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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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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滄海暮夜] 銀鞍白馬度春風 (連載中)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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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劍歌赤心 第六十一章

  所謂的月底大比,往大了說是武將們比拼武藝,往小了說,其實就是武將們聚在一起樂呵樂呵。

  從弓箭,馬術,到兵器對抗,都可一比。

  秦將軍從軍餉和自己的俸祿裡面各抽出一點點錢,獎勵每月勝出的人。那勝出的人拿到賞錢也不會獨吞,一般都給了火頭軍充當肉資,去城裡買幾頭羊全軍上下一起分了,雖然每人只能分到那麼一點點肉,但也都很是知足。

  雖然沒什麼實質獎勵,但將士們仍然卯足了勁兒比試,畢竟若是贏了,不僅能在將軍面前露臉,更重要的是,能在全軍面前立了威望!

  這,就是他們武將的勝負心!

  長樂公主不是嫌小兵們的鍛煉輕鬆嗎?來跟他們武將比啊!

  於是,蕭璃,霍畢還有范燁三人就莫名其妙的加入了他們武將的月末大比,且好像,還是他們三人對那一群武將?

  秦義可能還嫌他們死得不夠快,當著所有人的面對他們說,若是能贏下來,便撥士兵過來給他們來帶。

  霍畢和范燁看著那群大漢摩拳擦掌地想要教訓自己的模樣,真的有些無語問蒼天,放話的是蕭璃,嘲諷的也是蕭璃,為什麼最後受傷的是他們?

  就如同霍畢所預料的那樣,這第一個出來挑戰的武將,直接點了霍畢的名。

  蕭璃一臉的不高興,霍畢同樣不怎麼高興,但也只能出去應戰。

  「久仰霍將軍大名!借著今日特來請教!」那武將拱手,說。

  啊……霍畢恍然,這些日子被蕭璃折騰得,他都忘了自己也是名滿天下的大將軍。既然比武,首挑他來比試也屬正常,他倒是錯怪蕭璃了。

  霍畢和那武將走至戰圈中心,各自拿了兵器。那武將用長刀,霍畢走到兵器架前,同樣拿了把長刀對敵。

  這兩人都是真刀真槍上過戰場的將士,拼殺起來刀刀殺招,毫不花哨。霍畢雖說比那武將年輕,但到底家學淵源,不過一盞茶時間,就擊退了那個前來挑戰的武將,將他打出了戰圈。

  那武將連著退了七八步這才將將站定,回了回神,再次對霍畢拱手道:「鎮北公名不虛傳,末將領教了!」此時,已用上了謙稱,是心悅誠服之意。雖然一南一北,但是都是守護大周的將士,自然會有惺惺相惜之意。

  「我呢?我呢?誰來跟我比試比試?」蕭璃叉著腰上前,打斷了霍畢跟那武將的惺惺相惜,一副十成十刁蠻小公主的模樣。

  「我來吧。」一個鐵塔一般高壯的武將手持長,槍走了出來,說。

  這武將一走出來,場邊靜了一靜,緊接著霍畢聽見有人嘀咕著:「用老徐出來嗎?殺雞用牛刀了吧?」

  蕭璃則仰著頭看這鐵塔一般的人,自言自語著什麼,霍畢凝神聽去,只聽到隻言片語:「……說什麼南境南詔人生得矮小,都是騙人的,騙子……」

  嘀咕完了,蕭璃上前一步,看鐵塔武將拿著長槍,於是說道:「你用槍?那我也用槍好了。」說罷,從武器架取了長槍下來。

  「殿下,你會使槍?」范燁驚訝,為何從未聽說過。

  「會呀。」蕭璃說得理直氣壯,「不是已練過一個月了嗎?」

  「你是說……這個月跟小兵所練的?」范燁只覺得每個字都吐得極為艱難。

  其實小的時候還看墨姐姐練過,但那時她還沒槍高,所以也沒上手練過,蕭璃心裡想。

  「對。」蕭璃回答。

  「殿下,不如你選一個順手的武器?劍如何?」范燁心中一緊張,不由得抓住蕭璃的手肘,不讓她進去戰圈,一邊緊急勸道。

  「我不!我就要用槍。」蕭璃任性地拒絕,然後帶著莫名其妙的自信說:「范燁,像我這種天縱奇才,怎麼能拿我擅長的去對敵,不是欺負人嗎?」

  她這話一出,范燁彷彿受到了什麼暴擊一般,目光變得呆滯,手也不由自主地鬆開。

  頃刻間,蕭璃已經走到戰圈之內,跟人見禮了。剛剛將長刀放回兵器架回來的霍畢看見范燁目光呆滯,不知發生了什麼,奇怪問道:「你怎麼了?」

  「殿下說她天縱奇才,要以長槍迎戰。」范燁呆呆地回答。

  「這怎麼了?」霍畢知道蕭璃武學天賦極高,再加上她腦筋靈活,故而對她有著莫名的信心。

  「可殿下所會的槍法,就是這個月學到的平刺和直刺啊……」范燁繼續說。

  霍畢:「……」

  這邊霍畢和范燁相對無言,那邊蕭璃跟鐵塔武將已經戰到了一處,幾個回合之後,旁觀的將士們也逐漸琢磨出味兒來了,公主好像統共也就會那麼兩招,還是很熟悉的兩招。

  穩了穩了,不出三招,老徐定能把公主打出戰圈!將士們紛紛擠眉弄眼。

  可是兩招,三招,一直到三十招,蕭璃還是沒有如他們所願,被打出戰圈。

  幾個武功更高的武將能看出來,剛開始蕭璃全是憑著一身輕功吊著命,躲避著徐都尉的攻擊,動作間目力可見的倉促狼狽。但是十幾招過後,那個公主好像已經摸到了老徐出招的規律,躲避間,已是游刃有餘。

  更有甚者……公主剛才回身刺了一槍……倒是有點兒像老徐的招牌回馬槍……是他們看錯了嗎?

  「啊!」另一邊,范燁一個激動,一拳打上了霍畢的肩膀,毫不留手的一擊讓霍畢險些以為范燁在攻擊自己,扭過頭一看,才發現范燁專注地看著場內,神色逐漸興奮。

  「剛才蕭璃用出了一招『橫掃千軍』,是不是?」范燁又捶了霍畢一拳,問。激動間,連一直所用的尊稱都忘了。

  那橫掃千軍明明是剛才那鐵塔武將用過的,蕭璃竟然真的以戰代練,於戰鬥中偷師學藝!這是何等天賦!

  霍畢垂眸,摸著被捶得生疼的胳膊,努力回憶著在長安見到這位世子時他是個什麼模樣,依稀記得彷彿是走溫文爾雅那一路線的?

  罷了,實在想不起來了。如今他能想到的,就是眼前這個激動的攥拳砸人的傻子。搖了搖頭,霍畢重新看向戰圈。

  與蕭璃對戰的武將走剛猛霸道的路子,蕭璃之所以能一直堅持下來,完全是以內力抵抗的緣故。消耗了這麼長時間,內力應該已經耗盡大半,除非她想徹底暴露內力,不然這比賽可能持續不了多久了。

  果然,霍畢見到蕭璃持槍向前衝去,一腳踩在了鐵塔武將的槍頭之上,借力直刺而去——

  蕭璃目光銳利,毫不留手,引得眾人驚呼,也逼得鐵塔武將,也就是老徐收槍回防。

  老徐到底是經驗老道的老將,避過蕭璃的攻勢,下一瞬,兩人已是已槍桿互頂之勢!

  老徐高出蕭璃有半個身子,可看其招式動作,顯然是用了真力在抵擋蕭璃。

  旁觀的武將們紛紛對視,沒想到這個小公主竟然能把上個月的魁首逼到這個地步!

  蕭璃和老徐誰都不肯放鬆,雙眼皆是逼視著對方,片刻後,兩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大喝一聲,然後用盡全力一推——

  老徐站不穩,開始後退,一步,兩步,三步之後才勉強停住!

  蕭璃同樣被逼得後退,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咬牙停下!

  停下後,兩人仍然互相緊盯著對方,誰也不肯率先移開目光,又要上前繼續交戰,卻被秦義一聲喝住。

  「住手!」

  兩人聽見秦義的聲音,扭頭看去。

  卻見不知什麼時候,秦義已經出現在人群中,指著戰圈對兩人說:「大比的規矩,出了戰圈即算淘汰,你二人都被淘汰了。」

  眾人都隨著秦義的手愣愣地看去,隨即嘩然。

  我的個乖乖,公主竟然把老徐給淘汰了?雖說倆人是一起淘汰的吧……但老徐可是上月,上上月,上上上月的魁首啊!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這個月可以爭魁首了?!

  就,突然興奮!

  且不說將士們怎麼摩拳擦掌,卻說蕭璃和老徐,俱是低頭看自己的位置。果然如秦義所說,兩人都已經出了戰圈。

  雖然蕭璃退了四步才停住,奈何她腿比老徐短,所以兩人此刻位置差不多,分不太出上下。

  於是兩人又抬起頭,再次對視,半晌,蕭璃開口:「敢問高姓大名?」

  「徐朗,正六品上中府果毅都尉。」鐵塔武將報上姓名官職。

  「蕭璃,正一品公主。」蕭璃也站定,報上自己姓名和品階。

  說起來,之前這軍營的將士,幾乎都不知道公主的名字,現在通了姓名,倒彷彿拉近了些距離似的。

  那一次蕭璃雖然出局,但卻也是真的以實實在在的武力打開了局面。

  軍營便是如此,任你說的天花亂墜,最後還要看手上有沒有真把式。

  蕭璃仗著自己的內力,之後幾個月的比武都沿襲她對戰徐朗的樣子,對手用斧,她便用斧;對手用刀,她便用刀,光明正大地偷師學藝,目力可見地飛速進步著。

  范燁在一邊看著,一邊震驚,一邊心中激動地砰砰直跳。

  但是,所有的心動,都在蕭璃打贏之後的仰天大笑中歸於虛無。

  蕭璃:「啊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天縱奇才,天縱奇才啊!」

  范燁:「……哦。」

  *

  回憶結束,言歸正傳。

  現如今,蕭璃為著那些山匪,明目張膽的朝秦義要人要兵。雖說,按照之前的約定,秦義確實應該給他們人才是。

  「你要多少?」秦義問。

  「自然多多益善。」

  「呵,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秦義冷笑著說。

  蕭璃歪歪頭,示意秦義繼續說。

  秦義看蕭璃一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模樣,不由得眯了眯眼,開口:「弓馬刀箭,校尉以上,任你挑選,你贏了幾個,便把哪幾個撥於你旗下。」

  「霍畢和范燁能一起比嗎?」蕭璃問。

  「誰領兵,誰來打。」秦義回答。

  「那就是只能我一人出戰咯?」

  「殿下怕了嗎?」秦義問。

  「怕?我蕭璃向來不知道怕字怎麼寫!」蕭璃冷哼一聲,一把拔出身側利劍,一把插進身前土裡,大聲說:「十日之後,蕭璃就在演武場等著各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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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在親爹沒死的世界線,阿璃大約就會長成這麼一副形狀啊哈哈哈

  不愧是我,天縱奇才!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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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劍歌赤心 第六十二章

  連著辛勞了大半月,吳勉吳別駕昨日終於睡了個好覺,各種意義上的好覺,他自作主張,給自己放了半日假,一直睡到了巳時初才起。

  他用過朝食,端著個茶壺往花園走,想著偷得浮生半日閒,觀花,飲茶,小風一吹,真美啊。午後去衙門點個卯,回來便可以準備用暮食……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啊!

  可他走到花園時,卻見他的花園裡站著一個外男,那人打著赤膊,滿臉的凶相,手裡還提著什麼。

  吳勉豎起眉毛,正想呵斥這不知哪裡來的粗人,卻見那人先大喝一聲:「狗官接著!」

  說完,就把手上的那物件拋了過來,然後又大喝道:「消息收到了,這是我劍南十八寨給長樂公主的回禮!」

  說著,就大笑著縱身,飛簷走壁,離開了吳勉的後院。

  吳勉低頭一看,只見自己手裡正捧著一個血淋淋的豬頭!那豬頭上還掛著一個寫了字的布巾……

  吳勉愣了愣,然後尖叫出聲!

  緊接著,他一路尖叫著跑到馬車房,鑽了進去,摧趕著車夫一路往黎州軍營駛去。

  *

  吳勉雙手托著一個豬頭,神情驚恐地出現在黎州軍營外,把守營地士兵也驚得夠嗆,連忙帶著他去將軍那裡。一邊走還一邊偷瞄那豬頭,想著這別駕也是有意思,來就來吧,幹嘛還帶豬頭,這也不夠吃啊。

  在軍營裡走這一路,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莫名的給了吳勉不少的安全感,讓他的腦袋逐漸從驚嚇中回過了神。這一看,才發現他被帶到了校場,走上了一個高台。等他完全清醒過來,見秦義將軍正皺眉看著他。

  「這,下官是來拜見公主殿下的。」秦義是從三品的將軍,位同上州刺史,故而吳勉以下官自稱。

  「帶著豬頭?」秦義皺著眉毛,問。

  「這……」吳勉張張嘴,不知道該怎麼說。

  秦義看著吳勉的模樣,有點兒嫌棄,然後指著下方校場說道:「吳大人先等等吧,殿下此刻怕是沒空閒。」

  吳勉和秦義此刻在觀看練兵的高台之上,他順著秦義的手看去,這才發現下面有兩人正在比武,那兩人都用長刀,其中一人顯然是黎州軍裡的某個武將,至於另一個相比之下又瘦又小的……竟然是公主殿下!

  吳勉瞪大了眼睛。

  校場中,那武將仗著身高,手執大刀從蕭璃上方直劈而下!蕭璃則橫刀在頭上,生生止住了來勢!

  只微微顫動的手臂洩露了她的勉強。

  「公主,前面老徐老李輸給你,是他們犯了兵者大忌,太過輕敵,我可不會如此。」與蕭璃對戰的那員武將看出了蕭璃的勉力支撐,大笑著說。

  蕭璃咬牙,對他的挑釁恍若未聞,用力一頂,將他的刀頂開。那武將本以為蕭璃會後退與他拉開距離,卻沒想到蕭璃半步未退,反倒是使出疾行連環步法,邁步上前,以攻代守,雙手持刀,刀刀如同疾風,直劈武將面門!

  如此攻法,進攻凌厲的同時,蕭璃自己同樣罩門大開。那武將看得清楚,蕭璃如今疏於防守,自己抓住機會就可將她擊敗,但蕭璃攻勢太快,於防守上他不可有半點兒疏忽!推刀,截刀,挑刀,刺刀,蕭璃身體裡彷彿爆發出無盡的力氣,招式一刻不停,武將一邊應對,一邊觀察蕭璃。

  他心思更細些,聽蕭璃呼吸,知她已快力竭,正想開始反擊,卻見蕭璃崩刀上前——

  武將往後一退,凝神格擋!

  只聽圍觀的眾人轟地發出陣陣驚呼聲!

  武將低頭一看,他已然雙腳離圈!

  而對面的蕭璃,則手腕一翻,舞了個漂亮的花刀,後退站定,笑眯眯的看著他,拱手道:「承讓了。」

  「啊,殿下贏了?」吳勉這才吐出一口氣,向秦義詢問。

  「嗯。」秦義認真的看著下面,隨意回道。

  這將軍倒也是挺有容人之量,自己手下連敗三局,他好像也不生氣。若是他,他定然……嗯,好像也不太敢跟公主生氣。

  那武將願賭服輸,黑著臉拱拱手,扭頭走到霍畢和范燁站著的那邊,席地而坐。在他之前,已經有兩人先他一步坐在那裡了,正是之前被他口頭嘲笑的老徐和老李。

  吳勉剛想讚一句,就見蕭璃站在原地,大笑著說:「本公主果然十八般兵器,樣樣皆通!」

  吳勉:忽然誇不出口了。

  這時,蕭璃回過身,看向看台,對秦義喊道:「再來一個厲害的!」眉眼間,俱是挑釁。

  秦義沉著臉,喊道:「趙盛!」

  「是,將軍!」

  蕭璃順著聲音一看,心中暗暗鬆了口氣,總算這個人不太高,再來個練硬功夫的,她估計是真的要被打趴下了。

  那個趙盛看著跟書參年紀相仿,生著一副笑唇,多了些可親,卻少了些威嚴。他走到蕭璃面前,行了個禮,說:「公主,這兵刃都比過了,趙某自嘆不如,這一次我們不如比比別的?」

  「你想比什麼?」蕭璃歪頭問。

  「就比弓馬,如何?」趙盛問。

  「沒問題。」蕭璃說著,便要去拿弓。

  「等下。」

  「怎麼?」

  「公主,我說的弓馬,可是弓馬同比,既比馬速,也比射箭!」

  蕭璃定定地看了看趙盛,然後噗地笑了,說:「有意思,比!」

  自她十四歲起,已經很少人會要求跟她弓馬同比了。

  「嘖。」看台上,吳勉忽然出聲。

  秦義轉頭,目帶詢問。

  「去歲我回京述職,曾跟著去見識過皇家春獵,有幸見識過公主殿下的馬術箭術,是真的精湛。」

  畢竟那些活物是不會給公主面子站在原地等著受死的。

  「可我們趙都尉箭術乃營中第一!百步穿楊,無人能及!」帶吳勉來的小兵不服氣地說。

  「那就看看結果咯。」吳勉好脾氣地逗著小兵:「可要賭些彩頭?」

  「好啊!」小兵初生牛犢不怕虎,說:「就賭這個豬頭吧!」他自己吃的話,還是夠的!

  豬頭……

  吳勉這才想起來自己懷裡還捧著個豬頭,手一抖,心一縮,什麼心情都沒了。

  校場裡,自趙盛說要比弓箭,士兵很快便拉出了左右各一條賽道,從校場這頭直通另一頭,每隔二十米立了一個靶子,上面以朱砂畫著環。

  蕭璃跟趙盛各自上馬,手裡拿著弓,背後背著箭筒,看著終點處。

  終點處,紅色令旗直直落下——

  就是此時!

  蕭璃和趙盛同時飛速策馬而出,每經過一個草靶時出一箭,全無停頓!

  等二人衝過了終點,那邊士兵揮舞著令旗。

  「是同時抵達。」眾將看著令旗,交頭接耳。

  接著士兵又去查看兩人的靶子。

  「三箭全都正中靶心!」

  這是沒法分出勝負的意思了。

  兩人策馬回來,聽見了結果,對視一眼,然後一同走到公用的箭筒,各自又抽出了十支箭!

  「這是?」吳勉不明白。

  「這是一次同時出三箭的意思!」小兵與有榮焉地說道。

  啊!吳勉在心中驚嘆,不由得也緊張了起來,然後扭頭緊緊地盯著場內。

  令旗落下時,兩人又一次同時衝了出去。因著這一次要一次出三箭,蕭璃和趙盛全程只以雙腿控馬,手臂一直持弓瞄準。

  第一靶,出箭!

  武將們等不及了,等兩人離開連忙跑過去看。

  「小趙這邊九十十!」

  「公主這邊八九十!」

  「哈哈,差兩環!」

  第二靶,出箭!

  「小趙九九十!」

  「公主九十十!」

  「完了,公主追回來一環!」

  奔到第三靶——

  「你那邊什麼情況?」

  「哈哈哈小趙九十十,贏定了!」

  「公主是十十十!」

  「……我算數一般,所以誰贏了?是小趙吧!」

  「你這個傻子!這次又是平局!」氣急敗壞又隱隱帶著興奮的聲音。

  秦義聽見結果,抬起下顎,沉聲說:「弓來。」

  副將連忙遞上秦義的重弓。

  秦義取了兩支羽箭,雙箭上弦,對上了策馬回來的兩人——

  「將軍,你要幹嘛?!」吳勉心驚,雖然長樂公主偶爾欠揍了些,間或嚇人了些,可他們為人臣子的,也不能謀害皇室啊!

  那邊蕭璃和趙盛都看到了秦義的動作,不由得停住了馬。旁邊鬧哄哄的將士們看著,也都安靜了下來。

  「秦義要幹什麼?對著公主出箭?他瘋了嗎?」范燁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霍畢見到,搶過一把弓,也搭箭上弦。

  秦義拉滿弓,然後,離弦!

  兩枚羽箭飛奔而出,朝兩人面門飛射而去!

  蕭璃和趙盛凝神,同時抽出箭筒裡最後用來壓筒的羽箭,上弓,射!

  兩人的箭都直直對上了秦義射來的箭!

  「啊!」眾人驚呼。

  霍畢見到,慢慢鬆了手中的弓。

  勝負已分,霍畢垂下手,笑了。

  趙盛那支箭緩了秦義之箭的來勢,給了趙盛足夠的時間翻身下馬躲避。

  而蕭璃那邊——

  兩箭相遇,終局卻是誰都不能再進分毫,最終兩箭同歸於盡!蕭璃穩穩地坐在馬背上,看著兩箭無力墜落。

  圍觀的武將們呆呆地看著,片刻後,歡呼聲四起!

  這歡呼無關陣營地位,單純是為了見到強者之間的對決而感到雀躍!棋差一招的趙盛同樣真情實意地為馬上的蕭璃歡呼著。這一局,他敗得心服口服。

  蕭璃坐於馬上,抬頭往高台上直直看去,對著秦義揚眉而笑。

  「本官……」吳勉怔怔開口。

  「嗯?」小兵歪著腦袋看過去。

  「本官這顆心,跳得好快。」吳勉繼續道。

  「大人您是不是累了?不然豬頭我給您拿著?」小兵眉目慈愛地看著豬頭,好聲好氣地問。

  啊……還有豬頭,心瞬間就不太想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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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劍歌赤心 第六十三章

  比試結束,蕭璃帶著霍畢和范燁大搖大擺地走上高台,乍一看彷彿是帶著打手出街的惡少。

  吳勉知道蕭璃是沖著秦義來的,但他還是不顧禮數先迎了上去。

  於是從蕭璃這邊,看到的就是吳勉托著一個血淋淋的豬頭朝自己奔了過來。

  蕭璃:倒是也沒想到會見到這樣一幅畫面。

  「殿下!」吳勉嚎道。

  「這是怎麼了呀?」蕭璃問。

  「這……這這這……」吳勉終於得到機會,忽略掉他想偷懶的打算,把今晨在他家後花園的事給講了一遍,說完了還憤憤不平地嘀咕:「您說這冤有頭債有主的……」話說一半,吳勉忽然覺得這話好像不太對,瞄了一眼蕭璃,連忙止住了話頭,可是蕭璃卻接過了這話繼續說了下去。

  「吳別駕可是覺得,這冤有頭,債有主,是本宮要找他們麻煩,他們為何卻去你那裡威脅恐嚇?」蕭璃也不管豬頭上面的血污,伸手解下繫著的布巾,展開,同時問道:「你可知,這說明什麼?」

  「說明公主殿下威嚴赫赫,山賊不敢驚擾?」吳別駕直白地奉承道。

  「哧——」這奉承地太過直白沒水平,霍畢一個沒忍住,直接笑出聲,連范燁臉上都帶上了些許笑意。

  蕭璃沒搭理那兩個看她笑話的人,直接說:「這第一呢,說明本宮派去那送信之人,頗為機靈,應該是保住了性命,不然今日別駕你捧來的,可就是人頭不是豬頭了。」

  吳別駕想了一下那樣的場景,又是一個激靈。幸好幸好,幸好那人機靈!然後又不由問道:「還有呢?」既然有第一,就應該有第二吧。

  「這第二,則說明那幾個山寨之中,沒有能自由出入軍營的高手。」范燁見吳勉實在愚鈍,不由得開口說。

  蕭璃和霍畢皆是點頭。

  「本宮在軍營之事不算秘密,知道卻不來,反倒捨近求遠到你那裡送信,這不是欺軟怕硬是什麼?」蕭璃說。

  吳別駕……吳別駕又生氣又委屈。

  蕭璃不再說話,而是低頭看起那布上的字跡。霍畢和范燁站在蕭璃身邊,一同看著。吳別駕見這兩人臉色越來越黑,不由得好奇,也偷瞄了過去。

  只見上面極盡污言穢語之能事,竟還有把公主殿下比作營妓之語!

  吳勉心一抽抽,偷偷去瞧蕭璃的臉色,卻見蕭璃『哈』地一聲笑了出來。

  這是被氣瘋了嗎?

  然後吳別駕就看蕭璃指著布巾下面那一排排山寨和寨主的聯合簽名,抬頭看著范燁和霍畢笑著說道:「夠乖巧,倒是知道給本宮省事兒。」

  霍畢和范燁一同愣了愣,然後也笑了起來。

  是啊,不需多言,就按這個名單一個一個殺過去吧。

  幾人身後一直沉默不語的秦義看著蕭璃與同伴相視而笑,沒說什麼,只是眼中浮上了些許不易察覺的笑意。

  *

  那日比武之後,霍畢和蕭璃騎馬同吳別駕一同回城,兩人要跟軍師和書參商討一下之後的事,順便也護送一下嚇破了膽子的吳別駕。

  別駕的馬車走得不快,蕭璃和霍畢也沒有快馬加鞭,就只隨意地跟在馬車後面。

  「今日秦將軍挑出來與你對戰的四人,從領兵作戰的角度來看,各有所長,簡直就像特意挑出來幫你的一樣。」霍畢回憶著白天的情形,輕笑了一聲,說。

  若非他對這些將士稍有了解,且領兵作戰的經驗豐富,還當真看不太出來。

  蕭璃聽到霍畢的話,本是隨著馬兒的動作隨意擺著的身子一下子挺直,然後頗為驚訝地看著他。

  「怎麼這樣一副表情?」霍畢見蕭璃好像是草原上受驚的沙鼠一般瞪著眼睛,不由得笑著問。

  然後,他就聽見蕭璃慢吞吞地開口,說:「霍將軍,你想得沒錯,秦將軍本就是幫我啊。」

  「什麼?」這回,換成霍畢瞪大眼睛。

  「因為秦義,他是我的人。」蕭璃還是那個慢吞吞的語氣,好像渾然不知她所吐露的消息有多麼驚人。

  「你說什麼?」霍畢驀地提高聲音,想追問這是何意,但見此處不是深談之地,便只好把問題都憋在心裡,等回到宅院再仔細過問。

  「噗。」蕭璃看霍畢那明明好奇又強忍著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來。

  等一回到書參賃下的那處宅院,霍畢擺擺手讓軍師和書參先閉嘴,先回頭瞪著慢慢悠悠跟在身後的蕭璃,低聲問:「什麼叫秦義是你的人?」

  這一番話沒有避著軍師和書參,兩人聞言,都露出驚訝的神色,看向後面的蕭璃。

  「秦義便是琴壹,乃是我七衛之首。」蕭璃也沒賣關子,簡單直接地將秦義的身份告知。

  霍畢愣住,沒有言語。

  蕭璃則繼續說:「我的七衛,以琴棋書畫詩酒花名之,從一排到七,秦義就是琴衛,直接聽命於我,也只聽命於我。」

  「秦義是化名?怎麼可能?」來南境之前,霍畢也曾經查過這個秦義,並未察覺到任何錯處,此人既然是公主的護衛,又是怎麼瞞天過海成了邊境的將軍的?且秦義的來路經歷皆可查,為林氏舊將,全無造假的痕跡!

  「這個嘛……」蕭璃撓撓頭,覺得有些難以解釋,想了想,她說:「秦義一直就叫秦義,他原本是我阿娘的護衛,所以說他是林氏舊將並無錯,林氏那些老將也都知道這麼個人,算輩分,我可能還得叫他一聲舅舅。我父皇當年給我選護衛,第一個便選中了他,然後第二個……我爹娘因著發現了諧音,覺得有趣,再加上後面所選皆是孤兒,便順著他們的名字一路取下來。這才有了書參到花柒。」

  聽到蕭璃的解釋,軍師和書參一起眨了眨眼睛,不由得都站直了。

  「我父皇病逝之前,南境連年征戰,缺兵少將,再加上秦叔自己也有意回到戰場,守我大周國土,我父皇這才派他回到南境,就以他明面上的身份領兵。後來我父皇病逝,秦叔本是想回來保護我,但二叔說秦叔留在南境於他於我都更好……秦叔這才一直留在了南境。」蕭璃說完,就安安靜靜地看著霍畢,等著看他反應。

  「所以陛下……」霍畢皺皺眉,說。

  「皇伯伯只知道秦叔是林氏舊將,所以才會重用,並不知我們的關係,更不知道他聽命於我。」蕭璃點頭,說。

  「這麼重要的消息,你就這樣告訴我了?」霍畢驚疑問道。

  「霍將軍。」蕭璃咧嘴一笑,說:「既然是盟友,那能告訴你的,我自然不會騙你。且秦叔之事,以後你我議事,怕也是避不過的。」

  「哼,你是因為瞞不住才選擇先告訴我的吧?」霍畢冷笑問。

  「霍將軍,你這樣說話,就有些傷盟友情分了。」蕭璃笑了笑,說道。

  「琴棋書畫詩酒花……」霍畢念道,想起在長安時,蕭璃確實有兩個隨身侍女,名畫肆和詩舞,還有個武功不怎麼樣的小護衛叫酒流的,如今在外又有書參,搖了搖頭,霍畢說:「這名字取得倒是風雅。」

  說完,便見蕭璃,書參和軍師一起看著他,不由疑惑:「你們看著我幹什麼?」

  蕭璃眼睛瞪得大大得,又等了片刻,然後試探開口:「我跟你說了這麼多,你便只覺得我父皇母后取名字風雅?」

  「不然呢?」霍畢反問。

  蕭璃臉上的表情有點兒怪異,那感覺就彷彿自己精心準備了一個笑話,可聽眾聽完卻全然摸不到頭腦。沉默片刻後,蕭璃嘆了口氣,說:「霍將軍,我如今越發覺得,多虧了,你遇到的是我啊。」

  「你什麼意思?」霍畢直覺這不是什麼好話。

  卻見蕭璃對他甚是寬容與愛憐地笑了笑,說:「老霍啊,你放心,與我結盟,以後不管怎麼樣,我肯定不會坑你。」說完,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道了句夜深當休息了,便回房去了。

  霍畢不知道他怎麼的就從『霍將軍』變成了『老霍』,扭頭看見軍師和書參兩人彷彿鵪鶉一樣站在原地,登時惱火地問:「她什麼意思?」

  軍師和書參搖頭。

  「我是她想坑就能坑的?」霍畢眼底冒火,她這是瞧不起誰呢?

  軍師和書參點……馬上更用力地搖頭!

  霍畢生氣,一甩袖子,也回房去了,只留下軍師和書參兩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覷,無奈苦笑。

  *

  當王放一路顛簸,翻山越嶺,歷盡千難萬險,終於到達黎州時,正值蕭璃打完第六個匪寨回城。

  說起來王放這一路也是頗為淒慘,他堂堂長安雙璧之一,哪怕不是時時風流倜儻,但也是從容有度。可是南下這一路,卻著實把他折騰得夠嗆。

  他雖精通君子六藝,騎馬不在話下,可這長時間騎馬,其痛楚根本就不是常人所能忍的。坐馬車吧,有些道路崎嶇不平,又顛得他頻頻嘔吐。於是只好時而騎馬,腿痛地騎不了馬,再換馬車,吐無可吐之後,再去騎馬,如此循環往復。

  而且南方多煙瘴毒蟲,他也不知道哪裡沾到了什麼,身上還起了疹子……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當他終於看見城門上『黎州』那兩個大字時,一個沒忍住,竟熱淚盈眶了起來。

  他從前聽大理寺的前輩們說過,他們若是被派往地方調查取證,當地官員都會小心安排,妥貼用心,歌舞美人,佳肴美酒,甚至金銀財帛,樣樣不缺。

  王放倒也不貪圖什麼金銀財帛歌舞美人的,但薄酒熱湯,高床軟枕,總還是會有的吧?

  王放見城門口站著些許官兵和百姓,正往自己這邊看著,目光裡帶著殷殷期盼。王放以為這是來城門迎接自己之人,不由得心下安慰,快步走了過去。

  待走近了,剛要開口,卻聽見有一人高聲喊道:「公主回來了!」

  話音未落,百姓們便騷動了起來,官兵們一邊整頓秩序,一邊激動地看過去。

  王放呆了呆,然後順著官兵們的視線緩慢轉身——

  只見一馬當先那人,一身銀色輕甲,背後一把紅纓槍,目光如電,氣勢凌人,面容明明是王放無比熟悉的,卻偏偏又叫他不敢相認,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長樂公主蕭璃。

  而蕭璃身後,則跟著幾個武將,其中竟然還有讓王放一直覺得頗為裝腔作勢的范燁?范燁在幹什麼?在跟身邊武將說著什麼然後哈哈大笑?那廝不是一向喜歡搖紙扇做謙謙君子的風流模樣的嗎?

  後面,是一輛輛囚車,裡面塞豬玀一般塞滿了被五花大綁的犯人。再後面,是幾輛看不到內裡的馬車,駕馬車的士兵顯然跟駕駛囚車的士兵不同,更為小心謹慎,會注意避過道上的顛簸。

  再再後面,則是散亂推著的金銀財帛,糧食兵器之類,好像是剿來的財物。

  王放就傻傻地站著,看起來孤單又可憐。

  他這一生,是不是都回不去長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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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劍歌赤心 第六十四章

  或許因為王放獨自牽馬站在路邊太過顯眼,又或許因為王放心中怨念太過磅礴,騎馬回城的蕭璃一眼便見到了他,眼睛登時一亮。

  於王放視角,便是公主殿下眼尖看見他,然後立刻下馬,朝他快步而來,臉上還帶著親切的笑。

  說實話,王放此刻心裡很慌。

  他知道上官之所以派他來,是覺得這位小公主會賣他點兒面子,不會任性為難於他。

  但實話實說,他著實不覺得蕭璃會因為阿鳶是她的狐朋狗友之一而給自己什麼好臉色。畢竟他除了是阿鳶的倒黴哥哥,還是裴晏的朋友……

  之前公主在朝堂被群臣責難他是親眼目睹了的,若說在那之前公主和裴晏還只是互相看不順眼偶爾下下絆子,那之後……哎,不提也罷。

  總之,王放原本就不求別的,只希望公主殿下可以無視他便好。結果現在公主殿下看起來親切又熱情……就讓他很慌。

  「公主殿下。」不管心裡怎麼跑馬,王放面上仍是斯斯文文的,禮數周全。

  「子賢來了!」蕭璃在王放面前站定,方才的凌厲散去,臉上只留下真實的開心,然後關切問道:「一路舟車勞頓,受苦了吧?」

  「不苦不苦。」王放連聲說道。只覺得這南境之地頗為詭異,不僅范燁變了個模樣,連公主也不似在長安。

  在長安時,公主哪曾有過這般禮賢下士的模樣?

  不過很快,王放就知道了蕭璃對他態度這樣親切的原因。而蕭璃對他親切,也真的不是禮賢下士。

  他剛說完『不苦』,蕭璃臉上笑意更濃,說:「那就太好了,正好今日我們回城,又帶回許多犯人,州府已然忙不過來,子賢來的正是時候。」

  王放覺得他的腦子可能不太好了,有些沒聽明白蕭璃的意思。

  然後他就聽見蕭璃繼續說:「子賢這就跟我去府衙開始審案吧,吳別駕見到你,定然開心極了。」

  王放:殿下你在說什麼?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當王放被士兵拉上了一輛板車,坐在上面晃晃悠悠往府衙去的時候,他是真的真的很想對著前面蕭璃的背影大喊一聲:

  「殿下,汝仍為人哉?!仍?為?人?哉?」

  板車一路不停到了府衙,王放被放下來時,險些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

  府衙裡,穿著各色官服的人拿著或多或少的紙張文書走來走去,口中還念念有詞,有的精神亢奮,有的精神萎靡。

  光以官服認人,王放就見到了好幾個縣令,縣城,還有十數捕頭捕快。

  這……簡直比他們大理寺寫年終奏報時還要混亂。

  王放試探地往裡面邁了一步,有人抬頭看他一眼,然後就又急步匆匆地走了,嘴裡還叨念著什麼『我這邊就剩四五個了』之類的話。

  說實話,這可不是王放想像中的待遇啊。

  這時,不知道誰大喊了一聲,「公主殿下又來了!」

  院中忙忙碌碌的人們有片刻的停頓,然後一股絕望的氣息彌漫而出。

  蕭璃邁著大步走了進來,拉著王放直接往內堂走,去找吳別駕。

  內堂裡,埋在堆成小山的文書之後的吳別駕雖然戴著官帽,但官帽下凌亂的頭髮清晰可見。他抬起頭看過來時,王放清晰地看見了他眼下的青黑和眼中的紅血絲,也不知是多長時間沒好好睡覺了。

  「吳大人,這便是大理寺少卿王放,王子賢。」蕭璃聲音中帶著快樂,對吳別駕說:「子賢於審訊頗有一番建樹,可是大理寺的一顆明星!」

  按照正常的流程,這時王放該是謙虛一番,吳別駕則順著公主的話繼續奉承,你來我往一番,但王放還沒來得及謙虛,就被眼睛一亮的吳別駕緊緊握住了手。

  吳別駕神情激動,目光晶瑩,語氣哽咽地對他說:「太……太好了!大人,您來得正是時候啊!」

  「好了,這裡便交給吳大人和子賢。」蕭璃說完,就轉身疾步而去。

  而王放,還未沐浴更衣,喝杯薄酒熱湯緩緩神,就被吳別駕拉去了大牢,開始了暗無天日的審訊。自此不眠不休,沒幾日,就變得跟吳別駕一般,髮絲凌亂,眼下青黑,眼中血絲遍布了。

  那日子,怎一個,苦字了得?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

  ……

  「阿兄,我們不想聽你過得有多慘,說阿璃!」王繡鳶打斷了王放的碎碎念,說道。

  王放倒吸一口氣,差點兒被這不肖妹妹氣得背過氣去。這時,王繡鳶的朋友們紛紛開口了。

  呂修逸:「王家阿兄,說起來這審訊問案,不本就是大理寺之職責?」

  崔朝遠:「阿兄把這些都好好記下來,年終叫陛下多賜你些獎賞唄,這些均是政績呀。」

  謝嫻霏:「明明冒險剿匪的是阿璃和那些將士們,也不知別人有何可埋怨之處。」

  『別人』王放:「……」你們可還剩半片良心?

  在場之人,唯裴晏說了句人話:「子賢辛苦,不墮大理寺風骨。」

  這時,崔朝遠好像意識到剛剛他們說話太過,於是連忙拿起小廝才送過來的食盒,將裡面的點心拿出來,推到了王放的面前,殷勤說道:「阿兄嘗嘗,我們長安可也有花餅賣呢,定比南境的精致。」

  剛才聽王放講了蕭璃如何與阿芫結緣,崔朝遠這才想起來東市近來也有花餅賣,且風味很是不錯,去買的人絡繹不絕,他的小廝也是要早早排隊,這才能拿到一匣子。

  在場眾人將目光投向几案上的花餅。既是被叫做花餅,自然是做成了花朵模樣,只那外皮與旁的糕點不同,做得晶瑩剔透,還能隱隱看見內裡的花醬。

  這花糕著實可愛,王繡鳶先拿起來一個在手裡看著,越看越可愛,竟有些不忍心吃。

  「咦,這上面還有字?舜……華?」王繡鳶驚訝道。那字是刻在模子上的,做糕的時候自然便落在了花糕上面,因為都是晶瑩的白色,所以不是很明顯。

  裴晏聞言,略略抬眸。

  「這裡面的花醬有兩個味道,一為赤薇,一為舜華。」崔朝遠給王繡鳶解釋。

  「倒是風雅。」王放拿起一枚赤薇,放進嘴裡嘗了嘗,然後露出了略有些驚訝的表情,覺得這味道熟悉得很。

  裴晏放下酒杯,直接然後拿起了一枚舜華。

  「兄長,你可以繼續說你有多辛苦了。」王繡鳶吃掉點心,捧著茶杯開口。

  王放:……

  ……

  王放辛苦嗎?自然是辛苦的。蕭璃所打下來的第一個山寨,說是山寨,其實烏合之眾更多,便說他們是匪,也不是什麼叫得出名號的小人物,審訊自然容易。可後面那些,卻是實實在在的大匪,惡貫滿盈,也悍不畏死。無法以親友威脅之,無法以刑罰恐嚇之,更無法以棍棒屈服之。且各個凶神惡煞,時不時還反過來恐嚇問訊的官員,令那膽子小的夜間噩夢連連。

  為了讓他們開口說話,王放和吳勉簡直耗了心血幾升,落了青絲幾百。

  這般辛苦,若是問王放是否要繼續,王放的回答八成是『我還能幹』的。這些匪寨背後牽連的案子,樁樁件件,觸目驚心,他怎能放手不管?

  說是暗無天日,其實也是王放自己鮮少離開牢房,只希望快一點,再快一點將案子審結,讓這些人得到應有的懲戒。

  不知多少天之後的某一日,他又聽見了那聲高喊:「公主殿下又來了!」

  王放這才離開了牢房,走去內堂,去拜見公主。

  這些日子審訊下來,已足夠王放了解到蕭璃都做了些什麼。也正是因為如此,當他走到外面,見到站在庭院中,逆光處的蕭璃時,恍惚間覺得,這位小公主彷彿是一柄開了刃的劍,沒了劍鞘上鑲嵌著的華貴寶石,秀麗金玉,只餘鋒芒,合該一往無前,合該所向披靡,合該所到之處,受萬民朝拜。

  想到這裡,王放搖搖頭,只覺得自己這些日子怕是審訊審糊塗了,淨想些有的沒的。

  蕭璃聽見聲音,回頭看到王放,然後向他走過來。

  「公主殿下!殿下!」這時,吳勉不知從哪裡跑出來,手上捧著一大堆紙張文稿,步履匆匆地往蕭璃這邊走。可能因為太過著急,又或是文稿太多,吳別駕不知怎麼的左腳絆到了右腳,然後直直地朝蕭璃跌了過來。

  眼看著吳別駕就有摔掉大門牙的危險,蕭璃跨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吳勉。

  「多……多謝殿下。」吳勉連忙站起來道謝。

  一旁的王放歪歪頭,不知是不是聽錯了,總覺得剛才殿下彷彿悶哼了一聲。

  不過馬上,王放就知道那並不是他的錯覺,因為他見到吳勉一臉驚恐地指著蕭璃的手臂,大叫著:「血啊,血!」

  王放向蕭璃的右臂看去,見那裡果然氤氳出一片鮮紅的血跡,且其面積,目力可見地越來越大,竟無停歇之勢!

  蕭璃見了,『嘖』了一聲,然後說:「怕是因為剛才使力太大,讓傷口又裂開了。」說話時,還是一臉渾不在意的模樣。

  吳勉這才明白為何今日公主殿下著寬衣廣袖,怕是新傷未癒,不想碰到傷口。

  「殿下既受了傷,為何不好生休息休息?」吳勉皺著眉頭,連忙叫下人請郎中過來,一邊請蕭璃坐下,語氣略帶責備和擔憂,讓王放有些驚訝。

  「今日有些事需進城,便順道來瞧瞧你們這邊兒,看看進展。」蕭璃不在意地笑笑,說道:「且我也有事要吩咐你們做,之前繳獲的兵器,需要你們盡早造冊,過幾日我帶人來看。」

  郎中來了,要給蕭璃處理傷處,蕭璃叫人抬了個屏風過來,繞到了屏風後才拉起袖子。

  屏風外面的王放和吳勉聽到那老郎中吸了一口氣,然後,他們聽見蕭璃的聲音:「叫人拿屏風,主要是怕嚇到你們,文文弱弱的文官,還是得小心對待。」語氣中帶著輕鬆調笑。

  「你們不知道,秦將軍營裡的軍醫說若是像補衣服那樣,縫幾針會好得快些。」蕭璃繼續說:「我嫌棄那樣傷口難看,便沒讓他縫。現下看來,若是傷口再不好,我還真得腆著臉回去找軍醫給我縫縫。」那語氣,彷彿在給兩人講著什麼趣事。

  王放和吳勉:殿下,抱歉,我們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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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劍歌赤心 第六十五章

  「哎,阿璃一向如此,於自己所受之傷總是輕描淡寫,不願讓別人憂心。」常常跟蕭璃一起打馬球的呂修逸聽到了此處,嘆了一口氣說道。

  他們打獵打球時總免不了磕磕碰碰,蕭璃縱使騎術高超,卻也不例外。

  「對啊,上一次阿璃受了那般重的傷,結果反倒是她來安慰我。」王繡鳶說的是一年多將近兩年前蕭璃在大殿上所受的那一番責打。事後王繡鳶幾人去公主府探望蕭璃時,恰巧遇到蕭璃換藥,王繡鳶和謝嫻霏跟著進了內室想要幫忙,但看到了傷處時……謝嫻霏勉強還崩得住,王繡鳶直接就哭了。

  一說到這個,現場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崔呂王謝四人都不由自主地朝裴晏看過去,就連王放都悄摸摸拿餘光去瞄裴晏。

  結果卻看到裴晏面色絲毫未變,只垂眸慢慢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

  「殿下這是何苦……」吳勉的聲音低了下去。

  倒是王放,問了另一個問題:「殿下怎麼會受了這麼重的傷?」霍畢和范燁就是這樣保護公主的嗎?他們兩個都是吃白飯的嗎?王放心中有些惱火地想。

  「之前那幾個山寨,是打了他們個出其不意,以有備對慌亂,這才輕鬆拿下,可後面的便再不能如此了。」蕭璃笑了笑,可那聲音中卻聽不出笑意。

  「而且,本宮也不知道這府衙,有多少人在往外走漏消息。」

  一字一句,如平地炸雷。

  老郎中手一抖,屏風外王放和吳勉猛地抬頭,後背冷汗直流。

  *

  當日,蕭璃放下那句如平地驚雷的話以後便沒有後續,傷口包紮好以後就離開了府衙,獨留王放和吳勉兩人目帶驚疑,相互對視。

  是夜,王放終於又審完了一個賊匪,按照大周律例定好了刑罰,把他的相關文書加在這一批送到長安的馬車裡,等待三司審核。

  外面已是月上中天,王放揉著肩膀走到庭院,打算回臥房休息休息,路過庫房時卻看見吳勉手裡拎著個酒壇子,坐在庫房門前自飲自酌。

  王放:說實話,看你這麼偷懶,我就不是很高興了。

  似乎是看出了王放的不悅,吳勉從懷裡又摸出了一個酒杯,對王放說:「我南境特有蒼梧清,王大人可要飲一杯?月下獨酌,還是寂寞了些。」

  王放看了看今夜的月亮,確實是個對月飲酒的好日子,於是走了過去,接過了酒杯,任吳勉給他倒了一杯酒,一口飲下。

  「確實是好酒。」

  「王大人這兩天累壞了吧。」吳勉看王放的酒杯空了,就又給他滿上,然後笑著問道。

  王放頷首,他確實有日子沒有這般累了。

  「說實話,自科考過後,我還沒有這麼累過。」吳勉喝了一口酒,笑著搖了搖頭。

  王放沉默地喝酒,沒有作聲。

  「這人吶,只要閉上眼睛,塞上耳朵,就可以騙自己說眼前的一切是盛世太平。」吳勉也不管王放是否講話,只自顧自地說著,「這閉得久了,竟然就真的相信了一切皆是盛世太平。」吳勉捏著手中的酒杯,自嘲道。

  「我剛才在這裡看月亮,才想起來,初入仕途時,我也曾想過經世濟國,也曾告訴過自己,絕不可渾渾噩噩,絕不可屍位素餐,結果……」

  「吳大人這話,不應當對我說。」王放終於開口,道。

  「是啊……」吳勉一笑,說:「我又不曾對不起王少卿,我對不起的,是我治下百姓。」

  越是繼續審下去,就越是心驚。這些年在他未看見處,有多少妻離子散,有多少家破人亡。他以為的治理有方,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聽吳勉說他對不起治下百姓時,王放倒是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人,然後開口問道:「這一直以來,山匪為患,吳大人竟從未想過上報朝廷派軍剿匪嗎?」

  王放倒是可以理解,此地雖有駐軍但無詔令不可妄動,畢竟楊氏之禍就在眼前,自那以後南境軍都萬分謹慎。可只要當地主事文官將匪患上奏,朝廷也不會置之不理,匪患又怎麼會如今日般猖獗!

  「王少卿可知道我來此上任的緣由?」吳勉沒有直接回答,反倒是說起了別的。

  王放皺皺眉,沒有出聲。

  「我來這裡,是因為上一任的別駕,陪家人去寺廟進香途中遇到『亂民』,一家八口,盡數橫死於官道上。」吳勉悠悠說道。

  王放瞪大眼睛。

  「而我剛上任不到一月,就有縣令『忠告』於我,說上任別駕死前,才遞了剿匪的折子。」說著,吳勉往後一仰,就那麼癱在石階上,看著天上的月亮,說:「王少卿,你若是我,又當如何呢?」

  王放猛地站起身,略有些焦躁地來回走了兩步。

  「少卿,放心,我們現下倒也不會有什麼危險,畢竟現在南境誰都知道,是公主殿下一力剿匪的。」吳勉擺擺手,讓王放放鬆。

  「殿下知道嗎?」王放怎麼放心,恨不得馬上去軍營告知蕭璃。

  「王大人,你忘了今日殿下所說之話了嗎?」吳勉笑笑,提醒。

  王放一怔,想到了蕭璃白日所說:

  「本宮也不知道這府衙,有多少人在往外走漏消息。」

  「殿下心裡清楚的很,所以從一開始就講明了,我所傳達一切,皆為長樂公主之令。」吳勉還是堪稱放浪地躺在地上,這一句話說的,內含無限感慨之意。

  王放站定,轉頭看向了地上的那人,見他仍在對月感慨。

  「我怯懦軟弱了小半輩子,最後卻是要縮在一個任性妄為的公主身後,任由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在前拼殺,才能在她庇護下做些實事。」吳勉說著,忽然大笑了起來,眼角甚至笑出了眼淚。

  他笑著,腦中想到的卻是白日時蕭璃那鮮血氤氳開來的衣袖,像朵豔麗的花。

  「殿下當真是任性妄為嗎?」王放仍舊站著,低聲自言自語。

  「王少卿。」吳勉睜開眼睛,目光中帶著認真,他看著王放,說:「公主說最初那個匪寨惹她不高興,所以她就屠了那個寨子。」吳勉一邊說,一邊坐起身,「後面那些山寨挑釁她公主之尊,她便要去剿了那些損她威嚴的山匪。我不過一介庸碌無能之輩,自然公主殿下怎麼說,我就怎麼做了。」

  說完,他撐著台階站起身,把還剩了大半的酒壇塞到了王放的手裡。

  「吳大人不喝了嗎?」王放掂了掂重量,問。

  「不喝啦!」吳勉拍拍袍子,說:「小酌怡情,大飲傷身,上了歲數,還是當以保養為主。」說完,便轉身往庫房走去。

  「吳大人去做什麼?」王放在吳勉身後問。

  「公主不是說要我們盡快理出繳獲兵器的格目?我自然是當盡快完成。」吳勉回答完,便頭也不回地走進庫房。

  獨留王放一人站在原地,看看月亮,又看看手中酒壇,驀地笑了。

  *

  跟吳勉交代好整理兵器之事,離開府衙的蕭璃並沒有回軍營,也沒有回到城裡他們落腳的小院,而是遠遠地跟在幾個黎州軍後面,無聲地隨他們走著。

  那幾個黎州軍由一個校尉領著,一路走到了士兵家眷所聚居的里坊,敲開了一戶人家的大門。蕭璃沒有再接近,只是靠在轉角處的牆壁上,聽著那邊校尉聲音低而沉地對門裡的人說著什麼,片刻的安靜後,傳來了女子的哭泣聲與老婦的哀嚎聲。

  這時,蕭璃所站之地不遠處,有街坊的對話聲傳進了她的耳朵裡。

  「是老李家?」有人低聲問。

  「是,這回是他們家二郎。」有人回答。

  「他家大郎當年打南詔人的時候死了,二郎又因為剿匪……哎,這都是造的什麼孽啊!」

  「造孽啊,造孽啊……也不知我家那個現如今如何了,他也有日子沒回家了。」

  蕭璃靠著牆,木著臉,聽著街坊議論紛紛。

  回過神時見那幾個黎州軍離開,深吸了一口氣,又抬腳跟上,直到他們在另一家的門口站定。

  蕭璃就這樣默默地跟了五六家,一直到他們又一次離開,蕭璃想繼續跟上,卻被人拽住了衣袖。

  「你還想跟到什麼時候?」蕭璃怔忡回頭,見是霍畢在身後,皺著眉頭看著她。

  這時候蕭璃反應有些慢,似乎不知道為什麼霍畢會出現在這裡。

  「回去吧。」霍畢嘆了口氣,說:「你再這般跟下去,也改變不了什麼。」說完,便想拉蕭璃離開。

  可蕭璃扭過頭,不肯走。

  霍畢知道蕭璃手臂上有傷,也不敢太用力去拉她,便只好陪她站在那。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好一會兒,蕭璃才開口問道,聲音聽起來有些滯澀。

  霍畢又嘆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從來了南境,他嘆氣的次數與日俱增。無奈歸無奈,話卻還是要說:「我初次領兵差不多也是你這個年紀,比你如今稍大一兩歲。」說到這裡,霍畢頓了頓,然後才說:「那次之後,我也做了差不多的事。」

  跟著傳訊的士兵去每一戶人家報喪,自虐一般地走了一家,又一家。

  霍畢一直到現在還記得,那時戰死的一位將士,前一日才咧著嘴笑著同他打招呼,約著下次有機會較量一番槍法,可十二個時辰未過,那人就再也不會笑了,也不可能再與他較量槍法了。

  聽到霍畢的話,蕭璃終於抬頭,直直地看向了霍畢。

  見到蕭璃的目光,霍畢愣了下,他打從回京見到蕭璃,就沒見過她這般茫然無措的模樣。

  霍畢所認識的蕭璃,一直篤定從容,哪怕看起來狼狽,哪怕滿身是傷,可眼神依舊堅定。

  但是現在,她直直地看著自己,就好像想從他身上找到什麼答案一般。

  「霍畢。」

  他聽見蕭璃開口,聲音中帶著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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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劍歌赤心 第六十六章

  黎州軍軍營外的山頂上,有一塊巨石,平整光滑,是一塊天然石台,蕭璃坐在石台上,腳在半空懸著,低頭看著遠處山下軍營裡的火光。

  「霍畢,此次陣亡的將士共一十四人。」兩人已在這裡坐了很久,蕭璃才又開口說話,「什麼時候才會習以為常?」蕭璃側過頭,看向霍畢,問:「一百人時,還是一千人時,又或者,要死一萬人時才可當作尋常事看待?」

  「蕭璃。」霍畢加重了聲音,看著蕭璃說:「昨日還與你一同放聲大笑的同袍戰友明日便戰死沙場,死生兩隔,這是無論經歷多少次,都無法當作尋常看待的事。」

  蕭璃抬眼,看向霍畢肅然的臉,半晌,才聲音艱澀開口:「真的嗎?」

  「真的。」霍畢重重點頭,然後說:「心中難受,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為將者,你當銘記這個滋味,但卻不可被它所擊倒,因它而猶疑。」

  「你說得倒是簡單。」蕭璃低聲道。

  「蕭璃,我在北境送走了無數一同操練過的兄弟,送走了十數我應當叫一聲叔伯的將領,送走了我的……父親。」

  聽到霍畢說起父親,蕭璃的身子彷彿僵住了,好半晌,她才開口問:「我一直不敢問,當年……當年,師父去前,是何境況。」蕭璃低著頭,讓人只能聽得見她的聲音,卻看不見她的表情。

  「你記憶中的他是何模樣?」霍畢不答反問。

  「我記憶中啊……」蕭璃恍惚,一邊回憶,一邊低聲說著:「教我習武時總是好嚴肅,還會拿個小竹條打我胳膊。可我若是好好地把功課做完,師父又會給我好吃的牛乳糖,裡面有炒得很香很脆的米。他還總是跟父皇頂嘴,但最後又說不過父皇,說不過了就賭氣用輕功飛走……還從來不好好修鬍鬚,說那樣才最顯男子氣概。」蕭璃說著,便彷彿又重新看到了當年那一幕幕,嘴角不由得帶了笑。

  霍畢聽著蕭璃的描述,不用費絲毫功夫就能想到他阿爹當年的模樣。尤其他那一把鬍子,小時候他沒少拿鬍子紮自己。

  這般想著,霍畢也笑了起來。

  他看著蕭璃,柔和了神色,輕聲說:「阿璃。」這是霍畢第一次這麼喚蕭璃,「你就記住那樣的他就好了。」其他的……多說無益。

  莫名的,當年北境之慘烈,他並不想說給眼前這個姑娘知道。他猜他阿爹也不會想她知道他死時的模樣。

  聽到霍畢的話,蕭璃猛地抬頭,死死地瞪著他,眼淚卻從臉頰滾落。

  「我當年……我當年……」蕭璃的喉嚨彷彿被棉絮塞滿了,說不出話。

  她當年派了人去北境相助的,她與兄長在長安也極盡所能讓皇帝出兵,可終究還是遲了。

  「我知道。」霍畢伸出手,在蕭璃頭頂拍了拍,「這些都不是你的錯,阿璃,你不需要為此而自責。」

  此話一出,蕭璃的眼淚瞬間就流的更為洶湧。

  霍畢也不知道為何他這越是安慰,眼前這人哭得就越凶,一時間有些頭皮發麻。

  想了想,他又說:「你說的那種牛乳糖,裡面有香脆的炒米的那種,我小時也常吃,那是我乳娘最拿手的點心。那糖很不好做,需要新鮮的牛乳和曬乾的米來炒,所以乳娘一個月才會給我做一次,每次也只能做出一小匣子而已。」

  說著說著,霍畢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接著,他猛地一拍身邊大石,說:「我小時候最寶貝我的牛乳糖,每日都是數著粒吃,每日剩多少都數的清清楚楚,可匣子裡的糖卻總是隔三岔五地減少!原來是被老頭子偷走送外面的小孩兒了!」

  霍畢一下子站了起來,被氣得走來走去。

  他小時候發現糖丟了,就去跟乳娘告狀,他爹在旁邊聽見還笑他數數都數不好,當真是半分愧疚心虛都沒有啊!

  「外面的小孩兒」蕭璃呆呆地看霍畢被幾塊糖氣得火冒三丈的樣子,忽然破涕為笑。

  她好像忽然間就明白了小時候為什麼每次霍統領拿出糖的時候神情都帶著幾分得意與調皮,彷彿佔了什麼便宜一般。

  見蕭璃總算是不哭了,霍畢心裡一鬆,而這時,熟悉的聲音自他們身後響起。

  「你倆當真是讓我好找啊。」

  蕭璃和霍畢回過頭去,見范燁就站在石台之下,手裡拎著幾個酒壇。

  他縱身一躍跳上石台,來到兩人身邊,往兩人懷裡各扔了一個酒壇,笑著說:「有月而無酒,豈不是寂寞?」

  *

  今日月色明亮,不難看出蕭璃的眼眶有些紅,明顯是哭過的模樣。范燁沒出聲詢問,卻也不覺得奇怪。

  他們剛剛剿完第七個匪寨,這大半年的時間,足夠他們跟黎州軍的將領和士兵們混熟了。此一行,陣亡的十四個士兵,每一個他們都認識,哪怕是范燁自己心裡都覺得不太舒服,更別說蕭璃。

  他們這位小公主,雖然看起來渾身是刺的模樣,實際對自己人卻心軟的不像樣子,那副仁義心腸,倒是跟太子一脈相承,全不似范燁所認識的皇家。倒是像個嫉惡如仇,卻又天真純善的俠客,也難怪總是會跟范炟大打出手。

  若是現在再問范燁怎麼看待蕭璃和自家弟弟的種種齟齬,范燁八成會說是范炟自己欠揍。他們這一路同行至今,他就從未見過蕭璃仗勢欺人,即便是對那些一開始不敬自己的南境軍,蕭璃也是於比武場上用武力打服,堂堂正正,坦坦蕩蕩。

  對,堂堂正正,坦坦蕩蕩,就是范燁對蕭璃的評價。他這些日子沒少琢磨蕭璃,有時想著想著還會不由自主地笑出來,惹得霍畢對他投以異樣的目光。

  最開始的時候蕭璃從未掩飾對他的不喜,卻也從未曾排擠過他。經過了這大半年,倒是比從前多了同袍之情,戰友之義。雖然偶爾她還會刺他幾句,於戰場上,他卻可將後背交托於她,不必回頭。

  初來南境時,他覺得蕭璃既莽且傻,尋常人做不出私放質子歸國之事,尋常人也不會為了一個稱得上萍水相逢的人去殺山匪。但現在他卻覺得這樣也好,這樣的人簡單,容易看透,相處起來也可少費些心思,多些坦誠。

  「你覺得本宮需要借酒澆愁?」蕭璃看著手裡的酒壇,沉著臉問。

  來了來了,一不高興就『本宮』,『本宮』,搬身份出來壓人。事到如今,范燁已經很清楚蕭璃的脾氣,看她這樣,又覺得頗為可愛,於是裝模作樣做出怕的模樣,說:「是我想借酒澆愁,不是殿下。」

  「喝點兒酒也好。」霍畢卻忽然出聲,引得兩人看去。

  霍畢拆開酒壇泥封,說:「當年北境,我送三千精兵去死時,可不曾有酒這樣的稀罕物。」

  蕭璃和范燁兩人聞言,皆是一震。他們兩人同時想到當年奏報上那短短一行字:

  「霍畢以三千精銳騎兵,入後方,斷糧草,守北境。」

  戰瀾滄,斷糧草,此乃使霍畢名揚天下之戰,誰都知道。世人都覺得,這是霍畢的無上榮光,卻沒人想過,霍畢到底想不想要這個榮光。

  這一時間,霍畢剛剛那句『送走兄弟,送走叔伯,送走父親』,便都有了不同的含義。

  「你們兩個這是什麼表情。」霍畢好像被兩人一同喪下來的臉逗笑了,語氣輕鬆地說:「我們當年於瀾滄山脈分開,三千騎兵北上,餘下近兩萬人留在瀾滄山埋伏布陣,誰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來。唯一不同的是,我們留守之人尚有一線希望,那三千將士卻是必死無疑……且,死無全屍。」

  「有些事,既然不得不做。」范燁緩聲開口,道:「那有些傷亡,便也無可避免。霍將軍,也請不再傷懷。」

  這是第一次,范燁未稱霍畢國公,而是以軍職相稱。霍畢抬眼看向范燁,見他目帶鄭重,遂點了點頭。

  「我也沒甚可傷懷的,既為武將,便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準備。」說到這兒,霍畢看向蕭璃,說:「若有那一日,還請公主幫忙收個屍,若收不到屍……」霍畢摸摸下巴,忍住不去想若是真有那一日,情況得是多慘烈。若是那般,還是不讓蕭璃看見得好,於是又說:「那立個衣冠冢也成,逢年過節,捎帶我一囊薄酒,不,烈酒即可。」

  「你還挺挑剔。」蕭璃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霍畢正想反駁,說他這已很是為她考慮,卻見蕭璃很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霍畢,我不會讓你那般戰死的。」

  我不會讓你如同師父一般,孤立無援,腹背受敵,力竭戰死的。

  「我不會給你收屍,但我可以,與你同戰。」蕭璃直視著霍畢的雙眼,語氣認真肯定,不避不閃。

  霍畢愣住,繼而覺得胸口心跳越來越快,大有愈演愈烈之勢,好在,范燁的話及時將他拉了回來。

  「是啊霍畢,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范燁拿著自己那壇酒,對著霍畢的酒壇輕輕一磕,說:「還有我們呢。」

  說完,范燁打開泥封,往地上倒了一些酒,說:「替你敬那三千將士。」

  霍畢沉默,然後沉著聲音說:「敬北境忠烈,四萬八千九百五十九人」說完,將酒倒向地面。

  「敬黎州軍陣亡兵將十四人。」蕭璃看著眼前天地,表情肅穆,「敬所有護佑我大周的枯骨英魂。」

  手抬,酒落。

  亡者無悔,生者無尤。

  --------------------------------

  范燁:公主天真純善,雖然任性但是好可愛。

  霍畢:你到底哪來的那麼厚濾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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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劍歌赤心 第六十七章

  就在王放與吳勉對著月亮飲下南境特有的蒼梧清時,黎州城外的山上,蕭璃三人同樣在喝著酒。

  同王放與吳勉不同,范燁拿來的是從北地而來的最烈的燒酒,而非綿軟的蒼梧清。

  北地酒烈,不過幾口入喉,酒意便立刻上頭,偏偏這三人還都是那種酒氣上臉的類型,於是淒清月光下,三人如灶上螃蟹般,滿臉通紅,橫七豎八。

  霍畢斜躺著,左肘支在石台上撐著上半身。范燁直接就四仰八叉地直接躺在石台上。獨蕭璃仍站著,可卻已經滿面紅霞,眼帶醉意。

  蕭璃仰頭灌了一口酒,然後把空了的酒壇一扔,搖搖晃晃地去摸身側的佩劍。

  「看本公主,月下劍舞!」蕭璃說著,一把將佩劍拔出,本是個瀟灑英俊的姿勢,可下一刻蕭璃便捂著右臂彎下身子,一臉痛苦,口中還連連喊著:「痛痛痛,傷口好痛!」

  原來是動作過大,牽動了手臂上的傷口。

  范燁勉力抬起頭,看蕭璃齜牙咧嘴,沒有上前關心,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來,想來是真的醉了。

  好在痛意很快過去,傷口也沒有再裂開,蕭璃又直起了身子。她聽見范燁的笑聲,有點兒不高興,於是把劍從右手換到了左手,說:「本公主,左手照樣可以舞劍!」

  霍畢也喝的醉了,聞言睜開一隻眼睛,想看看『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蕭璃怎麼左手舞劍。結果就看見蕭璃拿著劍,胡亂劈刺著,嘴裡還念叨著什麼「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表情還甚是陶醉,彷彿覺得自己舞得甚美,實則仍是個螃蟹樣。

  那邊范燁聽見蕭璃吟詩,一個挺身坐起來,眯著眼應和著,還給蕭璃打著拍子。蕭璃聽見,更加來勁兒,一口氣念到了「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才意猶未盡地停下。

  也不知道范燁是被帶起了興致還是怎的,他竟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也拔劍舞了起來,不過他選來相和的就是他先前對霍畢所說的那首無衣。

  范燁未傷在右臂,故而可以右手使劍,他舞得便比蕭璃有章有法多了。在念到「與子同仇」時,劍鋒凌厲,竟引得樹上綠葉紛紛落下。蕭璃抬頭,見月光下樹葉飛舞,景色甚美,不由得拍手大聲叫好。

  范燁得意收劍,又去喝酒,然後與蕭璃一起看向霍畢。

  霍畢冷哼一聲,也站了起來,打算給他們兩個露一手,讓他們看看何為舞劍,何為劍氣!

  霍畢做不來他們那吟詩相和的姿態,只是擺擺手讓他們退後給他讓出場地,便拔劍起舞!劍鋒所過之處,樹枝彷彿都不堪重負,接連下落。

  等霍畢收了劍勢,地上已是落枝碎葉,一片凌亂了。

  蕭璃和范燁目瞪口呆地看著,齊齊地『哇』了一聲。

  范燁先回過神,上前一把攬住霍畢,說:「兄弟,厲害呀。」

  「雖然比我還差了點兒,但也算好了。」蕭璃也走上前,眼帶醉意地說。

  「你那個就算了吧,蕭璃。」范燁自覺需要說些公道話:「你那劍舞可比不上霍兄,讓人看了想洗眼睛。」

  「你說什麼?」蕭璃瞪大眼睛,「好,那就讓本公主給你好好洗洗眼睛!」說完,伸手要去捉范燁。范燁當即躲開,繞到了霍畢另一邊,一邊繞還一邊說:「抓不到你抓不到!」哪還有半點兒翩翩公子,范炟面前的老成兄長的模樣?

  這兩個人一個追一個躲,竟然繞著霍畢開始轉起了圈圈,霍畢被這兩人轉地眼暈,一手一個,將兩人推開,又搖搖晃晃走回石台,趴下休息,沒一會兒就響起了呼聲。

  蕭璃和范燁也覺得頭暈,見霍畢躺得好像挺舒服,就也跟著走過去,各自尋個舒服的姿勢躺下。

  范燁覺得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馬上就再支撐不住的時候,強撐著最後一絲力氣對蕭璃說:「你知不知道,我這二十年,唯與你一起剿匪時,最是暢意自在。」說完,就再撐不住醉意,沉沉睡去。

  蕭璃沒什麼表情,面上呆呆地,眨眨眼回過神,發現兩個人全都倒地不醒,忽然仰天大笑,「本公主果然天縱奇才,連喝酒都比你們兩個強!」說完,目光迷離地側身倒下,卻立馬又彈了起來,一邊捂著胳膊一邊呼痛,一邊換個方向,重新倒下,呼吸也逐漸平緩。

  不遠處的林間,秦義,軍師還有書參三人並肩站著,看著醉倒的三人。

  「殿下身上還有傷勢未癒,怎可這般喝酒?」書參皺著眉,有些不滿,不知秦義為何攔著自己,不讓他去阻攔。

  「這一次便讓殿下醉一場吧。」秦義卻是搖了搖頭,聲音仿若嘆息,「總是要經歷這麼一遭,你非軍中之人,不知袍澤之情,自然難懂此間滋味。」

  身上傷易癒,心中傷難痊,這頭一次經歷失去並肩作戰的伙伴的坎,總不是那麼好跨過去的。

  「殿下太過肖似先帝先后,這般仁德悲慈之心,於殿下怕是無甚益處。」軍師也嘆了口氣,摸著鬍子說。

  秦義與書參聞言,皆是扭頭看向軍師。

  「做,做什麼這麼看老夫?」軍師摸著鬍子的手頓住,問。

  「說起來你已不是棋衛,跟過來做什麼?」秦義有點兒嫌棄地問。

  「我不能是來看我們家將軍的嗎?!」感覺被排斥了的軍師不滿反駁。

  書參懶得跟兩人多話,走過去想將蕭璃帶回營帳,卻在伸手過去時被蕭璃一下子抓住了手腕。

  「殿下,是我。」書參低下頭,輕聲說。

  「是三哥。」蕭璃嘀咕了一句,這才重新安心睡下。

  書參嘆了口氣,小心地避過蕭璃的傷口,把她背在了身上。那邊秦義和軍師也走了過來,秦義拖住范燁的腳腕,把他從石台拖了下來。

  「你們將軍就交給你了?」秦義提著范燁的腳腕,回頭問。

  軍師很想硬氣地說一聲可以,但他雖也曾被稱為『衛』,可本質仍是一個靠腦袋吃飯的文人。他雙手握住霍畢的手腕,拽了拽,沒拽動。又握住霍畢的脖子,像拔蘿蔔一樣拔了拔,霍畢仍是紋絲不動,不由氣結。

  秦義的嫌棄已經溢於言表,到底念著從前那些微薄的情誼,過來拖住霍畢的腳腕,把他也拖了下來。

  於是現在,就是書參背著蕭璃,秦義一手拖著一個醉鬼,軍師兩手空空。

  秦義低頭看著躺在地上醉得四仰八叉的兩人,先看了看范燁,問:「這就是蕭效選的人嗎?」

  書參點頭。

  「平庸。」平庸,又汲汲營營,還想拉攏劍南部將,當他瞎的嗎?

  「我們將軍是殿下自己選的。」軍師覺得自己很應該為霍畢說句話,好歹做了自己幾年主將。

  秦義又將目光投向霍畢,聽見軍師說他是蕭璃自己選的,勉強吐出一句:「武功雖然不如他爹,但……差強人意吧。」

  「其實殿下……」書參猶豫開口。

  秦義和軍師看了過來。

  「沒,沒什麼。」書參笑笑,然後背著蕭璃率先走了。

  秦義挑挑眉,也拖著兩人往山下走去。

  「這……」軍師在最後面,看著秦義拖死豬仔一般拖著兩人,開口想說什麼。但轉念一想,自己拖又拖不動,那兩人又完全醉死,他還是少逼逼賴賴地好。如此這般想著,軍師就徹底放下自己那一點兒良心,回過神見此地只剩自己,連忙快步跟上。

  「哎,等等老夫。」

  *

  因著上一次剿匪時頗有些士兵受了傷,蕭璃更是傷了平日裡使劍的右臂,這些時日軍營便沒什麼大動作。

  一則,未曾隨蕭璃出過兵的將領在大打出手想要下次隨蕭璃出去剿匪,二則,蕭璃也確實需要好好養傷,三則,府衙那邊也差不多被逼到了極限,蕭璃再拉回一車匪賊,搞不好吳勉會直接突發心疾而死。

  所以這些日子蕭璃就留在軍中養傷,每日看秦義演練陣法,或是讀些秦義的兵書心得,日子彷彿就慢了下來。

  這一日,蕭璃拿著軍醫的藥方,要回城配些傷藥,郭寧和書參這不知道又跑到了哪裡,霍畢看蕭璃只有一人,他又沒什麼事兒,便陪她回去。

  「范燁呢?」回城途中,霍畢問蕭璃。

  「跟哪個將領聯絡感情去了吧。」蕭璃隨意說道。

  霍畢揚揚眉,問道:「你不在意嗎?」

  「能被拉攏去的,本也不會是我的人。」蕭璃笑笑,說:「有秦叔在,不需要擔心。」

  說起秦義……霍畢摸摸下巴,說:「我總覺得秦將軍有些嫌棄我。」他也不知道嫌棄這詞用得對不對,但他就是有些微妙的感覺,秦將軍似乎哪裡對他不滿的樣子。

  「啊。」蕭璃表情平淡,說:「他不是針對你,他一直以來對誰都很是嫌棄。」

  嫌棄齊叔年紀不大卻總是自稱老夫。

  嫌棄書參哥年紀不小卻總是裝翩翩少年。

  「我阿娘說,她與我阿爹相識時互不知道身份,秦叔視我娘為親姐,對我阿爹也是頗為嫌棄。」蕭璃想起舊事,覺得好笑,就講給霍畢聽。

  「那後來知道了陛下身份時呢?」霍畢好奇,追問道。

  「大約更嫌棄了吧?」蕭璃不太確定地說。

  霍畢:也真的不是很理解你們皇家。

  這時,霍畢和蕭璃兩人同時勒住馬,往一個方向看去。

  霍畢拍馬又往前走了幾步擋住蕭璃,大喝一聲:「什麼人藏頭露尾?出來!」

  話音落,一個穿著灰色短打武士打扮的人從樹後飛身而出,停在了兩人的馬前。

  那人仰頭,目光越過霍畢,看向後面的蕭璃,低頭行禮,道:「公主殿下安好。」

  這人雖然開始藏頭露尾,可現在行禮的姿態,卻頗為恭敬。霍畢察覺不到敵意和殺氣,於是回頭向蕭璃看去。

  「高九?」蕭璃語氣帶著一絲驚訝。

  霍畢不知道高九是什麼人,但看那個人的神色,顯然對蕭璃還記得他的事實同樣剛到驚訝。

  「主上此刻就在黎州城內,還請公主殿下移步。」

  高九低下頭,聲音恭敬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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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劍歌赤心 第六十八章

  蕭璃與霍畢隨著高九來到黎州城一個不太起眼的院子。

  這院子就像書參給蕭璃他們賃的院子一樣,雖然打理得乾淨,卻沒什麼煙火氣。高九直接把他們引進內院兒,停在了花園外。

  花園外面守著兩個同高九一樣打扮的人,其中一個正是高十二。

  「這是高幾?」蕭璃指指眼生的那個,問。

  高九眼角動了動,沒有回答,只說了聲:「主上就在裡面等著殿下。」

  蕭璃笑了笑,邁步進去。霍畢想要跟進去,卻被高九和高十二攔住了。霍畢眯了眯眼,覺得這兩人實在有些礙眼,要阻攔他,也著實有些不自量力了。

  「你暫且等在此處就好,我不會有事。」蕭璃回頭,安撫道。

  到了此時,霍畢已經知道這位『主上』就是已經成為了南詔王的令羽,所以倒也不怎麼擔心蕭璃的安全。

  只是霍畢仍然好奇,也不知道時至今日,令羽回來找蕭璃是要做什麼,總不至於是要上演什麼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戲碼吧。

  蕭璃隻身進入花園,沒走幾步,就見到站在廊下,背對著她的令羽。

  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令羽回過身,見到了日思夜想的面容,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阿璃!」

  蕭璃停住了腳步,抬頭看了過去。

  令羽從前就不太重穿著,但因為人生得俊朗,便穿什麼都很好看。今日的他也是如此,因為是微服,所以穿著也就是如同尋常的富家公子一樣。

  他的打扮同在長安時沒什麼區別,笑容也一如往昔,但蕭璃就是覺得有什麼東西變了。

  「怎麼了?」見蕭璃停住,令羽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問。

  「沒什麼。」蕭璃一笑,說:「只是覺得你好像變了。」不等令羽發問,蕭璃接著說:「看來王權養人,你威嚴肅穆了不少。」

  令羽笑著搖頭,說:「阿璃不也是如此,沒想到再見時,竟然已經是威風凜凜的女將軍了。」

  於是,新任的南詔王與大周女將兩兩對視,一起笑出聲來。這一笑,彷彿就又回到了原來在長安馬球打獵時的日子,那一絲絲淡淡的隔閡也盡數消失了。

  「你能來找我,想來在南詔國內已無威脅。」蕭璃跟著令羽走到涼亭裡,屈膝坐下,問。

  令羽跪坐在蕭璃的對面,拿起擺在案几上的茶壺,往茶壺裡添茶。

  「初時有些麻煩,但現下已經無虞了。」令羽將茶壺放在泥爐之上,撥了撥炭火,讓炭火燒得大些。他說這話時的語氣有些淡,帶著些許讓蕭璃覺得陌生的凜然之色。

  「若阿鳶見到此時的你,定要說你身上帶著王霸之氣,合該做她的話本角色。」蕭璃說。

  「然後把我寫進話本裡,先是錯待所愛,然後再去千般悔恨嗎?」令羽聞言一笑,顯然也是被王繡鳶的話本荼毒過的。

  「絕雲心目清明,不會是那樣的男子。」蕭璃搖頭。

  守在花園外的霍畢耳力過人,聽見園內兩人的對話,不由得撇嘴。什麼所愛,什麼就不是那樣的男子了。

  「阿璃不問我此番過來,所為何事嗎?」令羽看著蕭璃,溫聲問道。

  有事說事,你堂堂南詔王,冒險跑到大周來找蕭璃,難道就是為了喝茶嗎?花園外的霍畢繼續撇嘴。

  花園裡,蕭璃則看著令羽將案几上擺著的錦盒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令羽把錦盒推過去後便收回了手,輕聲說:「看看。」

  他面上雲淡風輕的,眼中卻藏著隱隱期待,衣袖下的手也捏緊了。

  蕭璃面露疑惑,打開錦盒,拿出裡面捲好的錦緞,打開。

  那是一份國書。

  蕭璃看著上面內容,瞳孔一縮,繼而呼吸一滯。

  國書上,令羽以南詔王之名,許諾有生之年,南詔絕不進犯大周。且,為兩國之好,求娶大周公主為后。其上所列種種『聘禮』,很難不令榮景帝動心。

  現在世人皆知蕭璃為了令羽,曾冒天下之大不韙,抵抗聖命,獨對朝臣。

  如今令羽以后位求娶,更是不負情誼。榮景帝若是將蕭璃嫁給令羽,不僅不會背上令先帝遺孤和親的罵名,反倒是促成了一段佳話。

  蕭璃幾乎可以想像,若是這份國書出現在榮景帝的案頭,他怕是不需要怎麼猶豫,就會允諾這樁婚事。

  花園內一時間只剩下沉默,和茶水燒開的咕嘟聲,霍畢不知道令羽究竟給蕭璃看了什麼,竟讓她如此無言以對。

  令羽看著蕭璃面上無分毫笑意喜悅,眼中的期待逐漸消失了。

  他眼看著蕭璃將國書捲好,放回錦盒,蓋好蓋子,推回到他的面前。

  心沉了下去。

  「阿璃。」令羽發現他喉嚨有些發澀,輕咳了一聲,才繼續說:「我曾說過,在南詔,我可以護你此生逍遙自在。南詔王都雖不如長安繁華,但喜怒哀樂,嬉笑怒罵,皆可由你所願,不需演戲,更無需偽裝。」

  蕭璃聽著令羽的話,忽然笑了出來,她抬眼,看著令羽問道:「你這般鄭重,甚至不惜以后位相迎,可是信了流言蜚語,以為我放你歸國,是為男女私情?」

  園內的令羽,與園外的霍畢皆是一愣。

  不同的是,令羽是因為蕭璃直接道破『私情』,而霍畢則是終於知道令羽的來意。他不由得看向了園內的方向,想知道至此,蕭璃會如何選擇。

  是去南詔做個無憂無慮,受人庇護的王后,還是留在長安繼續幫太子謀劃。

  聽到蕭璃口中的『男女私情』這四個字,令羽心口一跳,臉有些紅,剛想說話,卻聽見蕭璃說:「令羽,我放你走,只為朋友之義。至於那些流言蜚語……」蕭璃頓了頓,有些猶豫地說:「那些流言蜚語,背後有我推波助瀾,為的是讓旁人相信我放你走只為私心,讓旁人只關注風月之事,繼而忽略我之後的謀劃。」

  蕭璃看著令羽的臉一寸一寸白下去,卻還是繼續說道:「放縱流言蜚語,是我的謀算,未曾告知就將你牽扯進這般風月流言,是我的不是。絕雲,你守諾不起兩國紛爭,已是全了朋友之義,其餘的事情……」蕭璃指了指錦盒,說:「無需再做,更無需覺得愧對於我。」

  「原來這些在你看來,竟然是多餘的事啊……」令羽開口,聲音艱澀,帶著些許嘲意。

  蕭璃認真地看著令羽,說:「絕雲,我助你離開,也利用此事達到我的目的,你我,兩不相欠,你更是不需為了求娶周國公主而許諾那種種好處。」

  「兩不相欠……」令羽盯著爐上茶壺,喃喃道。深吸了一口氣,令羽抬眼,看著蕭璃問:「阿璃,拋開你所說種種,旁人說什麼想什麼,我從來不在意。我令絕雲不是會因為愧疚就以婚事相許的人,我只問你,你此番拒絕,是不願離開大周,還是不願嫁我?」

  這一番話,在霍畢聽來已是露骨地表達情意了。他忽然有點兒緊張,迫不及待想聽蕭璃的回答。

  「我不能離開大周。」蕭璃看著燒紅的炭火,緩慢說:「也不願嫁你。」

  「嘖。」霍畢沒忍住,嘖了一聲。

  園內,令羽死死地盯著蕭璃,想從她臉上找到一絲一毫作假掩飾的痕跡,奈何卻找不到。他覺得自己胸腔有些堵,連帶著聲音都有些抖。

  緊握住拳頭,令羽開口,語氣中帶著些命令的意味:「蕭璃,你看著我。」

  蕭璃抬頭,看向令羽。

  「你對我,可曾有半點男女之情?」令羽盯著蕭璃,眼睛一眨不眨,不肯錯過她任何一絲表情。聲音中,還帶著些獨屬於南詔王的壓迫之意。

  何必呢?

  霍畢感覺在這小院子裡,自己的嘴都快撇歪了。

  男子漢大丈夫,既是遭了拒絕,就應當大步離開,真男人就不應該回頭。人家姑娘都說了不願意嫁給你,還糾纏什麼呢,就算蕭璃喜歡過他又怎麼樣,他還能以這情誼飽餘生之腹不成?

  一邊又覺得男女情愛真是害人,堂堂一個南詔王,臉皮都不要了,這般追根究底的,實在是難看。一邊想著,一邊不由自主歪過頭去,想聽清楚蕭璃的回答。

  亭下,蕭璃抿了抿嘴,回視令羽,目光不避不閃,聲音堅定無惘:

  「令羽,我對你從無一絲半毫男女之情。」

  ……

  令羽閉上了眼睛,牙齒緊緊咬著,袖中的手握緊了又鬆開,如此循環往復了幾次之後,才終於得以平聲靜氣地開口:

  「好。這份國書,不會被送於榮景帝面前。」

  蕭璃幾不可察地鬆了口氣。

  似乎察覺到了蕭璃的那一絲放鬆,讓令羽心中湧上一絲莫名難受的情緒。他看著蕭璃,輕聲問道:「若是我執意將國書送出,會如何?」

  外面,霍畢倒吸了一口氣,覺得蕭璃真的是瞎了眼,就這,就這?這就是讓蕭璃信任到可以以後背相托的人?這就是所謂的『心懷仁念』,『重情重義』?簡直放屁。

  蕭璃看著令羽,眼眸如同琉璃一般清澈,卻又讓人看不見底。令羽心裡一顫,逼著自己繼續說:「若以兩國邦交相逼迫,我……可能如願?」說到最後,令羽的聲音輕地仿若蚊蠅。

  「會如何?大概會覺得自己看錯了人吧。」蕭璃臉上不見絲毫緊張,她說:「我以為的霽月清風,疏朗君子,實則只是個戚戚小人罷了。」

  令羽面色一僵,卻又見蕭璃對自己展顏一笑,說:「可你不會那樣做的,令羽,我知你為人,信你品性,既是想我逍遙自在,又怎麼會逼迫於我?」

  「阿璃便這麼信我?」令羽見到蕭璃的笑容,也不由自主跟著笑了。

  「若非如此,你大可不必冒險來此,先將此事與我過目了。」蕭璃指指錦盒,說得理所當然。

  令羽看著蕭璃篤定的面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很想問問她,若是這般洞察人心,何以會不知他的心意。

  又或者,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心意,只是不屑要這心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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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劍歌赤心 第六十九章

  泥爐上的茶壺仍然在沸著,咕嘟咕嘟的聲音不絕於耳。

  「其實,我還是應當感謝阿璃你。」沉默了許久,令羽又開口說道:「謝你及時將我罵醒,讓我下定決心回南詔。」

  蕭璃靜靜地看著令羽。

  「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知道南詔內耗已如此嚴重,其程度遠超你我先前所料。幸而我回去了,若真是將南詔交於我那兩個王弟手中,怕是真的要國將不國,民不聊生了。」

  「他們二人……現如今……如何了?」蕭璃問。

  令羽淡笑著,聲音平淡無波:「二弟已被貶為庶人,三弟……大概已過了奈何橋吧。」

  蕭璃沒有說話。

  「可會覺得我狠心可怕?」令羽終於拿起了那已經沸了很久的茶壺,緩緩給蕭璃倒了一杯茶。

  這茶早已煮的太過,茶湯仿若藥湯,看著便很是苦澀。

  蕭璃卻拿起杯子,淺淺飲了一口,面不改色放下茶杯,語氣認真:「雷霆手段,菩薩心腸,絕雲,你定會成為一個很好,很好的南詔王。」

  霍畢撇嘴。

  令羽的神色溫和了下來,拿著茶壺給自己倒茶,然後一飲而盡。

  「有公主殿下此言所勉,我定當竭盡全力,不負自己姓名。」

  竭盡全力,負我南詔百姓之青天。

  天色已然不早,二人皆知令羽不可在黎州久留,離別在即。令羽不便現於人前,最遠,也只能將蕭璃送至花園門口。

  令羽走得很慢,可從涼亭至花園入口,統共也就那麼幾步路而已,終究是很快到了盡頭。

  「阿璃。」令羽看著蕭璃的背影,澀然開口,「若是有朝一日,你在長安事了……」

  「等我在長安事了,游歷天下之時,定會路過南詔,去你南詔王庭享受一番貴賓招待。」蕭璃轉身,抬頭看著令羽,臉上是清澈爽朗的笑容,一如往昔。

  「……好,到時美酒佳釀,珍饈玉饌,任卿挑選。」令羽壓下眼底苦澀,笑著回道。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

  令羽就站在原地,看著蕭璃大步離開,不曾回頭。倒是跟著她來的那個男子回頭看了他幾眼,雖然那人面上看著頗為冷肅,可眼中卻隱隱有些笑意和得意,連高十二都看出來了。

  高九去給蕭璃引路,所以令羽身邊就只有高十二和那個蕭璃沒見過的高十五。

  「那個侍衛怎麼那般放肆?」高十二不滿道。

  「那是鎮北國公,霍畢。」令羽苦笑著說。

  高十二有些驚訝,繼而想到了來之前聽到的傳聞,說鎮北國公霍畢曾為救公主而受傷,對公主殿下頗有些相思之意,甚至,為了保護公主而隨其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南境。

  三個護衛都知道主上此行的目的,見剛才兩人道別的情形,也不難猜出主上並未得償所願。

  高十二想到此節,只是在心中嘆了口氣。主上會特地來此告知,何嘗不是心有所感,知道公主怕是並不願遠嫁南詔。

  高十五見蕭璃離開後,令羽臉上再掩不住黯然之色,不由得開口建議:「主上,您又何須一定要得周國公主的應允?只要周國皇帝點頭,公主還能不嫁嗎?」

  令羽和高十二本在各自傷懷,聞言,同時緩緩轉頭,看向高十五,目光幽幽。

  「屬下……屬下說得不對嗎?」高十五被看得心慌,說:「主上先把人娶回來,這天長日久,公主總會知道主上待她有多好。便是之前不願,之後也會願了。」

  「這些話是誰告訴你的?」令羽語氣莫名,問:「高九?」

  剛送完蕭璃才回來的高九:?

  「不是九哥!」高十五挺了挺胸,說:「書上說的!」

  高十二捂臉。

  「高九,啟程回南詔。」令羽吩咐道。

  「是。」高九領命,正要去備馬,又聽令羽說:「回去把十五的話本閒書都給我搜出來。」

  高十五:「啊?」

  「全部燒掉。」令羽接著說:「再把禮記抄十遍。」

  *

  另一邊,蕭璃板著臉大步走著,越走越快,霍畢也要加快步伐才能跟得上。

  「嘖嘖嘖。」霍畢一邊看著蕭璃的臉色,一邊咂嘴。

  蕭璃回頭瞪了一眼霍畢。

  霍畢被瞪了也不惱,而是學著蕭璃的聲音,掐細了嗓子,說:「我對你從無半點兒男女之情!」這句說完,又恢復了本來的音調,說:「我說,公主殿下,你也是太絕情了些吧。」

  蕭璃猛地停住腳步,回頭怒視著霍畢,卻在看見霍畢表情時愣了下,奇怪問道:「你笑什麼?」

  「我笑了?」霍畢也愣了,摸摸自己的臉,同樣奇怪自己為何會笑。不過霍畢很快忽略了這些細節,也不管蕭璃臉上的不愉,繼續說:「說不得都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不說給人留些念想也就罷了,竟然說話都那麼絕情。」

  蕭璃被霍畢這話氣得火冒三丈,她把霍畢拽到了街邊角落,怒聲問:「念想?我一沒打算利用他的心意謀利,二不打算以他做退路,為何要留什麼念想?」

  這只是個反問,蕭璃也沒打算霍畢回答什麼,說完,轉身繼續走。霍畢愣了愣,連忙跟上,有些不知道蕭璃為何這般生氣,只訥訥道:「你不是……」心悅於令羽嗎?

  這話說到一半兒有點兒說不下去,於是霍畢轉而說道:「不管是為了什麼,你也是真真切切受了內傷,結結實實挨了二十金鐧的打,你這些不跟令羽提,反倒只說你的謀劃算計,這是何道理?」逞強也不是這樣逞的。

  蕭璃又一次站住,深吸一口氣,然後認認真真地看著霍畢,加重了語氣,說:「我不想欠別人情債,也不需別人欠我情債。」說完,蕭璃問:「明白了嗎?」

  蕭璃此刻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霍畢只好乖乖點頭,蕭璃這才放過他,兩人繼續往小院兒走去。

  蕭璃一路不言不語,霍畢本來是沉默地跟著,但心裡又總覺得有些癢癢,就像樹下的貓兒總想去撩撥一下樹上落的鳥兒一樣。

  「說起來,你就真的那麼信任令羽不會違背你的意願,送求娶國書來大周?」霍畢想起當時蕭璃語氣中對令羽全然的信任,不由得問。

  「信任自然是信任的。」蕭璃回答地毫不猶豫,然後她又說:「但倘若他真的不顧朋友之義,雖然麻煩了些,我也有辦法應對。」

  瞧瞧瞧瞧,這才是他認識的蕭璃。

  霍畢清了清喉嚨,又說:「你當真不考慮去做個南詔王后嗎?我瞧著那個令羽,好似對你情根深種,不過也不奇怪,誰叫公主殿下你身份高貴,天姿國色,君子六藝無所不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呢?愛慕殿下,實在是件易事。」

  蕭璃這段話當時給他的衝擊著實太大,所以他一直牢牢記著。今日正是個好時機,他可以將這段話統統扔回蕭璃臉上。對於他能一字不差地把這段話復述出來這件事,霍畢心裡還有些得意,越想越覺得好笑,竟自顧自地笑出了聲音。

  「霍!畢!」蕭璃一臉怒火,顯然一點兒都不覺得霍畢這話好笑。

  蕭璃轉身,伸手拽住霍畢的衣領,一用力將霍畢拉近自己。

  兩張臉猛地靠近,霍畢下意識地摒住了呼吸,一瞬間思考不能,下一刻,他聽見蕭璃冷冷對他說:「霍將軍,剛才你所說的話,煩請你牢記在心,同樣記住,你我合作,乃形勢所迫,各取所需,我每日煩心事已然夠多,不需你再給我添一樁。」

  說完,蕭璃鬆手,霍畢直起身子。

  霍畢回過神,不知道自己是對剛才被蕭璃那麼輕而易舉地拉低了身子感到不滿,還是對蕭璃的冷言冷語感到生氣,於是也學著蕭璃的模樣,嗤笑冷聲說道:「殿下放心,令羽慘況近在眼前,我霍畢好歹也是個身經百戰的將軍,不至於重蹈覆轍,睜眼瞎一般踩進紅粉陷阱裡。況且……」說到這裡,霍畢學著秦義將軍日常嫌棄別人的模樣,說:「說是紅粉,實則荊棘,這陷阱賣相著實沒殿下想的那麼好。」

  說完,加快腳步,超過蕭璃,率先離開。

  *

  遠遠地看見蕭璃與霍畢逐漸走近,軍師連忙迎了出去。一直到軍師走到近前,這才發現兩個人離得老遠,一副互不相識的模樣,且兩人臉色都不怎麼好。

  他先向公主看去,又去瞧霍畢,不知這兩人是怎麼了。

  倒是蕭璃,見到軍師疑惑的模樣,先對他笑了笑,待走進了院子,關上了大門,這才低聲問道:「先生可是已經確認了?」

  齊軍師搖了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

  他們此次剿匪,陣亡了十四名將士,受傷的士兵也頗多,就連蕭璃都受了傷。

  王放和吳勉因著蕭璃受傷,便給霍畢與范燁扣上了無能的帽子,但其實這著實怪不到霍范兩人頭上。

  蕭璃並非因正面對敵而傷,傷她的,是不知哪裡放出來的冷箭。當時正是廝殺之刻,蕭霍范三人各自帶了一隊人馬,由三路分頭進攻,故而冷箭射來之時,霍范根本就不在近前。蕭璃聽見破空之聲,全憑著生死之間的本能才躲開了要害,以手臂受傷替代之。

  府衙那邊確實有人往外洩露消息,但行軍布陣,攻打山寨的策略均是由蕭璃,霍畢,范燁三人並秦義撥給蕭璃的那幾個將領共同議出,絕無洩密可能。那山寨雖有準備,可從攻打過程來看,他們的計劃也並無洩露。之所以出現傷亡,一半是因為這個山寨能人不少,另一半,則是他們的兵器之利,超乎了蕭璃和其餘幾個將士的預料。

  兵器鎧甲之類的軍備之資,便是在軍隊中都需妥善保管,數量樣式均要統計在冊,在山匪寨子裡,更是珍貴之物。非是戰時,士兵訓練都不能穿鎧甲,只以負重代替鎧甲的重量。為免損耗,訓練時,也多是以長棍代替長槍。

  有專屬利刃的,要麼是蕭璃范燁這種貴胄子弟,要麼,就是那些有軍階的將領。

  蕭璃他們殺上第一個山寨時,之所以能以二十敵二百,便是佔了攻其不備和武器之利的兩大優勢。那個山寨不成什麼氣候,非是打家劫舍的時候,武器都鎖在兵器庫裡,這才叫蕭璃他們佔了便宜,打得那般輕鬆。

  後來那幾個山寨雖然都有所準備,可其兵器卻仍舊比不過正規軍,蕭璃他們依舊佔著兵器之利,故而沒什麼傷亡。雖然前面這幾個山寨的兵器數量都比蕭璃料想的多一些,但蕭璃並未太過在意。

  可最後這個山寨,卻讓蕭璃不得不在意了。

  大周對鐵製的重兵器這一類軍用兵器管制頗嚴,這些山匪究竟是哪弄來的這些重兵器?這種事情,根本就不容人深想。

  蕭璃還未來得及審問山匪追查兵器的來源,隨軍出來的齊軍師在清繳完山匪的庫房時,又給蕭璃帶來了另一個訊息。

  那時,軍師悄聲來到了正在包紮傷口的蕭璃身邊,低聲道:「殿下。」

  「怎麼了?」

  「這匪賊的兵器……」

  「可是有何異常?」

  「與幾年前北境之禍時,狄人所用兵器,極為相似。」

  「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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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劍歌赤心 第七十章

  那時蕭璃正在包扎傷口,霍畢和范燁在帶人清查山寨,並非議事的好時機。蕭璃應齊軍師所求,讓他帶回了一桿矛一桿槍回去研究,而自己則去了府衙讓吳勉將之前的兵器盡快造冊。

  今日回城,名義上是來配些傷藥,實則是終於尋到了個范燁不在,且有光明正大理由的日子,聽軍師的回稟。

  研究那兵器這麼些時日了,應當已有結論。所以,雖然蕭璃和霍畢此刻相看兩厭,卻還是回來小院兒見軍師的原因。

  剛剛蕭璃所問,便是問軍師可否確認了這裡的兵器是否真的與當年北狄人所用的相同。

  「搖頭又點頭是何意?」說起了正事,霍畢也顧不得剛才的別扭,連聲問。

  「這裡的兵器樣式與北狄人所用不同,可是,這矛頭,槍頭所用之鋼鐵……應當是出自同一地方。」軍師說。

  蕭璃與霍畢神色同時一凝。

  「先生,你是如何確認鋼鐵是出自同一處的?」蕭璃拿著長矛湊到眼前看,又跟自己的佩劍做對比。除了能看出這長矛的矛頭質地不如自己的佩劍,外加雜質多了些,其他的,什麼名堂都看不出來。

  「殿下,將軍。」軍師說:「二位的兵器均是由質地最最上乘的百煉鋼所製,而這長矛則是以灌鋼鑄成,灌鋼所鑄兵器雖不如殿下和將軍的兵器鋒利,可其工藝卻更為簡單,不需千錘百煉,鑄造的時間短,鑄造的成本也要廉價的多。」

  「是不是其鍛造手段或原料不同,會造成灌鋼差異或者……特質?」蕭璃看著矛頭的暗紋和顏色,問道。

  「殿下英明。」軍師讚了一句,同蕭璃說話總比跟旁人容易一些。軍師這麼想著,又接著說:「煉製灌鋼時,所需並非只有鐵礦,一同進爐的通常還有些其他礦石,以此來提高灌鋼品質。放什麼,什麼配比,因每地產出不同,所放之礦也有所不同,這所成之鋼自然也不同。黔地與蜀地雖相去不遠,可所成之鋼一樣會有差別,下官年輕時游歷時便注意到過其差別。」

  便是黔地與蜀地所成之鋼都不同,更何況是北狄與南境?

  「可若是兩地都產銅鐵,都以銅鐵鍛造,所煉鋼鐵就沒可能類似嗎?」霍畢問。

  「將軍,自前朝起,煉鋼淬火時,或淬以牲畜之溺液,或淬以牲畜之油脂……這究竟用哪種牲畜的溺液與油脂,更是要就地取材啊。」軍師回答。

  「所產礦石的質量,添加的其他材料,淬火所用油脂或者溺液……總不可能全部相同,任何一處不同,都會造成成鋼不同。」蕭璃閉眼,吐出一口氣,心中已然相信軍師所言。「先生,此事你有幾分確定?」

  「依著我的記憶比較,有七分確定。我已令袁孟快馬加鞭趕回北境尋幾件我們當時所繳獲兵器拿回來做對比。待比過,便可十成十確定了。」軍師回答。

  蕭璃點頭,目光不經意掃過霍畢,卻發現他臉色極差。

  「霍畢,你怎麼了?」蕭璃心中隱隱有所猜測,卻還是問了出來。

  「咚!」霍畢雙手握拳,一拳狠狠砸在了三人議事的石桌之上。他臉頰隱隱抖動,顯然是咬著牙,氣極了,恨極了。

  「你先冷靜,這未必就是……」蕭璃話沒說完,便被霍畢打斷。

  「未必就是什麼?」霍畢轉頭,看向蕭璃,問:「你想說,北狄人所用兵器,未必就是從大周來的?還是想說,北境之禍,未必是大周人引起的?」

  北狄人大多生得壯碩,且戰馬優良,可礦脈不多,再加上冶煉鍛造的技術不如大周,優劣相抵,對上大周軍隊時佔不了什麼優勢。三年前北狄突然發難,且兵尖馬利,令北境死傷慘重。如今被他們知道北狄人所用兵器有可能出自大周境內,怎能叫霍畢不怒?

  那時軍師心中同樣有疑慮,這才會仔細看過所繳獲的北狄兵器。只是當時軍師除了注意到了異樣紋路以外,也沒發現什麼別的,故而就只將這疑慮放在了心裡,未曾對任何人提起。那日在一個南境匪寨裡見到相似鋼鐵時,軍師心中震驚,而驚過之後,又是很深的怕。

  他看了看霍畢,又看向蕭璃,然後低聲問:「若是確定了,又當如何?」

  如今北境已算是安穩,且這終歸只是相似的鋼鐵,並非什麼確鑿實證……

  霍畢聞言,同樣看向蕭璃,想看她如何說。

  蕭璃閉上眼睛,將所有事在心中過了一遍,然後睜開眼睛,只說了一個字:「查!」

  霍畢怔了怔,似乎未想到蕭璃態度如此堅決。

  「霍畢,讓選征回北境從狄人那邊開始探查,我們留在南境,順著山匪這條線繼續查。」蕭璃的手指一下一下點著石桌,心中已有了初步的想法。

  「等吳勉把兵器錄好,我帶先生去府衙庫房再檢查一遍,看看能查出什麼。這南境匪患成災,總不可能只有那一個寨子有那不明產地的鋼鐵兵器。」蕭璃想了想,又說:「若是之前的寨子裡同樣有那種兵器,我會叫王放重新嚴審那幾個匪首,看能不能問出些有用的東西。」

  「王放……可信?」霍畢的臉色逐漸緩和,問。

  「王放雖看著是個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內裡卻是個剛直不阿,執法如山的性子。若不然,以他的出身才學,能去一個比大理寺更有前途的地方。」蕭璃說:「長安雙璧,說的可不只是才學,還有心性品格。南境下層官員定有人與山匪勾結,此刻我能信的,除了秦叔也就只有王放了。」至於吳勉,還要再觀察觀察。

  霍畢與軍師點頭。

  「此事,可要讓范世子知道?」軍師又問。

  「容我先想想。」蕭璃沉吟,全然瞞住似乎不太可能,但也不能盡數告知。

  此時夜已深了,三人初步商定了之後的計劃便各自回房。蕭璃燃了油燈之後,便開始研墨,墨錠轉著,墨香散開,讓蕭璃有些紛亂的心思逐漸冷靜了下來。

  剛剛有一件事她沒有對霍畢和軍師兩人提,一是因為霍畢此刻心緒太過不穩,她不想給他平增混亂;二則,她也需要再好好想一想,這幾件事究竟有沒有關聯。

  別說霍畢,便是她自己,此刻心緒也不穩當,且腦中信息紛雜,令她有些理不清頭緒,她深深吸了幾口氣,這才提起筆,在面前紙上寫下幾個字:

  「楊氏,鐵礦,南境,北狄」

  當年楊氏所獲罪證中最重要的幾條便是養私兵,開私礦,鑄私器,以剿匪為名索要軍資,名為剿匪,實為養匪……

  當年楊氏之罪就同鐵礦有關,緊接著便發生了北境之禍,現在匪寨裡又有朝廷明令禁止的重兵器……種種……有可能是巧合嗎?

  北狄鐵礦稀少,且粗於冶煉,幾乎已經可以肯定這些兵器是從大周流入北狄,而非從北狄進入大周,那麼……這麼多的兵器,想從南境到北狄,要歷經江南道,山南道,還有河東道才可抵達北狄……但若是不走陸路呢?

  蕭璃又在紙上寫下『水路』兩字,然後劃掉,又寫下了『海路』兩字。

  還有另一件事一直讓她很在意……蕭璃摸了摸自己右臂的傷……

  她的右臂是被一個不知哪裡射出來的短箭所傷,但以她的功夫,除非這人內力堪比秦叔或者郭威,不然以弓箭射之,她即便是在全力對敵,也不應該躲不開才對。

  「殿下。」書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蕭璃的背後,低聲道。

  蕭璃動作頓了頓,背對著書參沒有回頭,把那張寫了字的紙拿起來燒掉,繼而開口問:「那邊有什麼動靜嗎?」

  「有了。」書參點頭。

  「繼續讓人看著。」蕭璃說。

  「是。」書參應聲。

  「花柒……現下在哪?」蕭璃看著面前火光,沉默片刻,又開口問道。

  書參無聲地揚揚眉毛,說:「山南道。」

  蕭璃又沉思了一會兒,然後下了決定,低頭飛速以密語寫了三封信,然後分開裝進三個信封之中,以火漆封信,然後掏出一枚小章,印在了火漆之上。

  「這一封交給兄長的人,即刻送回長安到兄長手中。」

  「第二封信,走我們自己的路子,送回長安給謝嫻霏。」

  「是,殿下。」書參領命,然後看向第三封信,等待蕭璃吩咐。

  「這第三封……」蕭璃看著信,猶豫片刻,說:「三哥你親自去山南道,交給花柒。」

  「我親自去?」書參有些驚訝,然後眼中露出些不妥的神色,「那殿下身邊就只有郭寧了,那丫頭的功夫……」

  「南境之事,我的武功足夠傍身,且還有秦叔和霍畢。」蕭璃搖頭,讓書參不用擔心。然後又交代道:「你去送信之時,記得掩飾行蹤,先以暗號聯絡,在外面見面。」

  書參明白。

  「還有,記得易容,萬不可讓人認出或記得你。」蕭璃繼續叮囑。

  「屬下明白。」書參知道事關重大,不可有片刻疏忽。

  「還有你那身風流瀟灑的白衣……」蕭璃還不是很放心。

  「換掉換掉,殿下,我會換一身灰撲撲毫不起眼的衣服再上路的!」書參連忙保證。

  「三哥可要記得自己的話,一路都要灰撲撲地不引人注意才好。」蕭璃眼中露出笑意,打趣道。

  書參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去吧,三哥,路上小心。」

  「殿下也一定要小心。」書參手中捏著信,叮囑。

  蕭璃點頭,書參行過禮,然後無聲地離開。

  離開時,三封信也被他收進了懷中,昏暗燈光下,隱約能看見火漆上印著的,是一支刻得不怎麼好看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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