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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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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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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6: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章 劍出山河(二十)

  傾風才走了兩步,就發現大殿中間那兩排最舒適的寬椅,竟還有兩張是空著的,不知是給誰預留。

  當下直接高聲招呼道:「師父,坐這兒!這裡有座。」

  一時間,原本還在細聲交談的眾人都靜了下來,轉頭望向大殿正中說話的人。

  各種探究、困惑、輕慢的復雜目光落到她身上,她本人好似渾然未覺,一手搭著椅背,嗓音洪亮地又叫了一聲:「師父,你怎麼不過來啊?」

  在座都是長輩,傾風這旁若無人的模樣委實過於囂張,堂上一個穿著青黑色蟒袍的刀客聞言便皺了眉,呵斥道:「小輩無禮,這不是你來的地方!趕緊下去!」

  他的刀就斜倚在平頭案的邊上,說話時故意帶了些內力,想以此震懾傾風,讓她莫太無禮。

  刀身隨他聲波發出一陣輕微震動,與桌案連連撞響,即將滑落時被他一手按住。可站在不遠處的傾風卻沒半點反應。

  傾風甚至連道餘光都沒賞他,見陳冀不應,直接兩手各拎起一把椅子,朝陳冀所在的角落走了過去。

  陳冀直接轉身撤出大殿的心都有了,無奈深諳傾風秉性,知道這廝定會故意追在他後面,邊跑邊高呼:「師父,師父你要去哪裡?」然後將狀況鬧得更人盡皆知。

  於是生生定住了步伐,面色鐵青地等著傾風靠近。

  原先與他師徒二人搭話的那個中年男人此刻悔不當初,深埋著頭想要離開,劃清與二人的界線,不料傾風也不放過他,將陳冀按下去後,轉頭就沖他道:「這位師叔請別走,這還有一把椅子,您也請坐。」

  中年男人瞪大了眼,渾濁的雙目已極少變得那麼有神,立即擺手、搖頭、挪步,將抗拒之意寫滿全身,連眼睛都恨不得真能說出話,仰天長嘯一聲「不!」。

  這椅子他不敢坐不敢坐。他寧願去坐那種灑滿了鐵釘的殘酷刑具,也不想坐這把紮了無數眼刀的寬椅。

  他的屁股受不起。

  陳冀又哪裡能獨自受罪?還沒等他退走,當下已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將人扯了回來。

  中年男人差點驚叫出聲。

  這小老哥拄著竹杖,走路一步三晃,看著一口氣都快沒了,怎麼力氣能那麼大!箍住他的那隻手堅硬如鐵爪,他擰了一下都沒掙開。

  傾風抬手再作邀請,面上禮貌端莊,嘴上不依不饒:「坐吧,師叔。不用客氣。師叔千里迢迢趕來與會,哪能連把椅子都分不到?我方才提了,都不是什麼金銀珠寶打造的寶貝,若是連這都捨不得,豈不是叫先生臉上無光?我是小輩無所謂,站著即可,您老慢坐。」

  中年男人嘴唇翕動,本就不善言辭,被那麼多道針錐似的眼神盯著,更是惶恐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舌頭打結了半天,才苦澀地冒出一句:「賢侄,我沒有得罪過你的地方,你別害我啊。」

  傾風虛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笑說:「擔心什麼?與您無關,您坐著就好。」

  陳冀見他實在不安,用竹杖碰了碰對方的腿,以一腔過來人的語氣安慰道:「習慣就好。」

  中年男人:「??」

  小老哥?你在說什麼?這又不是他徒弟,他有什麼好需要習慣的?!

  眾人皆側著身體朝角落張望,想看看那幾個敢在白澤殿上挑事的狂人是誰。

  無奈陳冀坐的位置實在過於偏僻,中間恰好有兩根圓形長柱幫忙遮擋視線,只有坐在中後排的一群修士可以看見。可親自離座去打探又不大體面,更多人只能悻悻收回目光,旁聽一點熱鬧。

  刀客遭傾風漠視,見對方師長還不予管教,有些掛不住臉,胸口憋著悶氣,猛一拍桌,怒罵道:「你是哪個地方來的小輩?你師父沒同你講過刑妖司的規矩嗎?」

  堂間議論的聲音陡然變大,或輕蔑或勸解,千人千相諸般盡顯。

  「縱是不曉得規矩,也不該連點禮貌都不懂。」

  「呵,跟規矩有何關係?她擺明了是故意的,字字句句點你頭上,你聽不出來嗎?」

  「不知是哪位同僚?若是對場間席位有哪裡不滿,該自己出面才是,將徒弟推出來挨罵做什麼?」

  「確實是少了幾張椅子,怎麼現在還沒補上?山上沒有,叫幾個小輩趕緊去山下搬吧。」

  傾風返身走回來,聽人責罵面不改色,反笑道:「我不過是盡孝心,為何要挨罵?諸位前輩說的,我不大懂。」

  刀客下巴上蓄了濃密的鬍鬚,表情被遮住大半,看也是個不怎麼會吵架的人。見傾風站在人群之中連點情緒波動都沒有,已經沒了辦法,臉紅脖子粗地指著她罵了一句:「厚顏無恥!」

  這門功力傾風確實是修到登峰造極的,她端端正正朝刀客行了一禮,謙卑道:「不敢班門弄斧。」

  刀客:「你——」

  陳冀怕她多生是非,乾咳一聲,警告喝道:「傾風!」

  管事這才快步過來,壓低了聲音,不多嚴厲,可也不算和善,同傾風道:「這位姑娘,莫要在堂上鬧事。你先把椅子拿回來,我再派人去給你找。」

  傾風聽著覺得可笑,斷然拒絕:「椅子我不可能還給你。我搬得起,我師父就坐得起。少幾把椅子,該是你的問題。偌大刑妖司,連這都解決不了?」

  管事在刑妖司任職多年,隨侍白澤,見到他的都會給兩分薄面,便是朝廷高官也不敢當面奚落,何曾被人這樣咄咄緊逼?錯愕之餘,態度也冷硬起來,尖銳問了一句:「這座位排序自有講究,你師父坐得了嗎?」

  傾風自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打從記事起她就知道自己命不長久,今日生可能明日死,腦袋拎在手上轉著玩兒,活得便是一個隨性,連陳冀都教不了她什麼叫忍讓。

  此刻心頭怒火高漲,眼神卻變得冰冷。

  「你是覺得他不配?還是你覺得,今日沒有座位的人,都不配?」她說得不急不緩,前頭音調還被壓著,抬手豁然一指,清朗的聲音便顯出她的傲然,「不僅椅子坐得,他們桌上的東西,我都要。那果子,那茶水,給我師父敬上。」

  椅子確實是因為疏忽,但那靈果卻是稀罕東西,所以連主桌邊上的位置都只每人分了兩個。

  傾風這猖狂的要求一出,管事也被氣笑了,聲音多有諷刺,指著大開的殿門示意說:「你想要,可以去下面那個地方拿。別說是老夫欺負你,底下都是跟你同齡的人,桌上的東西全憑本事取。」

  傾風深深看他一眼,唇角笑容譏誚,二話不說,俐落轉身出門。

  此舉又叫場內眾人驚了一下。

  刀客跟到門口,見她大步流星地下了長階,怪道:「還真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毛頭小……小丫頭?她師父誰啊?」

  一人跟著道:「沒見過什麼市面,去受點教訓也好。」

  「哪個鄉下來的姑娘?怎麼帶到這殿上來?」

  「老子也是鄉下的,陳冀也是鄉下的,說來先生不定也是哪個幽僻靈山上出世的,在這兒念叨著鄉下你什麼意思?」

  先前那人不吭聲了。

  眼見旁觀的人都差點吵鬧起來,糾紛的中心人物反倒坐得安穩,中年男人看不過去,推著陳冀的手臂焦急道:「你……你怎麼還不過去攔著?」

  陳冀疲憊地按著額頭,擺擺手道:「管她呢,隨她去吧,別在大殿裡給我鬧就行。」

  中年男人局促不安,拍著手心道:「那幫娃娃下手沒個輕重,你徒弟那麼瘦小,不怕被打出毛病?」

  陳冀說:「那我徒弟有輕重。」

  中年男人拿他簡直沒有辦法,心急火燎,乾脆自己跑到門口親眼看著。

  傾風快步過來,不出意料,第一眼就認出坐在人群正中的林別敘。實在是那人的排場大得與眾不同。

  廣場上的弟子們起先還沒注意到她,等她站定在林別敘面前,附近的人才放低了說話的聲音,好奇地分出心神打量。

  林別敘手裡搖著把紙扇,笑得暢懷疏朗:「又見面了。」

  傾風覺得他這笑容莫名礙眼,沒有回應,指了指他桌上的果盤。

  後排的青年見這動作,當下接了一句:「這東西——」怎麼可能送給你?

  豈料林別敘同意了,做了個隨意的手勢,而傾風也沒等他回應的意思,第一時間上手連盤端走。

  看見這一幕的人紛紛怔住。

  更奇妙的是,傾風不僅沒抓緊時間跑路,還順著方向轉到了袁明桌前。

  這兩枚果子袁明從來是不自己吃的,大多是找個機會轉手賣了。

  誰動他的銀子便是要他的命,這麼多年在他這裡吃到苦頭的弟子不計其數,是以到後來,眾人都默契地送他一席,爭也懶得爭。

  先前那青年就著沒說完的半句話飛速轉了口風,想提醒這個不要命的姑娘:「師妹你別動——」小心挨揍!

  袁明猶豫片刻,做了個能叫他們銘記終生的動作。他拿起一個,剩了一個在桌上,意味明顯。

  現場頓時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快停了。

  結果傾風垂眸掃了一眼,覺得他窮得可憐,沒有去拿。繞過了他,走到季酌泉桌前。

  季酌泉方才正在看她,直直與她對上了視線。二人都不知對方在想什麼,等傾風將果子抄走一個的時候,季酌泉還面無表情地坐著。

  這下,眾人何止是震驚,該說是驚駭了。

  這得是什麼人物啊?!

  刑妖司的三尊大佛都對她禮讓七分?

  哪怕是換成紀懷故來,季酌泉方才都該打斷他的手!

  另外兩套桌椅,有一個還是空的,最後一個則坐著披頭散髮的柳望松。

  傾風各從盤裡取了一個。

  柳望松自然不想給,只是前面三人都沒阻攔,他一時摸不準傾風的來歷,怕只有自己胡亂出頭,最後鬧出問題,於是頻頻觀察前面三人的神色。

  等他回過神來,傾風已經帶著盛滿的果盆回去了。

  方才傾風走到他桌前時,目光飛快從他臉上掠過,一眼都嫌多。此時走到一半,又回頭朝他看了過來,還是一種審視的目光,表情裡有他讀不出的微妙,最後甚至蹙了蹙眉頭。

  柳望松茫然。什麼意思啊?

  他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臉,第一次懷疑起自己的形象。

  不說鳳表龍姿,怎麼也是儀表堂堂。

  等傾風走到石階的一半,現場眾人才炸開了鍋,互相打聽:

  「她是誰啊?」

  「我從沒在刑妖司見過此人!」

  「剛才為何不打呀?」

  「看起來不怎麼厲害,身上也沒帶武器,這得是什麼大妖遺澤?」

  柳望松被人推攘著肩膀追問,滿腦子空白地回了句:「我不知道啊!我不認識她!」

  後面的青年頓時嘔血:「你不認識,就這麼讓她把果子拿走了?!」

  一群師兄弟順勢開始挑唆,讓他趕緊搶回來:「對啊,柳望松你怎麼不動手啊?」

  「這不似你性格、你豈能讓人平白壓你一頭?縱是你寬厚,你柳家威名也不容褻瀆吧?」

  「你方才那麼狼狽才贏了座位,怎能輕易拱手讓人?那師妹氣焰太盛,目中無人,你趕緊教訓她一頓,把果子搶回來!」

  「大師兄?袁明師兄?」

  袁明無動於衷,只將手裡的果子放回去。

  林別敘笑笑說:「我就不必了。我知道自己打不過她。」

  季酌泉同樣沒什麼反應,與先前一般無二。

  柳望松這人別的優點沒有,常被柳隨月的運道坑害,對危險極為警惕。

  他緩緩回頭,找到人群之中的小妹。

  後者從方才起就一直緘默無聲,大反常態地不跟眾人一道起哄。見他望過來,還無辜地攤開雙手,裝作毫不知情。

  柳望松一眼就看破她肚裡憋著壞水。當即熄了上前找事的心,不動如山地坐著。

  後排的青年見他們都不動作,提了口氣,想把傾風喊回來,抬起頭,發現傾風正停在半道,笑眯眯地在遠處看著他們。

  幾人不由起了身雞皮疙瘩,也覺得見鬼,放低了聲音道:

  「她能聽見嗎?」

  「這麼遠,不能吧?」

  「是不是你剛才叫得太大聲了?」

  「我覺得算了吧,柳望松這人能放過好便宜不佔嗎?他都不去,肯定有貓膩。等人下來再說。」

  大殿內的眾人還在討論傾風的師父是誰,為何一直不做聲。還有人勸他趕緊下去阻攔,就見在門口觀望的幾人姿勢變了。

  大家都是學武的人,脊背的陡然僵硬逃不過他們的眼。

  很快,就見傾風抱著一個果盤走了進來。

  不是一個,不是兩個,而是整整五個靈果。

  一時間滿座嘩然。

  還有人不顧形象站了起來,朝前走近兩步,試圖看個仔細。

  管事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等她邁過門檻,才找到聲音,瞠目結舌道:「你……你這是哪裡來的?」

  傾風口氣隨意:「不是你說的嗎?前面桌上啊。」

  雖是親眼看著她從別人桌上拿的東西,刀客還恍惚覺得是自己的幻覺,忍不住彎下腰,對著靈果再三辨認,沒看幾眼,被傾風抬起果盤躲了過去。

  刀客開口時的聲音都啞了:「你怎麼拿的?」

  傾風說:「這不是有手就行?」

  十來人起身,不信邪地走到門口,往中心的廣場上瞧了一眼。看不清是哪幾人桌案上的果盤空了,不過人群未亂。

  見了鬼了!今年怎麼什麼離奇的事情都有?!

  靠近主座位置的一人發問:「那麼快就回來了?」

  「這不是有腳就行。」傾風嗤笑,這才幾步路。

  她走到陳冀邊上,順手拿了個果子,咬了一口發現還挺甜。

  陳冀見周遭人都在往這裡看,獨她一人吃得津津有味,臉色黑了下來,粗聲粗聲地道:「你怎麼還吃得下去?」

  傾風莫名其妙道:「這不是有嘴就行?」

  陳冀:「……」怎麼那麼想打人?

  她拿起一個遞給陳冀:「您不吃嗎?還行吧,吃個味兒。我還以為能讓他們京城的人如此吝嗇的寶貝,該都是金子做的,原來也是泥裡長的。」

  說罷沖著前面的侍女招招手,說:「給我師父和我都倒兩杯茶。如果茶也不給,那我自己再去別處拿。」

  侍女不敢再說沒有茶杯了,只能求助地望向管事,用眼神詢問他的意見。

  管事面上如覆寒霜,人也跟凍住了似的,半晌沒做回應。

  中年男人跟著走回來,腳步拖沓遲緩,像是受到了什麼衝擊,停在那張座椅前,甚至想請傾風自己坐下。

  陳冀見局面變得實在太難堪,猶豫了下,對傾風道:「你先下去。」

  傾風說:「我不下去,我就站在這兒看著,看有誰敢欺負我師父。」

  陳冀額上僅剩的幾縷黑髮都要被氣白了。

  有沒有搞錯?老子在這裡裝淒慘賣可憐,你鼻孔朝天的快把天王老子都給踩腳底下了。

  他冷聲道:「傾風,你今日,是不認我這個師父了?」

  傾風:「我哪裡敢啊師父,我只是不放心您。大不了他們不惹我,我不說話。」

  那頭管事總算釐清思緒,再次朝他們走來,抱了下拳,說的卻是:「刑妖司有刑妖司的規矩,禮不可廢,你不理解,我也很難同你解釋。先生快來了,請姑娘先下去。」

  傾風細細地咀嚼,入口即化、汁水充盈的靈果,在她這兒好像變成了什麼難吞咽的東西,過了片刻,她笑吟吟地道:「規矩?你自家的規矩回去訓你自家的狗,同我有什麼關係?」

  不止管事震怒,堂上也有一人出聲責罵道:「你放肆!簡直逆詐無狀,目無尊長!他好聲好氣同你講規矩,你不該在殿上大放厥詞!」

  那管事欺軟怕硬、厚此薄彼,傾風很是看不慣。

  殿內的人習以為常,甚至助人下石,傾風也很看不慣。

  一個個被欺負了便開始說得義正辭嚴,先前怎不見幫別人說一句話?任由一群風塵僕僕的人在角落無措站著,連口熱水都討不到。

  傾風似笑非笑地朝說話那人看了過去,風輕雲淡道:「阿貓阿狗都敢自稱尊、自稱長。刑妖司,倒也好笑。」

  此話一出,前排諸人皆是色變,原先還克制著的對話聲也再無顧忌地響了起來。

  「這到底是哪裡來的丫頭?好生囂張。」

  「罵他就罵他好了,捎帶著罵我們做什麼?這姑娘不講道理啊。」

  「這人是誰?她師父又是誰?你們誰認得?」

  「唉,我徒弟要是肯這樣偏幫我,他捅出簍子來,我也樂意幫他兜著,可是我那逆徒,光會犯蠢。」

  「她罵你們阿貓阿狗,你們都沒聽見嗎?」

  「你當我聾了?」

  「這殿上確實不該你留,與你說實話,你這後生怎麼一點情面都不給?」

  陳冀本已打算起身,先帶傾風離開,免得她在先生面前也口出無狀,屁股還沒抬起,聽見居然有人罵他徒弟——

  好哇!

  算了。

  你們自己搞吧。

  他人還在這裡,哪裡輪得到別人管教他的徒弟?

  傾風見陳冀起又復坐,知道他不管自己,便更肆無忌憚地挑釁道:「聽聞刑妖司綱紀嚴明,實力為尊,你既高坐堂上,不如與我下去比比。我若贏你,你自認阿貓阿狗,聽我的規矩,拜我為尊長好了。」

  之前說話的那人豁然起身,走了出來:「大言不慚!我今日就替你師父教教你!」

  他話音剛落,另有幾人出來阻攔:

  「你還真跟她一個孩子計較?」

  「張老怪,你有本事就讓你徒弟上,那麼一大把年紀,出去打一個小姑娘,你也說得出口?」

  「這位姑娘的師父,你站出來!一直讓徒弟替你出頭就罷了,難道還要讓你徒弟替你挨打?」

  「分明是她要和我打!她只要認個錯,我不與她計較。」

  殿內喧鬧不止,忽地一道厲喝從外面傳來:「都吵什麼!」

  眾人當即噤聲,轉頭看去,才發現是先生來了。

  出聲喝止的男子率先走進來,朝圍聚在一起的幾人瞪了一眼,示意他們趕緊分開。

  這人身材魁梧,目光如炬,臉上有一道橫長的傷疤,寬大的衣衫都包裹不住他虯結的肌肉,極具壓迫感。

  傾風還以為他就是白澤,懷裡果盤差點摔到地上,暗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就見壯漢側過身,低頭朝外面說了聲:「先生。」

  緊跟著才是一個白衣男子走進來。

  傾風順勢看去,又是一驚,發現白澤的模樣竟很年輕,怕還不過三十歲。面上無悲無喜,眼中有種淡漠的慈悲,那過於清絕的氣質讓人下意識會忽視他的面容。

  傾風看著他,看久了,莫名覺得他有種邈遠的不真實感。跟高山遠水似的,遙不可及。

  他進門前先往屋內掃了一圈,落到傾風身上時,目光稍頓片刻,朝她點了點頭,方往裡走去。

  眾人躬身朝先生行禮,只有傾風站著沒動,一道啃果子的清脆聲音便在寂靜中顯得尤為刺耳。

  陳冀抬腿想給她一腳,先前同傾風爭吵的人指著她正要告狀,白澤先行出聲道:「不用比試了,你打不過她。」

  此話一出,堂內驟然寂靜。

  若說先前還只是惱怒,當下該說是驚恐了。

  先生又看向傾風,問:「你能贏,但值嗎?」

  傾風不語。

  先生頷首,道:「你先下去吧。」

  傾風這次倒是聽話,把果盤塞給陳冀。

  陳冀哭笑不得,小聲道:「把你東西也帶下去!別給我!」

  傾風「哦」了聲,一手端著果盤,招搖過市地出了門。

  白澤一直站著,眾人便也未坐。

  等傾風走遠,白澤才一抬眼,望向角落的位置,叫出一個人的名字。

  「陳冀。」

  他隱約嘆了口氣:「多年不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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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6: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一章 劍出山河(二十一)

  白澤的聲音向來是平如止水,少見波瀾,如今短短幾個字,卻道出了一種悠遠蒼涼的意味。

  一如那名字的主人,風雨滿身,殘劍獨客。

  一聲「陳冀」過後,縱然是白澤尚在,現場也止不住轟鳴一片。

  幾個先前一直未參與鬧劇的青年更是當場失態,推開擁擠的人群,朝著角落的方向奔去,想看個真切。

  然而臨到最後一步,那記憶中的人與他們只相隔了一道人牆的距離時,又不覺膽怯了。沒有來地頓住腳步,憂懼於直面英雄遲暮。

  陳冀邊上的中年男人同是凝固在原地。想轉頭再看一眼陳冀的臉,可腦海中一時是對方俊逸豪邁的激昂,一時又是他鐘鳴漏盡的衰朽。

  兩個判若天淵的形象無論如何也重疊不到一起,叫他不知該以何種態度去面對這個本該比他還年輕的才俊。

  陳冀扯著嘴角朝他輕笑了下,拄著竹杖走出來。

  走到大殿正中,走到諸人目光之下。

  披著一身老舊的衣衫,抬起枯黃的竹杖,低眉斂目地朝白澤行了一禮。

  眾人得以看清他的面容,胸間面上俱是狂濤巨浪,難以自制。

  「陳冀?他就是那個鎮守界南的陳冀?」

  「怎麼變成這個模樣?」

  「傳聞原來是真?他施展『蜉蝣』而未死?」

  「唉,真豪傑啊,可惜我無緣得見他當年雄姿。」

  「陳冀離開界南了!他是不是——」

  陳冀無視周遭的紛擾猜測,回了白澤一句:「十五年了,先生。」

  這淺淡的一句,卻叫眾人生出萬種雜絮,各般酸鹹滋味都湧了上來。

  十五年前,陳冀也是站在這殿上。不過彼時他高仰著頭,直視著白澤,字字鏗鏘有力。同今日的傾風一樣,有著敢改天換地的狂妄。

  他這樣清白坦蕩的人,本該立在高山之上,清風振衣,流水濯足。而不是做這顛風裡的急雨,野火下的伏草。

  伏草接著哀傷道:「我當是京城不歡迎我們這些鄉野來的人。」

  眾人尤在唏噓,看著他的眼神迷離而傷懷,還沒回過味兒來。

  飄搖的急雨接著說:「自刑妖司創立,已有三百年之久。三百年間,刑妖司起於微末,盛於星火。冀曾以為,武有高低,可衛國者無貴賤,是以萬千大好青年前赴後繼,捐軀國難……」

  伏草竄起炙骨的火,急雨凝成傷人的箭,就那麼猝不及防地朝他們紮了過來。

  眾人臉上還殘留著深濃的感傷,眼珠輕轉,就聽那個被他們注視著的人滿臉「慚愧」地道:「而今妖境大患未除,刑妖司卻以座位分三九等。既有貴賤,那該是我也不配到這殿上來。」

  他說完深深鞠了一躬,轉身便要離開。

  眾人猛然從舊夢中驚醒。

  ……好傢伙,不愧是你,陳冀!

  他們就說,沒有你陳冀的悉心指導、親身示範,尋常人哪教得出傾風這樣的弟子?

  眾人哪裡能這樣放他離開?

  今日他一走,刑妖司就該落得聲名狼藉,無可轉圜。

  反應快的立即錯步攔住他的去路,哪還有心思計較什麼臉面不臉面,抬手便拜,張口便呼:「師兄不要動氣,方才有所怠慢,向師兄賠禮!」

  拜他陳冀一禮,如何也不丟人。

  陳冀瞥見先前那個要跟傾風打一架的壯漢也混在人群裡,和顏悅色地道:「先前我徒弟罵你,是她不對,我代她向你致歉。」

  男人臉上血色盡褪,搖頭道:「不不……」

  陳冀握著他的手,字字誠懇:「她脾氣不好,見慣什麼不平就要生氣,界南人少,缺了教養。也是怪我,我常同她說,待人不可吐剛茹柔,這是卑劣行徑。為人當恪守「公、仁」二字,謹懷俠心。她不懂在江湖飄蕩有江湖的規矩,才鬧出今日這樣的笑話,對不住了。」

  一句句打在眾人臉上,尖銳得不留情面。罵得他們狗血淋頭,偏偏唯唯諾諾不敢生怒。

  ……久違了啊。這到底是何年光景?

  管事早已兩股戰戰、冷汗連連,自不敢此時上前再惹陳冀白眼,悄然退到牆邊。

  這一退,恰好走到了中年男人坐在的位置。

  二人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管事一張嘴,出不了聲,身形晃顫著似要跌倒,被中年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

  順勢想跪的動作被對方一雙鐵掌硬生生托成坐在椅子上。

  「你坐吧。」中年男人按著他的肩膀,見他嚇得面色煞白,不計前嫌地安慰他道,「沒事的,先生頂多罰你從頭再來,又不能殺了你。」

  管事瞳孔渙散,直想起身,又被男人按下。糾纏了一會兒才脫身逃開,踉蹌走了兩步,跪在白澤身前,請罪失責。

  等一群人老臉騷紅,快堅持不住,而陳冀的步子已踱到門檻邊了,白澤才開口叫道:「陳冀。」

  陳冀矯健地轉回身來:「誒。」

  白澤說:「回來吧。」

  陳冀拄著他的竹杖,不急不緩地又走上前:「先生這樣說,冀是要聽的。」

  眾人擦著冷汗,紛紛往後排擠去,以便能離陳冀遠一點。

  白澤說:「往後大殿之內,不必再擺桌椅。逸豫亡身,既忘初心,往後便站著議事,以多反思。」

  他沒在殿上繼續談論此事如何處理,輕一拂袖,讓跪著的管事跟侍女先行退下,講起持劍大會的安排。

  傾風走出大殿時,廣場上無人管理,眾人還嬉笑一片。

  柳望松見她徑直從邊上路過不作停留,忙喊住她問:「那位師妹,你去哪裡啊?」

  傾風看見他那張臉心下就覺得有點微妙,下意識繃緊了面部的肌肉,還是回了他一句:「回去休息。」

  柳望松問:「待會兒先生要講課了,你不聽嗎?你不參加持劍大會啊?」

  傾風囫圇點了下頭:「我師父不准我參加。」

  她又要走,更多人出聲喊她:「且慢且慢!敢問令師尊姓大名!」

  傾風覺得要是此時說出陳冀的名字,多半就得被這群人圍困,略一思忖,含糊地說:「就鄉下一老頭兒。」

  一群人跟在她身後,纏著她道:「到底是哪位?師妹透個名字吧!」

  「哪座城的鄉下?不定我認識呢?師妹說說吧。」

  他們就好奇了,是哪位在世神仙教得出這樣的人物。

  傾風不理,加快速度走出了廣場。眾人不好再追,只能目送她背影離去。

  沒多久,殿內隱約傳來一陣騷動。

  弟子們遙望上方大殿,心驚不已。

  白澤尚在,都能鬧出如此大的動靜,莫非今年的持劍大會不同往常,或是橫生什麼變故?

  柳望松回頭看向柳隨月,追問道:「她師父到底是誰?」

  柳隨月「呵!」笑了一聲,故意不答。

  柳望松其實有一個猜測,只是覺得可能性太低,觀察著妹妹的表情,試探著道:「你和袁明都認識……那只能是去界南的那一次。」

  誰也不知界南發生了什麼,知情的幾人都被刑妖司封了口。

  但紀懷故平白死在那個邊陲小城,而紀欽明甚至不予追究,想也該知道殺他的人是誰。

  柳隨月見他已有答案,覺得沒趣,這才悠悠說出真相:「就是她殺的紀懷故。」

  滿座嘩然。

  柳望松呼吸一窒:「是她殺的?不是陳冀殺的?!」

  紀懷故身上法寶多如牛毛,想要殺他談何容易?就算袁明出手也別想直接要他性命。

  不過叫他更驚的是:「她還敢來京城?!」

  眾人都是同一個念頭:「好瘋的一個人!」

  傾風尚不知自己威名已經傳到了同屆,下山的路走了一段,沒地方好去,覺得四面山林幽靜,滿地芳菲,乾脆坐在石階上欣賞這片燦爛春光。

  她把手上的果子吃完,用力拋進林地裡,半躺著享受清爽的林風,愜意得很。

  沒多久,一道陰影擋住了照著她的日光。

  來人蹲下身,打開手裡的折扇給她搧了搧,掀起的風裡有股特別的清香,他眸光低垂,這種角度下的神色更顯溫和,笑著問:「為何不想參加持劍大會。」

  傾風仰視著他,反問:「你呢?上面不是在講課嗎?你來找我做什麼?」

  林別敘說:「我襲承白澤,不能執劍,更不用聽課。」

  傾風對社稷山河劍不大了解,是以也沒在意,只「哦」了一聲。

  林別敘起身換了個位置,提著衣擺在她身邊坐下,又問了一次:「所以你為何不參加。」

  傾風低笑了聲,敷衍作答:「不湊那熱鬧了。那麼多人,我又不定能選上,若是選上,那更是麻煩不斷。」

  林別敘說:「是嗎?」

  傾風等了會兒,見他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不知在打什麼主意,古怪道:「你不是非要跟我坐在同一個地方曬太陽吧?」

  林別敘說:「否泰山的山頂有一棟劍閣。」

  傾風挑眉:「與我有什麼關係?難道還要無緣無故送我東西?」

  林別敘聽出她似有似無的針對,反笑了出來,說:「劍閣之外就是試劍場,那裡留存有山河劍的一絲劍意。你就算沒興趣拔劍,難道也沒有興趣去看一眼嗎?」

  傾風看了他片刻,默默拿起放在一旁的果盤,又撈進懷裡。

  「送你就是送你了。」林別敘頓了頓,對她這懷疑頗感一言難盡,「只有窮鬼才會在身上有了二兩銀之後,覺得身邊的人都是賊。」

  「你這話說的。」傾風大不讚同,「這跟窮不窮沒有關係,這只是推己及人。」

  她手肘一撐,瀟灑起身,拍了下身後的灰塵,抬起下巴道:「帶路。」

  兩人沿著山道一前一後地往上。

  腳程不慢,可路況彎折,因山勢陡峭,沿著山體環了一圈又一圈,走了近半個時辰才看見立在山頂的古樸建築。

  只是距離抵達劍閣,還有一段長達數百級的台階。

  林別敘看似虛弱,一路過來居然尚氣息平穩。傾風指著盡頭處,問他:「為何這刑妖司要修那麼多的石階?還要建得這般高。爬上去都廢半天勁。」

  林別敘停了下來,回過頭道:「你師父沒同你說過嗎?」

  傾風說:「這莫非也是什麼規矩不成?」

  「倒不是什麼規矩。」林別敘彎下腰,指著石階下方的刻字示意她看,「三百多年前,京師尚未有刑妖司,彼此風雲詭譎,人妖相屠,天下大亂。後來龍脈暴動,戾氣橫生,一群人族將士決意斬斷龍脈,以保證人族存續。」

  傾風蹲下來,用手指揩拭了下上面的灰塵。

  年歲太久,石階上刻著的名字卻是清晰如舊,可見常有人會來擦拭。

  林別敘接著往上走,刻意將步調放慢,等傾風看清那上面的人名,同時繼續沉緩地解說:「可是少元山上妖氣縱橫,人族無法靠近,於是一幫有志之士執劍前往,一步一人,以劍闢道,以身殉道,方取得社稷山河劍,截斷龍脈。自此人、妖兩族分界而居,半數人族之地也隨之淪陷。」

  「當日犧牲將士共五百二十九人。否泰山的峰頂雖不可遙望至少元山,但卻是兩地間最高的山峰。」

  「後先生在此修建刑妖司,從最高處向下砌五百二十九塊石階,每步石階上都刻有人名,旨在告訴所有刑妖司的修士,我等今日所踩所踏之地,皆是先輩骨血。」

  「決絕之意,如磐石萬古永存,我等護道之人,絕非獨行。」

  「他希望所有走上此山的人,能謹守前輩遺願,奪回人族失地,祭祀先祖,告慰亡靈。」

  傾風看出這些刻痕有新有舊,遠不止五百多。又聽林別敘遺憾道:「可惜三百年了,名字越刻越多,人族卻越加勢微。至於如今,人、妖兩境久不互通,有許多人享於安樂,已忘記自己酣睡之塌上,還有一個妖族。」

  傾風懷著莊嚴敬畏之心,一步步走完這段漫長的階梯,行到最後一處時,轉過身朝下方端正拜了三拜。

  這才轉過身,查看四面的情況。

  林別敘沒了蹤跡,該是方才獨自進了劍閣。

  這劍閣從外面看就是一棟尋常至極的建築,不似上京的宮殿那樣有著精致的彩繪,庭前沒有玉階,門窗也沒有雕畫。甚至外層的木柱已經變色,縫隙處長出了青苔。

  傾風看了兩眼,收回視線,沒有要自己進去的意思。

  大門正對著的空地上是一處圓形劍台,上面鐵鏈纏繞,鎖住一柄鏽跡斑斑的長劍,想必就是所謂的山河劍劍意。

  她站在劍台邊上努力觀摩那把繡劍所蘊藏的內涵與神威,聽見身後有了腳步聲,沒有回頭,指著問:「為何這柄劍如此古樸?是暗指人族歷經風霜嗎?」

  林別敘忍著笑意道:「因為這是刑妖司建成時插上去的劍,用以寄存山河劍的劍意,常年風吹雨打的自然生鏽了,不過關係不大。」

  傾風木著臉,再次不鹹不淡地「哦」了聲。

  林別敘手腕一轉,從身後拿出一把劍來,兩手平舉遞給傾風:「送你一把劍。此劍名為繼焰。光焰相繼,長明不息。由大妖妖骨所製,能抽取地火之力,也算是把神兵。」

  傾風受寵若驚,是很想直接拿過,可實在忍不住狐疑:「送我做什麼?」

  「覺得與你合適。」林別敘視線落在暗紅色的劍鞘上,游走一遍,又看向傾風的眼睛,「這把劍留在武庫多年,一直沒尋到主人。你若用著順手,就留下吧。」

  傾風將信將疑地接過,抽出劍身,輕旋著看劍刃閃出的冷光,莫名覺得這劍有點熟悉。用餘光瞥了林別敘半晌,總覺得這人雖笑得和善,可背後的心態可能不大單純,像是在等著看她笑話。

  她將劍合回去,反思了自己的小人之心,想開口道謝,見對方兩手負後氣定神閒地在那兒看著她,一副就等她開口的模樣,嘴裡的話忽然變得有點燙嘴了。

  清清嗓子,緩解尷尬道:「第一次有人送我東西,還真是不習慣。」

  林別敘:「哦?沒人送過你嗎?」

  「除了我師父,邊地連人煙都少見。偶爾會有百姓為表感謝送來些吃食,會被我師父拿去救濟了。」傾風舉起劍,江湖氣地道,「謝了。」

  林別敘笑著點頭:「不必客氣。下山吧。」

  傾風直接回了山腰的小屋,剛將行李收拾好,陳冀就從大殿回來了。

  他推門見傾風果然在,落下一張臉,張嘴便是數落:「你是剛出嫁的姑娘嗎?窩在房裡做什麼?我在外頭找你半天了,還當你是去了哪裡!」

  傾風忽視他的嘮叨,躺在床邊把玩著那柄新到手的劍,雖然自己用著不算順手,不知為什麼就是覺得有眼緣。

  陳冀端起茶杯,在桌上敲了敲以示自己的不滿:「說你呢!那麼多與你同輩的青年,你不去與他們結交?一個看得上眼的都沒有?上京如此繁華,你也不想出去逛逛?」

  傾風還舉著那把劍嘗試回憶,陳冀湊過來仔細一瞧,直接從她手裡抽走,說:「這不是我的劍嗎?我的繼焰啊!」

  傾風猛地坐了起來:「你的劍?」

  「對啊。當初為了撈你一條小命,我當給刑妖司了。結果你太不爭氣,為師花了那麼多心血,你也沒悟出個什麼上古大妖的遺澤來。」陳冀握在手裡挽了個劍花,用慣了木劍,重新拿起這把征戰多年的寶劍反倒有些不習慣,問,「先生說可以還給我,怎麼先到你手上了?」

  傾風一拍大腿,懊悔道:「虧了!」

  她就知道自己看人神準,哪裡是什麼小人之心!

  陳冀嗓門拔高:「你給錢了?!」

  傾風懨懨道:「那沒有。」

  陳冀鬆了口氣:「那沒事。」

  傾風重新躺下,陳冀將劍轉了個方向,指著她道:「起來。」

  傾風不大情願地爬下床。

  陳冀將劍收回去,放在桌上,勾勾手指,讓傾風坐他對面,審訊似地問:「為何不出去?今日在廣場上不是見到幾個熟人了?大家都是與你同齡的人,你與他們交交朋友嘛。」

  傾風搖頭道:「人家未必歡迎我呀。我今日在殿上鬧了那麼大動靜,裡頭必然有他們師父。我連他們師父的臉面都不給,他們怎麼會和我一起玩兒?何況我為何一定要交朋友?」

  陳冀聞言,遙望著窗外,居然露出頗為懷念的神色。

  「想當年,為師剛來刑妖司時,也有諸多人對我不服,覺得我不過是陳氏分了不知多少代的無名小輩,與陳氏主家根本算不上師出同門,竟也如此狂傲,不聽他們指示。尤其是當時陳氏主家的那個小子,說要教訓我,叫我明白長幼尊卑。」

  傾風問:「然後呢?」

  陳冀張開兩手,熱情同她傳授寶貴的經驗:「然後我虛心同他們請教,與他們探討道理。很快他們就願意同我做朋友了!重點在真誠!」

  傾風謙虛聽講,發現沒有後文,比了一個手勢與他確認:「師父,你中間是不是漏了……一點兒東西?」

  陳冀那雙老目無比的清澈:「沒有啊!你知道我向來是個清心寡欲之人,怎會與他們斤斤計較?」

  陳冀揮著手慫恿著,像一個迫不及待要看孩子振翅高飛的老父親:「去吧。我已經同他們師父打過招呼,說你是我徒弟,第一次來京城,往後多擔待些。你也不用怕他們欺負你,他們都打不過你。」

  傾風小聲道:「可我今日聽見,有人喊你魔頭?」

  「親近之稱罷了。」陳冀笑得慈祥,面不改色地問,「誰?」

  傾風不語。

  陳冀慢條斯理地拿起桌上的長劍,左手托著劍刃欣賞片刻,同傾風道:「為師出去一趟。你自己找地方吃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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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二章 劍出山河(二十二)

  陳冀出去一趟後許久沒回來,傾風心虛地不敢去找。

  早課結束,山道上的行人漸漸增多,上上下下地徘徊,對這間空置了十多年的小屋充滿好奇,又不敢貿然來擾。

  傾風耳聰目明,聽見了些許聲音,關緊門窗躺著小憩。

  中午,大殿的方向再次傳來兩道鐘聲。傾風想著刑妖司總該有管飯的地方,準備出門去尋。沿著山路走到一半,聽見後方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轉過身,就見柳隨月一路小跑地下面追上來,手裡緊緊攥著個什麼寶貝,整個人高興得不行。

  「傾風!我剛剛在找你的路上,撿到了一個黑色的錢袋!」柳隨月氣還沒喘平,大笑著把手心的東西攤開給她看。

  傾風看著那顆圓滾滾的金珠躺在她白皙的手心裡,遲疑道:「這是……錢袋?」

  「不是,我當然把錢袋還回去了!師叔為了感謝我,送了我一粒小金子!」柳隨月兩指捏著在她面前晃了一圈,眉飛色舞地道,「不知道他怎麼會把那麼重要的錢袋丟在路上,還好是我撿到了。」

  傾風極少羨慕別人的大妖遺澤,但實在沒見過這麼實用的,一時也有些艱澀地道:「這就是三足金蟾的威能?」

  柳隨月小心把金子收起來,問了句她是不是要吃飯,便拉著她往山上走。

  「我聽說了殿上發生的事情。他們竟然敢罵你師父不配坐著,還羞辱他是鄉下來的人。師叔一路爬山,渴得厲害好聲討口水喝都不肯給,實在是欺人太甚!」柳隨月說著義憤填膺,洩憤地踢開滾在路邊的石頭,回頭對傾風道,「陳師叔真是太寬仁了,他襟懷廣闊,氣勢豪邁,自不會計較那些人的偏私。可那些小人行徑實在是叫人生氣!好在你護著你師父,狠狠殺了他們的威風!」

  傾風:「……??」

  這故事為何跌宕詭異了起來?

  她問:「誰說的?」陳冀哪時候出去傳的鬼話?

  「我師父說的啊。」柳隨月道,「這會兒刑妖司都傳遍了,只是大家的說辭各有不同。我師父這人從不說謊,大家肯定更相信他的表述。至於其它那些,你不必放在心上,不過是惱羞成怒罷了。」

  傾風一時沉默。柳隨月當她是對刑妖司起了壞印象,此刻心情失落,便靠過去拍拍她的肩膀,鼓勵說:「其實我覺得你跟你師父說得對。」

  她想了想,糾正道:「其實我師父也覺得你們說得對。」

  還是不大正確。

  「唉,其實好多人都這樣覺得。只不過人境安樂太久,刑妖司弟子增多,內各方勢力也越加混雜。」柳隨月掰著手指頭數,「譬如袁明那類出自平民的弟子,紀懷故那類出身士族的弟子,我與阿財這種出身軍伍的弟子,還有季酌泉那樣,父母皆出自刑妖司的傳統弟子。大家自天南地北而來,習慣、脾性、家世、所學各有不同,各自分處互不干擾,是刑妖司裡不成文的規矩。」

  柳隨月嘆道:「一貫如此,黨派之風愈加盛行,才會連普通的座位都有了排序等次。我師父他們雖然也看不慣,卻不好為此出頭,只有你師父是最合適的。他的功績跟出身都有資格駁斥那些人的嘴臉!我師父早上回來,拍手大呼爽快!」

  這個傾風倒是有所了解。陳冀也說,人族就算哪天真的覆滅了,所謂的派系之爭也不可能滅絕。

  柳隨月托著下巴,不解道:「不過我不明白,為何你師父方才莫名跑來打了我師父一頓。」

  傾風:「……」

  柳隨月:「還說什麼,『讓你徒弟對我徒弟好點兒』,緊跟著就跑了。」

  傾風:「……」

  「不知道啊。」傾風指了指腦袋,隱晦地說,「人老了吧。」

  柳隨月同情:「哦……」

  兩人邊說邊走到了飯堂。

  刑妖司的飯堂雖是建在山上,但附近的菜農也可進來吃飯。他們穿著短衫自覺坐在最靠裡的角落,吃完就收拾了碗筷,搬到後院清洗的地方。

  二人在門口捧了個碗過去打飯,因傾風不算是刑妖司的弟子,要自己掏錢買菜。

  柳隨月領著她在窗口邊坐下,問:「你要在京城住多久?」

  傾風搖頭表示不確定。陳冀還沒去找先生,不知他要醞釀到什麼時候。

  「那我可以帶你四處逛逛。」柳隨月說,「後天吧,你想去哪裡玩?」

  傾風:「後天?」

  柳隨月遺憾地說:「我明日要去做散香小童。」

  傾風停下筷子:「什麼?」

  柳隨月做了個拜祭的動作,解釋道:「大家覺得我運道好,派我在英魂殿前面給大家發香,明日要祭祀先祖,我一整天都沒有時間。」

  傾風記得英魂殿裡也有許多陳氏的先輩,便說:「那我也去看看吧。」

  豈料柳隨月忽然變了臉色,緊張道:「不、不用了吧!」

  傾風覺得她有些反常,柳隨月又飛速補了一長串:「英魂殿的規矩繁多,你肯定不喜歡那樣的場合。何況你不算是刑妖司的人,進不去上香,只能在外頭看看,委實沒什麼意思。我覺得這屬於心誠則靈。你常年在界南鎮守邊境,陳氏長輩定然曉得你的忠孝,哪裡需要用柱香去證明?」

  傾風被她說懵了:「是嗎?」

  柳隨月用力點頭,怕她再問,握著筷子招呼說:「快吃飯!」

  飯堂裡陸續有人來,柳隨月沒吃兩口,身邊左右的位置便坐滿了人。

  幾個與她相熟的同門借著與她搭訕坐了過來,想順道探一探傾風的虛實。

  沒多久,柳望松竟然也過來了。還霸道地擠開柳隨月身側的人,坐到傾風的斜對面。

  傾風抬頭就看見他那張臉,頓時覺得沒了胃口。

  柳望松見自己一來,傾風光顧著看自己,連飯都不吃了,當即撫著長笛笑問道:「傾風師妹領悟的是什麼大妖遺澤?學的是什麼武器?有機會我們可以去演武場切磋切磋。」

  柳隨月心不在焉,筷子在碗裡搗了搗,突兀提起白澤來,對傾風道:「先生如今也是為難。要負責主持刑妖司的大小事務,可不知精力是否足夠。偶有疏忽是常事,就像這次大殿內的座次一樣。」

  柳望松一張笑臉沉了下去,擰眉道:「好好的吃飯,你提這個做什麼?」

  傾風聽她話裡的意思,像是白澤強弩之末,根基大損了,可今日早晨看見時並未覺得有何問題,疑惑道:「先生怎麼了?」

  這些消息在外許瞞得隱秘,但在刑妖司內部都不算是什麼秘密。何況傾風是陳冀的弟子,她不知情才叫眾人驚訝。

  柳隨月便乾脆與她說個清楚:「陳氏還在的時候,人族氣運不至於如此低微,先生尚要常年休眠。十五年前大劫,先生重傷一次。後先帝因勞成疾,龍脈換主,先生再遭反噬。而今陛下失蹤,妖境那邊又虎視眈眈,先生實是迫於無奈,才親自出山坐鎮。可是白澤這等天地瑞獸,干擾人族氣機越多,予己越是不利。若陛下也遇害,先生縱是不死,恐也要再次深寂。」

  柳望松眸光一閃,手臂撐在桌上往裡挪了兩分,對著傾風暗示道:「至今沒有下一任司主的人選,能幫先生分擔憂慮。如果陳師叔能留在京城就好了,無論是聲望還是實力,他都可以壓得住陣。」

  傾風鮮少聽陳冀講這些事情,跟聽天書似的,滿頭霧水道:「下一任司主?你們別敘師兄不是嗎?」

  「你連這都不知道?」眾人覺得離奇。

  柳隨月解釋說:「先生說過,別敘師兄不能做司主,只有山河劍的劍主能。」

  但是劍主能不能有還不一定,多少年後出也不確定。幾百年了都沒出過,當今形勢如此不明朗,真的能再等那麼長時間嗎?

  眾人皆是憂心忡忡,只能安慰自己,先生有預知卜算的能力,說不定是看出了什麼,只是沒說。

  這話題聊得一圈人都心情沉重,桌上飯菜涼了都無人吃。

  傾風捋了捋思路,問:「陛下失蹤,先生沒說過什麼嗎?」

  柳隨月:「先生說:等。」

  傾風訝然道:「等,陛下就能回來了?」

  「先生是這麼說的。」

  傾風心道,那你們先生確實挺神的。

  柳望松難得正經,肅然地道:「除了等也別無他法。陛下失蹤本就蹊蹺重重,我們不知陛下如今身在何處,也越不了兩境的邊界前去營救。先生這樣說,就證明陛下尚有一線生機,只是不知這一線生機,隱在何處。」

  眾人沒說的是,這是陛下的一線生機,許也是人族的一線生機了。可惜當真是渺茫,皆覺得希望寄於此處堪稱荒謬。

  柳隨月窺覷著傾風的臉色,惆悵說:「天下興亡繫於一人,縱是先生,也深感無力吧?」

  傾風讚同點頭。聽著白澤是挺慘的。

  「所以,要有什麼事……」柳隨月說到一半,頓了頓,又詭異地咽了下去,「沒什麼。」

  吃過飯,柳隨月又帶著傾風將刑妖司各處地點都認了一遍。因傍晚還要習武,同傾風知會了聲,才轉身走了。

  陳冀一直到晚上夜黑才回來,出了滿身的汗。

  傾風屋裡的活兒都做完了,燒好水讓他去洗,自己蹲在門口搓換下的衣服。

  風吹林梢,暗影憧憧,春夜的靜謐很快被不速之客打破,就聽遠處山道上有人中氣十足地喊話:「陳冀,滾出來喝酒!」

  陳冀沒理,搬了張小馬扎到院子裡,坐在傾風對面跟著洗衣服。

  師徒二人辛勤勞作,可無奈有人看不慣他們這踏實平和的生活,先前那人又叫了幫手來,大晚上一群人鬼哭狼嚎地在外面叫陣:

  「陳冀,有本事出來比劍!」

  「陳冀,出來,躲在徒弟身後算什麼好漢?!」

  「陳冀,走不動道了嗎?真的老了?」

  「煩死了。」陳冀終於不堪忍受,一甩手上的水漬,說,「你等等,我去同他們講講道理。」

  傾風心下感嘆,陳冀怎麼那麼受歡迎?

  刑妖司的夜可真是喧囂。

  她洗完衣服回到屋裡,準備躺下休息。不料刑妖司這幫人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到了晚上接二連三地開始作怪。沒清淨多久,一群陌生的年輕人接了他們師父的班,流連在山道上不走,吶喊道:

  「陳傾風——出來與我比試!」

  「陳傾風,聽說你是陳冀的弟子,我來同你一試高下!」

  傾風還聽見陳冀的聲音裡混在裡面喊:

  「傾風,有本事出來,躲在你師父後面算什麼好漢?!」

  傾風:「……」

  這幫憨傻的,吵得她大半夜都沒睡著。

  第二日早晨,山上鐘鳴一聲接著一聲敲響,祭祀的儀式天不亮就開始了。

  等傾風起床,在院裡練了一個時辰的劍,陳冀已經回來。

  他看起來不怎麼高興,傾風同他說話,他也失神地沒理,在院裡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圈,過清醒過來似的拿著劍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記得吃飯。下午帶你去見先生,不要去別的地方亂逛。」

  院落空了下來,傾風以為他是睹物思人,沒有追問。拿起掃把清理了一下落葉,就聽見外頭有人敲門。打開一看,見又是林別敘。

  他視線朝傾風身後轉了半圈,問:「陳師叔呢?」

  「不在。」

  「哦。」林別敘今天穿的是一身白,傾風以為他該一同參加過祭祀才對,卻聽他問,「我要去英魂殿,你要不要一起?」

  傾風不明所以:「不是說,不是刑妖司的人不能進去嗎?」

  「沒有這樣的規矩。」林別敘主動側步一退,做了個請的手勢,「一道吧。我猜,會有你感興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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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三章 劍出山河(二十三)

  傾風心中疑竇叢生,盯著林別敘審視半晌。可惜這人的表現向來是完美無缺,他不願意透露的事情,任誰也讀不出分毫。

  傾風便放下掃帚,隨他走了出去。

  春季雨水充足,空氣潮濕。今日就是陰雲,沒有昨日的明媚。烏雲沉沉下壓,可待過了這一片山峰,在前面地界,天又晴得碧藍。

  傾風走到一半,從路邊的林子裡順手折了根樹枝下來,摘掉上面的葉子,調整成趁手的長度。又彎下腰在地上挑揀了幾塊大小合適的石頭,分別藏在袖口、腰間,好在必要時分出其不意。

  林別敘靜靜看她動作,笑著說:「見你這樣是要去打架的。」

  傾風反問:「你不是來找我去打架的?」

  昨日柳隨月幾次阻攔不想她去英魂殿,今日林別敘又親自過來請,料想裡面是有什麼乾坤,等她出場才能湊出一局好戲。

  哪有比打架更好看的戲?

  不過畢竟是刑妖司,帶劍去太明顯了,事後不好找藉口。備幾塊石頭而已,不是合情合理?

  林別敘抬起手,掐著兩根手指:「我今日早晨給你算了一卦……」

  「你不必給我算卦!」傾風打斷了他,將樹枝插到腰後,「我沒興趣!」

  林別敘非要做同他那張臉不相襯的事情,討人厭地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不吉。你要做什麼決定之前,可先想想。」

  傾風「嘖」了一聲,煩躁道:「你不給我算,我每日都是大吉!」

  傾風不喜拖沓,趕路風風火火,轉眼已到英魂殿。

  年輕一輩的弟子們還在殿外排隊,等著入內祭拜。檀香的味道濃得嗆人,同那彎曲的隊伍一樣,一直散到了長階旁。

  柳隨月立在大殿門口,手裡抓著一捧點燃的香,臉龐蒙在繚繞的煙霧中,見人過來就分三根。

  她張大嘴長長打了個哈欠,麻木地重復著相同的動作,忽然察覺身邊有人靠近,眼也不看,抬手就攔:「排隊啊。」

  對方將她手臂按下時,她才發現來人是傾風。早起的睏頓陡然被嚇得一乾二淨,魂魄都要飛出去了,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朝裡殿某個方向掃了一眼,等回過神,又僵硬的一個急轉,把脖頸掰正回來。

  柳隨月扯出一個笑容試圖蒙混過去,可傾風哪那麼沒眼色,一腳踩著門檻,上半身前傾探入殿內,已看清了她幾次想阻止的東西。

  英魂殿內的牌位雖主要是按輩分進行排放,可陳氏族人的靈牌大多都置於左側。一排排刻著「陳」字的靈位最前面,有一個名字格格不入得醒目。

  紀懷故那三個大字彷彿是吃人血肉的怪物,端放在那兒,張牙舞爪、耀武揚威。

  傾風不知是誰故意做的安排,其險惡的用意她已領會得一清二楚。

  紀懷故死在界南,亡於傾風,可他要往後所有給陳氏祭拜的人,都一同給紀懷故上柱香。若是後輩在祖宗前跪下磕頭,也得對紀懷故屈膝。

  今早陳冀過來參加祭祀,見到這一面牆的靈位,是上了香還是叩了首?

  怎麼沒直接劈了那塊牌!一把火將它燒了!

  傾風氣得兩眼通紅,手指脊背都發著抖,粗重幾個呼吸,卻猙獰地笑了出來:「好啊,好!」

  柳隨月生怕她被激得失了理智,真去砸了殿裡的東西,那是要出大事的。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傾風反手一揮,將她握著的香全部打到地上。

  火光在地上飛濺,周圍一圈的人都朝後跳了開來。

  後方靜候的弟子們頓時騷動不止,出列喝道:「誰敢在英魂殿前面鬧事!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英魂殿?」傾風咬著後牙槽,一字一句從喉嚨深處擠出來,恨極道,「這地方真是平白髒了!」

  眾人聞聽此話,臉色劇變:「你在胡說什麼!你這是大不敬!」

  殿內主事的人走出來,厲聲質問道:「你在做什麼?」

  傾風抬袖粗暴在臉上一抹,擦去眼中的濕意,指著殿內嘶聲問:「那牌位是誰擺的?」

  「我擺的,怎麼了?」那人傲然站在殿內,露出了然神色,「原來你就是陳冀撿回來的那個孩子,他沒教你規矩嗎?英魂殿前,休得無狀!要麼進來叩拜,要麼滾!」

  他欣賞著傾風的憤怒,又不滿足於此,於是輕描淡寫地往裡面添柴加火,好看到傾風失控癲狂的樣子。抬手指著一側的蒲團,說:「陳冀今天也來了,你師父進這英魂殿,都要恭恭敬敬下跪行禮,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天光灰暗,燭火橙黃,內外的光色交加在那中年男人的臉上,縱然他原本眉目清秀,落在傾風眼裡也只剩面目可憎。

  傾風生平從未有過這種理智近乎崩斷的狂躁,感覺每一次呼吸都是滾燙的火氣,腦海中反復出現著劍刃銀光出鞘的畫面。

  手指上的每一根筋脈都在狂跳,都在叫囂:握劍,殺人!

  只要劍刃一斜,刺進他的血肉,割斷他的脖子,那濃勃深沉的積憤和邪意暴戾的殺氣就可以緩解。

  滿腦子都是血腥的戾氣!

  而傾風的面色越是陰冷,越是凶狠,男人的表情就越是暢快。

  他輕蔑地抬起頭,注視著她在瘋狂的邊緣掙扎拉扯,自我折磨。手中也已握緊了劍,只等她出手。

  外面的人聽見這些話還意識不到什麼,柳隨月嚇得心跳都快停了。又不敢再去勸哪一方,見林別敘還在一旁一動不動,腦子脹得發疼,慌亂道:「別敘師兄,你為何要帶她過來啊!」

  林別敘斂眉不笑的時候,柳隨月看著他也是會害怕的。

  因為他一拋卻親近隨和的假象,整個人便猶如深不見底的暗淵,叫人琢磨不透。你注視著他的眼睛,也不知他是喜是怒,是惡是善。

  就好似他此時唇角是上揚的,眼中卻不盛笑意,晦澀迷離,語氣幽深地道:「而今的刑妖司,人人謹慎,人人知進退,人人顧全大局,人人說難言之隱。我就想知道,是根斷源絕、痼疾難醫了,還是尚有一股意氣,敢一劍蕩清濁。」

  柳隨月被震得說不出話。

  傾風深吸一口氣,到底是克制住了,退出大殿,高聲道:「紀懷故是我所殺,我親手殺的,他該死!你們既要將他擺進殿裡,那就把我陳氏的靈位都請出來!與他共處一殿,我陳氏不受此辱!」

  男人朝前走近一步:「笑話?你說的話能代表得了陳氏?陳冀都沒開這口,你以什麼身份站在殿前大放厥詞?你別忘了,你根本不姓陳!」

  傾風問:「你姓什麼?」

  男人:「記住,我姓趙!」

  傾風罵道:「我管你姓趙姓狗,你跟紀懷故是什麼關係!」

  男人勃然大怒:「你這野種,膽敢放肆!」

  「放肆?我是不懼坦蕩示人的,你敢嗎?拿捏?你憑什麼拿捏我?你不知道我是個瘋子嗎?」

  傾風環顧一圈,眼前晃過各種錯愕的臉。一時頭重腳輕,渾身有種奇怪的眩暈感。

  說出的每個字都帶著毫無顧忌的刀,又有著淋漓的痛快。

  「紀欽明死了兒子都不敢找我追究,你們要是夾著尾巴做人,我留你三分薄面。你們敢到我面前犬吠,我就同你們撕個魚死網破!」

  不留餘地,粉碎個一乾二淨才好!

  就不必陳冀為她忍這屈辱,受這詰難。

  她抬手高指:「今日,這英魂殿內,要麼把紀懷故的牌位給我扔出去,要麼把我陳氏的先輩請出來!當是我看錯這刑妖司,這座大殿,往後就去裝你們朝廷的髒污!」

  「簡直找死!」

  男人眼神發狠,劍光劍吟一並出鞘,隨他身影急速俯衝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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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四章 劍出山河(二十四)

  傾風身上只有一截新折的木枝,她抄在手裡順勢一擋,那纖細的枝條便被雪色的劍光劈斷,剩下不足一指長,被傾風滑稽地握在手裡。

  柳隨月忿然作色,也不管他是長輩,指名大罵:「好無恥!趙寬為,你欺負小輩就算了,居然還帶兵器!」

  人群早已轟然散開,自覺退到空地邊緣,圍成一圈看場內劍光湧動。

  見趙寬為手持兵器還招招殺機,亦是咋舌。這哪裡是教訓,分明是臉面藉口都拋了個乾淨,要當眾強殺傾風。連賊寇小人都不屑此舉。

  幾名弟子見勢不妙,拔腿去山上報信,疾聲高呼:「打起來了!英魂殿打起來!趙寬為師叔要殺人了!」

  趙寬為雖受眾人迎面唾棄,手上劍勢卻未收斂。振臂抖腕,道道劍光在空中飛旋。

  他劍術極其華麗,施展開後,乍一眼看去,只覺空中舞動之處俱是虛影劍氣。

  尤其他劍身上有道隱約的暗芒,就算今日天色昏蒙,角度變化間,也會折射出薄冰一樣的透盈微光,讓他招式更加眼花繚亂。

  好在傾風身形靈動,如點水浮萍及時後退,避開了他最先的幾劍。

  因開場不利,手無寸鐵,只能再避再退,不過呼吸間,就從英魂殿的門口躲至長階邊緣。

  幾次劍刃險險從臉側擦過,仔細聽來,還有銀瓶乍破的冰裂之聲。

  居然是連妖力也用上了。

  見他做得這般狠絕,不加掩飾,傾風算開了眼界:「真是一脈相承的不要臉。身上的狗皮仔細披緊了——」

  她右腳踩中石階邊緣時,猛地一定,腰腹驟然發力,身形從略微後仰,鬼魅般地往側面轉去。

  看似倉促的一掌往前拍去,正中對方急晃的劍身,那剛猛的勁道竟被她直接拍了回去。

  長劍一滯,發出震蕩的嗡鳴,趙寬為尚來不及收劍,傾風又抓住他手臂往下一掀——

  喝厲聲隨之暴起:「別讓我撕了它!」

  二人一同落到了階梯上。

  再站定時一上一下,傾風搶到了上風。

  他們對招實在太快,旁觀者屏氣凝神,跟上都略顯困難,更別說出手相幫。

  見人打上了山道,又一窩蜂地趕過去。

  跑得快的人險些被迎面飛來的劍氣誤傷,倉惶一個後仰,被身後的人潮及時接住。

  現場鬧聲洶洶,盡是聒噪的呼喊。

  等他們再次站穩,朝下方張望,局勢已然逆轉。

  趙寬為被傾風拳風鞭腿地攻下十幾層台階,撐在身前的劍光雖縱橫交織,卻頗為凌亂,屢次被傾風看穿,任意在他劍光中來去穿行。

  相比起趙寬為的劍術花哨刁鑽,傾風的每次出手都直白而尖銳,更有種不要命的狠辣。

  她要取趙寬為的命門,那一掌破開劍風也一定要取,非逼得趙寬為回擋後退。且氣勢雄渾,短短幾招就讓他方寸大亂。

  眾人皆被她逍遙的身姿與悍然的打法震撼得張口結舌,暗驚之時心也沉沉下墜,有種面對無形高山的自慚形穢。

  趙寬為絕不是等閒之輩,這樣的距離,他們連趙寬為現下出的是哪一劍都辨不清楚。傾風年齡同他們相差無幾,卻可以赤手空拳地壓著他打!那武學的造詣該何其精深?

  那落差感尚未整理清楚,前方的勝負已要分曉。

  傾風順利近身,左手直接扼住趙寬為握劍的手腕,兩記手刀劈在後者關節處,擊得他五指一鬆長劍垂落。

  緊跟著右手肘擊將人撞飛,左手向後一撈,將懸在半空的劍接在手裡。

  手腕輕轉,挽了個劍花,不等趙寬為起身,長劍已架上他的脖頸。

  劍聲一停,霎時間,天地都彷彿靜了。

  前後不過幾句話的功夫,這場由趙寬為挑起的打鬥便結束了。

  後方的弟子們卻仍是不敢上前,只能伸長了脖子,向下方查看。

  趙寬為篤定她不敢當眾殺自己,一手捂著胸口,頂著劍刃便要起身。

  可那冷劍居然巋然不動,順著他的動作鋒利地割進他的皮膚,鮮血頃刻破出傷口,洶湧流下,染濕他的衣袍。

  趙寬為身形僵在原地,抬眸與傾風瞪視,一眼望進對方冰冷漆黑的眼睛,知此人性情乖悖,不合常理,當下不再頑抗,重新緩緩坐下。抬手捂住傷處,試圖止住血流。

  傾風自上而下高高俯視著他,輕蔑笑道:「沒用的東西,讓你一劍你也贏不了。」

  她轉過劍身,一劍抽在趙寬為的臉上。

  劍刃上還有殘留的冰渣,細小的碎粒在他臉上刮出道道細痕。

  趙寬為被打得偏過臉去,低頭呸出一口血,嘴唇慘白沒有人色,右邊手臂也因傷勢在不自覺輕顫,臉上表情卻沒有露出半分痛苦。

  見傾風丟下劍要走,眯著眼睛將人喊住:「你不殺我?」

  傾風那滿腔的鬱憤在打鬥中已經平復,再看趙寬為,只覺可憐,腳步停在石階上,回頭冷笑道:「你雖要做紀氏的狗,可我不屑殺別人的狗。京城這座寶地不歸我管,為你這樣的人惹上麻煩,你還不配。可你若再到我面前撒野,我不會再手下留情。」

  「什麼紀氏的狗?我要殺你,是我自己要殺!」趙寬為踉蹌著站了起來,「你殺我外甥,此仇難消。你不來京師,我也不去找你,可你既然敢進刑妖司的大門,我就一定要殺你!」

  傾風再次回頭,多看了他一眼:「你是紀懷故的舅舅?」

  趙寬為彎腰撿起地上的劍,用左手長袖去拭上面的血跟泥,氣息發虛,卻極用力地說道:「我趙氏自先祖起就是滿門忠良,劍閣之下五百多人,有我趙氏三十六人!三百年來,我趙氏的英勇之輩,不比你陳氏少!你陳氏當年是死得慷慨,可界南黃沙之下難道就沒有我趙氏的血骨嗎?你問問他們!我趙氏為這國,為刑妖司,為人族,犧牲過多少!身先士卒,無一叛賊!」

  他越說越是悲憤,笑中帶淚,滿眼血紅。劍上的血光怎麼也擦不乾淨,只將他寬大的衣袍染得深淺斑駁。

  他似要將胸中的血淚都給嘔出來,以訴自己的不平:「可懷故在界南卻死得不明不白,只帶回一具冷透的屍骨,還不敢聲張不敢大葬,要與刑妖司那幫老頭交易,安置好你陳氏的遺孤,才能將一個靈位請進英魂殿,你陳氏不甘心,我趙氏還不甘心呢!」

  他拄著劍站起身,拍著胸口慘笑,自嘲道:「我趙氏不配啊。死的人不夠你們陳氏多,是不是?」

  傾風反身朝他走來,停在離他一劍之外,也擲地有聲地答道:「若我陳氏,有人也做了跟紀懷故一樣的惡行,敢拿你趙氏戰死英烈的遺孤來折辱虐殺,敢集數萬活人血祭之力,不將人當人,不留妖活命,毫無半分身而為人的同理之心,不必你動手,我親手殺了他,明正典刑!若是你殺了他,我還要帶著厚禮去謝你替我陳氏清理門戶!」

  趙寬為嘴唇翕動,因面色過於慘白,看不出臉上肌肉的變化,只聽得他呼吸加沉,梗著脖子倔強搖頭。

  傾風說:「我管你趙氏先輩立過什麼功,建過什麼業?難道你先祖馬革裹屍,忠勇無前,就是為了可以讓後輩肆意造孽?我也想問,為何你趙氏先祖可以做人族之脊梁,而今紀懷故卻為人族之毒瘤?若是今日你趙氏先祖還活著,第一個舉刀殺人的,怕就是你祖宗!」

  趙寬為抬手指著她,全身都在哆嗦:「你胡說!」

  後方的人聲早已沸騰,為方才所聽到的事情驚愕無比:

  「紀懷故?虐殺陳氏遺孤?真的假的?」

  「那還將紀懷故的靈位擺於陳氏同列?先生同意了嗎?」

  「先生怎可能同意?定是有人自作主張。不知是張師祖還是王師祖?」

  「紀懷故瘋魔了吧?他虐殺陳氏遺孤做什麼?他與陳氏又無仇。」

  傾風不想與他爭這無謂的真假,虛按下對方高抬輕顫的手,轉過身道:「你趙氏還有多少人想殺我,盡可來,我問心無愧,不要扯什麼先祖的大旗,也不要說誰配不配。你若是不信我說的話,我現在就去找先生,你敢來,就與我一道。」

  等陳冀聞訊趕來,現場只剩下地上半灘未乾的血漬。

  寥寥幾個弟子圍在血跡周圍,心有餘悸地討論著方才突生的變故,陳冀揮開人群,沒見到傾風,隨意抓了個人問:「人呢!」

  那弟子顫顫巍巍地往小路上一指,陳冀立即沿著側面下山的小道奔了過去。

  縱是已舉步生風,還是慢了一步,他剛穿過幽深的小道進了主路,便聽見白澤殿前的登聞鼓被敲響。

  傾風站在大鼓面前,連敲十數下,擂得回聲陣陣,餘音在山林久久環繞。

  趙寬為脖子上的血已勉強止住,可被鼓聲震得眼前發花,閉目緩了緩,忍不住出聲阻道:「別敲了!聾子都聽見了!」

  片晌,白澤終於從屋前繞步過來,應當是方才正在議事,身邊還跟著幾個老者。

  季酌泉也跟著,走在最後方。

  白澤停在高台之上,垂眸看著下方並立的二人,與再後方吵嚷的人群,低聲詢問:「何事?」

  二人抱拳行禮。

  趙寬為想先開口,剛說了個字便止不住咳嗽。傾風上前一步,高聲問:「先生,學生有惑,紀懷故憑什麼能進英烈祠堂?紀懷故憑什麼與我陳氏先輩同列?我陳氏為何而死?英烈祠堂為何而建?請先生解惑。」

  白澤聽得茫然,未馬上作答,目光上挑,落在後方急急趕來的陳冀身上。

  陳冀的臉色不比趙寬為好看多少,嘶啞喊了一句:「傾風!」

  他朝傾風搖了搖頭。

  傾風挺直腰背,也搖了搖頭,語氣堅定地道:「師父,人生在世,不該活得清白嗎?行也坦蕩,死也坦蕩,無掛無礙,無憂無怖。我今日一定要求個公正。」

  她從腰間拿出三相鏡,兩手高舉,示意道:「這是從紀懷故身上得來的窺天羅盤,莫說是我誣了他,先生請自己看。」

  白澤抬了下頭,似有些出神。

  季酌泉猶豫了會兒,快步下來,從她手中接過鏡子,拿回去呈到白澤面前。

  窺天羅盤失蹤已有十六年,白澤卻不是很想再見到這個天地至寶。

  他微微闔目,將眼底情緒壓下,才調用法力驅動羅盤。

  寬大的水藍色長袖在風中垂落翻揚,他靜默地看了許久,弄清事情始末,一掀眼簾,聲線平緩地開口:「何人給我一個解釋?」

  他身後的老者走了出來,躬身請罪:「是老夫做的主意。」

  白澤問:「為何?」

  老者說:「想給趙氏留個顏面,也不希望與朝廷之間再起干戈。」

  不帶質問的語氣,聽起來卻很是疲憊:「如今呢?」

  老者沒有吭聲,只是將腰伏得更低了。

  白澤目光虛落在遠處邈邈的山線,深吸一口氣,又悵惘地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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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7: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五章 劍出山河(二十五)

  白澤將眾人帶進殿內,遣散一群旁觀的弟子,關上門處理這樁棘手的事。

  白澤坐在主座,季酌泉給他倒了杯茶。他兩指貼在杯沿將其推開,指背白皙的皮膚被熱水燙得發紅,才緩緩收回手,說起對幾人的安排。

  趙寬為在刑妖司內當眾執劍殺人,是為大忌。雖傾風最後無礙,可此舉有違綱紀,有失法理。而今刑妖司精神不貫,上下虛假以對,苟且相應。當修明吏治,不能輕恕。杖三十,遣至邊地戍衛。如有大功可再召回。

  趙寬為今年已近五十,召回之日恐此生無望。趙氏先是死一小輩,又折一主家弟子,著實淒涼,怕與刑妖司生隙,也叫旁族心寒。

  邊上的老者跪地求情,以額貼手,半白的長髮與墨色的寬袖鋪在地上,整個人如同冬日的鴻雁,蜷縮一團,蕭瑟發抖。

  白澤只道:「不可。『欲敗度,縱敗禮。』。」

  趙寬為低頭不語,按著脖子的傷口朝白澤行禮領罪。

  白澤再看傾風。

  傾風既自己承認誅殺紀懷故,案情梳理清楚之前,當關入牢獄候審。

  趙寬為問:「是要關在刑部的大牢,還是刑妖司的大牢?」

  傾風不是刑妖司的正式弟子,紀懷故又是朝廷官員的子嗣,由朝廷或刑妖司負責審理都可以。共同審案更是合情合理。只是進了前者的地方,就沒那麼容易出來。

  白澤說:「刑妖司西北獄。紀懷故是我刑妖司弟子。」

  刑妖司西北角山底關押的囚犯,都是一些輕犯,大多是因偷雞摸狗、聚眾鬥毆等瑣事關押進去。

  陳冀張了張嘴想說話,趙寬為也覺得白澤此舉有偏幫之嫌,可抬頭一見先生沉冷的目光,又忍了下去。

  至於邊上那老者的處置,白澤沒讓傾風等人旁聽。

  傾風退出殿門時,那老者仍跪趴在地沒有起身。

  山外鐘聲又響了兩道,白澤低垂的眸光落在老者清瘦的脊背上,這才端起桌上那杯涼透了的茶,閉目喝了一口。

  一道局促的風呼嘯拍來,合上房門,阻絕了視線。

  陳冀回過頭,走了兩步,不停長籲短嘆。

  傾風靠近說:「師父,你不必替我擔心。」

  「我哪裡是替你擔心?我還不如替牢裡那幫小妖擔心!」陳冀嫌棄將她推開,又看了眼緊闔的大門,五味雜陳道,「唉。師叔也算是先生看著長大的,先生於他如師如父。或許有時顧忌太多,反行錯事。」

  傾風見他兀自要往山下走,問:「那我現在要做什麼?」

  陳冀擺手道:「你自己去西北獄找個空地蹲著吧,我懶得送你過去。」

  傾風驚道:「沒人管我?」

  陳冀指著自己氣憤道:「你師父我都押在這裡,何必再分出心神管你?你早點過去,別勞人催。」

  傾風:「……」這京城的刑妖司做事可真有意思。

  院內春花無聲飄落,黑雲推風而走,陰沉了半日的天又洩出一道金光。

  等人全部退去,原本清麗幽美的景致,也陷於蕭索的岑寂。

  白澤走出大門,站在回廊上看遠處花影重疊。

  不知去了哪裡的林別敘這才出現,沿著長階大步走來,近時抬手朝他一禮,笑著從他身邊走過。

  白澤問:「你不是不想管刑妖司的事?」

  林別敘溫聲道:「我只說不管與我無關的事。」

  他坐到屋外簷下擺著的棋盤邊上,抬手抓起一把木盒裡的黑子,黑色的棋子嘩嘩從他手心滾落,最後只剩一枚被他捏在指尖。

  他掃了眼案上的殘局,一手把玩著棋子,思忖著卻沒落子。

  白澤問:「何故激她?」

  「我只是不想她就這樣離開。」林別敘仰起頭,看著白澤笑了一聲,「您不必這樣看我,我也不知她是不是劍主。我只是在她身上看見了一份氣機。」

  白澤:「什麼氣機?」

  「同您當初看見我時一樣,一道殺機。我也很好奇,人族如今還有何人能夠殺我?」林別敘指尖一鬆,棋子掉了回去。他悠然笑道:「當日您不殺我,今日我也為您留這生機。」

  白澤微微皺眉,眸光輕閃,面露沉思。

  林別敘起身,寬長的衣袖拂亂了桌上的棋局,他直接從盤上拿起一子,遞到白澤手裡:「而今天機不可再窺,先生,希望您這次,不要賭錯。」

  說完再次躬身行禮,轉身離開。

  西北獄寥無人煙,路邊也無標識,只有鬱鬱蔥蔥的草木與蜿蜒多岔的小道。傾風在山裡逛了兩圈,險些迷路,才找到地方。

  刑妖司掌刑的師叔已送來公文,講明原委。傾風報出自己姓名,核對無誤,獄卒便提筆在紙上畫勾,讓她在外稍等。

  年輕獄卒先進去巡視了一圈,將最靠近門口的那間乾燥牢房清理出來,讓傾風住在裡面。

  裡頭的小妖無聊得緊,難得來了個新客,還是個人,覺也不睡了,爬起來瞻仰風采。

  於是傾風一過轉角,就看見一排排腦袋從牢門的縫隙裡伸出來,有些還變回了原型,姿態各異地朝入口方向揮動四肢。

  尤其是她房間正對面關著的那隻牛妖,眼睛睜得渾圓,瞳孔墨黑,被日光一反,比燭火還亮。耳朵上一對金飾隨著腦袋轉動跟著輕晃,見傾風看向自己,扯起嘴角露出個陰惻惻的恐嚇笑容。

  刑妖司的牢門做得一向不堅固,關押這群妖族主要靠的是鎖住手腳的精鐵。

  那鏈銬深深鑿入地底,長度恰好夠在一室之內活動,所以就算半邊身體能伸出牢門,也逃不出去。

  若有誰將木門砸壞了,鏈子就縮短一截。敢蓄意鬧事的,就押到天敵的牢獄裡蹲坐兩日。

  看這幫妖齜牙咧嘴的很是凶惡,但從鎖鏈判斷,刑妖司的管教頗具成效,都很乖覺。

  獄卒用木棍敲了敲牢門,好意勸告:「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聽見有幾隻小妖掐著嗓子尖笑,覺得自己這番良心真是白費,索性白眼一掀任他們找死,改口道:「好自為之吧你們。」

  他拉開牢門請傾風進去,上了個鎖就離開了。想來傾風對牢獄裡的規矩該輕車熟路,不必他多說。

  傾風聽著耳邊彷彿一萬隻蚊蟲同時振翅的噪音,才想起那隻聒噪的狐狸來。如今也算同病相憐,勉強能體會到丁點他鬼哭狼嚎下的可憐,便走到牢門前,問了句:「這裡有狐狸嗎?」

  「有啊。」一妖接話道,「我們這裡要什麼小妖沒有?現在沒有,過幾天不定也要有了。」

  許是那微波蕩漾似的腔調原因,傾風聽著,總覺得這話味道怪怪的,不知那小妖進來前做的是什麼營生。

  她猜就狐狸那狗脾氣,同這幫舉止輕浮的流氓小妖關在一塊兒鐵定不好受,不定每日氣得抓狂,把一身狐狸毛都給拔禿了,好聲叫道:「狐狸,出個聲兒。」

  一妖嬈女聲不耐地回了句:「喊我做什麼?你又不帶我出去。」

  傾風靜了下,問:「沒有男狐狸嗎?」

  對面的牛妖當即大叫道:「你來刑妖司的牢裡找男狐狸精啊?!」

  牢獄四面頓時響起陣陣噓聲,都覺得這次關進來的人族好不老實。

  傾風:「……?」

  她說:「我只認識男狐狸。他是一隻三尾……現在不知幾條尾巴的小狐狸。去年秋天進來的。」

  「不知道,沒見過。」牛妖見嚇不到人,覺得沒趣,一身軟骨頭似地躺回地上,翹起隻腿摳著腳道,「可能放出去了,這牢裡都是新妖,沒幾個舊妖。」

  這時間早不早晚不晚的,即睡不著覺又不放飯吃,除了談天沒別的事能做。

  「那你們新妖都知道些什麼?」傾風一腳踩在橫欄上,問,「京城有什麼新奇的故事?你們對刑妖司的人有多少了解?」

  「那可多了!」裡頭一隻鳥妖翻身坐起,聲音嘹亮,信手拈來,「京城數十年風雲我如數家珍,你想聽哪一段?」

  陳冀要是知道自己徒弟第一次出遠門,就是靠著一幫小妖道聽途說來見世面,怕不是氣得暴跳如雷。

  傾風興致勃勃道:「那你給我說說陳冀的往事!他回京城了!這人年輕時什麼樣?」

  「什麼?陳冀回京城了?!」

  「定是來見他的老相好!」

  「哪個老相好?是李家那個幼女,還是如今已嫁做人婦的表妹?」

  「那些都是謠言!他二弟的小妹為他苦等十五年不嫁,與他才是真心相守,可惜命運弄人吶!」

  傾風開心道:「說來,我都聽聽!」

  傾風聽他們講陳冀年輕時的風流韻事,講他如何仗劍江湖,月下飲酒,真是風花雪月,紅塵美事,意境撩人。

  聽得正津津有味,那鳥妖說得口乾舌燥,又換了個話題:「還有陳冀的那個徒弟,我一朋友曾在界南親自被她抓過,同我講過她的故事。他師徒不愧是師徒,皆是一往情深。」

  「怎麼講?我只聽過她如何狠厲,界南的小妖聽到她的威名都得夾著尾巴做人。不徇私情,只對金銀深情。」

  「這你們都不知道?她要不是痛失所愛,怎會甘心苦留界南?」

  傾風:「……」我當你們說的都是真的,原來全都是假的。

  她恍然驚醒,有種美夢破碎的失意。

  本來還想出去後問問陳冀,好懸沒開這口,不然得被一棍棒敲死。

  也不知那鳥妖是從哪個話本裡聽來的故事,傾風全當那人是與自己同名,聽到後面也覺得有趣,將那說書的鳥妖名字記住了,等出去找陳冀告狀。

  獄裡不停吵鬧,一直到晚間,季酌泉來給她送飯。

  季酌泉一露面,不消一個眼神,滿室都靜了。當年傾風在界南的威名也不過如此。

  季酌泉手裡提著一個飯盒,開了傾風牢舍的鎖,將東西提進來:「陳師叔讓我來給你送飯。」

  傾風頓時感動,知道陳冀今早是嘴硬心軟,終歸還是放心不下,便請對方帶話:「讓我師父……」

  飯盒打開,上面一盤豆腐、一盤青菜。

  她把蓋子關了回去,說:「下次不必再送了。」

  季酌泉失笑道:「他讓你在獄裡多加反省。學學清心寡欲。」

  傾風這次收獲頗豐:「我回去就同他說我反省後的感悟。多關我兩日也行。」

  季酌泉靜了靜,努力抿著唇角,穩住表情:「陳師叔還是憂心你的,下午一直在殿前磨劍。那繼焰劍的地火把石階都給燒黑了。多關兩日,你受得了,刑妖司的人可能受不了。」

  傾風:「……」

  她批評道:「太不懂事了。」

  季酌泉又拿出三相鏡:「先生說,這羅盤還是你自己放著吧。」

  傾風雖用不了這法寶,可畢竟是珍貴東西,當即塞回自己後腰。

  季酌泉沒別的事,提起飯盒起身離開,門也懶得鎖了,隨手虛掩了下。

  等人走後,又是一陣漫長的靜默,才有小妖開口詢問:「你怎麼認識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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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8: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六章 劍出山河(二十六)

  傾風拌著碗裡的白菜跟豆腐,知道陳冀是故意擠兌她先前說的那句「活個清白」。這一清二白的嘴裡吃著實在寡淡,只能指著這幫小妖滿嘴的荒唐胡話添個味兒。

  「季酌泉怎麼了?」

  小妖戰戰兢兢道:「她身上那麼重的血煞之氣你感覺不到?」

  傾風只覺得季酌泉這人有股說不出邪性,刑妖司其餘弟子皆對她退避三分,倒不是因為討厭冷落,而是懷有某種刻入骨髓的恐懼。

  可因沒什麼見識,實在不懂這裡頭的彎彎繞繞,迷惘道:「她是妖?」

  「什麼妖,她是人!」

  對面的牛妖從牆角小心挪出來,停在黑暗中,對季酌泉方才站過的地方都忌憚萬分,不敢靠近。

  「她先輩或許有妖的血脈,不過主要還是人。傳聞她資質上佳,幼時顯慧。十五年前那場大劫,龍脈動蕩,她父親動用什麼禁術,操縱她的身體借了山河劍的一縷劍意,再次封斷龍脈。隨後她平白得了幾十年的功力,可身上也有了屠龍的血煞之氣,受天道摒棄,只能跟在白澤身邊借國運遮蔽氣機,才好歹活到現在。」

  傾風聽著這玄幻波折的劇情,對這幫人嘴裡的話半字都不敢再信:「又是你們胡謅的?」

  「什麼胡謅!所有人都知道啊!」牛妖雖謊話說過不少,可最不滿別人質疑他難得的真話,「與季酌泉走得近的人,也容易受到那血煞之氣的影響,遭天道針對,變得倒黴。你方才跟她說了那麼多話,自己小心些吧!」

  傾風扒了個口飯,問:「那她的父親呢?」

  裡頭的小妖飛速接嘴:「這等禁術,自然是死了,焉能有命在?」

  傾風吃著飯菜都泛苦了,換了個姿勢,盤膝坐到一旁的床榻上。

  牛妖說著來了興致:「可惜已經有一道劍鞘了,她失了這名。」

  傾風捧著碗,大驚小怪:「什麼劍鞘?」

  「自然是社稷山河劍的劍鞘啊!」牛妖一雙大眼在遠處時不時閃動,他壯著膽子又往前走了一步,就是為了能叫傾風看見自己眼神中的蔑視,「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你不是刑妖司的人嗎?」

  傾風無辜說:「這怪不得我,怪我師父。」

  牛妖鄙夷:「你師父真沒見識。」

  「確實。」傾風讚同了一句,又問,「山河劍還有劍鞘嗎?長什麼樣?」

  一眾小妖哄笑起來。裡頭那隻狐狸的聲音最為尖細,笑聲也最醒目,傾風光憑耳朵,都能聽出她此刻前俯後仰的畫面。

  鳥妖說:「劍鞘指的是人!你以為當年龍脈出問題,只有妖境那邊的龍頭發了瘋?龍尾處也有那些殺戮之氣,不過是沒那麼嚴重罷了。是白澤先生將人境這邊邪戾的妖力都封在了自己體內,人境才得這數百年的安生。所以白澤落得如今這般虛弱,還要常年閉關休眠。」

  他被白澤關押在此,話裡意思本是想說白澤活該,可真說出來時,又少不得幾分唏噓,更多是為同族大妖淪落至此的悲哀。

  又恨人族不爭氣,連累白澤至此。更恨自己連不爭氣的人族都比不上,還被關到白澤眼皮底下。

  心念急轉間,忽然發了脾氣,閉嘴不說了。

  傾風飯都不想吃了,重新捧著碗走出來,靠在牢門邊上,沖著走道深處追問:「然後呢?」

  鳥妖冷哼道:「問他們去!」

  傾風:「……?」

  你們這群妖是真的喜怒無常!

  這群小妖平日總要聽刑妖司的人過來講課,什麼禮義廉恥聽得耳朵生繭,難得遇到個一問三不知的弟子,倒很願意為她解惑。

  牛妖乾脆地將話題接了過去:「不過十五年前那場大劫,先生深受反噬,險些隕命,幾乎控制不住山河劍中正渾厚的劍意。你人族一名弟子便主動表示願意幫先生收斂這股妖力,不想竟真的成功。於是眾人便稱他作山河劍的劍鞘。」

  傾風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

  牛妖繼續道:「說出那人的名字你定然聽過,只不過是其中隱情比較曲折而已。他就是謝絕塵!」

  傾風埋頭吃了兩口飯,沒有吭聲。

  牛妖:「……」

  牢裡蚊子挺多的,傾風抬手在半空揮打了下。

  牛妖:「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他沒見過這麼愚鈍的學生!

  傾風無知但不慚愧,頂著厚顏承認道:「我是淺見寡聞。」

  「那他哥你肯定知道。十五年前,他留下一句『天道在妖境』,就跟著妖王叛離人族了。」牛妖酸道,「真是,怎麼不帶我一起走?!」

  傾風看了眼手裡的空碗,第一次覺得自己過於不學無術,不好意思地道:「唉,沒聽說過啊。」

  牛妖一口氣上不來,崩潰道:「他哥就是陳冀的結拜兄弟!陳冀你總知道吧?!」

  「知道知道,陳冀嘛!」傾風也舒了口氣,算了下二人之間的關係,「這麼說來,謝絕塵其實算是陳冀的半個弟弟?」

  牛妖無力擺手:「是。」再不敢提多餘的人。

  鳥妖忍不住,又出聲補充:「謝絕塵就是為了懇請白澤留他兄長一命,所以才自願做這劍鞘。並全族從京師搬遷,再不過問刑妖司事宜。」

  傾風問:「你怎麼知道?」

  鳥妖驕傲道:「廢話,我趴人家床底下聽的,不然我能進這刑妖司?」

  傾風一時都接不住他這話,放下碗筷,細想一下謝氏當年的變故,一夜間天地翻轉,怕也是諸多無奈,苦不堪言。感慨了句:「可憐。」

  鳥妖激動:「可憐什麼!他謝家如今是江南首富之家,他家中寫字用的都是金子!銀錢幾輩子也花不完!」

  傾風也是震驚:「什麼!」

  緊跟著妒火中燒,恨其不爭道:「陳冀啊陳冀!怎麼就你混得這般落魄,你自己看看!怎麼回事!」

  眾妖不懂她為何忽然心防大破,只以為這人族心性躁急,見不得他人富貴,連最基本的物欲都不能克制,難怪關進西北獄來。

  牛妖語重心長地敲打她說:「你還想著錢呢?人家的錢又不是你的錢。你不如想想同季酌泉扯上關係,自己小命會不會遭她連累吧。」

  傾風右手撐著木柱,緩緩抬起頭:「季酌泉?」

  她看著這幫無憂無慮的小妖,沉吟了聲,說:「比起她,其實你們更應該怕我才對。」

  眾妖再次哄笑,嘲她愛說大話:「你又是誰?別是被嚇傻了吧?」

  「能叫爺爺我害怕的,至今還在娘胎裡待著呢!」

  「大家都關在一個牢裡,你不過是同那些獄卒關係好些而已,難道你敢進來打我嗎?」

  「誒,臭丫頭,還沒問你叫什麼?犯了什麼事進來的?」

  傾風等他們笑累了,聲音小去,才好聲答道:「我叫傾風。我就是陳冀的弟子,不然季酌泉怎會親自來給我送飯?你們沒聽她方才提起繼焰劍嗎?」

  「哈哈哈——」

  空氣裡的笑聲還在迴蕩,從最開始的清亮,逐漸變得生硬。最後戛然而止。

  本就潮濕的牢獄忽然更顯陰涼,有股寒氣從腳底竄起,順著脊背酥麻爬升。

  傾風抬起手指,在牢門上輕輕一推。

  未關緊的木門摩擦著發出「嘎吱」的聲音,連帶著掛在上面的鐵鎖也晃動著作響。

  「呵。」

  傾風低笑了聲,抬步走出大牢。

  齊整的倒抽冷氣聲。

  緊跟著是足以震動山脈的尖叫。

  鳥妖跟牛妖吼得堪稱淒厲,大牢的屋頂要快被聲浪掀塌下來。

  「救命啊!救命!」

  「你別過來!!」

  「你刑妖司好生可惡!豈能如此!!」

  「獄卒——獄卒——!有人越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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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8: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七章 劍出山河(二十七)

  白澤本是想將傾風關個五六天,等他將外間的瑣事都處理好,再把人放出來。以免傾風與趙氏的人打上照面,又起什麼衝突。

  可是他師徒二人所過之處皆是雞飛狗跳。西北獄的慘叫聲甚至連主峰的弟子都隱有聽聞。知道的是罰傾風入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刑妖司新出了什麼酷刑。

  再加上與趙寬為的對峙是在英魂殿諸多弟子眼前發生的,消息傳得半真半假,二人又相繼消失,各式荒唐揣測便甚囂塵上。

  於是只關兩天就下令說要放人出來。

  獄卒獲知此事甚感遺憾。

  自打傾風來了之後,小妖們上課變得尤為積極。由於白天夜裡地不敢睡覺,精神萎靡,每日見了他也再無抱怨挑剔,多是殷勤討好,抹兩把虛假的眼淚,求他再三確保傾風不會趁著他們休息拿走他們身上值錢的東西。

  玩笑話,陳冀弟子哪可能是那樣的人?

  他們以己度人,才這般惶惶不安。

  被獄卒告知可以出去時,傾風也頗有些意猶未盡。

  鳥妖的雜劇話本還沒講完,牛妖的人物故事也沒抖落乾淨,再不濟,聽這幫小妖講他們如何入獄的故事都下飯得很。

  只是偶爾有些吵鬧,叫得她耳朵疼。

  等從山腳的牢獄走出來,被乾燥清爽的日頭一曬,才發覺那山牢裡濕氣濃重,陰潮發寒,還是外邊的空氣更好。

  高柳低垂,白鳥悠悠。

  傾風沿著修葺出的石子小路往前走,拐過彎來,瞥見路邊站著一道清瘦的人影,新鮮道:「竟有人來接我。」

  隨即又張頭張腦地四望:「居然不是我師父。」

  林別敘兩手負後微低下頭,似真似假地傷心道:「叫你失望了。」

  傾風見他兩袖空空不像是來接人出獄的樣子,可肩頭又被晨露沾濕,分明在樹下霧中等了自己許久,一時有點弄不懂林別敘此行的目的。

  這人看著目光清透眉眼溫潤,有一張極好騙人的臉,偏偏肚中腸子有千百轉,傾風被他唬了好幾次,而今就是被咬過十次的農夫又見到那條蛇,不免謹小慎微。

  林別敘在料峭春風裡巋然站著,任由她不加掩飾地打量,許久後,如蒼翠幼松一般被風吹得有些憔然,才擺了擺衣袖,伸出一隻手,誠懇地道:「我來給你送樣東西。」

  他手心裡的是一片銀白色的碎片,外形不規則,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天光一照,還會盈盈閃爍,似有星河光彩流動,很是玄妙。

  林別敘介紹道:「這是白澤的妖力,你留著吧。能幫你調用萬生三相鏡。」

  「先生給我的?」傾風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嘀咕道,「雖說先生如今妖力每況日下,還是能拿出這種好東西。瑞獸白澤果然命厚。」

  林別敘瞅了她一眼,沒說話。

  傾風握在掌心,用各種方法驅動了下,沒發覺有什麼奇妙的地方,但既然是白澤妖力凝結的碎片,想來是很厲害的寶物。

  她心思轉了一圈,剛張開嘴,就被林別敘搶白道:「你要是敢把它賣了。」

  傾風這骨頭就硬起來了,尤其是在牢獄裡吹了幾日冷風後,跟著沾染了小妖們無法無天的痞氣:「怎麼?」

  林別敘緩緩吐字:「我就讓先生,從你師父往後的薪俸裡扣。」

  傾風愣了下,驚道:「……先生怎麼能同我一般無賴呢?」

  林別敘卻是不與她爭這道理,笑了一下,轉身往出山的方向去。

  山間野草瘋長,還未來得及清理,從兩岸一茬茬地歪倒在小徑中間,葉尖沉重的露水將泥地打得濕潤,他一雙白色的鞋從草木中穿行而過,竟都沒髒。

  傾風在裡頭住的兩天都沒沐浴,身上沾了不少灰。進去時衣服穿的是深色,如今袖口和後背蹭了一大片灰白,臉也不大乾淨。

  她看不慣林別敘一身清貴地站在她身邊。故意落後兩步,抹了把臉,趁他不備抬手去搭他的肩膀。

  她自覺這個動作該是敏捷而隱蔽的,可手還沒搆上對方簇新柔軟的衣料,林別敘就跟腦袋後邊長眼睛似的轉過了頭,一把抓住她的手。

  眸中帶笑,似是看她胡鬧,戲謔的話倒是很不客氣:「你還沒出來,我已經聞見你身上的味道了。」

  「怎麼可能。」傾風悻悻收回手,在衣服上胡亂擦了擦,越過他走到前面。

  陳冀終歸還是來接她了的,不過是矜持了些,站在回主峰的山道口。

  他手裡拿著把紮成捆的繁茂枝葉,足有掃帚那麼大——一時沒找到柚子葉,不知是從哪裡薅來的東西——等傾風剛一走近,就往她身上猛抽。

  不像是給傾風去晦氣,更像是要把自己徒弟整個給去了。

  不遠處還站了幾個中年男人,先前在殿上粗粗見過一面,不認識叫什麼,想來是陳冀的舊友。

  傾風朝幾人行禮道好。陳冀圍著她轉了一圈,從頭到尾拍掃了遍,覺得差不多了,催促說:「我給你燒了兩桶熱水,趕緊回去洗個澡,隨後陪我去見先生。」

  他見林別敘從後面跟了上來,文質彬彬,似竹似玉,渾身都寫著君子之風。對比起來傾風的野性就像一棵歪脖子樹,補了一句:「多與師侄學習討教,懂了嗎?」

  傾風沒理,又朝幾位長輩欠身行禮,才態度尊敬地離開。

  中年男人一時欣慰一時惋惜,望著傾風的背影,將罪責都拋到一個人身上:「真是一歪歪一門。本該是多乖巧的女郎,也被你教的這般性情狂妄。陳冀,你真是造了大孽。」

  陳冀舉起手裡的樹枝就往他那邊丟去,心說關他什麼事?自教導傾風以來,他念叨的從來都是恭謙禮讓,清心寡欲。

  傾風能長成這樣,那都是她自己的天賦!

  走出西北峰,山道拓寬,地勢趨緩,視野也驟然開闊起來。

  林別敘要往另外一面去,傾風鬼使神差地叫了他一聲:「你去哪兒?」

  林別敘說:「我去找季師妹,請她幫忙持劍大會的事。」

  「季酌泉?」傾風轉道跟上他步子,「那我也去。」

  林別敘好笑道:「你就那麼不想見先生?」

  傾風說:「沒有的事,我不過是對她更為好奇。帶個路吧。」

  季酌泉在不遠處的一座僻靜涼亭裡。

  往常沒事的時候,她就常坐在那裡,見到她的次數多了,這地方便沒人來了。

  她自己也不常清理入口的小道。細碎的春花覆在冬日未腐的殘葉上,厚重地鋪了一路,沒有腳印踩踏的痕跡,倒是有一種別樣的生動意境。

  見傾風跟著一同出現,季酌泉沉聲說了句:「沒人告訴過你,少同我待在一起嗎?」

  傾風靈巧一躍直接跳上台階,緊跟著大搖大擺地在涼亭長椅上坐了下來,身形往後一靠,不以為意地反問:「你覺得我像是會聽話的人嗎?」

  季酌泉看看她,又看看林別敘,不解挑眉。

  林別敘裝作意會不了,往前走了兩步,在亭邊眺望群山。

  傾風不急著走,招手示意季酌泉在對面坐下,興致盎然地詢問道:「聽那群小妖說,你身上有一道屠龍的煞氣,還比別人多出幾十年功力。那你劍法超然啊,為何至今拔不出劍?」

  季酌泉起初聽著還面無表情,等她問到最後一句,只剩滿臉困惑。

  「你覺得屠龍的人能做劍主嗎?」

  傾風理所當然道:「可是劍主都屠過龍吧?」

  季酌泉哽了下,沒遇到有人是從這角度思考問題的,猶疑道:「所以劍主屠完龍都死了?」

  林別敘笑出聲來,引得二人一齊看去。

  他的聲音怎麼聽都覺得有點嘲弄。

  「是啊。山河劍的劍主是天道垂青之人,少元山龍脈是天道庇佑之靈。偏偏天道選出的人傑次次都想斬殺龍脈,或許這也是多年不出劍主的原因吧。全是逆子。」

  傾風隨口便是一句:「合該是天道的不對。這玩意兒說得玄乎,誰知道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勞門子垂青不垂青的也很難說,許就是看運氣呢?」

  季酌泉站在這二人中間,一耳朵一句大逆不道的話,直接變了臉色:「你們真是什麼都敢罵。不要再說了。」

  傾風心道這算什麼,她還見過一隻更會罵的狐狸。

  亭內三人都沉默下來,配著周遭寧靜閒雅的風景,有種悠然的舒適。

  季酌泉卻不敢與傾風在一起多待,站了會兒,主動說:「我走了。」

  「我走吧。」傾風止住她道,「我還要去見先生。你們慢聊。」

  她直接一手撐著椅背翻過了圍欄,落在亭子外面。剛走兩步又折回來,側身虛倚著欄桿,婉轉糾結了那麼久,終於問出真正想說的話:「林別敘,你知不知道,我師父這次回京,求先生做的事情是什麼?」

  林別敘轉過身,不懷好意地說:「無論年齡還是輩分,我都確實比你大一些,你老老實實叫我一聲師兄,我倒是可以告訴你。」

  季酌泉呆愣地重復了一遍:「師兄?」

  林別敘朝她頷首回應:「不是你,季師妹。」

  季酌泉瞥一眼傾風,下意識道:「可她不是我們刑妖司的人啊?」

  傾風正要黑臉,聞言才反應過來,笑著附和道:「不錯。你本就不是我師兄。」

  林別敘正了正神色,也有遲疑,思忖片刻,還是說:「罷了,我今日送你一個答案。」

  他說:「陳師叔想要先生十五年的氣運。」

  傾風說:「氣運?」

  「當年陳師叔去界南之後,先生曾允諾過他,可以為他積攢十五年的氣運,幫他彌補『蜉蝣』所損耗的光陰。」林別敘說,「白澤是應人族國運而生的瑞獸,先生的氣運就是衍生的國運,也就是他的妖力。當年師叔不忍先生再多消損,便婉拒了,而今想要救你,唯有這一個辦法。」

  傾風扯動嘴角,卻笑容僵硬,索性不偽裝了,自嘲道:「縱是給我,也不過是苟且因循罷了。十五年國運又如何?六萬蜉蝣都不過叫我多活十幾年而已。」

  她得到這答案,好像心頭石塊落了地,有些空蕩蕩的,又有些輕快。舒了口氣,灑脫地走了,邊走又邊笑陳冀:「石頭落水還能聽個響呢,平白做那麼多不值得的事情。滿頭白髮了都想不明白,真是個糊塗人。」

  她循著蒼翠簇擁中的山道緩步向下,行至半路,看見一片平削似的淺綠水潭。

  水面映著游魚的虛影,映著錯雜的枝葉,映著盡頭處停落的幾隻野鳥。

  傾風盤腿坐在岸邊,腰背微鬆,垂眸看著波瀾不止的水面。

  就這樣從早晨到晌午,又從晌午到傍晚。

  流雲來又走,聚又散。

  樹葉搖又落,生又長。

  直到彤雲四垂,天已薄暮。

  傾風才從石化的狀態中脫離出來,抬起頭,撐著膝蓋起身。

  她想回界南了。

  上京再繁華,她還是喜歡界南的土。

  等傾風收拾好形容,來到後山見白澤,陳冀已經在屋裡。

  二人不知談了多久的話,傾風敲門進去時,裡頭正寂靜無聲。

  陳冀見她現在才出現,穿的還是一身便宜的舊衣裳,頭髮也只隨意地束在腦後,本該是要生氣的,這回臉上卻什麼神色都沒有,淡淡說了句:「來啦。」

  讓她過來,沏好一杯茶,放在托盤上,交到她手裡。

  「去給先生敬杯茶。」

  傾風兩手接過,看著眼前的那杯濁水,感覺手腕重得托不住東西。低頭說了句:「師父,我想回界南了。」

  陳冀眼眶瞬間紅了,身形都震顫了一下,卻凶狠罵道:「你給我閉嘴!去給先生敬茶!」

  傾風抬步走到白澤身前,不屈身,不彎腰,又說了一句:「我屋前的花草都沒人澆水,出來太久了,師父。」

  陳冀氣得發抖,又痛得剮心,按住她的左肩,五指緊緊扣住,死死壓下她的背,嘶啞地同白澤道:「她不懂事,先生不要與她計較。」

  又說:「請先生喝茶。」

  傾風彎著腰,手指捏緊托盤,仍是因角力不停顫抖,帶著盤中杯盞一同震顫。

  白澤見二人如此,嘆道:「何苦呢?」

  陳冀放軟了語氣,已是可憐哀求道:「當是師父求你。」

  「就算今日先生救我,我又得數年苟活,可這數年裡我要戰戰兢兢不知所措。」傾風的聲音也飄,彷彿落不到實處,怕用力些就傷到身後的人。

  可還是咬著牙,堅定地道:「蜉蝣不知日月,無畏光陰轉逝,可人存於世數十載,只聞貪生而怕死,不曾聽過因畏死,而畏生的。」

  傾風閉上眼,掛在長睫上的液體垂直落到茶水裡,用沙啞的聲音,殘忍地、一字一句地道:「師父,這命太貴了,我活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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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八章 劍出山河(二十八)

  這話從界南一直忍到現在,傷到陳冀之前,也曾傷過傾風自己無數次。

  她想過表述得再委婉些、含蓄些,挑一個更恰當的時間,風輕雲淡地同他道:「師父,『花發多風雨,人生足離別』,塵世眾生皆是如此,你不必替我難過。」

  可結果既是注定,不如還是說得直白。

  每一次演練的畫面裡,陳冀的臉都是空白。就是現在,傾風也不敢轉頭去看他的眼睛。

  白澤抬手接過了托盤,放到一側的桌案上。

  屋內變得很靜很靜。

  陳冀紊亂的呼吸;右腳往前邁了一小步,鞋底與地面拖沓發出的摩擦;低下頭,靠在傾風耳邊,欲言又止的一個屏息……

  無數細碎的聲音都切轉成了漂流的畫面。

  從高空的浮雲到飛滾的沙礫,從殿前的空階到案上的燭火。天長地闊,傾風在那些零碎的剪影中搖搖蕩蕩,等著陳冀將醞釀的話說出口。

  最後終是什麼也沒說。

  扼在她肩上的力道卻是漸漸鬆了,隨著身後那人後退而遠離。

  傾風不敢抬頭,只從餘光裡捕捉到陳冀的一抹衣角,和他死死攥緊,又無力鬆開的左手。

  直到走出房門,陳冀也未再與她說一句話。

  下山的時候,陳冀走得很快。傾風小跑著跟在他身後不敢叫他,中途見他不是往木屋的方向去,便停了下來,留他一個人冷靜。

  她獨自在原地站了會兒,環顧四周,第一次覺得刑妖司小,六座山峰連成一塊兒,也沒什麼地方好去。

  天色已陷入昏暗,頭頂殘月如鉤,主道兩側的石燈相繼被挑亮,映照出林間的深深樹影。

  妖力點的火帶著一種幽微的青綠,如同夏日草叢裡出沒的螢蟲,又好似星光遍灑在春日的綠湖。

  傾風坐在石階上,看著對面山道上盤旋蜿蜒的光線,聽見不遠處弟子嬉笑打鬧的聲音,思緒放空,不由飄到九重天上,想著十幾里地外的上京此時是否應該是花燈滿城,熱鬧非凡。第一次對京師有了興趣。

  不知道什麼時候回界南,也不知還有多久的人世路,既然難得來一趟,離開前見識一番也是好的。

  傾風從懷裡摸出錢袋,掂量著數了數裡面的銅錢,打算明晚去京城逛一逛,順道給師父買幾件衣服。

  剛揣回懷裡,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穿雲裂石的氣勢,在高處呼喊她的名字:

  「陳——傾——風!」

  傾風陡然一個激靈,回過頭。果不其然正是那隻愚蠢的狐狸,他大吼著從遠處衝撞過來,嘹亮高亢的聲音徹底打破了今夜的沉靜。

  「陳傾風你果然來了!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你知道我為了寄出那封信費了多大的工夫!陳傾風你好沒良心!」

  下坡的路太抖,狐狸衝過了頭,急停時差點滾下去。

  「哎喲」慘叫了聲,四肢並用地扒住石階,穩住身形才回來找傾風。

  傾風此時已經沒了與他插科打諢的心,伸手拉了他一把,應付地說道:「你還在啊?」

  「你這是什麼態度!他鄉遇故知,不該是件幸事嗎?!」狐狸一屁股坐下,開口便是訴苦,「你不知道我在刑妖司過得有多苦!」

  傾風見他身上穿著整潔的儒服,皮膚比起在界南時的風吹雨打還白嫩了兩分。該是過得很滋潤才對,哪裡稱得上吃苦?

  這狐狸天生便有著滑稽的本事,他一來,傾風的心情被抬得不上不下的,笑也不是憂也不是。聽他要開始不著邊際地瞎扯,說了一句:「狐狸,看來你這妖確實挺不識滋味的。」

  狐狸說:「什麼意思?」

  傾風含糊道:「誇你呢。」

  她站起身,往山下走去。狐狸也跟著站起來。

  「陳冀居然放你出界南了。」

  狐狸做事雖不靠譜,腦子也不靈光,但知道的東西著實多。一聽說她來了刑妖司,就知是為了做什麼。

  不過追著她前後左右打量了一番,只摸著下巴奇怪道:「沒看出什麼變化啊。」

  傾風隨手折了枝路邊的野花,說:「你想有什麼變化?」

  「臉色紅潤,法力大增之類的!」狐狸在她身邊跑來跑去,「我還想你也分我兩年氣運,我的第四條尾巴快修出來了。」

  傾風說:「你別修了。我喜歡你一條尾巴的樣子。」

  「滾滾滾!」狐狸氣得炸毛,「你這人嘴裡沒一句好聽的話!」

  他把傾風手裡那朵嫩黃色的花搶了過去,插到路邊的石燈上,又很沒骨氣地跟上來,續問:「陳冀帶你來刑妖司,不就是想讓白澤給你續命嗎?是白澤不願意,還是你腦子犯軸,連這樣的好事都不要?」

  他說的是問句,不過自己早有了答案,一腔怒其不爭的語氣道:「以我的經驗來看,白澤不是出爾反爾的人。所以你著實病得不輕!」

  他甩著袖子,長籲短嘆:「那我的兩年氣運也沒著落啦!」

  傾風不想再提,陳冀現在還被她氣得七竅生煙,不知躲在哪裡傷懷,換了話題問:「你一直留在刑妖司做什麼?」

  「你以為是我想留嗎?我怎麼知道你們先生到底要做什麼,非把我留下來。讓我在他院裡灑掃,跟他念書,還不給工錢!」狐狸頓時洩氣,蔫頭耷腦地說,「我的先祖九尾狐,曾經就是第一代白澤的隨侍,跟著他授業傳道。唉,好命苦啊,怎麼到了我這兒,還是得做白澤的手下。我一點兒都不想念書!」

  傾風驚道:「你祖上原來還是個文化人啊?」

  狐狸難得在她臉上見到這種被震懾的表情,當即得意起來:「這有什麼?你瞧我這麼聰明,也該知道我祖上是大人物!」

  「難怪你能讀懂萬生三相鏡背面的密文。」傾風對他刮目相看,「蠢狐狸,原來你不光會說大話啊。」

  狐狸撇撇嘴,表情復雜道:「你究竟是在損我還是在誇我?不是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你的嘴怎麼還是那麼不留情?」

  「就算我要死了——」傾風冷笑一聲,「拔光你狐狸毛的時間還是有的!」

  狐狸見她真的要來抓,立馬尖叫著逃開。

  一狐一人沿著山道飛馳而下。

  狐狸聽著逼近的腳步聲回頭一看,發現傾風袖子都挽起來了,一副誓不罷休的架勢。霎時頭皮發麻,三魂七魄嚇丟了一半。

  他喊道:「要不是林別敘說你一個人在這裡傷心,我才不來找你呢!」

  傾風笑說:「那你去找他賠你的狐狸毛!」

  狐狸鬧不清她是不是當真:「等等!你等等!你不要嚇我!我是開玩笑的!」

  傾風一路追著他翻了座山,回到自己木屋附近,才停了玩鬧,放下袖子道:「我要回家了。」

  狐狸累得精疲力竭,發覺傾風果然是在戲耍他,氣得跳腳,見她真的要回去了,又好奇道:「你住在這兒啊?」

  傾風出了身汗,覺得這狐狸的反應著實好笑,積沉的惆悵隨著汗水疏解了大半,不再逗他,徑直往後院去,提了兩個桶過去打水。

  狐狸在外頭徘徊不定,轉了好幾圈,還是小心翼翼地進來。

  一隻腳輕踩在院門內,另外一隻腳朝著山道,潛身縮首,做足了逃跑的準備。

  他轉著腦袋看了一圈,評價說:「好寒酸的院子,什麼都沒有!」

  傾風從牆後轉出來,狐狸嚇得趕緊後跳。她斜了一眼,彎腰抱起木柴,進後廚燒火。

  狐狸緩過氣來,膽子又大了,躍躍欲試地走進院門,扯著嗓子喊話道:「陳傾風,要我說,自私是萬物本性,人之常情,何況你跟陳冀在界南這麼些年的功績,白澤自己也願意,拿他幾年修為不算什麼。你現在還可以反悔,回去找白澤說想要活命,順道也分我一年!」

  傾風洗完手出來,見狐狸踮著腳,一幅草木皆兵的模樣,踢了下邊上的矮凳,說:「坐吧。」

  狐狸安心下來,過去抱著凳子坐下,嚷嚷道:「活著不好嗎?陳傾風?」

  傾風不知道怎麼跟他講這道理,因為光論活著這件事,她自己都說不準好還是不好。

  從靠牆的竹筐裡摸出個蘋果,抬手拋給他。又撿起一個,在手裡轉了兩圈,眼底帶著幾分迷濛。

  她背倚著牆,回憶著地同狐狸說:

  「你知道嗎?我師父是不迷信的,也曾訓斥那幫滿口胡言的游方術士欺騙蒙昧的百姓。但是百姓信奉鬼神尚可說是尋圖安心,如我們這般的修道之人,卻是萬萬不能。可他還是為了我,聽了江湖道士的鬼話,給我改風水,為我點燈求長生。還因此被你笑話過。」

  狐狸張開嘴,瞥見傾風神色,又把喉嚨裡的話咽了回去,安靜聽她往下說。

  她聲音平靜,說得輕描淡寫,卻藏著濃烈的不捨。

  「他覺得我是陳氏的根,定然是有緣分,才會在冥冥之中,在我將死之時,遇到陳氏六萬人的隕落之地,得以僥倖存活。」

  「其實我是無所謂能活多久,每次妖力侵蝕的時候都太疼了,就是當場死了也不會覺得遺憾,反倒是種解脫。可我不忍看我師父形單影隻、孤身一人。我若走了,他怎麼辦?人總該有個念想吧?」

  傾風笑了起來,欣慰道:「但是這次回京城,我發現他其實不需要我擔心。他也有親朋,有師友,有鴻鵠志向,有明朗前程。就算我走了,他也不會是一個人。」

  狐狸不假思索道:「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他一時又說不清楚。

  抓了抓頭髮,堅持道:「反正不一樣!」

  傾風冷靜地道:「先生如今處境何其艱難,我師父當年都不肯要,我又怎麼會要?他世事洞明,看淡生死,只是在我這裡魔怔了而已。」

  「其實他也清楚我不會同意,不過是抱著一點僥幸,才帶我來京城。」

  傾風仰起頭,靠在牆上,注視著被上翹瓦簷遮住的半片天,說:「算了。」

  今日在小潭前,她對著滿池波瀾的水面,已經想明白了。

  「算了吧。」

  狐狸第一次詞窮,翻空肚子也找不出該說的話來,只覺心裡很不痛快。盯著手裡的蘋果,狠狠咬下一口,囫圇啃完半個,罵道:「那壞胚子說的果然沒錯!」

  「壞胚子?」傾風知道他說的是林別敘,覺得這稱呼與那人貼切,可惜能看透林別敘本質家伙的太少,好奇道,「他說什麼了?」

  「他說你們這些滿嘴大義的人毛病都多!」狐狸豁然起身,將手裡的果核往外一丟,暴躁道,「煩死了!我懶得管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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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發多風雨,人生足離別——于武陵

  花兒開放要歷經許多風雨,人的一生要經歷無數次離別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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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9: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二十九章 劍出山河(二十九)

  等月過樹梢,夜已近半,陳冀還是沒回來。

  今晚尤為燥熱,傾風睡意全無,換完衣服,乾脆躺在屋頂吹風。

  不過今晚失眠難熬的似乎不止她一個。傾風耳朵微動,扭頭朝著黑暗某處望去。

  遠處樹葉一陣麥浪似的婆娑,由遠及近。沁涼晚風裡隱約蕩出一股妖氣,緊跟著黑影便從眼前倏忽躥過。

  傾風坐了起來,捏著手指活動關節。

  刑妖司裡有人作怪,本該是輪不到她出手的,只倒黴這賊遇上她今夜閒得發慌,愛管這閒事。

  傾風翻身跳下屋頂,循著黑影追出小院。

  幾名年輕弟子穿著裡衣也正匆匆趕來,遠遠見到她就喊:「站住!誒?那人逃哪裡去了?我看見他過來了!」

  傾風下意識朝他們瞥了一眼,覺得今夜來犯的可能不止一人,畢竟整個刑妖司被驚動了大半。

  那賊人速度竟是極快,不過是這稍一錯神的功夫,已經跑沒了蹤跡。

  傾風頓時警醒,朝他方才躲藏的位置衝了過去。

  剛剛靠近,就見長階盡頭湧現出一道火光,照得兩側石燈都在發紅,淺綠色的妖火也隨之膨脹了一倍。

  赤焰直躥一丈多高,帶著呼嘯的熱風,圍繞著某個東西擰成一個旋渦,不過剛燃了一息就立即熄滅。

  弟子中有一人高呼道:「哇——是袁明師兄!」

  傾風急速趕去,視線下滑往地上一掃。

  就見戰場處的石磚上印有一道灼燒的黑痕,周遭空氣也被燎得發熱,可惜袁明沒能憑這強橫的妖力把人留下。

  傾風腳步未停,視線飛轉間,捕捉到袁明奔跑的身影,同他一道,沿著大殿的回廊往後方跑去。

  那賊人像是不熟悉刑妖司的地形,倉惶間七拐八繞,走了不少冤路,最後逃到了大殿的後院,面前僅剩一堵高牆。

  昏沉夜色中,黑衣人腳步稍頓,回頭朝二人瞥了一眼,竟兩手並用,跟壁虎似地直接爬上圍牆。

  袁明不擅長追擊,本也不是靈便型的武者,跑到牆面前停了下來,準備笨拙地攀爬過去。

  傾風已經跟上,縱身而起,單手在袁明肩上一撐,借勢躍起一人多高,再往牆上一蹬,直接翻過那道圍牆。身形飄逸如鴻雁,狂笑一聲道:「我的!」

  「那可未必!」

  對面屋頂上,皎皎月光輕籠下的人影抬手一揮,周身浮出一層與月色相似的銀白光華。

  他握緊手中長笛,從高空跳下,動作忽然變得如雷霆般迅急,幾乎化為一道光,朝黑衣人殺去。

  傾風差點以為要被柳望松捷足先登,幸好那黑衣人足夠警覺,見狀直接改了逃跑的方向,退出石道,混入兩側的樹林。

  柳望松衝勢太快,不易拐彎,自然也不敢就這樣追進昏暗的密林尋人,無奈撲了個空。

  柳隨月試圖從側面迂回過來圍堵,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幾人所站位置都有些偏僻,沒有石燈的火光照耀,她遠遠只能瞧見一身白光的柳望松,高聲問他:「人呢人呢!」

  柳望松收回妖力,才回道說:「傾風去追了!在樹林裡,你攔上面我攔下面!」

  他取出長笛,深吸一口氣,吹出一曲。

  樹林裡,傾風眼見著離那黑衣人僅剩一丈遠,便是憑著晦暗的天色也能看清他閃避的姿勢。

  在後面仔細觀察,才發現那人身形步伐都有些詭異。

  身體似乎輕得像楊柳,只需足尖一點,整個人就如同風箏一樣飄了過去。

  可又不是輕功,因為他腰部明顯沒有發勁。

  速度那般快,都只拂起一陣柔和的風。

  林間葉片簌簌作響,全是被傾風衝撞出的動靜。

  傾風用足尖踢起一顆石子,右手順勢接住,腳步頓了下,正要朝那黑影人的方向擲去,柳望松的笛聲恰巧隔著百多丈遠的距離傳了過來。

  帶著妖力的樂聲清亮得如同近在耳邊,一剎那薅奪了周遭所有的雜音。

  傾風四肢不受控制地僵住,被絆在原地,只能極緩慢地移動。而那黑影人卻完全不受這股遺澤的影響。

  傾風心中暗罵,立即驅動妖力遍走全身,平心靜氣,刨除雜念,才好歹擺脫那笛音的影響,可黑衣人也因此不見了蹤跡。

  她沿著黑影消失的方向繼續向前,看見一間冷清的院子,院子外面栽了一排楊柳,才意識到自己來了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順手折了一根柳條,翻過圍欄踏進院子,準備搜尋地上的足跡。忽然腳下一空,本該是地面的位置突兀出現一個坑洞,裡頭漆黑得望不見底。

  這裡居然還有個陷阱?!

  傾風大驚,第一時間便抬腳往坑壁上蹬去,可那牆壁極為光滑,半分力也借不上。最後只來得及單手攀住土坑邊緣,才穩著沒掉下去。

  傾風驚魂未定,聽見一道極輕的腳步聲從上方緩緩靠近,當下想也不想,用妖力繃緊柳條甩了出去,纏住對方的腳踝往下一扯。

  那人猝不及防,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等——」

  等傾風聽出他的聲音已經晚了,林別敘被一同拽進坑來。

  他二人的心思真是如出一轍的單純,自己倒黴怎麼都得捎帶一個。林別敘眼疾手快地抓住她肩膀,非帶著她一起摔到坑底。

  坑洞倒是不深,內壁垂直,像是一口乾枯的井。

  林別敘被墊在下面,發出一聲吃痛的悶哼。

  傾風大感心虛,立即裝作若無其事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沙塵,與他拉開距離。

  月光從井口落下,雖比地面要暗,但二人習慣了黑夜的光色,倒是還能看清對方的大致輪廓。

  林別敘用手肘支撐著坐起,靠在井壁上,仰頭看著她,嘲弄道:「我本想拉你一把,你倒是狠心。」

  傾風顧左右而言他:「還好這井不深,掉下來也無礙。」

  「呵。」林別敘低笑出聲,指指自己的側臉。

  傾風心想他真是嬌氣,這一摔能摔出什麼重傷來?一點小傷也要顯擺。

  扯下袖子想給他擦擦,湊近了他的臉,只看見兩道紅痕,甚至都算不上是傷。剛要開口諷刺他,林別敘眸光轉動,將她往下一拽,左手護住她的頭。

  「轟」的一聲悶響,又一個人摔了進來。

  天下掉下來的新妹妹痛得嚎叫:「什麼!怎麼回事!」

  發現來人是柳隨月,林別敘一把將傾風推了開來。

  傾風:「……」這人什麼毛病啊?

  傾風若無其事地起身,朝頭頂看了眼,說:「又掉下來一個,得趕緊出去才行。再來兩個可裝不下。」

  林別敘:「你想自己從這裡出去,不大容易。」

  「就這?」傾風不屑,雙手凝聚妖力,往牆壁上按去。

  不料這口井玄妙得很,即借不上力,又堅硬無比。

  還真是出不去。

  柳隨月聽著二人自說自話,自己爬起來,生氣道:「你們就沒人關心我摔得怎麼樣嗎?」

  傾風扭頭問:「怎麼出去?」

  林別敘單腿曲起,一手搭在膝蓋上,頭微微仰起,看著她不說話。

  傾風奇道:「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林別敘悠悠地說:「這要看有沒有人求我了。」

  柳隨月飛速道:「我求你!求求你別敘師兄!我想出去!」

  林別敘側過頭看她,又用餘光掃了眼傾風,用他一貫的溫和語氣,緩聲道:「柳師妹,可是我不想告訴你啊。」

  柳隨月:「……」

  「??」

  「……」

  大哥,你是什麼意思啊?

  傾風沒料到他這般得寸進尺,對他這惡劣趣味深感荒謬:「我求你一句很值錢嗎?」

  林別敘笑說:「還行。」

  柳隨月再遲鈍都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在二人之間來回看了幾圈,猜他們是鬧了什麼別扭,剛想勸和,忽然聽見外頭有人喊:「三腳蛙!你人呢?」

  她立馬忘了這事兒,跳起來大喊:「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快點把我拉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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