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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泥人精
三更前。
十六摸黑進了側跨院那間小院,走到一半,回頭看見那位大爺果然立在院前不願踏足,只得又認命回去拖人。
李玄慈只用一個眼神就止住了她蠢蠢欲動要伸過來的手,天上的月亮都沒他的眼色薄涼。
十六心裡嘆了口氣,抱著平日裡哄教中小師弟的耐心,勸道:「王爺,您不想知道是誰做鬼嗎?」
「不想。」他答得乾脆俐落。
十六被噎個正著,好容易才調整好心態繼續誘哄:「可這或許與那精怪有關,要解同命結,就要捉住逃走的雄鳥,才算了結立下的契法,好歹這也算條線索。」
提起這同命結,李玄慈周身的氣氛就更加冷了,瞥了她一眼,先一步邁進院中,掠起一點夜風刮在十六臉上,她在身後摸了摸鼻子,跟了上去。
等進了屋,十六就往床榻上邁,等她把床架的簾子都放下來、躺好了,才發現另外那個人還在外面不動。
她從簾子裡探出個頭,活似個綠豆眼王八一樣,瞪著眼小聲問道:「王爺,你怎麼不躲上來?」
李玄慈淡淡看了她一眼又移開,連話都懶得答,周身的冷淡快要溢出來了,顯見便是不願上他人的榻的。
十六自己能吃能睡,不理解這種頂級權貴的臭講究,只以為他沒懂自己意思,躲在這窗簾裡,才不會被人察覺,打草驚蛇。
於是笨拙地探出半個王八身子,去拉扯李玄慈,他不防,被往後扯去,跌在床榻上。
他立刻要起身,眼睛和淬了毒的刀子一樣,可十六卻還傻乎乎地去捂他的嘴,怕他動靜太大。
那隻又軟又小的手捂在他的嘴鼻上,自以為用力,可惜實在軟綿綿的,反倒是灼熱的呼吸噴在指縫上,霸道地散在掌心。
十六不自覺地想蜷縮手指。
好癢啊,她恨不得想狠狠抓一抓手心,不然那種從骨頭裡溢出來的癢意,讓她尾椎骨都發了麻。
可那雙手上面的眼睛亮得和白夜煙火一樣,烏眉壓著星眸,鋒利得像是劍芒。
他一個反身,將十六壓在身下,眼裡有嗜血的瘋狂湧過,像是燒豔了的火,不管不顧地將一切焚毀。
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攀上她脆弱的脖頸,毫不留情地收緊。
十六摔在床榻上還眼花著,就被掐了脖子,喉管慢慢擠壓,空氣逐漸稀薄起來,被卡住的血液迅速向眼球湧去,視線中本就昏暗的一切開始出現詭異的斑斕。
十六後知後覺地開始掙扎起來,神智開始慢慢渙散。
她的感知中,只剩下了那隻手,那隻操控她命運的手,那麼熱,那麼有力。
那麼殘忍。
就在她血氣翻湧之時,那隻手突然鬆了,新鮮的空氣湧進,十六大口呼吸著,眼中溢出生理性的淚水,久久不能平息。
喘息的人不止一個,李玄慈的胸膛也在劇烈起伏著,只是死死咬著唇,不願出聲。
等十六終於平復了,怒從中來,剛要不管不顧地發火,卻聽見窗外一陣響動,只能恨恨咽下,安靜躲於簾後。
她的忍耐沒有讓她失望,終於等來了預料中的人。
「果然是你。」
十六點起火折子,眼裡是胸有成竹的篤定,雖是中夜,卻依然束著冠、著道袍,眼神熠熠,只是頭髮微亂,袍子也多了些褶,看上去不甚整齊。
她燃起一旁的燭台,屋裡一下亮了起來,火光透過霧一樣紗質燈罩,將窗台前翻身而來之人的面容照得分明。
卻是王岐。
他那雙白日裡溫柔多情的眸子,此刻正死死盯著這邊,這樣昏暗的夜裡,他眼中的惡毒卻幾乎要像噴薄的岩漿一樣湧出來。
嫉妒就是蛇的信子,只是忽然的一閃現,就讓人毛骨悚然。
十六被他盯得發毛,望向一旁正從床榻上起身的李玄慈,若有所悟。
等李玄慈的目光同樣投向前方的王岐時,他那股怨毒一下子消失了,眼睛裡突然像是隔著山雨,霧濛濛的,可雨霧後卻透著亮光,像不肯落下的日頭,讓人看了後心頭墜墜。
奈何定王郎心似鐵,十六不解風情,這情愁萬千的目光在他倆那雙雙落了空,兩個鐵疙瘩一個忙著點燈,一個面帶厭色地拍著自己壓皺了的衣衫。
「王岐,你中夜來此,還有何要辯的嗎?」十六點好燈後,問道。
「你不也同樣在此嗎?你是生人,又是最善旁門左道的道士,難道不可疑嗎?」王岐鎮定了下來,自若地說道。
「我有人證。」十六直通通將一旁的李玄慈抓了過來。
李玄慈看著十六握著自己袖口的指尖,上面還有些火折子留的油污,將袖口繡的青龍暗紋弄髒了,臉色越發沉了,伸出兩指,捏持住她的腕骨,骨節都被握得青白,然後一下子甩開了。
十六握住自己的手腕,一看,果然已經多了兩個紅印子。
她有些憤憤地朝李玄慈悄悄瞪了一眼,看見他錯開的袖口縫隙處,有紅痕一閃而過。
看來,這同命結還真是同苦同難。
十六心中又暗暗翻了白眼,真是自找苦吃。
不理這閻羅,十六轉向王岐,說道:「你中夜前來,為的是這泥人吧。」
她抬手,舉起白日在床鋪前找到的泥人,王岐目光灼灼望著那泥人,喉中有些發乾,辯道:「這泥人我今日第一次見,談何為它而來?」
「是嗎?」十六輕輕笑了下。
「這泥人著色左濃右淡,右眉尾飛,說明這泥人上色時,每次都是從左邊開始落筆,等一筆畫到右邊時,彩墨便淡了。」
「右眉飛起,則是因為泥人身圓,眉尾順著弧度彎折,若左手持筆,繪到眉尾彎折處難以著力,便易飛筆,這說明做這泥人的,是左利手。」
「你的玉簪尾端朝左,應是左手插簪,進門時邁的也是左腳,分明是左撇子。」
王岐的左手下意識動了一下,又強行停住,抬起頭來看著十六說:「那又如何,這府裡可不止我一個左利手。」
「可半夜偷摸過來的,可就你一人。」十六眼中篤定。
王岐冷笑了下,正打算繼續辯解,一旁冷眼看了半天的李玄慈開口:「聽了半夜的廢話,既然與那精怪無關,拖下去打死便是。」
連緣由都懶得問,連眼風都沒給前面站著的王岐,甚至這話都是對著十六說的。
李玄慈的漠視比什麼都鋒利,擊碎了王岐全部的防守,他整個人一下子灰敗了下來,眼裡的光消失了,不見光、不剩霧,只灰茫茫一片死寂。
他低低笑了起來,笑中滿是刺骨的自嘲,像是放棄了一切,自暴自棄地承認:「是我。」
隨即抬頭看向十六,眼神淬了蛇的毒液,陰惻惻令人心驚,「你是如何疑上我的,就因為我是左利手?」
「今日進院,我與王爺都未料到院內地勢低窪,差點摔跤,你走在前面卻絲毫無恙,但管家說過,此處不容男子進出,那你應是偷偷來過此處,那時起我便起疑了。」
「之後我故意讓眾人分散幫我搜屋,明明有婆子在,男女有別,又剛出了通姦疑雲,你卻主動去了內室。」
「床上這泥人分明與王爺有幾分相似,你未察覺也就罷了,可床尾盒子裡有草木灰,是女子月事時鋪在棉巾內用的,我囑咐過有異必報,在床榻藏著一盒灰,怎麼瞧都不尋常,世間男子多自大,視女子月信為不吉,多有迴避,一般男子根本不會知道這是何物,你卻沒有上報。」
「你要算計秋心有孕,自然應該了解過女子月事之物。而且這草木灰是近日新燃的,若秋心真通姦,不至於兩月沒來月信還察覺不了有孕,更不會新燃了草木灰作月事帶,只可能是她確實未與人親近,只當是自己月信不準,所以提前做了這灰備用,以防污了被褥。」
「所以,你不僅知道這是何物,且知道這可能洗脫秋心嫌疑之物,因此特意沒有上報。」
「那時我就確信了,可沒有證據,只能布局,待你投網。」
「這東西要緊,你反而不敢明著沾手,怕惹人起疑,所以偷偷來取,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反倒把你釘死了。」
她越說,王岐掛著的笑就越淡,到了最後已完全木著一張臉,那一直掛在他面上的和睦如春風的笑,如今終於消散乾淨了。
「此物何用?」李玄慈開口問道,他的目光一直鎖著十六,第一次發現,這寡言面冷又寒酸的小道士,原來話也可以這麼多。
「這叫泥人精,以前民間有人家買來壓被泥偶,卻在夜半見泥偶化人,與女子歡好,贈女金釧,第二日發現金釧化了土,而壓被泥偶左臂金釧不復,遂知這是泥人成了精。」
「要破解也容易,將這泥人摔碎了再投入河中,一切便能恢復。」
「你大概是從何處知道此法,做了泥人。這院中有槐,人靠槐,則成了鬼倚木,是凶陣,最易引精怪來此,你將這做了古怪的泥人放在此處,那些邪祟精怪自然會附上這泥偶身上,與這泥人同眠的女子,就會出現春夢、假孕之狀。」
「之前的綠茹,也是你如此構陷至死的吧。」十六目光如炬,死死釘住王岐,不容他再做狡辯。
可王岐的目光卻根本沒看向她,反而痴痴地凝著李玄慈,彷彿要最後再將他看個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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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人精典故出於《堅瓠集》
「夷堅雜誌。宋時臨安風俗繁華。嬉游湖上者。競買泥孩等物。回家送人。象院西一民家女。買得壓被孩兒。歸置於床屏之上。玩弄愛惜。一日午睡。忽聞有人歌詩云。繡被長年勞展轉。香幃還許暫相偎。及覺。不見有人。是夜將半。復聞歌聲。月影朦朧。見一童子。漸近帳前。女子驚起。童子撫之曰。毋恐。我所居不遠。慕子姿色。神魂到此。人無知者。女亦愛其豐采。遂與合焉。因遺女金釧。女置箱篋中。其後視之。乃土造者。大驚。因見壓被孩兒。左臂上金釧不存。知此為妖。碎之而投於江。怪遂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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