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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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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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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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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中毒

  丫鬟猶帶哭腔的喊聲在亭榭間迴蕩,孟惜顏臉色一變。

  陸曈詫異地看了地上丫鬟一眼。

  難怪今日王府佳筵,不見王妃主事,原來是這位郡王妃身懷六甲,不便出席。

  不過,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動了胎氣?

  當著諸位女眷的面,孟惜顏低聲呵斥:「下人是怎麼照顧王妃的?如何無故動了胎氣?去請大夫了沒有?」

  丫鬟抽泣著答道:「聽王妃院裡的人說,早上還好好的,就在剛才,王妃說胃裡有些不適,本以為是犯嘔,誰知過了一會兒疼得愈發厲害。院子裡的人這才著了慌。」

  丫鬟頓了頓,才繼續開口:「已經拿帖子去請醫官了,只是眼下王妃疼得厲害,醫官過來還要一陣……夫人,您先去看看王妃吧!」

  今日皇帝賜宴,文郡王也進宮了,裴雲姝出事,整個郡王府能主事的唯有側妃孟惜顏。

  孟惜顏面露難色,須臾,看向亭榭中的各位女眷:「實在慚愧,諸位,王妃突然急病,我得趕去瞧瞧。」

  關乎人命,自然沒有繼續開筵的道理,在場女眷亦不是胡攪蠻纏之人,紛紛通情達理地表示讓孟惜顏趕緊去瞧裴雲姝要緊。

  一位圓臉夫人瞥見站在董夫人身旁的陸曈,忽而靈機一動,叫道:「這位陸大夫不是通曉醫理嗎?眼下醫官未至,不如讓陸大夫先去給王妃瞧一眼,以免誤事。」

  此話一出,董夫人心中「咯登」一下,暗道不好。

  高門大戶間這些彎彎繞繞的事,這些年她也見了不少。遇到這種事,最好明哲保身,傻乎乎摻合進去,一不小心可是會丟了性命。

  這些個夫人們是看熱鬧不嫌事大,要是最後真連累了陸曈,於她們而言也不過是一個醫館的平民醫女,不值得放在心上。

  可她們又哪裡知道陸曈和裴雲暎的關係?

  一面是裴雲暎的親姐姐,一面是裴雲暎的小情人,稍不留神出了差錯,裴雲暎萬一把這筆帳算到她頭上可怎麼辦?要知道一開始,可是她拉著陸曈來這亭榭中的。

  董夫人不想陸曈稀里糊塗趟進這趟渾水,以免牽連上了自己,奈何週遭的夫人們一聽有人開頭,許是不清楚陸曈身份無知無畏,又或許是趕著想向郡王府獻慇勤,一迭七嘴八舌的熱心推舉。

  「是啊,陸大夫也是大夫,多少懂些醫理,不如讓陸大夫去瞧瞧。」

  「既能做出別家醫館都做不出來的靈藥,陸大夫的醫術毋庸置疑,眼下情勢危急,陸大夫說不定能幫的上些忙。」這是言事御史府上夫人在說話。

  董夫人聽著四周眾人紛紛附和,氣得腦仁兒生疼,這些人借花獻佛倒是毫不遲疑,不就是仗著刀沒落自己身上。

  要知道裴雲姝沒出事還好,要有什麼三長兩短,陸曈不被遷怒才怪!

  一片嘈雜中,亭榭正中的孟惜顏抬眸,看向陸曈,語氣有些意味不明。

  「你是大夫?」

  陸曈垂首:「回夫人,是的。」

  孟惜顏望著她,眸中似有寒芒微微一閃,片刻後道:「那太好了,醫官還未至,王妃情況危急,你既然懂醫術,就快隨我去看看。」

  身側的董夫人想要替她說話,陸曈牽住她袖角,對她微不可見地搖搖頭。

  今日恐怕她想走也走不了了。

  且不提文郡王妃突然腹痛是何緣故,如今眾目睽睽之下,不久前董夫人還在這些夫人面前誇下海口說她醫術精湛,眼下若是拒絕,她的醫術一旦被質疑,對將來結交這些貴人,接近太師府只會有害無利。

  陸曈對著孟惜顏,輕聲道:「是,夫人。」

  ……

  孟惜顏帶著陸曈與銀箏到了郡王妃院落前,便不肯再往裡走了。

  這院子處在文郡王府最裡的角落,比起尋芳園來說,顯得安靜清冷了許多,院中一個下人也沒有。

  孟惜顏在門前站定,一雙柳眉輕輕蹙起,「王妃向來不喜我進她院中。眼下王妃正難受,見了我,萬一惹她更不舒服就不好了。」

  她看向陸曈,笑容有種敷衍的柔和,「再說,我膽小,也見不得那些場面。陸大夫,快些進去吧。」

  陸曈只當看不見她這等推諉之舉,沒說什麼,與銀箏走到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門後傳來一個警惕的聲音:「誰?」

  孟惜顏身邊的婢子上前,隔著門道:「是西街醫館的坐館大夫,今日在我們府上送藥。醫官和穩婆都還沒到,夫人特意讓陸大夫過來瞧瞧王妃。」

  須臾,屋中隱隱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

  「讓她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半扇,陸曈與銀箏走了進去。

  一進門,便聞到一股刺鼻腥氣。

  門口站著個高個子婢女,看向陸曈的目光滿是防備,猶豫了一下,才將門關好,轉身對她道:「跟我來。」

  銀箏留在門口,陸曈隨對方走了進去。

  寢屋內很是寬敞,前屋矮几上放了一尊插滿金桂的花瓶,旁置一方古琴,以淡青薄紗覆蓋。室中書架後懸掛一方花鳥山水小景長畫,桌上擺著一整套天青色舊窯茶具,器物並不繁多,一眼看去精潔素雅。

  婢女將陸曈引至裡屋榻前,榻前還站著另一個青衣丫鬟,見陸曈來了,伸手撩開掛著的月色雲紗帳,急道:「大夫快來看看。」

  陸曈走到榻前。

  雕花細木貴妃床上,躺著位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子,額上汗珠大滴大滴滾落,浸溼了枕上紗緞。

  她眉眼生得美麗,和裴雲暎有六七分相似,五官卻又比他更柔和一些。

  陸曈心下微動。

  原來這就是文郡王妃,昭寧公的嫡長女,裴雲姝。

  聽見動靜,裴雲姝睜開汗涔涔的眼,看向陸曈,語氣十分虛弱。

  「大夫,我、我已經好些了……」

  陸曈皺了皺眉,這屋中明明放了這麼多鮮桂,卻還有如此濃重的血腥之氣,她伸手,掀開女子身上淺碧色的煙鍛雙絲薄被,瞳孔驀地一縮。

  這女子身下,一小片鮮紅在毯子氤氳開來,如朵紅墨染就的花。

  「怎麼流血了?」

  青衣丫鬟忙道:「大夫,我家夫人今日一早還好好的,就在剛才不久前,忽然覺得腹中不適,接著又流了些血。現下血是止住了,也已喝過了安胎藥,夫人腹痛也緩了一些,面上瞧著是沒什麼大礙的模樣。」

  流了血……

  陸曈問:「可曾磕碰?或是有人刺激到她?」

  丫鬟搖頭。

  陸曈眉頭微皺。

  沒有任何徵兆動了胎氣,還流了血,雖有腹痛之兆但已止住,只從這裡看,情勢似乎沒有方才說得那般危機。

  她在蘇南時,曾見過穩婆給人接生,但那時是順理成章的分娩,而眼下離文郡王妃分娩還有近兩月時間,還不是時候。

  況且這位文郡王妃雖臉色難看,但卻沒有要小產的跡象。若按醫書上記載,應以安胎為先。

  高個子丫鬟站在陸曈身後,緊緊盯著她一舉一動,語氣亦有暗暗的警告。

  「府中已拿帖子去請了醫官院醫官,認識的穩婆也在趕來的路上,王妃玉體珍貴,大夫切記動作輕緩。」

  這是信不過她。

  陸曈沒說什麼,伸手替文郡王妃把脈。

  裴雲姝脈象平穩,似乎剛剛的胎動並未對她造成什麼影響。兩個丫鬟正小心地替她換上乾淨被褥,裴雲姝神情仍然虛弱,但又比剛進來看到的時候平靜了一些。

  青衣丫鬟稍稍鬆了口氣,「許是安胎藥起效了,王妃現在還疼嗎?」

  裴雲姝輕聲道:「不疼了。」

  陸曈若有所思。

  方纔來人說得這般危急,既見了紅,又有腹痛之症,然而她還什麼都沒做就已平息下來,脈象也趨於平穩。看上去,似乎她可以什麼都不做,只等醫官院的醫官到來,就能功成身退了。

  這當然對她來說也是最好,只是陸曈仍有一事不太明白,無緣無故的,怎會突然腹痛見紅?

  丫鬟拿來個軟墊靠在裴雲姝身後,裴雲姝望著陸曈,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大夫,我腹中的孩兒……」

  「無礙,王妃不必擔心。」陸曈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替她擦拭脖頸間汗水,忽而動作一頓。

  裴雲姝的肩頸處,看著有些發腫。

  若她生得豐腴些,這點腫脹也就很容易被人忽略了,然而裴雲姝生得纖瘦,縱然有孕,看起來也略顯單薄。她脖頸細而長,於是那點腫脹輕而易舉被陸曈捕捉到了。

  她伸手,在腫塊處輕輕按了按。

  裴雲姝「哎唷」一聲叫起來。

  「你做什麼?」高個子丫鬟一掌拍掉陸曈的手,衝她怒目而視。

  「瓊影,別這樣。」裴雲姝輕斥一聲,看向陸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後頸,「大夫,我這婢女性子急,你莫介意。」

  陸曈搖頭,並不將瓊影方纔的話放在心上,只以指尖觸著那微微隆起的腫塊,「王妃不曾發現自己這裡腫脹嗎?」

  「這裡?」裴雲姝順著陸曈的指尖摸過去,有些遲疑:「這個之前就有了,也請醫官來瞧過,醫官說孕至後期,身上腫脹是常有的事,叫我無需在意。大夫,可有什麼不對?」

  孕至後期,產婦的確會有身體水腫一說,醫官院的醫官都沒發現不對,理應沒什麼問題。

  但不知為何,陸曈的心中,卻有一絲微妙的異樣劃過,好似有什麼東西被她忽略了。

  裴雲姝斜靠在軟墊上,就著瓊影餵到唇邊的熱湯喝了幾口,臉色紅潤了些,甚至能勉強對陸曈擠出一絲笑,像是要緩和這屋中凝重氣氛似的,主動同陸曈開口。

  「不止腫脹,孕至後期,我還常常覺得渾身發熱,時不時流汗,明明已入了秋,卻不想加衣。醫官叫我切勿著涼,可我熱還來不及,膚色也暗沉許多……」

  這確實是孕期會出現的情況。

  「最難受的前半月,我小腹還起了風瘙疹痱,癢得出奇,又不敢去抓撓。醫官抓了些藥草讓我煮來擦洗,好容易熬了半月才消退了……」

  裴雲姝說了一陣,未見陸曈回答,不由忐忑看向她。

  「大夫?」

  陸曈握著帕子的手微微收緊。

  後頸腫脹、發熱多汗、皮膚發黑、腹部風瘙、腹痛流血。

  單看每一樣,的確是孕期可能出現的情況,但數樣一齊發症……

  她一言不發,霍地起身,在眾人疑惑目光中快步走向桌前,打開醫箱,從裡抽出裝著金針的絨布。

  還未等幾人反應過來,她已快步走近裴雲姝,抓起她的手一針扎進!

  這動作太快,裴雲姝下意識「啊」了一聲。

  瓊影怒道:「住手!」一掌將她推了開去。

  陸曈被狠狠一推,險些撞倒一邊的櫥櫃,櫥櫃上筆架「辟里啪啦」摔了一地,驚動了外頭人。

  銀箏從外面跑進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陸曈沒說話,死死盯著裴雲姝的手。

  瓊影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目光陡然一震。

  那隻潔白如玉的手腕間,金針扎進的地方,極快地顯出一道蜿蜒血痕。

  說是血痕也不對,分明是一道烏紫的長痕,如一條一直暗中潛匿的蜈蚣毒蟲,猝不及防間露出猙獰真容。

  裴雲姝低頭,駭然看著腕間血痕,顫聲開口。

  「……這是什麼?」

  ……

  院外,池邊小榭中,孟惜顏斜斜倚靠著朱色欄杆坐著,漫不經心往池中拋灑魚食。

  中秋盛筵已經散了,府中主母出事,她這個做側妃的要是還能若無其事的繼續主持席宴,明日滿盛京城都要傳出她目中無人的流言。

  有些事情,私下裡是一回事,當著外人面,總歸還是要裝一裝的。

  身側婢子彎腰,在她耳邊低聲道:「夫人,她們還在王妃屋中。」

  孟惜顏淡淡一笑:「哦?」

  她勾了勾唇:「看來,這個新來的大夫,還真是有幾分膽量。」

  今日裴雲姝突然發症,本來要請醫官和穩婆來看的,誰知這府上剛好有個送藥來的坐館大夫。裴雲姝那頭急需人過去瞧瞧,周圍官家女眷們又趁勢推舉,她便順水推舟,叫那個陸曈去瞧一眼裴雲姝,也好顯得她真心實意地替王妃著想。

  婢子道:「夫人,那陸大夫畢竟是個外人,就這麼貿然進去見王妃,會不會不妥?」

  「不妥?有什麼不妥?」孟惜顏隨手灑下幾粒魚食,望著自水中浮起爭搶食物的遊魚輕笑。

  「是外人才好,是外人,方才更好顯得與我們無關。」

  說來也巧,裴雲姝早不發症晚不發症,偏偏在今日發症。文郡王一早便進宮去了,府中唯有她這個側妃在場。倘若裴雲姝真在今日出了什麼差錯,雖無證據,但旁人難免說三道四,還要怪她這個側妃不肯上心。

  然而中秋佳節,醫官院的大部分醫官休沐,臨時趕來也要些時候。至於穩婆,裴雲姝小心謹慎,千挑萬選了信得過的穩婆等著兩月後的那日為她接生,眼下要找到人,恐怕也不是立刻就能尋到的。

  這樣一來,那個姓陸的大夫來得簡直是正好。

  既是因送藥巧合撞上,又是太府寺卿府上夫人相熟的大夫,無論如何也與她這個側妃無關,算不到她頭上。

  身側婢子還是有些擔心:「那大夫會不會瞧出什麼不對……」

  孟惜顏冷冷瞪她一眼,婢子打了個冷戰,忙告饒道:「奴婢胡說八道的,夫人別放在心上。」

  孟惜顏哼了一聲,低頭撥弄木碗中的魚食。魚食從她塗著蔻丹的指尖流瀉而下,宛如一粒粒黑色明珠。

  「宮中的藥,醫官院的醫官都瞧不出來,裴雲姝請的幾個大夫到現在也沒發現端倪,她一個破醫館的坐館大夫能看得出來什麼。」

  她微微揚起下巴,鬢間那隻紅寶石步搖豔麗似血,襯得女子顏如脂玉,紅唇飽滿,吐出的話卻帶著陰森冷意。

  「也算她命不好,裴雲姝今日不出問題則已,一出問題,她也脫不了干係,說不定還要一起陪葬。」

  「不過,能為文郡王府的小世子陪葬,對她那樣身份的人來說,應當也是一種榮幸了。」

  言罷,似是覺得好笑,孟惜顏掩住嘴,「咯咯」輕笑起來。

  丫鬟不敢出聲。

  孟惜顏笑了一陣,才慢慢收起面上笑意,重新灑了一把魚餌丟進池塘。

  魚群爭先恐後漫遊上浮,爭奪著她指尖漏下的星點餌料。孟惜顏饒有興致地看著,耳畔兩滴珊瑚耳墜紅得滴血。

  身為少府監府上嫡女,自幼容貌、才情哪一樣比不上裴雲姝,就因為裴雲姝有個昭寧公的父親,她二人一同進府,裴雲姝做正妃,她就只能做側妃。

  側妃側妃,那不還是妾嗎?

  裴雲姝個性冷淡清高,亦不懂小意討好,過門後不久就遭到文郡王厭棄。而她身為側妃,卻獨得文郡王寵愛,在這王府中,地位並不比裴雲姝低多少。

  孟惜顏原本對現下的一切很滿意,直到裴雲姝有了身孕。

  裴雲姝有了身孕,若誕下的是個兒子,將來就是文郡王府的世子。郡王之位,還是會落在裴雲姝的兒子身上。而她孟惜顏所生,便要被永遠烙上一個「庶子」之名。

  所以,裴雲姝腹中子嗣,註定不能留。

  孟惜顏彈了彈指尖,最後一粒魚食落下,她低頭,池面倒映出一張美人的臉。

  她看著看著,慢慢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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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小兒愁

  「你說王妃中毒?」

  文郡王妃寢屋中,叫瓊影的婢女臉色陡變:「不可能!」

  另一個丫鬟芳姿喃喃開口:「王妃素日一幹起居用物,都被我們仔細檢查過。因怕旁人在其中動手腳,連香料也不曾用,只用花果燻屋。至於飲食,我們與王妃同吃同住,我和瓊影都不曾有反應,王妃怎麼會中毒……」

  陸瞳不語。

  毒這種東西,並非要從香料飲食中下手,只要有心,自然能無處不在。

  她望著裴雲姝腕間烏痕,「看樣子,王妃中毒已有一段時間了。」

  裴雲姝如遭雷擊,一張臉白得沒有半絲血色,抬頭望向陸瞳,恍恍惚惚開口:「陸大夫,這毒……」

  「沒弄清楚是何種毒藥之前,我無法為王妃解毒。」陸瞳道。

  裴雲姝身子顫了顫,芳姿忙上前扶住她,焦急開口:「大夫,我家王妃因身子重,平日裡極少出屋,在這之前都沒有任何徵兆,況且醫官們隔些時日就會上門,也不曾發現問題,怎麼會中毒呢?」

  陸瞳沉吟片刻,問:「王妃開始有後頸腫脹、發熱多汗、皮膚發黑、腹部風瘙徵象,最早可到多久以前?」

  裴雲姝想了想,輕聲道:「近兩月前。」

  「近兩月,王妃可曾去過什麼地方?」

  「不曾。」

  陸瞳道:「此毒在兩月前發症,醫官卻沒發現,症象又都是產婦孕至後期可能出現之跡,下毒之人很謹慎。應該是積少成多,王妃早已接觸到毒藥,累積到一定時日才顯現出來。」

  她轉身,看向芳姿:「現在你告訴我,王妃每日起居做了什麼,事無鉅細,一件也不要漏掉。」

  芳姿聞言,緊張地回憶片刻,才道:「王妃每日近巳時起床,用過早膳,就在院子裡隨意走走,前些日子天熱,不敢出門,白日裡就在屋裡看看書,彈彈琴,描描花樣子。身子重了後又嗜睡,末時小憩一會兒,夜裡不到亥時就睡下了……」

  「一日三餐都是我們和夫人一起用的,而且院子裡也開了小廚房,不可能有人在其中下毒。」

  陸瞳微微皺眉。

  芳姿既然篤定不會有人在吃食中下毒,那麼這其中應當不會有問題。裴雲姝的日常聽起來格外簡單,就如她這寢屋一般,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看書,彈琴,描花樣子……

  陸瞳往外間走了兩步,目光落在那方被銀紗罩住的古琴之上,頓了頓,走上前去,揭開了罩著古琴的銀紗。

  古琴沉幽,如方清寂冷木,陸瞳不認識這是什麼琴,只伸手從琴面輕輕拂過。

  瓊影剛跟出來瞧見的就是這幅畫面,遂道:「醫官說多聽寧靜樂曲能使腹中小兒心情愉悅,王妃便每日要彈上一兩曲。」她見陸瞳不動,謹慎問道,「這琴有問題?」

  陸瞳收回手:「沒有。」

  古琴很乾淨,沒有任何有毒的痕跡,不止是古琴,應當說,裴雲姝整個寢屋裡都很乾淨。就如她婢女所言,為怕生事,連個香爐都不放,只擺放些花果留香。

  陸瞳的目光從屋中陳設中掃過,掠過桌前時,視線突然一頓。

  就在擺放古琴不遠處,矮几上放著一對小巧的泥塑土偶。

  這對泥塑土偶做得十分精巧,顏色鮮豔,用彩繪做成童子手持蓮蓬的模樣,還罩以紅紗碧籠。土偶栩栩如生,偶人身上的衣飾則鑲嵌著珍珠黃金,以及象牙做成的玉珮,看上去價值不菲。

  陸瞳一怔,摩孩羅?

  她知道摩孩羅,梁朝每至七夕,街上會有小販販賣這樣的偶人,七夕人們用摩孩羅供奉牛郎織女。用以祝禱生育男孩,多子多福。

  她從前在常武縣時,七夕隨家人出門也曾見過有人販賣,但這土偶小小一個價格卻昂貴,只能看看作罷。

  裴雲姝屋子清簡素雅,唯有這麼一對鮮豔精美的土偶,在此處格格不入。

  陸瞳伸手,將其中一隻土偶拿起來,放在鼻尖下輕輕嗅了嗅,眉心陡然一跳。

  瓊影:「怎麼了?」

  陸瞳神色冷下來,握緊土偶,轉身進了裡屋。

  裡屋中,裴雲姝和芳姿見陸瞳拿著摩孩羅進來,皆是一怔。裴雲姝道:「這……」

  陸瞳一言不發,到桌前站定,三兩下剝開土偶身上華麗衣裙,順手拿起桌上剪刀,在摩孩羅身上刮下淺淺一層泥沙,把泥沙往茶盤裡的茶盞中一倒。

  舊窯瓷盞中本還剩有半杯茶水,泥沙倒進去,立刻成為渾濁一團。陸瞳拿起金針往水中一攪,銀箏站在她身後,發出「啊」的一聲驚叫。

  只見原本光澤閃耀的金針,前端已驀然發黑。

  「這上面有毒?」裴雲姝失聲叫起來,整個人僵在原地。

  她抖著唇,臉色白得嚇人,「這是……穆晟送我的,他怎麼會毒害自己的子嗣……」

  文郡王再如何冷落她,那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但她腹中的是穆晟的親生骨肉,他沒有理由對孩子下手。

  可這摩孩羅,的確又是穆晟送與她的。正因「多子多福」的佳兆寓意,她又見這土偶精美可愛,這才留了下來,日日把玩,未曾想這土偶身上,竟藏有致命之毒!

  裴雲姝搖搖欲墜,陸瞳卻站在桌前,緊緊盯著手中土偶,眸中一片冰涼。

  土偶被剝去裝飾華麗衣衫,彩繪的眉眼卻尚在,手擎一支未開蓮蓬,細長的眼笑如弦月彎彎。

  一瞬間,那雙以墨筆描繪的笑眼,與另一雙細長美眸重合了。

  芸娘含笑的聲音浮現在她心頭。

  「我曾經做過一味毒藥,此毒無色無味,易溶於顏料,懷孕的產婦用了,起先不會有任何反應,漸漸的,會身體發熱,膚色變黑,再過幾月,肩頸處逐漸腫脹,等到一定時候,許有腹痛流血之兆,這便代表此毒已種入胎內,是成熟的標誌。」

  「不過,這還不是最有趣的地方。」

  她笑道:「最有趣的是,即便如此,中毒之人腹中胎相仍然安穩。就算有大夫探看,也只會認為這些症狀是尋常孕兆,安胎藥喝下去,只會讓此毒浸入更深。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所以呀,這毒,又名『小兒愁』。」

  小兒愁……

  難怪她先前一見裴雲姝的病症便覺心中異樣,原來早在多年以前,她就已聽芸娘提過此毒。

  芳姿見陸瞳神色凝重,小心開口:「大夫,你知道這是何毒?」

  「知道。」

  芳姿一喜:「太好了,麻煩大夫儘快為我們王妃解毒!」

  半晌無聲。

  裴雲姝看向沉默的陸瞳,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大夫……」

  「無解。」陸瞳輕聲開口,「此毒無解。」

  手中摩孩羅眉眼彎彎,彷彿能透過眼前爛漫笑臉,看到芸娘彎起的嘴角。

  婦人說:「我只管做毒,哪裡管什麼解藥呢。此毒一旦種入體內,便如幼種發芽,寄生於胎兒之上。藥物、針刺,都不能使其毒性緩解。就像一棵初長的樹,你只能看著它慢慢枯萎,束手無策。」

  「小十七,」她笑得歡悅,「這,就是製毒的意義啊。」

  「大夫!」

  裴雲姝猛地抬起頭,不顧芳姿的阻攔執意下地,顫巍巍地就要同陸瞳跪下,陸瞳下意識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被她一把抓住手。

  裴雲姝緊緊抓著陸瞳的手,那雙瘦弱的手似乎有無盡力量,她盯著陸瞳,目光中滿是絕望與哀求,聲音也像是哽咽了。

  「大夫,」她嘶聲道,「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王妃——」芳姿和瓊影驚呼。

  裴雲姝卻執意不肯起身,望著陸瞳,像是望著死路之中唯一的生機。

  陸瞳心頭一震。

  她能看到裴雲姝眼底不肯褪去的光芒,她說的是「孩子」而非「自己」。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柯承興的小廝——萬福曾在茶館裡與她說過的話來。

  萬福曾說,姐姐陸柔死前,曾查出有了身孕。

  她無法得知陸柔在自知有孕時是何種想法,但這一刻,她彷彿在裴雲姝的身上,看到了陸柔曾經的影子。

  她們都是懷著身孕時被人加害,不同的是,姐姐沒能等到救她的人到來,被那些豺狼虎豹圍堵著,孤獨死在了冰冷的池水中。

  裴雲姝的眼淚一滴滴砸落下來,芳姿和瓊影在旁邊低聲安慰:「王妃別哭,醫官馬上就到了,一定會有法子的……」

  陸瞳閉了閉眼。

  不要心軟。

  不能心軟。

  郡王府中情況錯綜複雜,她一個外人貿然摻合,絕非好事。裴雲姝若是無事,她已道出王妃中毒真相,勢必被下毒之人記恨。若裴雲姝有事更糟,她作為無故捲入其中一粒草芥,只會成為遷怒的筏子,一同與這位郡王妃陪葬。

  更何況,「小兒愁」本來就是無解之毒,芸娘從不說謊,說沒有解藥,就一定沒有解藥。裴雲姝中毒已久,就算這孩子現在生下來,也已被積毒澆灌,未必活得了。

  她有血仇在身,大仇還未得報,不該為這些旁人的事使自己陷入危險,還需留著這條命做更重要的事。

  這樣才對,本就該如此。

  耳畔裴雲姝的哭泣憤懣無助,藏著難以言喻的悽楚。

  陸瞳睜開眼,驟然開口:「沒有用的。」

  屋中哭泣陡然一滯。

  她冷道:「如王妃所言,之前醫官已來過多次,都未識出王妃中毒之跡,更別提替王妃解毒。更何況,此毒並不對產婦有損,獨獨損害胎兒,王妃已中毒多日,今日腹中出血,其實就是毒性成熟的標誌。王妃安胎藥喝得越多,此毒紮根越深,適得其反。」

  裴雲姝望著陸瞳:「大夫,你有辦法是不是?」

  陸瞳垂下眼簾。

  裴雲姝手臂上的烏痕已蔓延至小肘,再過不了多久,待完全沒過關節,腹中小兒再無生機。

  芸娘說此毒無解,是完全毒發後無解,但若在毒性徹底激發前止住,許能有一絲轉機。

  「大夫,」裴雲姝向前爬了幾步,抓住她的裙角,這般卑微的姿勢,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卻亮得灼人,彷彿抓住了全部的希望。「求你救救我的孩兒——」

  屋中久久沒有回答。

  就在裴雲姝眼底的光一點點熄滅之時,陸瞳說話了。

  「有一個辦法可以試試。」

  裴雲姝眼睛一亮。

  陸瞳轉過頭,盯著她一字一頓開口。

  「催產。」

  ……

  小室中,孟惜顏站在花幾前,將手中秋花一支支插進手邊的霽藍釉膽花瓶中。

  身側的婢子進來回道:「王妃院子裡的人說,王妃喝過安胎藥,現下已好多了,那位陸大夫正替她調養安撫,應當是沒有大礙。」

  孟惜顏一笑,輕輕拿起笸蘿中的銀剪,開始細心修剪多餘的花枝,邊道:「王妃果然吉人天相,次次都能逢兇化吉。」

  婢子不敢說話。

  多餘的花枝被修剪乾淨,瓶花便顯得高低落差,韻致動人。孟惜顏端詳著端詳著,紅唇慢慢溢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礙眼之物,就該乾脆利落地剪除。

  就如裴雲姝腹中的孽種。

  孟惜顏神情冰冷。

  那位叫「小兒愁」的毒藥是她宮中的表姐給她的。

  那時候裴雲姝剛被診出有孕,整個郡王府上下熱鬧極了。一向冷落裴雲姝的文郡王破天荒對裴雲姝噓寒問暖,就連王府裡那些下賤僕從,都開始見風使舵,對裴雲姝一力討好奉承起來。

  孟惜顏心中恨極,緊隨而來的是對自己未來的擔憂。倘若裴雲姝生下兒子,將來就是文郡王府的世子,日後就算孟惜顏再誕下子嗣,裴雲姝母子也能永遠壓她一頭。

  她縱然再如何受寵,說到底也只是個側妃,那個看似清高的郡王妃,恐怕即將母憑子貴了。

  她心中有事,進宮時難免掛在臉上,被身為宮妃的表姐看了出來,詢問她是出了什麼事。

  孟惜顏便將心中擔憂和盤託出,表姐聽完,反倒笑了。

  「我當是什麼事讓你煩成這樣,不過是有了身孕,宮中懷孕的妃嬪如此之多,可真能生下的又有幾個,縱然生下,平安長大的又有多少。八字還沒一撇呢,你怎麼自己先給自己洩一半氣。」

  孟惜顏著惱,「娘娘有所不知,我倒是想做些手腳,可裴雲姝如今吃食用度都格外謹慎,尋不到機會下手。再者,她畢竟是昭寧公的女兒,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恐怕也不好收場。」她試探地望向表姐,「不如,娘娘給惜顏指一條明路?」

  表姐在宮中亦需要家族依仗,文郡王寵愛自己,文郡王府便能站在表姐身邊,對表姐來說,也是一門助力。

  表姐沒有說話,視線在她臉上轉了轉,似在評量她究竟值不值得自己冒風險。

  孟惜顏心中七上八下著,直到聽見表姐輕聲一笑。

  她說:「明路有是有,就看你敢不敢用了。」

  表姐給了孟惜顏一封藥。

  她織錦的裙擺拂過殿中鋪著軟絨的地毯上,上頭刺繡反射出的粼粼寶石像細碎日光,語調如春風般和悅。

  「此藥名叫『小兒愁』。原本是宮中一味禁藥。」

  「先皇在世時,後宮曾有嬪妃使此毒謀害皇嗣被發覺,後來宮中勒令禁止此藥。」

  「這藥無色無味,易溶於顏料。懷孕產婦服之,起先不會有任何反應,漸漸的,會身體發熱,膚色變黑,再過幾月,肩頸處逐漸腫脹,等到一定時候,許有腹痛流血之兆。不過,即便如此,中毒之人腹中胎相仍然安穩。就算有大夫探看,也只會認為這些症狀是尋常孕兆,安胎藥喝下去,只會讓此毒浸入更深。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此毒不傷產婦,專害嬰胎,故曰『小兒愁』。」

  孟惜顏望著面前藥包,忽然蟄人般地縮回手。

  表姐瞧見她動作,不以為意一笑:「小兒愁如今幾以絕跡。不過,因我與御藥所的人有幾分交情,才得知這樁秘辛。」

  「這藥我在宮裡是不敢用的,但你可以一試。」

  她輕聲湊近孟惜顏耳畔,「宣義郎最寵愛的那個愛妾,可就是因為用了此藥,才誕下一名死胎的呀。」

  聽到最後一句,孟惜顏心中一動。

  她知道宣義郎的那個愛妾,彈得一手好琴,極受宣義郎寵愛。本來進府不久後有了身孕,宣義郎好好補養著,誰知道到了臨產時,生下的胎兒卻沒了氣息。

  那小妾經此一事受了打擊,一病不起,不久後香消玉殞。京中同僚夫人都說她是沒福氣,未曾想原來是中了毒。

  想到宣義郎夫人溫柔賢良的模樣,孟惜顏也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她知道宣義郎因為寵愛小妾,小妾有孕時,但凡有個頭疼腦熱都拿帖子請醫官。連醫官院的醫官都沒發現這其中端倪,直到小妾入土,也僅僅是按孕胎不健來定的症。

  如果給裴雲姝用上此藥,就能無聲無息毒殺她腹中孽種。

  孟惜顏忍不住心動。

  於是她接受了表姐的「好意」。

  畢竟直接害掉裴雲姝的性命,未免有些過於明顯了。但若裴雲姝活著,甚至平平安安呆到分娩日,最終誕下的嬰孩卻沒氣息,這就怪不得旁人了。

  那些先前時不時的發熱、頭疼、風瘙倒全成了裴雲姝胎象本就不穩的證據。

  要是裴雲姝能因此鬱鬱而終,那就更好。

  孟惜顏又剪了兩簇雜葉,直到再尋不出一絲不好,才將剪子放回笸籮,忽而想起什麼,問:「醫官可瞧過裴雲姝了?」

  裴雲姝犯症已經有一個時辰餘,醫官院的醫官應已到了。正如表姐所言,每一次裴雲姝有些許不適,醫官過來瞧,都只說是尋常孕症,讓裴雲姝不必擔憂,喝幾幅安胎藥就好。

  一開始孟惜顏還有些擔憂,怕那些醫官發現什麼端倪,但幾月過去,無一人覺出不對,孟惜顏漸漸也就放下心來,表姐沒有騙她,這禁藥,果真沒幾個人知曉。

  婢子輕聲回道:「剛剛王醫官來過,不過被王妃身邊的瓊影拒回了。說是王妃此刻已好了許多,正在休息。王醫官走時還有些不高興。」

  孟惜顏一頓:「裴雲姝不肯見醫官?」

  「是的。想來是那位陸大夫已經安撫好了王妃。」

  孟惜顏面露狐疑。

  裴雲姝自打有孕後,衣食起居格外謹慎,唯恐腹中子嗣出什麼差錯。就連每次去醫官院請醫官,都是換不同的醫官來瞧診,以免醫官被人收買。

  至於她請的那位穩婆,更是與她娘家頗有交情,可見是做了萬全準備。

  今日裴雲姝腹痛,讓姓陸的醫女去瞧是因為事發突然,縱然裴雲姝現已沒有大礙,但醫官院的醫官就在門口,裴雲姝放著醫官不見,偏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醫女,不是有些奇怪嗎?

  許是做賊心虛,對於裴雲姝任何反常行為,孟惜顏都忍不住心中揣測。

  她思忖一下,又問:「那個醫女見了裴雲姝後,可做了什麼事?」

  婢女仔細想了想,回道:「陸大夫先去瞧了王妃的病症,接著說沒什麼大礙,就叫身邊丫鬟去近些的藥鋪抓了些藥服下安胎。」

  只是開了些安胎藥,聽上去沒什麼問題。

  不過……安胎藥?

  孟惜顏臉色突然難看起來。

  安胎藥府中有的是,裴雲姝自己的小廚房就有,而且聽說在一開始腹痛時就已喝過一碗,怎會捨近求遠再去外頭的藥鋪採買?

  莫非……那個醫女發現了什麼?

  這念頭一出,孟惜顏立刻搖了搖頭,不可能,一個破醫館的小醫女而已,連普通藥材都未必認得全,何況是宮中失傳已久的禁藥。陸瞳總不可能比那些醫官院的醫官還能耐。

  但不知為何,她心中還是掠過一絲不安,像是有什麼東西已經脫離掌控,正在不受控制地朝某個她不願去想的方向發展。

  陸瞳現在呆在裴雲姝的屋裡沒出來,眼下她為了避嫌,不能直接去找陸瞳。況且這都是無端猜測,只怕是自己多想。

  那麼……

  孟惜顏猶豫一下,吩咐屋中婢女:「你找人去陸瞳丫鬟剛去的那家藥鋪,問問她剛剛買了什麼藥。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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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他的刀

  煎好的褐色湯藥盛在白瓷碗裡,用涼水浸過,只微微地散發出熱氣。

  裴雲姝靠床頭坐著,望著隆起的肚子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就要伸手拿起銀盤上的藥碗。

  瓊影忍不住攔了一下,「王妃,不如再想想?」

  「要不再多換幾個醫官來瞧瞧,萬一有不用催產的法子呢。」芳姿在旁低聲勸慰。

  陸瞳平靜坐在桌前,彷彿沒聽到屋中對話。

  裴雲姝金枝玉葉,身份高貴,腹中又是郡王血脈,而她只是個普通醫館的坐館大夫,在此之前,她和裴雲姝甚至都沒見過面,要裴雲姝將自己、將自己腹中骨肉的性命全交到一個素昧謀面的陌生人手裡,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

  陸瞳垂眸這樣想著,卻聽到裴雲姝溫聲開口:「我相信陸大夫。」

  語氣格外篤定。

  陸瞳一怔,下意識抬頭,就見女子背靠著身後軟墊,正微笑著望向她。

  「我相信陸大夫。」裴雲姝又重複了一遍,「過去那些醫官院的醫官來了不少,可一個發現不對勁的都沒有。他們連我中毒之跡都發現不了,又怎麼能奢望他們能解毒呢?」

  「可是,」芳姿哽咽,「這樣您太冒險了……」

  成功了還好,一旦失敗,裴雲姝只會將所有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獨自做決定的代價就是,這無法預料的後果,也得由她獨自承擔。

  裴雲姝語氣淡淡的,「我是冒險,但陸大夫又何嘗不是?你們以為,陸大夫願意替我催產,就沒有為難嗎?」

  芳姿和瓊影啞然。

  這倒是事實,陸瞳替裴雲姝催產,若出了事,自然脫不了干係。就算成功了,替小主子解了毒,可知曉真相的文郡王未必會感謝她。文郡王是個不辨是非之人,為人自私冷酷,說不定還會倒打一耙,安一個試圖謀害王府子嗣的罪名在陸瞳身上。

  替裴雲姝催產,對陸瞳來說,並非划算買賣。

  思及此,兩個婢女看陸瞳目光中的防備又褪去了一些。

  裴雲姝不再多說,抬手拿起銀盤上的藥碗,一口氣喝了下去。

  末了,將空碗擱在盤裡,笑著看向陸瞳:「之後全仰託陸大夫了。」

  陸瞳起身,走到榻前的椅子上坐下,銀箏遞來醫箱,又出屋去準備熱水。催產藥喝下還有一陣子才會發作,屋中安靜,許是為了打破這種尷尬,又或者是為了緩解心中緊張,裴雲姝主動尋話與陸瞳說。

  她問陸瞳:「陸大夫醫術高超遠勝醫官院醫官,不知師從何人?」

  陸瞳將絨布上的金針拿出來細細擦拭,邊回:「只是個不知名的山野大夫而已。」

  裴雲姝點了點頭,聽出陸瞳不願說這個,換了個話頭:「今日中秋,陸大夫替我催產恐耽誤與家人團聚,要不要我讓人替陸大夫傳個話給家裡人,省得家裡人擔心?」

  陸瞳擦拭金針的動作一頓。

  她道:「不必。我家人已經不在了。」

  裴雲姝愣了一下,隨即看著她歉疚開口:「對不起,我……」

  「沒什麼。」陸瞳面色平靜,「那是之前的事了,王妃不必放在心上。」

  屋中又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裴雲姝低頭,看著隆起的腹部輕聲問:「陸大夫,若是催產,孩子是不是就能保住?」

  催產藥都已經服下,裴雲姝現在才想起問這個,陸瞳也不知該不該說這位郡王妃是天真還是心大。她不願欺騙裴雲姝,便淡聲道:「催產是為了讓胎兒在毒性還未全部種入時將他剝離出來,倘若繼續留在王妃腹中,毒性會越來越深。」

  「女子生產即半隻腳入鬼門關,我並不能保證能替胎兒除掉毒性,甚至不能保證王妃安然無虞,我只能努力替王妃腹中胎兒努力搶奪一線生機。」

  她抬頭:「王妃可明白?」

  這話說得十分直白,沒有半分安慰。裴雲姝聞言,臉色愈發蒼白。

  瓊影忍不住皺眉:「陸大夫怎麼能如此說?」

  那些醫官為讓病者心情愉悅,驅除憂思,總是變著法兒地說些安慰之言,唯恐裴雲姝驚恐動了胎氣,偏眼前這個大夫還嫌王妃不夠緊張似的,字字錐心。

  「我是替王妃治病的大夫,不是哄王妃開心的伶人。」

  陸瞳回答得很冷漠,「何況我認為,讓王妃清楚目前真實情況,有助於接下來生產。」

  瓊影:「你……」

  裴雲姝制止了瓊影接下來的話,勉強笑了笑:「陸大夫說得沒錯,縱然沒中毒,誰也不能保證生產出什麼意外。」她悄悄抓緊身下被褥,竭力裝出輕鬆模樣,「我裴雲姝此生沒做過一件壞事,我相信老天不會待我刻薄,今日一定順順利利。」

  這本是裴雲姝安慰自己的話,聽在陸瞳耳中卻有些刺耳。

  此生沒做過一件壞事,老天就不會待人刻薄嗎?

  她陸家一門,父母忠厚清正,姐姐善良,兄長大義,到最後還不是落得一個家門覆滅的下場。

  而那些作惡多端之徒,卻在這皇城中春風得意,扶搖直上,是被人敬畏著的人上人。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過是失敗者對不公平命運徒勞發出的自我安慰,是一個謬論,將所有的希望寄託於虛無飄渺的「老天」「報應」上,不如仰仗自己。

  屋中氣氛漸漸凝滯,就在這一片沉默中,裴雲姝剛換的衣裳漸漸又被汗水溼透,她蹙著眉,極力忍耐又有些不安地撫上腹部:「陸大夫,我、我好像有些不舒服。」

  陸瞳神色一動。

  催產藥生效了。

  她站起身,去端銀箏已準備好熱水。芳姿和瓊影身子一震,皆是有些無措看著她。

  倒是裴雲姝見此模樣,平靜笑了笑:「陸大夫,你只管放手去做,就算……就算出什麼差錯,我也會保住你,證明此事全與你無關,是我自己的主意。」

  都到這個時候了,這位郡王妃還念著旁人安危,陸瞳瞧見她汗津津的手邊,身下被褥都已被揉皺,以及她那雙美麗的眼眸中,竭力掩藏起來的慌亂與無助。

  裴雲姝在害怕,無論她表現得有多麼冷靜從容,她還是打心眼裡的害怕。

  身下被褥潤溼大片,許是因為「小兒愁」的原因,催產藥效發作得比平時更快,裴雲姝面上血色褪盡,漸漸發出痛苦低吟。屋中新摘的鮮桂清香已不再能掩蓋其他黏稠的腥氣。

  深秋的午後,緊閉的屋門中,沒有清爽長風,像灘無法流動的泥潭,將所有人一同困住。

  「別怕。」猶豫一下,陸瞳握住榻上女子的手。

  裴雲姝一愣。

  頓了頓,她傾身在裴雲姝耳邊,語氣依舊平靜。

  「我認識裴雲暎。」

  一瞬間,裴雲姝怔住了。

  熱淚頓時湧上裴雲姝眼眶,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她一把抓住陸瞳的手,急切地問:「阿暎?你是阿暎的人?」

  芳姿和瓊影也愕然看向陸瞳。畢竟在她們二人記憶中,裴雲暎並未提起曾安排過這麼一位醫女。

  裴雲姝卻像是在窮途末路、無邊飄搖的命運中陡然得了一束堅實的依靠,目光一掃方才隱忍惶然,變得信任且放心起來。她喘了口氣,腮邊汗水劃過,偏還望著陸瞳笑。

  「陸大夫,原來你是阿暎的人。太好了,」她壓抑著痛苦,眼中含淚,「我相信你,真的。」

  明明她剛才還怕得身子顫抖,然而一聽到裴雲暎的名字,便立刻被注入無邊力量。

  陸瞳沉默,人在絕境中只能靠自己,但在靠自己之餘,親人的念想總能使那過程的痛苦減輕一些。

  藥效發作越來越猛烈,裴雲姝漸漸壓抑不住痛苦的呻吟,氣息急促。陸瞳一面與她說話,一面讓芳姿餵她喝些甜湯。

  時間拉得太長,裴雲姝會沒有力氣的。

  正當屋中氣氛緊張之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劇烈地拍門聲,伴隨著婆子大聲的呵斥:「王妃,王妃開門,府中混入賊人,有人毒害王府子嗣!」

  陸瞳神色驟變。

  芳姿和瓊影也猛地抬頭。

  下一刻,那拍門聲又加快了,孟惜顏的聲音自門外響了起來:「王妃怎麼一直不出聲?不會是出事了吧?」

  裴雲姝自痛苦中睜開汗涔涔的眼,咬牙道:「糟了。孟惜顏恐怕起了疑心。」

  門外,孟惜顏站在婆子身後,一張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裴雲姝趕走了前來驗病的醫官,獨留那個醫女在屋中,總讓她心下不安,於是她叫下人去了醫女身邊丫鬟抓藥的那處藥鋪,問問掌櫃的她們究竟買了什麼。

  掌櫃的一聽對方是郡王府的人,自己先嚇了一跳,不等人問話就仔細回憶丫鬟抓藥的方子。

  「當歸、枳殼、川穹、益母草、黃蓍……」掌櫃的駭得變了顏色,「這是福胎飲的方子,是催產藥啊!」

  催產藥!

  孟惜顏塗著丹蔻的指甲幾欲嵌進掌心。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服用催產藥,尤其是裴雲姝還有一月餘才至分娩期。但她們現在卻偷偷抓服催產藥,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那個叫陸瞳的醫女,發現了裴雲姝中毒的事實。

  孟惜顏身子緊繃,望著屋門的目光難掩陰冷。

  表姐的話又迴響在她耳邊——

  「中毒之人腹中胎相安穩,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小兒愁』是要在產婦腹內無聲無息地產生作用,待到十月一滿,腹中嬰孩再無生機。但十月未滿就產下的小兒,究竟能不能活,表姐也不甚清楚。畢竟這禁藥明面上已失傳多年,而近年來用過的人,還從未被人發現。

  如果只是這一件事便罷了,更重要的是,陸瞳既已發現『小兒愁』的真相,一旦此事真相大白,毒害王府子嗣的罪名一旦安排在她身上,後果不堪設想。

  孟惜顏咬了咬唇,心中閃過一絲恐懼。

  今日文郡王在鳴林苑中,帝王賜宴結束已是夜晚。就算府上消息傳去再趕回,也得再等一陣子。必須趕在文郡王回來之前將所有罪名都推到那個醫女身上去。

  文郡王一向對她千依百順,只要除去所有的證據,在裴雲姝和她孟惜顏之間,文郡王總是絕無理由地偏向自己。

  只要除去所有的人證就行了。那個醫女也是活該,誰叫她發現了不該發現的秘密,還一門心思幫裴雲姝,是她辨不清情勢,自己找死!

  孟惜顏面無表情地抬頭,對身後婆子家丁招了招手。

  「王妃被歹人挾持,給我把門砸開!」

  家丁婆子得令,一擁而上,只聽「砰」的一聲,雕花的黃木門一下子被人從外撞開,一眾婆子衝了進來。

  屋裡,陸瞳皺了皺眉。

  郡王府中果然不太平,如果說之前只是猜疑,那此刻孟惜顏此地無銀的舉動,幾乎可以讓陸瞳心中確定,裴雲姝的『小兒愁』,與郡王府的這位側妃脫不了干係。

  芳姿和瓊影攔在裴雲姝跟前,裴雲姝此刻已破血,正是痛苦不堪,只吃力地微微抬頭,怒道:「孟惜顏,你想做什麼!」

  孟惜顏站在門口,屋門被撞開,一隙光從她身後投來,卻讓女子陷入更深的陰晦,連帶著嬌豔的五官也顯出幾分陰沉。

  而她的聲音卻是柔柔的,帶著一種格外違和的關切。

  「王妃,剛剛近街旁的藥鋪掌櫃的令人來說,這位陸大夫身邊的丫鬟去藥鋪裡抓了催產的福胎飲,掌櫃的擔心出了差錯,特意差人來告知。妹妹得知此事,立刻趕了過來。」

  她看向陸瞳,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謀害郡王的子嗣!」

  「我沒有謀害貴府子嗣,」陸瞳並不打算獨自承擔孟惜顏的怒火,「催產藥是王妃自己的主意。」

  裴雲姝滿面是汗,扶著肚子,在芳姿的攙扶下怒視著孟惜顏,「是我的主意。孟惜顏,我腹中胎象不穩,有中毒之跡,所以請陸大夫替我催產,以保全嬰孩,你滾出去——」

  孟惜顏眸中陰鷙一閃,隨即驚訝地睜大眼:「王妃真會說笑,醫官院的醫官隔三差五地上門,從未查出王妃中毒,怎麼一個小醫館的醫女還診出了王妃嬰胎有毒?」

  她抬眸看向陸瞳,語氣森然:「我看,是這個女人妖言惑眾吧!」

  毫無證據的指控,明明白白的嫁禍,如果不是這位側妃張狂到過於愚蠢,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她打算殺人滅口。

  對一個死人,自然不必留什麼餘地。

  耳邊傳來一聲呻吟,陸瞳低眸,裴雲姝身下的潤溼越來越大,方才孟惜顏帶人撞門而入,教裴雲姝越發緊張,已破了血,情勢只會越發危急。

  她倒是會挑時候。

  孟惜顏也瞧見了裴雲姝神色間痛苦,不由心中一喜。

  女子生產本就九死一生,今日陸瞳是必死無疑,但若驚憂之下裴雲姝難產,一屍兩命,豈不是正合她意?至於這罪名……

  她目光轉向榻前護著裴雲姝的兩個丫鬟身上,這兩個丫鬟不知裴雲姝從哪裡找來的,對她忠心得要命,孟惜顏三番幾次收買都不成,既然如此……就讓這二人成為替罪羔羊好了,也算全了她們主僕三人緣分。

  孟惜顏一指陸瞳:「把這個女人給我抓起來!」

  裴雲姝驚駭莫名:「孟惜顏,你大膽!」

  孟惜顏蹙著眉:「王妃受這女人蠱惑,此刻神志不清,還有這兩個人——」她看向芳姿和瓊影,嘴角笑容詭異,「身為王妃貼身侍女,卻與外人勾結裡應外合謀害王妃,把她們一起抓起來,待郡王回來定奪!」

  身後的家丁們正等著她這句話,聞言衝進來,就要抓住陸瞳。

  瓊影和芳姿見狀一腳踢飛面前一個婆子,拔出腰間匕首,擋在裴雲姝榻前。

  竟然有武功?

  陸瞳神色動了動。

  看來文郡王妃也並非全無後手。

  門口的孟惜顏見狀,臉色一沉。難怪這兩個丫鬟對裴雲姝總是寸步不離,原來是有依仗。這些普通的家丁婆子是靠不住的,孟惜顏喝道:「盧漢——」

  伴隨著她這聲高喝,院落中猛地響起齊刷刷的腳步聲,一眾佩劍護衛趕到門前,那是王府的護衛。

  孟惜顏後退一步,指著屋中幾人厲聲道:「拿下他們!」

  「是!」

  青衣護衛如狼群,兇狠撲向獵物羊群,孟惜顏冷冷一笑。

  文郡王寵愛她,便將王府護衛任她調遣。這些護衛都是有真本事的人,就算裴雲姝的兩個婢子身手再好,終究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那屋裡還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拖油瓶。

  屋中,護衛們兇神惡煞地撲來,芳姿和瓊影一面要分心護著榻上的裴雲姝,一面要護著陸瞳,還得應付這些護衛,一時有些難纏。

  一個身形壯實的護衛避開芳姿匕首,猛地抓住銀箏手臂往外拖,銀箏哪見過這種陣仗,下意識驚叫一聲。

  陸瞳一轉身看見的就是這一幕,一把抓起小几上花瓶,朝那護衛腦袋上猛地掄去。

  「砰——」

  護衛身子晃了晃,緩緩倒了下去。

  銀箏驚魂未定地望著她,屋中其他人見狀也忍不住愣了一下。

  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子,下手竟是毫不遲疑的果斷。

  細白瓷花瓶在地上摔得粉碎,夾雜著豔色的血。陸瞳快步上前,一把拂下榻上的羅帳。

  月色雲羅帳像一片淡色彎月,又如雲紗,輕輕柔柔自頭頂飄落下來,將帳外和帳裡隔開成兩個世界。

  一同飄出來的還有她冷靜的聲音。

  「保護我。」

  芳姿和瓊影驟然回神,如今已到圖窮匕見的生死關頭,她們二人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護陸瞳順利替王妃接生。

  帳中傳來女子低吟,孟惜顏臉色更加陰沉,那醫女比她出乎她意料的難纏。她驀地瞇眼,聲音陡然變得尖利。

  「拿下她們,生死勿論——」

  剎那間,屋中護衛再無顧忌,拔劍朝屋中幾人撲來。陸瞳被雲羅帳擋著,神情不變,彷彿沒聽見外頭纏鬥之聲,冷靜地幫裴雲姝指點呼吸。

  「噗嗤」一聲,一道冷光從側面直刺而來,擦著陸瞳面頰而過。下一刻又被瓊影的匕首擋了回去。

  「陸大夫,你受傷了……」裴雲姝望著陸瞳臉上的血痕,氣喘籲籲地開口。

  「不用管,我沒事。」陸瞳按住她,語氣平淡。

  外頭的纏鬥聲越發激烈,芳姿和瓊影因要顧及身後的裴雲姝幾人,難免分心,孟惜顏目光閃了閃,高聲道:「你們到底是誰派來的?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謀害王妃!」

  「盧漢,殺了他們——」

  護衛頭領聞言,突然拋下面前的芳姿,手中長劍一轉,驀地朝陸瞳背後刺去,電光石火間,銀白劍尖衝著陸瞳的後心而去!

  「砰——」的一聲。

  有尖銳的破空之聲響起。

  一道寒光破空而至,氣勢洶洶直穿過人群,狠狠穿破護衛的頭顱。

  溫熱的血一簇噴濺在月色紗帳上,紅紅白白灑下一片斑駁。

  箭矢落地,一同倒地的,還有護衛和他手中的劍。

  屋中纏鬥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死一般的寂靜裡,陸瞳聽到孟惜顏開口,嗓音像是在發顫。

  她說:「裴、裴雲暎……你怎麼來了?」

  裴雲暎?陸瞳微微一怔。

  裴雲姝也聽到外頭動靜,面露驚喜:「阿暎來了?」

  陸瞳無暇分心,只聽得到有腳步聲自外頭一步步響起,似乎有人進了屋,走到了裴雲姝榻前。

  紗帳將裡外一分為二,如被澄澄月色分開的白晝與黑夜兩個世界。然而剛剛芳姿與護衛纏鬥之時,劍鋒劃破紗帳,月色便有了縫隙。

  透過被劃破的縫隙,陸瞳往外看了一眼。

  一道緋色身影擋在榻前。

  滿地狼藉裡,他背對著陸瞳,看不到神情,只看得見腰間全然出鞘的銀刀。

  陸瞳曾見過裴雲暎拔刀,但似乎每一次都只是半出鞘便收回,這還是第一次瞧見這雪亮銀刀全然出鞘的模樣,刀刃鋒銳悍然,好似面前人褪去那張親切面具,露出面具下乖戾與狠絕。

  再不掩飾騰騰殺氣。

  他微微側首,渾身散發冷意,聲音卻溫和帶著安撫,對陸瞳道。

  「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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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信任

  陸瞳低頭,不再關注外頭的動靜,只專心做自己該做的事。

  門口,孟惜顏望向站在榻前的人,面色難掩震驚。

  裴雲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今日陛下賜宴鳴林苑,裴雲暎與文郡王一道進宮,宴席結束須得夜晚。就算裴雲暎的人暗中報信,裴雲暎得了消息趕至,文郡王呢?他為何不在?

  似乎想到什麼,孟惜顏美麗的臉因恐懼而顯出一絲扭曲。

  裴雲暎是為她姐姐而來,文郡王不在,眼下王府中,誰能保得了她?

  孟惜顏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她害怕裴雲暎。

  文郡王妃裴雲姝看似清高冷漠,實則軟弱可欺,宅心仁厚的下場就是總被這府中人人怠慢哄騙,但裴雲姝這個一母同胞的弟弟性情卻全然不同。

  此人姿容俊美,性情又風趣愛笑,年紀輕輕聖眷正濃,還有一個昭寧公父親。這般的烏衣子弟,身上沒有豪貴之家浪蕩子的半分驕矜。哪怕是對婢子下人,都含笑有禮。每次他來府中,總是惹得府中年輕婢女芳心亂動,就連孟惜顏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倘若裴雲暎蓄意撩撥勾引,她也未必抵擋得住。

  不過她不敢。

  孟惜顏還記得身為少府監的父親站在自己面前,沉著臉囑咐自己不要與裴雲姝相爭的畫面,他說起裴雲暎的陰沉狠辣,說起朝中與他作對之人總是莫名其妙出事,說起這位昭寧公世子殺人時,屍體流過的血能將一整條小河溝染紅。

  他說:「你一向爭強,從前郡王護著你也就罷了,但現在裴雲暎回京。他是個瘋子,莫要得罪他,否則,他誰都敢動!」

  孟惜顏嗤之以鼻,父親一向膽小怕事,裴雲暎再囂張,總也要顧及禮法。

  但她心中又隱隱覺得,父親沒有誇大其詞。

  因為不止是她,就連文郡王每次對著裴雲暎時,眼底都有隱隱的忌憚之色。

  連文郡王都要忌憚的人,如今帶著一眾禁衛來興師問罪,她要怎麼做才能全身而退?

  屋中傳來裴雲姝斷斷續續的呻吟,孟惜顏回過神,目光從屋中倒在血泊中的護衛屍體上掠過,忍不住眼皮一跳,心中越發驚恐。

  盧漢是文郡王最依仗的護衛,他說殺就殺了,沒有半絲遲疑……

  她驀地生出一個念頭,裴雲暎絕不會放過她!

  孟惜顏膽戰心驚地抬眸。

  禁衛們將門口團團圍住,淡色的雲羅帳前,年輕人站著,他緋色繡服在滿地血泊中豔得驚人,腰間長刀的冷光卻將俊美容顏映出一層森然殺氣。

  沒有了平日的明朗親切,他面無表情盯著孟惜顏的目光,涼薄得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孟惜顏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後退一步,險些被裙裾絆倒,幾近告饒地爭辯:「裴殿帥,這些人勾結想要謀害王妃……」

  裴雲暎短促地笑了一聲。

  他笑起來時,眉宇間越發俊麗動人,一雙漆黑眼眸裡,沉沉都是嘲諷之色。

  孟惜顏被他笑得心慌意亂,就聽眼前人嗤道:「她們是我的人,你的意思是,本世子要光天化日之下謀害王妃?」

  她愣了一下,一瞬間恍然大悟。

  難怪了,難怪這些人對裴雲姝忠心耿耿,難怪無論如何她都收買不了這兩個丫鬟,因為,這根本就是裴雲暎放在裴雲姝身邊的人!

  可郡王府新添下人都經由郡王手下人嚴苛審辨,以免王府中混入別有用心之人。

  他怎麼敢,又怎麼能光明正大地塞人到王府院中?

  他就不怕引起帝王疑心?

  孟惜顏驚駭莫名,裴雲暎卻像是厭煩了這般與她說話,漠然抬手:「拖走。」

  王府護衛如何比得上那些雄武禁軍,不過須臾,就將屋裡屋外護衛連同家丁婆子盡數拿下。

  孟惜顏被禁衛摁著往外走,拚命掙紮起來:「放開我!」

  她自進王府門起,從來備受文郡王寵愛,名為側妃,實則地位遠遠高於裴雲姝那個王妃。如今當著王府上下的面,像階下囚一般被裴雲暎手下推搡拿下,簡直是奇恥大辱,未來如何服眾,王府下人又會如何在心中看她!

  孟惜顏猛地扭頭,衝帳前人咬牙切齒地大喊:「你瘋了?我是王府的側妃,你敢這麼對我,郡王回府後絕不會放過你!」

  裴雲暎在別人府邸中如此囂張,當真以為盛京的王法都奈何不了他嗎?可惡至極!

  「不會放過我?」

  他一怔,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眉眼間笑容越發燦爛,漆黑深眸中卻似盛著寒林暮雪,一片幽涼。

  他淡淡開口:「你們最好祈禱我姐姐平安無事,否則……」

  「今日動手之人,一個都跑不了。」

  禁衛們常年調習,動作迅捷,將門口眾人迅速拖走。屋中屍體也被清理乾淨。只有裴雲姝痛苦的呻吟在屋內迴響。

  擋路之人已被清理了乾淨,接下來,就靠裴雲姝自己了。

  陸瞳頭也不抬:「其他人出去,留銀箏在屋裡幫我。」

  芳姿和瓊影下意識看向裴雲暎,裴雲暎對她們微一點頭,二人立刻退下。

  屋中還剩裴雲暎。

  陸瞳:「你也出去。」

  輕綃高懸臥榻之上,似輕煙,將外頭那道緋色身影模糊得如溫存舊夢。

  他身子動了動,走向門外,走了兩步,倏地又停步。

  風吹動月紗,飄飛帳簾後人影若隱若現,年輕人的聲音沒了從前散漫的笑意,隱忍複雜與往日不同。

  「陸大夫,」他問:「我能相信你嗎?」

  陸瞳動作一頓。

  屋中靜寂,只有女子細碎的呻吟,那道緋色映在輕綃上,如一枝將開欲開的嫣紅芍葯,芳姿綽約,恨春有情。

  沉默片刻,陸瞳重新低下頭,平靜開口。

  「治病救人的時候,我就只是個大夫。」

  ……

  裴雲暎在院子裡等了很久。

  月光潑地如水,脈脈照亮整個院落。桂花浮玉,夜涼如洗,盛京的八月十五,圓月總勝往日皎潔。

  青年立在院中,沉默佇立如一方堅石,銀色月光流過叢叢芬芳丹桂,又漫上他繡服邊上淡金的團花紋,最後溫柔摹過他眉眼,在他瞳眸中留下一抹迷離光彩。

  他一直望著花窗。

  小窗裡暈出的昏黃燈光將這本就冷清的夜映得越發岑寂了,他靜靜看著,彷彿要在這裡站到天荒地老。

  身側侍衛勸道:「主子,不如先去休息。」

  裴雲暎淡淡搖頭,握刀的手卻越收越緊。

  從花窗裡傳來斷斷續續的低吟,不時有丫鬟端著銀盆出來,那一盆一盆的血水紅得刺眼,讓人看著也觸目驚心。

  他垂下眼簾,長睫遮住眸中神色。

  母親死的時候,也流了很多血。

  十四歲的他不懂,驚惶又笨拙地試圖拿手去捂她頸間的傷口,然而鮮血還是汩汩冒了出來,彷彿無窮無盡般瞬間將他手打溼。從來愛笑的婦人將他緊緊摟在懷裡,那些溫熱的液體從她身上不斷流出來,變得黏膩而冰冷,母親望著他,總是盈滿笑意的眼眸裡只剩心痛與眷戀,還有生機一點點被剝離的枯敗。

  她大口喘著氣,急促道:「映兒……映兒,保護好你姐姐……快逃!」

  快逃。

  那是母親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裴雲暎閉了閉眼。

  他答應過母親要保護好裴雲姝,可少年的他連裴雲姝的親事都決定不了,得知昭寧公裴棣打算讓裴雲姝進宮的消息後,他拚命阻止也無能為力。

  那時候他明白了,他需要權力,他不想受裴家控制,他要能自己決定他們姐弟二人的命運,留在裴家做昭寧公世子是不行的。

  所以他離府離京,投靠他人,不擇手段向上爬,他拿到了可以同裴棣做交易的條件,可回到京卻發現裴雲姝已經出閣。

  裴雲姝沒有入宮,進了文郡王府,嫁給了穆晟那個廢物。

  他晚了一步,他總是晚一步。

  就如今日他在鳴林苑中得知裴雲姝出事時那一刻的感受,與多年前一般同樣憎恨自己的無能。剎那間濃烈憤怒席捲而來,令他恨不得立刻屠盡文郡王府上下。然而最終他只是克制地起身,同皇帝說明此事,帶著禁衛們快馬趕回。

  他已經不是多年前那個橫衝直撞、什麼都不懂的裴家小少爺,裴雲姝在這府中所受欺凌暗算,他自當一筆一筆替她討回來。不管是孟惜顏、穆晟,還是別的什麼人。

  「哇——」

  一聲嘹亮嬰啼劃破長空,打破死氣沉沉的靜夜。

  銀箏歡喜的聲音從小窗內飄出來,「千金,郡王妃生了一位小千金!恭喜王妃,賀喜王妃!」

  等在門口的芳姿和瓊影頓時一喜,忙不迭衝進門去,裴雲暎僵在原地,似是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後才像回過神,三兩步走到屋門,被銀箏用胳膊攔在門口。

  銀箏遲疑道:「大人,姑娘才接生了小小姐,可小小姐生來體內帶毒,姑娘還得替她祛毒,恐怕還要等些時候,您現在不能進去。」

  裴雲暎神色微變。

  是了,平安生產不過是第一步,他的姐姐在郡王府中被人無知無覺地下了毒,腹中骨肉日日被毒物侵噬,陸瞳不過是在毒性吞噬的最後一刻將那孩子帶離出來,但那只是第一步。

  這個剛剛誕生的小姑娘,前程仍如黑漆長夜,混混沌沌難以窺清。

  面前人神色沉寂,四周似散淡淡寒意,銀箏莫名有些緊張,聽見裴雲暎冷聲問道:「郡王妃如何?」

  方纔迫人的壓力散去,銀箏悄悄鬆了口氣,「郡王妃沒事,只是有些虛弱,裴大人可以放心。」

  他沒再說什麼,銀箏便趕緊又鑽回屋裡,這位裴大人不笑的時候,總讓人覺得頗有壓力。

  他沒有走開,仍等在門口,靜靜聽著屋中傳來嬰孩細細的啼哭。那聲音很細弱,像只新生小貓,咿咿呀呀地伸出爪子軟綿綿地抓撓,卻有種奇異的生命力,在這夜裡格外令人動容。

  侍衛赤箭走到裴雲暎身邊,由衷地替他高興,但在欣慰之中,又有一點不確定的猶疑,他低聲提醒:「主子,那位陸大夫可信麼。」

  段小宴被陸瞳扣下那一夜,赤箭也在場,他親眼見到那位看起來柔弱可人的女大夫是如何與裴雲暎針鋒相對,她那譏誚的語氣,挑釁的目光,以及毫不猶豫陷害段小宴的心機,都無法使人相信她別無所圖。

  而如今,裴雲姝母女的命就在她手中,一念之間。

  裴雲暎垂眸不語。

  片刻後,他淡淡開口:「我沒有別的選擇。」

  自得知裴雲姝有孕後,他就將芳姿安排進裴雲姝的院裡,之後又送來瓊影。裴雲姝院中一眾下人被仔細篩查,飲食用度更是日日查驗不敢懈怠。隔段時日換醫官上門診脈,但縱然如此,裴雲姝還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下了毒。

  那些宮中的醫官自詡醫術高明,卻連裴雲姝中毒都未曾發現,既無從發現,要相信他們能解毒,豈不是太過可笑。他不想相信陸瞳,這位女大夫滿口謊言,沒有一句真話,殺人、栽贓、誣陷,他卻要把自己珍視的人送到對方面前。

  因為眼下,只有陸瞳能救得了她。

  他並不喜求神拜佛,更對人在命運至暗之時懇求神明垂憐的舉動嗤之以鼻,但這一刻,他向虛瞑祈禱,願用自己餘生壽命,換得病榻之中的裴雲姝母女安平。

  淡月色紗帳如煙似霧,柔柔罩住榻前人纖細的身影,她的聲音清冷沒有一絲波瀾,像山巔的石,幽谷的花,任由風吹大雨,長久的沉澱在人心頭。

  「治病救人的時候,我就只是個大夫。」

  只是個大夫……

  裴雲暎眸光微動。

  他可以威脅孟惜顏,威脅穆晟,卻不能威脅一個隨時能與人同歸於盡的瘋子,她不受人威脅,便只能信任。

  這世間他信任的人極少,但願她值得。

  院中有人走來,是侍衛青楓,青楓在裴雲暎身前站定,低聲道:「主子,文郡王回府得知您扣下護衛和孟側妃一事極度震怒,正在院門口和禁衛們對峙,嚷著要您趕緊放人。」

  裴雲暎哧地一笑,笑容有些輕蔑。

  鳴林苑中,他得到消息時,穆晟已喝得微醺,他同皇帝請辭,卻故意遺漏穆晟。皇帝對臣子府中姻親的微妙僵持總有種惡意的興味,並不阻攔。他的禁衛們把裴雲姝的院子團團圍住,不讓郡王府內任何人靠近。

  確實有些鳩佔鵲巢。

  不過……

  一個廢物而已,也在他面前叫囂。

  年輕人往前走了兩步,方才立在窗下的柔和與寂然瞬間褪去,眉眼間森然冰冷宛如換了一個人。

  他的聲音也是無情的,淡淡開口:「讓他滾遠點,否則……」

  「我就當著他的面,剮了他的愛妾。」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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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折丹桂

  夜漸漸深了。

  城南清河街頭,寶馬香車競駐爭馳,坊市紅樓間蕭鼓絃樂徹夜不絕,十五的夜萬戶千門家家夜宴,落月橋上橋下兩輪圓月,一輪天上,一輪水中,把個盛京城照得花光月色,光彩爭華。

  滿城行歌酒興中,文郡王府的某一處院落裡卻格外幽冷清寂。

  屋中銀釭點著朦朧火光,床榻換了乾淨的被褥,被刀鋒割破的雲羅紗帳已經換成乾淨的青紗帳縵,帳縵輕柔,將榻上人和氣息一併輕柔包裹進去。

  裴雲姝生產過後虛弱得很,已累得睡著了。初生女嬰被奶娘餵過一點奶汁,小臉皺巴巴像只細弱初生小猴,縮在襁褓中,緊緊依偎著母親。

  她所中「小兒愁」尚未全解,然而在毒性還未全蔓延開時催產,到底給這小女孩搶回了一絲生機。芸娘說小兒愁無解,是中毒至深的小兒愁無解,還好,還不算太晚。

  但她眼下又還太小,不能用猛藥,只能好好養著,待慢慢將餘毒從體內除去。

  裴雲姝母女暫且沒什麼危險了,王府下人們匆匆清理屋中狼藉,陸曈坐在角落桌前,拿紙筆低頭思索解毒方子。

  屋中安靜,不時有婢女低聲問陸曈煎藥的禁忌,銀箏已先回了醫館,裴雲暎的手下送她回去的。今日事發突然,沒人告知杜長卿出了何事,他若腦子轉不過彎兒,捨不得仁和店高價定下的那桌酒席,和阿城一直在店裡等至夜深等出個三長兩短就不好了。

  燈火昏昧,陸曈提筆,在紙上寫下幾字,又微蹙眉頭將方纔寫的劃去。原就潦草的字跡被塗抹,漸漸暈開模糊的墨痕,像窗外夜色裡亂糟糟的星。

  今晚是中秋夜,她恍然記起。

  眼前的墨字變得更加朦膿,又像是倏爾有了生命,發出些笑鬧嘈雜聲,那些聲音盤旋著在她耳邊絮絮低語,慢慢勾勒出常武縣漆黑的小路。

  小路門口的雜石被清理過,又用石板鋪得很平,縫隙間覆滿絨綠苔蘚,一點昏黃燈光從小路盡頭的木窗間透了出來,投在她身上,在青石板地映出一道長長的、舊時的影子。

  她在屋門前站定,從裡隱隱傳來闔家歡笑的嬉笑,陸曈猶豫一下,推門走了進去。

  母親正在門口準備祭月的香,院子裡傳來陸柔和陸謙說話聲,她順著廊下走,看見院中石桌上鋪了粗布,粗布上擺滿了夜市上買來的蜜煎和絨線。陸柔正往石桌上端新鮮瓜果,陸謙則把盛著各種月團的大瓷盤往上擺。

  「奶酥油松仁餡兒、奶酥油棗餡兒,香油果餡兒,奶酥油澄沙餡兒……」陸謙仰頭長嘆,「都這麼甜,娘倒也不必全按小妹的口味做月團。」

  陸柔抿唇一笑:「你可以只吃皮,餡兒留給曈曈。」

  「還餵她餡兒呢,」少年翻了個白眼,「再多吃點糖,新做的裙子都穿不下了。」

  父親從屋裡走出來,展袖撫鬚道:「今夜十五,為父從書院得了幅《月色秋聲圖》,恰好考考你們,你們三人,各賦詩一首,待祭月結束寫下,寫不出來的要罰。」

  話音剛落,一旁就有不滿的聲音傳來:「爹,怎麼十五還要作詩?我不做,我要去廟口看河燈!」

  這聲音清亮驕縱,尚帶一絲稚氣,卻叫陸曈怔了一怔。

  從屋裡跑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穿件半新的蔥黃薄襖,下面素裙,雙鬟邊各簪一朵烏金紙剪的蝴蝶,她人也像只鮮蝴蝶,一眨眼飛進院子裡,一張元宵般的圓團臉因生氣生出些紅暈,震得鬢邊兩隻黃蝴蝶顫巍巍地扇動。

  「陸三!」父親氣得臉紅,「姑娘家成日亂竄,成何體統!」

  「今日十五,我才不管。」小姑娘一扭身,飛地竄到母親身後,「我要去廟口看河燈。」

  「不行!」

  小姑娘跺腳:「偏要!」

  陸曈久久凝著躲在母親背後有恃無恐的女童,那張鮮嫩小臉上的笑容如此鮮活靈動,讓她一時看得有些恍惚。

  那是從前的她自己,又陌生得讓她覺得像是另一個人。

  五六歲的陸曈從她身邊跑過,像一縷抓不住的風,她下意識順著女孩疾跑的影子望去,卻見那小姑娘站在自己身後,一臉驚疑地望著她:「你是誰?」

  「我是……誰?」她喃喃重複。

  月色漸漸被陰雲遮蔽,不復明亮,她往日的家人們站在一處,望著她的目光複雜交織懷疑,如看一個突然闖入的危險陌生人。

  陸柔將小陸曈緊緊摟在懷裡,陸謙望著她,驚疑喊道:「血!」

  於是陸曈低頭。

  她的手不知何時浸滿鮮血,那些粘膩泛著腥稠的血一滴滴從她指尖淌下來,無窮無盡似的,在地上形成一攤小小的血泊。

  她茫然看著眼前。

  對了,她殺過人,她雙手染血。

  她不再是陸家那個被保護的、無憂無慮的三姑娘,不再是家人心中寵愛的掌中珠。從她殺人那一刻起,就早已再回不去。

  有人喚她名字,語調溫柔而慈愛。

  「小十七。」

  她霍然回頭,芸娘站在她身後,桃紅小襖上柿蒂紋摺紙花刻絲豔麗,手裡捧著一碗褐色湯藥,對她含笑招了招手。

  「過來。」

  寒風從窗隙吹來,桌上燭火晃了幾晃。

  陸曈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從夢中醒來。

  沒有常武縣陸家的院子,沒有十五院落中的祭月,沒有爹娘兄姊,也沒有芸娘。

  遠處是垂下的青色簾帳,屋子熱鬧而溫暖,這裡不是常武縣,是文郡王妃裴雲姝的寢屋。

  只是個夢……

  昏黃燭色像層淺色的紗,柔柔披在她身上,她呆呆坐著,聽見身邊有人叫她:「陸大夫。」

  陸曈茫然抬眸。

  桌前,裴雲暎瞧見她的神情,輕輕一怔。

  夜已經很深,裴雲姝母女暫時脫離險境,院子裡的下人們忙碌著,裴雲暎打算尋陸曈問裴雲姝的情況,一進屋,就看見陸曈坐在屋中角落的桌前,低頭正在打盹。

  她一早來的文郡王府,聽說原本只是替孟惜顏送藥茶,卻誤打誤撞留下,整整忙了一日,應該是疲乏至極,才會坐著睡著。

  他繞過小几,打算拿條薄毯給陸曈披上,一眼卻瞧見陸曈眉心皺得很緊,還未等他反應,像是察覺了有人靠近,陸曈就睜開了眼睛。

  大概是剛從夢中醒來還不甚清醒,她的目光沒有往日冷靜與防備,看起來渙散又恍惚,彷彿一尊佈滿裂痕的瓷瓶,下一刻就會倏然破碎。

  裴雲暎眸色微動。

  頓了頓,他開口:「沒事吧?」

  聞言,陸曈眼底的恍惚之色迅速褪去,神情重新變得清明,看向他搖了搖頭。

  「姐姐睡了。」裴雲暎看一眼床榻的方向,壓低聲音對陸曈開口:「去外面吃點東西?」

  他這麼一提醒,陸曈適才覺得自己腹中空空,一日都未曾用飯,遂收拾好桌上紙筆,隨裴雲暎一起走出屋門。

  已是亥時末,庭院中月色流轉,小院桂花樹下,石桌上擺了些瓜果。郡王府園林一向花盛,金桂、銀桂、丹桂……一陣風來,花粒簌簌落下,滿院花氣襲人。

  就在這桂枝芬芳裡,陸曈坐了下來。

  裴雲暎跟著在她對面坐下,桌上擺了個雕紅漆海棠花茶盤,裡頭盛著六隻小巧月團。一罐桂花糖,一碟桂花蒸新慄粉糕,還有幾碗元宵,盛在蓮紋青花小碗裡。

  他提起瓷壺倒茶,邊道:「太晚了,茶點潦草,陸大夫湊合一下。」

  陸曈道了一聲「多謝」,伸手將一小碗元宵端到自己跟前,拿銀勺送進嘴裡。

  元宵煮的軟糯,裡頭放了桂花核桃,又香又甜,熱食下肚,身子也暖和起來。

  他見陸曈吃得香甜,笑了笑,把青花茶盅推往陸曈跟前。

  陸曈看了一眼杯中。

  裴雲暎道:「不是酒,丹桂茶露而已。」

  陸曈沒喝過,聞言淺淺嘗了一口,入口是淡淡的甘甜和茶香。

  月朗風清,燭火昏蒙,院落裡沒有別人,只有牆外遠遠飄來坊間琴瑟,琴音飄過燈火通明的青樓畫閣,飄過羅琦飄香的天街遊苑,飄過幽坊小巷,飄過深宅紅牆,漸漸飄進這月下的桂花陰裡來。

  陸曈凝神聽了一會兒,只覺琴音嗚咽悽涼,在這團圓佳節中,卻生皓月難圓,人生最苦惟聚散之感。

  她微微蹙眉,一抬眸,卻對上裴雲暎若有所思的目光。

  見她看來,他便笑了笑:「這是《廣寒遊》中《折丹桂》一節。」

  陸曈不言。

  家裡書籍很多,卻沒有琴,一方好琴是很貴的。陸柔喜歡彈琴,爹娘攢了些銀子給她買了把舊琴。

  陸柔琴彈得好,生得又美,總有些暗戀佳人的少年大半夜蹲在陸家門外街上聽佳人撫琴,隔壁賣瓜子小哥時常夜裡收攤時被圍作一堆的少年們嚇到,後來那琴就賣掉了——街坊們怨氣太深。

  「聽說陸大夫是蘇南人?」說話聲打斷了她的回憶,裴雲暎含笑望著她:「陸大夫從前是怎麼過中秋的?」

  她收回思緒,回答得很冷淡:「從前不過中秋。」

  這話倒並非說謊。至少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八月十五的月亮,和每一日的月亮沒什麼不同。

  聽她如此敷衍回答,裴雲暎嘆了口氣,望著她的目光半是真心半是調侃,「陸大夫不必對我如此防備,至少今夜,我們應該不是敵人。」

  她剛剛救了他姐姐和外甥女,短時間內,他確實不會對她翻臉。

  陸曈平靜抬眸,注視著眼前人。

  夜風靜寂,滿庭月色給年輕人緋色公服鍍上一層銀霜,襯得他那張眉骨英氣的臉越發俊美奪人。

  他聲音清冽,笑容明朗,一看就家教良好,極有分寸,待人又客氣親切,哪怕當初懷疑自己殺人咄咄逼人時,也掛著笑意,好似沒心沒肺。

  但陸曈卻想起不久前,在裴雲姝榻前透過雲羅帳縫隙,他出鞘的那把銀色長刀。那是她第一次看見裴雲暎如此冷漠的一面。

  一直以來,他高高在上,胸有成竹,像個沒有破綻的難題橫在人面前,讓人無從下手。然而在那一刻,她窺見了這難題藏在深處的破綻,或者說軟肋。

  裴雲姝就是他的軟肋。

  他的軟肋,是家人。

  見她一直沉默,裴雲暎打量她一眼,「怎麼不說話?」

  陸曈淡道:「裴大人想說什麼?」

  裴雲暎想了想,放下手中杯盞,看著她。

  桂花陰下,石桌上燈色朦朧,他望著她的漆黑眸瞳映了明亮月色,沒了試探與傲氣,顯出幾分平日沒有的疏朗。

  他道:「多謝。」

  語氣鄭重。

  陸曈微微一怔。

  雖與裴雲暎打交道的時候不多,但她自認也算對裴雲暎略有瞭解。如他們這般簪纓門第的貴公子,親切不過是顯示他們教養的一層面具,所謂的客氣是疏離,有禮是傲慢。

  但這一刻,他的道謝顯出幾分真心,或許是因為,裴雲姝母女對他來說果然很重要。

  有軟肋的人,總是可以對付的。

  她心中這般想著,聽見裴雲暎道:「多謝你今日出手相救,說實話,」他低頭看著面前杯盞,笑了一下,「還以為你不會救呢。」

  陸曈心中輕哂。

  在裴雲暎眼裡,她殺人、栽贓、嫁禍,居心叵測手段歹毒,要他相信自己是治病救人的活菩薩,確實有些強人所難了。

  她用銀勺攪一攪面前的小碗裡的元宵,回道:「本來是不打算救的。」

  裴雲暎挑眉:「那又為何改變了主意?」

  陸曈微微一笑,抬頭直視著他的眼。

  「因為,不救的話,就沒機會讓裴大人欠我一個人情了。」

  此話一出,裴雲暎一愣。

  一陣風吹來,滿樹桂葉簌簌作響,夜風夾雜著金色花雨紛紛落下,落了人滿身芬芳。

  似乎也是在某個午後的清河街,典鋪前,年輕的指揮使替錢袋窘迫的女大夫付了花簪銀子,站在她面前笑得意味不明。

  「因為,說了的話,就沒機會讓陸大夫欠我一個人情了。」

  不過幾月間,她就將這句原話奉還,不知該說是巧合還是記仇。

  年輕人「嘖」了一聲,提醒道:「話不能這麼說,算上寶香樓那次,我也算救你兩回了。」

  「哦?」陸曈毫無感激:「可我今日是因為救王妃才陷入危險。再者,我一介平人。命可不如郡王妃母女值錢,算起來,還是大人欠我的人情更多。」

  她說起性命貴賤時,雖語氣平靜,眸中卻掩不住一絲厭憎。

  裴雲暎眉眼一動,笑著調侃:「誰說的,陸大夫是大夫,怎麼眼裡性命還有高低貴賤之分?」

  「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郡王妃是被人服侍的,我是服侍人的,這就是貴賤區別。」

  他笑意淡了些:「這麼俗氣?」

  「窮人一向俗氣。」

  他點頭,身子往前探了一分,黑眸定定盯著陸曈,彎了彎唇。

  「從來都是壞人裝成好人,怎麼陸大夫還反其道而行之?」

  陸曈心中一跳。

  他明亮黑眸彷彿能看穿她心底一切,唇角梨渦在月色下若隱若現,月色流轉間,極是動人。

  陸曈垂下眼簾。

  他長得真好看,但是沒用,長得好看的藥物可以用來煉毒,長得好看的男人……也就僅僅是好看而已。

  裴雲暎也在看陸曈。

  夜深花睡,明月可人,女子坐在溶溶燈色裡,她生得美麗,比起盛京女子的明豔,更多是江南美人的纖巧,身姿單薄輕盈,好似一陣風就能吹散般羸弱。

  她身上那件半舊的藻紋繡花藍布裙上沾染了些血漬,那是方才接生時候弄上的,袖口有磨損的痕跡。一頭烏鴉鴉頭髮斜梳成辮——大約是為了製藥方便,此刻有些蓬亂,鬢邊那朵藍雀絨花還是第一次在寶香樓見面時她戴的那朵,絨花曾浸過血,洗得不怎麼幹淨。但在這月色下被模糊得看不清楚,倒顯得她獨自坐著,格外寂寞似的。

  裴雲暎眸色微動。

  她看起來很儉省,雖然之前他和段小宴說陸曈的衣料花用漲了不少,但不得不承認,大多數時候,她都穿著舊衣。也從不用任何首飾,素淨的不像十七八歲的姑娘。

  然而仁心醫館這半年分明進項很多。

  月光透過參差樹影落在石桌上,夜很長,黎明還早。

  他喝口茶,笑道:「好吧,陸大夫想要多少診銀?」

  陸曈沒說話。

  裴雲暎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半晌,陸曈說話了。

  她說:「裴大人,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

  「什麼交易?」

  「我救了王妃母女,兩條命,一條還你寶香樓下救命之恩,另一條,望春山的事,你當沒發生,先前誤會一筆勾銷。」陸曈神情平靜。

  短時間裡,她不想和殿前司有太多糾葛。此人實在難纏,除掉他難免惹人懷疑,不過,看他對裴雲姝如此上心,至少在裴雲姝這件事上,他總欠她個人情。

  似沒料到陸曈的條件居然是這個,裴雲暎怔了一下,隨即輕笑起來,盯著她的目光有些微妙:「怎麼不提柯大老爺?陸大夫,你想矇混過關?」

  陸曈心中一動,他果然猜到了。

  她淡淡一笑:「你有證據嗎?」

  年輕人嘆氣:「沒有。」

  他搖頭笑了笑:「成交,你與他有何私怨我不管。這件事我不會再插手,不過下一次,我不會包庇你。」

  陸曈有點意外,還以為他會試探一番,沒想到他如此爽快就答應了,倒顯得她有些小人之心。

  她便從碟子裡撿了塊月團吃,月團是她從前最喜歡的奶酥油松仁餡兒,香甜得有些發膩。她慢慢吃著,對面裴雲暎瞧著她吃,突然問:「陸大夫,你師承何人?」

  陸曈一頓。

  裴雲暎低頭看著桌上雕紅漆海棠花茶盤裡剩下的月團,「你說我外甥女所中之毒當下難以化解,若尊師出手……」

  這話裴雲姝也曾問過她,陸曈道:「家師已喪逝。」

  裴雲暎剩下的話便嚥了回去。

  陸曈想了想,「我會努力為小小姐解毒,裴大人可以暫時放心。」

  這話像是認真的承諾,與她素日裡謊話信手拈來的平淡不同。

  裴雲暎笑了一下。

  其實算他多心,醫官院那麼多醫官來來去去,唯有陸曈一人發現裴雲姝中毒真相,至少在盛京,她的醫術不容小覷。

  不覺更闌,牆外笙歌不絕,悽悽笛音裡,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桂樹婆娑的長影中,流光照得女子如月宮裡不食人間煙火的嫦娥。

  嫦娥不食人間煙火,卻獨獨嗜甜。

  裴雲暎見陸曈又拿起一塊桂花蒸慄粉糕,不覺失笑,有風吹來,吹得陸曈鬢髮拂動,他目光一頓,忽地凝滯下來。

  女子白皙的臉上,耳下有一道極淺的血痕,應當是剛才屋中打鬥時為刀風所傷,彷彿玉白的瓷瓶突兀有了一道裂口,刺眼得很。方才被她耳邊碎發遮住,此時才露了出來。

  他遲疑一下:「你的傷……」

  陸曈隨手摸了一下,道:「沒關係,回去用藥就好了。」

  她這麼一說,裴雲暎便又記起初次相見時寶香樓下,那時她被挾持,頸間受傷流血,他難得好心送她一瓶去疤藥,轉手就被她留在胭脂鋪,瞧也不瞧一眼。

  冷漠得很。

  這般想著,他的目光就落在陸曈鬢邊那朵藍雀絨花上。

  那朵藍雀絨花背後三根銀針尖銳鋒利,勝過尋常暗器。他又想起自己午後趕至裴雲姝寢屋裡看到的那個護衛屍體,周圍花瓶碎了一地,後來芳姿與他說起當時情況,語氣裡都是不可置信,儼然被這柔弱女大夫下手狠絕震得不輕。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想著,其實就算當時他沒趕到,陸曈也未必會吃虧。她的絨花花針著實鋒利,她從來都不是什麼坐以待斃之人。

  琴音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院中月光和著桂香落了滿身,陸曈抬起眼,對上的就是裴雲暎若有所思的目光。他眸子在燈下漆黑髮亮,緋色公服穿在他身上少了一點嚴肅,多了幾分風流氣,格外俊美非凡。

  長天似水,這樣的好景良夜,冷桂、淡茶、琴音、燈燭,月下庭院對飲的兩人,烏衣子弟神採英拔,年輕醫女柳弱花嬌,倒顯得他們如一雙相識已久的故人。

  陸曈道:「王妃所中之毒,乃日積長久所致,此毒隱蔽,下毒之人勢必藏在府上。大人難道就這麼算了?」

  他目光微微一動,隨即挑眉笑道:「陸大夫有何指教?」

  陸曈拿起桌上瓷壺,給自己斟了杯茶露,對著裴雲暎舉杯至眼前。

  她淡淡開口:「殿帥,我送您一件禮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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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秀才告別

  一連十日,陸曈都住在文郡王府中。

  初生的女嬰體內之毒雖未完全驅逐,但因脫離母體,毒性不再蔓延,日後一點點用藥養著,未必不能痊癒。

  裴雲姝也漸漸好了起來。

  不知道裴雲暎做了什麼,這十日裡,裴雲姝的院子裡沒有旁人進來,連文郡王都無法入內。

  待這母女二人暫時沒什麼危險後,陸曈回了一趟西街。

  杜長卿自中秋當日就沒再見到陸曈,雖聽銀箏說起當日情狀,仍是提心弔膽,待看到陸曈安然無恙回來,心中大石方才落地。

  陸曈換了件乾淨的素色白羅襦裙,重新梳洗一番,一掀簾子,迎上的就是杜長卿那張拉得老長的臉。

  東家在鋪子裡轉著圈地數落:「我早知道姓裴的晦氣,沒想到他這麼晦氣。你說你好端端上門送個藥,也能遇到這檔子事。你是年輕不懂事,別看他們這種高門大院個個人模狗樣,其實爛事一籮筐。」又愁眉苦臉嘆氣,「別到時候好處沒撈一個,惹了一身麻煩。」

  陸曈打斷他的話,「我不在醫館的日子,可有發生什麼事?」

  杜長卿一愣,一拍腦袋:「對了,差點忘了……」

  他話還沒說完,冷不丁醫館門口有人叫了一聲「陸大夫」。

  陸曈抬頭看去,就見門口站著個穿舊布直裰、頭戴青色方巾的男子,手裡提著幾條青魚,正望著她笑得赧然。

  居然是吳有才。

  杜長卿湊到陸曈耳邊低聲道:「這吳秀才死而復生後,來醫館找你好幾次了。前幾次你沒在,剛才正想和你說這事,他倒趕得巧。」

  吳秀才走進裡舖,有些不好意思地提一提手中青魚,「之前中秋節禮,想送兩條魚給陸大夫,聽阿城說陸大夫出門看診去了,今日才回來。」

  銀箏忙將青魚提了,還不忘拉上杜長卿和阿城進門後的小院,只對陸曈道:「姑娘,院裡曬的藥材還沒分揀,我們先去揀揀,你與吳大哥說完話再來幫忙。」

  杜長卿扭頭狐疑看一眼陸曈二人,最終還是什麼話都沒說,跟著銀箏進了小院。

  氈簾落下,裡舖裡只剩下陸曈與吳有才二人。

  陸曈站在桌櫃前,打量了一下面前人。

  吳有才仍是那副謙恭讀書人的模樣,衣裳破舊但整潔,就如初見時那般拮据,卻也要從縫補過許多遍的荷包裡掏出碎銀。

  書生落魄,卻仍不卑不亢,維持該有的尊嚴。

  吳有才也望著陸曈。

  今日晴好,日光斜斜從對街天邊照來,照亮昏暗裡鋪前的一小塊,年輕醫女沐浴在一小塊金色中,暖洋洋的,少了平日裡的清冷淡漠,像行至暗處裡陡然出現的一絲光明,慈悲溫柔的菩薩。

  她眉眼平靜,看著自己的目光沒有半分驚惶——明明這時的他,應當是個「死人」。

  「陸大夫是否早知我會死而復生?」良久,吳有才輕聲問。

  她看見他,如此平靜,和旁人驚懼全然不同,好似早就知道會出現眼前這一幕。

  陸曈沒回答他的話,只問:「你身子可有不適?」

  吳有才搖了搖頭。

  十日前,他從黑棺中甦醒,差點嚇瘋院中靈堂一眾來為他守靈的讀書人。胡員外更是直直厥了過去,為他準備的黑棺險些就要換人。

  眾人鬼哭狼嚎後,請來西街的何瞎子前來捉鬼降妖,何瞎子遠遠瞧著他,手中桃木劍比比畫畫、唸唸有詞一番後,撫鬚搖頭長嘆,說吳家良善之家廣積陰德,陽壽未盡故而閻王網開一面,令陰私小鬼速速將他帶回人間。

  以荀老爹為首的詩社眾人由衷替他高興,何瞎子拿了錢附贈了他幾個祛晦氣的符咒,吳有才站在敲鑼打鼓的眾人之間,只覺迷惑又荒唐。

  他分明已經死了,他還記得在號捨裡自己嚥下毒藥的剎那,劇烈的疼痛從心口一點點蔓延開來,像是溺水之人抓不住最後一根浮木,只能一寸寸看著自己沉入黑暗,無邊恐懼從四面八方洶然撲來,呼嘯著要將他拉入更深的煉獄。

  那一瞬間,他有對死亡的畏懼,有對生的渴望。

  他在那一刻後悔。

  然而箭已開弓,如何回頭?他臨死前的最後記憶,是自己發狂般地在貢院地上哭號掙扎,讀書人的體面蕩然無存,如赤身裸體般被人觀瞻垂死的掙扎。

  誰知一覺醒來,滿眼白幡黃紙,外頭是胡員外熟悉的慌張叫聲,詩社眾人們驚駭大嚷,一片雞飛狗跳裡,他站在黑棺中,身著簇新長衫,茫然望著頭頂金色初陽,宛若新生。

  他又活了過來。

  吳有才看向陸曈。

  女子站在藥鋪中,低頭整理散亂的醫書,那時候風雨欲來,她在母親的靈堂中出現,語含蠱惑,語氣森冷,像個不懷好意的新娘鬼。而如今這般暖洋洋的日光下曬著,小藥鋪寧靜乾淨,她站在這裡眉眼溫寧,竟生一種歲月靜好之感。

  吳有才輕聲道:「陸大夫為何會給我一副假死藥……是因為猜到了我會用在自己身上嗎?」

  那時候,她把毒藥交給吳有才,暗示他可以毒死貢舉的主考官,然而最後吳有才退縮了。他最終也不願殺人,於是把藥用在自己身上,懷著玉石俱焚的悲壯心情。

  然而他卻沒有死。

  何瞎子的胡說八道吳有才根本沒放在心上,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陸曈。

  陸曈在藥裡動了手腳。

  但她為何要這般做?難道她早已猜到自己要自戕?這怎麼可能,畢竟自戕的決定,一開始連他自己都沒料到。

  陸曈隨手翻動手邊醫書,淡淡道:「我不是說了嗎?如果是我,我會殺了他。」

  「但你不是我。」

  吳有才一愣。

  陸曈抬頭看著他,微微笑了:「但你不是我。」

  吳有才不是她。

  這個讀書人忠厚、老實,和世間大多數窮困平人一般,吃了虧咬牙和血往肚裡咽。他不像自己睚眥必報,冷心狠毒,一個讀聖賢書的人,一個窮困潦倒,卻不肯多收貧苦老婦一個子的賣魚郎,要他去殺素昧平生之人,豈不是太過殘忍?

  她沒想過吳有才會自戕,無非是覺得若是吳有才真殺了人,且不提官府之後會如何處置,單就這無邊的愧疚與道德的痛苦,就足以讓這老實人活不下去了。

  她利用他,卻並不想害死他。

  陸曈問:「那你呢,現在還想死嗎?今後又有什麼打算?」

  吳有才默然一刻。

  許是之前死亡的情緒太過深刻,吳有才「復活」後,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幼時父母對自己的期冀,想到了這些年的寒窗苦讀、年年落第,想到了何瞎子對他說「公子將來定然做官」,他想了很多很多,最後,他透過窗,看到院子裡滿地的彩穗餘燼,想起荀老爹後來對他提起的,守靈那一夜,詩社眾人特意為他點了一出《老秀才八十歲中狀元》。

  那是個結局圓滿的喜劇,明明得償所願,卻聽得荀老爹潸然落淚。

  功名啊,不過是個漂浮在空中的金色影子,瞧著光鮮亮麗,不覺卻要搭上多少人一生。

  吳有才收回思緒,看向眼前女子。

  他道:「我不打算再下場了。」

  「為何?」

  吳有才笑了笑:「其實我今日來,是想和陸大夫告別的。」

  陸曈一怔。

  「城外有一布莊掌櫃,想為他六歲女兒聘一西席,託胡老先生尋人。胡老先生便將我名帖給了他。至此後,我就去他家教書了。每年約有十兩銀子,足我生活。」

  他說起這些事時,眉眼舒展了許多,好似一夜間想明白許多事,不再如初見時總是攏著一層鬱色,變得灑脫暢快起來。

  陸曈沉默許久,才道:「也好。」

  禮部經此一事上下震盪,吳有才作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卻到底是造成這一切開始的源頭。雖有關之人都已入獄,並不會有人尋仇到他頭上。但日後再度貢舉,吳有才卻難免被拿出來說事。

  此地於他到底神傷。

  吳有才看向陸曈:「陸大夫呢?」

  陸曈一頓。

  吳有才望著眼前人。

  其實事已至此,陸曈利用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無論如何,她替他圓滿了最後一個心願。

  如今貢舉舞弊已被揭穿,所有壓迫讀書人的權貴都已受到懲罰。他自死而復活後,被刑部的幾個仵作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沒發現什麼不妥,個個嘖嘖稱奇。於是他便沿用何瞎子對他說的那套「閻王放人」的說法,不想給陸曈再惹來麻煩。

  他感激她,感激她在這渾渾噩噩的世道裡殘酷地將真相撕扯給他看,感激她替自己尋到一條生路。更感激那副假死藥,讓他在生死關頭感受到對生命的眷戀,還有回頭機會。

  重獲新生。

  也許西街鮮魚行那個碌碌功名的吳秀才已經死了,活下來的這個,才是真的、他想做的吳有才。

  裡舖裡久久沉默。

  半晌,吳有才的聲音響起。

  「無論陸大夫想做什麼,有才都唯願陸大夫一切順利,心願得償。」

  話說得發自肺腑,真心實意。

  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苦,不必探尋,不必打聽,他只要知道,陸曈於他是在絕境中伸出的那隻手,是救苦救難的女菩薩,這樣就夠了。

  「承蒙公子吉言。」

  陸曈抬起頭,微笑著看向他:「也祝公子,日後再無困苦,識盡世間好人,讀盡世間好書,看盡世間好山水。」

  她對他說這句話時,雖是微笑,目光卻含淡淡悵惘,像是透過他在看別人的影,總有幾分哀傷。

  吳有才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他一向溫雅內斂,難得有這般由衷大笑之時,又收起笑,對著陸曈鄭重其事長長做了一揖。

  「多謝你,陸大夫。」

  他告辭去了,背影不似平日謙卑微駝,反而疏朗瀟灑,洗得發白的袍角在秋風裡翻飛,在金陽中熱烈得刺眼,竟有幾分少年疏狂模樣。

  陸曈久久凝視著他的背影,直到門前李樹下太陽的碎隙不再浮動,直到她眼角看得發酸,杜長卿的聲音從背後竄出來。

  他語氣古里古怪,「怎麼這麼依依不捨?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你親哥。」

  陸曈收回思緒,他卻不依不饒纏上來,「你今日看見吳秀才死而復生,半點不驚訝,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嗯,在郡王府聽說了。」

  杜長卿冷笑:「只是聽說?他死而復生難道不是你動了手腳?」

  陸曈不為所動:「他自己不是說過,陽壽未盡,閻王不收好人,我沒那個本事。」

  「這誰家閻王這麼公明?這比凡間當官的還懂事,那原先西街有個專拐姑娘的拐子婆,還活到了九十八,怎麼不把她給拽下去?」

  他難得精明一回,緊隨陸曈不放,「少糊弄本少爺,你倆有什麼秘密是我這個東家不能聽的?我現在就要知道!」

  陸曈煩不勝煩,銀箏和阿城從院裡走出來,把曬藥的簸箕一放,拽住杜長卿袖子:「東家,你不是說等姑娘回來後就去吃仁和店的酒席嗎?什麼時候安排。」

  聞言,杜長卿身軀一震:「不錯,差點忘了正事!」

  十五那日他在仁和店說好了定酒席,結果陸曈一去文郡王府就是十日,害得他只能臨時撤掉席面,然而訂席的銀子是不退的,杜掌櫃磨了對方許久,店主終於答應等他之後得了空再來,將席面全部排上。

  如今陸曈可算是回來了,這頓來之不易的飯總算也能吃上。

  他說:「人都齊了,趕緊的,挑個時間把席吃了。明日怎麼樣?」

  陸曈掀開氈簾:「再等幾日吧。」

  「還等?」杜長卿無言,沒好氣道,「愛去不去!」

  陸曈沒理他嘮叨,逕自回了小院。

  小院還是走之前那般乾淨,銀箏愛潔,日日都要打掃,陸曈進屋,走到小佛櫥前,從旁取出幾根香點上。

  繚繞煙霧裡,菩薩小像低眉斂目,面目慈悲。

  她輕聲開口,不知說給自己,還是說給別人。

  「快了……」

  「再等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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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主僕

  十五的月團總是香甜。

  漆黑刑房裡,蓬頭垢面的囚犯縮在角落,啃著手裡半塊生黴的月團。

  范正廉被關進刑牢已近一月,這一月裡,他由清名廣播、高高在上的青天大老爺淪為人人唾棄階下囚。每日吃不好睡不好,在刑房中與老鼠臭蟲為伍,連半塊生黴月團都是奢侈。

  他每日聽那些獄卒閒談,得知貢舉舞弊一案至今,禮部上下震盪,天子怒逾雷霆,朝野裡裡外外查清一批官員私下賣官鬻爵,事已至此,他這個審刑院詳斷官多半也兇多吉少。甚至許是因為他原先將清名抬得太高,以至於東窗事發時,才會引得眾怒難平。

  范家上下連同女眷皆被牽連,往日討好交往的權貴忙著明哲保身,他在這牢中呆了多日,起先還念著許有人能幫忙搭救一把,可直到渾身上下能送獄卒的金玉都已被搜羅乾淨,也不見一個人前來探往。

  官場就是人走茶涼。范正廉嚼著嘴裡的月團,恨恨地想。

  正想著,暗處傳來人的腳步聲。那個總將眼睛望向天上的獄卒站在牢門,滿臉不耐:「說好了一炷香,快點!」

  他身後的人「嗯」了一聲,待獄卒走後,才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祁川?」范正廉驚訝。

  「是我,大人。」

  燈火下,男子半張臉陷在黑暗裡,看不清楚神情,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木訥。

  然而這木訥在眼下孤立無援的范正廉眼中,立刻便成了親切。

  范正廉一把抓住鐵柵欄,幾乎要將臉全部貼上去,激動道:「你怎麼來了?」

  他沒想到還能再見到祁川,他如今戴罪之身,身邊所有奴僕手下理應被牽連,他以為祁川也身陷囹圄,未曾想他居然好端端站在眼前。

  范正廉遲疑道:「你……沒被為難?」

  祁川搖頭:「小的只是錄事,他們沒在我身上查出什麼。」

  他這麼一說,范正廉適才記起。自打他回到盛京赴任審刑院,刻意壓著祁川官職不讓他陞遷,一介小小錄事,的確不易被人放在眼裡。

  祁川沒說什麼,只從身後的食籃裡端出幾碟酒菜,從欄縫中遞給范正廉,道:「小的知道大人這些日受苦了,小的無用,幫不上忙,就帶了點吃的過來。」

  范正廉看了看祁川,又看了看他遞來的燒鵝,不知為何,心中突然生出幾分感慨。

  他在這獄中許久,一月間看遍人情冷暖。落井下石的、乘人之危的,趁火打劫的,到最後雪中送炭,願意冒險來看他的,竟是這個他不怎麼看在眼裡的奴僕。

  原先打壓他的那頂錄事官帽,眼下倒令他難得生出幾分無地自容之感。

  祁川默默倒酒給他,范正廉接過來,忽地苦笑一聲,說:「小川,落到這個地步,也只有你願意來看我了。」

  「小川」這個稱呼太過久遠,祁川愣了一下,過了好半天才低聲道:「大人對小的有恩,小人感激不盡。」

  范正廉嘆了口氣。

  其實他與祁川自幼長在一起,主僕情誼絕非尋常可比。當初祁川想要進族學唸書,祁家家貧,祁父不願出銀,更罵他不知天高地厚,是范正廉說服范母出了祁川那份束脩,帶他一起進了書院。

  書院中不乏富家子弟,見祁川出身低賤肆意欺辱,范正廉幫忙護著。而祁川也會偷偷幫范正廉抄習功課,那時候感激是真心,袒護也是真心。

  只是人與人間,貴賤早已註定,祁川忠心耿耿、聰明伶俐,可惜卻是賤奴之子,令人遺憾。

  范正廉問:「外頭現在怎麼樣?」

  「禮部應當沒有迴旋餘地了,御史臺對此案十分看重,老夫人和夫人那頭小的已打點過,會好過一些。」

  范正廉點頭,又左右看了一下,忽地招祁川上前,低聲對他道:「你幫我做件事。」

  祁川一怔。

  「你偷偷去一趟太師府,想辦法給太師傳個話,就說我有一樣東西要獻給太師,還請太師相助。」

  祁川遲疑:「這……」

  范正廉神秘一笑,「雖我落到如今田地,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但這案子如何判,其中尚有餘地。你沒身在官場不知道,救我對那些大人物來說,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太師府,是我范正廉最後的靠山。」

  他往後退了一步,喝一口熱酒,一雙眼在昏暗囚牢中灼灼發亮。

  當初他把姓陸的那個小子處理乾淨,送了太師府一個人情,可也卻不忘給自己留一手。那小子的信,他沒有呈給太師府,而是自己私自扣了下來。

  這東西用不好是催命符,但用好了,也能救命。

  如今他已窮途末路,橫豎都是一死,不如先奮力一搏,之後種種,再容細想。

  祁川還想說什麼,外頭傳來獄卒催促聲:「到時間了——」

  范正廉看外面一眼,對祁川道:「去吧,別忘了我說的話。」

  他應一聲,把空食籃裝起來帶走,要走時,又被范正廉叫住。

  「小川,」范正廉沒敢看祁川的眼睛,語氣愧疚,「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你。」

  祁川身子一震,沒說什麼,快步出去了。

  待出了門,他又往獄卒手裡塞了一塊碎銀,獄卒掂了掂,臉色好看了些,看他一眼,「你倒是個忠僕,都這田地了還來探監。」

  「忠僕」二字,從前聽著不覺什麼,如今聽著倒覺幾分刺耳,祁川悶頭出了刑獄司大門,外頭颳起大風。

  風颳在臉上刀子似的疼,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想到方才范正廉囑咐他去太師府的事,心亂如麻。

  范正廉要去請太師府這張最後底牌,試圖絕境翻身。然而祁川知道,如今外頭的情況比范正廉想得還要糟糕。

  這幾日,無論他走到哪裡,幾乎都能聽到有人談論貢舉舞弊案。上頭決定徹查,甚至有消息說,要倒查往年下場中人有無作弊過往。

  他做賊心虛,便如驚弓之鳥,夢裡都是差人拿他的場景。

  一旦倒查,查到范正廉頭上,就會連帶著查出他自己,九兒年紀還小,若有這樣一個父親,這輩子也就毀了。

  其實自范正廉入獄後,也有其他人找到他,范正廉當官這些年樹敵不少,他若投奔他人,便要拿范正廉做投名狀。

  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仁心醫館那個醫女說過的話來。

  「船快沉了,不趕緊先逃嗎?」

  祁川的腳步一頓。

  昏暗牢獄中,范正廉不知是幡然醒悟還是怎的,叫他一聲「小川」,對他說「對不住」。

  如若是從前,他們或許會冰釋前嫌,共患難的人感情總要比旁人親厚。畢竟那些年,他是真切感激過范正廉,發誓要效忠他一生。

  偏偏是現在。

  可惜是現在。

  人情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這句道歉來得太遲,而主僕間嫌隙已生。

  船快沉了,聰明的人總是先逃離,他不想跟著這艘船一起沉下去,便要另謀生路,不惜一切代價。

  哪怕是拿昔日恩人做墊腳石。

  冷風吹來,吹得身上泛冷,祁川定了定神,握緊手中食籃,快步走入熙攘人流中。

  ……

  盛京的風一日冷過一日,展眼九月,露氣寒冷,北地鴻雁開始南飛。

  鴻雁掠過盛京貴族家府邸,卻把市井中閒趣佚事傳得滿城皆知。

  兩日前,一則消息悄無聲息在市井中流傳開來,說是因貢舉舞弊案入獄的罪臣范正廉與當今太師府上淵源匪淺。如今一朝出事,范正廉在獄中四處收買獄卒請人幫忙給太師府帶話,求戚太師出手相助。

  這消息無憑無據,且著實荒謬,一開始眾人都當是哪個殺千刀的胡亂生謠,畢竟一個審刑院詳斷官,一個權傾朝野的當朝太師,平日也不見往來,八桿子也打不著一處。說起來,還算范家高攀。

  但這消息傳得實在有鼻子有眼,還有人說曾在幾年前見過太師府馬車在范家門口停留,漸漸的,流言越傳越甚,說范正廉本就是戚太師手下人,勾結禮部舞弊,正是因為太師府暗中授意。畢竟科場一旦為掌控,即是掌握梁朝半個朝野。若有求官仕途者,通過范正廉之手以重賄獻之,方得榮華富貴。

  這流言傳過了內外諸司,傳過東樓街巷,越過御史臺傳到皇帝案頭,自然也傳到了朱雀門頭的太師府上。

  太師府庭院中,池塘假山處,池中魚群漫遊,金盔、墨眼、錦被、梅花片……一眼望去,水中金霞粼粼,淙淙成韻。

  當今朝中文臣最愛養鶴賞魚,梁朝上下清流雅士紛紛效仿,常在庭齋中豢養此物。然而旁人府中魚鶴哪有太師府中珍奇,若論起來,還是太師府庭中珍禽更勝一籌。

  正是午後,有人穿過池邊長廊,一路疾行,低頭進了池邊不遠的茶室。

  茶室內,案上砂壺飾以雕花,有人正手捧古卷,臨窗小憩。皂色鶴氅鬆鬆攏在他身,蓮花玉冠下,而那頭婆娑白髮垂至肩頭,只一背影,頗有道骨仙風之態。

  來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管家,快步進屋後,遠遠站於黑袍老者身後,輕聲開口:「老爺,外頭的流言越傳越甚了。」

  這幾日,范家的事傳得沸沸揚揚,縱是想佯作不知也難。

  老者未曾作聲。

  「再傳下去,恐對太師府聲譽有損……」

  「無妨,」老者仍捧卷不放,聲音不疾不徐,彷彿所談一事與他無關,「范家與我府毫無關聯,流言隨他去。」

  「可是……」管家低頭道:「此事與小公子有關。」

  老者翻書的手一頓。

  「前年二月中,小公子在豐樂樓無意間傷了位良婦。後來良婦歸家,糾纏不休,其家人上京找到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知曉情理後主動幫忙,將此事處理乾淨。」

  「因事出突然,小公子又惶惑不安,奴才便鬥膽瞞下老爺,不想如今惹出大禍,請老爺責罰。」管家說完,即刻伏身跪了下來。

  室中一片沉默。

  許久,老者淡淡開口:「起來,此事不怪你。」

  不過死了個良婦,此等小事下人處理了就是,的確犯不著報與主子聽。縱然時日倒流,太師府處理的辦法也並不會不同。

  「此流言甚囂塵上,只怕是范正廉臨死掙扎想將太師府拖下水。天家對貢舉案正是上心,若被有心之人利用,范正廉一開口,小公子的事公諸於眾,到底對公子聲譽不利。」老管家勸得苦心。

  黑衣老者默然片刻,溫聲道:「那就讓他閉嘴。」

  管家神情一凜:「是。」

  「去吧。」

  管家從地上站起,正要退出茶室,又被室內人叫住:「等等。」

  「老爺有何吩咐?」

  手中古卷被擱置案頭,黑衣老者拿過桌上砂壺,斟滿眼前茶盞,適才慢慢地開口。

  「那良婦人家,你再去查查。」

  管家一愣:「老爺是覺得其中有問題?」

  「流言傳得蹊蹺,范正廉也在官場混了些年,就算找太師府,也不至於如此大張旗鼓,此事非他之手。」他捧茶至唇邊,淺淺呷了一口,又掏出帕子擦去嘴角茶湯,才繼續道:「盛京盯著戚家的人不少,那良婦之事若被人知曉,多半被人當成手中刀……」

  「你去查查那家人日前景況,親眷何在,找到了,仔細盤問。」

  「是。」

  又想到什麼,老者將茶盞放下,「那個孽障畜生,行如此無恥之事,玷汙門庭,罰他禁足一月,祠堂面壁思過。」又嘆口氣,「終是老夫教子無方之過。」

  管家忙道:「當時公子年少,且早已知錯,日日愧疚,老爺對公子良苦用心,公子終會知曉。」

  背對管家,老者搖頭:「罷了。你去吧。」

  管家站起身,就要退下,忽而又想到什麼,停步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老爺,既要查那良婦,那讓范正廉閉嘴一事可還要繼續……」

  案頭燃著的香還在繼續,青煙裡,那道背影越發顯得風骨昂藏,宛若高高在上的仙人,談笑間,將凡人宿命撥弄。

  他平靜道:「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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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秋月

  秋意漸冷,小院裡滿階落葉。

  文郡王府郡王妃屋裡,窗隙間透出些暈黃。

  芳姿拿銀剪將桌上燈芯剪短了些,復又掩門出去。屋子裡便只剩下燭色下灰淡的影子。

  裴雲姝坐在榻邊,輕輕搖動手邊搖籃,搖籃中女嬰睡得香甜,不過半月,皺巴巴的模樣長開,白嫩飽滿的樣子,除了格外瘦小些,絲毫瞧不出未曾足月便生產。

  裴雲姝笑道:「你瞧她,睡著了跟小貓似的,是不是鼻子嘴巴像我多一些?」

  小几前正往湯婆子裡裝水的年輕人聞言一嗤:「那不太好了?」又側身低著下巴細細盯一眼搖籃中的嬰孩,評論道:「確實與她爹沒有半分相似。」

  裴雲姝嗔他一眼,轉頭去看熟睡中的嬰孩,越看越是歡喜,「當日催產時,我還想著不到時候先天不足可怎麼辦,如今看來倒是放心了一些。」

  這幾日醫官院的醫官來了幾位,看過後皆言孩子十分康健,且這孩子能吃能睡,至於「小兒愁」的毒性,雖未完全驅逐,但依陸瞳所言,如今是沒有性命之憂的。

  想到陸瞳,裴雲姝忽然開口:「阿暎,這次多虧了陸大夫,陸大夫是寶珠的救命恩人,我想著寶珠滿月那一日,邀陸大夫一道來府上。上次她走得匆匆,我還沒來得及感謝她。」

  裴雲暎笑了一聲,「好啊。」把灌好的湯婆子遞給裴雲姝。

  裴雲姝接過來捂在手裡,天氣漸冷,夜裡已覺寒涼。陸瞳不讓裡三層外三層給產婦捂被子,府裡的奶娘卻堅持女子生產後不可著了風寒。僵持許久,最終折中處理,即是屋裡不放暖爐,也不必蓋三層棉被。

  「姐姐。」

  裴雲暎突然開口。

  「怎麼?」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些什麼,沉默片刻,他道:「你想離開郡王府嗎?」

  裴雲姝一愣。

  似乎某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被提起,屋子裡陷入沉寂。

  這些日子,文郡王穆晟一直沒出現。

  一開始是裴雲暎的禁衛將裴雲姝院子門口堵住了,穆晟在門口暴跳如雷了幾日,揚言要進宮面聖,讓皇帝給裴雲暎這般囂張無禮的行徑治罪。然而不知裴雲暎與皇帝說過什麼,穆晟並沒有等到聖上對裴雲暎的處罰。

  回府後,穆晟乾脆不來裴雲姝院裡了。

  一來是裴雲姝生的是個女兒,這在穆晟眼中便沒那麼重要。二來,他也想藉此發作對裴雲姝的怒氣。

  他奈何不了裴雲暎,卻能冷落裴雲姝。他這樣冷待裴雲姝,整個郡王府都知道王妃誕女後,郡王一步也不曾踏入王妃院子,裴雲姝又慣來隱忍,只會將這苦咽進肚子裡。

  穆晟在裴雲暎那裡受的氣,便要用加倍羞辱裴雲姝來取回。他一向如此。

  窗外風聲寒涼,屋子裡燈火搖搖,裴雲姝笑容散了,目光有些沉寂。

  裴雲暎坐在小几前,漫不經心撥弄了一下眼前燈芯。

  他說:「就算不為了自己,你不打算為寶珠想想嗎?」他目光落在搖籃中,在那貓兒似的小糰子上定了片刻,「你要她今後都活在暗箭之中?」

  裴雲姝渾身一震。

  自打她嫁入文郡王府,穆晟對她的冷落羞辱,她都全然不在乎。總歸穆晟不敢和裴家撕破臉,昭寧公不會過問她的喜怒冷暖,只要她還在文郡王妃這個位置上就好了。裴雲姝自己也是這般想的,把數年活成同一日。

  但有了寶珠後就不一樣了。

  寶珠還尚在腹中未曾出世便遭受了這世間的惡意,而今後漫漫歲月,難道要讓寶珠這樣一直被惡意窺伺?

  何其殘忍。

  裴雲姝低下頭,看著搖籃中的嬰孩,眼裡漸漸蕩起漣漪,輕聲道:「他不會給我休書。」

  穆晟這個人從來死要面子,如今被裴雲暎綁走愛妾,又在王府下人面前失了臉面,心中必然憋著一團火,絕不會輕易放過她。穆晟不會對她打罵,只會冷待,讓她在郡王府中漫無目的消磨生機,漸漸枯寂成一潭死水。

  「休書?」

  他笑了笑,眸色涼如雪水,「他想得美。」

  裴雲姝一怔。

  「我要他,恭恭敬敬送你出門,還不敢說你半分不好。」

  裴雲姝眉心微蹙,沒來由有些不安,「你想做什麼,不要亂來。」她遲疑一下,「況且父親那邊……」

  高門家的姻親,有時候婚姻本身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了。一旦她離開郡王府,今後裴穆兩家的關係便要重新審視。

  「你管他做什麼,這些交給我。」他起身走到搖籃前,伸手摸了摸女嬰團團的臉蛋,女嬰似有所覺,發出咿呀細聲,他便收回手,望著搖籃中的小貓兒笑。

  「你只管擬滿月酒的帖子,提醒一句,那位陸大夫可忙得很,又最不喜豪貴,未必會前來赴宴。」

  他睫毛微垂,掩住眸中洶湧浪濤,只笑道:「要早點下帖子才行。」

  ……

  刑獄司大牢裡,夜裡格外安靜。

  牆上火把靜靜燃燒,影子落在地上拉成弔詭一條,越往深處,昏暗越深,唯有朦朧月光透過牆上小窗柵欄間洩下,在地上鋪了一層冷霜。

  草垛中蜷縮著個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兩手埋在草垛間,試圖用潮溼的乾草抵禦地牢夜的寒冷。

  噠、噠、噠。

  有人腳步聲響起,在寂靜夜裡分外清晰。

  范正廉翻了個身,沒睜眼。這個時辰,當是來巡視的獄卒。

  腳步聲卻在牢門前停下,緊接著,耳邊響起門鎖窸窣聲,有人打開監牢鐵門。

  范正廉迷迷瞪瞪坐起身,就著昏暗火光往前一看,面前站著個獄卒,正轉身將門關上。

  他見這獄卒臉生,不是平日那個眼睛長在天上的混蛋,一時有些疑惑,又見這人看著他,低聲喚了一句:「范大人?」

  范正廉一震,顧不得其他,一骨碌爬起身,試探地回了一句:「可是戚家府上?」

  獄卒點頭。

  范正廉登時狂喜。

  自打那一日見過祁川以後,他便在這獄中苦苦等候。雖然於太師府而言,陸家一門微若螻蟻,然而戚太師愛護子女,絕不會允許有損戚公子聲譽之事發生,只要他拋出陸家引子,不管太師府會不會出手搭救,至少不會無動於衷。

  他是這般想的,誰知一連幾日過去,祁川不見蹤影,范正廉一面疑心祁川是否並未按他所說找到太師府,一面又擔心太師府得知此事並不在意,最終還是會對他冷眼旁觀。

  等了幾日,漸漸心冷,就連范正廉自己也有些絕望之時,沒想到今夜卻會有人從天而降。

  他賭贏了,老天還是站在他范正廉這邊。

  「多謝大人襄助。」他忙不迭地躬身表達感激,同時心中又有些疑惑。

  他讓祁川給太師府傳話,只是個引子,他想過太師府的人動手,但也不是現在,更沒想到對方會親自派人前來。

  他按捺心中狐疑,問面前人:「大人可有帶話給卑職?」

  獄卒搖頭。

  「那這是……」

  「噓——」對方比了個噤聲動作,范正廉立刻不敢開口。

  因此案複雜,他被安排在刑獄司監牢最靠裡一間,四處都無囚犯。獄卒對他使了個眼色,暗示他往前走。

  這是……劫獄?

  范正廉愣了一下。

  他是想要太師府出手相助,以戚太師如今朝中地位,只消在陛下面前動動口舌,此案便有轉機。然而對方卻直接將他帶離刑獄司,雖這樣也能保住性命,可日後他便不能光明正大出現於人前,更勿提東山再起、捲土重來。

  范正廉不甘心,然而如今勢不如人,只能低頭。

  他只好按下欲說的話,往牢門前走去,月光跟在他身後,在地上投出張牙舞爪的暗影,他走了兩步,終是覺得有些古怪。

  不對。

  太師府若真心想救他,何至於親自遣人,此案重大,如今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他今日要是出了這牢門,城中必定大肆搜查,太師府就不怕沾上麻煩?

  他心中一緊,還沒來得及回頭,下一刻,脖頸間傳來一道劇痛,拇指粗的麻繩緊緊扼住他咽喉!

  「不——」

  他的聲音消失在昏暗刑獄中,雙手拚命去夠頸間繩套,瘋狂踢蹬雙腿,試圖擺脫對方的禁錮,然而這力量在對方手中弱小得可憐。

  他甚至看不到對方的神情,眼淚驚懼從眼眶中湧出,他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差錯,他拿了陸家的信,太師府縱然不肯出手相助,但信還未出現前,他們怎麼會貿然滅口,就不怕那信傳得到處都是?

  頸間的力道越來越大,他漸漸感到窒息,他淚流滿面,想要求饒,想要尖叫大喊,叫醒這牢中其餘人,哪怕是一個人也好,然而他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絕望地感覺到自己生機在一點點溜走。

  他後悔了,他不該去招惹太師府,他不該去拿那封信,更久遠一點,他不該在那個姓陸的小子找到他時,第一時間生了貪慾,與戚家通風報信。更在收到舉告時,把對方收入牢中,施以極刑。

  那個小子,那個姓陸的小子,他叫什麼來著?

  許是生機慢慢流逝,他視線開始變得模糊,而在混混沌沌的暗色裡,他看見那個人。

  少年一身舊衫,掩不住的資質豐粹,一雙眼亮得灼人,像是含著怒火。他攔住他的轎子,把那些證據一一指給他看,他從千里之外的小縣車馬渡水而來,跪在他眼前,請求他說:「求大人,還我姐姐一個公道!」

  他那時正忙著趕去應酬酒局,本不耐煩應付,卻在聽到「太師府」三字時戛然而止。

  太師府啊……

  那可是求也求不來的人脈。

  這樣一份人情送上去,日後官路何愁不通達。他盤算著能藉此獲得多少好處,看不見那少年的眼淚與激憤。

  不就被人玷汙了清白,不就是死了個女人,不就是個教書先生家……

  何至於此呢?

  平人與官家爭,到最後苦的只是自己。他看著少年挺直的脊樑,心中思量,果真是讀書讀飄了,不知人間疾苦的呆書生。於是他親切將地上人扶起,怒道:「如此囂張惡行,放心,本官必還你姐姐一個清白。」

  轉頭就將此事告知太師府。

  然而那少年竟有幾分機靈,不知從哪知曉他的打算,竟在眼皮子底下逃走。他已對戚公子誇下海口,必須得給個交代,不得已張貼懸賞告示,蒼天有眼,竟真叫他等到了人。

  少年的叔叔又將他送了回來。

  只為了一百兩的賞銀。

  他望著昏睡的人,如瞧見失而復得的寶藏,心中得意,看吧,平人就是如此,給他們一點點甜頭,兄弟鬩牆,至親反目,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他把姓陸的帶回大牢,他原本已記不清對方的模樣。於他而言,那少年是他官路上的墊腳石,是他搭上太師府的投名狀,是草芥,是螻蟻,是微不足道的一切。他從沒將這樣低賤的人放在眼裡。就算他們陸家一門加起來,也不過是幾條卑賤生命。

  翻不出任何風浪。

  只要他想,他就能輕易而舉給足對方苦頭吃。

  然而不知為何,彌留之際,他竟清清楚楚看到了對方的影子。

  少年站在自己面前,昏暗囚牢中,破舊衣衫遮不住清雋風骨。

  范正廉一向不喜歡讀書人,他討厭讀書人的清高,討厭他們自命不凡,討厭在這些人的襯託下,渾濁不堪的自己。

  那少年即將被套上繩索,死命當前,仍面無懼色,只平靜道:「天地無私,果報不爽,久滯之獄,終有明斷一日。」

  他看向范正廉,眼中輕蔑不掩:「范正廉,你會有報應。」

  你會有報應。

  他張大嘴巴,雙手徒勞在空中抓握幾下。

  「喀——」

  有輕微的斷裂聲。

  緊接著一聲悶響,有什麼東西被拋擲在地,激起一小捧灰塵。

  有人踩著乾草走過,地牢重歸寂靜。

  唯有地上人如死狗般躺倒在地,囚服鐐銬,歪著的頭正對地牢高牆處小窗,瞳孔睜得很大,映出月亮灰淡的暗影。

  月亮從枯敗的眼睛裡流出來,流過盛京坊間酒樓間時,便褪了一點死氣。

  仁和店裡,夜裡熱鬧得很。

  酒樓裡座無虛席,人聲鼎沸,杜長卿招呼眾人在桌前坐下,望著一桌子酒菜嘆氣。

  八月十五的酒席,九月才得空吃。好在雖無月可賞,菜餚猶在,也不算浪費。

  隔壁間食客正談起近來貢舉舞弊案,說起死而復生的傳奇儒生,說起最近京中關於太師府莫名的傳言,最後,說到了那位曾經美譽滿身、如今鋃鐺入獄的詳斷官。

  「那范正廉當初在盛京可是春風得意,短短幾年做到審刑院詳斷官,我還以為他仕途還得再往上升一升,誰知道啊——」

  「所謂榮枯貴賤如轉丸,風雲變幻誠多端嘛!」

  「可不是,你以為官場就是搭梯子往上升囉,一個不小心,沒爬穩當,摔死了也不知道!」

  那些沸騰的談論越過席面,鑽進陸瞳耳中,她不動聲色聽著,神情微斂。

  她讓人在祁川家中附近傳言,說朝中近來打算倒查貢舉舞弊一案,祁川心虛之下,必會自謀生路。而最好的生路,最穩妥的辦法,是讓范正廉沒法再開口。

  她想借祁川的手殺人,未曾想祁川也是這般想的,更沒想到祁川將太師府的傳言散播開去。

  這實在很妙。

  不管太師府對此事作何感想,被「損害」了聲譽的戚家,勢必不會放過范正廉。范正廉的下場可想而知。

  范正廉以賞銀誘惑劉鯤,使得陸謙被親眷背叛。如今她便以利益誘惑祁川,使得范正廉被部下背叛。

  范正廉將陸家一門的性命做投名狀攀附太師府,她便誘惑祁川,讓祁川將范正廉的性命當做投名狀攀附別家。

  范正廉讓陸謙嘗盡牢獄之苦,她就讓范正廉也在獄中為囚。

  貢舉案之前,陸瞳見過劉鯤,知曉范正廉對陸家所犯之罪,銀箏問她:「姑娘準備如何?是打算下毒,要了他性命嗎?」

  那時陸瞳回答:「他是官員,殺他太麻煩,我有別的安排。」

  她不打算直接動手。殺了范正廉,他還是清清白白的青天大老爺,說不準還有百姓為他身死嘆息扼腕。

  范正廉想要仕途高昇,她就讓他官星絕現,他想要美譽清名,她就要他聲名狼藉、人心散盡。

  要他苦心孤詣經營的一切皆成泡影,要他范正廉所投誠之人,親自送他上路。范正廉眼中陸家一門如草芥,她便要他體會在更高位置的人眼中,他也不過一草芥而已。

  杜長卿嚷道:「好好的中秋宴,現在月亮都不圓了,吃著沒滋沒味的,真是血虧。」

  陸瞳轉頭看向窗外:「有嗎?」

  杜長卿:「沒有嗎!」

  已過了十五,月亮不如先前團圓明亮,像把薄而鋒利的鍘刀,閃著銀光懸在天上,要把世間的冤屈斬碎。

  四周熱鬧廳堂裡,食客於席間觥籌交錯、舉盞盡歡,不知恭賀什麼好事發生。

  陸瞳低頭,遠處天邊的月落便落進酒盞,蕩起一點漣漪。

  「我倒覺得今日的月亮更美。」

  她舉杯,含笑將杯中酒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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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擦肩

  范正廉於牢中自盡的消息傳來時,天上剛剛下起雨。

  孫寡婦來對面裁縫鋪買布,被突如其來的急雨攔住腳步,索性在門口的棚子下坐下等雨停,邊嗑瓜子兒與西街眾人說剛聽的消息。

  審刑院的那位「范青天」昨夜裡自盡了。

  許是養尊處優久了熬不住牢中酷刑,又或許是自知此行罪責深重、難逃一死。這位廣有清名,曾盛極一時的大老爺在夜裡用自己的腰帶懸在獄中樑上吊死了自己。獄卒清晨來巡視,瞧見牢裡一個長條條的在暗影中晃晃悠悠,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個死人。

  孫寡婦說得繪聲繪色,彷彿親眼所見般,「那舌頭吊出來長長一片,嚇死人嘍。說是死的時候眼珠子都快從眼睛裡瞪出來了,像是看見索命的鬼。可憐唷——」

  范正廉做「清官」做了一輩子,斷了不少懸案,未曾想最後卻成了囚犯於獄中畏罪自盡,審判與被審判之位一夕顛倒,確實令人唏噓。

  宋嫂「呸」了一聲,罵了句「活該」。

  「誰叫他裝的人模狗樣,背地裡和那些人勾結一氣,咱們這些窮人活著本來不容易,他們倒好,連考場都要攥在手心,還要不要人活了?死得好,死得便宜了他!」

  宋嫂家也有個兒子,再過幾年也指望著下場奔個功名,得知貢院這檔子烏煙瘴氣,自然氣得不輕。

  這麼一說,眾人原本的唏噓就散了不少,紛紛點頭附和:「不錯,該!」

  有人道:「那鮮魚行的吳秀才死了進閻王殿都被盤活了,就因為行善之家積有餘福。不知道姓范的下了陰司如何判,不會看在他先前功勞上,也給放回來了吧?」

  「無上天尊!」何瞎子不知什麼時候也擠了過來,閉著眼裝模作樣掐指一算,道:「那是不能夠了!老夫算那范正廉一身冤孽,身負橫死男女老幼命禍業債,一入九泉,只怕立刻被閻君打落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眾人一聽,登時來了興趣,圍著何瞎子,話頭從范正廉漸漸移到死了之後選墳風水要術之上。

  陸曈看著對街裁縫鋪門前說得熱火朝天的眾人,從門口牆邊拿出一把傘,就要出門。

  杜長卿叫住她:「都下雨了,上哪去?」

  陸曈:「去買點山楂。」

  銀箏笑著解釋:「都寒露了,姑娘想做些山楂丸賣,宋嫂說雀兒街有家果子鋪裡賣的山楂又大又紅,我和姑娘去瞧瞧。」

  事關做藥,杜長卿便不做聲了,只叮囑:「望春山上死了個人,殺人兇手到現在都沒找到,別到處瞎跑。」

  陸曈應了,和銀箏撐傘出了門。

  外頭在下雨,白濛濛一片。一到九月,天徹底涼了下來,已隱隱有了冬的影子。青石板被細雨淋過,泛著一層溼漉漉冷意。

  許是下雨的原因,雀兒街不如往日熱鬧,拐彎最當口的那間鋪子門板拆了一半,幾個壯漢正進進出出往外搬東西。

  陸曈在「劉記面鋪」前停下腳步。

  細雨如絲,將門匾上「劉記」二字淋得微微溼潤,似乎是重被漆過色,紅得像血,襯著冷清的鋪子有種詭異慘澹。

  隔壁糕餅鋪裡的掌櫃娘子正坐在門口凳子上剝核桃,看了陸曈二人一眼,問:「姑娘是要找人?」

  銀箏指了指面前空蕩鋪子,道:「這裡原先不是間面鋪嗎?鱔魚面可好吃了,怎麼沒人了?」

  「劉鯤家?」掌櫃娘子撇了撇嘴,「關門了呀。」

  銀箏問:「什麼時候再回來呢?」

  「回不來了,」掌櫃娘子拍拍手上核桃皮,「人出事了,還回什麼回?」

  陸曈沒說什麼,走進糕餅鋪裡,在木格選了幾塊棗糕,掌櫃娘子見狀,起身進鋪拿稱。銀箏趁機笑問:「劉家出什麼事了?我們家姑娘可喜歡吃他家鱔魚面了。」

  掌櫃娘子稱了棗糕,站在櫃前包油紙,聞言道:「劉記的男人上月死在山上了,兇手到現在還沒找到,兩個兒子也進了大牢。」

  陸曈遞過錢去,「怎麼父親出事,兒子反倒被抓了呢?」

  「不是一回事。」婦人在衣裳上擦擦手,接過錢收好,適才壓低了聲音,「先前貢舉案聽說了嗎?」

  「聽過的。」

  「劉家老二今年也下場,那找人替考中的名單就有他。這還不算,人家官府一查,查出劉家老大早年考中也是走了暗路。這一查出來,可不就一起下了大牢麼。」

  掌櫃娘子說起此事時,語氣十分不屑鄙夷,「當初劉老大中了,劉鯤和王春枝可沒少在我們這些街坊面前招搖,還說什麼『等劉老二做官後就搬去城南做生意』,嘁,瞧不起誰呢。我就說還沒考就誇口,原來是早就找好了人替考,不要臉!」

  看來劉鯤一家在附近的人緣並不好,出了事,都是看熱鬧的。陸曈垂目,「所以這鋪子……」

  「賣了唄!倆兒子都下了大牢,可不得砸銀子打點,聽說買家知道她缺錢,故意把價出得很低……哎,」掌櫃娘子突然朝門外一伸腦袋,對陸曈揚揚下巴:「你看,這不就來了?」

  陸曈側首看去。

  雀兒街寬敞,細雨中,一行官兵押著囚車而來,囚車上的人套著枷鎖,蓬頭垢面地露在外面。那是在貢舉舞弊案中的作弊者。

  舞弊者枷號示眾三月,這些人不久前還是科場讀書人,如今此等,實在斯文掃地。

  街道兩邊漸漸地圍攏人群來,遠遠對著這些罪人指點。

  囚車最後面,兩個衣衫襤褸的罪臣身帶枷鎖,其中一人想要拿手抹去面上雨水,但因枷鎖禁錮,難以達成,只能側頭用眼睛去蹭木車。

  那是劉子賢與劉子德。

  貢舉案倒查,劉子德一入獄,很快就牽連出了劉子賢。諷刺的是,窮人獲罪,總比富人獲罪容易得多。劉家兄弟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被抓了起來。

  婦人的笑聲隱隱響起。

  陸曈目光一凝。

  劉子賢與劉子德二人囚車邊,還跟著個形容狼狽的女人。這女人一身短褐長衣已佈滿汙跡,鞋掉了一隻,神情癡癡又有些癲狂,嘻嘻笑著,跟在囚車旁邊,邊拍手笑道:「我兒中了,我兒中了!我今後就是官家夫人了,日後要做誥命夫人!」

  銀箏驚訝:「那不是……」

  掌櫃娘子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劉家兄弟要被發配充軍,王春枝得知後就瘋了。天天跟在囚車後遊蕩,逢人就說兒子中了。」又嘆了口氣,眼底生出些同情:「真是造孽。」

  陸曈望向王春枝。囚車車輪慢慢地滾近了,套著枷鎖的囚犯們低著頭,或雙眼無神形如傀儡。劉子德兄弟呆呆站著,眼底枯涸如一汪死水。

  「說好了的,說好了的,大老爺說要給我們官的……大老爺說話算話,我兒馬上就中了,嘻嘻……」

  王春枝笑著從陸曈身邊走過,看也沒看她一眼。

  陸曈半垂下眼。

  盛京此次貢舉,天家震怒,故刑責很重。涉案考生枷號三月,然後發煙障之地充軍,至配所杖一百。

  劉家雖家貧,但表嬸王春枝一向溺愛兒子,劉子德與劉子賢嬌生慣養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恐怕撐不到流放地。

  王春枝恐怕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急火攻心,故而失智癲狂。

  失智癲狂……

  陸曈攥緊手中油紙包。

  常武縣的人說,母親臨死前,也是神志全無,日日癲狂,拿著他們三兄妹幼時玩耍的撥浪鼓坐在河邊喃喃自語。她無法得知母親那時候心中所痛如何,只記得幼時幾乎沒見過母親真正著急發火的模樣,母親總是很豁達爽朗,平和廣闊如一條長河,緩緩將世間所有不如意包裹。

  但這條長河後來碎裂了。

  家破人亡、骨肉離散,這是母親當時所遭受的。

  人財兩空、禍不單行,這也是如今王春枝所遭受的。

  她無法再見到母親了。但這世上有人痛母親所痛,瘋母親所瘋,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陸曈望著囚車一行漸漸遠去的影子,眸中一片淡漠。

  銀箏從她手裡接過油紙包提著,把傘往陸曈手裡一塞,挽著她欲往回走。

  正在這時,忽聽得前面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伴隨著車伕高聲喝罵,陸曈抬眸,就見長街盡頭馳來一輛馬車,馬車裝飾精緻,在這小街巷中如一道風直直衝來。銀箏驚了一驚,慌忙和陸曈一齊往街旁避讓。

  馬車險險擦著二人身側飛馳而過,車輪濺得兩邊行人一身泥漿。銀箏怒道:「這……」

  陸曈卻驀地看向馳遠的馬車。

  馬車華蓋精緻,寬敞又華麗,許久之前她在寶香樓曾見過一次。

  那是太師府的馬車。

  天色陰沉,秋雨悽悽,街巷人馬匆匆,她死死望著漸漸駛遠的馬車,彷彿要透過重重雨幕,透過馬車沉沉的氈簾,透過這來來又去去的人流看清馬車裡的樣子,將坐在車裡人的臉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身側傳來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姑娘?」

  陸曈一頓,隨即回頭。

  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著個穿白袍的年輕男子,衣襟前一大塊被雨水溼透一大塊,而她手裡的傘邊支在對方胸前,傘面上那朵漂亮的木槿花上,冰涼雨水順著花枝沾到了對方襟前。

  應是她剛剛躲避馬車時沒注意,手上的傘戳到一邊的行人了。

  陸曈道:「對不起。」

  本以為對方會斥喝幾句,未料到只等來一句「無事」。

  陸曈抬起頭,看清對方臉時不由怔住。

  男子身姿似玉,黑髮以玉簪冠整,白袍襯得他若林下居士、雲中白鶴,格外清雋修長。他見陸曈收回傘,便自撐好自己的傘,淡淡對她點一點頭,錯身而過了。

  沒再多說一句話。

  陸曈站在原地,望著對方背影失神,手中雨傘傾斜著,雨水從傘面上流下來,在地上積起一小團水窪。

  銀箏看了看漸漸走遠的男子與小廝,又回頭看看陸曈,有些奇怪:「姑娘,這人你認識?」

  縱然這男子長得俊逸出塵,但也不至於就看對方看出神地步,那位小裴大人長得還招人非常呢,自家姑娘瞧他不還是像塊木頭。

  陸曈收回視線,搖了搖頭,撐好傘道:「走吧。」

  與此同時,走在人流中的小廝看了幾眼男子衣襟上的溼痕,忍不住開口:「好好一件衣裳弄髒成這樣,真是……」又回頭看了看,憤憤道:「太師府馬車真是越發囂張,也不怕衝撞了行人……」

  男子道:「好了。」

  小廝不好再說什麼,只問:「公子等會兒還要回翰林醫官院,這衣裳……」

  「無妨,換一件就是。」

  ……

  陸曈回到醫館時,雨幾乎已經停了。

  門口李子樹落葉掉了一地,不再如夏日一般蔭茂,光禿禿的,顯出幾分冬日將來的伶仃。

  銀箏把買來的山楂和棗糕提到小院裡去,杜長卿正趴在鋪子裡發呆,見陸曈回來,鬱郁掃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樣。倒是阿城高興地喚了一聲:「陸大夫!」

  陸曈問:「怎麼了?」

  小夥計從裡面繞出來,將一封紙箋捧到陸曈面前,雙眼放光:「郡王府給你的帖子!」

  郡王府?

  陸曈低頭,打開帖子看下去,竟是一封請帖。

  文郡王妃裴雲姝打算於本月十五為出生的小小姐舉行滿月的「洗兒會」,因為之前陸曈替裴雲姝接生的關係,郡王府特意送來帖子,邀請陸曈也前去觀此盛會。

  杜長卿瞄一眼陸曈,給她潑涼水:「別高興得太早,要我說,洗兒會你還是別去了吧。上回你去給人接生,又是解毒又是催產的,救了郡王妃母女,指不定得罪了別的什麼人。咱們無權無勢的,你一個坐館大夫,上趕著給人做靶子,嫌自己命太硬?」

  他又清咳兩聲,「再說了,人家去的親朋好友送禮貴重,你又沒錢送禮,反正我是不會借錢給你充場面的,趁早死心。」

  陸曈思忖片刻,把帖子收好,掀開氈簾往小院裡走去。

  杜長卿在背後伸長腦袋:「喂,還去嗎?」

  「去啊。」

  「……」

  他氣急:「去什麼去,你去湊什麼熱鬧?」

  陸曈聲音平靜:「不是湊熱鬧,是去送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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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洗兒會

  到了十五那日,早早出了太陽。

  只是過了寒露,已近立冬,太陽照在人身上也泛著一層淡淡的寒,暖不進衣襟。

  陸瞳到郡王府到得很早,洗兒會還未正式開始。銀箏沒有跟來,陸瞳讓她留在醫館裡幫忙。裴雲姝的貼身丫鬟芳姿見到陸瞳,笑著將她往院子里拉:「陸大夫來得正好,小小姐剛醒,您去瞧一瞧。」

  自打陸瞳上回替裴雲姝母女催產成功後,裴雲姝院中人對陸瞳就格外恭敬起來。陸瞳隨芳姿進了院,一邁進屋,就聽見女嬰響亮的啼哭聲。

  裴雲姝正將女嬰從搖籃中抱起,見陸瞳走近,遂將女嬰交給陸瞳,笑道:「陸大夫也抱抱寶珠。」

  陸瞳接過襁褓,低頭一看。甫出生時這小姑娘像只病弱小貓,哭音也是細細的,一月過去,圓潤飽滿了許多,抱在懷裡有了些份量,不似剛出生時孱弱了。

  裴雲姝為小姑娘取名寶珠,取掌上之珠、心頭珍寶之意,這小姑娘來之不易,出生時又十分兇險,此名倒是合襯。

  瓊影小聲道:「陸大夫,小小姐的毒……」

  陸瞳探過寶珠情狀,將寶珠抱回至搖籃,道:「比之前好了許多。」

  屋中幾人便長鬆了口氣。

  這些日子,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也來過不少,皆言寶珠康健,越是如此,裴雲姝心中越是不安。如今她已不再信任宮中醫官,反而對陸瞳的話深信不疑。如今親耳聽陸瞳說並無大礙,這才稍稍放心。

  桌上放著些洗兒會的金果犀玉,陸瞳從袖中摸出一封賀包遞到裴雲姝手中,道:「王妃,這是民女心意。」

  裴雲姝愣了愣。

  許是懷著身孕又剛剛產子,她思緒不如往日清明,身邊人也忘了提醒她,來觀「洗兒會」的人非富即貴,賀包中不乏犀玉珍珠瑰寶,而陸瞳素日裡在醫館坐館,以她月銀送禮,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

  她正遲疑著,聽見陸瞳道:「賀禮寒酸,只是一串彩錢,還望王妃不嫌棄。」

  彩錢便是金銀線包裹著的銅錢,裴雲姝鬆了口氣,遂大大方方接過來,笑道:「我替寶珠謝謝陸大夫一片心意。」

  陸瞳微微一笑。

  因吉時未到,洗兒會開始還要再等一等,來觀禮的貴客還沒出現,裴雲姝便邀陸瞳先坐坐,又叫芳姿去泡茶。

  陸瞳在小几前坐下,見裴雲姝一副神採奕奕的模樣,又因今日洗兒會,特意換了件玫瑰紫淨面妝花褙子,鬢髮輕挽,襯得整個人面色紅潤,神情柔和,比之初見時精神了不少。

  想來這一月過得不錯。

  裴雲姝一面逗弄襁褓中的寶珠,一面對陸瞳道:「之前府中事務冗雜,我又擔心著寶珠的病,都沒來得及好好感謝陸大夫。本想叫阿暎送些謝禮到門上,偏他前日出城還未回,這就耽誤了。」

  陸瞳低頭,接過芳姿遞來的熱茶,「醫者治病救人是本分,王妃無需道謝。」

  裴雲姝笑著看向她:「你與阿暎是朋友,叫我王妃豈不生分,你可以叫我姐姐。」

  陸瞳握茶的手一緊,半晌,她道:「雲姝姐。」

  裴雲姝也沒計較,只好奇地看向她:「說起來,從前不知道陸大夫是阿暎的朋友。聽阿暎說,陸大夫是半年前從外地來到盛京……陸大夫是哪裡人?」

  陸瞳答:「我是蘇南人。」

  「蘇南?」裴雲姝默念了一遍,「阿暎幾年前也去過蘇南,」她看向陸瞳,像是發現了什麼秘密般恍然開口:「你們是在蘇南認識的?」

  陸瞳微怔,搖頭道:「不是。」

  「那你們……」

  「我剛來盛京不久,路遇有人鬧事,裴大人幫過我一次。」

  她說得輕描淡寫,裴雲姝卻聽得笑起來,「原來如此有緣。」

  陸瞳不太明白裴雲姝口中的「有緣」是何意,就聽裴雲姝繼續問道:「我看陸大夫年紀尚輕醫術就已在翰林醫官院醫官之上……你今年多大了?」

  「翻年就十七了。」

  裴雲姝眼睛一亮,喃喃道:「小阿暎四歲……」她又看向陸瞳,笑問,「不知陸大夫可有許人家?」

  陸瞳:「……」

  她難得有些無言。這位文郡王妃如今瞧著不似初見時半分穩重端雅,倒是熱情自來熟得讓人有些招架不住。

  默了默,陸瞳道:「許了。」

  裴雲姝笑容一滯。

  「我已有了未婚夫。」她說。

  裴雲姝面上笑容頓時變得訕訕,片刻後,彷彿為了緩和氣氛般自己開口,「也是,陸大夫這般蕙心蘭質,提親的人定然不少。」

  她還想再問,陸瞳出聲打斷她的話:「冒昧問一句,王妃可找到了給小小姐下毒之人?」

  裴雲姝一頓。

  陸瞳認真望著她。

  摩孩羅裡的「小兒愁」使得裴雲姝母女中毒已久,不得已陸瞳只能想辦法臨時催產。聽當時裴雲姝說,這摩孩羅是文郡王送與她的。

  穆晟就算再不喜自己王妃,也斷沒道理加害親生骨肉。可這些日子以來,郡王府裡似乎也沒什麼大事傳出。

  裴雲姝的面色變得有幾分不自在,只苦笑著搖頭:「沒有。」

  郡王府就這樣大,真要找下毒之人未必找不到,裴雲姝如此說,必然是有些苦衷了。

  陸瞳想了想,又問:「側妃呢?當日我為王妃催產,衝撞側妃……」

  她說的已是婉轉,那時候孟惜顏調來王府護衛,是奔著陸瞳性命來的,若不是裴雲暎趕到,誰也不知後果如何。今日陸瞳沒在附近看見孟惜顏的影子,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錯覺,郡王府的下人對裴雲姝恭謹了許多。

  裴雲姝笑容淡下來,道:「她啊,被禁足了,你不用擔心。」

  陸瞳心中一動。

  當日裴雲暎將孟惜顏押走,而如今孟惜顏仍好端端在府上,僅僅只是禁足,看來文郡王還是保下了孟惜顏。

  這位側妃,果真受寵。

  裴雲姝回過神,搖頭道:「不說那些了,我看吉時將至,陸大夫,你陪我一起準備準備吧。」

  ……

  「洗兒會」總是熱鬧。

  盛京產婦誕子滿月後,都要邀請親朋參加新生兒「洗兒會」。富貴人家常煎煮調以香料的熱水,連同果子、彩、錢、蔥、蒜、金銀犀玉等一同倒入盆中,盆外以數丈彩帛繞之,名曰「圍盆」。用髮釵攪動湯水,謂之「攪盆」。觀者紛紛撒錢於水中,謂之「添盆」。

  待嬰孩沐浴完畢,剃落胎髮後,將胎髮裝入金銀小匣,再以彩色絲線結成絛絡。最後抱嬰孩謝遍諸親坐客,抱入姆嬸房中,這叫「移窠」。

  文郡王妃未至臨盆時動了胎氣突然急產,好在最終母女平安。作為文郡王妃的嫡女,此次「洗兒會」廣邀京中貴宦,畢竟除了郡王府,昭寧公的面子也要給的。

  賓客笑聲穿過庭院,將一向冷清的院落也襯出幾分擁擠,熱鬧聲隔著牆,傳到了另一方屋簷下。

  桌上花瓶裡,金桂已完全枯萎,只剩下簇簇乾癟枝葉生硬插在花瓶裡,苦苦支撐著一點鮮意。

  孟惜顏坐在榻上,脂粉未施,原本美豔的臉便顯出幾分憔悴。

  她看一眼桌上的刻漏,低聲問:「洗兒會開始了?」

  身側婢子小心翼翼答:「是。」

  孟惜顏冷冷扯下了嘴角。

  八月十五那日,裴雲暎讓禁衛們將她帶走,吃了幾日苦頭,文郡王將她接了回來。

  不知文郡王究竟與裴雲暎說了什麼,裴雲暎終歸還是放走了她。想來就算再如何囂張,沒有證據,昭寧公世子也不能隨意帶走郡王府的側妃。

  只是接回歸接回,文郡王待她卻不如往日嬌憐。

  孟惜顏心中清楚,文郡王這是對她生了嫌隙,因她試圖加害王府子嗣。

  摩孩羅是孟惜顏獻給穆晟的,只說偶然獲得,見土偶可愛,寓意吉祥,又怕裴雲姝不喜她拒絕,才託穆晟以穆晟名義送去裴雲姝院中。而裴雲姝誕下女嬰之後,穆晟得知摩孩羅有毒,雖接回她,看她的目光卻是變了。

  孟惜顏跪在文郡王面前哭得梨花帶雨,「郡王明鑑,妾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加害王妃。什麼『小兒愁』,妾從未聽過。這土偶就是丫鬟在城南街上一處泥偶鋪裡買的,妾想著王妃即將臨產,才留下此物用以祝禱王妃誕下世子。」

  那採買土偶的丫鬟早在事發當日「畏罪自盡」,文郡王也查不出什麼,到底念著他們恩愛往昔,沒再繼續追究,只讓她在府中禁足。

  至於裴雲姝中毒一事,此事並未對外聲張,昭寧公府中也並不知曉,事關郡王府的臉面,穆晟保孟惜顏,也就是保自己。

  孟惜顏原本還擔心那位殿前司指揮使不依不饒,沒想到這些日子過去,裴雲暎並未有什麼動靜,漸漸也就放下心來。說到底,郡王府身負聖寵,裴雲暎到底還是要顧及著文郡王這個名頭。

  今日裴雲姝為女兒舉行「洗兒會」,廣邀貴眷,偏偏她被禁足不得外出。那些貴眷一向長舌,不知會在背後如何編排她。況且自打她進王府大門以來,哪一次盛宴不曾出席,如今故意冷落,像是在打她的臉。

  想到洗兒會,孟惜顏臉色鐵青。

  她問身邊婢女:「今日來的貴客有哪些?」

  婢女低著頭小聲答:「有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集賢殿大學士府上、三司各使府上……」一連說了許多人,婢子又想起了什麼,補充道:「當日來為王妃催產的那位陸大夫也來了。」

  「陸瞳?」

  孟惜顏臉色一變。

  那一日尋芳園中,她沒將這個女大夫看在眼裡,不過是存著要對方當替罪羊的意思。誰知道偏偏栽在這女人手中。

  要不是陸瞳發現摩孩羅中的「小兒愁」,要不是陸瞳替裴雲姝催產,要不是陸瞳在眾目睽睽之下與裴雲暎聯手……

  她何至於此?

  如今自己被禁足院中,顏面全無,更與文郡王離心,全都是拜這女人所賜。

  孟惜顏冷笑:「一個坐館大夫,也被當成王府座上賓請來,還真以為自己攀上高枝?」

  婢女不敢說話。

  外頭宴辦洗兒會,歡笑聲隔著牆也掩不住刺耳。

  孟惜顏走到桌前,桌上枯萎的金桂插在花瓶中,顯出一種巍巍掙扎的死氣。

  她伸手撫過枯敗花枝。

  姓陸的靠著救了裴雲姝母女向上爬,她卻因為姓陸的關在房中哪裡也不能去。明明只差一步,偏偏功敗垂成,如何甘心?這口惡氣淤在孟惜顏心口,怎麼也嚥不下。

  她不能拿裴雲暎怎麼樣,也不能拿裴雲姝怎麼樣,更不可能拿文郡王怎麼樣。

  但陸瞳只是個平民醫女,無權無勢,身份低賤,難道還動不得?

  想在大戶裡趟這淌水,也得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命。

  輕微的一聲脆響,手下桂枝從中被掐為兩斷。孟惜顏收回手,唇角勾了勾,轉身走到屋中重新坐下。

  「去,把人給我叫來。」

  她揚眉,耳邊兩滴紅珊瑚豔得滴血:「我有要事吩咐。」

  ……

  天漸漸晚了。

  「洗兒會」到晌午就已結束,用過午宴後,陸瞳留在郡王府,為寶珠和裴雲姝重新號脈,又新換了藥方,教芳姿煎過新藥後,已是傍晚時分。

  裴雲姝叫王府馬車將她送到醫館門口才走,西街鄰坊有認出郡王府馬車的,登時看陸瞳的目光又不一樣。

  之前是太府寺卿,現在是郡王府,仁心醫館招來的大人物一個比一個厲害,可見仁心醫館這位女大夫醫術確實有幾分高明。

  杜長卿趴在櫃桌前,探頭直望到郡王府馬車出了西街才縮回來,看一眼陸瞳,懶洋洋道:「不錯嘛,馬車都坐上了。」

  阿城提著燈籠走出來,面上是與有榮焉的得意,「那是自然,陸大夫可是郡王妃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杜長卿哼笑一聲,一指頭彈在小夥計腦門上,「真以為救命恩人那麼好當,整日見賊吃肉,什麼時候你也看看賊挨打。誰知道後面不會有什麼麻煩。」

  阿城捂著腦袋委屈:「能有什麼麻煩。」

  「那可就多了……算了,說了你也不懂。」杜長卿接過燈籠提在手上,天晚了,醫館要關門了,他走到門前,想到什麼,又回頭囑咐陸瞳:「望……」

  「望春山上死了個人殺人兇手現在都沒找到,我們兩個弱女子沒有自保之力當心被盯上。」

  不等杜長卿說完,銀箏就接過他話頭,微笑道:「知道了杜掌櫃,我們會小心注意,不會瞎跑的。」

  杜長卿伸手指了指,最後道:「……知道就好。」帶著阿城離開了。

  銀箏和陸瞳把醫館門栓扣好,進了小院。

  陸瞳從郡王府回來時,還帶了一籃「洗兒會」上分發給眾賓客的喜籃,裡頭裝了些象徵吉祥的棗桂彩帛。銀箏把果脯挑出來,又把彩帛單獨整理到一邊,用清水洗淨,打算挑幾條顏色合適的給陸瞳做絹花。

  「姑娘今日去郡王府可有見著什麼大人物?」銀箏蹲在石臺上邊洗彩帛邊問陸瞳。

  陸瞳拿了張杌子塞到她身後,搖頭:「沒有。」

  她知道銀箏話裡的意思,可是今日郡王府宴請的賓客裡,沒有太師府的人。

  她原本參加「洗兒會」,就是想著郡王府廣邀貴賓,或許其中就有戚家人。如果能藉此接近對方就好了。

  但眼下看來,郡王府與太師府沒多少相干,此路似乎走不通。

  見陸瞳沉默不語,銀箏擰一把溼布,笑吟吟寬慰:「姑娘放心,現在因為『春水生』和『纖纖』,咱們醫館在醫行裡慢慢也有了地位,今日郡王府的馬車送您,加之先前的太府寺卿,您的名氣只會越來越大。屆時那些官家也好,富戶也罷,大人物還要拿著帖子求您為他們出診呢,不急這一時。」

  陸瞳點了點頭:「嗯。」

  彩帛很快被洗好,銀箏把布一條條晾在院裡的粗線上,仔細捋平上頭的褶皺。

  「篤篤篤——」

  外頭響起急促敲門聲,在夜裡分外清楚。

  銀箏奇道:「這麼晚了,誰在敲門?」

  「可能是求診的病人。」陸瞳道。隨著仁心醫館名氣越大,西街另一家醫館杏林堂進項不豐,每日早早關門,病人求診只能敲仁心醫館的門。

  陸瞳道:「我去看看。」

  西街往前不遠就是酒樓,每夜有軍鋪屋守衛巡視,陸瞳走到門口,敲門聲安靜下來,她一手提燈,拉開醫館木門。

  門口一個人也沒有。

  屋簷下淡紅的燈籠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夜裡涼風順著長街撲面而來,鑽進人衣袖中即刻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西街上無人,安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也聽得清。

  銀箏從背後走過來,邊擦手邊問:「姑娘,是誰啊?」

  陸瞳回頭,正要說話,冷不防一道白亮刀光從身側刺來。

  銀箏瞪大眼睛,嚇得尖叫一聲。

  陸瞳站在醫館門口,四周並無他物阻礙,眼看已來不及躲避,就要挨上這一刀——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砰」的一聲,另一道劍影從斜刺竄來,擋住刺向陸瞳心口的刀尖。

  有人從天而降,飛身趕至她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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