狂,說:「殺柳隨月!我先殺了她!她現在是一個人!」

  柳隨月最初還想去給狐狸幫忙,可是紀懷故似乎忘了之前說要放她一馬的承諾,調來的妖兵連她一起圍了,只是數量不那麼多。

  她的長棍需要空間施展,見妖兵不斷靠近,只能被迫不斷後撤。此時聽到紀懷故這一聲喊,哪怕大不敬,還是連罵他祖宗的心都有了。

  「紀懷故你這人要臉嗎!」

  柳隨月此刻就站在萬生三相鏡邊上,餘光瞥到這面力量詭譎的黑色鏡子,本就暴怒的心更是漲了三層,想順道將它一棒轟碎。

  念頭不過稍轉,她的手腳忽然不受控制地被牽動,那根即將砸到妖兵腦門上的長棍也轉了半圈,真的敲在了鏡子的背面。

  柳隨月:「???」她倒只是想想罷了。

  她茫然地環顧四周,發現柳望松不知何時站到了她對面,周圍竟一個騷擾的小兵都沒有,姿態閒適如漫步,與眾人格格不入。

  柳隨月油然生出一股強烈的熟悉感,回憶起他平日的諸多反常,那光看戲不打架的作風,恍然大悟道:「你不是我哥——!」

  傾風腳步驟然一頓,愕然回頭,以為紀懷故藏得那麼深,還有後招埋伏在他們幾人中間。

  足尖剛轉,又聽柳隨月驚喜地喊:「是別敘師兄!!」

  那鏡子被她敲在了關鍵處,震蕩傳出的音波將附近的妖兵定在了原地,給她爭取了稍許喘息之機。

  柳隨月放空心神,順著林別敘的牽引繞到鏡面背後,舉起長棍在空中劃出一個復雜的籙文。

  只見一直沉寂的萬生三相鏡驟然縮小,隨即變成一面普通羅盤大小的不規則古鏡。

  柳隨月嘖嘖稱奇,又眼睜睜看著自己掄起長棍,毫不留情地打在鏡子上,將它擊飛出去。

  柳隨月:「!!!」你們白澤家的人對前輩遺寶都這麼粗暴的嗎?

  三相鏡直直朝著林別敘的方向飛去。他左手抬起長笛,舉手投足俱有一股飄逸之氣,從容將其攔住,收進懷裡。

  轉眼之間,那管長笛變成了一根青翠碧玉似的竹杖,他的面容也褪去了柳望松眉宇裡略帶玩世不恭的稚氣,眸光恬淡,氣質溫和,成了一個完美良善的謙謙君子。

  難怪說白澤是集天地靈氣、應大道國運而生的瑞獸。能襲承白澤妖力的人,五官儀表俱顯弘雅,眉眼輪廓煥然獨秀。似乎生來就是由人間靈氣線描出來的,無一處瑕疵。

  看著可親可近,又實在有些孤絕。

  傾風看清他的臉,也是愣了一下。

  林別敘悠然地朝眾人一揖,笑容和煦地道:「諸位,許久不見。」

  低頭看了眼那面鏡子,聲音低緩清澈:「這萬生三相鏡的法門著實精妙,我勘破尚需一點時間,煩請諸位稍且堅持。」

  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紀懷故。哪怕有幾人的角度被妖兵擋了看不清楚,也可以想見他此刻的迷惘跟驚詫。

  紀懷故轉身倉惶逃竄。

  傾風提劍跟在他身後,故意學著他先前的腔調,笑道:「螻蟻縱然垂死掙扎,於我也不過消遣。不過既然你是少年天才,襲承大妖無支祁的遺澤,我倒是有閒情可以一觀。如何,紀懷故?」

  念最後三字時傾風咬字甚狠。

  後方的妖兵追她不上,新的小兵急急趕來。紀懷故衝了進去,妄圖將自己藏進人群。四名侍衛緊隨其側。

  可惜這幾個散亂的妖兵撐不起什麼陣仗,傾風壓低重心,目光緊隨紀懷故,青色劍芒攜風殺去。

  人還未至,侍衛已驚恐萬狀,求饒道:「姑娘請手下留情!」

  紀懷故還有一絲信心堅持,搖頭道:「你不敢殺我……我父親是紀欽明,是未來的皇帝!我是下一任劍主,我會是刑妖司的司主!」

  妖兵們觸及那凌冽的劍氣,即刻化為氣血回歸幻境,只剩下四名侍衛還擋在紀懷故身側。

  四人賭陳氏族人心懷悲憫不會濫殺,於是張開雙臂,用肉身死死護住紀懷故。

  然而傾風今日打定了主意要留下紀懷故的命,竟不減速,直接一腳踢去,將數人一同踹飛出去。

  四位侍衛摔倒在地,忍著傷痛起身再想攔,已是來不及。

  傾風單手抓起紀懷故的衣領,將他再次甩到遠處。

  一侍衛「噗通」跪了下去,在後面懇求道:「姑娘請手下留情!你若殺了他,我們四人也得陪葬!您想要什麼賠償,王爺都可以與您商量!留我們公子一命!」

  傾風不為所動,朝著紀懷故過去,對著正要起身的人影又是一腳。

  紀懷故感覺肋骨都在這一腳中斷裂,胸腔內空氣瞬間被擠壓出來,張嘴便有洶湧的鮮血嘔出,偏偏暈不過去,清醒地感受著隨之而來的痛苦。

  紀懷故側趴著嘔血,視線已經昏花,疼得近乎背氣。他看見一道模糊的身影緩步朝自己靠近,渾然不能思考,只剩求生的本能,伸出手臂嘶啞道:「救我……放我一次……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侍衛急道:「你當真敢殺他嗎?!林別敘,你也眼看著陳傾風就這樣殺我公子?!你們這是在斷送人族希望!」

  見傾風心意已決,侍衛又不住磕頭,哭求道:「公子——!求求姑娘!我公子其實品性不壞,只是一念之差做了錯事!他也是為了人族,為了社稷!」

  「人族?社稷?」傾風站定在紀懷故身側,右手高抬,劍尖對準紀懷故的胸口,聽到這荒唐話,回頭看向說話那人,問道,「我陳氏襲承的遺澤,到死方用一次。自修習之日起,便知自己來日要為護國而死……縱是如此,他還要殘害我陳氏遺孤不得善終,你說他是為社稷?」

  傾風譏諷一笑,驀地表情陰沉,一把將骨劍刺下。

  劍身沒入紀懷故身軀時,重新化為妖氣,絲絲縷縷地灌入他的血脈,與他原先無支祁的妖氣一同搏殺。

  原已近昏厥的青年在劇痛中發出淒厲大吼,捂著胸口不住打滾。

  這招他用在別人身上時,說得輕巧無謂、堂皇大義。而今妖力灌輸、反噬血脈的痛要他自己承受,他看是忍受不住。

  他的皮膚被強大的妖氣割裂,血與汗水混在一起,很快打濕全身。卻始終吊著口氣,求死無門。

  不消片刻,紀懷故便以頭搶地,將額頭砸得血跡斑斑,恨不能早點斷氣。

  侍衛叫了聲「公子」,被他這慘狀嚇得出不了聲。

  紀懷故神志不清,口中囈語一會兒是「救救我」、一會兒是「我錯了」,隨後又哭著向趕來的侍衛祈求:「殺了我!」

  傾風後退幾步,看著他哀嚎痛苦,微一闔目,轉身離開。

  「回去告訴你們主子,陳冀未死,陳氏未亡。」

  「入界者,我可殺!」

  「為禍者,我可殺!」

  「犯禁者,我可殺!」

  「誰若是不滿,真以為我陳氏絕代了,盡可再來。我定叫他身首異處,有來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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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五章 劍出山河(十五)

  紀懷故陷入癲狂,諸多妖兵無人操縱,跟著失了方向,在街上焦躁打轉。

  林別敘在鏡子背面畫了幾道符,沒多久,這群士兵就在諸人戒備的眼神中復歸虛影。

  四名侍衛當下已管不了這幻境的變化,給紀懷故餵了好幾種藥,都沒什麼用。

  一侍衛轉道來求林別敘,跪在他面前恭敬道:「林先生,請你救救我們家公子!」

  林別敘單手扶他,遺憾說:「我不擅此道,你們應該清楚。」

  侍衛順勢抓著他的手臂懇求:「那請您馬上解開三相鏡,我們找人來救公子!」

  傾風正半蹲在那個姑娘面前檢查她的雙腿,聞言又輕飄飄看了他們一眼。

  「我說了,這萬生三相鏡玄妙非常,我需要一些時間破解。若是你們不相信,可以自己試試。」林別敘聲音沉緩,古井無波的情緒在這明烈對比下顯出一分無情,「何況,來不及了。」

  舉父的妖力何其強悍?別說紀懷故身上無支祁的妖力還沒消除,那位姑娘遺澤被廢,再以小股妖力反復修習,都落得兩腿殘疾。紀懷故經脈已然盡毀,就算吃下仙丹也小命難保。

  這世上不是誰人都與傾風一樣,能有六萬蜉蝣的機遇。

  侍衛凝視著他的臉,直到他又搖了搖頭,才心如死灰地鬆開手。

  傾風與那姑娘說了幾句話,閒著無事,去自己的舊宅轉了一圈,看看先前沒來得及觀察的擺設。順道在城中閒散地逛了逛。

  等她回來時,紀懷故已經徹底斷氣了。

  四名侍衛無聲跪坐在他身側,已為他將衣冠穿戴齊整,臉上沾染的血漬也小心擦拭乾淨。悵惘悲戚地低著頭,嘴裡默誦經文為他送行,只等三相鏡解開後便帶著屍體離開。

  青年安靜躺在地上,蒼白面容上沒了嬌養出的那些刻薄與猙獰,倒變得有幾分乖巧。唯有拳頭死死攥著,舒展不開,好似臨死仍不甘心。

  聽見傾風過來,有兩人轉頭看她,怒瞪的眼神似帶著刀,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

  傾風目不斜視,不緊不慢地從他們身邊路過,見林別敘獨自坐在一節石階上,還在裝模作樣地擺弄手上的東西,便走了過去,跟著在青石板上坐下。

  「你這法寶研究明白了沒有?」傾風手肘搭在膝上,托著下巴看他,意味深長道,「人已經沒氣了。」

  林別敘掀開眼皮,坦蕩而無辜地與她對視,略帶不解道:「你這話說的,好像我是故意的。」

  傾風笑了聲:「你若是在開始有心提點他一句,他不至於落到這番境地。」

  林別敘又低下頭,手指摩挲著鏡子背面的紋飾,淡淡回道:「他若是能聽有心人提點一句,也確實不至於落於今日。」

  這話傾風是同意的。她轉了個方向,望著天邊將要沒盡的斜陽,近處幾棵衰敗的老樹在永不停歇的朔風中搖擺,神思飄遠,片晌後忍不住回頭說:「你先前說給我看過面相,我現在感興趣了。你在我臉上究竟看見了什麼?」

  林別敘思忖片刻,搖了搖頭。

  傾風:「什麼意思?」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告訴你了。」聽起來只是林別敘胡亂找的藉口,「以免你覺得我輕浮。」

  如果是柳望松算的命,傾風確實沒什麼興趣,大抵是因為那人的臉就長得很有江湖騙子的潛質。

  但是林別敘如今的說辭,傾風很難不覺得他是在蓄意報復。

  「那你是多慮了,我現在就覺得你輕浮。」傾風黑著臉道,「我生平最討厭別人只說半句話。」

  林別敘狀似無奈地一聲笑,卻無所謂她罵,只散漫地嘆了一句:「冤啊。」

  柳隨月跟袁明坐在一起,後者一直觀察著紀懷故那邊的動靜。

  未幾,袁明默不作聲地跪地,遠遠朝著紀懷故的方向叩拜一次,算是虧欠紀氏多年以來對他的救濟。

  柳隨月見狀,走過去看了一眼,見到紀懷故仍算鮮活的面孔,著實有些難以置信,恍恍惚惚地自語了句:「真的死了……」

  宣陽王的獨子,大妖無支祁的遺澤,無論是出身還是天資,紀懷故似乎都是天道偏愛的驕子。

  他說自己是下一任劍主,其實不全是痴語,京城裡這樣想的人諸多。

  哪怕是在刑妖司,同輩的修士裡,也只有林別敘還能壓他一頭。可白澤是不能爭劍主的。

  因此眾人都以為,紀懷故只要不將天捅出一個窟窿來,這世上無人能殺他。

  可他就這樣輕率潦草地死了,死在暮色冥冥的橫蘇。

  從危險的燥熱中冷靜下來,柳隨月更覺得,今日的這一切,都虛幻得好不真實。

  紀懷故瘋,縱他的人瘋,殺他的人也瘋。

  不同是前兩者瘋得糊塗,後者瘋得清醒。

  京城已鮮有人,能活得這般清醒。

  待殘陽落盡,天邊只剩一抹橘紅的餘暉時,林別敘手中那面翻來覆去搗鼓的鏡子終於被他收了起來。

  該是可以出去了。他開口喚道:「袁師弟,你幫忙將刑妖司的幾名逃犯先抓起來。」

  一群小妖躺在一塊兒昏昏欲睡。

  狐狸枕在蛇妖身上,半夢半醒間口水淌了半張臉,聽見聲音一下跳了起來,中氣十足地喝道:「什麼?你們還要抓我們回去?!我們今日不是同生共死了嗎?」

  袁明不知從哪裡摸出來一捆繩子,那邊的小妖見狀紛紛叫罵起來,又實在是懶得起身反抗,爛泥似地往地上一癱,要求一妖打一個結,不與其它臭烘烘的兄弟綁在一起。

  狐狸尤為不平:「陳傾風,你就任由他抓我?我此番也算是為了你陳氏的遺孤在冒險!」

  林別敘說:「所以他們只需帶去南城的刑妖司管教訓誡,我會帶你去京城,親自見一見先生。」

  狐狸怔了片刻,表情肉眼可見地趨向驚恐,緊跟著跳腳吼道:「什麼!什麼!憑什麼!!」

  其餘小妖長長鬆了口氣,雖同情這狐狸,但半點沒有要與他共患難的意思,甚至還落井下石道:「你是賊首,應該的。」

  「這位官爺,他不僅是賊首,而且還掠劫了南城的刑妖司,這得是大罪吧?」

  「是啊,我本來在刑妖司裡好好聽課呢,他不由分說就把我搶走。要不是他小,我都以為他特意來刑妖司採花,好狂妄的小賊!」

  「他東西偷得那般熟練,連人家寶庫都進得去,指不定幹過多少次類似的事,千萬不要放過他。」

  狐狸臉黑如墨,也不與傾風撕扯了,轉頭同那幫戰友鬥到一起:「你們這群不要臉的家伙!」

  一群小妖的喧鬧吵嚷中,林別敘揮手破了萬生三相鏡的幻境。

  天際處掛著灰沉沉的一線,外面已是即將日出了。空氣中的濕涼冷意瞬間襲來,叫人不覺打了個寒顫。

  一名侍衛抱起紀懷故的屍體,對傾風道:「陳傾風,我希望你會一直留在界南。」

  四人正要走,傾風緩緩叫住他們:「等等。」

  侍衛心緒難平,能冷靜同她說話已是極大克制,語氣生硬地問:「你還想要做什麼?」

  傾風一指,笑得恣意:「把他身上的寶貝留下。」

  後排的侍衛勃然變色,抬刀呵斥:「你什麼意思!」

  他看著就要衝將上來,被先前那人抬手攔住。

  「摸屍沒聽過嗎?是我殺的他,他身上的法寶自然該是我的。我以為你們對這種事已是輕車熟路了才對。」傾風起身,手裡順道撿了塊石頭,在掌心拋了一下,笑著說,「你們要是不想給的話,我可以自己動手。」

  背著屍體的侍衛面色幾番變化,向另外幾人投去求助的目光,見林別敘等人都沒有要相幫的意思,知曉己方式微,長嘆一聲:「何必如此趕盡殺絕?」

  「人都殺了,我敢作敢當,哪有不拿東西的道理?」傾風說,「我不拿他東西,你們也不承我的情啊,那我豈不是虧了?」

  四人沉默良久,終是忍了下來。

  一人將紀懷故隨身攜帶的那面羅盤取下,本想直接丟到地上,見傾風嘴角噙著抹笑站在那裡,眼神裡沒有半分笑意,籠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整個人莫名浸透著一股邪氣,暗暗生畏,又把手抬了起來。

  這羅盤不知獻祭了多少活血,留在界南恐生變故,傾風拿著也覺晦氣,轉手丟給林別敘,讓他們帶回刑妖司。

  四名侍衛沒再去搜紀懷故身上的東西,而是將自己身上的藥瓶跟法寶全都拿了出來,堆在地上,面上恨得咬牙切齒,又得好言好語地問:「這般,可以了嗎?」

  傾風也沒細看,敷衍點頭,用和善的態度說著可憎的話:「去吧,注意安全,別摔了。」

  四人一刻不想多留,狂奔而去,轉身沒了蹤跡。

  傾風拿起那些丹藥,逐個聞了聞,選出幾瓶攬在懷裡。

  這些東西她以前常吃,都是陳冀找來的,知道是好東西,專門用來治療因妖力受損的經脈。

  先前紀懷故吃了一些,還剩下一半左右。

  她又走到林別敘面前,朝他伸出手。

  柳隨月還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林別敘垂眸一看,從袖口摸出一百兩,放了上去。

  傾風說:「鏡子也給我。」

  柳隨月剛要說,這是刑妖司的至寶,她反正不懂背面的密文,拿著也是沒用。林別敘竟不心疼地給她了。

  傾風收好鏡子,又走到柳隨月面前,如出一轍地伸出手,目光淡靜地看著她。

  柳隨月:「……??」怎麼還能這樣啊?!

  這不是打劫吧?

  她內心苦痛掙扎,一面自我安慰傾風好歹是救了她的性命,這錢花得夠值,一面依依不捨地從腰間摸出一張折疊平整的銀票,重重放到傾風手心,說:「就五十兩!還是紀懷故給的!」

  說到這個人的名字,她心情轉瞬又變得有些復雜。畢竟認識了許多年,哪怕沒有交情,也算混了個眼熟。他怎能犯下這樣的大錯?

  傾風視線偏到袁明臉上,還沒伸手,後者先道:「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傾風知他窮得真實,本也沒想要,「哦」了一聲,轉身走了。

  柳隨月剛想說話,被林別敘用竹杖敲了下手背,知趣地咽了下去。

  傾風緩步過去,蹲下身,將銀票跟藥瓶放到女人面前,又抓起她的手,提起一塊乾淨的衣角,給她擦拭手上的泥漬跟草屑,仔細囑咐道:「你的傷想完全恢復已不可能,不過好生照養幾年,還能重新站立。你跟著他們一起去南城的刑妖司,登記完後他們會幫忙安置你。京城還是不要回去了。如果有別的想去看看的地方,也隨意。遇到什麼困難,盡可報我師父的名字,我在一日,不會不管你。」

  女人哭著點頭,想扯出個笑來感謝,試了試實在抑制不住,反哭得更劇烈,聲音含糊不清地道:「對不住……害你惹上這種麻煩。」

  傾風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髮,安慰道:「說的什麼昏話?你也小瞧我?」

  柳隨月還是第一次見到將借花獻佛如此流氓的舉動做得這般不失風度的人,敬佩她果然不同尋常,眼眶發熱,已跟著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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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5: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六章 劍出山河(十六)

  聽著傾風又細碎地同那姑娘說了些事,柳隨月感念她二人雖沒什麼血緣親情,但因陳氏同族也算羈絆頗深,一時還在唏噓所謂人生浮沉際遇多變,用手背擦著眼淚,忽地哭腔一滯,想起個人來,問:「別敘師兄,我哥人呢?」

  莫說林別敘,連傾風都跟著抬起了頭。

  數人眼神微妙地看著她,袁明欲言又止地憋出一句話:「你現在才想起來?」

  柳望松要是真出了什麼事,他這妹妹唯一能趕上熱乎的,大約就是吃席。

  柳隨月眼珠轉了轉,有那麼一點微末的慚愧。轉念想到如今在界南遭罪的人是自己,柳望松那猢猻不定在哪裡逍遙快活,根本不需要她同情。便一揮手道:「算了。管他呢。」

  反正肯定沒死。

  林別敘見傾風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自己,免得她多猜,主動解釋了句:「他出行前忽感身體不適,但已經收了紀公子的銀子又不捨得退還,想到讓我幫忙找個人替上。我卜了一卦,卦象有些奇怪,變數頗多,難定吉凶,於是好奇來湊個熱鬧。」

  「他果然摳門!好陰險,居然都不先告訴我!」柳隨月忿忿不平,手中握著的長棍往地上一頓,想打人的欲望強烈得有點難受。

  瞥一眼林別敘,回憶起路上種種,覺得不大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想要道歉:「所以我這一路上罵的人,都是別敘師兄嗎?」

  「沒關係,我不介意。」林別敘大度地說,「反正你一次也沒吵贏過。」

  柳隨月:「……」就感覺怪憋悶的。

  傾風默不作聲地去收拾了剩下的東西,柳隨月見她動作,有點捨不得道:「陳傾風,你要走了嗎?」

  傾風點了下頭,想想還是同她澄清了遍:「其實我不姓陳。」

  柳隨月茫然:「啊?」

  傾風說:「我師父說,在界南,姓陳的人大多數都死了,這個姓氏不大吉利。所以我不姓陳。向來只有狐狸一個人這樣叫我。」

  「什麼?!」

  狐狸大驚,猛地往前走了一步,跟他捆在一起的小妖被他帶得一個踉蹌,他不管不顧地繼續上前,試圖靠近傾風質問,「那我叫了你好幾年,你也沒反駁啊!」

  傾風惡趣味地笑道:「誰會在乎一隻狐狸說的話呢?」

  狐狸暴怒:「你又瞧不起我!」

  傾風轉身,簡單朝幾人點了下頭,迎著風來的方向走去。

  狐狸見她是真的要離開,急道:「你真讓他們把我帶走啦?一點都不顧念我們之間的交情嗎?」

  傾風抬手揮了揮。

  見她的背影堅定到近乎冷酷,狐狸想追上去,無奈被一群小妖從後面拽住,只能定在原地,可憐地喊:「我告訴你我可是九尾狐的血脈!我可有錢了!要麼你們把我放回妖境,要麼把我爹從妖境放出來,給我一個贖身的機會啊!我不要去京城!我不要見白澤啊!」

  傾風輕裝簡行,手上連把劍也沒有,來去隨性,做事有一種柳隨月羨慕不來的瀟灑,甚至走前連句告別的話都不多說。

  柳隨月下意識喊了她一聲,問:「明年刑妖司的持劍大比,你會來京城嗎?」

  傾風回頭說:「不了。」

  「為什麼啊?大家都會來啊。」柳隨月惋惜道,「那可是社稷山河劍啊!你那麼厲害,說不定能拔出來呢?你不來,陳氏就沒人了。」

  傾風笑了笑沒理會。

  荒野郊區的路不大平坦,她走路的肩膀也不如初見時那麼四平八穩,略有些晃動。眼看著就要走遠了,林別敘輕飄飄說了句:「我們會再見的。」落到傾風耳朵裡有種莫名篤定的意味。

  傾風聞言又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態度謙和,目光淡靜,面上神情無一不完美地寫著良善溫和,好似如遠山湖海般令人依信,與先前那個疏朗暢懷,不算穩重的意氣少年大為不同,心下只道他這人擅長偽裝得厲害,有點分不清哪個才是他,頓了頓,說:「還是不了吧。」

  此間事了,估計再沒什麼見面的機會了。她這輩子從沒遠離過界南,與這幫京城的貴子只是浮萍過客。

  她身前一輪皓日正在冉冉爬升,遠去的背影似乎從灰沉的暗夜走進了朦朧的光暈裡。

  柳隨月舔了舔嘴唇,羨慕地說:「她好厲害啊。」

  她左手比了個舉劍的姿勢,颯颯在空中亂揮,嘆說:「我要是有她的劍術就好了。為什麼他們陳氏隨便撿個徒弟都那麼厲害,我師父教我教得那麼辛苦,卻總氣得想把我掐死?」

  她哀怨的模樣將身後一幫小妖都給逗笑了,只有還沉浸在惆悵中的狐狸皺了皺眉,語氣幽幽地說:「你的那種羨慕,對她來說可未必是一件好事。」

  柳隨月狐疑:「你什麼意思?」

  「那可是舉父的面骨,背面還有你們人族大能刻印的籙文,你猜上面凝聚了多少妖力?」狐狸心情不大好,語氣也變得不大客氣,「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情,你們人族可以在瞬息之間就掌握大妖苦練數十年,乃至近百年的修為?那不得翻了天了?」

  柳隨月怔怔道:「啊……」

  林別敘聲線微涼,補充說:「她是可以短暫地掌控妖力,可她畢竟是人,也並非是習得轉化妖力的法門來施放法術。妖氣自她血脈中流過一次,就讓她的五臟六腑再被摧殘一次,且她的經脈可謂四通八達,妖氣稍濃鬱些的地方都可能會引起反噬。何況,本是意外求得的一命,誰也不知那六萬蜉蝣的妖力能維持多久。她越厲害,只能說明她會死得越快。」

  柳隨月心突地一沉,有些不能接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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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5: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七章 劍出山河(十七)

  日頭出得很快,今日天色該會不錯,露氣與寒意在金光之下迅速消散。

  傾風一路快行,臨近溪岸邊時,再忍耐不住,隨著咳嗽嘔出幾口血。再想繼續趕路,眼前已是陣陣發黑。

  遠山的峰頂還團在早霧的朦朧之中,她視線天旋地轉地一頓打晃,腳步虛浮,再難支撐。隨意按住路邊的一塊石頭,順著滑坐在地。

  昏厥過去之前,她腦海裡想的還是,出門一次,既送了一把木劍,又沒了舉父的面骨,虧大了。醒來還是要去南城刑妖司一趟,把寄存在他們那兒的劍都拿回來,免得陳冀說她敗家。

  等她重新睜開眼時,入目那片星光稀疏的夜空讓她產生了一瞬的恍惚,隨即便被前方溫熱的火光拉回了神。

  竟然又是晚上了。

  她身上蓋了一件老舊的長袍,隨著她起身的動作滑落下去。正對面的陳冀佝僂著背,正用一根木柴在火堆裡翻攪。

  火光噼裡啪啦地響,紅色的火星不停往外飛濺。

  傾風呆坐片刻,撿起衣服檢查,果然在衣擺處看見好幾個被燙壞的黑點,萬般無語道:「不要玩火。你多大了?」

  陳冀這才住了手,抬高木柴,敲敲火堆上架著的一口小鍋示意。

  裡面是燉得正軟爛的清粥。

  傾風手腳還是無力,雙手捧碗都止不住搖晃,所以只敢打一半。

  她喝了一口,表情渾渾噩噩地坐著,腦子裡好似被凌厲的劍風席卷過,將大多數的思維攪亂成一片混沌,甚至聽不清近處那溪泉汩汩的聲音。

  「弄得這麼狼狽。」陳冀略微抬起頭來,渾濁的雙目被鬆垮的眼皮沉沉壓著,似睜開又似半闔,開口就是奚落,「你是到閻王家偷雞摸狗去了?」

  這人是真的不會說人話。

  傾風提了口氣,睡那麼些會兒,身體那種沉累的感覺退去了些,說:「我今日碰見了幾個對你極為推崇的年輕人,真該讓他們見識一下你現在邋遢的模樣。」

  頭髮梳得雜亂也就算了,一件灰撲撲的舊外衣還穿得隨意,被他自己補得袖子一邊長一邊短,看起來蓬頭垢面。

  陳冀睨她,哂笑:「那是,我家養了隻吞金的小鬼。」

  傾風心虛地摸摸眉毛,決定不與他就著這個話題深聊。

  長夜的深邃與靜謐,似乎隔絕了俗世的凌亂跟紛擾,天地之間那看不清的風與雲,都因此變得清微婉約。

  傾風平和地與他說了萬生三相鏡裡的事情。火光映躍,陳冀聽完,問了一句:「怎麼?知道你父母叫什麼了?」

  傾風搖頭:「沒有。」

  她在屋裡找了一圈,沒找到什麼寫有名字的物品,最後也只知道自己以前的小名叫阿芙。

  傾風笑說:「其實不多執著,只是好奇。」

  她醒來後便陪著陳冀在界南游走,半條命踩在鬼門關裡,每日長久受妖力反噬折磨,疼得徹心徹骨,哪裡分得出精力去關心自己是誰?

  僥幸苟活之後,也忙著跟隨陳冀習武。不知自己天年幾何,只數眼前的日子,靜等殘生了卻,沒那心情去探究諸多。

  陳冀點頭:「人之常情。」其餘的並不多說,只催傾風再喝點粥。

  傾風又接著往下講紀懷故的事。

  陳冀靜默著聽著,神色不似憤怒亦不全是悲涼,更多是一點種不清道不明的閃爍。

  她說完後停頓下來,等著陳冀評判,他卻又拿著木棍去捅那火堆。眸光在明滅的橙紅中變得晦澀,似沉浸在某段感傷而蒼涼的回憶之中。

  傾風今夜的好奇心真是難得膨脹了,索性刨根究底問個明白:「紀懷故的父親假意奉承,搶奪你的軍功,是真的嗎?」

  「要麼是狐狸道聽途說,要麼是狐狸故意誆你。」陳冀竟幫他說了句話,「我認識的紀欽明,不是這樣的小人。」

  權力的風波屬實難料,深陷其中,不知會被雕琢成什麼模樣,陳冀想想加了一句:「如今不知道了。」

  傾風往火裡添了把乾柴,問:「他叫你大哥?」

  陳冀:「他確實叫我作大哥,不過不是為了什麼巴結獻媚。」

  陳冀第一次願意正經地同她說起這段過去,二人閒聊家常一樣地往下說。

  「我初入刑妖司時剛十五歲,不是什麼陳氏主家教養的弟子,只是一個鄉野出身的泥小子。紀欽明縱然是個不受重視的皇子,身份也比我尊貴,何況他比我大八歲,認真算他該是前輩,我需得叫他一聲師兄。」

  陳冀抬高視線,望著渺遠的某處,回憶著道:「當時先生將我們四人排到一起,我四人……當然主要是另外三人性情桀驁,不服管教,見面就掐個你死我活,非要爭個高下。於是就互相比劃了一下,定個先後,省去那些徒勞爭吵。」

  他說到一半,還得停下來自吹自擂一句:「你師父我,一劍驚鴻!」

  傾風連連點頭:「是是是。」

  陳冀眉飛色舞,過了那麼多年還為此事深感驕傲,爽朗笑了兩聲:「自然成了大哥!」

  傾風捧場地鼓掌。

  「紀欽明最次,他是四弟。不過他這人很有意思,敢拋得下臉面叫我大哥,還為我們幾人端茶倒水侍奉了一個月。他技不如人,所以不覺得丟人,只暗恨自己資質平庸。我們四人志氣相投,滿口大話。猖狂得很。」

  陳冀說到這裡,都還是神采奕奕的,有種年輕的蓬勃朝氣。

  這段輝煌而溫馨的過去,在他跌宕的人生裡大抵彌足珍貴,可惜不多,往後便只餘殘山剩水。

  他說完此處情緒也中斷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表述後面的故事。

  雖然一切都是他的親身經歷,可被他掩埋在厚重的風沙裡,少見天日,所以再次勾起時有種昏黃、陌生的生澀感。

  只是不知為何這陳年的酸楚還會這般濃烈,他一掀蓋子,喉嚨就被熏得嘶啞。

  「十五年前那場大劫,老二去了妖境,老三是陳氏家主的長子,隨那六萬將士一起下落不明。我也要來橫蘇,紀欽明是不同意的,他覺得我該留在京城,等來日成為劍主,再殺入妖境。他極力勸阻我,可惜我意堅決,孤身南下。」

  「無人願意隨我來,他以為我能死心,沒想到我這人倔強。後來快天亮的時候,他還是心軟,冒險帶著小股親衛過來支援。他堅信我會是下一任劍主,想追隨我收拾山河。不料我變得這般蕭索,他痛心疾首,恨我自殘,導致人族也行至末路。」

  那天,陳冀也是這樣滿頭白髮地坐在火堆前。不過當時他一言不發,自己對未來也有許多迷惘不知。

  紀欽明看著他,久久等不到他出聲,家國遭屠、兄友遇難的悲憤都在頃刻間爆發了出來。他的情緒很不平靜,衝過來對著陳冀拳打腳踢。

  陳冀安然坐著,紀欽明打了他兩下,自己卻頹然沒了氣力。

  當天晚上的對話,陳冀記得一清二楚。

  陳冀仰起頭,平靜問他:「你覺得人族為何百年未出劍主?」

  紀欽明看著他的皺紋與白髮,每一眼都覺得刺痛,大聲吼道:「因為人族勢弱,因為我們不夠強!只要實力夠強,必能撼動山河!」

  陳冀說:「我覺得不是。自龍脈斷裂起,自人族自棄起,自人、妖兩境封閉起,我們人族就失了進取的銳意。提起妖族就慄慄危懼,如臨深淵,只能膽戰心驚地守著那片斷山,等著有人再斬一刀,再苟活數年!界南若失,我縱然修煉出通天的劍法,也不可能拔得出社稷山河劍!」

  就同妖王說的,人族的脊骨斷了,哪裡還會有國運之劍?

  陳冀自那七劍之中有所了悟,前路雖險阻,可他終於找到了正確的路。

  人族數百年來一直迴避的,最難、最長、最遠的路。

  他問:「而今人族需要的,不是獨獨一個劍主。就如同先生,就算他能測算天機,又如何?這世間事事皆能如他所料嗎?憑他一人能力挽狂瀾嗎?」

  紀欽明只感絕望,看著陳冀事到如今還不知悔改,更覺悲憤。

  他們兄弟四人,三個都是百年難遇的奇才。

  如今一個死生不知,一個叛離人境,一個自甘墮落。偏偏他們都不覺錯。

  「你又怎麼知道不能?人族又能再用幾年重新等一個陳冀!世人沒有那鋒銳之心,你陳冀也沒有了嗎?!當年那個豪情萬丈的人是誰!說要帶我蕩平妖境的人是誰!」他哭得涕泗橫流,毫無形象,又來抓陳冀的衣領,質問他,「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告訴我陳冀去哪裡了,我兄弟去哪裡了!」

  陳冀淡然地說:「說明這是我陳冀的命。我只能做這明火,我只能做清道的人。我為他守這界南,我要告訴所有人,天下蒼生!人族的脊梁,只要有我陳冀在,就不會,也再不能,往後倒退半步!」

  紀欽明只覺這群天才都天真到荒謬,第一次那麼痛恨天道不公。仰頭大笑出來。

  「好,你們都英勇!你們都要走你們的道!」紀欽明指著他咬牙切齒道,「陳冀,你就爛死在橫蘇吧!你就把自己跟他們的屍骨葬到一起!我要一個人回京城,我來守這蒼生!」

  火舌燎到了空氣中的灰塵,微末的火點在風中飄散。

  木柴燒焦的氣味帶著一絲絲的苦,浸透了十五年的時光。

  傾風聽著他的聲音,彷彿看見故友分崩離析,志朋分道揚鑣的結局。心下感慨叢生,又不知該作何評價。

  「他撿走橫蘇的妖族屍骨,大家都知道。他棄武從政,當年他說他是為了山河社稷,我信。」陳冀搖頭說,「可惜我二人,不同道。不知他這十五年來,變成了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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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生於世俗,長於紅塵 第十八章 劍出山河(十八)

  何止是道不同。

  如今傾風殺了他兒子,該得是世仇了。

  他一直身在界南,清心寡欲,即便二人分別時話說得狠絕,也只當是分流雲散,人各不同。

  經年未見,再聞音訊,便是生死依托的摯友與自己結了殺子之仇。陳冀心中所想所感,必然不同他這一聲淺談來得那麼簡單。

  傾風將碗放到邊上,撿起地上散落的乾柴,一根根往火光裡堆。很快手邊就空了,火光大盛,燒得鍋中白粥鼎沸。

  陳冀將鍋取了下來,看出她神色中有些微黯然,新奇道:「你後悔了?」

  「若是會讓師父傷懷,確實是有些遺憾的。」傾風拍了拍手上的沙塵,不知哪時候沾上的碳漬,兩隻手都糊黑了。她往衣服上一擦,笑容混不吝地道:「不過我不後悔。紀懷故該殺。世人不敢殺,我這樣的亡命之徒有什麼好怕的?」

  陳冀見不慣小姑娘這麼邋遢,把自己的外袍扯了回來。

  傾風又問:「師父你說,紀欽明不會派人來界南找我報仇吧?」

  「我怎麼知道?」陳冀不甚在意地回,「不過派人來殺,總不能是空手來的。」

  傾風期待道:「也是。界南久無來客了。」

  二人又烤了會兒火,等火光寂滅,暖意退去,陳冀一丟手上的木柴,撐著膝蓋起身,說:「該回了。」

  傾風去溪邊打了盆水,澆透餘燼,跟在陳冀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家。

  許是這次傷得太重,晚秋一場大雨,寒意浸人,傾風就開始病了。

  屋外草木搖落,傾風躺在床上,聽著外頭聲繁而勢沉的雨水,砸落在水缸、蓬簷、枯枝、石桌之上,敲出高低不一的奏響。偶爾揚起頭,透過窗格,不知是夢是幻,好像看見一個在風雨中徘徊行走的人。

  不過更多時候是孤寂冷清的秋意,群鳥俱寂,寥落無人,只有陳冀守在她屋前,手裡拿著把刻刀,摩擦出一道道低沉而粗啞的刨削聲。

  界南素來是這般蕭瑟,傾風閉著眼睛,夢裡都在想,如果自己走了,陳冀就該是一個人了。

  他要怎麼辦?練劍的時候,連個聽聲的都沒有了。

  大概是她求生的念頭太強烈,於是隆冬過後,天氣轉暖,她又好了起來。

  陳冀在她屋裡生了炭火,將幾盆快被凍死的植株也搬了進來。

  開春之際,傾風又把它們搬出去,發現那些小東西有幾盆已經死了,根都爛了,也有幾盆又抽出了幾片新葉。

  晴日的早晨,南城刑妖司的人前來拜會,給他們送了些禮物和湯藥,還給傾風帶了兩封信。

  一封是林別敘等人留給她的,給她說了陳氏那姑娘後續的安置情況。

  另外一封是狐狸留的。信紙中間印著一個掌印,上面極豪放地書寫了兩個大字:救我!

  傾風看完就把它燒了。

  「誰的信?」陳冀拎著把帶泥的鋤頭從院前走過,問,「你的朋友?」

  傾風說:「那隻聒噪的狐狸。」

  陳冀立即沒了興趣。

  傾風坐在炭盆邊的小矮凳上,想給那刑妖司的青年燒壺熱水,過了會兒,又說:「要不還是把他帶回來吧,他在這兒也挺熱鬧的。先生沒必要非把他留在京城吧?」

  陳冀忙碌地走來走去,把鋤頭放好後,又將自己的行李拿出來。

  他沒幾件好衣服,都是穿戴了多年的舊衣,有些磨破就磨破了,他漏風地穿著。有些好歹打了補丁,不過手藝粗糙,看著更為寒磣。每次出門,他才會把傾風給他買的好衣服拿出來。

  屋裡掛著最多的是他閒暇時刻製的木劍。從他將原先的佩劍賣了之後,就一直是用的這些木劍。

  少年時的張揚似乎都在他的鈍刀下被磨去,日復一日的靜心冥思,如今變得與那些劍一樣,普通內斂、深曲委婉。

  傾風看著他動作,聽到他說「要出一趟門」時,也就沒覺得稀奇,淡淡應了聲:「哦。」

  又問:「這次去哪兒?」

  陳冀彎下腰,將新帶來的那些補藥也往竹箱裡裝,說:「京城刑妖司,你也隨我一起去。」

  傾風愣了下,說:「我不去。」

  陳冀沒抬眼看她,不聽她的意見,只說:「你去後山拜祭一下,同你父母說一聲。」

  炭上的水沸了,「咕咚咕咚」地作響。

  刑妖司的青年戰戰兢兢立在門口,在長久的靜默中屏息凝神,生怕自己發出什麼聲響引他二人爭吵。悔不該等這口熱水,早早溜了才對。

  良久後,傾風還是起身去了,對著後山那些無名的墳冢恭敬叩拜。

  等她回來時,刑妖司送信的人已經離開,留下兩匹馬。陳冀也收拾好了要用的東西,讓傾風帶上兩件換洗的衣物,鎖了門,率先上馬領路。

  他們騎馬去了南城,將馬匹還回去後,又租了一輛牛車,沿著城外平坦的山道,朝著縹緲的北面一路前行。

  傾風第一次去比南城更遠的地方,離開城門,望著遠處山林裡還未消融的寒霜,一直默不作聲。

  牛車顛簸,陳冀搖搖晃晃地坐著,時而低頭,時而打量對面的人。

  午間忽然起了陣冷風,他從包裹裡取出一張胡餅,遞給傾風,主動搭了話,嫌棄地道:「我帶你去京城見見世面,你不要一副死了爹的表情。」

  陳冀偶爾也會出門,不過很少,更不會帶著傾風。因為人多的地方氣息也斑雜,他擔心會加重妖力的反噬。

  十五年裡節衣縮食、清苦生活,連件新衣也不捨得添置,其實並不是因為陳冀有多貧窮。

  刑妖司的俸祿很高,這麼些年陳冀在界南巡查捉妖,無一日懈怠。只要有刑妖司的人前來求助,再遠處的妖邪他也不辭辛苦地趕去,為的不過是積攢刑妖司的功德。

  刑妖司裡的寶貝沒什麼叫人貪戀的,陳冀想求的只是白澤。

  十五年苦守界南,他沒向誰低過頭,也沒向誰邀過功。闊別十五年再回傷心之地,又是要為她這個累贅。

  傾風不覺白澤能有什麼神通可以救她,不過只是一些苟延殘喘的辦法。可能叫她多活一兩年的東西,就也可以叫陳冀多活一兩年。

  她有千百萬句想拒絕的話,不希望陳冀再為她付出良多。想說其實生也不是如何好,飽含苦痛,萬物皆有消亡枯朽的時日。

  可終是不忍說出口,會傷了師父的心。

  接過陳冀遞來的食物時,傾風努力將那些雜念全部清空,找不到什麼想說的話,悶聲悶氣地威脅了一句:「你帶我去刑妖司,我這人不聽話得很,要是犯了事,被先生連人帶掃帚趕出來,你不要怪我。」

  「你試試,你能不能在刑妖司裡鬧翻天。」陳冀嗤笑道,「若真能,我算你有本事。」

  傾風這人不怎麼吃激將法,不過陳冀說的另當別論,當下便一咬牙,應道:「行!這可是你說的!」

  二人都覺得對方不知天高地厚。

  過了片刻,陳冀不知起了什麼興致,指著路邊的飛沙走石,對她開導道:「你看,那花,那山,那水,那人……多漂亮!山河遼闊啊,你沒見過的風景還有許多,還是得活得久。」

  傾風:「……」

  她著實是很想給師父留點面子,也想做個孝順弟子,可還是被他這句話嗆得沒聲。忍了忍沒忍住道:「師父,多念點書吧。」

  這肚子裡的筆墨真是貧瘠到極致了。

  她的不學無術都是這人教的。

  陳冀不滿道:「你懂什麼?『頑石之中良玉隱焉,寒灰之中星火寓焉。』,為師的話雖有些樸實,可是寓意深重,你自己琢磨著吧。」

  牛車走得不快,一路北行,春意漸濃。

  傾風見到了春暮下險峻盤旋的高山,也見到了寧靜縹碧、千丈見底的湖泊。見到形形色色的人群,也見到巍然而立的繁城。

  各種蒼翠生機的顏色替代了凋零的蒼黃,空氣中飄蕩著清淺隱約的花香。迷濛細雨,逐水飛花,叫她暫時忘卻了那些愁煩。

  陳冀的話是對的,這世界廣大無際,甚至連天也與界南的有所不同。雲似海生,浩浩蕩蕩,如同一個嶄新而波瀾的美夢。

  過了半月有餘,在陳冀流水般的講述裡,兩人的旅程終於結束。

  春日初升,京城立在清透的寒光之中,城內城外都已擠滿喧嘩吵鬧的行人。

  陳冀眺望著高聳的城門,低低說了聲:「到了。」

  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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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石之中良玉隱焉,寒灰之中星火寓焉。格言聯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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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十九章 劍出山河(十九)

  刑妖司的人進城,是不需出示什麼公文的。陳冀掏出腰牌往鎮妖石上一拓,便帶著傾風從人群的側面走了進去。

  一幅紅塵鬧市的豔麗光景迎面而來,比傾風想象的更為繁華富麗。

  縱橫鋪陳的街道與蛛網似的小巷彼此交織,兩側商鋪林立,道上寶馬香車絡繹。人聲似潮,一陣高盛一陣,不絕於耳。

  小販挑著扁擔吆喝著慢行,奔跑玩鬧的孩童歡笑著險些撞上,被小販一把扶住,後面的婦人快步趕來,道著歉將人牽走。

  金黃的油鍋裡滋滋作響,飄出濃鬱的麵香,再往前一段又添一股清淡的米酒氣息。

  書生手捧著新買的紙張,站在酒肆前與同窗高聲闊談。習武的壯漢背著武器從身邊路過,好奇地偏頭旁聽。

  抬首遙望已可見上京各處矗立著的華美建築。雕樑畫棟,飛簷斗拱。

  傾風被這紛至沓來的壯麗看得入神,直至被陳冀喊了一聲。

  此前二人坐著牛車吹了許久的風,春日露水充盈,身上衣衫早已被潮氣浸冷。

  刑妖司設在上京另外一面,傾風大病初癒,陳冀不急趕路,指著一間沒開的鋪子,示意她先過去坐下休息。

  傾風從懷裡摸出昨日剩下的乾糧,分了陳冀一半。

  陳冀小口吃著,指著不遠處的街市道:「不大認得了,變了許多。不過還是可以帶你四處逛逛。」

  對面茶樓的掌櫃走出門來,細細端詳了他二人幾眼,又轉身回去。

  傾風心說那人該管不到自己坐在別人店門前。

  沒多久,就見方才的中年男人端著托盤小步走出來,上面擺著一壺熱茶還有兩碗湯麵,笑容熱絡,不由分說地就往傾風手裡塞。

  「二位先生,遠道而來吧,先喝點熱湯暖暖身體。」

  傾風被這忽如其來的善意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識伸手接了過來。

  中年男人順勢笑著邀請道:「不如二位去我茶樓坐坐?裡頭暖和,還有空位。」

  陳冀抱拳婉拒:「不必了,你們忙吧,我們馬上就走了。」

  男人客氣地「誒」了聲,這才轉身走開。

  沒多久,隔壁小攤的老漢又端來兩張木凳,扯過肩上的抹布迅速擦了擦,擺到二人身前:「先生,地上髒啊,不如坐在這兒。」

  傾風被陳冀拉了起來,道謝後體面地坐著吃飯。

  「什麼意思?」傾風尤在雲裡霧裡,低頭瞧了眼自己的裝扮,同身邊人悄聲道,「不像乞丐吧?」

  陳冀這亂頭粗服的許會叫人誤解,可她的衣服雖說不是什麼錦衣綢緞,也是布料柔軟、裁剪得體,單獨出去,起碼配得上一個少年游俠的形象。

  陳冀喝著熱水,差點一口噴出來,摸起腰間的鐵牌,懟到徒弟面前,壓著聲音道:「胡說什麼,先生親自坐鎮京城的刑妖司,百姓自然對我等修士多有尊重。你好丟人呀!」

  他把先前那乾硬的胡餅收起來,端過湯麵吃了一口,同傾風詳細解釋了一句:「白澤不喜別人叫他官爺或什麼奇怪的稱呼,只讓人喊先生。為示敬意,京城百姓便喊所有刑妖司的修士都叫先生。不過在刑妖司內,提起先生,只有一個。」

  傾風懷疑地問:「你還有什麼沒有告訴我的?」

  「其實沒什麼,我進刑妖司時也是一問三不知,有何關係?」陳冀覺得無所謂,「不過你比我好運。我年輕時,先生正因人族氣運下降,修為大損,需長久閉關休眠。一年只偶爾醒來兩次,見幾個人,處理些事,鮮少露面。我在刑妖司八年,都沒聽過幾次他講課。自三年前陛下失蹤之後,他才開始親自主持刑妖司的大小事務。聽聞還為你們這些小輩專門開了早課,我們哪有這樣的機遇?」

  傾風卻是一驚:「陛下失蹤了?」

  陳冀更是詫異:「我沒同你說過嗎?」

  傾風搖頭:「沒有啊!」

  「居然沒有嗎?」陳冀狐疑,並將自己推得一乾二淨,「那你也該知道啊。陛下不失蹤,哪裡需要紀欽明來代理朝政?」

  傾風皺眉,聲音壓得更低:「怎麼失蹤的?」

  「我怎麼知道?界南的消息哪有那麼靈通。何況誰做皇帝、誰理朝政,都不是我管得了的事情。你感興趣,自己去問。」陳冀用筷子敲敲碗沿,催促道,「趕緊吃吧,麵都坨了。」

  傾風這一碗麵吃得一驚一乍,更覺陳冀這人不大靠譜。飽食後將錢壓在碗底下,端著托盤過去還給茶樓。

  刑妖司是由上京近郊的否泰山改建,徒步過去尚有些距離,陳冀去驛站打聽,又借到了一輛順路的牛車。

  繁榮的景象再次變化為曠靜的山林,直到能看見一面山峰的斷壁上,刻著筆力奇崛的「刑妖司」三個大字。

  山底有兩名守衛,見到二人身影,未待走近,已急得先喊了聲:「怎麼現在才來?」

  左側守衛伸出手作擋:「腰牌。」

  陳冀將自己的遞了過去,另外一人對著傾風道:「還有你的。都要。」

  傾風沒動。

  守衛翻轉過手中腰牌,看清後面的名字,眸光凝住,一掃先前不耐,表情頓時莊肅。他不敢置信地朝陳冀臉上掃了一眼,意識到這行為失禮,又趕緊低了下去,躬身兩手遞回。

  陳冀指著傾風,淡淡道:「這是我的徒弟。」

  守衛忙說:「師叔請進。師姐隨意。」

  陳冀收好東西,正欲上去,那守衛跟上一步,抬手在他背後的竹箱上提了一把,恭敬道:「師叔,我幫您拿。」

  陳冀沒有拒絕,將身後的箱子解了下來。

  青年回頭沖兄弟使了個眼神,讓他獨自守門,自己則快步小跑兩步,沖到陳冀身前幫忙引路。

  留在原地的守衛驚愕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從未見過他這般殷勤的模樣。雖不知來的這兩人是誰,也知趣地閉上了嘴。

  三人沿著蜿蜒的山道拾級而上,一路未見幾道人影,行至半途,聽見了自山腰傳下的鐘鼓聲。

  陳冀腳步暫緩,眺望高處,問:「今日是早課,還是大典?」

  守衛聲音有些發顫,欠了下身,緊張說道:「回師叔,下月便是今屆的持劍大會,如今各地刑妖司的前輩與新秀都匯聚京城。先生今日召集眾人,商議大會流程,並講課激勉小輩。明日還有祭祀大典,祭祀天地神明與先輩英烈。師叔回來得正是時候,現在趕去大殿應當還來得及。」

  陳冀壓根兒沒趕這個行程,只是湊巧,當下含糊應了聲:「嗯。」

  這一路倒是不遠,沒多時便到了陳冀那間小屋。

  陳冀以為他那間屋舍該年久失修,布滿青苔雜葉了,不想竟打理得整潔乾淨,屋前的石桌上連灰塵都沒積下。

  守衛將箱子放在門口,見陳冀用手指在桌面擦拭,聲線緊繃地解釋道:「常有前輩會來打掃師叔的居所,一應物件也有及時修繕,師叔盡可放心居住。若有哪裡需要,招呼小輩一聲即可。」

  陳冀頷首,作為前輩本該送他一點禮物,不過他面皮厚得狠,就當自己身無長物,一拂袖道:「今日辛苦你了。」

  守衛也實誠,樂呵呵地答道:「哪裡。都是晚輩該做的。」

  他又一板一眼地鞠了個躬,倒退著出了門,才腳步輕快地往山下跑去。

  等人走遠,傾風方嘖嘖稱奇,揶揄道:「師父,您這是風華依舊啊。」

  陳冀當即沒了那派高冷深沉的氣質,得意地拎起箱子進屋,說:「你今日才知道?」

  他沒顧得上收拾東西,不知從哪裡找出來一根竹杖,握在手裡。

  那東西看得傾風眼角一抽,不期然想起林別敘那廝。

  只不過林別敘拿著竹杖是要裝悠游人世的閒散做派,陳冀拿著……更顯蒼老消頹了。

  他好似真把自己當個腿腳不利索的花甲老人,竹杖往地上一點,腳步輕浮,面容憔悴道:「走吧,我們也去看看。」

  傾風漠然看他演戲,放下包袱,兩手空空地跟了上去。

  大殿位於否泰山的半腰。

  原本的否泰山僅指這一座山,改建成刑妖司後,將附近的五座山峰都囊括了進來。

  整座刑妖司環山而建,劍閣位於主峰的峰頂,中間相對平緩的地段則直接削平修建成了一座大殿與一個廣場,用以籌備祭祀,或講課受訓。

  新秀晚輩們此刻都站在露天的空地上,等待先生出場指點。長輩才能留在大殿中,與先生商議事務。

  按照往日的規矩,廣場正前方只擺了五套桌椅,其餘人都得站著等候。

  柳隨月混在人群的前方,眼睛被越發高升的太陽刺得酸澀,只能抬手遮擋。

  她聽著邊上一群人為了一把椅子熙熙攘攘地爭搶不停,掃了眼已落座的三人。

  林別敘是白澤弟子,可以坐首席。

  袁明是刑妖司年輕一輩裡唯一能領悟兩種大妖遺澤的弟子,實力本就出眾,且是貧民子弟的代表,也可以坐一席。

  柳隨月將目光轉向靜默坐著的第三人——那也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

  這人五官清秀婉約,有著一對長眉鳳目,若是長在別人臉上,怕會覺得她是個內斂恬淡的姑娘,不是個多厲害的武者。

  偏偏她冷肅的氣場自帶一股說不出英氣,有時眼神凌厲掃來,甚至還會讓人覺出莫名的血氣跟殺意,平添一股邪異,哪裡還敢小覷?

  此時她手指轉動著茶杯,目光清邃深遠,像是覺得無聊,在不著痕跡地發呆。

  她叫季酌泉。

  季酌泉雖然不是白澤弟子,可一直跟在先生身邊修習。實力深淺無人知曉,因為年輕一輩裡從無人跟她對過招。

  柳隨月與她不熟,幾次提起她,師父都是勸告不要招惹。

  傳聞數年前,曾有人來刑妖司鬧事,季酌泉領了先生的口諭下山阻攔,對方胡攪蠻纏,不僅對先生不敬,還對她出言輕薄。

  季酌泉惱了,一劍劈落,直接在石階上留下一道寬約半指的劍痕,從那痕跡看,少說也有幾十年功力。不曉得真假。

  不過季酌泉的來歷與常人不同,這事兒安在她身上倒也可信,所以她佔一席,無人敢有異議。

  本來還有一張座該是紀懷故的,倒不是說他實力如此超群,而是他本身代表著朝廷。

  如今紀懷故隕命界南,空出的兩個位子便是眾人憑本事爭搶。

  這個「憑本事」的標準水分很大,畢竟年輕人嘛,心比天高,都覺得自己是我輩第一人。

  哪怕前一天已經打鬥比試過一回,今日這兩把椅子的歸屬還是難有定奪。

  那邊柳望松剛揮退幾人一屁股坐下,當即被身後的人拽著後衣領拉了起來。

  柳望松大怒道:「昨日是我贏了!你們怎麼不講道理?」

  「昨日我沒來,怎麼就算你贏了?!」

  柳望松怒氣橫生,握著長笛直擊對方面門,二人呼喝著又鬥了起來。

  柳隨月看著她愚魯莽撞的兄長,又看了眼和風細雨似的林別敘,愁腸百結,長嘆一口氣。暗道為什麼她兄長這麼不堪入目?

  挪開視線,目光散亂地飄了一陣,無意看見大殿的回廊上轉出來兩個人,覺得後面那姑娘的身行頗為眼熟,當下驚疑一聲,整個人精神了起來。

  可實在離得太遠,等她揉揉眼睛想看得仔細,人已進了大殿。

  這廂,傾風與陳冀從側門進入大殿,裡頭已濟濟一堂。

  正中位置擺了兩排桌案,後面又擺了數排矮凳,無奈人實在太多,坐不下,於是有幾人是站著的。

  陳冀出現得晚,看著又實在潦倒落寞,不像是什麼大人物。負責禮儀的管事沒有注意,侍女也未來詢問,陳冀便自己挑了個安靜的角落低調站著。

  邊上同樣受冷落的中年男人打量他片刻,開口與他搭話:「老哥,生面孔啊,怎麼今日才來?你是哪裡人?」

  陳冀點點頭,只低聲道:「我是南城來的。」

  「哦,南城來的人是少。」男人指著對面一個方位說,「大多都排在那邊。你看看有沒有你認識的。」

  陳冀與他做了一揖,卻沒過去,仍站在原地沒動。

  中年男人剛要委婉提醒,傾風不該隨他留在大殿。那邊傾風已攔住一名過路的侍女,禮貌:「麻煩給我師父倒杯熱水。」

  形色匆匆的侍女停步瞥她一眼,皺眉道:「你怎麼會在這裡?小輩該在下面。」

  說罷就要離去。

  傾風再次抬手攔下,聲音冷了些:「一杯茶水也沒有?大家從天南地北匯聚在此,雖然都是修士,但也算半個遠客,你京城的刑妖司就這樣招待賓客?」

  侍女面上浮出一絲惱意,忍住了,語速急促道:「你先下去。後廚這裡沒有乾淨的杯子了。」

  傾風又說:「那椅子呢?」

  見陳冀坐視不管,中年男人開口勸了句:「算了吧丫頭,武有高低,何必自討沒趣?何況確實是這次來的人太多了,管事來不及準備。」

  傾風也不多糾纏一個侍女,沉著臉放她離開,舉目張望了會兒,抬步往中間過去。

  陳冀眼皮輕跳,心下開始覺得不妙。

  他方才沒阻止,是因為覺得這規矩確實不對。

  不管是哪裡來的修士,武藝如何低微,攢有多少功績,既然來了,都不該受到這般偏待。

  負責招待的管事失責,該親自出來賠禮道歉,添桌送茶,請人坐下。

  他許是以為先生素來不管閒事,其實先生愛才憐弱,若是看見,也要責罰。

  但是傾風這人心腸壞得狠,惹事的本領也高,本就對來京城的事情暗生抵觸,尋著由頭還不可勁兒地興風作浪?

  陳冀當即想將她攔住,結果反被傾風抓住手臂,陰陽怪氣地嗆了一句:「師父您腿腳不便,小心站好了,我去給您找把椅子!免得這屋裡的人都看不見您。」

  陳冀氣結:「你——」

  中年男人也懵了:「你這徒弟……脾性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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