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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長安年少 第四十五章
聽到裴晏的話,榮景帝手裡的折子慢慢放下,他上身不由得前傾,問:「哦?清和此話何意?」
「若將殿下遣去封地,則此事再無轉圜之地,那便是坐實了陛下謫公主殿下出長安。」裴晏說。
待時過境遷,蕭璃今日闖禍的事情逐漸淡去,這天下人記住的就是榮景帝將先帝唯一的血脈趕出了長安。
「若令羽當真未起戰事……」裴晏話說了一半就停下,可是榮景帝已明白其言下之意。
若令羽繼位後沒有進犯大周,就更證明蕭璃的堅持無錯。當然,榮景帝覺得這個可能性並不高,可萬一呢?
萬一如此,他因著此時的群臣激憤就將蕭璃貶走,將來豈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話?
「但是真的讓她去南境……」榮景帝眉心微蹙著。即使往日再棒槌,蕭璃也是個女兒身,若真讓她去軍鎮駐守,是不是也顯得太過冷酷了一些。
「依臣所見,讓殿下去南境有幾個好處。」裴晏看見榮景帝的臉色,說:「平朝臣義憤為其一,待事情平息,不過只需陛下一紙詔書便可將公主殿下召回長安,前事盡消,而非貶謫封地,無可轉圜,此其二。」
榮景帝不由得點點頭。
「我大周開國便是由女子領兵打下來的,且此一行,為公主殿下主動所求。到時即便陛下令公主殿下去駐守兵鎮,也是歷練多於懲戒。」
換句話說,因著有大周朝的戰神長公主在前,令蕭璃去軍營也不算史無前例,更何況是蕭璃主動提出來的,不論怎樣,都算不得榮景帝苛待先帝遺孤。
榮景帝緩慢的敲擊著桌面,腦中思索著。
「這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說到這裡,裴晏停了停,等榮景帝回過神看向他,才又開口:「陛下可令霍畢護衛公主,同去南境。」
榮景帝愣了愣,然後啪地一拍桌面,大聲說道:「好!」
裴晏這個提議實在是搔到了榮景帝癢處。他本就在頭疼霍畢該如何用,實話實說,如今北境初定,實是沒必要再留霍畢於北境,假以時日,別是又出了一個楊家。可如今朝廷武將不多,霍畢有將帥之才,又不可棄之不用……
正好,如今南境可能會不安穩,派霍畢與蕭璃同往,一則可以讓霍畢保護蕭璃,此為他對蕭璃的慈愛之心,二則南境少良將,正好有霍畢用武之地,此為他對霍畢重用之心。三則,也可以此試探霍畢,若他高高興興領了旨,陪蕭璃去了南境,那他也不妨多信他一信,將他寵愛的公主下降也不無不可。
至於北境……如今阿烈已經長大,也當建些功業了。正好讓蕭烈去北境熟悉兵務,歷練歷練。
「哈哈,好啊!」榮景帝笑了,讚道:「朕有清和,勝百個朝臣!」
「臣愧不敢當。」裴晏連忙俯首,連稱不敢。
「好了,清和不需謙虛!」榮景帝隨意擺擺手,就如同尋常長輩一般,溫聲道:「等時機到了,也該讓清和去地方歷練一番,中書舍人這官職,於清和著實低了些。」
「臣謝過陛下。」裴晏將身子壓得更低,回道。
*
東宮這邊,楊墨正在給蕭璃上藥。
傷口尚未結痂,蕭璃依舊還是趴著,身上蓋著輕軟的絲絹。楊墨拿開絲絹,用手指一點一點地把藥膏塗在蕭璃的後背上。儘管她已經盡可能放輕動作,可每落一次手,都能看到蕭璃背上疼得抽動。
她知道這並非是因為她動作的緣故,實在是這藥每每觸及皮膚,都是一陣刺痛。
「阿璃忍著些,疼些就疼些吧,總好過留傷疤。」這是他們楊氏祖傳的傷藥,楊墨連著幾日趕工才做好的。
「我忍著吶!」蕭璃嘶了一聲,但聲音卻中氣十足,又帶著些調皮,道:「這後背自己疼得抽,我也控制不了,莫得辦法。」
「再說了,我也不在乎傷疤啦,墨姐姐不是說傷疤都是功績……嗷!疼疼疼!」楊墨突然手下一重,蕭璃立刻求饒了。
「於戰場上抗敵所得傷疤,那才是功績!」楊墨沒好氣地說,見蕭璃呼痛,楊墨又放輕了動作,緩下聲說:「我阿妹從前總是對我說,女兒家即便舞刀弄槍,也當精致些,能不留疤就不要留疤。這話現在原樣送給你。」
聽到楊墨提到妹妹,蕭璃身子一僵。
楊墨以為蕭璃是因為傷口疼痛,沒有太過在意,又繼續說起了別的。
蕭璃的手心抓了抓身下的軟枕,逐漸放鬆了下來。
*
南境,黎州。
若是沿著劍南道往南詔而行,黎州是最後一個以大周人為主的大城,也是劍南道邊境駐防最為重要的兵鎮,商隊南行的必經之地。
出了黎州,是三江並行,一片山難水險的區域,這裡西北與吐蕃接壤,東北挨著大周劍南,南邊臨著南詔,住著一些周人,但更多的是其他的異族部落和各族混居的村鎮。雖然名義上仍是大周領土,可實則是個三不管之地。
對於令羽一行人來說,雖說渡了江之後就安全了不少,可仍有追擊之人。等到過了黎城,那就是真真正正的安全了。大周的士兵定不會深入三江區來追擊他們。
既然是駐防的兵鎮,黎州自然也有駐守的將領。
「駐守黎州的武將姓秦名義,據說曾在林氏麾下效力。」
令羽一行人這一路馬不停蹄,幾乎毫無停歇,才在這麼短的時間趕到了黎州。此刻,他們正在黎城郊外的一個茶亭歇腳,等到晚上,他們會由城外進入山林,想要在不驚動駐防崗哨的情況下繞過黎州。
「不過當年倒是沒聽過林氏麾下還有叫秦義的。」高九拿著乾糧,說:「好像是這七八年才逐漸嶄露頭角,尤其楊氏覆滅之後,南境被牽連的武將十數,那之後這個秦義才迅速升遷。」
「黎州布防嚴密周詳,這個秦義有點兒東西。」高十九接著說:「我們也是探查了好久才尋到一處堪堪可算得上漏洞之處。」
那一處崗哨處在山林之中,哨塔下叢林密布,雖無法容大軍過境,但像他們這一小隊人想要通過,還是不難的。他們這一行人加上令羽都是身懷武藝之人,完全可以輕手輕腳悄悄通行。
只要站崗之人不是那種眼力過人的高手,借著夜色的遮掩,他們應該是可以安全過去的。
高九和高十二都覺得,他們這一路逃得都頗為順利,簡直是上天保佑,這最後一個關卡,應該也會順利的吧?
那天晚上,確實老天都在幫他們,給了他們一個月黑風高的好夜晚。令羽一行人棄了馬,用上了畢生功夫,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終於安全通過那處崗哨,且沒被發現。
此時此刻,大周已在身後,他們現在沒被發現,那之後周人就將徹底追不到他們了!
幾個護衛都鬆了一口氣,互相看看,笑了起來。
而武功最高的令羽則回過頭,看向已經被拋在身後的哨塔,眉心微蹙。
「殿下,有何不妥嗎?」高九注意到令羽的神色,低聲問道。
「你有沒有覺得……」哨塔上有人在注視著他們。
令羽的話只說了一半就消了音,他搖了搖頭,覺得應該是自己想多了。略微歇了歇,幾人繼續趕路。
令羽最後看了大周的方向一眼,接著,便不再回頭。
他們自始自終沒發現,哨塔上一人執弓,弓弦緊繃,箭尖始終對著他們,一直到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才垂下手。
令羽並沒有感覺錯,哨塔上確實有人一直在看著他們,且還是兩人。
其中一人身著鎧甲,正是拿弓之人。他身側帶著一柄重劍,三十多歲的模樣,威武嚴肅,一看就是不苟言笑的樣子。而他身邊站著的是個搖著扇子的白衣公子,二十多歲的模樣,嘴角一直帶著笑意,自成一派風流。
「秦將軍怎麼料到他們會從此處過關?」白衣公子搖著扇子,笑著問。
「我設的崗哨我自己清楚,唯這裡一處可容他們鑽空子之處。」秦義回答。
「秦將軍英明。」白衣公子唰得合上扇子,拱手讚嘆。
秦義看著白衣公子這自覺風流倜儻的樣子,臉上不由得露出一絲明顯的嫌棄。
「黎州雖說一向溫暖,但現在是林中深夜,究竟有何搖扇的必要?」
白衣公子的笑容一滯,隨即搖頭說:「你一個粗人,自然不懂我的風流之處。」說著說著,臉上還露出了自得之色。
「你還要在我這裡待多久?」秦義的表情更加嫌棄,到了現在,已完全不再掩飾。
「等郭寧從南詔回來,我們便一同北上。」白衣公子終於正了正臉色,回答。
「回長安?」秦義問。
「嗯,回長安,去迎殿下。」白衣公子點頭,眼中露出一絲溫和懷念之色。
*
蕭璃在東宮養到傷口結痂就回到了她的公主府。
她自問這幾日負傷上工,忍著背痛當了幾日鵲橋,實在已經對得起兄長。她蕭璃雖然是閒人一個,但公主府還多多少少有些事務的。
於是等她傷口結痂,不會影響穿衣時,她就立馬跑了。
且這都好些日了,不是蕭璃自作多情,她那些狐朋狗友估計都擔心壞了,是要好好安撫一下。
只是有些出乎蕭璃預料的是,第一個上門的竟然是平日不聲不響推一下才動一下的謝嫻霏。
那時她才剛回到府中一天,招了花柒來交代些事情,謝嫻霏便上門了。
蕭璃雖有些詫異,卻也還是叫詩舞將謝嫻霏引進來。
謝嫻霏進來時,蕭璃正攤在榻上曬太陽,她傷口雖然已經結痂,可動一動還是很痛了,所以自然是能不動就不動的好。
見到好友,蕭璃心情不錯,看謝嫻霏的目光落在向外走的花柒身上,還有興致嘴賤地問了一句:「阿霏覺得我這護衛生得俊俏不俊俏?」
花柒聽見,面不改色,他知道殿下和這些友人向來是這副德行,不想搭理他們,腳步不停。
誰知謝嫻霏卻輕輕一笑,面色一如既往,卻口吐驚人之語:「他在殿下這裡倒確實俊俏,可為何在別處卻是另一幅面容?」
花柒的腳步猛地停下,勉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以免露出端倪。
蕭璃緩緩地坐直身子,看著就站在不遠處的謝嫻霏,慢慢開口問道:「阿霏此言何意?」
謝嫻霏沒有回答蕭璃,而是仔仔細細地又看了看僵在那裡的花柒,說:「他易了容貌,甚至改了身高和走路的姿態,若是尋常人看來,確實認不出,阿璃放心。」
蕭璃定定地看著謝嫻霏,然後驀地笑了,揮了揮手,讓花柒和詩舞下去,然後又靠回了躺椅上,問:「那阿霏又是如何認出來的呢?」
「阿璃就這般承認了?」謝嫻霏歪歪頭,問。
「我自問對你的性子還算了解,你若是不確定,又怎麼會貿然開口?」蕭璃說。
謝嫻霏沉默了片刻,然後說:「我在你這裡見過花柒幾次,阿璃應當還記得。」
「嗯。」蕭璃點頭。
「他的手並不曾做過偽裝,所以我在獵場見到時,便覺得有異。」謝嫻霏繼續說。
「是了。」蕭璃恍然,「我們去瓦舍看雜耍時,不論那戲人怎麼變換模樣,你都能一眼認出,原來竟是因為這個。阿霏於物於人觀察入微,過目不忘,倒是叫人心驚。」
說完,蕭璃就招呼謝嫻霏坐下,「你自己給自己倒茶吧,我如今是真的一動便疼。」
「阿璃,你……沒別的要說的了?」謝嫻霏依言坐下,卻對於蕭璃這樣輕描淡寫的反應有些難以接受。
「說什麼?」蕭璃撈起毯子蓋在膝蓋上,說:「阿霏覺得被發現了如此大秘密的我,應該對你說什麼?利誘你?威脅你?或是以你我之間的交情哄騙你?」
蕭璃撈毛毯的動作似乎又牽動了傷口,她由不得咧了一下嘴,說:「若是往日我陪你演一番給你逗逗樂也無妨,這幾日實在沒這精神。」
「阿璃也知道這是大秘密,這件事情若是叫別人發現了,若是陛下知道了你跟……」看蕭璃滿不在乎的樣子,謝嫻霏的語氣全然不似往日懶洋洋的樣子,變得又急又快。
「可你會說出去嗎?」蕭璃認真地看著謝嫻霏,目光清透明澈,問。
「我……」謝嫻霏愣住。
「阿霏,我說了,我自問對你的性子還算了解。」蕭璃覺得謝嫻霏愣住的樣子有些可愛,不由得彎著眼睛笑了,說:「若你想去告訴別人,又怎麼會第一時間跑到我面前來,這般隨意地叫我知道?這但凡換個人,阿霏你今日可就要被滅口了。」
「你會滅我的口嗎?」謝嫻霏問。
「你在這般大大咧咧當著我和花柒的面戳破此事時,心裡不就已經有答案了嗎?」蕭璃回視著謝嫻霏,回答。
一陣沉默之後,兩人相視一笑。
「阿璃就這般信我,不會洩密?」
「我父皇去前,唯教過我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分辨旁人是真心還是假意。」蕭璃垂下眼,看著手中的茶杯,回憶著。
「我不否認,最初與你們幾人交好,是有蟄伏偽裝之意,可對你們幾人,我卻從來也是以真心相待。父皇說我這般可愛,只要肯付真心定換不回假意,現在看來,父皇說得真對。」
「你怎知我們對你沒有假意?」謝嫻霏看蕭璃那篤定且自得的樣子,莫名就覺得有些牙癢。
「我墜崖之事,你們四人應當都猜到了大概吧。」蕭璃一挑眉,「剩下的就不用我說了吧?」
到了現在,都沒有朝臣知道她是故意掉下去的,這說明什麼,自然是知情人都閉緊了嘴巴。
謝嫻霏無言以對。
「所以,阿霏這般急急過來,就只是為了告訴我花柒偽裝有失漏之處?」
以謝嫻霏的懶散,本應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只當作不知道就可一切如常。蕭璃知道,謝嫻霏今日定然不僅僅只是要告訴她花柒偽裝不周的事。
謝嫻霏緩緩收了笑,她定定地看著蕭璃,緩緩道:「阿璃,我可以助你。」
蕭璃似乎是沒料到謝嫻霏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有些怔愣。
還等蕭璃說話,謝嫻霏又開口了:「在獵場時我就一直不解,為何會在那人身邊見到你的護衛。可未及我仔細思考,就發生了令羽出逃,你墜崖之事,因為心中擔憂,也沒法細想。等到回程時,我就更是迷惑。以你和郭安的交情,如何會將事情鬧得人盡皆知,無可轉圜。更何況,以你預先的準備和功夫,又怎麼會讓自己受那麼重的傷。」
「除非,這本就是你故意所為,就如同在平康坊的次次胡鬧一樣。但是,做這般種種,你圖的又是什麼呢?」
蕭璃安靜的聽著,沒有說話。
「後來我向阿爹詢問大朝會上發生之事,聽完,又想了幾日,大約想明白了。」
「想明白我圖什麼?」蕭璃問。
「阿爹說當日參奏你的朝臣中,以楊御史和裴晏為首。我猜,楊御史會如此行事,也是出自阿璃你的授意吧?」楊御史畢竟是楊蓁的父親,念著唯一的女兒,他也不可能真的把公主往死裡逼。
「授意談不上,威脅倒是真的。」蕭璃笑笑,說。
「大朝會之上,在別人眼中,看似是你被逼至無可辯駁,才會出言自請鎮守南境。可是……那本就是你這一番折騰的目的所在,是嗎?」
「確是如此。」蕭璃沒有否認,痛快承認了。
「但卻不僅如此。」謝嫻霏繼續說:「你若想離京游玩,不過一句話的事情,歷了這一番周折……重點怕不僅在南境……還在這鎮守兩字之上吧?」
蕭璃飲茶的動作頓住。
「我問過阿爹,以如今的朝堂上的形勢而言,陛下遣你去南境幾乎已成定局。我猜,就算是陛下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這旨意意味這什麼。不論陛下願意與否,待你從南境歸來,這朝堂上,定然有長樂公主殿下一席之地了。」
雖然說著『我猜』,可謝嫻霏的語氣卻很篤定。
蕭璃定定地看著謝嫻霏,然後綻開了一個笑容,「阿霏確實洞察敏銳,難怪崔朝遠敢同阿鳶嗆聲,卻從不敢招惹你。」
「可這也正是我不解之處。」謝嫻霏說到這裡,直視著蕭璃,問:「陛下好聲名,只要不是犯下謀逆之類的大罪,你就能好好做你的公主。將來不論哪位殿下繼位,長樂公主殿下的尊榮不會改變,所以你又何須……」
蕭璃移開了目光,看著園子中的梨樹出神。
「我明白了。」謝嫻霏默了默,開口:「你有必須這樣做的理由。」
只是那個理由,不可與外人言。
「我想幫你,阿璃。」謝嫻霏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
「阿霏,你已經猜到,我所謀所算,皆為爭權奪利。將來種種,怕也逃不過波譎雲詭,與你所求的輕鬆寫意背道而馳。你尚且不願應付宅院瑣事,又為何要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亂流之中?」
「或許,我不願意應付宅院瑣事是因為它們太過無趣,令人提不起精神,如今終於碰上一件有趣的事,自然見獵心喜,想要摻和一腳。或許,我只是好奇,想看看阿璃所欲所求究竟是什麼,想看看阿璃是不是能如大長公主一般,千古留名。」謝嫻霏一邊把玩著手中的茶杯,一邊說。
又或許,我不想再見到你未來仍要如今日一般孤身一人面對朝臣責難,為了所求,竟然要拼到頭破血流,皮開肉綻才可得償所願。
「阿璃,我好歹是謝氏嫡支貴女,如你所言,稱得上洞察敏銳,總不至於差楊蓁太多。」
*
皇城,三皇子蕭傑獨自沿著城牆向自己的寢宮行走,隨行的宮人都低著頭,遠遠地跟著。
蕭傑面上帶著溫和雅潤的笑意,耳中卻迴蕩著從母親范貴妃那裡聽來的消息。
「……你父皇有意派蕭烈去北境,這就是要讓他掌兵了……」
「……蕭烈不過一侍婢之子,何德何能,怎麼跟我兒相比……」
「……阿傑,我早就說過要你勤練弓馬,你父皇才會更喜愛你……」
「……最近辦差怎麼樣,可有得你父皇誇獎……」
紛亂的畫面和嘈雜的聲音在腦海中交錯出現,讓蕭傑覺得胸腔一陣噁心反胃,他的腳步也越來越快。
小時候他們幾個皇子,還有蕭璃都在一處讀書。他與蕭璃年歲最近,所以進度一直相同。他至今還記得第一次旬考時,他因著想要討父皇喜歡,苦練弓法,而疏忽了文課。那次考試,蕭璃不論書法還是詩文,都遠勝於他。他磕磕絆絆背不下的文章,彷彿就像印在蕭璃腦袋裡面一樣,她背得甚至沒什麼卡殼。
他到現在,只要閉上眼睛都能想到那時父皇陰沉的臉色。那時他才七歲多,就被父皇罰了整整三天的跪,膝蓋都腫了起來。
那時他就知道,他因著年紀小,弓馬不如二皇兄無妨,但功課絕不能不如年紀相仿的蕭璃。二皇兄已佔了武藝一道,他唯有在文課上出色,才能得父皇青眼。
所以自那次受罰之後,他拼了命地用功,蕭璃寫十頁大字,他便寫三十頁。不論什麼詩賦文章,他哪怕徹夜不睡,也要背熟。如此,終於超過了蕭璃。
且後來蕭璃同二皇兄一樣,越來越偏好武藝弓馬,每日為了一把匕首一匹駿馬爭破了頭,從不放心思在功課上,如此,也就越發地比不上他。
他知道父皇更喜歡二皇兄,因為二皇兄不論出身還是性格,都同父皇少時相像,舅舅也無數次對自己解釋過因由。
可就因為這樣,父皇的心就能偏到天邊嗎?
蕭傑踏進了自己的書房,揮揮手讓侍女將門關上。
待門一關上,蕭傑揚手將書案上的筆墨紙硯全都揮落在地!
如此,才堪堪平復心中憤懣。
蕭傑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衣袖,對候在外面的隨侍說:「出宮,去顯國公府。」
*
「我說老齊,你今日怎麼好像格外整齊些,你是不是又修鬍子了?」
霍畢與蕭璃相約在大護國寺見面,他想著袁孟,林選征還有齊軍師還沒有正式同蕭璃見過面,便把這三個親隨一起帶著。
騎馬去大護國寺的這一路上,袁孟時不時地盯著齊軍師看,終於忍不住問出了聲。
齊軍師最是悶騷,總自詡風流文人,極重儀表,常常被袁孟嫌棄事兒多。在北境這幾年,齊軍師已經跟著他們變得粗獷了不少,可這自打回到長安,彷彿又撿回了他事兒多的毛病。
「你還熏了香?」袁孟抽了抽鼻子,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說。
老齊騎著馬,聞言呵呵一笑,說:「這不是去見公主殿下嗎?」
「去見公主殿下將軍打扮就行了,你打扮個什麼?」袁孟撇撇嘴,頗為不理解。
霍畢回頭看了袁孟一眼,目帶警告,已經快到大護國寺了,不可再亂說話。
袁孟收到霍畢的意思,悻悻然閉了嘴。
幾人進了寺廟,便直奔後山,走向蕭璃曾帶霍畢走過的那條小徑。
沿著小徑前行,拐了個彎,眼前出現了個開闊處,那裡立著一棵老樹,樹冠巨大,上面繫著很多紅綢,清風吹過,紅綢輕揚,很是好看。
蕭璃穿著簡素的男裝,站在樹下,背著手看著樹上的紅綢,不知在想著什麼。
「公主殿下。」霍畢看著蕭璃,總覺得她似乎是在難過,不由得出聲喊她。
蕭璃聞言轉頭,看見霍畢,笑眼彎彎,向他走過來,哪裡有半點兒難過的模樣。
霍畢看著蕭璃,嘴角不由得微揚。
正打算向蕭璃介紹身後三人,從來把文人風骨掛在嘴邊的齊軍師竟然單膝跪地,對蕭璃莊重行禮。
霍畢三人一時間都有些怔愣,袁孟和林選征不知道齊軍師這是怎麼回事,他們三個均有官職在身,雖然需要行禮,可也不需要行如此大禮吧。
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什麼讀書人的禮數。
因為看著軍師,三人也沒注意到,蕭璃側了側身,避過了軍師的禮。
霍畢看了看軍師,又轉頭看蕭璃,卻發現蕭璃也有些驚訝,繼而笑道:「都是自己人,無需行如此大禮,軍師快起。」
「公主殿下,您怎麼就知道老齊是軍師?」袁孟行了禮,然後就忍不住好奇開口問。
「你們四人,只有他看起來不是武將,不是軍師還能是什麼?」蕭璃歪歪頭,看向袁孟,說:「我還知道你就是當年於瀾滄山以一己之力斬殺敵軍數百的袁孟,袁都尉。」而後,又將目光移向林選征,說:「同樣是瀾滄山一役中揚名的林選征,林都尉,」
袁孟猛地被說了功績,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林選征同樣。
蕭璃卻並沒有就此停下,目光從袁孟,林選征,最後落到了沉默的站在兩人身後的齊軍師身上,緩緩開口:「三年前,若非諸位以命死守瀾滄山,叫北狄人佔據了天險關隘,那即便援軍到了,也無力回天,到那時,我北境再無寧日。」
說到這兒,蕭璃舉臂,叉手,對三人鄭重一禮。
「蕭璃,謝諸位護佑北境之恩。」
袁孟被蕭璃這一下子驚得連連後退,林選征和軍師同樣不知所措。
三人心底皆是動容,只覺得蕭璃這一禮一謝,倒是比榮景帝的封賞真誠的多。
「殿下倒是會收買人心。」霍畢看著三人的表情,哪裡還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不由得嗤笑。
面對他的親隨時這般正經,面對他時便又是戲弄又是取笑。
「倒是忘了,最該好好感謝的便是我們霍大將軍,本宮失禮,失禮。」蕭璃見霍畢那別扭的樣子,不由得一笑,連忙補救般地對霍畢行禮。
霍畢被驟然看破心思,一時間臉一陣青一陣白,蕭璃和袁孟他們看見,都笑了。
「殿下的傷好了?」被笑得有些窘迫,霍畢連忙轉移話題,問道。
照理說,蕭璃現在還應該趴在床上養傷的,也不知道是用了什麼靈丹妙藥,現在看著像沒事兒人一樣。
「還好,至少走動時不會再流血了。」蕭璃轉過身,繼續沿著小徑往前走。
「你……」霍畢沒想到蕭璃的傷才堪堪結痂就跑出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有些氣,「既然傷還未好,殿下為何還要出來見風?」
「自是有事要做。」蕭璃回答:「我幼時,父皇母后曾給我雕刻過一枚藥師佛玉墜,護我平安。這些年,我一直將玉墜供奉於父皇的靈位前,就算是替我在這裡陪著阿爹了。」
四人聽見蕭璃的話,皆沉默不語。
「如今我將去南境駐守,便想著將玉墜請回,隨我同往,如此,便如同有阿爹護著了。」蕭璃的聲音清冷平和,甚至帶著微微笑意,可叫霍畢聽著,心裡卻有些難受。
「所以公主殿下一番折騰,便只是為了去南境?」霍畢不解,問:「是為了令羽?還是為了逃避婚事?」
聽到霍畢的猜測,蕭璃翻了翻眼睛,沒好聲氣地說:「非也,再想。」
「殿下可是……要去南境連絡林氏舊部?」齊軍師略有些猶豫的聲音,自兩人身後響起。
蕭璃的腳步頓了頓,回身看向齊軍師,然後轉頭看著霍畢,誠懇問道:「這幾年出謀劃策,霍將軍沒少仰仗軍師吧?」
不知道為什麼,霍畢在蕭璃眼裡看到了絲絲的嫌棄,就跟往日裡軍師嫌棄袁孟一樣的那種嫌棄。
這時,蕭璃彷彿又對齊軍師有了興趣,上上下下好好的打量了一番,說:「這一細看,才發現齊軍師還是個美鬚公。先生,可願到我這裡做事?大概好過回北境吃風沙。」
「殿下!」霍畢打斷蕭璃,涼涼地說:「殿下即便要挖人牆角,也該等我不在時再挖吧。」
這般當著我的面挖我的人,我不要面子的嗎?
「咳,臣謝公主殿下抬愛。」軍師尷尬得咳了一聲,連忙說:「只是臣已在北境娶親,怕還真的要回去吃風沙。」
「是啊,嫂子可凶悍,軍師若不回去,她怕是要殺到長安來!」袁孟跟著哈哈一笑,說道。
「原來先生已經娶親了啊。」蕭璃略微有些驚訝,接著笑著問:「觀先生情態,想來與夫人伉儷情深。」
軍師美鬚下的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蕭璃卻是看明白了,笑了笑,便不再打趣他。
不知道為何,袁孟總覺得被拒絕了的公主殿下彷彿還挺高興一樣。
也不知道軍師成親了,公主高興個什麼,她不是想挖軍師到她那裡去的嗎?
霍畢看不下去,開口將話題導回正軌,「所以,殿下已經確定陛下會准許你去南境了嗎?」
「自然。」蕭璃似笑非笑,說:「即便他有所猶豫,也會有人勸說的。」
「誰會勸陛下下這樣的旨意?」
「誰?自然是想娶我的人。」蕭璃的笑容有些涼。
「你是說……顯國公?」
「不然呢?」蕭璃笑了笑,說:「若非看上了我身上的林氏血脈,顯國公又怎麼會給世子娶個攪家精回去?」
「……」
霍畢四人皆是無言以對,沒聽錯的話,蕭璃是在管自己叫攪家精?
「范國公不僅會勸我皇伯伯准我去南境,八成還會請旨讓范燁隨我同行,打著護衛我的名義。」
蕭璃無意識地摸索著頸間掛著的玉佛,垂眸沉思。
顯國公與榮景帝少年相識,這麼多年下來,當屬榮景帝最為信任倚重之人。顯國公亦是仗著這份信任,在朝中愈發勢大。
「殿下……我也可以請旨隨你同行。」霍畢沉吟片刻,開口道。
他身後軍師三人並未顯出什麼驚訝之色,顯然是已經商討過此事。
蕭璃卻是停住了腳步,有些驚訝地朝霍畢看去。
「到現在還沒有讓我回北境的旨意下來,陛下怕是不放心我回去。」霍畢看到蕭璃驚訝的模樣,有些好笑,繼而正色說道:「我在南境素無根基,卻也還算得上是得用的武將,我若請旨,陛下應該會准。」
「將軍倒是把我皇伯伯的心思看得通透。」
榮景帝的心思倒也不那麼難猜,霍畢在心中哂笑,只要順著猜忌多疑這條路想,總不會差的太遠。
「殿下今日叫我來,不也是想勸我隨你同去嗎?」霍畢接著開口,看到蕭璃微微揚眉,霍畢繼續說:「說到底獵場那日我也為了公主而摔得滿身傷,准我與公主同行,也算是陛下成全了我的一番『心意』,我當感激才是。」
看到蕭璃瞪大眼睛,霍畢覺得自己扳回一城,心中隱隱有些得意,「當日崖下,殿下說我護你此事有可用之處,所做的就是這一番打算吧?況且這幾日京中不知為何竟然盛傳起了一個英雄救美的故事,雖未指名道姓,但不難猜出故事在說你我……」
說到這裡,霍畢看著蕭璃,似笑非笑道:「殿下,那故事當真稱得上峰回路轉,蕩氣迴腸,且那敘事之人,竟然能將殿下性情描述的七八分真實……殿下不會告訴我,這事與你無關吧?」
「這……」蕭璃撓了撓臉頰,頗有些心虛。峰回路轉,蕩氣迴腸的故事自然是王繡鳶寫的,但也確實是她叫人推波助瀾,傳揚開來的。
霍畢本還沒想好是否要去請旨,但是今日在見到蕭璃說起玉墜時,便已定下了主意。左右他在這長安待的不舒坦,去一趟南境,幫一幫蕭璃,又有何妨。
「蕭璃。」霍畢看著眼前的姑娘,放低了聲音,說:「既是結了盟,自然當守望相助,且此事於我也沒有壞處。」
所以你不需對我用上你的心計,大可告訴我你的謀劃。
蕭璃立在原地眨眨眼睛,繼而一聲不吭轉身往回走。
「你這就要回去了?」霍畢不明所以,開口問道。
「既已達成目的,我幹嘛不回去。」蕭璃沒好氣地說,「如霍將軍所料,今日我就是想勸將軍跟我去南境,既然將軍已經料中了我的心思,又願意與我同往,我還浪費時間做什麼,我後背可還痛得厲害。」
此時,蕭璃已經走回了那掛滿了紅綢帶的老樹下,有一條紅綢垂得太低,甚至拂過了蕭璃的髮髻。
霍畢見蕭璃那一副因被說中心思而炸毛的模樣,不由得笑出聲來。為了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霍畢指著蕭璃頭上方那些綢帶問道:「這些綢帶是做什麼用的?」
「這棵樹,名為靈祈,據說頗為靈驗,故而這裡的香客逢年過節的,都會來此祈福許願。」蕭璃不吭聲,反倒是軍師,一邊摸著鬍子,一邊回答了霍畢的問題。
「這樣啊。」林選征和袁孟抬頭看去,見紅綢上都寫了字,只是最近下了雨,上面的字跡已經看不太清楚。
「紅綢上面寫的,都是願望。」蕭璃背著手,終於開口道:「左右不過都是些招財進寶,加官進爵,長命百歲,兩心相許之類的願望。」
「殿下可曾也對它許過願望?」霍畢好奇問道,不期然的,卻想到了剛剛她站在樹下仰頭向上看的樣子。
聞言,蕭璃愣了愣,然後一笑,輕聲說:「許過。」
自然許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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