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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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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退戈] 社稷山河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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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9: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章 劍出山河(三十)

  柳望松循著聲音找過來,從井口探過頭查看,然而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卻不妨礙他蹲在井邊奚落:「這你也能掉下去?三腳蛙,如今你出門不僅不帶腦子,連眼睛也不帶了嗎?」

  傾風跟林別敘都憋著沒說話,沉默中釋放出淡淡的殺氣。柳隨月被這暗流湧動的氣場激得寒毛直立,多一刻也待不住。

  得仰仗柳望松快些將她拉上去,是以不敢與他嗆聲,只意味深長地道:「阿財,你完了。」

  柳望松見她平日的氣焰都收斂了,愜意道:「三腳蛙,你也有倒黴的時候。等著吧!」

  他從附近摘了的幾根柳條,纏成一捆,拋到井下。

  柳隨月灰頭土臉地出來,他便鬆開了手。柳隨月趕緊接過柳條,抖了抖沖底下說:「上來吧。」

  柳望松不明所以,問:「你幹什麼?」

  緊跟著就見傾風動作矯健地爬了出來。

  柳望松瞠目結舌,抬手指天道:「就算今日月黑風高,也不至於兩個人掉進一口井吧?」

  傾風在一旁認真蹭鞋底的泥,充耳不聞。

  柳隨月跟牽葫蘆似的,又抖了抖柳條,說:「上來吧。」

  柳望松不信邪道:「你裝什麼?我不信刑妖司還有第三個撞了腦袋的人!」

  林別敘一隻手攀住井壁,不冷不熱地睨了他一眼,上岸後彎腰撣去衣擺上的泥土,絲毫不見窘迫。

  柳望松:「……」

  他蹲在地上,將手伸進井口試了試。

  這不會是口妖井吧?有什麼玄妙的吸引力?

  柳望松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問:「你三人是在裡頭避風嗎?」

  傾風一臉晦氣,不想解釋。

  柳隨月悄聲繞到後方想踹他一腳,被柳望松機敏地躲了過去。

  二人又瘋咬到一塊兒。

  「三腳蛙,你恩將仇報啊!」

  「你不是好奇嘛?我請你下去看看!」

  「你再不講道理我就重新把你丟下去。」

  「你當我怕你嗎?!」

  傾風旁觀二人打鬧,加上前幾次粗淺的交談,對柳望松的本性已有大致認識。只覺得他稚氣未脫,腦子也不大靈光。

  與林別敘在界南時假裝的那個「柳望松」相比,雖都喜歡與妹妹吵鬧,嘴上不得理也不饒人,但多了一分輕狂,少了一分沉穩,也沒有林別敘那種履險如夷的明哲與淡定。換作是她,絕無可能認錯。

  腦海中剛冒出這個念頭,便覺得五味雜陳。

  一面覺得林別敘的演技其實也不怎麼樣,一面又覺得了解這個黑心腸的家伙哪裡算什麼好事?

  柳望松跟小妹打鬧到一邊,發覺傾風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帶著某種他說不出復雜意味,強烈到讓人難以忽視。

  他沖柳隨月打了個手勢,讓她暫緩戰局,忐忑地與她耳語道:「陳師叔的那個弟子為何一直在看我,她不會是喜歡我吧?我們也沒見過幾面,莫非一見鐘情?」

  柳隨月一時震驚過度,忘了反應。

  柳望松窺覷一眼,確認傾風還在偷看自己,一瞬不瞬,似深情脈脈,為難道:「界南民風如此開放嗎?這般直白。我倒不是不喜歡她,可是這進展太快了。」

  柳隨月詫異於他的厚顏無恥,笑罵道:「你想多了,你在做什麼春秋大夢?」

  說完立即拉著人告狀道:「傾風,他說你愛慕他!先前還罵你走路不帶眼睛不帶腦子!」

  柳望松連忙捂住她的嘴。

  不提還好,一提傾風就想起之前那首曲子的仇來。眼尾上挑,眸光發涼,沖著他森然冷笑。

  柳望松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忙反駁道:「沒有沒有,師妹莫聽她挑唆!」

  林別敘整理好儀容,才從袖中取出一本冊子,在上面草草記錄幾筆。

  柳望松怕妹妹再胡說,挾制著她靠過來,靦著臉問:「別敘師兄,今夜的考核算結束了吧?」

  傾風問:「什麼考核?」

  「持劍大會的報名考核啊。這等莊嚴肅重的大會,豈是什麼人都能參加的?」柳望松被她問愣了,「不然你追出來做什麼?」

  傾風無言以對。真是瞎湊了個熱鬧。

  林別敘沒答,執筆在空中輕揮了下,示意柳隨月轉身,將她背上沾著的一個東西取了下來,夾進書冊裡。

  那小人是用一塊碎布剪裁而成,栩栩如生,有些像皮影,不過關節處並不是拼接。兩面都寫滿了復雜的籙文。

  傾風一看便了然,今夜的黑影就是這個紙皮做的傀儡。

  柳隨月見狀忙抬手往背後摸去,驚道:「這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在我身上?」

  傾風說:「你不是追著黑影掉下來的嗎?」

  「我是追著你跳下去的!」柳隨月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泥,說到此事自覺得意,粲然笑道,「我跟著你一路來到這邊,只看見一口井,料想你在裡面,就跳進去找你了!」

  傾風今夜聽了好幾句荒唐話,有種歷遍滄桑的疲憊,眼下甚至起不了什麼情緒波動。只是看這孩子雙目明亮,神采靈動,本以為是個通達聰慧的人,沒想到還真是個傻子。

  柳隨月見她面無表情,貼著她的肩膀開心道:「我師父說了,讓我跟著你。你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我師父說,這是你師父欠他的,這叫父債子償。」

  傾風老氣橫秋地回了個字:「哦。」

  天色已然不早,今夜騷動既然結束,四人邊說邊沿著來時的路回去。

  柳隨月同傾風講解說:「刑妖司裡有許多古怪的法寶,有些是先生做的,有些是住在山上的妖靈死後屍骨與山體同化出現的。那口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那間院子也近乎荒敗了,不知是前輩以前留下的陷阱,還是近幾年自然出現的法寶。你對這裡不熟,盡量少往偏僻的地方去,見到陌生的東西也不要去碰。」

  傾風心說你們刑妖司的問題可真多。

  路過大殿時,正好撞上了從山上下來的袁明,對方身後還帶著七八名弟子。

  袁明衣服的右袖被火燒了一半,此時脫下外袍裹在皮膚上,遮擋手臂上的燙傷。

  他半路追丟黑影後,就沒再跟著他們,好像往另外一個方向跑了。

  傾風問:「今夜一共有幾個傀儡?」

  林別敘說:「三個。」

  柳隨月兩步跑上前,熱情問道:「你們抓到了嗎?」

  袁明微一點頭,隨即又搖頭,說:「快要追上時,季酌泉一劍斬了一個。斬完就走了。」

  「哇,真好!她的劍術那麼厲害!」柳隨月羨慕著,不免開始自怨自艾,「我就不一樣了,幹什麼都只能靠運氣,也就力氣稍微大一點,學棍學了好幾年都沒學出什麼名堂。唉,每回考核都得丟人,還有個特別笨的兄長,整日拖我後腿。」

  柳望松:「什麼!你罵自己就好了,不要總是捎帶我!」

  傾風拍肩安慰她,可說了兩句想起她幾乎是天道大運的遺澤,是縱然被自己搶了五十兩,隨意走在路上也能白撿一塊金子的招財童子。剩下的話酸得說不出口。

  她轉頭瞥一眼袁明,見到比自己更貧窮的人,心裡才總歸好一點。

  袁明察覺到她欲言又止的眼神,不由心下發毛,沖她頷首示意。

  林別敘注視著二人的無聲交流,直白問:「你看他做什麼?」

  傾風面脫口而出:「那你看我做什麼?」

  柳隨月條件反射地勸和:「誒你們別吵。你們兩個怎麼回事?」

  林別敘眼睫一闔,臉上裝出幾分黯然神色:「是傾風師妹討厭我,一聽我說話就針鋒相對。」

  柳隨月便無聲看著傾風。

  真是六月飛雪還被踩得髒黑,傾風無意解釋,擺手道:「我先回了。」

  等她回到木屋,陳冀也已經回來了。在院裡點了盞燈,靠在門口等人。面容沉靜,似是終於想通。

  傾風鬆了口氣,又不知該說什麼,想到自己一身的泥,過去拿水桶。

  陳冀抄起靠在牆邊的竹杖,輕敲在她肩膀,讓她止步。

  傾風問:「怎麼了?」

  陳冀聲音還有些發悶,問:「你去參加持劍大會的選拔了?」

  「我怎麼知道他們是在做什麼?冷不丁地放幾個傀儡出來,順道玩了一會兒。」傾風將他竹杖推開,按著肩膀道,「師父,你今日掐得我骨頭都快碎了。」

  陳冀吹鬍子瞪眼:「活該!」

  傾風笑了下,抬步往裡面走去。

  陳冀又沉悶地問:「你想執劍嗎?」

  傾風無所謂地道:「師父你希望我想,我就想。」

  陳冀對她態度不滿,拔高了聲音:「你多想想,你若執劍,要做什麼?」

  傾風喊口號似地說:「殺進妖域!奪回失地。擒拿妖王,斬殺示眾。」

  陳冀搖頭:「不夠。」

  傾風思忖了下,補充道:「肅清妖域,鞭屍妖王!」

  陳冀見她敷衍,生氣道:「不夠!」

  「還不夠?」傾風說,「再不夠要累及無辜了吧?」

  「唉,算了算了。」陳冀捂著腦袋道,「你只會氣得我頭疼。指望你,真是塌了天了!」

  傾風全無自覺,還嬉皮笑臉地討嫌道:「老了是這樣的。師父注意休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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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9: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一章 劍出山河(三十一)

  翌日早晨,刑妖司便在大殿前張貼了一份布告,上面是昨夜通過考校的弟子名單。

  之後幾天還會陸續進行一些考核,以察驗弟子的修為與應變。

  傾風沒去看,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擺在床頭,隨時可以回界南。來去倒是輕鬆,只有幾件衣服。

  陳冀卻說:「急什麼?多留兩日,你也正好逛逛上京城。」

  並給她丟了一袋銀錢,讓她去揮霍。

  傾風受寵若驚,問:「師父,您發橫財啦?」

  陳冀氣得額頭青筋暴起:「我幾時短過你吃喝?全是你自己敗家!找你新認識的那幾個朋友玩去,少在我面前礙眼!」

  傾風被他揮著竹杖轟出院門,只能沿著山道往上閒逛,打算去找狐狸打發時間。

  持劍大會召開在即,就那小狐狸最游手好閒。而且真離開京城,還是要提前同他打聲招呼的,免得到時候他又寫信到界南罵人。

  早晨山頂霧氣未散,桃李飛花如雪,溪岸山岩裡環繞著蟲鳴鳥叫。傾風在這秀麗春光中走到一半,遠遠聽見了柳隨月的聲音。

  柳望松跟柳隨月雖不是同一個師父,但平日都在一起練武,今日師父們不在,二人坐在空地上偷懶。

  柳隨月抱著本書在柳望松面前抑揚頓挫地誦讀,念兩句,抬頭問一聲:「阿財,你覺得呢?你怎麼不說話啊阿財?你是不是聽不懂啊?」

  柳望松神色哀怨地靠在一塊石墩上,手中長笛焦躁地旋轉,竟不還嘴。

  傾風新奇道:「你是拿到他什麼命門了?」

  柳隨月回頭看她,面上一片喜氣,比撿了金子那日還高興。

  「他昨夜用了大妖遺澤,往後三五天內,只要說話就會喉嚨劇痛,只能做半個啞巴了!」

  這大妖遺澤生在柳望松這樣的話癆上……可真是堪比酷刑了。

  柳望松被迫閉了口,手勢卻打得活靈活現,憤怒一指柳隨月,再下滑點了點她的腳,最後比著自己的喉嚨。

  傾風驚然發現自己居然讀懂了。

  「他說如果不是你三腳……三足金蟾的威能,他不會領悟這種能毒啞他的大妖遺澤。」

  柳望松從喉間擠出一個氣音:「恨!」

  「你哼什麼哼,誰讓你比我愚鈍?年長我幾歲還沒我領悟得早。這就叫天意!」柳隨月叉腰笑道,「何況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自己本身就吵得跟鳥一樣。如果我許願幾句就能靈驗的話,我比先生還厲害了!」

  柳望松覺得再待下去,自己得被氣得短命,乾脆武也不練了,提著衣擺轉身就走。

  柳隨月不依不饒:「我要告訴你師父!你逃課!」

  等望不見人影,又開始傻樂。

  傾風疑惑已久,問她:「你為什麼一直叫他阿財?」

  「因為他差點就真的叫阿財了!」柳隨月手裡捲著書本,說到此事不禁抬手掩住額頭,「說來你可能不敢相信,我那個胸無點墨的父親,腦子裡除了財就是福,偏偏誰的話都不願意聽,篤定了要叫這個名字。好在我娘機敏,抱著我阿兄來見先生,順勢請先生給我哥起了個名字。」

  她點著手指數道:「望松、隨月、絕塵、虛游、酌泉……這些其實都是先生起的名字。」

  傾風恍然。難怪聽著覺得都有點相像。

  「說來,不知你有沒有見過張虛游。你剛來刑妖司的那日他還在,第二天就被他父親抓回家去關起來了,想必如今正在家中哭天喊地呢。」柳隨月一撇嘴,嫌棄地道,「也還好他不在,他是阿財的狐朋狗友,他們兩人湊到一塊兒,那真是蜂出並作、百鳥爭鳴,耳朵都能給你震聾了。不過他有錢,且喜歡散財,下次他來,我介紹你們認識!」

  柳隨月走到石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囫圇喝了兩口。

  傾風聽是白澤起的名字,多嘴問了一句:「他父親為何要關他?」

  「因為他父親不許他入刑妖司啊!他張家就他一根獨苗,書香世家,習武只為防身,不為殺敵。」柳隨月托著下巴道,「張虛游的父親襲承獬豸的遺澤,能洞悉人性,明辨是非,而今是朝廷的吏部尚書。張虛游不僅名字是先生起的,連大妖遺澤也是先生親自引耳鼠的妖力助他領悟的,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呢!」

  領悟既定的大妖遺澤,豈是如此簡單的事情?古往今來只有蜉蝣可以輕易做到,不過是赴死一擊,已叫無數人眼紅。

  耳鼠雖不是什麼大妖,可也是傳自上古的異獸。想來白澤定然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傾風沉思道:「先生對他如此器重,此人得是何等資質?」

  「沒有吧?不是的。」柳隨月說,「張虛游自幼身體羸弱,幼時一場大病險些夭折。也是因為耳鼠的遺澤能御百毒、能癒舊疾,他才好生活到現在。要說天賦……嗓門大算嗎?」

  傾風:「……」你說呢?

  柳隨月一拍掌,又想起個優點來:「抗揍!」

  傾風:「……」

  柳隨月見她一臉吃癟說不出話,不由開心大笑道:「總不可能只因為他父親是吏部尚書吧?反正先生的事情自有考量,與我等沒有關係,管他呢。」

  她才問:「你是來找我的嗎?」

  傾風當即就忘了狐狸,點頭說:「我準備去上京逛逛,買點東西。」

  「啊?」柳隨月朝兄長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惜阿財啞了,就你我兩個去,不大方便。」

  「這有什麼不方便?」傾風抬抬下巴,「大不了你把棍子帶去。動手我來。」

  柳隨月被她這悍匪一般的語氣給震住了,眨著眼睛道:「什麼呀!自然是不方便說價錢。沒有阿財那張鐵嘴,你去買些什麼東西得花不少冤枉錢。你知道在京城,一塊布料、一把劍,值多少銀子嗎?」

  傾風一瞬間就與柳望松共情了。

  人不能開口說話,得有多苦?

  柳隨月說:「唉,如果別敘師兄能陪我們去就好了。他能掐會算的,肯定沒人能騙得了他。」

  傾風心道白澤的遺澤還能這樣濫用?不過並不動這心思,寧願多花一點錢,也不想去求林別敘。免得再聽見對方說什麼「你來求我」、「師妹討厭我」之類的昏話。煩得她腦殼疼。

  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可以啊。」

  柳隨月嚇得險些跳起來,提著口氣叫道:「別敘師兄,你怎麼神出鬼沒的!」

  「我一路光明正大地過來,聽見你們在說我的名字,才出聲打擾。」林別敘懷裡抱著一疊書冊,看模樣剛從山下過來,對著傾風微微一笑,說,「傾風師妹想要游覽上京,不如再多留一段時日。過幾天有花宴、燈會、游湖,比現在熱鬧。既然難得來了京城,錯過不是可惜?」

  柳隨月附和道:「是啊!不對,你要走了嗎?」

  傾風沒吭聲,只在他衣上鞋上都掃了一眼,見他今日穿的好似又是一身新衣服,藍白色的衣袍襯得他氣質清逸出塵,心底便冒出個陳冀似的小人罵他鋪張。

  「你在心底說我的壞話,我大概能猜到。」林別敘湊近了些,調侃道,「傾風師妹,倒也不是誰穿兩個月衣服,都會蹭得破破爛爛。我既不上樹也不爬屋,今日穿的就是舊衣裳。」

  傾風「呲」了一聲,覺得他是在挑釁。

  柳隨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擠到二人中間,用手將他們隔開,靦著臉道:「不要吵架,以和為貴。」

  「我先去見先生,尋得空閒再帶你逛上京。」林別敘用手指敲了敲書冊示意,又誠懇地建議道,「不過我方才為你算了一卦,你今日最好不要下山。」

  傾風:「你要這麼說的話,我就非得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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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29: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二章 劍出山河(三十二)

  柳隨月追在傾風身後,試圖勸道:「別敘師兄的卦像很準的,何必為了賭氣,與自己過不去呢?」

  傾風沿著石階大步流星地向下:「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柳隨月說:「所以你不能讓他稱心如意!」

  傾風:「你怎麼知道,照著他說的話做,就不是讓他稱心如意呢?」

  柳隨月愣了愣,叫道:「你們兩個好奇怪啊!我都不知你二人是怎麼掐起來的。不如乾脆打一架?誒,你等等我!」

  傾風走到臨近山腳,遠遠眺見底下人頭攢動,年輕弟子們圍聚旁觀,烏壓壓的一片。

  「真是稀奇。」

  傾風今日全身反骨都舒展開了,按著後脖頸轉動一圈,小跑著走下去。

  柳隨月慢了一步,在後面高喊她的名字。過了轉角,也見到山腳的陣仗,知道風波必然不小,驚得一頓,穩妥地想回去找人救命。

  正躊躇不定間,又在人群後方瞥見了自己師父悠然行步的身影,立即生出一股膽氣來,跟著直衝山底。

  刑妖司的弟子們擋在山門,傾風憑著蠻力擠到前排,才看見被山峰與人牆遮擋住的景象。

  數百將士列成兩隊,一字排開,披堅執銳地鎮守在官道上。颯颯寒風中刀光凜凜,戰氣蕭殺。

  兩位守門的弟子劍已出鞘,如臨大敵,攔住了上山的路。

  二人最為戒備的卻不是面前的將士,而是不遠處一個穿著素衣的中年女人。

  對方手中也提著把劍,拇指頂在劍鞘上,劍鋒在將出未出之間。面上沉冷,目光悲涼略帶哀戚,落在遠處筆鋒蒼勁奇崛的三個大字上。

  「好大的排場!」傾風拍拍前面那名弟子的肩,問,「出什麼事兒了?」

  「還能是什麼……」那弟子說著回頭看了眼,見到是她,臉色陡然變得驚悚,抬手猛地推了她一把,將她推回後排,並扯過邊上幾名弟子,勾肩搭背,將她身形徹底擋住。

  柳隨月的師父這才緩步趕到,人群中間自發分開一列空隙,由他走出。

  傾風記得他與陳冀關係尚算親厚,姓周,有個外號叫「敲金玉」——因他聲音清脆悅耳,說話做事都慢條斯理,為人又有頗有節氣,有戛玉鳴金之韻,且所修遺澤也與樂器有關,便得了這麼一個名兒。

  不過陳冀大多時候都管他叫「老牛」,說陪他做事就是老牛拉車,全是水磨工夫。

  周師叔先抬手與對方一禮,然後才迤迤然開口道:「趙師姐,我既喚你一聲師姐,是望你還記得刑妖司的規矩。凡是參加持劍大會的弟子,皆是人族棟樑,不可殺、不可害,否則有傷國本,罪同謀逆。」

  女人也低頭與他回禮,說道:「持劍大會尚未開始,我也不是要傷她,我只是想請她試劍。」

  周師叔語氣仍是不溫不火,態度卻變得極為嚴厲,幾不留情面:「趙寬謹,人境能有十五年安定實屬不易。先生亦不想多起紛爭,是以就算陛下失蹤,先生也選擇隱忍不發,靜候天機。我不管你作何打算,可你應該知道,如今是何時節。事關人族存亡,你若不明大義,我刑妖司不會再對你客氣。」

  「我不信天下劍主都出自他陳氏。」趙寬謹低著頭道,「師弟,我兒亡命,我弟被逐,我不過是想與她比劍一場。」

  周師叔眼簾一掀,素來溫和的眸光陡然銳利起來:「帶著你的人,滾出刑妖司!」

  「我站在刑妖司之外。」趙寬謹說,「我等她下來。」

  周師叔抬手一拂:「那就退出刑妖司十里地。不要妄圖在我山門,唬嚇我刑妖司的弟子。」

  趙寬謹沉默良久,抬起頭,面上悲憤與沉鬱交織拉扯,極力保持著平靜,說:「我不覺我兒該死。而今天下人提起他,恨不能將他挫骨揚灰。可我想問,若沒有他,死的人該何其多?就如袁明,若不是我兒善心接濟,他如何能養活得了那一百多名孤寡?陳氏遺孤又有多少受過我兒恩惠?他還那般小,尚不懂事,若真要論過,這天下比他殘忍該死的人何其多?如何也輪不到他。」

  她聲音發緊,喉嚨低啞,隱約夾著一絲譏誚的意味,質問:「何況,他做的那些事,難道都是為了私心?若是真能成功,刑妖司難道不想要第二個陳氏?」

  周師叔搖頭:「不想。與我何關?」

  趙寬謹抱著劍,鄭重朝山頂大殿的方向鞠了一躬,低聲道:「江湖恩怨江湖了。今日我與陳傾風比劍一場,恩怨兩清,生死不論。往後,她是要回界南,還是留在京城,我再不追究。我為人母,他父親不管,我不能不替他報仇。」

  周師叔闔目長嘆:「如此說來,你是要叛出我刑妖司了?」

  趙寬謹咬牙道:「此事與趙氏無關,是我個人意願,望請師弟成全。」

  「趙寬謹,你莫以為這些年來,我等謙避退讓,刑妖司便是朝廷的天下了。也莫以為,先生真的大限將至,束手奈何。」

  周師叔朝身後的人伸出手,接過對方兩手恭敬遞來的長劍,拔劍出鞘,走下一步。

  他低著頭,還是一副溫和勸解的腔調:「實不願與趙氏為難,還請退兵十里地,否則我親自清理刑妖司的大門。」

  趙寬謹看著他,與他四目相對。

  漫長權衡後,趙寬謹終是一抬手,將身後的將士全部遣走。

  趙寬謹說:「今日是我衝動失禮,不該遣兵來此。我是刑妖司的人,可以上山。我邀她試劍,亦未違背門規。師弟,請讓行。」

  周師叔站著沒動。

  「還是說,從今往後,我趙氏的人都不能再上刑妖司?」趙寬謹問,「又或者說,你能將京城的大門也清出十里地,一路護送他師徒回界南?」

  周師叔正欲開口,忽然人群後方一人慵懶搭話:「你說要試劍,可是陳傾風為何要答應你們?你光靠痴纏啊?」

  四下皆靜,眾人皆屏息不敢大聲,獨這聲音猖狂至極。

  趙寬謹循著聲音望去,找不到來人,對方又接著道:「你們趙氏的人,跟蝗蟲一樣,一波接一波地來。今日接你比劍,明日又要接別人的劍,沒完沒了的,她憑什麼依你?何況她為何要與你拼生拼死?哪知道你會不會借著比劍,出什麼陰損招式?」

  柳隨月心下打了個突,在人群中穿行想找到傾風,可一時也翻不出她在哪裡。

  趙寬謹叫道:「陳傾風,你出來!」

  傾風沒有上前,反朝後面跑了幾步,站到石階上,從高處垂眸看著她道:「放她上山,我不怕她纏我。」

  周師叔回過頭,不大讚同地看了她一眼,問:「你真願意與她比劍?她可不是要與你分高下。」

  他對傾風的狀況有所了解,第一次黑下臉來:「陳冀的徒弟,莫逞一時之勇,替你師父想想。」

  「她不是都說了嗎?我今日不答應,她不放我出京城。您護我一時也無用。」傾風說得漫不經心,一副不正經的模樣,朝趙寬謹勾勾手指,「有本事你過來。我與你講講道理。」

  趙寬謹順勢越過周師叔,往山上走去。

  眾人驚詫不安,怕她們兩人鬧出事端,皆緊跟在她二人身後。

  周師叔將劍拋回給那弟子,沉聲道:「去叫陳冀過來,讓他管管自己的弟子!」

  只見傾風一路馬不停蹄地登山,徑直跑到了白澤的寢殿外才停下,回頭看一眼眾人,輕車熟路地抄起一側的鼓槌。

  趙寬謹見狀驚道:「你瘋了嗎?我找你比劍,你為此事叨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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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0:30: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三章 劍出山河(三十三)

  傾風哪裡管她,抬手振臂便捶了下去,直敲了五六次才停。手中高拋起鼓槌,轉了兩圈重新握住,轉過身來看向趙寬謹,滿臉無害地笑道:「不止如此,往後你找我一次,我就來敲一次。」

  周師叔一上來就聽見這霸道發言,表情險些繃不住。

  這登聞鼓往常一年也不見得響一次,傾風來了之後,三天兩頭地過來敲一下。

  別說是住在殿內的白澤,連他都禁不住這份罪。

  趙寬謹提著劍往地上一杵,蒼白面容上諷刺之意愈重,尖銳道:「先生為人族安危奔忙勞碌,心窮籌策,若非要事,刑妖司諸人不願再耗其心力。你卻屢因瑣事前來騷擾。改日你吃不好睡不好,是不是也來找先生?怎麼不乾脆讓陳冀把它抱回家裡去,他們師徒二人有事沒事地敲著玩兒。」

  「你一出現,我確實是吃不好睡不好,所以這不馬上來找先生了嗎?」傾風這人有勇且不知恥,對方越是冠冕堂皇地斥責,她面上神情就越是平靜,還能扯出個笑來與人談笑風生,「你也說了你是刑妖司的人,我自然得去找先生。你若是真心擔憂先生,別來煩我不就成了嗎?哪有你趙寬謹可以領兵威壓刑妖司,我就只能任人宰割的道理?」

  她甩著鼓槌往肩上一扛,同是譏諷地道:「先生說得對,而今刑妖司是根不正、源不清,這肆意妄為的風氣便是從你趙氏開始。我今日不過是大膽陳言,補闕拾遺,助先生撥亂反正。」

  周師叔平日是擅打圓場的,今日站在她二人中間,被憋得才盡詞窮,索性不管了。

  轉頭看見柳隨月一臉乖巧老實地站在人群中,不由生出些許寬慰。那孩子話雖然多,但吵架遠沒有傾風利索,不至於噎得他胸悶氣短,算是笨得貼心。

  不等傾風二人唇槍舌戰地再戰一場,前方殿門從裡推開。

  這次出來的卻不是白澤,而是季酌泉。

  季酌泉站在石階高處,朝下望了一圈,對著傾風道:「先生說,若是傾風敲的鼓,我來代傳幾句話。」

  傾風舉起手中的鼓槌,示意她講。

  季酌泉不急不緩地道:「先生說,小事自己解決。他近日忙碌,無暇分心,也不想管你的瑣事。」

  趙寬謹心神大定,暗鬆口氣,朝前走了一步。

  傾風心生不痛快,當下準備也給別人找找不痛快,剛抬高手臂,蓄勢待發,季酌泉一句話又阻了她:「先生說,你要是再敲一次鼓,他就罰你在這兒敲一天。」

  傾風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趙寬謹輕嗤一聲:「陳傾風,你想輕易借先生的威勢,先生豈會縱容?」

  季酌泉轉向她,淡淡道:「先生還說,誰若是再激傾風敲鼓,拉去鞭笞三十,杖責五十。」

  趙寬謹表情一僵,尚來不及做出反應,傾風那邊已經樂出聲來:「敲一天鼓,換你半條命,值啊!」

  莫說三十鞭加五十杖,就刑妖司那海碗大的棍子,一杖下去就能打得人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縱然趙寬謹是習武之人,熬過一次刑罰也得元氣大傷。

  季酌泉看著二人,等了片刻,問道:「還敲不敲?敲的話,我去找掌刑的師兄。」

  趙寬謹似一棵枯朽的老木紮根在原地,握著劍身的五指骨骼外突,乾瘦嶙峋。即不出聲,也不動作。

  眼見傾風甩著手臂要敲,周師叔趕忙勸道:「算了吧,趙師姐。枯榮有數,勞生無常,何苦執迷?」

  趙寬謹咽不下這份苦,淒怨控訴道:「先生不公平!」

  季酌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旋即道:「趙師叔,先生說,您若有不滿,讓我給您帶一句話。今朝持劍大會,無論何人作攔,皆可殺之。不管傾風是否參會,皆是我門弟子。紀師弟之死,先生已作裁決,您若再為此事糾纏——」

  季酌泉橫舉手中長劍,面無表情地吞吐出絕情一句:「我便斬你於階下。」

  趙寬謹再開口已是哽咽,喉嚨似含著粗糲的沙塵,盡是從她心口揚出的死灰:「先生寧願殺我,也要袒護她?」

  說著竟是笑了出來,眼中淚水不可抑制地湧出,腳步虛浮地走了兩步,身形晃顫,像是將根從土裡拔起,無處可依,只能隨風雨飄搖。

  「我又做錯了什麼?我生來就在刑妖司,勞苦一生也算盡心盡力,緣何要落得如此下場?」

  周師叔斟酌著開口道:「趙師姐,不是先生要袒護誰,您又何嘗不知對錯?莫要困於心魔,自毀自誤。」

  「你不必同我說這些道理,我明白先生是什麼意思。先生既覺得陳傾風能成大事,我認。偏偏是她,算是我母子活該。」趙寬謹哭笑著鬆開手,任由配劍摔在地上,「我等著看他們陳氏,如何再改這天地格局。」

  周師叔上前撿起她丟的劍,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只失望嗟嘆。

  季酌泉默了兩息,等她哭聲漸平,情緒穩定,才續道:「先生還請您幫忙帶話給紀師叔:十六年,窺天羅盤,劍必出鞘,望他自重。」

  不知趙寬謹有沒有聽見這句,她只管頭也不回,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去。

  傾風見對方蕭索的身影徹底消散於青翠山色之間,將鼓槌放回原位,稱讚道:「先生果真料事如神。」

  柳隨月也收回視線,小聲道:「先生不是料事如神,先生是只見你一面,就了解你素日的作風。」

  傾風將剛放下的鼓槌又舉了起來。

  柳隨月連忙屈服道:「我閉嘴我閉嘴!我的意思是說先生定然知道不是你先挑的事!」

  傾風聽著周遭紛擾,無意多留,剛要離開,季酌泉再次將她叫住:「還有一句話。」

  傾風奇怪道:「先生今日怎麼那麼多話?」

  「不,這句不是先生讓我帶給你的,是別敘師兄讓我帶給你的。」季酌泉語速飛快道,「他說你今日有血光之災,出門當且小心。」

  傾風想阻止已是來不及,聽完後半句登時煩躁道:「他算我做什麼?他算了又告訴我做什麼?你讓他往後不要總是給我算卦!我沒興趣!」

  趙寬謹沒叫傾風生出的怒火,林別敘不出場,一句話就給挑起來了。

  傾風罵罵咧咧地走上山道,本想無視那人給的卦象,偏偏「血光之災」四個字不停徘徊在她腦海之中,忍不住就往深處思考。

  今日唯一可能的血光大災,大抵就是挨陳冀一頓好打。

  雖說陳冀從未真下手揍過她,大半都是口頭恐嚇,但考慮到師父近日心情不佳,每日臉拉得跟後院那株老槐樹的樹皮似的,她再往上一澆油,指不定是會抄起家伙教訓她。

  傾風後知後覺地回頭瞄了眼,決定趁著陳冀還沒追來,先避避風頭。拐進一旁隱秘的小道,偷偷摸摸地到了山門,再奔逃似地出了刑妖司。

  她腳程快,獨自去了上京,進城後就近找了家小攤,點了碗麵。

  吃到一半,正猶豫著今晚要不要回去,餘光藍色衣袍一揚,方才還在她嘴裡咒罵著的人就大喇喇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這人真是陰魂不散。

  傾風登時沒了食欲,放下筷子敲了敲碗,語氣不善地問道:「到底是什麼血光之災?」

  林別敘不厚道地失笑出聲,還笑了好一會兒才停,說:「我只是好奇,你既不貪生,又不畏死,那是否會介意一些小災小難?」

  傾風捧著手裡的半碗麵,直想扣到他腦袋上去。

  她攪了攪麵團,問:「你這般會算,算到我會殺紀懷故了嗎?」

  「我此前又不曾見過你,哪有這樣的本事?」林別敘從桌上取過一雙筷子,朝著攤主指了指傾風,示意也給自己上一碗同樣的麵,「我只是算到他此行凶險萬分,可一行人裡唯他倒黴,著實想不通他會得罪哪般人物,所以過去看個熱鬧。」

  傾風暗道這人的心果然是黑的,明知如此還放縱紀懷故南下,同時也有不解:「你既然想殺他,還需要這樣大費周章?」

  「白澤不能殺他。陛下未死,天下亦未換主,殺皇親有損國運,而國運,是白澤根本。」林別敘說,「這是天道制約。」

  「天道?」傾風聽到這二字笑了聲,語氣聽著吊兒郎當,無甚所謂地道,「我就喜歡替天行道。」

  攤主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麵快步過來,擺到林別敘面前,又扯下肩上的抹布為他多擦了兩遍桌面。

  嬌氣。

  傾風都沒這待遇。

  「紀懷故真是好會投胎。」她感慨著,又半信半疑,「趙寬謹真就這樣算了?」

  「若你只是普通弟子,她定然找你報仇,但既然先生開口,即便獨子慘死心有不甘,她也不會再動你。」林別敘偏過頭看她,眼神在氤氳熱氣中變得縹緲,將他眼中的幾分調侃之色也掩蒙出一絲柔和,好像是在對很親近的人說話,「甚至你若有難,趙氏還會救你。」

  傾風也奇怪趙寬謹今日為何忽然善罷甘休,對他此言卻是不屑,低笑道:「無稽之談。」

  林別敘見她用手指擦嘴,順勢給她遞了一塊乾淨的白帕,也笑道:「你知道季師妹給她帶的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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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四章 劍出山河(三十四)

  傾風一聽他提問,便不覺腦袋發疼,嘲弄道:「不會這也要我求你吧?」

  林別敘不見反省,反來說她:「傾風師妹,你好記仇啊。」

  這次倒是沒賣關子,直接告訴了她。

  「先生將窺天羅盤送給你,其實那個羅盤對先生而言,確實不算是個好東西。」

  林別敘將筷子擺在碗沿,收攏下垂的長袖,鋪在膝蓋上,擺出一副莊重的姿態,說起這樁往事。

  「十六年前,先生有感大劫將至,可是無論如何也卜算不出天機,更不知該如何化解。於是百多名修為精深的方士,從天下四方匯聚而來,自願協助先生,啟用窺天羅盤。」

  「無人知道先生從窺天羅盤裡看見了什麼,反正那一次窺視天機,先生險些亡道。耗損百多年修為,難以維持人形。百多名方士更是當場暴斃、無一倖存。」

  傾風眼皮輕跳,驚悸道:「這般慘烈?」

  「是。你不知道十六年前有多少天才。志士懷仁,群方咸遂,說是人族最輝煌的時刻也不為過。當時所有人都以為,若是能兵壓妖境、光復人族,只等今朝了。」

  林別敘眸光幽冷,眼皮半闔,聲音在訴說中逐漸變得晦澀,默然片刻後,才接著道:「結果先生險些隕落;妖王親征界南、屠戮三城;龍脈戾氣暴動,修士癲狂同族相殘。簡直同三百年前的那次災劫如出一轍。人族莫說光復,可謂是一潰千里,倒退數十年。最後你師父退守界南,陳氏六萬多族人盡數遇難,季師妹一族為封印龍脈也幾是斷絕。」

  他問:「你猜是為什麼。」

  傾風趴在桌上,聽得入神,回得也認真:「你猜我知不知道。」

  她不學無術林別敘是第一天發現嗎?她早早坦白告知了啊。

  林別敘說:「我也不知道。」

  傾風:「……」

  他開了個玩笑,表情輕快一些:「自那之後,先生隱忍蟄伏。待陛下失蹤,更是親自出山坐鎮刑妖司。可於先生而言,此番已是他最後一搏。若是今朝不出劍主,往後便再無白澤。而無白澤庇佑,協助人族牽引龍脈的妖力,人族也再不可能拔出社稷山河劍。」

  傾風聽得面色凝重,思緒轉了幾圈,本是該醞釀出一腔憂國憂民的哀慮的,可想到白澤這樣的上古瑞獸大費周章地布局,十五年博其性命等一劍主出世,心頭又是一陣說不出的飄飄然。

  強忍著不要露出太得意的笑容,指著自己道:「你的意思是,我?」

  林別敘見她這春風得意卻只一半表情也覺得好笑,搖頭說:「你現在,還不行。」

  「哦。」傾風不以為意,「反正先生告訴趙寬謹的意思就是,我,是劍主。哈哈!」

  林別敘不與她爭辯,這才開始吃自己那碗快涼了的麵。

  傾風又細想一通,察覺異常,屈指叩著桌面道:「可是不對啊,先生若是覺得我能成劍主,先前趙寬為過來殺我的時候,他為何一點表現都沒有?是後來誰告訴他的?還是他這幾天重新推卜,忽然發覺我這人實力不凡?竟是天命之人!」

  傾風說到最後忍不住發笑,自己也覺得很是荒謬,右手抵著下巴,挑眉問他:「不會是你亂吹耳旁風吧?」

  林別敘朗聲笑答:「我可沒跟先生說過,你會成為劍主。這是天機,無人可以測算。」

  他頓了頓,補充道:「何況,劍主與你想像的不同,你若領悟過山河劍的劍意就會明白,唯有決絕之意、鋒銳之心,經千錘百煉,懷凜然正氣,才能執掌社稷山河劍。你連自己想不想執劍都不明白,山河劍怎會理你?」

  傾風竟意外地不反駁,還點了點頭道:「或許先生只是為了震懾趙氏才說這樣的話。畢竟我與趙寬謹有殺子之仇,她皂白不分硬要追究,不以大義相壓,那只能同室操戈了。」

  林別敘問:「你難道不想執劍嗎?」

  「我師父不可能同意。社稷山河劍雖是國運之劍,但也牽引磅礴妖力。我這樣的人若去拔劍,豈不是自尋死路嗎?」傾風說得漫不經心,「天下護道之人何其多,該輪不上我這個倒黴的短命鬼吧?」

  「那也未必……」

  林別敘說到一半,被官道上駛來的一輛馬車打斷話音。

  只見排頭的兩匹良駒高大俊美、雄姿勃勃,毛髮油亮,偏又性情溫和。遭路人指點圍觀也未受驚,睜著漆黑瞳仁環視四面,緩緩踏著馬蹄行走。

  脖頸上掛著一串金色馬鈴,偶爾甩動間搭配著車輪滾動聲清脆作響。

  後頭的車騎更是華麗,兩側懸掛著彩色香球,還未靠近,街道沿途便已是芳香撲鼻。

  「好富貴的車。」傾風看得挪不開眼,驚嘆道,「那馬鈴該不會是純金的吧?」

  林別敘目送著馬車駛遠,說:「謝絕塵來了。」

  「謝絕塵?」傾風回憶了下才反應過來,「就是那個江南巨富,我師父結拜弟弟的弟弟?」

  「是。」林別敘興致盎然道,「看來持劍大會真的要開始了。」

  傾風問:「說來,你們刑妖司的持劍大會一般什麼時候開?」

  「不一定,看先生的心情。」林別敘撐著膝蓋起身,「你既然吃完了,早點回刑妖司吧。」

  傾風不是很想動:「你不是說我今日有血光之災嗎?」

  林別敘撣撣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面不改色地道:「騙你的。」

  傾風火冒三丈,正要拍桌罵人,就見林別敘從袖中摸出一枚大錢,順道付清了她的麵錢。

  傾風當即展顏笑道:「不然在京城多逛逛?來都來了。」

  林別敘看透她本色,也不吝嗇,直接將手中錢袋拋了過去:「改日吧,小窮鬼。」

  傾風一把接住,覺得真好,全當有錢人揮金如土時的那張嘴是啞的,跟在他身後一道回刑妖司。

  風波平止,刑妖司又恢復往常。

  山門下的二人見傾風出現,給她帶了句話:「陳師叔說,讓你回來之後趕緊過去見他。」

  傾風硬著頭皮道:「哦。」

  她不敢再耽誤,沿著山道小跑回家。

  陳冀正坐在小院裡,身邊還有兩位陌生的老者,傾風推門進去時,三人在低聲交談。

  陳冀見她出現,起身指著二人介紹道:「這二位是趙氏的家主,趙寬謹的父母。」

  傾風頓時皺緊眉頭,煩不勝煩,內心吼著果然又來了,轉頭就喊:「林別敘!林別敘——」這不就是他說的血光之災——!

  二位老者起身相扶走來,卻不是發難,而是躬身端正地朝她拜了一拜。

  傾風的喊聲戛然而止,看一眼陳冀,又看一眼二老,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者臉上病容未退,唇色慘白,神色委頓,眼中滿是疲乏,同她道:「犬子無狀,犬女嬌蠻,此前多次冒犯,今日老夫代他二人給小友賠個不是。」

  傾風上前虛扶二人,餘光瞥向陳冀,不知該如何作答。

  趙寬謹在她面前囂張,她便也跋扈,寸步不退,可二老這般姿態,她實難生出什麼怒氣。

  「懷故在外雖有千般錯,可在他母親面前從來是乖巧聽話,是以寬謹總覺得懷故是受人迫害。也是因為小女實在過於驕縱,身居高位,叫人捧殺已久,傲慢墮落,聽不進他人勸告,才做出此番出格舉動。」

  老人垂首輕嘆,他夫人按住他的後背,與他靠在一起。

  他氣息短促,是以話音沉緩,說幾字斷幾字。但邏輯流暢,想必在心中已思量過多次,才同她開口。

  「懷故之死,我早已與陳師侄通信了解。陳師侄寬厚,願賣老夫一個薄面,幫忙瞞下此事。事情本該了結,誰知寬為愚莽,未明事由便自作主張,險些鑄成大錯,被小友教訓,是他活該。送去邊境修身養性亦是為他好。懷故之事,先生既已裁決,趙氏並無異議,我二人也對寬謹勸告多次,不料她竟一意孤行,背著我二人又來刑妖司尋事,好在小友無礙,未釀成大錯。今後我會送她回東城老家,望她面壁自省,擺脫心魔。」

  傾風聽他字字懇切,喉嚨艱澀嘶啞,又難掩悲戚,心下動容,亦是低著頭謙和道:「無礙。前輩請不必掛懷,我並未放在心上。」

  老者咳嗽幾聲,身形顫動,被夫人攙扶住,緩過氣來揮了揮手,說:「原本寬為犯錯時,我二人就該前來致歉,可實在是病重動不了身。陳師侄又寬仁,勸說不用,才耽誤至今,實在對不住小友了。」

  他說著又同夫人彎腰,同傾風致歉。傾風不好受他二人大禮,忙跟著作揖。

  老人扶住傾風,冰涼的手指按在她手腕上,又如長輩般輕輕拍了拍,說:「今日便不叨擾了,往後陳氏若有驅使,義不容辭。」

  傾風送二老出了院門,見曾經也算叱嗟風雲、卓乎人英的兩人,臨老因子女拖累而這般落寞,一時觸緒紛開。

  好在她比較有出息,也分明事理,不用陳冀拖著一雙老腿到人家中彎腰賠罪。

  這樣想著,轉了個身,眼前陡然出現陳冀那張放大的老臉時,還是嚇了一跳。

  傾風慌亂後退一步,陳冀冷聲道:「你知道去找先生,怎麼不知道去找人爹娘?」

  傾風討好地笑了下,說:「我不認識啊。」

  陳冀高聲道:「你不認識趙氏家主,也不認識你師父?你師父對刑妖司比你熟,你哪次記得來找過我?我能放任你受別人欺負?光知道給我留個爛攤子,來了上京之後,越來越不聽話了!」

  傾風連聲應道:「我的錯我的錯。」

  陳冀抬手作勢要打,傾風聳了聳脖子站著沒動,可那隻手舉了半天,最後還是放了下來,不輕不重地拍在傾風肩上,罵道:「你真是氣死老子了!為師為了找你翻遍了整座山!你倒好,惹完事同別人開開心心地出去閒逛,全然沒有把你師父放在眼裡!」

  傾風伸手去抓他的衣袖:「怎可能!我還說呢,我那邊都吵完了,您老怎麼還沒來。原來是找趙氏家主去了,師父英明!」

  陳冀甩開她的手:「你少對我溜鬚拍馬!」

  傾風跑上前,從竹筐裡抱起一棵青菜,殷勤問道:「師父,您今晚想吃什麼?」

  「不用你燒,你做的飯太難吃。」陳冀現下對她是什麼都看不上,重新坐在石凳上,倒了杯茶,才想起來,「哦對了,那隻狐狸找你許久,我嫌他煩將他趕走了,他說他在大殿前頭等你。你若有空,過去看看。」

  他拈著白鬚小聲嘀咕道:「搖身一變,那小狐狸都成先生半個弟子了。下次來,還是不要罵他的好……不行,不對他擺臉,他又得偷我東西。」

  傾風發現自從來了上京之後,莫名受歡迎了起來。那隻狐狸怕是拿她當故鄉的舊交,甚至是半個親人,所以有事沒事總來找她。

  不過傾風也確實要去見他一面,當即放下青菜,朝著屋外跑去。

  狐狸百無聊賴地坐在大殿的門口,見傾風出現,眸光亮了一下,但很快熄滅,復又耷拉著張臉,朝她問道:「陳傾風,你今日有熱鬧為何不來喊我?我到的時候人都散了!」

  傾風邁著大步走過長階,在他身邊坐下。

  狐狸托著下巴,暢想道:「唉,你什麼時候回界南,同先生說一聲,帶我一起走吧。」

  傾風回頭看了一圈,確定左右無人,也沒某個無處不在的陰魂,才從後腰摸出萬生三相鏡,遞給狐狸道:「狐狸,一事拜托你。你能不能用這個,窺探出林別敘的過去相?」

  狐狸叫道:「你在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直接參破林別敘的道行?這本就是白澤妖力所化,是他祖宗,我只是一隻狐狸!」

  傾風不屑道:「你怎麼那麼沒用?好歹跟在先生身邊學了幾個月啊!」

  狐狸挽起袖子正要與她理論,一道鐘聲忽從天際傳了過來。

  這次的鐘鳴與以往暮鼓晨鐘的報時不同,尤為的雄渾亢亮。傾風兩手捂住耳朵,也無法擋住它的威勢,似是直入心門,在腦海中震響。

  鐘聲穿過雲層、透過山峰,一路飄蕩了數十里範圍。

  遠在京城的百姓們停下手裡的動作,仰頭眺望刑妖司的方向。

  白鳥從晴空中飛掠而過,高亢鳴叫。烏黑的瞳孔倒映出鱗次櫛比的樓房,與重巒疊嶂的群山。振動翅膀朝高處飛揚,奔著浪濤似的山脈急飛而去。

  「咚——」

  張府後院,張虛游猛地從床上躥起,趴到窗戶前,透過戳破的孔洞朝半空張望。

  刑妖司後山,陳冀撿著木柴放進爐膛,動作一頓,起身面向最高處的劍閣。

  柳隨月停下背誦的聲音,與院內眾人一同屏息。

  季酌泉抱劍走到空地,脫掉劍鞘,朝峰頂鞠躬。

  謝絕塵靜立在白澤身前,視線低垂,抱拳行禮。

  「咚——」

  第三聲鐘響,屹立的群山似都被聲浪撼動。

  傾風頭疼道:「好吵。」

  狐狸說:「你敲鼓的時候更吵。」

  「真的嗎?」傾風惡意地說,「我自己是聽不見的,那我下次多敲幾聲。」

  狐狸呲牙:「你做個人吧!」

  「咚——」

  鐘聲敲到第四下時,傾風眼前驟然一變。

  視野中的青石地磚與灰白長階都變得朦朧,眼前出現一個如水墨畫就的模糊長影,站立在邈矣難尋的仙山之上,好似隔著千萬里遠,可一舉一動又能清晰映入眼簾。叫人生出一種正在窺視天道的卑渺。

  只見虛影執劍朝前一禮,隨後甩動長劍開始揮舞。

  劍氣猶如灰墨,在虛影周身環繞。那劍舞得極為流暢,似與周遭的雲水化為一體。

  引天地之氣機,盡斂於一劍。

  風聲縈繞在颯颯劍聲之中,灰墨隨著劍意被甩至遠處,點點灰色化成細雨,飄了下來。

  頃刻間天空便是靡靡小雨。

  細碎的雨珠重新落在劍身上,被劍刃擊成更為零碎的水花,華光熠熠,帶著難以參透的奧妙。

  傾風試圖記住那每一式絕妙的劍招,可大腦總是放空,只餘下虛影屈膝、旋腰、抬刺的動作,帶著浩然的正氣與激昂的劍鋒。

  「咚——」

  第五道鐘聲出現,似驚醒了沉寂在深山的英魂,越來越多的虛影出現,或持劍,或負手,或捧書,或策馬。

  玉盤砸落似的雨水聲之外,又響起一陣浩浩蕩蕩的吟誦。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

  傾風目不暇接,耳畔盡是人族先輩留下喟嘆,不屈的筋骨留在山河劍的劍意之中,彼此交錯層疊,隨著鐘鳴瞬間傳遞而來,縱是不明其意,心神也隨之震顫。

  「咚——」

  第六道鐘聲之後。

  群山皆寂,一渾厚低沉的聲音響徹天地,問道:

  「後生,你為何執劍?」

  人族先輩意志所化的虛影,背過身在虛空中漫行,追風趕月,瀟灑狂放,似游蕩在歷史長河之上。

  天水共色,震撼莫名。遼闊山河,盡於足下。

  雖然無聲,可彷彿能聽見他們的暢懷大笑。

  空中的聲音又問了一遍:

  「後生——你為何執劍!」

  傾風張開嘴,腦海中不斷重復著這一問,卻無言應答。

  「咚——」

  第七道鐘聲響起,所有虛影頃刻消散,那直叩心靈的問詢也歸於塵土。

  眼前重是一片空曠,彷彿方才種種皆是幻覺。唯有心臟還在胸腔中過速跳動,難以平復。

  傾風久久不能回神,直到狐狸推攘著她的肩膀,高聲呼喚,才遲鈍地轉了下頭。

  她輕聲問:「我剛才看見的是什麼?」

  「是先生觸動了山河劍的劍意。」狐狸說,「持劍大會要開始了!」

  傾風恍惚地「哦」了一聲。

  二人坐在簷下,聽到空靈的風穿過山谷而來,一時竟有恍如隔世的錯覺。

  過了許久,傾風才發現前方的青石板已被雨水打濕,顏色一塊塊地斑駁。

  傾風往後一靠,兩手撐著地面,長吐一口氣,說:「下雨了。」

  狐狸說:「是啊。」

  二人看著階前雨落,打濕滿地的雜草,敲碎盛開的春花,浸透翠綠的山林。柔情春風吹遍十里,群芳春草連成一片。

  白澤睜開眼睛,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微涼的雨絲,輕聲叫道:「別敘。」

  林別敘坐在簷前的棋盤邊,隨意應了聲:「嗯?」

  白澤說:「若我哪日深寂,你能否為人族出山?」

  「我才不要。」林別敘拈著棋子落在邊角,笑說,「同你一樣沾染俗世塵土自尋苦吃?我若深隱,不定還能活個千百年。誰愛淌這渾水便誰去,紅塵似夢,於我不過流水浮雲。」

  白澤收回手,側眸淺淺看他一眼,未再請求。

  雨勢漸小,金色日光又探出雲層,只剩薄薄殘雨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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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辛棄疾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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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五章 劍出山河(三十五)

  是夜,夜空流光皎潔,星輝入戶。

  地面上投映著銀白色的窗格紋路,涼風勁吹。傾風躺在床上,呼吸間聞嗅著從半闔窗戶中湧來的暗香。

  半夢半醒中,混沌的意識裡又響起今日劍意裡蘊藏的那句叩心之問。

  那一聲猶如天雷,轟隆隆從九千尺高空劈落而下,帶著灼熱的雷光,瞬間燎起空氣裡浮動的妖力,幾要將傾風吞沒殆盡。

  傾風猛然驚醒,渾身一震,疼得直接從床上翻滾下來。

  落地時的一聲悶響,叫她陡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咬緊牙關,沉沉兩個喘息,將險些出口痛呼聲扼斷在喉嚨裡。

  下午還以為那道劍意沒有影響,不想是留到了晚上。

  傾風用手肘支撐著半爬起來,想回到床上,可視線之中黑白交際,大腦更是神智不清,已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

  四肢百骸裡像有無數個滾燙的鐵鉤從血肉深處挑破,她終是堅持不住,強撐著的手臂一軟,又摔回地上,不一會兒全身衣物已被冷汗打濕,身上肌肉痙攣似地抽纏。

  傾風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無盡的深淵,沒有肉體,只剩靈魂在罡風烈焰中摧磨,下意識抬手去摸索身邊的物品,以求借由真實的觸感,將自己從這場殘酷的嚴罰中解脫。

  她的動作將盛放衣物的竹籃從凳子上撞了下來。灑落在地的衣服被她抓在手裡,因為過於柔軟又很快鬆開。直到手指觸碰到一片堅硬的東西,死死攥緊手心。

  那物體發鈍的邊角割破了她的皮膚,一點微末的痛覺反減輕了經脈中痛苦。

  傾風睜開眼,水光彌漫的瞳孔倒映出柔白月色下的一地狼藉。

  她換了口氣,重新蓄起一點力氣,摸到一側的床腳,艱難爬回床上。

  等做完這一切,傾風的意識已近迷離。


  她平躺在冷硬的木床上,如野狗一般垂死掙扎,卻是扯著嘴角無聲笑了出來。

  那笑容涼薄而諷刺。

  是卑微螻蟻卻敢仰天直視天穹,道說不過如此的那種蔑然。

  蟲鳴風吟聲裡,傾風默數到五百,痛意終於開始減退。

  這次妖力的反噬比以往結束得要早——傾風恍惚間閃過這個念頭,胸膛劇烈起伏,在沉累疲倦中逐漸睡去。

  迷濛中,似有萬千星河隨之入夢,在她渾然漆黑的世界交織出一片綺麗的景色。

  傾風倏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站在一座靜謐的高山之上。周遭光景肖似今日鐘聲劍意中曾出現過的那座邈邈仙山。

  她垂眸看去。

  下山的路通到底部,是一片還映照著灰藍色的湖面。

  太陽將出未出,一片淺淡的霞光投在上面,連成一線,在白濛濛的視野中,彷彿是天地相接的盡頭。

  風聲,哭聲,笑聲,都寫在湖面的褶皺波紋裡。

  傾風只覺自己無比清醒,大腦沒有半點虛妄的感覺,甚至荒誕地認為這裡與現實一般無二。

  如同莊周曉夢,或許此時才是久夢方醒。

  她沿途走下山,站定到湖岸邊,低頭看向淡藍水面裡浮動的身影。

  有一瞬間,傾風幾乎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從何而來。

  憶不起自己的面容、來歷、過往,也無甚負累、追求、責任。

  她不過是在天地間千里游蕩的一名游子,孑然一身孤立於世。萬般紅塵過客皆如雲煙,旁人牽絆不過一場清夢,醒來便了無痕跡。

  傾風感覺自己好像初來這人世,心神與此地山水融合到了一起。

  她抬腳往前走了一步,凌波踏在水面上。

  悠揚蕩漾的水影裡,她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柄長劍。

  形隨意動,人隨劍走。

  傾風在璀璨星河籠罩的湖泊中揮出了那套奧妙至深的劍法。

  今日不曾參悟到的劍意,因為此時此刻的心境,了然於胸。

  劍氣激起水花無數,半空如沐銀河。

  湖面驚濤不止,一時竟分不清天與地、人與影。

  劍停、風止,大小水珠砸回湖面,蕩開波紋無數。

  傾風回過頭,淋濕的髮梢隨之甩出一條水線,岸邊不知何時已多出一道身影。

  林別敘一席白衣盤膝而坐,輕薄飄逸的長袖鋪灑在草地上,他一手支著下巴,在幽涼夜色中低笑著問道:「如果你不是你,你有沒有想過,如何為自己活,為自己死?」

  他的聲音溫潤清和,與這夜的風月交襯,卻短短兩個字將她從這幻夢之中驅逐。

  「傾風。」

  傾風手腳失重,天旋地轉,整個人墜入冰湖,猝然睜開眼睛,在床上挺身坐起。

  她又乾坐了許久才分清夢境現實,抬手想擦額頭的冷汗,突如其來的刺痛感叫她動作一頓。攤開手指查看,發現林別敘送她的那塊妖力碎片還握在手心。

  邊緣處的血漬已經乾了,那碎片同先前一樣,看起來平平無奇。

  耳邊還彌留著林別敘的那一句問話,傾風抿著唇角自嘲一笑:世上哪來那麼多如果?若是奢望過多就能成真,世上又有誰不想一動撼乾坤?

  傾風端詳片晌後將它放下,也把昨夜那黃粱一夢壓到心底,轉頭環顧四周。

  衣服依舊散落在地,但是床頭的窗戶關上了。前方門扉半開,地上擺著一碗清粥,還散著裊裊熱氣。

  傾風走下床,撿起衣服,拍了拍上面的灰塵隨意穿上。到門口彎腰端起陶碗,出去與在院中的陳冀一起吃飯。

  她用冷水隨意潑了把臉,聽見山道上此起彼伏的喧鬧聲,奇怪問道:「外頭怎麼那麼吵?」

  開口詢問才發覺聲音粗糲嘶啞,乾咳清嗓,又問了一遍。

  陳冀坐在石桌旁,面色如常地答道:「持劍大會開始了,附近的農戶與京城的百姓,今日都可前來觀禮。」

  傾風說:「是嗎?」

  她快速喝完一碗粥,捧起桌上的碗筷過去清洗。整理好後,一面放下袖子從後廚出來,一面問陳冀:「我也過去看看。師父你不去嗎?」

  陳冀說:「我不去了,今日只是報名,沒什麼好看的。你也早點回來。」

  傾風應了聲,隨意將頭髮扎在腦後,矯健地往山上跑。

  她今日早晨起晚了,到地方時儀式已進行到一半。

  廣場正中搬來一個巨大的香鼎,斜後方是一個木製的高架。林別敘單手執筆,身後還跟著兩名小童,一個手捧木牌,一個手捧檀香。

  銅鼎四面各站著一位持劍的前輩,上前報名的弟子能從前輩劍下突圍,成功取到檀香,點燃後插入鼎中,才算報名成功。便可將名字寫上,掛上木架。

  第一炷香是白澤點的。先生正站在殿前高台上,目光澄淨地注視著熙攘人群。

  弟子們站在空地兩側,列成豎排,而百姓們則被攔在長階與廣場外圍。人數倒不是很多,刑妖司將大部分百姓攔在了山下,只放了百餘人上山觀禮。

  傾風剛從石階上來,人群前方的柳隨月便激動朝她招手。

  弟子們交頭接耳,只等先生宣布開始,便爭搶著去做第一個掛名牌的人。

  待白澤拂袖一揮,原本還摩拳擦掌的人群卻愣在了原地。子弟間一陣騷動,紛紛面帶驚訝地朝長階方向看去。

  傾風順著諸人視線偏過頭,只見一名二十四五的青年從人群中間走來。

  傾風第一眼落在他的衣服上,因為他穿的衣服有些奇怪。左手袖口是收緊的,但右側衣襟所連的袖子卻又長又寬,將他手臂整個籠住。

  腰身勁瘦,肩寬腿長。腳步沉穩帶風,可面色卻有種憔悴的白。五官擔得起他的名字,清雋俊逸。氣質也不似大多習武之人那般張揚,反倒像是斯文的讀書人。

  柳隨月扯著傾風小聲說道:「他就是謝絕塵!」

  傾風點頭說:「我看出來了。」

  衣服是紅黑兩色的錦緞,布料上繡著繁復的金線,身上倒沒有什麼昂貴的佩飾,該是打架不方便。

  該說不愧是江南巨富。傾風多瞅他一眼,便覺得陳冀可憐一分。

  眾人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闊步上前,走到廣場中間,彎腰朝白澤行禮,再轉身朝各個方向的前輩施禮。

  輪守的四位前輩同樣抬手抱禮,並未出手阻攔,任由他走到小童身前,從托盤上取過一炷香,點燃後插入銅鼎。

  林別敘為他寫上名字,將名牌拋到他手中。謝絕塵躬身道謝,順手一擲,將木牌掛到高架最上方。

  全程竟無一人提出異議。

  傾風暗自考量,覺得謝絕塵的修為應當很是厲害,不僅僅是能壓制龍脈妖力而已,否則震懾不住這幫將狂妄寫在臉上的青年。

  柳隨月嘀咕道:「真是奇怪!他怎麼會來?」

  謝絕塵報完名,不顧周圍弟子們議論紛紜,如來時一般,從容轉身離開。

  柳望松收回視線,握著長笛準備上前,剛邁出一步,又見季酌泉從白澤身後快步走出。同謝絕塵一樣,取過小童手中的長香,掛了名字告辭離開。

  弟子間頓時嘩然一片,壓抑的沉寂徹底沸騰開來,控制不住聲量,互相交流探詢。

  「他二人又不能執劍,為何要來參加持劍大會!」柳隨月茫然道,「定然是先生叫他們來的,可是為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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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六章 劍出山河(三十六)

  眾人心緒都還落在謝絕塵跟季酌泉這兩位不速之客身上,思忖著先生此舉深意。柳望松悶聲不響地轉過足尖,斂下眸光,腳下倏然發力,以迅雷之勢朝著小童疾衝而去。

  然而就在他即將靠近香盤時,一道冷光還是從側面彈射而來,正正點在他緊握的長笛上,剛猛的力道撞得他身形微微搖晃,附近的前輩趁此機會已經攔在小童身前。

  周師叔笑吟吟道:「你這潑皮,想偷襲啊?」

  攔在小童身前的中年男人將木刀從腰後扯出來,還不大習慣新武器的重量,轉著手腕在空中一頓亂揮:「好險,老夫差點名聲不保。」

  一眾弟子總算回神,哪還管得上謝絕塵等人,一致對內,罵道:

  「柳望松,你好卑鄙!」

  「你小子啞巴之前是偽君子,啞了之後怎麼成真小人了!」

  「這麼好的機會你都不提醒一聲?要是我從旁幫你一把,我二人就都成了!」

  柳望松扯扯嘴角,白眼翻去,送了他們一個鄙夷的表情。

  另外一名弟子抱劍出列,洪亮叫道:「師叔,請賜劍!」說罷也跳入戰局。

  柳隨月墊著腳朝前看,又不敢靠得太近,拉著傾風小聲商量問:「傾風,你什麼時候上?你那麼厲害,到時候幫我稍牽制一下攔我的師叔,事成我請你吃飯!請你吃三天!」

  傾風:「我不參加。」

  「什麼?你不參加?」柳隨月失望叫了聲,再三確認,「真的不嗎?你若自己堅持要去,陳師叔也不會反對吧?」

  傾風兩手環胸,眼神在數人之間跳轉,意興闌珊地答道:「不去。昨日一道劍意引得我舊疾復發,我與這把劍八字不合。」

  柳隨月面露同情又很快掩下,只能說:「好吧。那我去蹭蹭我哥的運氣。」

  天上薄雲未散,廣場之上寒光陣陣,金日高升,光華交錯,閃得人目眩神搖。

  柳望松周身殺氣騰騰,出手的每一招都往對方心口直擊,卻總被刀客四兩撥千斤地挑開。二人纏鬥了數十招都未見分曉。

  那刀客既不反擊也不挪步,縱是邊上有其他弟子路過,依舊目不斜視,專盯著柳望松出氣。甚至臨近的師叔也頻頻前來支招,不顧及隨之露出的破綻。二人以大欺小也就罷了,還以多欺少。

  柳望松氣結,忍著喉嚨刀割般的痛楚也要叫出一個字:「喂!」

  柳隨月給他翻譯道:「師叔,他的意思是你們太過分了!」

  她擠眉弄眼地挑唆道:「認真點啊師叔,不要對他手下留情!他在罵你們!」

  柳望松回頭怒瞪她,在地上找了一圈都沒發現一塊石子兒,氣得想脫下鞋去砸。

  偏偏那頭兩位前輩還樂顛顛地應道:「好嘞!」

  傾風看著漸漸覺得無聊。本就是和她無關的事、無關的人,湊熱鬧都顯得乏味。等柳隨月上了場,身邊清淨下來,乾脆轉身下山。

  她默默繞到人群後方,準備悄無聲息地離開,剛走到石階口,發現一群弟子也跟了過來。

  七八人腳步局促地跟在她身後,保持著三尺左右的距離,互相推攘著不敢上前,壓低的對話裡又屢次出現她的名字,還夾雜著各種意味不明的笑聲。

  傾風一聽就惱了,以為又是來找茬的,豁然回身,沉著臉問:「幹什麼?想打架啊?」

  眾人都愣了,原本還在小聲起哄,這會兒沒敢再玩鬧,一齊望向正中間的一人。

  傾風跟著看去,結果那青年支支吾吾的,「我」了半天說不出話,臉色反而越漲越紅,窘迫得想藏回人群裡去。

  傾風掃了他一眼,覺得不大像,不耐問:「到底是哪個?」

  眾人迫於她的威勢,相繼向後退去一步,同時將青年推了出來。

  傾風挑眉,再次看向那個青年,冷聲問道:「怎麼?」

  「我、我不是來打架的……」青年嘴唇嚅囁,不過好歹有進步,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來,「你要不要同我們一起住到後山來?年輕的弟子都住在半山,那裡離大殿更近一些,有人幫忙照顧起居,消息也更通達。空房間還有好幾間,你想清淨些的或者臨山道近些都可以,我會幫你找人清掃。」

  傾風耐心聽他說完了,都沒聽到自己期待的重點,莫名其妙道:「我為何要搬過去?我又不是你們刑妖司的弟子。」

  青年急得語速快了些:「可是先生說了,你也是我門弟子!」

  「先生覺得我是,我就得搬過去?」傾風捋了下這裡頭的邏輯,覺得這人莫不是在打趣自己,審視著道,「你到底想說什麼?想在後山埋伏我啊?」

  青年越急越是嘴拙,又不懂傾風為何能這樣誤解他,滿臉無辜道:「我沒有!我不是啊!」

  邊上的人實在看不過眼,焦灼萬分地開口:

  「我憋不住了,我替他說!傾風師妹,他是喜歡你,想同你多說說話!」

  「他幫你整理屋子,是想討好你!」

  「聽說你想逛京城,他可以領你去,他自小就對上京熟門熟路!」

  「他想打聽你是要留在京城,還是回界南!」

  傾風聽得耳朵發麻,抬手示意幾人暫停,後退一步拉開距離,重新打量數人。餘光瞥見遠處林別敘偏過頭了,正朝著他們這邊看來,不過傾風已然顧不上。

  「你?」傾風指指那青年,「我?」

  青年先是點頭,又是搖頭,羞赧至極,臉燙得快冒出火來,要不是有一群人死死擋在他身後,恐怕已經轉身跑了。

  整個人如同繃緊的弓弦,從方才起就沒換過一口氣,傾風都有些怕他會把自己憋死。

  傾風好笑說:「你喜歡我?」

  青年活過來似地吸了口氣,糾正道:「我景仰你!也……也可能是喜歡。」

  傾風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著實不解,因為她對這人根本沒什麼印象,對方怎麼就談得上喜歡?

  「為什麼?」

  幾人七嘴八舌地道:

  「一劍驚鴻!」

  「赤忱坦蕩!」

  「曠放不羈!」

  「你初來那日便風采絕倫啊!」

  「哪有什麼復雜的道理嘛?」

  「傾風師妹不要困擾,其實尚算不上愛慕,不是要驚擾你,只是想同你交個朋友。可是你獨來獨往,從不搭理我們,只與柳師妹相熟,所以才來搭訕一句。」

  「哦……」傾風似懂非懂,點頭道,「你們這樣,是在討好我。」

  她平生少有這種體驗,覺得京城真是個奇妙的地方,有各式各樣奇怪的人,不由又呢喃了句:「原來如此。」

  她迫不及待地回到木屋,攔住正準備出門的陳冀,繪聲繪色地同他分享此事。

  搶過陳冀別在腰間的劍,按著他坐到石凳上,得意忘形道:「師父,您還說我總愛惹是生非,沒個規矩,來了京城容易叫人瞧不起。看來我還是挺招人喜歡的。」

  陳冀愣了愣,一張老臉上滿是錯愕,多日未修理的鬍鬚都在隨著嘴唇哆嗦,好半晌才問:「你怎麼答的?」

  傾風覺得他在冤枉自己,聲音高了些:「我沒打他!他又沒找我麻煩,我打他做什麼?」

  陳冀原還擔心哪個混球把自己徒弟給拐跑了,畢竟京城裡亂花迷人眼的,紈絝公子多如牛毛。瞅著他們陳氏久負盛名又根基大毀,過來騙人真心圖個樂趣也不無可能。

  傾風長在界南,苦是吃過不少,但周遭人事環境單純,沒見識過那幫膏粱子弟的齷齪手段,不定會被他們的花言巧語迷惑心智……

  越想越遠,心臟都提起來半截……

  聽她說完這句話,現在又擔心是哪個可憐催的被他徒弟給禍害了。

  造孽啊。

  陳冀氣道:「我是問你怎麼回答他的!」

  傾風一時間還真想不起來,當時就樂得想回來同陳冀炫耀,回憶了一遍,才記起自己好像是輕拍了下對方的肩,讚許了聲「眼光不錯」,便回來了。

  傾風含糊道:「我說我師父不允許。」

  陳冀確實不大樂意。培養一個優秀的弟子多難啊,千萬不要給禍害了。不然他不好去同人家師父交代。

  不料一時沒忍住,他將這心裡話說了出來。

  傾風不滿道:「陳冀,你要這樣說的話,我就想不安分了。今日來找我的那可不是一個兩個,是一群啊!」

  陳冀剛想開口,外頭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急著出門,起身按著傾風的肩膀,鄭重道:「師父不懂,師父去找人問問,你不要輕舉妄動。」

  他快步出了院門,心中還在驚詫。

  京城的青年才俊現在都喜歡這樣的?

  轉念又想,傾風畢竟是他的徒弟,自己當年在京城那也是一呼百應,勢無可匹。

  怪他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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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七章 劍出山河(三十七)

  陳冀一走,院落變得尤為空蕩。

  傾風百無聊賴地沿著屋子逛了一圈,回到自己房間,看見擺在床頭那個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搬出一張凳子,同陳冀在界南時一樣,坐在簷下,對著木塊刻劍打發時間。

  以往見陳冀雕刻,總以為不怎麼難,今朝自己拿著把匕首,才覺哪哪兒都不順手。

  好好一塊木頭被她削短了一寸,劍的雛形還沒出來。表面全是粗拙的劃痕,猶如未癒的瘡痍。

  倒不覺光陰流逝,再抬頭時,天色已暮。

  橙紅的晚霞似要天幕都燃燒起來,無幾兩浮雲,光色卻很渾濁,而天際處連綿的山色又深到極致,與霞光相映,蒼碧錯落。

  傾風在專注中被拋除的雜念又絲絲縷縷地冒了出來,心不在焉地想,持劍大會的報名該是已經結束了。往後刑妖司該忙著徵選劍主。

  諸人各有道路萬千,但京城的風起雲湧皆與她無關。她的末途,該是陪在界南陪師父再戍邊幾年,袖手閒看直至了此殘生。

  思及此,以往從不覺惆悵遺憾,此時竟泛起些朦朧的落拓。說不清道不明,自己也不懂是從何而來,又該如何安置。

  她再看了眼那抹落日的餘暉。

  心說,其實除卻歡鬧的人與林立的樓,上京與界南並無太大不同。

  一輪月照多方人,同是霜天寒夜,同是林幽鳥鳴,她同陳冀待在一起,何必覺得牽掛不捨?

  她回屋裡提了盞燈出來,擺在椅子旁邊,讓幽涼妖火照亮一院空地,續又雕起手中的劍。

  此時半山廣場,飯後閒暇上山觀禮的百姓越發多,因已近尾聲,山下守衛便又放了一批人進來,此時看客裡裡外外圍了兩三層。

  還未掛上名牌的弟子們焦急萬分。被幾位師叔逗弄了一天,早已精疲力竭,各種撒潑耍賴的方法都試了一遍,無奈道行根本入不了幾位前輩的眼,連點波瀾都沒掀起。

  眼見高台上的香燒到只剩不足半指長度,一群憔悴勞頓的青年連聲求饒:

  「師叔,放個水吧,往後我指定孝敬您,時間快不夠了!」

  「師叔饒命!我若連名都報不上,我師父定然得抽死我!」

  「師叔你為何對我尤為嚴厲?其他人放走就放走了,我方才手都摸到香案了,您還將我拽回來!這不公平啊!」

  「師叔,你們在此攔下我,可能攔下了未來的劍主,高抬貴手吧!」

  「周師叔,我以為你面善,不想你竟如此鐵石心腸!」

  幾位試劍的前輩也是有些累了,活動了一番手腳,無視眾人哀求,跟同伴數落道:「這些年輕人啊,真該領回去好好調教,這就不行了啊?連我這老身子骨都比不上。」

  談笑間,林別敘從回廊後面繞了過來,朝幾位師叔頷首示意,徑直走向殿前的香案。

  弟子們霎時哀嚎一片,伸出手高聲叫道:「師兄,且慢且慢!」

  「還有一截呢!還沒結束!」

  「我來!請師叔試劍。」

  林別敘左手托袖,從案上又取了一支香,點燃後插入香爐,宣布道:「今日已經太晚,四位師叔先回去歇息吧,師弟們也可回去養精蓄銳。明日辰時,試劍繼續。」

  弟子們淒慘的鬼叫聲戛然而止。沉寂片刻,在周遭百姓們雜亂的猜測聲中迷惘發問:「持劍大會報名,原來還可以有兩天嗎?」

  「那……到何時止?」

  「從未有過此等先例……啊,先生該不會是為了我吧?」

  幾位師叔也面露驚訝,顯然並無準備。

  周師叔與同伴對視幾眼,試探著開口道:「別敘,今日過試的人數與以往相比並未有多大差距,若先生是想給剩下的弟子一個機會,我幾人可以再守一個時辰,不必拖到明日。」

  林別敘說:「等人。」

  周師叔問:「等誰?」

  林別敘笑了笑,兩手交握端正擺在身前,並不回答。

  周師叔又問:「等多久?」

  本以為這句也不會有回答,豈料林別敘靜默片刻,簡短吐出兩個字:「看她。」

  此言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無論弟子還是百姓都驚愕非常,心中巨濤翻湧,表情難以自控。

  等誰?

  百多年來,持劍大會開展過數十次,從未選出過一任劍主,白澤也從未偏待過任何弟子。

  而今這等莊嚴盛會,先生拖著滿刑妖司的修士,在人族萬眾矚目之下,也要等一人參會。

  ——等誰!

  四位師叔未再多問,若有所思地互相作揖後火速離場。

  弟子們提著武器,渾渾噩噩地聚到一起。微張著嘴,又相顧無言。

  本還想悠游山林的百姓一改先前慵懶,快跑著下山,找人傳遞消息。表情或驚或喜,甚至有人吼叫著就哽咽起來。

  西山的日光終於徹底沉落,沿途的石燈再次點亮,明月順著徐徐晚風向上空高爬,山道上的腳步聲卻是與夜色不同的嘈雜錯亂。

  傾風側耳聽了會兒,沒聽出個所以然,將手中木塊翻了個身,舉遠了端詳形狀。

  柳隨月橫衝進來,連通報一聲也無,推開院子就喊:「傾風,你知道嗎?」

  傾風一口吹開手上的木屑,被飛騰而起的殘渣迷了眼,抬手在臉前揮了一下,就聽柳隨月緊跟著叫道:「持劍大會延期了!」

  「延期了?」傾風眸光閃了閃,心跳有一瞬失速,調整好才問,「為什麼延期?」

  「先生說等人!」柳隨月聲音激動到尖細,「說要一直等到她報名!」

  傾風放下手中的木塊,抓起一片衣角,仔細擦拭匕首的刀刃。

  柳隨月急得跺腳,在她面前蹲下,抱著膝蓋問:「你怎麼不說話啊?」

  傾風平靜問:「我該說什麼?」

  柳隨月扯了扯衣領,一路跑來熱汗淋漓,本有滿肚子的話,被她這寡淡一問給清了個空,竟也遲疑起來:「大家都覺得,先生是在等你?」

  傾風想了想,搖頭,將匕首收回鞘中,拿著那半截木頭和地上的燈回到屋內。

  柳隨月緊緊跟在她身後,問:「什麼意思啊?」

  「我覺得先生多半是誤會了。我執劍的可能性,其實跟季酌泉差不多高。或者先生有別的深意,在等別的人。」傾風在桌邊坐下,面容被躍動的燭火照得晦澀難懂,「我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

  柳隨月彎下腰歪著頭,恨不能將臉貼到她面前,說:「那你去報名試試看?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我師父不同意的話,我不會去的。」傾風推開她的臉,說,「我答應過我師父,我要陪他回界南。」

  「啊?」柳隨月胸口一股說不出的感受,「那你自己呢?」

  院裡腳步聲傳來,傾風沒回答她的話,只說:「我師父回來了。」

  柳隨月回頭,對著站在門口的陳冀欠身問好:「陳師叔。」

  陳冀沒有回應,高大的身形遮擋住了外頭的月光,屋內的燈火又照不到他的臉,整個人如同消融在黑暗之中。

  柳隨月覺得他氣壓低沉,莫名有點害怕,匆匆說了句「那我先走了。」,碎步從門邊的空隙裡溜了出去。

  陳冀這才走進來。拿過靠牆的掃帚,去清掃門口的木屑。傾風想去幫忙,被他抬手攔了下來。

  兩人一個打掃,一個在旁觀看。

  空氣黏膩得如水,在二人之間深緩流淌。

  偏偏夜裡忽然起了陣大風,將快要收拾乾淨的碎屑又吹得七零八亂,樹葉也簌簌落下一片。

  陳冀彎腰站了會兒,顯得有點煩躁,但還是從頭到尾再次清掃了一遍。

  等整理完,他平靜地對傾風說:「站在這兒做什麼?回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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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1:17: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八章 劍出山河(三十八)

  這一夜,否泰山上風聲凜冽,眾人聽了一整晚吹簷打瓦的鶴唳聲,都在心緒浮落中輾轉難眠。

  時過三更,還有人在空明夜色下對影舞劍。

  早晨起來,主道上落了一地的殘葉,鳥雀跳出綠葉高林,停在青石長階上。年幼的弟子沿著蜿蜒石路仔細清掃,兜裡放了幾把鳥食,沿途撒上一些,將它們引到別處。

  傾風走出門,陳冀已經不見了。

  他在京城雖無族親,可陳氏先輩的祖墳就落在郊外,他難得回來,循禮要去掃墓拜祭。還要去見一些陳氏遺孤,訪幾位舊友,數不清的瑣事,傾風時常不知他去了哪裡。

  傾風則是游手好閒。先在院中練了會兒劍,吃過飯後,無所事事,游蕩著想下山一趟。站在高處,遠遠瞧見山門口的盛況,當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山下的人比昨日多了五倍不止,如潮似海地堵在入口,喧嘩聲足能傳出一里遠。

  守門的護衛增加到了十多人,連山間巡查的弟子也增加了兩倍。刑妖司還向朝廷調來千人將士,專門負責維持山下秩序。

  聽順利進到山上來的百姓講述,眾人全在議論那還看不見影的劍主。尚不知道那人是誰,往日的英勇事跡已開始編纂起來了。

  傾風窮極無聊,又不想回去刻劍,只好再往大殿去。

  柳隨月見她出現,面上是高興的,不過情緒比昨日沉悶些。將她拉到身邊,不多說話,與她一起看場上的試煉。

  今日出場的弟子實力自然沒有昨日的好,可精神面貌卻尤為亢揚,大抵是召集了狐朋狗友好生商討過對策,一場試劍玩得花樣百出,就差將陣法給搬上來了。

  傾風看得嘖嘖稱奇,沒一會兒,就聽見山下傳來一道高亢喊聲,竟壓過現場百多人的嘈雜,清亮地劃破長空,只不過略帶狼狽:「快快快!讓讓讓!」

  傾風循聲望去,那人也恰好露出臉。

  來人背上繫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身形快如白駒,幾乎掠出殘影,邊跑邊嘶吼道:「借我一陣東風!」

  他兩眼直勾勾落在木架旁的小童身上,像是知道某人定在圍觀,踏上長階最後一步時,尖聲叫道:「柳望松!」

  柳望松的表情裡寫滿了不情願,無聲暗罵,手上的長笛卻是及時拋了出去。

  傾風追著那人的身影,視線不斷拔高,就見他這輕巧一躍足足騰起一丈多,整個人如同展翅的野鶴,輕飄飄地滯在空中。

  即將下落時腳尖點在長笛上輕巧一蹬,又借勢而起,幾能直接衝上大殿屋頂去。

  這人輕似一片鴻羽,速度也是極快,僅兩步便跨越了四五丈的距離,眨眼之間便到了小童上空。旋腰而下,落地時又如鷹隼捕食,疾如流光,幾位師叔還仰著脖子找人,他已經拿到托盤上的檀香。

  柳隨月介紹道:「他就是張虛游!」

  張虛游跟柳望松果然是一丘之貉,他拿著香點好火,再次翻身而起,手指夾著三柱長香,在空中直接彈射入大鼎,落地後仰頭猖狂大笑:「哈哈哈!」

  沒容他得意多久,一中年男人緊追而來,身上還穿著未來得及換的官服,頭頂的髮冠也鬆散得搖搖欲墜,一見張虛游已試劍成功氣得牙關打顫,指著他破口大罵道:「張虛游,你這逆子——」

  張虛游臉色大變,卻不敢再跑,被他父親當眾執鞭抽了兩下,疼得跟螞蚱似地跳腳。

  傾風瞠目結舌道:「怎麼回事?」

  柳望松今日的喉嚨好了不少,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了,高深莫測地丟下三個字。

  「夜、燕、志!」

  傾風聽完,擰著眉扭頭問柳隨月:「他剛才說的是人話嗎?」

  柳隨月拍拍胸口,自信翻譯:「他的意思是,昨日持劍大會延期,張叔還不知道。他昨晚悄悄去給張虛游傳遞了消息,讓張虛游趁著今日張叔放鬆警惕,逃出來參加大會試劍,可惜被張叔發現。張虛游這人實力雖不怎麼樣,如燕雀無甚出彩之處,但多少也有自己的志向,張叔不該禁錮他在家,斷他前路,叫他鬱鬱不能伸展。」

  柳望松點頭,尤其是對她評價張虛游的那段話極為滿意,放心地去撿自己的長笛。

  傾風醍醐灌頂,現下倒是對張虛游沒什麼興趣了,更想知道他們兄妹二人到底是靠什麼交流的。

  張虛游繞著銅鼎跑了一圈,嚷嚷著與他父親講理:

  「住手,爹!先生定然是為了等我才延期持劍大會,我怎能叫先生失望?」

  「先生賜我生,我為先生死!」

  「您今日攔住的不是一個我,而是人族的劍主啊爹!」

  「劍主虛游,這名字何其相配!是先生給我起的!」

  「喂,你們看歸看,別忘了將我名字掛上去啊!」

  一眾看客皆被他的舉動逗笑,沉肅的氛圍都驅散不少。唯有張尚書面色陰沉,指著兒子咬牙切齒。

  周師叔開解他:「張尚書,我想你是多慮了。照我來看,虛游這個性情,怎可能做得了劍主?反正我家那個,是不可能的。」

  另外一人附和道:「你瞧我們這些弟子同是一副邋遢散漫的做派,真要遇上什麼危險,難道能指望他們頂上什麼大用?可我們還是不拘著他們來參加持劍大會,因為——」

  幾位師叔異口同聲道:「他們不行啊!」

  張虛游與父親追逐,腳上鞭上疼得齜牙咧嘴,仍不忘為自己辯白:「周師叔,我知道你是想幫我,可你說的這話我不能苟同!起碼我比柳望松強得不是一星半點!」

  柳望松成了過完河被拆掉的那座橋,氣得做口型大罵。柳隨月笑得前俯後仰。

  幾人七嘴八舌地揶揄道:

  「張尚書,來都來了。」

  「虛游還小,你哪能管得住他?」

  「張尚書,自困了,你這是看不開啊。」

  張父跑了這一路,本就累了,見那麼多人開口相勸,亦不想在先生殿前爭吵。知道今日已成定局,兩眼猩紅地瞪了張虛游最後一次,收起短鞭道:「我往後不會再管你!你愛做什麼做什麼!」

  說罷怒然拂袖,大步離去。

  張虛游從銅鼎後走出來,朝著他的背影深深一鞠躬,高聲道:「父親,我有自己的道,你護我再遠,也得我自己走!戟折鉤沉也好,悲涼頹敗也罷,因是我自己選的,我才叫張虛游!兒子不孝,請父親保重!」

  傾風聽著,原還以為他不經世故、懵懂無知,現下才發現他嬉笑怒罵本心通透。捨得起自是放得下,道心堅定。

  無趣。

  還不如去找狐狸閒扯。

  張虛游正經不過片刻,見父親已經走遠,直起身,高抬著手臂朝四面招呼,儼然當自己是此地之主:「諸位,想參加持劍大會的趕緊,現下我已報名,明日可就沒有了!」

  周圍人笑罵他不要臉,他不甘示弱地回了兩句,轉身朝著柳隨月走去。找了一圈,疑惑道:「剛才站你身邊的那位師妹呢?」

  柳隨月指著上山的路,說:「去找先生了吧?」

  傾風順著山道往上,拐過轉角,遠遠就見狐狸坐在白澤寢殿前,表情鬱鬱寡歡。

  頭上的髮繩解了一半,長髮披散下來,顯然比先前短了一截。

  傾風停在他跟前,他也只撩起眼簾掃了一眼,沒什麼心情搭理,專心整理自己的碎髮。

  傾風抬腳輕輕撞了他一下,問:「你頭髮怎麼了?」

  「唉,昨日參加持劍大會,險些就要成功了,結果那群老頭兒不講江湖道義,急眼了,四個聯合起來對付我一個,還把我頭髮削掉了一截!」狐狸拍腿大怒道,「賠我一百兩就想私了嗎?做夢吧!我今日還要去!」

  傾風驚道:「你參加持劍大會做什麼?」

  「好玩兒啊!」狐狸說,「這麼好玩的事情為什麼不去?」

  傾風探手去摸他的額頭,被狐狸一把推開,惱道:「去!你才有病!」

  傾風笑了下,剛想陪他坐會兒,狐狸又說:「你師父在裡面,進去好些時間了。」

  傾風意外道:「我師父?」

  「我偷……意外聽了點兒,沒什麼意思,就在商討刑妖司的什麼安排。白澤想讓他幫忙操練今年大會入選的弟子。」狐狸壓低了聲音,給她指路,「後面的後面,站在那扇側門邊上聽得比較清楚。」

  「嘖。」傾風不屑道,「我怎麼可能做那樣的事?來了刑妖司還敢做賊,你膽子好大。」

  她提著衣擺在狐狸身邊坐下,沒多久,狐狸終於束好頭髮,向她借萬生三相鏡一照。

  傾風把鏡子給他,順勢起身朝回廊走去。狐狸見狀回過頭,輕嗤一聲,也不管她。

  傾風側身站在門外,以為是狐狸誑她,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兩人對話的聲音。

  二人交談節奏緩慢,不知為何陷入僵持,白澤似在詢問陳冀對幾名年輕弟子的看法。

  陳冀認真答了兩句,聲音發緊,忽然道:「先生,刑妖司的事,我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縱是經過深思熟慮,依舊壓著沉沉的遲疑,他喉嚨翻滾,又停頓了許久,才提起力氣往下說:「我決定今日動身回界南。」

  白澤沒有接話。陳冀也靜默下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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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4 01:17: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萬人之師,千古之路 第三十九章 劍出山河(三十九)

  遠處亭台靜立、孤鳥獨飛,山水幾萬里,古道千百程,都落進傾風的眼睛裡。

  她游離地看,游離地思考。整個人彷彿被半懸起來,借不到一處力。

  無邊的寂靜,將時間拉出無盡的漫長。

  傾風的手指攥著過長的袖口,摩挲著柔軟的布料,似乎聽見裡面有人出聲,只是音節太短促,不知是誰在說話,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直到陳冀的聲音如同一根拉滿的弓弦,將她從漂浮的狀態中拉扯回來。每一個字就多一分力,緊緊扣住她繃緊的神經。

  分明沒犯什麼錯,她卻好像是個等待審判的人。站在強烈刺眼的陽光下,抬不起頭,睜不開眼。

  可等大腦將零散的字詞拼接成完成的句子,讀懂每一個停頓後的意思,那根弦忽地鬆開了。

  陳冀說:「我陳氏六萬三千多名將士被妖域所吞,不明蹤跡。我帶著她在邊界游走搜尋,她本該是要死的,偏偏那天早上,枯敗殘朽的荒地突兀生出漫天的霾,高空雲層疊嶂。先生,六萬多人以身祭劍,妖力破域,凝水結霜,才堪堪吊住她一條命。」

  「我只想她多活兩年。我叫她去替你們守界門,她定能做得更好。唯有劍主她不行的,我看著她從小長大,她不過是個極平凡的人,沒有哪裡不一樣。」

  他說著苦不堪言的話,可語音語調都只似尋常的講述。

  他的人生支離破碎,僅剩那麼一點渺茫的希望,都牽在傾風的身上,可悲在傾風也是個會隨時離去的人。

  他埋頭坐在漫無邊際的長夜下,極睏倦卻又極清醒,苦熬著等待殘燈燃盡。手中木塊已削落過數十萬刀,縱是再錐心刺骨的痛,也被指腹磨出的老繭所撫平。

  這場夜已有十五年,他煎熬太過,受不了燈滅油盡。

  陳冀彎下腰,懇請道:「我的父母、手足、族親,如今一個不剩。陳氏為先生驅策,不敢辭免,可她不是陳氏的人。她既不知道什麼是山河劍,也負擔不起這份家國義。來日苦短,去日苦長,求先生放她離開吧。」

  庭院的池塘裡,魚追著低飛的蚊蟲躍出水面,水珠連串地迸濺起,又滴滴噠噠地落回去。

  雲淺水深,荷塘剛抽出新葉,稀疏窄小地鋪在湖面上,遮不住滿塘的枯枝。

  白澤眸光沉凝,也認真地答,每一字都斟酌:「我已為她選好護道之人。她若來,我為她清平障礙。我給她掃路、奠基、開鋒,不會叫她踽踽獨行。」

  陳冀艱澀難答,白澤抬了下手,示意他不用開口,續道:「而今生死存亡之秋,你我不過凡塵沙礫。千山風雨襲嘯,地動天蕩災劫,皆是今朝磨劍之石。是劍出山河,還是人族亡道……」

  他停了停,亦覺勉強無用,同陳冀談蒼生大義更是荒誕,只能悵然輕嘆。

  「陳冀,天命之人,不是你我,我等局中人,只能待人落子。」白澤不想說得太重,聲音不由輕了下去,「不是我要逼你,這世道凶猛如洪流,我等尚且浮沉,自身難保,如何逼你?」

  他該說的都已說完,考量取舍皆在陳冀。二人便又如兩尊石像,靜默地佇立著。

  塘裡的水都平了,陳冀才呢喃自語似的,帶著些嘶啞,重復地道:「山河劍上妖力動蕩,她沒有第二次機會,她沒有試一試……她真的不行。」

  傾風不忍見陳冀做這決斷,簡直是在剮他的肉、鋤他的根,這鈍刀要落也該落在自己身上。

  是她命途多舛,本該早夭,蒙承重恩才苟且活到今日。

  什麼劍主、天道,都離她太遠,說到底不過是句妄言。她要殊死一搏何其簡單,可於陳冀而言何其殘忍。只要陳冀不願意,她就該陪師父走完最後一程。

  傾風沒再聽後面的內容,轉身走了,連狐狸手中的三相鏡都沒拿。

  她循著側面的一條幽徑,往深山裡去。避開山腰的人群,繞大半個圈,再回自己的木屋。

  拐過幾個急轉的彎,前方那塊未曾踏足的區域突然變得視野開闊。一塊形狀詭譎的岩石突兀立在寬敞道路中間,從石頭背面的青苔與地上積累的沙石來看,已積攢了許多年。

  更怪的是一中年男人就站在灰白巨石前,遐思彌漫,愁腸百結,對著石頭露出孤寂傷感的眼神。

  傾風不想驚擾,本打算從他身後越過,剛一走近,那男人便主動開口道:「這是當年刑妖司無意從一處山洞裡開採出來的巨石,質地極為堅硬,尋常刀斧留不下痕跡,常年擺在此處,後來被弟子們當成了試劍石。凡是學有所成的弟子下山之前,都會攜劍來此,將自己的名字鐫刻上去。」

  石頭表面確實有各種深淺不一的字跡,有些還歪歪扭扭,顯然是費盡全力才雕出線條,已顧不上什麼筆鋒形體。

  傾風停下腳步,靠近了一點細看,男人抬手指向高處,說:「你師父的名字原在那裡。」

  傾風仰起頭看去,沒找到「陳冀」兩個字,只看見一塊被塗拭過的痕跡。巨石平白凹陷進去一塊,被人一刀刀磨得乾淨。

  「當年離開刑妖司時,他自己把名字劃去了,意為此去不歸。」中年男人說,「重回故地,終還是有些變了。」

  傾風忍不住反駁道:「從來都是你們自己覺得他變了。他對自己無情,可他又不是金石草木,真的無情。憑什麼非要他剮掉一身血肉,連半點私心都不能有?」

  中年男人這才回頭,第一次將目光落在她臉上。

  傾風不閃不避地直視他的眼睛,寸步不退道:「沒有偏私的是天道,可天道也從不會偏幫人族,蟲蛇鳥蟻在天道眼中都與人族等同,人與妖或死或滅,與天道何干?陳冀捨盡一身殺妖退敵,正是因為對人族的偏私,對家國的偏私。他從始至終就不是聖人。既要別人多情,又要別人無情,矛盾不矛盾啊。」

  她潦草抱了個拳,算作招呼,鏗鏘有力道:「紀師叔,你要他救世,他救不了,可他沒對不起任何人。他想去哪裡,都是磊落坦蕩。」

  紀欽明只淡靜地看著她,傾風也不是要等他的回應,踏著坎坷泥路,轉眼已甩開人影。

  傾風回到小院時,陳冀正背著簡陋的竹箱,身影蕭條地站在門口。

  傾風一言不發,回屋拿起床頭的包袱,又將桌上的一些雜物提在手裡,出來時陳冀已往山下去了,沒停著等她,她快步跟了上去。

  路上弟子見二人先後下山,背著行囊看似是要遠行,一時不知所措。目光追著他們由遠及近,人到跟前還失態得不記得行禮。

  最後到底是沒說什麼,遲鈍地退到兩側,躬身送他們離開。

  袁明恰好在帶人巡山,半道遇見,這樣沉默寡言的人,居然問了一句:「不留下嗎?」

  傾風輕一搖頭,快步從他身側走過。

  柳隨月得到消息從半山趕下來,一路狂奔,追到傾風師徒時已近山腳。她遠遠瞅見人影,張嘴想喊,季酌泉抱著劍與她錯身而過,說:「不要留。不必留。」

  柳隨月未出口的話便生生卡在喉嚨裡,帶著舌根的苦意,咽了下去。

  她遙遙看著傾風的衣擺在春風裡鼓動,失魂落魄地跟了兩步,隨後捏著手指,在石階上怔怔坐下。

  季酌泉提著劍,一路緊隨在師徒二人身後。

  陳冀中途回了下頭,季酌泉行禮說:「山高路遠,我送師叔一程。」

  陳冀不再管她,復又前行。

  不多時,一輛華貴馬車跟了過來,兩側香球熏得塵土皆香,車夫兜馬停在前方。

  謝絕塵跳下車,抱拳道:「送前輩一程。」

  陳冀搖頭,片刻不停地向前。不答,不問,亦不去管傾風是否還在自己身後。

  他身上那件薄衫起了毛邊,在袖口不顯眼的地方有一塊破損,可是步履鏗鏘,便將一身略顯寬鬆的粗布衣裳也穿出了恣意灑脫。

  只傾風從他倉促的步伐裡看出了無所適從的慌亂。或許稍一停步,悔恨就要泛濫,所以越快越好,逃離上京。

  謝絕塵與季酌泉徒步跟在後方,直到陳冀進了上京,才留在城門之外,朝著二人背影深深一鞠躬。

  陳冀也停了下來,站在行人穿流的街道上,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蒼涼的迷茫,回身看一眼咫尺處的傾風,嘴唇翕動,很慢地說:「今日先留一晚。」

  本該是陳述的句子,他說得好像疑問。滿腔的毅然跟決絕還是被春風吹開一道口子,又讓自己多出一天的抉擇。

  他有些懊惱,氣場愈加低沉。

  傾風看著他,點頭說:「好。」

  陳冀就近找了間客棧,讓傾風去把東西放下,帶著她在街上閒逛。

  傾風順手為陳冀買了根髮簪,陳冀給她購置了兩身新衣服。師徒二人許久沒有趕市集熱鬧,俱都沒提那些煩心的瑣碎事,在上京的街道裡漫無目的地游覽。

  京城商運發達,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陳冀好奇,沿著商鋪逐一查看,沒走出多遠天已經黑了,又帶著傾風折返回去。

  春末雨水充足空氣濕寒,客棧的床褥未及時晾曬,有股濃烈的黴味。傾風乾脆穿著衣服直接躺下,隨身的東西都沒取出來,闔上眼休息。

  她本以為今夜該睡不安穩,不料沒多久就意識昏沉,隨即墜入夢鄉。

  還是先前那個奇特的夢,還是先前那片霧鎖的湖。

  之前一句話將她喚醒的那個人也在,盤膝坐在星河倒映的湖面上,只是身前多了一張桌案,上面擺放著齊整的茶具。

  茶爐內小火慢燒,白色熱氣從壺口不斷躥出,林別敘單手支著下巴,見她出現,調侃道:「這麼想我啊?剛走就來見我。」

  傾風摸了把臉,自我懷疑地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林別敘眸光真誠,淺笑吟吟地說:「我是你,心中所想的人。」

  傾風一眼看破,甚覺晦氣:「林別敘,你騙人的時候為什麼都不會臉紅呢?」

  林別敘放下手,向後輕揮整理著長袖,說:「其實我很少騙人。」

  傾風大步朝他走近,不客氣地道:「這句話想必才是你最熟練的謊話。」

  「真的。騙別人遠沒有騙你來得有趣。」林別敘說,「他們從來看不出我在說謊。」

  傾風一手撐著桌面坐下,聞言眉梢一挑:「你有病?」

  林別敘斜過茶壺,倒出一杯,兩指推到她面前。

  傾風又問:「我有病?」誰會在夢裡喝茶?

  「唉。」林別敘將那杯茶端到自己面前,遺憾道,「傾風師妹,不解風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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