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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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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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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苗氏良方

  十五的元宵,十八就收燈了。

  收燈後,陸曈把燈會上得來的那隻蟾蜍燈掛在院子裡的屋簷下,一到夜裡,巨大的翠綠蛤蟆在黑暗裡發著幽幽青光,看起來怪瘮人的。

  苗良方因要指點陸曈春試醫經,每晚在醫館留得很晚,夜裡上茅房的時候嚇了一跳摔了個結實,原本只有一隻腿瘸,這下兩隻腿都不怎麼樣。

  他明裡暗裡同杜長卿說了許多次陸曈掛的蟾蜍燈醜,誠懇提議換個燈更好,被杜長卿一口拒絕。

  「換什麼換!你沒聽見別人怎麼說的,蟾蜍,蟾宮折桂!這燈至少要掛到春試放榜。」

  「我警告你,」杜長卿恐嚇他,「如果你偷偷把燈拿下來,害得陸大夫春試落第,你就是醫館的罪人,西街的恥辱!」

  苗良方:「……」

  他一甩袖子:「無理取鬧!」

  要說無理取鬧也不盡然,仁心醫館眾人對陸曈這次春試確實挺緊張上心的。

  銀箏每日去戴三郎那裡挑選新鮮豬肉燉湯給陸曈補身子。杜長卿拉著阿城去萬恩寺求了個文殊菩薩的開光符。陸曈每日坐館有病人的時候,苗良方就坐在一旁邊看陸曈治病開方,邊同時糾察指點——有時候,太醫局春試也要考查臨場辨症。

  就連吳秀才得知此事,都託胡員外送信給陸曈,倒也沒說別的,只說讓陸曈千萬別緊張,順心就好。

  陸曈自己並不緊張,緊張的是醫館裡的其他人。

  而這緊張在春試前一夜衝至巔峰。

  所有要用的醫箱金針都已準備好,杜長卿怕打擾陸曈第二日春試,早早關了醫館大門,帶著阿城回家去了。苗良方倒是還留在醫館院子裡,幫陸曈提點最後要注意的事宜。

  「春試呢,共有九科,一共要考三日,比那秋闈也差不離多少。若是體力差點兒的,呆上一兩日也覺吃不消。從前也有醫行推舉的平人醫工去春試,因為年紀太大,考著考著人就沒了。當年我去春試,三日下來,臉都瘦了一圈,消磨人的很。

  「這九科裡,唯有針灸科需要當面辨症。答在考卷上的題,多讀些醫經也有理。可太醫局裡有最擅長針灸科的「王金針」給學生講課,年年春試,都是太醫局的學生針灸科成績最上佳,平人醫工針刺之術,一直比不上太醫院。

  「小陸你的針刺術自成一派,與盛京太醫局那頭不同,我雖教了你一些,但也要看具體辨症,最後成績如何,倒也不好說。」

  「還有……」

  他絮絮說個不停,眼下蟾蜍燈的青綠幽光灑在他臉上,襯得他那張臉顯出幾分慘澹色彩,眼角的每一根溝壑都寫滿了焦躁。

  「苗先生,」陸曈打斷他的話,「你很緊張嗎?」

  銀箏去廚房燒熱水了,絮叨聲停下來時,夜裡的院子便靜得出奇。

  苗良方轉過臉來,半晌,擠出一個勉強的笑:「笑話,又不是我上場,我緊張什麼。」

  「剛剛你說的話,之前已說過一遍了。」

  苗良方一滯,不說話了。

  「苗先生到底在擔心什麼,不妨告訴我。」陸曈把包裹著金針的絨布收進醫箱,道:「我也好提前做打算。」

  從今日一大早起,苗良方就顯得格外反常。

  他平日裡除了指點陸曈醫經藥理之外,大部分時候都慢慢悠悠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閱盡千帆後的平和淡然」,只要給他酒喝就很高興。

  但今日一早,苗良方上躥下跳、抓耳撓腮的模樣,連銀箏都懷疑他是被杜長卿附身了。

  迎著陸曈不解的目光,苗良方終是嘆了口氣:「我聽說,今年太醫局春試的點榜人,換成了崔岷。」

  「崔岷?」

  「崔岷乃當今翰林醫官院正院使。」苗良方搭在膝頭的手緊了緊,「他最不喜平人醫工,由他點榜當年,從無平人醫工登上春試紅榜。」

  陸曈蹙眉,看向眼前人,心中忽而一動。

  她問:「他就是害你之人?」

  苗良方一愣。

  緊接著,男子神色迅速變化,像是窺見極其痛恨之事、痛恨之人,激憤難以遮掩,過了很久很久,才漸漸平復下來。

  再抬起眼時,眼中便只剩疲憊,彷彿剎那間蒼老十歲。

  他的聲音也是悲涼的,帶著點無能為力的苦澀。

  「是,他就是害我落到如今田地的人。」

  苗良方年輕時,很是驕矜自傲。

  他出生自雲嶺一帶一處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家中世世代代赤腳行醫。他是家裡最小的兒子,哥哥姐姐們都沒能繼承父親的醫術,偏他出生後於此一道天賦秉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年紀輕輕就能獨自行醫,許多外地人慕名前來求診。

  旁人都說苗家村出了一個「小神醫」。

  「我二十歲那年,聽聞京中有太醫局春試,家中替我籌齊銀兩,送我上京赴考。」

  年輕的苗良方懷揣著對未來的憧憬,對翰林醫官院的向往來到京城。

  因距離春試還有約半年時間,他便找了一處藥鋪做工。

  醫行有許多藥鋪,他所在的那間藥鋪鋪子不算小,因缺人手,便將他招來做抓藥的夥計。

  盛京藥鋪的夥計月銀很低,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不過包吃住。吃的不算好,住嘛,就在藥鋪後院堆藥的柴房裡掃出一塊空地,隨便鋪張蓆子就能睡了。

  「當時,一同在柴房住的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崔岷。」苗良方道。

  崔岷也是在藥鋪裡打雜的夥計。

  他與苗良方年紀相仿,生得很瘦弱,不愛說話,總是被藥鋪掌櫃的呼來喝去,動輒打罵。苗良方有時候看不過眼,想幫他出頭,都被崔岷拉住——崔岷父母早逝,身邊又無親眷,若無這份差事,恐怕要流落街頭。

  「那時候每日藥鋪關門後,夜裡我都會躲在柴房裡再看看醫經,為春試作準備,就如你現在一樣。」苗良方說起過去,目光隱隱有些懷念,「崔岷從不打擾,就安靜坐在一邊,替我添燈油。」

  直到現在,苗良方偶爾也會想起那個畫面。

  兩個打雜的夥計,縮在鋪著破蓆子的地面捧書夜讀,沒有倨傲的掌櫃,沒有白日的喧囂,漏了棉花的薄毯遮不住冬夜的寒氣,也遮不住年輕人對未來的嚮往。

  崔岷是認字的。

  他在藥鋪裡打雜了十多年,苗良方沒來之前,從抓藥到掃灑全都由他一手包攬。大腹便便的掌櫃恨不得將一個人當十個人用,但有一點寬容,就是允許崔岷去看藥鋪裡的醫書。

  耳濡目染,每日看大夫辨症抓藥,崔岷也學到許多,他又很聰明機靈,苗良方與他交談幾次,發現這人懂得的醫理並不在那些大夫之下。

  這令苗良方感到很驚喜。

  許是因為都來普通人家,又同在藥鋪幹活,苗良方對崔岷除了親切之餘,還有幾分惺惺相惜的體諒。除了瞧不上崔岷膽小怕事、隱忍懦弱的性子。

  「後來有一日,藥鋪有客人鬧事,說是我們抓錯了藥。來人是遠近一帶的惡霸,掌櫃的怕生事想息事寧人,推說是我幹的,我和他們吵了起來,崔岷替我說話,結果我倆一道被掃地出門。」

  「我當時自己倒覺得沒啥,反正又不打算一輩子給人打雜,大不了回苗家村。不過崔岷是替我說話才被趕走的,心裡總過意不去。」

  「那時候還有三月就要春試了,我突發奇想,提議讓崔岷也去試一試。」

  陸曈問:「他答應了?」

  苗良方苦笑:「一開始,他拒絕了。」

  苗良方將心底的打算說給崔岷聽時,對方嚇了一跳。

  「不行……我沒學過……通過不了春試的。」崔岷小聲道:「而且,沒有醫行推舉名額,我也參加不了。」

  苗良方一拍胸脯:「這有何難?不就是銀子嘛,我替你出就是!」

  當時平人醫工春試不像這些年這般艱難,只要給醫行的人塞點銀子就能加在名冊上。苗良方自己就是剛到京城就去塞了銀子,而崔岷要參加春試,不打點是不可能的。苗良方把自己剩下的銀子和在藥鋪幹活攢的月銀全拿出來,拼拼湊湊攢齊了。

  崔岷還是很抗拒:「這是浪費銀子……我只是個打雜的夥計,根本不可能考過。」

  「阿岷,」苗良方苦口婆心地勸他,「相信我,你比那些大夫強多了,真要覺得對不起我,就好好考,考上翰林醫官院,第一個月俸祿請我吃酒去!」

  銀子已送了出去,名字也加在了春試名冊上,這般趕鴨子上架,崔岷只得無奈應下。

  「他很努力。」

  苗良方望著遠處的夜空,嘆了口氣。

  崔岷的性情與苗良方截然不同,苗良方自傲、衝動,凡事都往好處想。崔岷憂鬱、謹慎,總是力求事事盡善盡美。因怕銀子打了水漂,又或許是珍惜這來之不易、一生可能只有一次的機會,崔岷每夜只睡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都在看醫經,說是懸樑刺股也不為過。

  他們白日幫碼頭那些船舶搬貨賺些零散工錢,夜裡住在廢棄的荒宅裡席地讀書。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那年太醫局春試。

  陸曈道:「他通過了春試。」

  苗良方笑了笑:「不錯,那一年春試,平人醫工裡,只有我倆進了醫官院。」

  放榜那一刻的激動心情,到如今苗良方還記得。他與崔岷站在紅榜下,一個個去尋自己的名字。苗良方的名字排在第三,一眼就能看到,崔岷在後面,看到崔岷的名字出現在紅榜上時,苗良方比自己考中了還要高興。

  好友呆呆站在紅榜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苗良方一拳擂在他肩上,興奮溢於言表:「我就說你能行!」

  崔岷揉了揉眼睛,盯著那張紅榜看了許久,最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掐得太狠,掐得眼裡都泛起潮意,才恍然回神,喃喃道:「我……通過了。」

  他通過了當年的春試。

  「我們……一起進了翰林醫官院。」苗良方道。

  一個是來自偏僻山村的赤腳大夫,一個是在藥鋪裡打雜了十多年的無名夥計,卻雙雙考上翰林醫官院,於他們二人來說,可謂顛覆命運,一時傳為佳話,尤其是苗良方,在當年的醫官院,風頭無兩。

  「小陸啊,」苗良方苦笑一聲,「你只見翰林醫官院外表光鮮,卻不知平人進了宮,和他們太醫局的學生進了宮是不同的。咱們這種人在宮裡,那就是被欺負的命。」

  「好事兒輪不到你,髒活累活全丟給你幹。一遇到問題,所有人溜個精光,全把你推出來扛事。你知道醫官院這些年死了多少醫官嗎?這死的醫官裡,十之八九都是平人醫工,那是因為他們醫術不好嗎?那是因為他們命賤!」

  「在這裡,不長點心眼,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銀子的多的是!」

  這話像是恐嚇,又像是心酸的陳述,陸曈沒說話,安靜地等著苗良方說下去。

  「我剛進醫官院時,僥倖有機會幫太后她老人家治好多年咳疾,時常得太后召見,一時出了些風頭。」

  「當時便自恃醫術高明,受貴人看重,狂妄了些,常常得罪人。每次都虧得崔岷在旁提點周旋才能全身而退。」

  「不過那時候我沒看出來,還以為是自己本事。每次崔岷在一旁勸我的話,我都當耳邊風,後來他也就不說了。」

  是什麼時候與崔岷漸行漸遠的,苗良方已經不記得了。

  那時他總是很忙,今日給娘娘調藥膳,明日給將軍瞧舊疾,翰林醫官院就屬他最忙。別人都說他日後肯定要做翰林醫官院院使,苗良方自己也是這般想的。恭維他的、妒忌他的人總是圍繞在他身側,他看不見崔岷的影子。

  直到有一日,他見完皇上回到太醫院,正好撞上崔岷。崔岷正被幾個醫官欺負,他大聲斥責了那些醫官,崔岷望著他,恭恭敬敬叫了他一聲「副院使」,他才發現,不知不覺中,他們已這樣陌生了。

  曾無話不說的朋友,一起在柴房中點燈唸書的夥伴,遠得像是上輩子的發生之事。

  苗良方的聲音變得很輕,陸曈問:「你們決裂了?」

  苗良方回過神:「沒有。」

  與其說是決裂,倒不如說是親密無間之人漸漸走散了。

  「後來皇上寵愛的顏妃娘娘服下我送去的藥膳,忽然昏迷不醒。醫官在藥膳中發現有損心脈的毒物,我被打入地牢。」

  「顏妃?」陸曈微微皺眉。

  她記得顏妃,文郡王府孟惜顏的表姐,也是顏妃將「小兒愁」給了孟惜顏,孟惜顏才有機會對裴雲姝肚子裡的孩子下手。

  後來「小兒愁」一事暴露,顏妃已被處置。陸曈沒料到會在苗良方這裡聽到顏妃的名字。

  苗良方沒注意到陸曈神情異樣,接著說道:「我知道此事是顏妃陷害我。十年前顏妃剛進宮,後宮間明爭暗鬥,她想拉攏我幫著她害人,我不肯,想來因此恨上了我。」

  「但我沒想到她買通了崔岷。」

  「那碗藥膳裡,是崔岷下了毒。」

  苗良方還記得那天,那是個夏日的午後,空氣悶熱又潮溼,閃電在雲層忽隱忽現。他正熬著藥膳,不知為何腹中劇痛,像是吃壞了肚子,本想忍著等藥膳熬好再去,誰知腹中越來越難受,眼看著就忍不下去了。

  就在這時,崔岷走了進來。

  宛如瞧見了救星,苗良方想也沒想地道:「阿岷,你幫我看著藥膳,我去去就來!」

  崔岷很自然地接過他手中竹扇,在他的位子坐下:「你去吧。」

  他從未想過崔岷會害他。縱然他們現在已經不像從前同住一間柴房時那般親密無間,但在苗良方心中,崔岷一直都是朋友。

  不會背叛的朋友。

  所以後來出事時,院使問話,旁人問崔岷有沒有進過藥膳房,崔岷搖頭,說自己從未進過時,苗良方才會那般驚訝。

  他被關入地牢,原本是要丟了性命。但因當初頗得太后喜愛,太后發話,免了他死罪,只杖責五十,逐出醫官院。

  行刑人打得很重,他又在獄中受人欺凌,折了一條腿,也就是在獄中,他得知崔岷替了他,成為了新的醫官院副院使。

  就此真相大白。

  「你恨他嗎?」陸曈問。

  苗良方怔了一下,點點頭,又搖頭,最後神色複雜地笑了笑,「是我輕信他人,身為醫官卻把藥膳推給別人,落此下場也是咎由自取,但是……」他語氣沉了下來,「崔岷,他拿走了我的《苗氏良方》。」

  「《苗氏良方》?」

  「是我苗家祖先傳下來的一本藥方,記載著苗家這些年行醫所製藥方。我爹把他傳給了我,當年我進了翰林醫官院,本打算將這些藥方加上這些年我自己行醫研製的方子編纂成冊,以利天下醫工。

  「我被驅逐出醫官院的第二年,聽說醫官院的崔副院使編纂了一本《崔氏藥理》,盛京醫行醫工人人讚頌,崔岷正是因為如此,從副院使一躍成為正院使。」

  陸曈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我買過那本《崔氏藥理》,和我的《苗氏良方》一模一樣。」

  說到此處,苗良方搭在膝頭的手不覺攥緊。

  和崔岷同住柴房的日子,與崔岷一同剛入醫官院的日子,甫進宮的平人醫官屢屢被人刁難的那些日子,他不止一次地對崔岷說過自己的預想。崔岷陪他一起整理那些藥方,有時會甚至會為了一個藥方中所用藥物爭執不休。

  崔岷從來沒表露出一絲一毫對這藥方的覬覦,在苗良方心中,這個懦弱總是逆來順受的人一直是當年柴房中在夜裡為他添續燈油的小夥計,他沒料到崔岷做事會如此狠絕。

  「我試圖找過他,但他已經是醫官院高高在上的院使大人,我根本接近不了。沒人相信一個罪人的話,他們說我滿口胡言。往日奉承我的人一個都不見了,生怕被我連累。」

  「十年了,你是第一個,」苗良方看向陸曈,「你是第一個說會幫我報仇的人。」

  那日在仁心醫館,他為自己身份暴露而心虛氣急敗壞,就如長時間縮在陰暗中的地鼠被掀開洞穴堆積的瓦石,對地面的陽光總是卑微的不覺適應。偏偏陸曈坐在他面前,平靜對他說:「我可以幫你報復回來。」

  報復。

  苗良方閉了閉眼。

  如他們這樣沒有身份地位的平民,要報復貴族官宦何其困難,苗良方比誰都清楚。若說當年的他尚且對身份高貴的昭寧公小世子有拒絕的傲氣,如今十年的漂泊嗟磨,早已使他認清現實。

  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但他還是對陸曈的提議可恥的心動了。

  或許是因為陸曈的語氣太過冷靜,讓人莫名想要信任,又或許十年磨平了他的性子,卻沒有磨平他的不甘。

  「小陸,我告訴過你,平人進入翰林醫官院,不像你想得那樣輕鬆。宮裡,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還年輕。即便要和太府寺卿賭氣,也不值當賠上一生。」苗良方道。

  他其實一直希望陸曈能通過春試,臨到頭了,得知今年考官是崔岷,陸曈十有八九落選後,卻又莫名鬆了口氣。

  那是個火坑,修繕得再花團錦簇,也改變不了吃人的事實。

  他不希望陸曈也像自己一樣,白白葬送在那裡。

  何況復仇,本身就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

  陸曈道:「我說過,你若助我通過春試,進入翰林醫官院,我可以幫你報復回來,說到做到。」她望向苗良方:「苗先生,你只管助我。」

  夜色下,女子眼眸清澈分明,目光沒有絲毫猶豫。

  苗良方有些迷惑。

  他只知道太府寺卿府上來人羞辱陸曈,陸曈激憤之下誇下海口。但這些日子與陸曈相處起來,他覺得陸曈並不似意氣用事之人。

  這樣的人,怎麼會為了些口舌之爭,而一意孤行將自己送入險境呢?她明明比任何人都能冷靜地權衡利弊。

  猶豫片刻,苗良方才按下心中疑惑,耐心勸慰:「崔岷不會讓平人通過……」

  「試試吧。」

  陸曈打斷他的話,「結果總要試了才知道。」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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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多了一科

  苗良方憂心忡忡地走了。

  銀箏從小廚房裡探出個頭,見陸曈把絨布收入醫箱,靠過來小聲道:「姑娘,苗醫官說的不會是真的吧……」

  她方才想出來,正好聽見苗良方的話,不免為陸曈擔憂起來。

  且不提翰林醫官院是什麼龍潭虎穴,單就以崔岷此人對平人的厭惡偏見,陸曈此番春試也是困難重重。

  「是不是真的,去了就知道了。」陸曈提著醫箱,起身朝屋裡走去。

  這一夜竟睡得很沉。

  第二日一大早,天剛濛濛亮時,陸曈梳洗完畢。

  方打開門,就看見銀箏坐在院裡的石桌前正打呵欠。

  聽聞動靜,銀箏轉過頭,起身走來,把兩塊熱好的白糕塞到陸曈手裡:「姑娘且墊墊肚子,咱們路上吃。」

  陸曈愣住了。

  太醫局的春試地點同秋闈一樣,都在貢院。考生卻沒有參加秋闈的多,畢竟醫官醫官,雖佔著一個「官」字,到底不如真「官」體面。

  開考時間是巳時起,陸曈卯時就起了床,中間兩個時辰在路上已足夠,再者,她想獨自前去貢院,不想要杜長卿和苗良方他們相送。

  一個人,她習慣一個人。

  銀箏見她怔忪模樣,遂露出個得意的笑,過來挽她陸曈的臂膀,嘴裡笑道:「姑娘休想拋開我自己獨去,也讓我送送你,我還沒沒見過京城裡的春試是什麼模樣呢!也讓我開開眼唄!」

  纖細的手指緊緊抓著她手臂,彷彿生怕她一眨眼就跑了似的,覆在自己手臂上那一小塊皮膚迅速溫熱起來,似乎驅散早春清晨的寒氣。

  陸曈怔怔看著停在臂上的那隻手,過了一會兒,低頭道:「走吧。」

  「好勒!」

  馬車是昨日就已提前找好的,就在巷口早早等候。

  從西街到貢院,說近不近,說遠卻也算不得遠,還不到半個時辰。陸曈在馬車裡同銀箏吃完兩塊白糕,喝了些水,沒過多久,就聽見前頭的車伕道:「兩位小姐,到了。」

  馬車停住了。

  陸曈與銀箏跳下馬車。

  來盛京一年,陸曈還是第一次來貢院。來之前苗良方已與她說過春試事宜,先前也從吳秀才嘴裡得知貢院佈局,但當真正身處其中時,感覺又是不同。

  已是初春,萬恩寺山上的積雪還未化完,盛京的春柳卻已經有了搖曳的影子。

  貢院四周栽了細柳,才冒出青茬,一片嫩綠青蔥。因去年秋闈一事鬧得很大,貢院重新修繕過一次,那些飄揚的青色雲霧裡,門口矗立著兩根巨大的朱紅柱子格外醒目,其中一側以墨字分別雕刻:寶劍動連星,金鞍別馬鳴。

  另一側則刻:持將五色筆,奪取錦標名。

  筆鋒遒勁,意氣飛揚。

  這便是貢院的大門了。

  門口有巡邏考官護衛,陸曈走過去,將春試的文牒給對方看,對方拿起冊子翻看兩下,上下打量陸曈一番,才對陸曈揮了揮手,示意她進去。

  銀箏不能跟著,只能在院外等候,握著陸曈的手有些用力。

  陸曈安撫地拍拍她手背,背著醫箱走了進去。

  ……

  貢院門口,此時正站著些待考學生。

  因時候尚早,號捨門也還未開。號捨前有一大片空地,以布幔搭起長棚,長棚下放了許多把竹凳供來早的考生休息。

  竹棚下坐著不少提前到來的學生,一些坐著溫習手中醫籍,打算在開考前再多看幾眼。更多的則是聚在一處,閒談著近來軼聞。

  為首的年輕人一身太醫局學生特有的青布衫,正眉飛色舞地說起最近聽來的閒話。

  「聽說今日春試裡,有一個平人醫工,還是個女子,你們聽說了沒有?」

  坐在另一頭正翻開醫籍的男子笑嘻嘻抬起頭:「我也聽說了,那女子先前和太府寺卿府上董麟不清不楚的,董麟還和他娘鬧翻了呢!」

  「曹槐,你說的是真的?」

  此話一出,周圍人頓時嘖嘖稱奇。

  太府寺卿的這位小少爺從小懦弱,將母親的話奉為圭臬,整個盛京無人不知。如今卻為一個女人與家裡鬧翻,實在惹人好奇。

  「能讓董麟反抗他娘,不知是何等姿色動人?」

  又有人倨傲回答:「不過一介村野女子,妄想攀高枝罷了,為讓董麟死心塌地不惜參加春試,將春試置於何地?你我進學太醫局,應當恥於與此女同伍才是!」

  太醫局學生一向自視甚高,瞧不起那些平人醫工。如今又聽聞是為男人賭氣才參加春試,難免心生輕蔑。

  正說著,前方忽有人指道:「你們看……那是不是就是那個平人醫女?」

  眾人順著他目光看去。

  自號捨前走來一年輕女子,穿件半舊深藍裙裾,背著只木醫箱,烏髮半挽,發間只插一簡單花簪。

  早春春寒未褪,淺色日光照在她臉上,若金陽微灑冰山冷峭,而她容色娟好,不言不笑,不疾不徐款款行來,顏色勝過三月春柳。

  方纔還譏嘲諷刺的年輕人們,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盛京女子多高挑明豔,這女子身材纖細單薄更似江南美人,卻又不如江南美人溫柔婉約,如泠泠春雪、溶溶秋月,眉眼都帶著幾分孤芳自賞的冷豔。

  沒有半分討好婉媚之氣。

  與眾人腦中所想的輕浮之人截然不同。

  陸曈走到長棚前,似乎也才注意到四周多出的許多人,腳步一停,抬眼看向眼前。

  這群人看上去都很年輕,罕有一兩個年紀大些的,穿著皆是圓領青色長衫,連身上所背醫箱都是同樣黃木刻絲紋箱子,似乎彼此認識,姿態熟稔。

  只疑惑一瞬,很快她便明白過來。

  這大概就是太醫局的學生了。

  醫行推舉參試的平人醫工與太醫局學生光從衣著就能很容易區分出來,而四周並無其他如自己一般的人。

  想來今年參試者,只有她一人是「外人」。

  正想著,冷不防面前傳來一個聲音:「姑娘?」

  她抬眸,就見面前站著個青衫帕頭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生得也算端正,但一雙眼睛瞧人時不住打轉,顯得有些心術不正。他上上下下將陸曈打量一番,嘴角笑容親密得過分,笑道:「姑娘也是來參加春試的?」

  陸曈看他一眼,從他身邊越過,沒有與他交談的意思。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頓時爆發出一陣鬨笑:「曹槐碰壁了!」

  「哈哈,他爹是判少府監事,哪比得上太府寺卿呢!」

  那個叫「曹槐」的年輕人也聽見了周圍的調笑,面上笑容一僵,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我在和你說話!」他收起笑容,有些惡狠狠地上前一步,意圖去抓面前人的手。

  下一刻,有人從身邊經過,一把打掉他那隻不安分的手,伴隨著一聲呵斥:「幹什麼呢,想打架?」

  聲音清脆,是個女子。

  陸曈側首。

  說話的是個青衫少女,約摸十七八歲,五官深邃明麗,一雙水眸活潑靈動,一瞧就讓人心生好感。她沒戴帕頭,只用同色髮帶將長髮束起,襯得明媚秀麗的臉龐格外朝氣。

  環顧四周,今日參加春試的女子不多,算上陸曈,總共也沒幾個。這少女雙手抱胸擋在陸曈跟前,儼然一副保護者的姿態。

  「林丹青!」曹槐氣急。

  「叫這麼大聲幹什麼?」叫林丹青的少女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個無辜笑容,「都馬上要春試了,你一個大男人還在這為難姑娘家,懂不懂什麼叫憐香惜玉?」

  「舉頭三尺有神明,當心文昌君瞧見了,覺得你這人粗魯,讓你落榜哦。」

  「你!」曹槐臉色變了幾變,不知是畏懼這少女身份還是忌諱她這話的詛咒,狠狠剜了陸曈一眼,轉身怒氣衝衝地走了。

  周圍看熱鬧的人也散了一些。

  陸曈收回目光,看向面前少女:「多謝。」

  「不用謝,」青衫少女笑瞇瞇看向她,朝她伸出一隻手,「我叫林丹青,說不準日後大家進入翰林醫官院,同為醫官共事。」

  那隻手沐浴在日光下,看起來明亮而有力。

  頓了頓,陸曈伸出手,與林丹青輕握了一下。

  「承蒙吉言。」她說。

  「相信我,妹妹,」林丹青一臉認真,「我嘴巴開過光,很靈的!」

  正在這時,外面的長鈴響了幾聲。

  「春試快開始了,」林丹青回頭望了望,「我們也過去吧。」

  陸曈點頭,站起身,隨她一同往號捨前走去。

  號捨前有主考官正看文牒叫名字,眾人一一按名字找到自己所分的號捨,陸曈分到的那間號捨在中間,不遠也不近。她把醫箱放在門外,只拿了筆墨,就逕自進了號捨。

  因去年秋闈舞弊一事,連帶今年的春試也嚴苛許多,號捨牆內外似乎被重新整理修繕,顯得更加狹緊,一眼看過去,像是一間間小牢房。

  考官分發下卷題,足足一大摞,太醫局春試如盛京秋闈,只是考的內容不同罷了。不知是不是陸曈錯覺,總覺得分發考題的考官路過她號捨時,看她的目光有些憐憫。

  彷彿很有些同情。

  她沒在意,提起面前考卷,將其一份份整理好。

  一、二、三……

  春試一共查考九科,分別為大方脈、小方脈、傷寒科、婦人科、瘡瘍科、針灸科、眼科、咽喉科、正骨科。

  苗良方也是這麼教她的。

  然而……

  ……八、九、十。

  陸曈翻查考卷的動作驟然一停。

  十份。

  眼下的考卷足足有十份。

  她微微皺眉,重新拿起考卷再數了一次。

  仍是十份。

  沒數錯,多了一科。

  陸曈注視著眼前多出的那份考題,想起方纔那位主考官看她古怪的眼神,心頭微沉。

  為何會突然多出一科?

  ……

  與此同時,站在長棚下,方才給陸曈分發考卷的那位主考官嘆了口氣:「今年春試恐怕合格人不多。」

  「那是自然,」另一位主考官走來,望向不遠處的號捨,有些唏噓:「紀珣紀大人出的題目,就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都未必能答上,何況是那些毛頭小子?」

  今年太醫局春試,是由翰林醫官紀珣親自出題。紀珣精通醫道藥理,但為人嚴苛,先前有幾次去太醫局給學生上課,回頭學生都抱怨他所講醫理太過深奧,難以克化。他這回親自出題,今日分發考卷時幾位主考官看了一眼,紛紛咋舌,拋去那些太醫局所學課業,其中偏難怪題也不少。

  「何止。」主考官道:「今年還多了一科驗狀科,真是瘋了,衙門有專門的仵作,咱們醫官院湊什麼熱鬧。」

  今年春試多了一科,從九科變為十科,多了一科驗狀,主驗屍體情狀。

  盛京府衙有專門的仵作官,按理說與太醫局醫官院無關的。然而因仵作地位低下,大多出自鬻棺屠宰、殮屍送葬之家,後代又不允參與科舉,人人不願入行,是以這些年盛京府衙出色仵作越來越少。

  去年年初朝廷有意新增仵作官,提高仵作在府衙中地位,於是在太醫局中新增驗狀一科。但因此科需與死屍打交道,太醫局這幫學生雖不算位高權重之家,卻也生來養尊處優,沒吃過什麼苦頭,更勿用提費心鑽研死屍。於驗狀一科,幾乎成績都不佳。

  沒想到今年醫官院會把「驗狀」也安排進春試。

  「咱們太醫局的學生還好,再不濟,多少都學過點。那平人醫工就慘嘍,從前沒學過,陡然增加這麼一科,怕是一句也答不上來。」

  主考官想到方纔那位坐在號捨裡的年輕醫女,忍不住生出幾分同情。太府寺卿的那檔子事,他們醫官院的人多少都聽過一點。他自己也是平人出身,兢兢業業多年才在醫官院坐穩位置,眼見著今年好容易有個平人參加春試,卻要因為春試突然改革而與醫官院無緣,未免有些可惜。

  「同情她啊,犯不著,也不怕告訴你,董家早來醫官院打過招呼了。」身側同僚壓低聲音,「別說她考不過,就算考過了,也進不了翰林醫官院。」

  主考官一愣:「為什麼?」

  「你也不想想,真要她進了翰林醫官院,董家的臉往哪擱。咱們就做好咱們該做的事,上頭的心思,別打聽嘍。」同僚拍拍他的肩,抱著水壺巡考去了。

  主考官呆了半晌,心有慼慼地嘆了口氣,跟著往號捨那頭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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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完美答卷

  時間過得很快。

  最後一科考卷答完,主考官收完考卷,持續三日的春試正式落下帷幕。

  考完的學生們紛紛站在貢院裡伸胳膊踢腿,滿臉痛苦之色。要這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小姐們窩在狹緊號捨裡答完三日題,的確是一種折磨。

  陸曈倒還好,在黑屋子裡關三日對她來說是習以為常之事,況且認真答題時,對於時日流逝總是沒什麼感覺。

  找到醫箱,把筆收回去,陸曈走出貢院,一眼就瞧見貢院門口的柱子下正站著幾個人,杜長卿和苗良方埋頭蹲著數螞蟻,不知在此地等了多久。

  「姑娘!」銀箏瞧見她,眼睛一亮,用力朝她揮了揮手,待陸曈近前,抱著她心疼得不了:「眼見著瘦了不少,這貢院也沒什麼可吃的。阿城在醫館裡燉了豬骨湯,咱們回去吃。」

  苗良方和杜長卿面上卻沒什麼欣喜之色,尤其是杜長卿,簡直稱得上如喪考妣。

  「小陸,」苗良方瞅著她臉色,斟酌著語句,「春試增設一科『驗狀』,我們都知道了……這……沒考過也不打緊,重在參與,是吧?」

  「是個鬼啊!」不說還好,一說此事,杜長卿勃然大怒,「你不是對春試瞭如指掌嗎,怎麼連考什麼科都不知道!庸醫害人!」

  苗良方崩潰:「我怎麼知道?我當年在醫官院任職時,有個屁的驗狀科,誰想到太醫局還管看死人吶!」

  他一急,粗話都蹦出來了。

  三日前,陸曈去貢院參加太醫局今年的春試。

  因陸曈這次參加春試,在西街鬧得也挺大的,又因關係到太府寺卿那點恩怨,連醫行都驚動了。此次春試有點風吹草動都有人過來看熱鬧不嫌事大地遞話。

  陸曈參加春試的第二日,愛打聽的孫寡婦就從醫行那頭得了則新鮮消息,匆忙跑到仁心醫館來傳話來了。

  孫寡婦帶來的這則新消息讓苗良方如遭雷擊。

  今年太醫局春試,增設一門「驗狀」科!

  驗狀科,那可是仵作看死屍的驗狀科!

  他原先參加春試時可沒有這麼一科,一直到他被逐出醫官院,這些年裡的春試也沒有考這一科的。

  誰家好人沒事去看死人哪!

  太醫局的人果真心眼子針尖大,偷偷在太醫局增設新學科,卻沒有對外告知。參加春試的平人醫工毫無準備,怎麼可能答得上來?

  陸曈本就出身野路子,沒有經過太醫院的教導,能不能通過今年春試還不好說,再這麼加上一科從來未接觸過的醫科,落第是板上釘釘之事!

  醫官院的人就是,帶著面具進棺材——死不要臉!

  得知這樁事,西街眾人都很同情,杏林堂的老樹皮子白守義卻揚眉吐氣了一回,專門來仁心醫館陰陽怪氣了幾句,被杜長卿一掃帚捅咕出大門。

  杜長卿表面罵罵咧咧,一回頭氣得青頭白臉,呼吸不暢,苗良方連灌了兩碗湯藥才緩過來。

  「這些當官的,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變卦,根本就是不想平人進醫官院。」杜長卿冷笑,「也好,一幫庸醫臭味相投,也省得你去遭罪。」

  他打量陸曈一眼,見陸曈神色如常,倒沒有想像中沮喪失落之色,稍稍放心了一點,一甩袖子:「我看你還是安心呆在醫館,有東家一口飯吃,也餓不著你。」

  銀箏蹙眉:「掌櫃的,結果還未出來,你怎麼知道我家姑娘考不過?」

  「廢話,難道她能過?」

  「當然!」銀箏十分自信,轉頭問陸曈:「我相信姑娘。」

  她一向對陸曈信任得盲目,陸曈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杜長卿受不了這主僕二人強作樂觀的自我安慰,轉身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道:「別磨蹭了,馬車就在門口,先回醫館吃飯。」

  「再晚,骨頭湯都熬幹了!」

  ……

  太醫局春試增設一科「驗狀」,有人對此痛罵跳腳,有人卻心中舒暢,甚是滿意。

  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倚著軟榻,正聽身前丫鬟的回稟。

  「……奴婢同醫行的人打聽過了,說是新增的那科『驗狀』,太醫局的學生們素日都覺得難。加之今年又是紀大人親自出的題目,陸曈只是個外地來的年輕大夫,鐵定是過不了的。夫人無需擔憂。」

  聞言,董夫人神情舒展幾分。

  「難就好。」她笑笑,揭開茶盞蓋湊近唇邊,不緊不慢呷了一口,「陸曈也不過是仗著自己有幾分醫術便眼睛長到天上去了,真以為盛京就她一個會治病的。太醫局那些學生哪一個不比她懂得多,偏她自以為是,還敢嫌棄……」

  話到此處,倏爾住嘴。

  婢女忙低下頭,不敢搭腔。

  誰都知道府上少爺董麟被仁心醫館的醫女勾得眼裡沒有旁人,不惜與董夫人大吵一架。董夫人派下人去醫館門口羞辱陸曈,試圖讓陸曈知難而退,誰知那醫女竟不識好歹,同西街的一幫賤民反唇相譏,說董少爺容貌平平,身材不顯。

  話裡話外的意思,竟是她陸曈瞧不上董少爺!

  下人將話傳回來時,董夫人登時氣得不輕。

  若說之前還念著陸曈在萬恩寺救過董麟,給董麟治病的好處,如今這話一出來,這點交情就算是徹底斷了。

  要知道董夫人呵護董麟如珠似寶,縱是天仙配她兒子尚覺不滿,陸曈一介身份低微的醫女也敢眾目睽睽下羞辱她兒子,簡直就是明晃晃地打董家的臉。

  董家和如今翰林醫官院的院使崔岷也算有些交情,董夫人就託人與崔岷打了個招呼,今年春試進宮的名額裡,一定不能出現陸曈的名字。

  崔岷管著整個翰林醫官院,一個名額對他來說不過是順手小事。對沒有身份背景的平人來說,其前途命運,也不過是權貴的一句話而已。

  微如塵埃。

  董夫人問:「少爺近來如何?」

  「仍是整日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不理會旁人。」

  董夫人禁了他的足,董麟也出不去,一開始倒是想絕食抗議來著,但到底是錦衣玉食了這麼多年,實在餓不了肚子,不過一日就放棄了。但終究心中不虞,於是以沉默無聲對抗母親的「暴政」。

  「冥頑不靈。」董夫人冷笑,「隨他去,看他堅持得到幾時。」

  「對了,」她又想起了什麼,吩咐丫鬟,「你去倉庫裡取兩方上好洮硯,叫人送到醫官院崔院使手中。」

  丫鬟應下,想了想,又開口:「其實醫行的人已說過,今年題目難,太醫局學生間尚且競爭激烈,陸曈肯定過不了,夫人先前已送過銀子,何必……」

  「你懂什麼。」董夫人輕嗤,「那醫女可不簡單。」

  雖她口口聲聲陸曈「賤民」「山野大夫」,可心裡卻還記得先前陸曈治好了董麟的肺疾。

  她家麟兒肺疾多載,多少名醫束手無策,偏偏陸曈湯藥喝上一年,就已近痊癒。還有文郡王妃裴雲姝,那勞什子「小兒愁」,宮裡醫官都沒瞧出來,陸曈一眼就瞧了出來,還保得裴雲姝母女平安。

  雖然她討厭陸曈,卻也不得不承認,陸曈並不是招搖撞騙的騙子。

  太醫局的學生的確得名師教導,可誰知道會不會又出什麼意外。

  還是萬無一失更好。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她催促下人。

  「是,夫人。」

  ……

  盛京太醫局春試過後,所有的學生考卷都會送到翰林醫官院,由挑選出的十位醫官批閱。

  為期七日的批閱期間,所有閱卷考官不得外出,吃宿都在偏殿,以加緊時間在七日後出春試紅榜。

  今日是閱卷最後一日。

  常進是閱卷主考官的一員。

  今年春試與往年不同,一來是由那位最嚴苛的紀珣紀醫師親自出題,剛考完就聽號捨出來的學生鬼哭狼嚎,二來新增一科「驗狀」,太醫局的這些學生本就於這門新醫科學得勉強,素日還好,一到春試,交上來的考卷慘不忍睹,一下就現了原形。

  偏殿裡擺了一張巨大長桌,左右各自坐著醫官,每人面前都摞著一疊排得高高的考卷,不時有嘆氣聲傳來。

  「將青蒿矬細,加水三升,童便五十升,同煎至一升半,去渣留汁再煎成膏,做成丸子,每服二十丸,空腹時,臥下用溫酒送服……童便五十升……五十升……」

  說話聲陡然尖利:「五十升,這是治癆病?我看這是要把人送走!」

  常進看了說話的醫官一眼,搖了搖頭,又瘋了一個。

  長時間呆在偏殿裡沒完沒了閱卷,時日長了都受不了。尤其是看到有些錯漏百出的考卷,時常把人氣得不輕,也為醫官院未來新進的這批醫官感到擔憂。

  「這麼簡單的題目都錯,他成日在太醫局都學些什麼,吃屎嗎!」方才發瘋的醫官捂著胸口吸氣。

  旁邊醫官遞了一杯水去,寬慰道:「氣大傷身。今年送來的考卷就沒幾份能看的過眼的,要我說,還是紀醫官的錯。」

  常進抬起頭問:「這與紀醫官何幹?」

  「關係大了!他把題出得這麼難,太醫局那幫小子,一看就心生退意,勉強答幾題,後面可不就破罐子破摔亂寫一通了?」

  這話倒是事實。

  對面一醫官託著腮,險些要把筆桿咬爛,「沒幾份考卷過得去眼,不知今年二十個醫官名額能不能湊夠。」

  今年春試由上至下取二十考生,這二十考生一部分進御藥院,一部分進翰林醫官院。往年挑選二十位醫官並不難,然而今年紀珣題目出得太難,以至於卷面難看得過分,真要點出二十位醫官,倒還叫人有些心虛。

  「嗨,你這算什麼,你瞧常醫官那頭,那才是卷卷難看!」

  說話人幸災樂禍,被點到的常進卻面露痛苦之色。

  別人便也罷了,他負責批閱的醫科,恰好是今年新增的那門「驗狀」。

  這本就是一門新醫科,老實說,就連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們也不敢說精通。之所以由他負責批閱,還是因為他少時曾跟著一位仵作官幹過一段日子,比別的醫官更懂驗狀。但即便如此,常進也覺得紀珣這題目出得有些超過了些。

  連他都覺得超過,更勿用提太醫局那群小子了。有的答了半截便不答,有的一看就是胡編亂造,更有甚者,乾脆交了白卷,上面一個字都沒畫,儼然自暴自棄了。

  整整五日了,他就沒見著一份把試題答完的考卷。

  所有人都一樣的爛。

  「今年連範例考卷都選不出來,回頭如何拿給太醫局那幫老頑固。上天啊,能不能出現位天才,救救今年的春試吧!」說話的醫官雙手合十。

  常進不以為然地一笑。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天才,絕大部分人不過資質平庸,盛京這麼些年也就出了紀珣一個天才,和這天才比起來,他們就像只知吃飯的草包。

  人與人到底不同。

  常進感慨了一番,一邊拿起一份新的考卷批閱起來。

  這份考卷一打開,常進就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原因無他,字跡實在太潦草了些。

  太醫局的學生們答題都要被教導字跡清晰端正,閱卷考官批閱起來也賞心悅目,這考卷上字跡卻龍飛鳳舞,一看就格外不羈。

  常進有心想瞧瞧是哪家公子如此狂放,奈何每份考卷名字都被黑紙黏蒙,批閱完畢前不得揭開。

  只能按捺下來。

  罷了,這人雖筆跡潦草了些,好歹考卷上寫得滿滿當當,管它對不對,態度還算端正,比那些交白卷的好多了。

  常進皺著眉頭繼續往下看。

  看著看著,常進的表情逐漸異樣起來。

  這考卷竟然答得相當漂亮!

  「驗狀」一科,顧名思義,檢驗屍體情狀。太醫局先生上課時,會以真屍來現場教導。然而太醫局那幫學生許是年紀太小,經驗不夠老道,一見到真屍,個個都往後頭縮。學的都戰戰兢兢,怎麼能提精通?

  是以一個兩個卷面一塌糊塗。

  然而眼前這份考卷,雖然字跡潦草,竟然每題都答對了。一開始常進還以為是答卷學生湊字胡亂寫的醫理,沒想到一一看去,竟然答得相當正確。

  尤其是那道「人死後七日屍體腐化情狀」,這學生竟然寫了大半張考卷,從外表到內臟,四肢以及腦部,簡直……簡直像是守在一具屍體前,認真鑽研了七日,一點點親眼看著這具屍體腐化一般!

  讓人不寒而慄!

  莫名的,常進哆嗦了一下,趕緊呼喚各位同僚:「你們、你們來看下這份考卷!」

  許是他面上神情太過扭曲,周圍人見狀,紛紛放下手中考卷聚攏過來,往他手裡那份試題一瞧,先是被那狂放的字跡嚇了一跳,待看見寫得滿滿噹噹的試題後又會心一笑:「喲,都答完了,態度不錯。」

  「你再仔細看看,」常進抖著手中考卷,「他可一題沒錯!」

  「我瞧瞧,日光下以赤油傘遮屍,以水澆溼屍體,傷痕即現……」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

  這是紀珣出的最後一題,提問屍體並無明顯傷痕當如何處理,當時醫官院諸位醫官爭執許久未下定論,還是紀珣說出答案才知曉。

  他們以為這最後一題不會有人答出來的,紀珣純粹是多此一舉。沒料到竟有人將答案清清楚楚地寫在考卷上,一字不差。

  再看這份考卷上別的題目,答題者每一題都認真作答,那潦草的字跡如今也變得順眼,倒像是遊刃有餘之下的瀟灑自如。

  這是一份完美答卷!

  「太醫局何時出了這麼位人才,不是說驗狀科無一人拿得出手嗎?」常進喃喃。

  太醫局的先生們隔三差五在他們醫官中抱怨,說朝廷增設這麼一科實在費力不討好。但如今看來,答題者分明是位天才嘛!

  「快看看,」一位醫官急切道:「把名條撕掉,瞧瞧是太醫局哪位學生,驗狀學得這樣好,不會是林家那位小姐吧!但她不是最擅長婦人科嗎?」

  常進回過神,忙拿起面前考卷,急急忙忙揪住名條一扯——

  反正現在這份考卷已批閱完畢,看看也無妨。

  眾人都伸長脖子盯著名條下的名字。

  黑色字條被撕掉,露出一個「陸」字。

  緊接著,完整的名字顯現出來。

  陸曈。

  「陸曈?」常進疑惑,轉頭看向各位同僚,「這名字怎麼這麼眼生?是太醫局哪位大人的親戚?」

  因醫官院的醫官有時會給太醫局的學生授課,對於太醫局每個學生名字也算耳熟能詳。但陸曈這個名字卻讓常進感到無比陌生,他想不起來此人樣貌。

  有人問:「我也沒聽過這個名字,咱們太醫局有這人嗎?」

  「廢話,太醫局沒這人,難道是醫行裡的平人學生啊?」

  「今年參試的平人醫工就一人,你在做夢!」

  四周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就在這一片嘈雜中,人群中一醫官突然想到什麼,大叫一聲。

  眾人齊齊朝他看來。

  「那個,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何事?」

  叫起來的醫官看了眾人一眼,弱弱道:「今年醫行推舉的那位平人醫工……」

  「嗯?」

  「好像就姓陸……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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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紅榜

  平人醫工?姓陸?

  短暫的沉寂之後,偏殿裡炸了鍋般喧鬧起來。

  盛京三年一度的春試裡,每回參試平人醫工寥寥無幾,今年更是只有一人,還是個年輕女子。

  這位叫陸曈的年輕女子之所以在醫官院中為人所知,一來,是因為和太府寺卿府上少爺糾扯不清。二來,卻是因著先前在文郡王府偶然查出文郡王妃所中之毒乃宮中禁藥「小兒愁」。

  文郡王妃隔段日子都會請宮中醫官診脈查體,這麼久了,醫官們沒瞧出來的毒,偏被民間一個醫女查了出來。外人不一定會覺得這位平人醫工醫術有多高明,卻會明裡暗裡認為醫官院的人是群不學無術的庸醫。

  何況那副「小兒愁」還牽扯出不少人,不僅頗得盛寵的顏妃就此落馬,還帶出醫官院、御藥院一眾官司,也就是前幾個月才處理乾淨。

  加之文郡王妃還與文郡王和離了。

  這醫女還未見其人,就已攪得各處不得安寧,可見是個心機深沉的狠角色。醫官們一面忌憚,一面又輕視,從太醫局學成的人看這些市井出身的坐館大夫總有種微妙優越感。

  然而眼下這份考卷,卻讓眾人的優越感蕩然無存。

  這考卷,可把所有太醫局學生比下去了!

  一位年輕的醫官不姓邪:「說不準她從前就是仵作出身,不然何以答得如此熟練。諸位,你們其他科閱完的考卷撕掉字條,找找這陸曈其他醫科考卷,我就不信,她科科都能答得這樣好?」

  彷彿是不甘心他們太醫局精心教導的學生就這麼被一個平人醫工壓下去了,偏殿裡的醫官們紛紛埋頭在自己批閱的考卷中搜尋起陸曈的那份來。

  常進站在原地,呆呆望著桌上那份考卷,考卷上字跡龍飛鳳舞,透過這潦草狂放的字跡,他彷彿看到一位年輕的美豔女郎站在自己身前,她一定是位飛揚跋扈的浮花浪蕊,所以字裡行間都透著囂張傲慢。

  那原本態度端正所以填得滿滿噹噹的考卷,此刻成為了示威叫囂的證據。她在他腦海裡的形象越發可怖起來。

  這樣的人,不知院使見了會如何想。

  院使?

  常進陡然打了個冷戰。

  須知崔院使一向不喜平人醫官,只怕此番,不會太高興了。

  ……

  崔岷收到手下醫官回稟時,剛給柔妃娘娘診完脈象。

  顏妃因「小兒愁」一案被處決,後宮空蕩,陛下又想起被忽略許久的柔妃,一時間,柔妃宮裡熱鬧起來。

  夜幕低垂,醫官院門口靜悄悄的,只有幾聲微小蛙鳴。遠遠瞧見院門下燈籠裡站著個人,待走近才看清,原是醫官常進。

  「院使。」常進手裡捧著一疊紙卷,恭恭敬敬開口,「春試所有考卷都已批閱完畢,下官有要事稟告。」

  「進來吧。」崔岷逕自往前走去。

  進了屋,點上燈,房間裡就亮起來。

  常進把手中考卷置於桌上,垂手立在一邊,偷偷去看坐在桌前的人。

  翰林醫官院院使崔岷今年已過不惑之年,生得瘦削白淨,蓄美髯,神情安寧,總是一身青衣,襯得人姿態高朗。

  這個年紀能做到醫官院正院使,已是很不容易。崔岷雖年輕,醫術卻頗得宮中貴人喜愛,尤其是他帶領醫官院眾人編纂一本《崔氏藥理》,造福無數盛京百姓,是真正的君子大善,有濟世心胸。

  常進也很佩服他。

  崔岷端坐於桌後,只將常進帶來的考卷略略一翻,問:「怎麼?」

  「稟院使,今年春試新增一科『驗狀』,學生們交上來的考卷卷面不佳,唯有一人卷面可稱完美,無一題目出錯。」

  「哦?是誰?」崔岷似乎來了點興趣。

  「是一位平人醫工,陸曈。」

  有醫官教導的太醫局學生竟比不過一個自學成才的平人,常進甚至不敢抬頭看上司臉色,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

  「所有考卷都已批閱完畢,下官找到陸曈其他醫科考卷,一同呈上給院使判看。」

  崔岷聞言,目光一閃:「可有不對?」

  如果此人所有醫科考卷卷面都堪稱完美,醫官們實在無需多此一舉要他過眼。

  「是,」常進抬起頭,「這醫女大約沒正經跟人學過,全憑自己摸索,除了驗狀科挑不出瑕疵外,其他科目均有不對。」

  「若詢問藥理醫經的,她皆能答對,可到辨症開方的題目,她開的那些方子,我們也沒有聽過。且不提方子是不是真的,但看用藥,相當大膽霸道,與尋常方子截然不同。」

  常進一口氣說完,見崔岷臉色尚算平靜,這才稍稍放心了些。

  緊接著,心中跟著生出疑惑。

  偏殿裡的醫官們搜羅出所有陸曈的考卷放在一起,對比著一看,立刻覺出陸曈與其他考生不同之處。

  那些醫經藥理,她答得熟稔完整,但那些方子卻聞所未聞。翰林醫官院的傳統一向是求穩。不求醫官個個妙手回春,但至少不能捅婁子連累別人,畢竟都是給貴人行診,一個不小心出了差錯,是要扛罪的。

  按理說從上至下取二十名,陸曈一定能榜上有名,但瞧她這開方子的手筆,說不準又會招來禍患。

  閱卷醫官們爭執不休,到最後也沒拿出個結果,索性讓常進帶著考卷找崔岷,由院使大人親自裁定,這醫女,留還是不留。

  崔岷把那一疊考卷放在一邊,沒有要繼續看的意思,只淡淡開口:「辨症開方須謹慎,既然此人對行醫缺乏敬畏之心,便不必再留。」

  不留嗎?

  常進怔了怔,雖是意想之中的結果,但不知為何,聽到崔岷的回答時,心中卻鬼使神差地生出一絲可惜。

  確實挺可惜的,那張驗狀的考卷,幾乎可以稱得上完美無暇。

  除了字跡狂放了些。

  正想著,耳邊傳來崔岷的聲音:「還有事嗎?」

  常進回過神,忙道:「無事,下官先告退了。」

  崔岷拂袖,常進躬身退出去,臨出門時,目光掠過崔岷桌上的洮硯。

  洮硯溫潤如玉,融翠欲流,燈色下自帶清輝。

  常進退出屋門,心想,崔院使收的這兩塊洮硯,真是漂亮極了。

  ……

  盛京的三月,漸漸開始有了細雨。落月橋的新柳又生出許多青茬。

  就在盛京的第一場春雨裡,太醫局春試放榜了。

  許是因為考生不像秋闈的那麼多,十日時間足夠出春試結果。不過談論的人倒很少。

  百姓們對誰中了狀元,誰做了探花頗感興趣,卻對誰中了春試名榜,成了翰林醫官並無多大好奇。

  一來麼,翰林醫官是給宮裡的貴人、或是世宦貴胄瞧病的大夫,離普通人生活太遠。二來麼,年年都是太醫局的學生中榜,說到底和平人也沒什麼關係。要知道當初有一平人醫工力壓一眾太醫局學生得了春試第三,但那也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田里的韭菜都不知道換了多少茬了!

  德春臺下的紅榜還未張貼,和醫官院相熟的人先得了消息。

  仁心醫館裡,陸曈正坐在桌前擦拭堆在一起的瓷罐。

  又是一年春日,盛京的楊花快開了,御藥院收了方子,今年做不得『春水生』,她得備些別的藥茶。

  正擦著,外頭忽有馬蹄聲傳來,陸曈抬頭,就見一輛馬車停在醫館門前。

  馬車車簾被掀開,從上面跳下幾個熟悉的人,為首的正是太府寺卿董夫人身邊那位奴僕王媽媽。

  上回王媽媽來仁心醫館時,還是替董夫人帶話,提醒陸曈不要攀高枝,那之後就再沒來過仁心醫館,連帶著董麟的藥也不拿了。不過董麟的肺疾也好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溫養,別的大夫也能做。

  大概正因如此,太府寺卿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過河拆橋。

  「王媽媽。」陸曈頷首。

  王媽媽走進醫館,上下打量陸曈一眼,露出個不怎麼熱絡的笑來。

  「今兒是春試放榜日,夫人關心陸大夫春試結果,特意差老奴送上賀禮。」她把一隻大紅喜籃放在桌櫃上,往陸曈跟前推了推,又左右看了看,佯作驚訝道:「喲,怎麼沒見著傳信兒的人?」

  今日杜長卿和阿城去城南收藥去了,醫館裡只有苗良方和銀箏,銀箏在後院燒水,一邊坐著的苗良方見狀不對,拄著枴杖站起身,問陸曈:「小陸,這誰啊?」

  陸曈還未說話,自門外又響起一道聲音:「還能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沒考中嘍!」

  說話的是隔壁杏林堂的白守義。

  自打陸曈來了仁心醫館,做出幾副出色成藥後,仁心醫館蒸蒸日上。杏林堂幾次三番想下絆子,最後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再加上後來陸曈得了昭寧公小姐那副織金錦旗,每日招招搖搖地高懸醫館正堂之上,杏林堂生意一落千丈,眼看著就要成為當初的仁心醫館,離倒閉不遠了。

  偏在這個時候,陸曈得罪了太府寺卿,還不自量力參加太醫局春試。

  哈,這簡直是自尋死路!

  白守義穿著件雪白長衫,脖子與衣衫幾乎要融為一體,笑得眼睛瞇成了縫,胖臉上滿是欣喜。

  他高興啊,自己的成功固然令人欣喜,但敵人的潰敗還是更讓人感到高興。

  王媽媽訝然:「不可能吧?老奴瞧陸大夫胸有成竹,還以為陸大夫萬無一失呢!」

  陸曈不說話。

  白守義笑意更濃了些,故意順著王媽媽的話說:「咱們這些普通人,哪裡敢和太醫局那些公子小姐們比呢,人總要有自知之明的嘛。可惜啊」

  醫館門前漸漸有人群圍攏過來,太府寺卿的馬車立在門口,這回卻沒人敢替仁心醫館出頭了。

  陸曈進不了醫官院,便還是西街一個小小的坐館大夫,平民對官家的畏懼,似乎與生俱來。

  「這不還沒出結果,怎麼就先替我家姑娘可惜上了。」銀箏聽見外頭動靜,掀開氈簾匆匆忙忙跑出來,擋在陸曈身前。

  她不忘維持個體面姿態,面上掛著笑。只是這笑落在白守義二人眼中,就覺得是黔驢技窮之下的嘴硬而已。

  苗良方也嘀咕:「考不考得上關別人什麼事,真是天上選縣令——管得寬。」

  這嘀咕聲被白守義聽見了。

  白守義瞟了苗良方一眼,故意嘆口氣:「要說陸大夫也是病急亂投醫,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敢拉來做先生,實在不行,都是街坊鄰居,我去醫行替她請一位老大夫來指教醫理就是。讓不明不白的人教醫理,也不怕走歪了。」

  這話說得誅心,苗良方臉色一青:「你說誰不明不白?」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陸曈把手上瓷罐往桌上一頓。

  很輕的一聲,卻讓四周漸漸安靜下來。

  她看向面前婦人:「王媽媽已看過紅榜?」

  王媽媽一愣。

  她今日一早得了董夫人的消息就來西街了,自然沒看過紅榜。不過看不看也沒關係,因為在這之前,醫官院相熟的醫官就已看過今年選取的二十位春試通過名額,告訴董夫人裡頭並沒有陸曈的名字。

  「既沒看過,就等結果出來再送禮吧。」陸曈說著,把那隻紅色的喜籃推回了王媽媽面前。

  女大夫反應冷淡,並未因周圍聚攏的人群而感到半分不自在,醫館牆上金光閃閃那張織錦長毯掛在她身後,而她素衣出塵,眉眼在這春日的醫館裡如水墨畫般,透明得恰到好處。

  明明落第,卻要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莫名的,王媽媽心中有些煩躁。

  虛張聲勢又矯情造作的平民女子,裝得再清高,也改變不了身在泥地裡的事實。

  西街這樣的破落戶,放在往日裡她瞧都不會瞧上一眼,如今她卻因為自家少爺的原因三番五次往這地方跑。

  翰林醫官院?女醫官?

  就憑她?和這醫館裡看著就不三不四的人?

  王媽媽心中輕蔑,正要再諷刺幾句。

  「陸大夫!陸大夫!」

  忽然的,有輕快聲音自遠而近傳來。

  陸曈抬眼,就見醫館前正有人奮力撥開人群往裡擠進來,這人一身巡鋪屋公服,滿臉笑容,竟然是軍訓鋪屋的申奉應。

  「申大人,」銀箏訝然,「您怎麼來了?」

  「我來恭喜陸大夫!」申奉應瞅瞅周圍,又一眼瞥見桌櫃上那隻格外鮮豔的喜籃,笑逐顏開道:「這麼多人,看來我不是第一個恭喜的人啊。」

  「恭喜?」王媽媽不認識申奉應,但從這人話語中直覺不妙,忙出口詢問,「恭喜什麼?」

  「恭喜陸大夫春試紅榜第一啊!」

  四周鴉雀無聲。

  申奉應莫名其妙:「怎麼,你們不都是來恭喜陸大夫中榜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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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第一

  仁心醫館前一片安靜,落針可聞。

  白守義笑容僵住。

  銀箏呆了呆,就連苗良方也愣在原地,一時沒說話。

  申奉應後知後覺察出氣氛不對,有些疑惑看向眾人。

  「你說誰中榜了?」白守義問。

  「陸大夫啊!」

  王媽媽臉色一變:「不可能!」

  申奉應不認識王媽媽,被人反駁本能不高興:「怎麼不可能?景德門下的紅榜都貼著。今年春試出了個天才,說送去的考卷連翰林醫官院的院使都挑不出錯!」

  「紅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陸大夫就是第一,不信自己看唄!」

  申奉應今日在外巡邏,路過景德門附近,恰好撞上宮裡的人貼紅榜。他本是湊熱鬧去看一看,沒想到在紅榜上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

  陸曈!

  仁心醫館的陸大夫哎!

  作為熱衷於四處逢迎交好貴人的申奉應,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陞遷機會。陸大夫日後就要進醫官院做醫官了,俗話說,醫官並太史官,謂之『文官頭,武官尾』,萬一陸大夫運勢到了,說不準日後得了機會,混成入內御醫,還能幫著他在貴人面前說幾句好話,前途豈不是一片光明?

  反正他之前已和陸曈打過幾次交道,關係也比旁人親密些。思及此,申奉應就屁顛屁顛主動來仁心醫館報喜來了。

  王媽媽不可置信地盯著陸曈,心中翻江倒海。

  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

  張貼紅榜之前,相熟的醫官分明已告訴董夫人今年的榜單上沒有陸曈的名字。

  可眼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看對方信誓旦旦的模樣,也不像在說謊。

  為什麼陸曈會突然上榜?夫人明明已經同崔院使打過招呼,送去的銀子與洮硯也都接了。

  崔岷怎麼敢?

  周圍哄然響起西街街鄰熱鬧的賀喜聲。

  在西街這樣的小地方,能出一位入仕醫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貧窮的、市儈的、混著殺魚的血水與菜市汙泥的舊巷,與堂皇的、金貴的、高高在上的宮闕高門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雖然對陸曈春試西街眾人一直鼓勵,但那只是一種善意的謊言。

  在大夥兒心中,雞窩裡永遠飛不出金鳳凰——

  「王媽媽。」陸曈開口。

  王媽媽抬頭,對上面前女子的目光。

  她眸色平靜,黑白分明的眸子像山間初春融化的雪水,清亮涼薄。像是被她眼底的冰雪凍住,王媽媽下意識後退一步。

  陸曈卻伸手越過她面前,提起那隻喜籃。

  她把那隻喜籃在手中掂了一下,對著婦人輕輕頷首。

  「現在,」她說:「我可以收下你的賀禮了。」

  ……

  景德門前的紅榜一張貼,醫行裡先傳開了。

  消息傳到殿前司時,段小宴正在院子裡餵梔子。

  新鮮的棒骨煮過了,又香又硬,用來給黑犬磨牙正好。聽聞消息,段小宴手一抖,連骨頭帶盆差點沒拿穩,他呆了片刻,把石盆往旁邊桌上一放,匆匆跑進屋裡,徒留黑犬眼巴巴望著桌上骨頭流下一地涎水。

  「哥,你聽說了嗎?太醫局春試陸大夫得了第一,第一哎!」

  一進屋,段小宴就嚷了起來。

  正在處理公文的裴雲暎蹙眉:「關門。」

  「哦哦。」段小宴忙回身把門關上,見裴雲暎仍舊無動於衷,一旋身湊到桌前,「你不驚訝嗎?聽說今年可是紀珣親自出題,太醫局那幫學生都叫苦不迭,她居然得了第一!」

  裴雲暎沒搭理他,坐在另一邊看文卷的蕭逐風微微抬頭:「紀珣?」

  這位紀醫官醫術天賦極高,年紀輕輕已做到入內御醫,表面位卑而名顯,深究起來,有紀家在背後撐腰,地位不比院使低多少。

  只是紀珣為人清高冷傲,難以接近。既然今年春試由他出題,難度自然不低。

  「是啊,」段小宴目露興奮,「聽說景德門貼紅榜時,榜下一眾太醫局學生臉色都不好看。這回太醫局那幫人估摸著臉都不知道往哪擱!」

  醫官教導、醫官出題,最後卻是一個市井裡的平民醫女得了第一,聽起來多少不怎麼光彩。

  「哥,我們要不要準備賀禮送去西街?」

  裴雲暎瞥他一眼,「你不是怕她嗎?」

  自打上次在仁心醫館被陸曈用烏蛇戲弄過後,段小宴就對陸曈敬而遠之。雖然那條蛇其實並沒有毒,但段小宴總覺得,當時陸曈看向自己眼中的殺意是真的。

  段小宴打了個冷戰,道:「就是因為怕才送的嘛。想想,日後她進宮了,萬一咱們有個頭疼腦熱,偏被安排了她醫診,豈不是將性命交由她手中。一不小心——」他比了個殺頭的姿勢,「找誰說理去?」

  見識過對方的瘋狂後,段小宴覺得,陸曈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有種不動聲色間,「順她者昌逆她者亡」的殘暴。

  裴雲暎嗤笑:「送,不攔你。」

  得了裴雲暎首肯,段小宴興高採烈地出去了,也不知道在高興個什麼勁兒。

  屋裡,蕭逐風若有所思地看著對面人,

  裴雲暎揚眉:「看什麼?」

  「你不打算阻止一下嗎?陸曈要進醫官院了。」

  裴雲暎翻過一頁捲軸,心不在焉回答:「我說過了,不會包庇她。」

  「你已經在包庇了。」蕭逐風提醒。

  裴雲暎抬眸,眉心微微蹙起:「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對她的事格外在意。」

  蕭逐風冷笑:「是你太不理智了。」

  年輕人放下手中捲軸,身子往後一仰,看向窗外。

  三月了,殿前司院前的梧桐葉又綠了起來,有風時,翠葉沙沙作響。

  他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眉眼重新舒展開來,笑道:「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最好是。」蕭逐風哼了一聲,起身離開屋子,出門時,與要進來的青楓碰了個正著。

  青楓愣了愣,回頭看了一眼蕭逐風,才對裴雲暎道:「蕭副使他……看著不大高興。」

  裴雲暎視若無睹:「不用管他。」

  青楓沉默。

  也是,不是第一次了。每當蕭逐風與裴雲暎意見相左而無可奈何時,都是這樣東西一摔拂袖而去,以沉默無聲表達反對。

  一個毫無威懾,一個我行我素。

  從來都是各做各的。

  裴雲暎問:「東西找到了沒有?」

  青楓:「已全部找到,一樣不差。」

  裴雲暎點頭:「去吧,送到仁心醫館。」

  「是。」

  ……

  西街的坐館醫女春試一鳴驚人,力壓一眾太醫局登上紅榜第一,這令盛京整個醫行大吃一驚,御藥院、翰林醫官院以及太醫局都亂成了一鍋粥。

  有人聞訊拍馬逢迎,有人備禮備得猶猶豫豫,不過受此消息衝擊最大的,當屬太府寺卿府上小少爺的那位傲慢母親。

  「怎麼可能?崔岷收了我的禮,怎麼可能讓陸曈進紅榜,還是第一!」

  花廳裡,董夫人滿面怒容,手中茶盞猛地擲向一邊。

  「啪!」

  上好的蓮紋青花瓷盞,瞬間四分五裂。

  花廳裡跪著的人垂著頭,並不去看腳邊碎了一地的瓷片,只將手中木匣往前一呈,恭聲道:「院使大人令小的將東西送回,辜負夫人一片心意,請夫人諒解。」

  「諒解?」

  木匣裡兩方清脆洮硯並著滿匣金錠,璀璨欲奪人眼。

  董夫人不怒反笑:「崔岷既不願承我董家的情,這聲諒解董家可不敢受。」

  相熟的人明明都已告訴過她,此番紅榜並無陸曈名字,崔岷也早已收下送去的禮。董夫人都已安排好王媽媽去仁心醫館狠狠羞辱陸曈一番,以報西街當日那些長舌婦污衊她兒子之仇,誰知道最後關頭紅榜有變,陸曈不僅榜上有名,還成了紅榜第一!

  盛京城裡不知多少人在背地裡嘲笑他們董家。

  真是顏面無存!

  一腔怒火無處發洩,若非崔岷是醫官院院使,董夫人真想親自登門面斥他為何言而無信。

  花廳裡的婢女們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倒是醫官院來傳話的那位下人語氣頓了頓:「其實……」

  「其實什麼?」

  「其實,並非院使大人不願,將陸曈畫入榜中的,其實另有其人。」

  董夫人冷笑:「崔岷這是找替罪羊來打發我呢?」

  姓崔的身為翰林醫官院院使,春試名額最後都要過他的手。只有他安排旁人的,能安排他的,難道是皇上嗎?

  董夫人一個字都不信。

  「是紀醫官。」

  董夫人一愣。

  紀醫官……紀珣?

  面前下人埋下身去,將頭抵與地面:「今年題目是紀珣紀醫官所出,陸醫女驗狀一科考卷答得完美,因此得紀醫官看重,親自尋來她其他考卷一一批閱。」

  「紀醫官對陸醫女極為賞識,讚不絕口,非要定下陸醫女頭名之位。崔院使試圖阻攔,可是……」

  「您知道,紀醫官頗得聖上喜愛,在朝中地位縱是院使也不能比。他的話,院使也不敢不聽,是以明明崔院使已將陸醫女名字劃去,最後卻仍被紀醫官加在紅榜之上,還成了第一……」

  醫官院下人惶然道:「夫人,那位陸醫女,日後恐怕要得紀醫官靠山了。」

  紀珣成為陸曈的靠山?

  董夫人後退兩步,坐回座位,面上神色不定。

  她知道紀珣,整個盛京醫行沒人不熟知紀珣的名字。那位少年天才醫官,家中皆學士大儒,偏他一心學醫,醫術遠在老醫官之上。

  當初得知今年春試題目由紀珣所出時,董夫人心中還暗暗高興。她不懷疑紀珣的能力,紀珣的題目,陸曈未必答得上。

  沒想到兜兜轉轉一圈,竟為陸曈做了嫁衣?

  「你說的可是真的?」董夫人仍舊將信將疑。

  紀珣此人高傲嚴苛,眾有耳聞,為何會青睞一個小小平人醫工?莫不是看中陸曈美貌?

  也是,那個女人慣會用美貌勾引男人,先是裴雲暎,後是她兒子,現在輪到紀珣了。董夫人心中不無惡意地想。

  「千真萬確,若有欺瞞夫人,教小的天打雷劈,魂飛魄散!」

  董夫人眉頭微微皺起:「起來吧。」

  極為賞識、讚不絕口?

  這話聽起來格外刺耳。

  「好一個紀珣!」董夫人冷冷道。

  太府寺卿與陸曈那點恩怨醫行無人不知,這個紀珣如此幫陸曈,就是要與董家為敵。

  董夫人沉下臉。

  一時間,那位青年醫官清冷俊逸的模樣,也變得令人厭憎起來。

  ……

  夜幕四合,深院格外安靜。

  「吱呀——」一聲。

  醫官院的大門被人打開了。

  有人快步走進院使書房,衝著屋中人輕聲道:「大人,銀子與話都已帶到了。」

  聞言,桌前坐著閉目養神之人驟然睜開雙眼,眼中滿是精光,並無一絲疲態。

  「好。」崔岷點頭,拿起桌上一本醫籍翻閱。

  青衫長袖拂過桌前,似一片青色的雲,簡潔舒寧。

  桌前人道:「董夫人很是生氣,小的將責任推至紀醫官名下,董夫人並未起疑。」

  崔岷:「嗯。」

  下人輕輕鬆了口氣。

  紀珣在翰林醫官院人緣並不好,又自恃清高,旁人難以接近。這些日子他忙著為御史中丞府上那位老大人治病,根本沒來醫官院。董夫人只要不去找紀珣親自求證,都不會發現端倪——當然,以董夫人的習性,也根本不會與紀珣對上。

  這個梁子,紀珣是替崔岷與太府寺卿結下了。

  縱然紀珣根本沒看過陸曈的考卷。

  不過……

  「院使,為何會在最後紅榜中加了那個醫女的名字呢?」心腹忍不住問道。

  與董家交好的醫官提示,春試榜上沒有陸曈的名字,其實並不是假話。

  因為一開始,崔岷的確是將陸曈名字劃去了。

  陸曈的考卷,驗狀科雖然完美,但其他醫科並未挑不出瑕疵。真要計較起來,那些細枝末節也是扣分的理由,哪怕是拿到整個醫行面前,也足有理由站得住腳,不會有人說崔岷是亂判卷。

  但偏偏在出紅榜的前一夜,崔岷重新換紅榜,陸曈就此有名。

  心腹不解,陸曈只是一個平人醫女,一點身份背景都沒有。院使大人分明最討厭平人醫工,為何要冒著得罪太府寺卿的風險,在最後關頭於紅榜加上陸曈的名字呢?

  還是紅榜第一。

  燈色葳蕤,中年人的臉在昏黃光暈下,模糊出一層虛影,像層薄薄的假殼。

  心腹咬牙:「院使大人,為何要留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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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謀

  「崔岷為何會留下你?」

  醫館裡,苗良方看著面前的陸曈,目光難掩震動。

  夜已深,天色暗了下來。杜長卿白日裡應付完前來道賀的各路街坊,已然累得腰酸背痛,帶著阿城回家休息去了。

  銀箏把醫館大門關好,挑了下裡桌上銀燈,見燈色明亮起來,便掀開氈簾先進了小院。

  裡舖安靜,苗良方看向陸曈,再次重複道:「小陸,崔岷到底為什麼會留下你?」

  苗良方百思不得其解。

  今年新增一門「驗狀」科,人人喊難。就算陸曈天賦奇才,真就在驗狀一科上才思橫溢,一鳴驚人。但崔岷作為醫官院院使,竟然親自點了陸曈進紅榜,還是紅榜第一,就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古怪了。

  要知道崔岷點了陸曈紅榜第一,就是得罪太府寺卿。陸曈有什麼值得崔岷得罪太府寺卿的?

  「難道……」苗良方目光一動:「是因為昭寧公世子?」

  上回裴雲暎來仁心醫館時,瞧著與陸曈格外熟稔。雖然陸曈否認了,但苗良方總覺得他二人關係不似陸曈嘴上說得那般生分。

  陸曈道:「不是。」

  「那是為什……」

  「因為我在每科考卷辨症方題目下,寫了新方子。」陸曈說得平靜,「十副新方,崔岷不是聖人,自然會動心。」

  十副新方子?

  她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卻讓苗良方大吃一驚:「你在同我說笑?」

  苗良方知道陸曈腦子裡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新方子,那些藥方倒也不能說不對,只是多少帶些毒性。深知醫官院保守習慣的苗良方在春試之前日日對陸曈耳提面命,讓她千萬不能在答卷時靈機一動寫出那些新方子,而陸曈也乖巧應下了。

  而眼下陸曈卻說,她不僅寫了,還一口氣寫了十副!

  一時間,苗良方簡直不知道是先氣這姑娘陽奉陰違,還是該震驚她膽大包天。

  人家是錚錚鐵骨,好傢夥,她是錚錚反骨。

  苗良方按著胸口兀自深呼吸平復心情,陸曈看了他一眼,主動解釋。

  「當年崔岷盜走你的《苗氏良方》據為己有,以此博得功名陞遷至醫官院院使。你曾說過,崔岷當上院使後,這些年不再研製新方。」

  「也就是說,這十年來,崔岷自己無法研製新藥方,也無法竊取別人的方子。

  「我猜,是因為醫官院新進醫官多是太醫局學生,並非無背景之平人,崔岷不好下手。」

  夜色中,她神色恬然,不疾不徐娓娓道來。

  「一個貪慕名利,卻多年未有所出之人,縱然表現得再如何雲淡風輕,心中多半伴隨不安,尤其是先前名利還是由自己盜竊而來。」

  「所以我寫了十副新方,來誘他上鉤。」

  苗良方喃喃:「誘他上鉤?」

  「我只是個毫無背景的普通人,卻能寫出別人寫不出的新方,崔岷謹慎之下,必然會選取其中幾副來嘗試,等他發現那些藥方是真的後……」

  「在他眼裡,我就是下一個你。」

  「我賭他,會為了更大的利益,點我入紅榜名。」

  苗良方聽得心神大亂:「那可是那麼多方子!」

  一副藥方有多珍貴,苗良方比誰都清楚。如果崔岷不願意為陸曈得罪董家,那些藥方就算白白送與他了。

  尋常人得一好藥方總捨不得送出去,一副好藥方有時甚至能保一人富貴半生。陸曈倒好,大白菜也沒這麼給出去的。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陸曈笑笑,「況且,我賭贏了不是嗎?」

  苗良方說不出話來。

  捫心自問,若換做是他自己,要為了報復接近仇人做到如此地步,恐怕沒有陸曈的決心與魄力。她明明還這樣年輕,看上去平靜理智,卻在某些事情上,有種不管不顧的堅持。

  如果自己當年也有陸曈這份決心,或許這些年裡,他就不會跟老鼠一般龜縮在那間陰暗的草屋裡,整日與黃酒雜草為伴,過得渾渾噩噩吧。

  心中驀然生出一股慚愧,躊躇半晌,苗良方攥緊褲腿,艱澀開口:「我承諾替你通過春試,你便替我復仇,不過,我沒能幫上什麼忙,所以,你也無需把我之前的話放在心上。」

  心一橫,苗良方道:「小陸,咱們之前的話,就算了吧。」

  陸曈能通過春試,同他確實沒什麼關係,苗良方到底要臉,做不出「挾恩圖報」的事。

  說完這句話,苗良方就低下頭,心情很是複雜。

  一方面,他並不想將陸曈牽扯到自己的恩怨中來,另一方面,眼看著希望再一次落空,說不失落也不可能。

  到底不是聖人,私心難滅。

  「不。我會遵守與苗先生的約定。」

  苗良方訝然抬頭,心中頓時浮起一絲隱秘的欣喜,很快又被理智壓住,搖頭道:「不,你能上紅榜與我無關……」

  「怎麼會無關?」陸曈打斷他的話。

  暖色燈火淺淺覆在她臉上,卻把那雙清澈分明的黑眸映出幾分迷離冷色。

  女子微微笑起來。

  「苗先生。」

  她開口:「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請您幫忙呢。」

  ……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仁心醫館空前熱鬧起來。

  西街街鄰得知陸曈春試中榜,即將進翰林醫官院任職,除了杏林堂的白守義外,幾乎人人前來道喜。

  銀箏收的醃肉鹹魚幾乎要堆不下,孫寡婦背著戴三郎把陸曈拉到角落裡,讓陸曈在醫官院裡給她尋年紀合適的俊男,無需財富背景,只要高俊壯碩。

  就連何瞎子都被胡員外請到醫館來,讓陸曈抽支行路籤,以挑個好兆頭。

  漆黑籤筒被搖晃幾下,長籤在裡頭「譁啦啦」作響。

  何瞎子摸索著把籤筒往陸曈跟前一推:「姑娘請抽。」

  眾目睽睽之下,陸曈也不好拂了胡員外一片好意,於是隨手從籤筒摸出一支。

  長籤細長,黑底紅字寫著兩行字——

  銀箏站在陸曈身後小聲念道:「棋逢敵手要藏機,黑白盤中未覺時這是什麼意思?」

  「哎呀呀,姑娘竟然抽到一支『謀』字籤!」不等陸曈開口,何瞎子就先喊起來。

  陸曈:「『謀』字籤?」

  「嗯,這有些奇怪,」何瞎子一捋長鬚搖頭,「姑娘是進醫官院做醫官,怎會與人對峙藏機,此籤有殺伐之氣。怪哉,怪哉。」

  陸曈神色微動。

  一邊的杜長卿沒好氣開口:「姓何的,你該不會說陸大夫當官後會有血光之災吧?」他本就對西街算卦瞎子半信半疑,覺得是招搖撞騙的混子,聞言越發不悅,連帶著對胡員外也沒好臉色,「叔,大喜日子弄這麼出,晦不晦氣?」

  胡員外趕忙道:「先生趕緊給解解。」

  何瞎子輕撫長鬚:「雖是『謀』字籤,卻是一枚上上籤,問題不大。只是有此文提醒,加之籤上殺氣重,陸大夫年輕,理應畫枚化煞符,可保逢兇化吉、否極泰來。」

  陸曈盯著他:「畫符?」

  何瞎子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從懷中摸出一枚三角黃符遞過去:「由貧道親自為姑娘畫的化煞符,有三清祖師保佑,魑魅魍魎遇則退散,亦可助你遇貴人護佑,闢結良緣。」

  陸曈猶豫一下,接過黃符:「多謝何先生。」

  何瞎子迅速攤手:「二兩銀子,不賒帳。」

  眾人:「……」

  等何瞎子拿了銀子心滿意足離去,杜長卿還在醫館裡罵罵咧咧。

  「我就說了那是個騙子來騙銀子的,二兩銀子……他怎麼不去搶!我這醫館坐館一月才二兩,到底是誰瞎啊!」

  「好啦好啦,」銀箏笑著打圓場,「破財消災,姑娘都要進宮了,放張黃符保平安,東家一向大方,不會是捨不得二兩銀子吧?」一面對阿城使了個眼色。

  阿城回過神,拉著杜長卿往裡鋪走:「東家,你不是說有東西要給陸大夫嘛?」

  陸曈:「什麼?」

  杜長卿輕咳一聲,走到裡舖去,從桌櫃最下頭抽出一隻小匣子,把匣子往桌上一頓:「給你的。」

  陸曈微微一怔。

  匣子不大,看起來沉甸甸的,一打開,裡頭整整齊齊擺滿銀錠,最上頭一層是散碎銀踝,看著不少。

  「這是……」

  「你不是明日就要去醫官院了嘛,」杜長卿往躺椅上一歪,雙手抱胸。一副爛泥模樣:「我同從宮裡的兄弟打聽過了,你們醫官俸銀不多,還少不了四處打點。」

  「本少爺好歹當了你一年東家,這二百兩銀子就當送你了。你可是西街第一個走出去的醫官,不能丟了仁心醫館的臉面,出門在外大方些,別讓人輕看了。」

  阿城驚訝:「東家,您還有宮裡的兄弟呢?」

  「去去去,」杜長卿沒好氣道:「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少瞎打聽。」

  阿城撇嘴,銀箏見陸曈沒動,先眼疾手快地一把將匣子抱起來,笑道:「東家真是人俊心善,難怪人都說西街東家最大方了。旁人哪比得上?」

  杜長卿對這追捧十分受用:「那是自然。」

  陸曈抿了抿唇,沒說話,起身進了小院,不多時又走出來,把一封信交到杜長卿手裡。

  「明日我就走了,」陸曈道:「走之前,這個給你。」

  杜長卿酸得齜牙:「咱們之間就不必寫那些叫人起雞皮疙瘩的話了吧。」

  「這是四副方子,每隔三月,你按方子做一味成藥。仁心醫館想要在醫行有一席之地,光靠『玉龍膏』和『纖纖』是不夠的。」

  杜長卿一愣,猛地坐直身子,失聲開口:「方子?」

  若真是成藥方子,其價值恐怕遠遠高於他贈給陸曈的百兩白銀。

  一邊的苗良方也頗感意外。方子這樣珍貴的東西,為何陸曈總是如此隨意就送出,她那位高人師父究竟還有多少不知名的醫方,看到好徒兒如此浪費,九泉之下真的不會心痛嗎?

  陸曈沒理會杜長卿的震動,看向站在一邊的阿城,笑笑:「杜掌櫃有閒時,不妨也教教阿城讀書寫字,能教點藥理醫經更好。」

  「讀書……還是有用的。」她輕聲道。

  阿城不明所以,下意識點頭。

  苗良方看著眼前一幕,忽覺有些眼酸,正揣測是不是自己年紀大了,見不得這些分離場面,就聽見陸曈叫自己:「苗先生。」

  他陡然打了個激靈,警惕開口:「我都送過禮了,現在渾身一個子兒都沒有!」

  陸曈沒說話,伸手取走他腰間酒葫蘆。

  「怎麼,你是要送我酒……」

  話未說完,陸曈就乾脆利落鬆手,酒葫蘆「咚」的一聲,掉進屋裡的廢桶裡。

  「哎——」苗良方嚇一跳,忙忙地伸手去撿,「你扔我葫蘆作甚?」

  陸曈攔住他動作:「坐館行醫,不可飲酒。」

  「我坐什麼館……」苗良方說著,聲音突然一滯,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

  陸曈站在他身前,語氣尋常。

  「我已同杜掌櫃說好,今後由你在此坐館行醫。」

  苗良方一震,猛地扭頭看向杜長卿。

  看起來沒個正形的年輕人橫躺在椅子上,翹著的腿抖得老高,一副欠揍語氣:「先說好了,你長得太老,雖然曾經是醫官,但好漢不提當年勇。還瘸了只腿,所以月銀減半。一月一兩銀子,包吃不包住。哦,得空順帶教教我和阿城。」

  「幹得好了,漲一漲月銀也不是沒可能。要偷懶嘛,隔壁杏林堂左轉不送。」

  「還有……」

  杜長卿後面說了什麼,苗良方一句也沒聽清,腦海中只反覆迴響著最開始的那段話。

  他們要他在這裡坐館行醫。

  怎麼可能呢?苗良方渾渾噩噩地想。

  不可能的,他們一定是在捉弄自己。

  他是被從翰林醫官院趕出來的罪官,背負罵名,一旦坐館行醫,醫行文牒上頭自然會顯出過往。沒有任何一間醫館敢冒這樣的風險請他來坐館行醫。

  或者說,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相信他。

  所以這些年裡,他也只能躲在西街的破落茅屋裡,在屋前侍弄些野蠻生長的藥草,以償夙願。

  但現在他們說,要他在這裡行醫。

  雖然說話的語氣很調侃,但話語卻很認真。

  苗良方蜷縮一下手指,感到自己那顆沉寂的、灰暗的心房處,如被春雷驚開細種,有什麼東西正從其中破土抽芽,重新鮮活過來。

  杜長卿看了他一眼,眉頭一皺:「我知道我這條件很好,但你也不至於感動哭了吧?嘖,能不能擦擦鼻涕,淌地上了!」

  半老頭子淚眼朦朧,一面手忙腳亂拿帕子擦臉,一面不忘憤怒反駁:「嗚……那是口水!」

  陸曈:「……」

  杜長卿:「那你到底幹還是不幹?」

  「幹!」苗良方說完,發覺自己喊得過於鏗鏘有力了些,忙添了一句,「看在小陸的面子上。」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呵。」

  ……

  這一日就在交代事宜和收拾行囊中過去了。

  黃昏後,杜長卿帶著阿城歸家去了,苗良方也走了,陸曈關上醫館大門,掀開氈簾進了小院。

  又是一年三月,春夜清寒,小院卻比當初來時的冷清熱鬧了不少。

  屋簷四角都掛著阿城從燈市上買來的六角風鈴,有風時,鈴聲清脆作響。一大隻翠盈盈的蛤蟆花燈蹲在窗前的梅花樹下,兩隻鼓得大大的眼睛滑稽地瞪著樹下人,把樹下青石地照得一片清幽。

  一陣風吹來,院中懸晾的浣洗衣裳上淡淡的皂莢香氣散得滿院都是。角落裡還堆著宋嫂孫寡婦送的醃肉和鵝蛋,喜籃上紮著的紅布還未拆,常惹得夜裡的野貓順著牆溜進來偷上一兩塊。

  還有銀箏種下的山茶和春蘭……

  不過短短一年,這裡竟越來越像常武縣陸家的院子。

  像得讓人離開時,心中也生出些微不捨。

  銀箏從外面進來,見陸曈站在院中出神,笑著走過來,將院中晾好的衣裳收回屋裡,一面對陸曈道:「今日有太陽,進醫官院前曬曬更好。也不知這些衣裳夠不夠,該叫葛裁縫多做幾身的……」

  陸曈要去醫官院了,銀箏提前許久就在給她做鞋襪裡衣,一季多做了幾套。她針線倒算不得好,但花樣子畫得好看,描的花樣葛裁縫看了也眼饞。

  陸曈進了屋,銀箏正把收好的衣裳一件件疊好,放到陸曈要帶走的包袱裡去。

  「對了姑娘,」銀箏邊疊衣,邊頭也不抬地開口,「殿前司的青楓侍衛送來了一個木盒,不知道是什麼,我放您桌上了。你回頭打開瞧瞧,說不定是送來的賀禮。」

  陸曈看向身後,窗前的桌上,的確擺著只木盒,盒子並不精緻,甚至樸素得過分。

  默了默,陸曈轉身,走到桌前,打開桌腳的櫃子,從裡頭拿出一隻匣子——那是今日杜長卿送她的二百兩銀子。

  她拿著這二百兩銀子,走到正在疊衣的銀箏面前。

  銀箏見她如此,動作一停,遲疑道:「姑娘這是做什麼?」

  陸曈把匣子放到她手上。

  「我要進醫官院了。」陸曈道:「杜長卿給你的月銀不多,你若不想留在這裡,可以拿著這些銀子離開。」

  「……離開?」

  銀箏愣住,隨即搖頭,「我就在這裡等姑娘旬休,要是有什麼可幫忙的……」

  「無需等我,之後我的事,也同你無關。」陸曈說得很平靜,「你我本是萍水相逢過路人,共行一段路緣分到頭,當好聚好散。」

  銀箏眼眶頓時紅了:「奴家的命是姑娘救的……」

  「這一年來你的幫忙已將救命之恩還清,無需背負此債。」

  銀箏咬唇,有些掙扎:「姑娘是要趕我走嗎?」

  陸曈沒說話。

  銀箏望著眼前人。

  女子坐在床前,神色冷淡,燈色也不能將她姣好眉眼渡上一層暖意,從銀箏認識陸曈開始,陸曈似乎就是一直如此,永遠與人保持著這份疏離距離。

  但銀箏知道,陸曈並非冷情之人。冷情之人不會從陰冷森然的亂墳崗將她背回山上,冷情之人也不會悉心照料自己傷痛,為自己一一調配膏藥塗抹——那具連鴇母都嫌棄的身體。

  她從來都沒有因為自己煙花女子的身份而低看自己,反而耐心至極。

  銀箏不是傻子,心中清楚陸曈之所以說得這般涼薄,是因為怕連累耽誤自己。所謂要趕她走,也是希望她能不為恩情自縛。

  只是心中清楚是一回事,聽起來傷人又是一回事。

  銀箏垂下頭,低低「嗯」了一聲,站起身低聲道:「我知道了。」

  她起身,就要出去,才走到門邊,就被陸曈叫住。

  銀箏眼中一喜,這是改變主意了?

  她回頭,就見陸曈走到她面前,把手中沉甸甸的匣子塞進懷裡:「銀子忘了。」

  銀箏:「……」

  她抱著匣子,有些著惱地輕跺一下腳,轉身出去了。

  銀箏走後,屋裡重新安靜下來。

  床上還攤著收到一半的包袱,陸曈走到床邊,把未收完的衣裳疊好裝起。

  銀箏很細心,除了裡衣鞋襪外,連不同色同樣的絨花和絹帕都做了十來朵,那些奼紫嫣紅的花在昏暗裡異常豔麗,熱熱鬧鬧擠在人眼前。

  屋中反而更冷寂了。

  陸曈垂眸盯著那些絨花看了許久,才慢慢伸手,把那些絨花細心一朵朵收進行囊。

  她又起身走到桌前,把剛剛銀箏說青楓送來的盒子拿到燈下。

  「噠」的一聲,盒蓋被打開。

  藉著幽暗燭光,四隻巴掌大的瓷罐並列放在木盒裡,陸曈拿起一隻,指尖摩挲至罐底處似有凹痕,低頭一看,才發現那是隱秘的姓氏。

  四隻瓷罐皆刻上姓氏。

  陸曈握著瓷罐的手緊了緊。

  裴雲暎沒有食言,果如他所說的那般,替她重新尋來家人的墳土。

  不過……

  屋裡小佛櫥處空空如也,自那隻白瓷觀音打碎後,陸曈沒有再買新的觀音像供奉。她即將離開這裡,今後也無需在此地繼續上香了。

  西街算卦的何瞎子為她解的那隻卦籤上寫:棋逢敵手要藏機,黑白盤中未覺時。其中殺伐荊棘,恐生異變。

  她並不畏懼,只因無論她去往何地,家人們總會陪在她身邊。

  盛京春夜,街鼓初殘,離離輕風吹散寒意。

  女子低頭,指間溫柔拂過冰涼瓷罐,神情依戀不捨,彷彿即將離家的遊子臨行前聆聽親人叮囑,眉眼都是安寧。

  「爹、娘、姐姐、二哥放心。」她認真地、彷彿承諾般,一字一句回答。

  「我會好好『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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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初入醫官院

  永昌四十年,三月初十。

  天氣晴好,浮雲褪盡。宣奉門後苑,擷芳園中群芳吐芽,紅杏如傾。

  一大片茸茸春色裡,兩個內侍正在園林中行走,小心翼翼挑選枝頭新鮮的桃花採下。

  宮裡的柔妃娘娘近來頗得聖寵,每日要摘取數籃新鮮桃花花瓣沐浴。清晨猶帶露珠的桃花瓣最好,嬌豔粉嫩,似美人無暇。

  正採摘著,前方隱隱有腳步聲傳來。順著聲音抬頭看去,就見一女官領著一行身著青衫的人向東廊深處走去。

  這群人有男有女,容貌陌生,行走間四下打量,腳步雜亂,不似宮中規訓般整齊。

  小內侍心中疑惑,問身邊人:「那是些什麼人?」

  「是新進宮的翰林醫官使。」年邁的內侍順著他的方向看去,「今兒是醫官院進新人的日子。」

  「醫官使?」

  這名字對新來的內侍有些陌生,只摸著頭望向那群人,眼帶豔羨:「這麼年輕就做醫官使了……那位姐姐長得真好看!」

  落在人群身後的女子看上去年紀不大,只有十六七歲的模樣,圓領窄腰青袍穿在她身上,越發襯得人單薄纖瘦。膚色很白,眉眼秀美卻神色冷淡,如一朵冷冷盛開的青色桃花,冷而豔,行走於人群中,想不被人一眼注意都難。

  實在動人。

  正前方,陸曈正隨著領路女官往前走。

  皇城華麗。原以為詳斷官范正廉府上已是極盡奢麗,和眼前一比,不值一提。

  東廊更遠處,宮牆巍峨,碧瓦朱簷,長廊蜿蜒縈行,處處雕欄玉砌。樓閣鮮碧琉璃瓦於日色下,粲然生光,朱簷上盤旋巨龍神色炯炯,金碧輝煌。

  幾步開外的地方似是園林,一大片嫣紅桃花鋪天蓋地,一行禁衛從前走過,這群禁衛皆身材高大,英武不凡,為首的年輕禁衛一身深緋公服,腰佩銀刀,身姿如柏,風神美劭。

  「好看吧?」身側有人在陸曈耳邊低聲絮絮:「那是殿前司的裴殿帥。盛京城裡一等一的美男子,我封的。」

  才說完這句話,這行禁衛就衝這頭走來,與他們這群人迎面相撞。

  領路女官立刻低頭行禮,新來的醫官使們也忙側身相避。

  禁衛從陸曈他們這行人面前走過,公服袍角帶起暗風,低頭的時候,陸曈抬眸看了一眼。年輕人目不斜視從她身側走過,儀容貴峻,高不可攀。

  宛如高高在上的陌生人,並不為錯肩之人停留。

  一直到禁衛們的影子漸漸遠去,醫官使們才重新放鬆下來。

  有年輕些的醫官使,為方纔這行禁衛的風姿所惑,興致勃勃的小聲談論走過去的人。

  方纔在陸曈耳邊開口的人也跟著感嘆:「生得真是俊俏,就是眼睛總從上頭往下看人,傲得很!妹妹,你覺得呢?」

  她轉頭問陸曈,臉上笑容明媚,卻讓陸曈一時無言。

  陸曈是在宮門前遇著林丹青的。

  林丹青來得早,一眼瞧見陸曈,便拉著陸曈自來熟地說話。

  也就是在這時,陸曈才知當初春試考場上,曾為她解圍、與曹槐爭執的少女,也通過了此處春試,是今年新進醫官使中的一員。

  因陸曈是這批進宮的醫官使中唯一一位平人醫工,又是以紅榜第一的名次將一眾太醫院所謂天驕都壓了下去,是以其餘醫官使多少對她帶有些敵意。

  林丹青大概也意識到這一點,主動來找陸曈說話,試圖緩解僵硬的氣氛。不過,以陸曈看來,有時候過分熱絡反而使人更不自在。

  「妹妹,你別擔心,我爹當年也在醫官院幹過活的,我對這裡很熟。今後有什麼事我罩著你,保管不讓你被欺負。」林丹青很仗義,「瞧你這柔柔弱弱的,宮裡頭都是人精,你這樣的小白兔,我都擔心你被狼吃了。」

  正說著,冷不防前面女官腳步一停,對著眾人道:「到了。」

  眾人抬頭,就見眼前出現一處官院。

  大門往上,朱色立額上書「翰林醫官院」大字。院內有大堂五間,大堂左側南廳為醫官辦公處。再往後醫廟內供奉伏羲、神農塑像。聽說後頭隔著藥林,還有藥庫。

  一個矮胖的掌事醫官站在大堂前,正翻看手中名冊,在他身側還站著兩個醫官,手捧官印,正翹首等著陸曈一行人進門。

  女官邁進大堂,對掌事醫官行禮道:「大人,人已經到齊了。」

  掌事醫官瞇了瞇眼,有些挑剔地看了人群一眼,把名冊交到身邊醫官手中,轉身往堂廳裡走,道:「記名吧。」

  新進的醫官使們排好隊依次上前,將代表自己身份的文牒交到記名醫官的手中。輪到陸曈時,手中文牒一遞過去,面前那個穿戴得一絲不苟、連鬍子都根根分明的醫官便神情古怪地看了她幾眼,像是不肯相信般瞇起眼睛,仔細將陸曈的名字與名冊上的名字對了好幾遍。

  排在陸曈身後的林丹青等得不耐煩了,問:「大人,可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問題。」常進回過神,招呼陸曈:「進去吧。」

  陸曈依言進門,常進抬手,在名冊上勾去陸曈名字,心中仍難掩詫然。

  這就是那個驗狀科得了第一的陸曈?怎麼跟想像中完全不一樣?

  他原以為陸曈既能引得董家小公子與母親鬧翻,必然舉止輕浮浪蕩,容色嫵媚,或是陰氣森森,狀如女鬼——畢竟這人極有可能師從仵作官一段日子。

  哪個好人家兒女沒事學仵作驗狀啊!

  常進好奇得昨夜一宿沒睡,就是想看看這位傳說中的奇女子是何真容。沒料到一見之下,卻和自己心中所料判若兩人。

  她很年輕,生得樸素秀豔,眉目乾淨清澈,神色間沒有半絲佻達,反而有種淡淡書卷氣,倒是很適合醫者的平和溫寧。

  和她狂放的字跡完全不符嘛!

  果然人不可貌相。常進心裡這樣想著,就把陸曈的文牒放進了一邊的竹筐裡。

  記名很快結束,二十名新進醫官一人不少,全在此地。接下來就要安排這些新進醫官接下來要做事宜,所分醫科宿院。

  初入翰林醫官院的新進醫官使,暫且還無法直接供事應診,稱之為「醫士」,得在醫官院驗查一段時日,挨次頂補,確認通曉醫理,才可正式奉值。

  御前醫官們會按醫官使們春試考卷所擅長醫科,分別將他們送往不同科分廳候任。

  醫官使們恭敬站在堂廳中,期待著能分到一個擅長的所業專科。

  掌事醫官從裡走出,捧著長長捲軸,慢聲慢氣地開始公佈分科宿院名字——

  「曹槐,大方脈、小方脈科,南廳玉清房——」

  「趙慶,眼科、口齒科,南廳上善房——」

  「陳明,針刺科……」

  「李彤……」

  「……」

  「林丹青,婦人科,北廳西壽房——」

  站在陸曈身後的林丹青長鬆了口氣,她最擅長的正是婦人科,平日給貴人們調個身子是足夠了的,得償所願,不免高興起來。再看看身側陸曈,林丹青心中祈禱,盼著陸曈與她一道分到婦人科,彼此作伴才好。

  然而一個個名字念過去,始終不見掌事醫官提到陸曈。林丹青都等得焦急,卻見陸曈一副不驕不躁模樣,彷彿對結果並不怎麼在意。

  「陸曈——」

  前面掌事醫官突然叫到陸曈的名字。

  林丹青心下一震,悄悄扯了一下陸曈的衣角,示意陸曈認真聽。

  「陸曈,南藥房。」

  此話一出,不止是林丹青,堂廳裡其他醫官使、不,應當說是醫士們都愣了一下。

  南藥房不屬於任何一科,是醫官院中分揀藥材,給御藥院製售藥材的低等醫士才會去那裡。讓太醫局春試排名第一的醫官去南藥房,無異於暴殄天物。事實上,這種事交給藥師做就行了,平日裡根本輪不到醫官。

  縱觀今日在場醫士,各有各的業科,唯有陸曈一人分到了南藥房。

  陸曈淡淡看向掌事醫官,身後的林丹青已經忍不住開口:「大人,名冊會不會弄錯了?新進醫官使怎麼會去南藥房呢?」

  掌事醫官似是不滿她開口,瞪了一眼林丹青:「大人安排豈容你小小醫士置喙?」言罷,手中卷冊一合,負手走進堂廳裡:「收拾收拾東西,各自尋地方吧。」

  不再理會眾人了。

  掌事醫官走後,堂廳中重新熱鬧起來。相熟醫士雀躍地談論著自己所業醫科,也有不少人朝陸曈這頭看來,目光或同情或喜悅。

  先前在貢院調戲的曹槐見狀,頗有些幸災樂禍,假意惋惜嘆道:「真是天意弄人!紅榜第一卻分到了南藥房,聽說進了南藥房的人就沒有出來的,陸姑娘該不會一輩子呆在裡頭給人撿藥吧?」

  林丹青怒道:「曹槐,你給我閉嘴!」又轉頭看向陸曈,「別聽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別著急,妹妹,等我想辦法打聽打聽,或許是院使大人對你的考驗。」

  少女滿眼真摯,倒是真心實意為她著急,陸曈搖頭:「不用,我沒事。」

  林丹青是一片好意,不過,就算去問崔岷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陸曈垂下眼簾,崔岷就是故意的。

  點了她做紅榜第一,卻又厭惡她平人身份,就算為了給董家一個交代,他也不會讓自己好過。只讓自己去南藥房坐冷板凳,這已經比陸曈設想的要好多了。

  「可是……」

  「不用擔心。」陸曈笑了笑,神色很淡,「我很快就回來。」

  ……

  宮中諸司各院,各有各的忙碌。

  宮裡禁衛輪值後,裴雲暎回到治所時,天色已經不早。

  屋裡屋外點了燈,一片通明。青楓見裴雲暎進門,忙將剛提回來的食籃交到他手中:「大人,小姐令人送來的點心。」

  裴雲暎應了聲,接了過來。

  裴雲姝在年後就搬出裴家,住在裴雲暎相鄰的宅子裡。裴雲暎宮中輪值時常常不歸,裴雲姝有時會託人送些點心飯菜給他,叮囑他好好吃飯。

  當然,這些飯菜糕點都是從酒樓裡買的,裴雲姝不會下廚。是以裴雲暎也就沒告訴她,其實殿帥府小廚房的飯菜與酒樓裡的吃起來無甚差別。

  裴雲暎提著飯菜進了廳裡,蕭逐風正在看書,聽見動靜,抬起頭看了一眼,目光在那隻精緻的食籃上頓了一頓。

  裴雲暎打開食籃,食籃分了好幾層,有葷有素有點心,花花綠綠煞是好看。他拿起一塊荷花酥,見蕭逐風看來,燦然一笑:「羨慕?」

  蕭逐風忍了忍:「酒樓廚子做的而已。」

  裴雲暎懶洋洋點頭:「那也沒你的份。」

  知他慣來如此,外人面前文武俊才,相熟之人面前總藏著幾分壞。蕭逐風懶得理會他幼稚把戲,只道:「今日新進醫官使進宮。」

  「嗯。」

  「陸曈進宮了。」

  裴雲暎:「知道。」

  事實上,不僅知道,早晨陸曈剛進宮時,他還與陸曈見了一面。

  不過那一面,應當稱不上愉悅。

  蕭逐風打量著好友,見他神情散朗,看不出與平時有何區別。

  頓了頓,蕭逐風才道:「你不關心她分去了哪院?」

  新進醫官使都要分院的,從某種方面來說,一開始所分醫科廳院,甚至會決定這些醫士未來的前程。

  競爭,從一開始就存在了。

  裴雲暎笑笑:「哪院?」

  「南藥房。」

  南藥房?

  裴雲暎一怔,眉峰漸漸蹙起。

  南藥房是整個醫官院最沒有前程的地方,每年只有最不被看好的、或是犯了錯的醫官才會被分去藥房。去了南藥房的人,幾乎不會再有應奉的機會。

  這簡直是不能再糟糕的開局。

  蕭逐風看著對面人:「崔岷應該是為了向董家示好。不過,被驅逐至藥庫,你那位陸大夫,應當沒有復仇的機會了。」

  他說得揶揄,隱含幾分不動聲色的輕鬆。對蕭逐風而言,陸曈是顆不安分的、本不該出現在棋局上的錯子,一著不慎,大局都會被影響。如今她出局,再好不過。

  「兩個錯誤。」裴雲暎道。

  「哪裡錯?」

  「第一,她不是『我的』。」

  蕭逐風終是沒忍住,翻了個白眼:「第二呢?」

  「第二。」裴雲暎抬手,手中精緻糕點在燭色下,呈現淺淺的淡粉,像朵真正的盛放新荷。

  他盯著眼前漂亮的荷花,透過晶瑩的花瓣,彷彿看到了別的什麼影子,眸色漸漸幽深。

  「第二,你未免小瞧了她。」

  「機會不是等來的,我猜這位陸大夫,很快就會自己創造機會。」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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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毒花

  陸曈到了宿院時,天色已然暗了下來。

  白日裡在醫官院整理記名,一呆就是半日。後半日又被醫官使常進帶著眾人在廳裡講學,通知輪奉事宜。等眾人散去時,已是黃昏。

  引路的女官在藥園門口為她指了路就離開了,陸曈帶著醫箱和行囊往裡走。醫官使進院的第一日不必奉值,只需熟悉宿院和同廳醫士,第二日起才正式幹活。

  沒有同行醫士,陸曈順著女官所指方向往前。藥園很大,一眼望過去草木鬱郁無邊,一些修剪得整齊,看來有被精心侍弄。還有一些則如野草灌木般隨意零落生長。

  綿長野草地之後,隱隱開著一大玫色花海,夕陽晚霞下其色嬌豔,遠遠望去,如一片鮮緋雲霧,有淡淡芳香順著風吹來。

  陸曈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小心繞過藥田,又走了約半柱香時間,藥田漸漸變少,直至消失。眼前出現一排院落。

  最後一絲夕陽隱沒於地面,漆黑院落裡只點了幾盞昏暗燈籠,悽悽照著地面。

  院落分為左右兩頭,左邊是藥庫,只有漆黑大門緊鎖,右邊就是宿院,門開著,院落已經很陳舊了,下過雨,簷上屋瓦被衝走幾片,牆角處有厚厚蛛網。

  陸曈來之前曾經路過醫官院的宿院,外表瞧上去乾淨整潔,院落寬敞,與自己眼前這處破敗截然不同。

  早知南藥房是醫官使們最不願被分到的地方,眼下看來果然如此。若將整個翰林醫官院比做皇宮,各廳為後宮,那麼南藥房看上去,大概就是無人問津的冷宮了。

  陸曈走到房門前輕敲幾下,無人應答,遂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屋,一股潮溼朽氣撲面而來。

  屋子不大,靠窗的地方擺著一大扇舊木櫃,四面泥土牆上濺滿不知是血還是什麼汙跡,亦或是太潮溼生長的黴點,湊近一看,密密麻麻令人心驚。

  靠牆則放置一張又一張木床,木床狹窄,挨得很近,鋪著褥子,是有人睡在此處的痕跡。

  陸曈回首望去,數了數共十二張床,心中有了計較。

  她把醫箱放在一張空床上,打算從包袱裡拿帕子擦擦床上灰塵,才一翻開包袱底下的衣物就愣住了。

  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下,不知何時藏了一錠又一錠的銀子,最上頭是一隻灰褐色的麻布香囊,洗得發白,看起來十分不顯眼,沉甸甸的,陸曈打開來看,裡頭裝著散碎的銀角,一粒粒剪得很細。

  陸曈握著布囊的指尖一顫。

  離開西街時,醫館眾人都來送她,杜長卿喋喋不休的襯託下,銀箏顯得比往日沉默許多。她以為銀箏是在為昨夜自己說的重話生氣,不曾想是銀箏又偷偷把銀子送了回來。

  甚至還添了一布囊的散碎銀兩。

  她不知道銀箏攢這一囊袋碎銀需要多久,總歸不太輕鬆。

  正怔忪間,身後傳來人的說笑聲,陸曈眼疾手快地拉過包袱皮一紮,遮住藏在衣物中的銀兩。

  說笑聲戛然而止,陸曈轉過身來。

  門口站著一行女子,這群女子年紀都不算小,身上穿的醫官使袍服與白日裡醫官院那些醫官又有不同,顏色是深褐色,上頭不知沾染了些什麼汙跡。每個人看上去都眉眼焦躁,氣色闇然,沒什麼精神的模樣。

  為首女子約莫三十來歲,細眉鳳眼,臉白而窄長,一頭烏髮盤得高高在腦後,顯得有些刻薄,正站在門口陰影下目光不善地打量著她。

  她不說話,周圍人也不說話,屋中本就昏暗潮溼,被一行人冷漠地打量,那些目光如牆上大塊的黴點,附上人身,溼冷又黏膩。

  陸曈淡淡回視著他們,並不在意。

  似是對她這般平靜有些意外,為首女子微不可見蹙了一下眉,隨即朝陸曈走來,問:「新來的,叫什麼?」

  「陸曈。」

  女子點頭,走到陸曈身邊,提起陸曈的包袱扔到一邊,陰鷙開口:「你的床在那裡。」

  她指了指房間最裡頭的一張床。

  那張床已經很老舊了,處在屋中最深處,一點日光都照不到。最重要的是,正對床的頭頂牆上破了一個洞,有殘餘雨水從上頭一點一滴滴砸落下來,在木床上積出一小塊溼漬。

  今日是沒下雨,一下雨,這床根本沒法住。

  陸曈抬眸看向女子。

  女子氣勢昂昂地對著她,那張白窄的臉龐像是張塗得誇張的面具,唯有面具後一雙死沉沉的眼睛盯著她,像是盯著即將陷入泥潭的人,莫名閃著興奮。

  屋中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沉默片刻,陸曈彎下腰撿起被扔到地上的包袱,轉身走向角落裡的木床。

  她能感到身後注視著自己的目光一瞬間變得失望,但很快,經過這齣,方纔那死一般的寂靜驟然被打破,屋子裡重新變得喧鬧起來。

  有嘻嘻哈哈說笑聲傳來,還有咒罵詛咒藥庫做不完的活計的聲音,女子們紛紛上床,但那喧鬧聲也是死氣沉沉的,像是一汪被遺忘的已經腐爛發臭的溝渠,被風吹得偶然掀開幾絲漣漪。

  窒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陸曈走到木床邊,拿起被褥鋪床。原先被雨水氤溼的地方雖用帕子擦乾淨,但夜裡睡起來難免發潮。包袱裡都是銀箏親自準備的衣物,她捨不得拿來墊在身下。

  正皺眉間,眼下突然出現一方深灰麻布,那隻手把麻布往陸曈床上一扔,飛快縮了回去。

  陸曈一愣,側頭看去,只見自己身側床上的女人若無其事背過身,鑽進了被褥裡。

  沉默了一會兒,陸曈把那方灰麻布仔仔細細疊好,鋪在溼漬上,再鋪床褥,等一切做好後,屋子裡喧鬧聲也漸漸安靜下來。

  有人吹熄了燈,於是那一點點暗光也被吞噬,整個屋子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像尊巨大墳塚。

  木床窄而硬,僅僅只能容一人睡下。分到的被衾也很單薄,散發出淡淡的潮氣。

  陸曈側身蜷縮在床上,懷裡抱著包袱,枕頭邊是醫箱,黑暗隔絕了四周不懷好意的目光,反而令人安心。

  這是她進醫官院後的第一夜,住得像間陰暗牢房。來之前苗良方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在醫官院小心行事,外頭生活不易,並非尋常人所見般光鮮。

  不過苗良方大概沒想到,她會「不易」到如此地步。

  沒能見到戚玉臺,沒能找到復仇機會,先被遠遠扔到南藥房,連仇人的袍角都摸不著。

  周圍漸漸響起輕微的鼾聲,伴隨絮絮夢囈,狹窄的屋子裡,夢也是吝嗇的。

  陸曈靜靜聽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

  ……

  第二日一早,天才濛濛亮,陸曈就被人叫了起來。

  昨日讓她換床的女人站在她床前,嘴唇塗得極豔,冷冷道:「新來的,起來幹活了。」

  陸曈起身快速梳洗,一走出房門,就見面前的院子裡,一群人已規規矩矩站好。除了女子外還有男子,這些男子也身穿褐色衣袍,大多上了年紀,眉眼耷拉,面色蠟黃,個個無精打採。

  正前方則站著個大腹便便的男子,穿綢著絹,容貌癡肥,面上也似膩著一層油光,瞧見陸曈從屋中走出,此人眼睛一亮,目光肆無忌憚在陸曈身上逡巡。

  昨日刁難陸曈的女子見狀,臉色沉了沉。

  癡肥男子記名之後,叫眾人去藥庫整理藥材,獨獨留下陸曈一人。

  臨走時,那女子又狠狠瞪了一眼陸曈,才快步離開。

  「陸曈。」身側男人叫陸曈名字。

  陸曈垂首:「大人。」

  這男人是南藥房的醫監,叫朱茂,所有採摘整理好的藥材都要經過此人之手驗看,一年到頭南藥房的考察也歸他管,在南藥房中地位很高。陸曈注意到,就連昨日那位看起來跋扈的女子,在朱茂面前也很是恭敬。

  朱茂掃了陸曈一眼:「你是新來的,這些日子就去落英園採摘整理『紅芳絮』吧。」

  紅芳絮?

  陸曈心中一動。

  她跟隨芸娘多年,大多藥草都有所耳聞,卻沒有聽過『紅芳絮』的名字。

  「紅芳絮珍貴,」朱茂神情慈善,一張笑瞇瞇的臉,語調卻難掩輕慢,「何秀會和你一起採摘。注意,採摘時不要傷了花瓣,一株紅芳絮出一朵花,園中都有記載,若少了,賣了你也賠不起。」

  言罷,男人又伸出肥厚巴掌,在陸曈肩上不動聲色摩挲幾下,這才笑瞇瞇地去了。

  肩上似乎還殘留著某種滑膩觸感,陸曈抬眸,就見昨日那位給她麻布、睡在她身旁那張木床上的女人正站在前方不遠處,訥訥朝她招手。

  陸曈心中瞭然,看來,這位就是將要與她一同採摘「紅芳絮」的何秀了。

  她走到女人身邊。

  何秀抬起頭,露出一張蠟黃乾瘦的臉,對著陸曈乾巴巴笑了一下,把手中木板推車往前一推,小聲道:「跟我來。」

  ……

  藥園離宿院有一段距離。

  何秀推著木車走在前面。

  陸曈沉默地注視著前方微駝的背影,似乎注意到陸曈的目光,女人回過頭,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主動與她說話。

  「紅芳園在藥園最深處,還得走上一段路。等採摘完,摘下的紅芳絮要清洗整理出莖葉,送到藥庫,運往御藥院。」

  「御藥院會拿藥材做出成藥。」

  何秀小心翼翼看了陸曈一眼,見陸曈並未表現出排斥的情緒,才道:「每日採摘紅芳絮都要記錄在冊,你剛到南藥房,手法不熟練,採摘不夠晚上怕是會被朱大人責怪……進藥園後,要抓緊時辰。」

  陸曈問:「清洗整理也由你我負責?」

  何秀點頭。

  陸曈明白了。這大概是件不大容易的苦差事,朱茂也許是得了崔岷的授意,又或許只是想先殺殺她的氣焰,所以把這苦活交給她。

  「如果完不成會如何?」陸曈狀若無意地問,「有什麼懲罰?」

  聞言,何秀打了個冷戰:「……完不成的話,沒有飯吃,也不能睡覺……還、還要被朱大人訓斥。」

  聽起來似乎沒什麼大不了,何秀看起來卻很緊張,陸曈若有所思,沒再說什麼。

  二人一路同行,沿途路過藥田,偶有一些醫士彎腰採摘。越往裡走,藥田越稀少,四處長滿無人打理的雜草,也不再見到其他醫士。

  正思忖間,何秀停下腳步:「到了。」

  陸曈抬眼看去,不由一怔。

  七零八落亂糟糟的野草過後,陡然出現一大片粉色雲霧。竟是一處玫紅色花田。其中生長大片大片茂盛花卉,花朵嬌豔欲滴,濃麗出奇,一陣風吹來,粉色煙霞從田中慢慢飄過,連同一股濃鬱芳香撲鼻而來。

  陸曈目光凝住。

  昨日她尋宿院時,曾路過此地,遠遠見到一片緋色花海,沒想到這裡就是紅芳園。

  這些花朵生長極其茂盛,若要一一採摘,並不是件容易事。

  陸曈沒再猶豫,接過木車車柄,就要往裡走,被何秀一把攔住。

  「等等!」

  陸曈轉身:「怎麼了?」

  何秀從懷中掏出一物,塞到陸曈手中:「紅芳絮香氣花粉都有毒,用這個遮住口鼻會好些。」

  陸曈低頭一看,是方皺皺巴巴的面巾,布料粗糙,不知用了多久,邊角甚至被洗得破了邊。

  陸曈問她:「你呢?」

  「我不用了。」何秀侷促地笑笑:「我也是今早才知道你會來,沒來得及多拿張面巾。回頭扯張布也是一樣的。」

  話是這麼說,然而如此粗糙的帕子都被她小心翼翼藏在懷中,想來何秀所說「扯張布」也並非她嘴上那麼輕鬆。

  陸曈目光在她眼下密密麻麻的紅斑上停留了一會兒,那些紅斑顏色暗淡泛出褐色,如宿院屋中牆上大塊發黴的斑點,把那張蠟黃的臉塗抹得更加枯槁。

  見陸曈不回答,何秀越發不知所措,望著她想說話又不敢的模樣。

  陸曈把面巾往她手裡一塞:「我不用這個。」隨後拉過木車車柄,轉身踏入那片緋色花海。

  何秀嚇了一跳,忙道:「不行!紅芳絮有毒,你會沒命的!」

  她叫的人卻沒有回答,只推著那隻看起來有些沉重的木板車,從容往煙霞深處走去。

  沒有一絲猶疑。

  ……

  另一頭,南藥房宿院深處一暖閣,屋中薰香嫋繞。

  有「嘎吱嘎吱」床帳搖晃的聲音響起,隱隱夾雜著男女喘息和嘆息。

  不知過了多久,搖晃的幔帳停了下來。有人掀開簾帳,露出一條修長白皙的腿。

  女子披著衣服從榻上坐起身,脖頸間紅痕點點。

  倘若陸曈在此,就會發現眼前這眼帶春意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陸曈初至藥房時,扔她包袱要她換床的那人。

  「二娘……」

  身後傳來男人含糊的低吟,彷彿饕足餘韻,梅二娘厭惡地皺了一下眉,再回身,已換了一副含嗔徉怒的模樣:「大人許久不來找我,我還以為大人是喜新厭舊了呢。」

  這聲音三分委屈,七分嬌媚,問得朱茂心都酥了,遂一把將她拉回懷中,嬉笑道:「我的乖乖,南藥房中就數你最美,哪來的新?」

  「怎麼沒有新?」梅二娘揚揚下巴,「昨日新來的那個,大人今晨看了她許多眼了。她是姿容出色,又年輕貌美,大人看上她也很尋常。」

  朱茂一愣,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梅二娘說的是陸曈。

  他攀著梅二娘的肩,不以為然笑了一下:「她啊,她哪能和你比,剛進醫官院就得罪人,日後苦日子長著哪。」

  「得罪了人?」梅二娘眸色動了動,「誰啊?」

  朱茂但笑不語,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要說,姓陸的女醫士生得的確標緻,弱不勝衣的模樣看著就教人心癢。若換做是以前,陸曈來藥房當日他就會想法子把她弄到手。

  可惜偏偏是院使交代下來的人。

  朱茂心裡有些惋惜。

  不知這位年輕醫女究竟得罪了什麼人,新進醫官使一進宮就被送到南藥房,幾乎是頭一遭。崔院使話裡委婉表示要磨磨這女子銳氣,朱茂便只能照做,是以,他把人人都避之不及的紅芳絮的採摘交由陸曈。

  那可是要命的差事。

  梅二娘道:「紅芳絮有毒,她撐不了多久就會求饒。想必那時,大人也會憐香惜玉的。」

  朱茂回過神,摸了一把面前美人的臉蛋:「再憐香惜玉,也得看看是什麼人。總歸不能要她好過就是了。」

  他是存著佔便宜的心思,反正去紅芳園採摘的女子都撐不了太久,要折磨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何其簡單,她若主動示好,自己也不好拒絕。不過嘛……

  「可我瞧著那位陸醫士心高氣傲,一心想離開南藥房。」梅二娘道。

  「離開?」朱茂忍不住大笑起來:「進了南藥房的大門,哪有離開的道理。何況她這樣的,還是一輩子老老實實呆在藥園,別做些美夢了。」

  梅二娘睫毛一顫,一股涼意從心頭慢慢升起。

  朱茂卻看了她一眼,笑著拉她倒在榻上,頭埋在她頸間含糊道:「放心,你與她可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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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夜會

  紅芳園中,日頭漸漸升起。

  金色日光從遠處漫渡過來,宛如細碎金礫,細細一層灑滿藥園。一大片緋色花簇被日色照得泛出薄霧,瑰豔動人。

  何秀坐在藥園邊上的青石上,呆呆看著在花叢中採摘藥材的人。

  一大片濃重豔色下,女子黯淡的深褐麻衣像藥園中那些埋在地下的泥土,沉悶、泥濘、毫不起眼,而她眉眼澄淨,彎腰摘下一朵朵豔色的花時,神情專注,動作嫻熟,彷彿這樣的事情已做過千百遍。

  何秀只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紅芳絮有毒。

  這花豔麗風情如美人,花如其名,枝葉上生長無數粉色細絮,有風吹過時,粉絮鋪天蓋地如層絲霧,牢牢將人包裹。

  然後從鼻尖飛進去,順著咽喉進入體內,日積月累,毒素蔓延。

  單單是這樣也就罷了,紅芳絮的花香也有毒,聞起來馥鬱芬芳的香氣會使人渾身無力,在這裡呆得久了,行動會逐漸遲緩,漸漸的口鼻流血,若不及時退出歇息,或許會不省人事。

  何秀便是如此,進入紅芳絮約莫半個時辰便覺天旋地轉,所以立刻退到藥園邊上。她以為剛來藥園的陸曈亦是如此,然而已過去一個時辰了,陸曈神色如常,穿梭於整個藥園之中,將成熟的紅芳絮挑選摘上木車。

  何秀有些茫然。

  陸曈摘得很快,比在藥園呆了三年的何秀快得多,她摘得也很乾淨,沒有浪費枝葉。那些玫粉色的花絮因風淡淡吹了一層在她衣裙上,如在粗布上繡出的濃濃淡淡花,把她眉眼描摹得愈發清晰。

  她甚至都沒戴面巾。

  一個沒戴面巾的人,卻根本不受紅芳園中花絮與香氣的影響,行動自如,莫非……何秀心想,這位陸醫士沒有嗅覺嗎?

  可紅芳絮的毒性,難道只要失去嗅覺就能失效?

  何秀也不明白,她離開醫官院太久,每日都是採摘清洗同樣的藥材,什麼醫經藥理,早已拋之腦後。

  正想著,耳邊響起木車車輪碾過泥地的傾軋聲,何秀抬頭一看,陸曈正把木車往藥園邊上拉。

  木車大半邊已經被新鮮的紅芳絮堆滿,疊成一座小山高,何秀看得瞠目結舌,一時有些結巴:「你……你……」

  「我看過冊子,」陸曈道:「足夠今日採摘量。」

  何秀有些不知所措。

  如這樣的採摘量,放在平日,她要從早做到晚才能完成。縱然她們現在有兩個人,可其實這些都是陸曈一人採摘。

  陸曈甚至都沒有休息過。

  陸曈把木車上原本放著的一大張布展開舖在採摘下的紅芳絮上,以免花絮飛舞,也遮蓋了那些花香。

  何秀囁嚅了一下,小聲問:「你要不要歇一會兒?」見陸曈望過來,她又趕緊解釋:「以往我都是傍晚才做完,回去得太早,醫監會吩咐別的活兒給你……」

  南藥房總是如此,人在這裡不是人,是牲口,是拉磨的驢,活著就行。

  陸曈想了想,回身走到藥園前,找了塊石頭坐下,道:「歇歇吧。」

  何秀鬆了口氣,又想起什麼,從隨身包袱裡掏出塊幹餅遞給陸曈。

  陸曈接過來。

  「來藥園前咱們吃過東西,往日我都是晚上幹完活回去吃。一日長,吃兩頓會餓,所以帶了些幹餅。」何秀解釋。

  陸曈點頭,咬了一口,餅不大,只有手掌大小,粗糲發澀,難以下嚥,裡頭有股奇怪的苦味。

  陸曈怔住:「你放了草藥?」

  何秀眼睛一亮:「你吃出來了?」

  她有些高興:「我在裡頭放了解毒藥草,南藥房中有時整理藥材會剩下一些殘枝碎葉,我把能用的挑出來,借了廚房自己做了餅子。紅芳絮有毒,藥餅吃了雖不能解毒,卻能緩解些毒性。」她又從包囊裡掏出一個,小心翼翼咬下一口,彷彿在品嚐珍饈,又望著陸曈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不怎麼好吃,但對身體有益,陸醫士多吃點。」

  陸曈低頭看著手裡的藥餅。

  唇間殘存著藥草的苦味,或許因為何秀捨不得那些殘碎的草葉,有的甚至未完全搗碎,但那大概只是些並不怎麼珍貴的、甚至有些次等草藥,藥性已經微乎其微,想要用它解毒,無異癡人說夢。

  事實上,大概能緩解毒性也做不到,不過自欺欺人的安慰。

  陸曈側頭,何秀吃得很小心,一點餅渣掉在衣裳上,被她小心捻起送入口中,彷彿世間難得美味。

  因為吃東西,那張粗糙的面巾便揭了下來,她年紀應當不算小,瞧上去三十五六,五官枯槁蠟黃似張陳舊黃紙,而她眼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斑點則在那張黃紙上添了不少風霜勞碌。

  見陸曈盯著自己,何秀有些不自在:「怎麼了?」

  陸曈問:「你臉上的斑點,是紅芳絮導致的嗎?」

  何秀一愣,下意識背過身,不想讓陸曈看清自己的臉,但很快,她又意識到這樣似乎掩耳盜鈴,過了一會兒,慢慢迴轉臉來,低低「嗯」了一聲。

  「紅芳絮有毒,毒香聞久了不僅有性命之憂,還會毀容。」她小聲道:「南藥房的醫士們沒人想來這裡。我是因為……」

  她是因為沒有銀子,姿容也平庸,更沒有背景相熟的人幫忙說話,於是整整幾年,紅芳絮的採摘都由她完成。

  陸曈是第二個。

  思及此,何秀也有些好奇,陸曈在藥園採摘時似乎不受那些花香影響,她問:「平日採摘紅芳絮,就算佩戴面巾也會中毒,為何陸醫士你安然無恙呢?」還有句話何秀沒說,陸曈採摘那些紅芳絮的模樣,看起來很嫻熟。

  陸曈道:「我幼時曾見過這種花,服過解藥,或許因為如此,此花花香於我無害。」

  何秀驚訝:「原來如此!」又羨慕開口,「真好。」

  沒人願意無緣無故毀容中毒,命不久矣,陸曈生得美麗,那張無暇的臉若是也生出密密麻麻的斑紋,實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陸曈垂下眼,默默咬了一口手中粗糲的幹餅。

  她當然見過紅芳絮,只是那時候紅芳絮不叫紅芳絮,叫惡香果。

  芸娘費心弄來惡香果的種子,要她在屋後的田園中栽種,只為做出一味香料的藥材。她每日精心侍弄,那時候落梅峰的紅芳絮比眼下這裡要茂盛十倍,豔豔的像片晚霞。

  她在那裡,栽種培育著它們,又將它們一一採下。

  尋常毒藥影響不了她的身體,園中惡香於她而言只是尋常花香,那些醜陋斑紋不會出現在她臉上,她也不會像何秀一樣呆久了就會頭暈眼花。

  陸曈問:「你何時來的南藥房,不能離開這裡嗎?」

  像是沒料到陸曈會問這麼個問題,何秀愣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回答:「我是三年前來的這裡,離開……進了南藥房的醫士,從來沒有離開過的。」

  陸曈微微一怔。

  何秀面露苦澀。

  「南藥房平日不收人,」何秀低著頭道:「只有人死了,醫士不夠就會讓人頂補。一般都是醫官院中犯錯被冷落的醫官。我在醫官院中很尋常,當時南藥房人手不夠,就讓我頂補上了。」

  「進了南藥房的醫士,也沒有離開的道理。我到這裡三年,沒有一位醫士從這裡出去過,除非死了。」何秀看向陸曈:「她們說你是新進醫官使,可是南藥房中近來並未死人,醫士是夠的,新進醫官使來這裡……陸醫士,你是犯下什麼錯、或是得罪什麼人了嗎?」

  何秀問得小心,陸曈沒有回答。

  在旁人眼裡,新進醫官使被發配南藥房,得罪了人似乎是顯而易見的事,就算她不說,其他醫士也猜得到。

  何秀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追問。

  陸曈問:「我剛來南藥房那日,讓我換床的醫士是誰?」她還記得那位對她頗有敵意的女子。

  「你說的是梅二娘?」

  「梅二娘,」陸曈沉吟一下,「梅二娘和朱茂是什麼關係?」

  何秀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又左右看了看:「陸醫士千萬別往外說!」

  陸曈點頭。

  「二娘也是個可憐人,」何秀嘆道:「聽說當年是不小心損毀了一支藥參,被趕到南藥房來了。聽說她原先在醫官院醫術很好,又生得年輕漂亮。剛進南藥房時,萬般不願,總想著有一日回去。」

  「朱醫監哄著她,說能讓她回到醫官院,所以她才委身朱醫監,結果……」

  結果到如今,她仍未能離開南藥房。

  陸曈沉默,過了一會兒才道:「既然這麼些年都如此,她應當已經看出朱茂根本無法讓她離開,為何還要與朱茂在一起?」

  陸曈看得很清楚,自己剛到南藥房的那晚,以及第二日朱茂與她說話時梅二娘眼中的敵視都不是錯覺。

  「陸醫士,」何秀緊緊捏著手中藥餅,黯然開口:「有時候,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朱醫監哄著梅二娘,梅二娘還有希望活下去,如果他連哄也不願哄梅二娘,梅二娘才是真的沒了指望,會死的。二娘……是自己選擇了自欺欺人。」

  苦日子裡,有人選擇清醒,有人選擇昏昧,或許最後都是同一種結局。

  「陸醫士,我同你說這些,不是想為二娘開脫,」何秀嚼了一口餅子,「你長得好看,朱醫監也許會打你的主意,你不要被他騙了,他不會帶你離開南藥房的。」

  何秀看著陸曈,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陸曈幼時服過解藥,所以紅芳絮對她無用。這對陸曈來說是好事,因她不必忍受毒素對身體的侵蝕,也不必毀容。但同樣,這對她來說也是一種災難。

  一位美貌女子日日在眼皮子底下晃,朱茂如何按捺得住,只怕終究會對陸曈下手。

  陸曈看起來如此單薄柔弱,又得罪了醫官院的人,該如何在此地自保?

  何秀在心底輕輕搖了搖頭。

  或許,她會成為第二個梅二娘。

  ……

  陸曈與何秀直到傍晚才回到南藥房。

  託陸曈的福,何秀今日的採摘完成得很輕鬆。過去要採摘這樣多紅芳絮,末了回到宿院時總是渾身發冷,臉色蒼白,紅芳絮的香毒總要讓她難受一整晚。這是頭一次,她在推著木車回去的路上甚至覺得輕快。

  當然,對陸曈她存著很深的歉意。因為今日的採摘大部分都是陸曈完成,雖然陸曈再三告訴過她,紅芳絮不會對自己的身體造成任何影響,但何秀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因著這點過意不去,何秀便自告奮勇要幫陸曈去藥庫整理收用藥材。何秀道:「記名整理還要一會兒,你先去廚房吃點東西。白日的剩飯剩菜會放在藥房的廚房,我包裡有饅頭,你去找點剩菜熱熱吃。」

  南藥房不同於醫官院,醫士們的飯菜都在廚房,據何秀說,有時候回來得晚了,只能剩一點冷粥。

  何秀盛情難卻,陸曈便只好答應。

  廚房離藥庫還有一段距離,為怕混淆藥材,特意修繕得很遠。陸曈穿過一片長廊,繞過空地,才找著了廚房。

  已是夜裡,外頭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燈籠在院外掛著搖搖晃晃,灑下零星的一點柔光。陸曈推門走了進去,廚房門口放了盞燈籠,陸曈提著這盞燈籠往裡走,冷鍋冷灶,案板上隨手擱著些空碗,不見剩菜影子。

  何秀說過,南藥房醫士們過得清苦,菜色也一般,因每日食量大,到夜裡剩的飯菜都不太好,但即便再糟糕,一碗冷粥還是有的。

  陸曈的目光落在廚房正中的一口大鐵鍋上。

  鐵鍋上罩著鍋蓋,陸曈掀開鍋蓋。

  鍋底乾淨分明,被人仔細清洗過。

  沒有冷粥、沒有饅頭,連熱水都沒有一碗。

  陸曈「匡」的一下擱下鍋蓋,皺了皺眉。

  他們一粒米都沒給她剩下來。

  ……

  南藥房藥庫外的長廊下,兩個醫士正捧著送完藥膳的空碗往藥庫的方向走。

  「聽說紅芳園的人回來了,那位神志清醒,好似沒多受香毒影響。阿秀倒是對她很照顧,主動幫她整理庫房。」說話的是其中一名醫士。

  另一人踢開面前礙路的小石子兒,跟著附和:「這才第一日,哪到哪呢。阿秀也是,何苦自找麻煩。說來也不知得罪了什麼人,朱大人吩咐下來,我今日見他們要人將廚房裡的吃食都拿走了,估計今夜免不了餓肚子。」

  正說著,被踢開的小石子兒順著路面滴溜溜向前,滾至一雙靴子前陡然停住。

  不遠處正有人走來。

  說話的兩位醫士抬眸,待看清來人樣貌後忙低頭行禮:「裴殿帥。」

  眼前是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

  廊廡附近,禁衛常在夜裡走動,偶然遇到也是尋常事。這位裴殿帥常在御前行走,院使大人見了也要禮讓三分。

  年輕人微一點頭,腳步未停,從他二人身邊走過。

  待這人走過,醫士才拍拍胸:「嚇死我了,方纔你我談話應當沒有被聽見吧?」

  「聽見了也沒什麼,新進醫官使而已,裴殿帥又不認識,哪有那個閒工夫管這些瑣事。」

  「說的也是……」

  說話聲漸漸遠去,裴雲暎腳步一停。

  不遠處就是南藥房的宿院大門,院門口兩盞昏黃燈籠在夜風中搖曳,讓人想起風雪夜中,被李子樹枝椏掩映的舊牌匾。

  如出一轍的冷寂。

  裴雲暎靜靜盯著那點模糊的光。

  他辦完差從東廊路過,途徑藥園,閒談的醫士聲音實在太吵,讓人想不聽到也難。

  於是倏然記起,那位年輕醫女,今日應當是來到南藥房的第二日了。

  她身負仇恨,冷靜決絕,看似理智卻瘋狂。然而皇城畢竟不是西街,這裡等級森嚴,人與人的距離被一道道官職、身份以及各式各樣的規矩禮儀隔開。剛進醫官院便被發配到無人問津的南藥房,如果不出意外,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接近仇人。

  恐怕還未復仇,便要老死宮中。

  不知她現在可有後悔?或是已經想到別的辦法?

  正想著,身後突然有人開口:「你在幹什麼?」

  裴雲暎一頓,轉過身來。

  春夜冷寒,女子一身褐色麻衣,衣裙上沾染不少泥濘灰土,唯有那張臉仍然乾淨瓷白,眉眼勝過夜色冷峭。

  見到是他,陸曈眸中閃過一絲意外,道:「裴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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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木槿

  寂寞春庭,冷月成霜。

  風吹起青年緋色的袍角,他站在疏散的樹影裡,眉眼被枝隙透出的一絲月痕照亮。

  陸曈微微蹙眉,裴雲暎怎麼在這裡?

  裴雲暎走到陸曈身前,道:「陸大夫。」

  倏爾又停頓一下,盯著她笑道:「不對,現在應該叫陸醫官了。」

  「醫官」二字,落在眼下南藥房狼狽的她耳中,聽起來像是個無心的嘲諷。

  陸曈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突然伸手拽住裴雲暎袖腕,快步走向另一頭。

  裴雲暎微怔,目光落在她拽著自己的衣袖上,沒說話,任由陸曈將自己帶進不遠處一間舊藥房。

  藥房不大,堆滿了一些陳舊的不常用的藥材,甫推開門,帶起細細灰塵。陸曈把裴雲暎推進房中,反手關上門,一回頭,就見這人靠著窗,正四下打量屋內陳設,見她關門,才故作驚奇地開口:「陸大夫這是何意?」

  陸曈轉身朝他走去:「裴大人怎麼會來南藥房?」

  「路過。」

  「路過?」

  他低頭看著陸曈,語氣有些奇怪:「陸醫官不會以為我是特意來看你?」

  陸曈一噎,道:「我沒那麼自作多情。」

  她當然不會以為裴雲暎是過來看她,不過大晚上出現在南藥房,難免不令人多想。這人行事神神秘秘,先前申奉應大晚上帶人搜捕宮中刺客一事陸曈還未忘記,如今初來乍到,自然不想多生是非。

  裴雲暎笑了一下,後背靠窗望著她:「所以,你拉我來這裡做什麼?」

  陸曈收拾好心中思緒,抬頭道:「我以為裴大人不願被別人知道你與我認識,所以特意避開他人,免得給大人添麻煩。」

  她說得諷刺,卻叫裴雲暎微微怔了怔,思索了一會兒才不確定地開口:「你這話聽著,像在怪我當日沒和你打招呼?」

  陸曈進醫官院當日,隨新進醫官去記名路上曾遇到殿前司禁衛一行,與裴雲暎擦肩而過,那時候他高高在上,餘光也吝嗇給旁人一眼,漠然從她身邊走過了。

  「怎麼會?」陸曈露出一個虛偽的笑,「宮中規矩多,裴大人與我身份有別,這份自知之明,小民還是有的。」

  陸謙曾說過她,有時候在陰陽怪氣一事上怪有天分的,如今看來,這份天賦還沒有被埋沒。

  裴雲暎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像在仔細分辨她說這話的心情,陸曈坦然與他對視。

  過了一會兒,他嘆口氣,倒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只道:「所以你拉我來這間黑屋?」

  「不錯。」

  裴雲暎嘖了一聲,點頭道:「有道理。」隨即話鋒一轉:「不過黑燈瞎火,孤男寡女,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我在這裡私通呢。」

  他唇角的梨渦在微弱燈火下若隱若現,有種惡意的捉弄,語氣卻慢悠悠的,半是認真地提醒:「這要是被人瞧見,沒什麼也有什麼了。」

  陸曈無言。

  明明是才器俊秀、高傲不群的銀刀殿帥。但每每這種時候,他這不正經的模樣總讓人恍惚,當初乖戾冷漠在郡王府血濺紗帳的是另一個人。

  慣會做戲。

  心中這樣想著,陸曈的目光,就落在他身邊一隻竹編食籃之上。

  那隻食籃很眼熟,陸曈記得自己去裴雲姝府上出診時,裴雲姝常叫人給裴雲暎送些點心,用的籃子就是如此樣式,竹籃把手上有一對翹尾巴的紅喜鵲,生動又喜慶。

  這下陸曈相信裴雲暎的確是路過南藥房的,沒有人要做大事的時候,還隨身帶著食籃。

  似是注意到陸曈的目光,裴雲暎順著她的目光一看,隨口問:「吃飯了嗎?」

  「沒有。」

  他笑笑:「嘗嘗?」示意陸曈取用自己身側的食籃。

  陸曈本想拒絕,腹中卻輕微一顫。方纔她從廚房裡兩手空空回來,白日裡只吃過一塊阿秀給的藥餅,今夜註定要餓肚子了。

  她倒也不是不能餓肚子。

  不過……

  能吃飽當然最好。

  陸曈走過去,揭開食籃的蓋子。

  裴雲暎微微揚眉。

  竹編食籃裡放著糕點,掐絲琺瑯黃底紅花碟子盛著幾隻精緻荷花酥,一塊只有小半個巴掌大,除此外再無其他。

  陸曈心中有些失望,又惡意地想,裴雲暎一個高高大大的的男人,卻吃這麼點精緻點心,實在有些違和。

  裴雲暎不知她心中腹誹,見她不動,問:「不喜歡?」

  「沒有。」陸曈拿起一塊荷花酥放入嘴中。

  裴雲暎一怔,似是沒想到她這般乾脆,頓了一下才笑著開口:「不怕我在裡下毒?」

  「不怕,」陸曈道:「我百毒不侵。」

  她是真的有些餓了,原本從前食慾算不得多好,但先前在仁心醫館,坐館時銀箏和杜長卿總是拿些新鮮瓜果餵她,時日久了,都快忘記餓肚子的滋味。

  裴雲姝大概是考慮到裴雲暎的口味,糕餅都不太甜,吃在陸曈嘴裡就覺得寡淡了些。

  她吃得很平靜,彷彿只是為填飽肚子,並不在意食物滋味如何,沒有半分波瀾,裴雲暎看了一會兒,像是看不下去,道:「小心噎著,要不要喝點水?」

  「不用。」

  南藥房的人掃光廚房的剩菜,無非故意為難,如果眼下驚動旁人反而惹來事端,還不如就在這裡湊合。

  這麼一想,腦海裡突然就浮現起當初和陸柔陸謙在深夜的廚房裡,背著爹娘一起烤地瓜的日子來。

  與現在何其相似。

  手上動作不知不覺慢了下來,直到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你的簪子……」

  陸曈一愣,下意識伸手撫上發間那隻銀質木槿花髮簪。

  那隻銀色的木槿花髮簪、姐姐的髮簪被她戴在頭上。進宮那一日起,她將它簪於發間,時時提醒著自己要做什麼,為何而來。

  裴雲暎靠著窗,彷彿不經意地問:「髮簪是你姐姐的?」

  陸曈道:「是。」

  他點頭:「難怪你當時花重金也要贖回。」

  那時候清河街祿元典當行,她欲蓋彌彰收下許多舊首飾,其實也不過是為了這根木槿簪子。

  裴雲暎的目光落在她發間,道:「很適合你。」

  適合?

  嘴裡糕餅突然變得難以下嚥,陸曈垂下手,沉默了一下才開口:「裴大人可知道,木槿是低賤的花。」

  裴雲暎一怔。

  她髮髻已有些松亂,衣袍幹了一天活也算不得整潔,而這樣有些狼狽的姿態卻絲毫無損那張美麗的臉,甚至於那隻銀色的花簪插得略微歪斜,越發襯得她如一株被風雨摧折的花,芳容病怯、鉛華銷減。

  而她的聲音卻很是冷淡。

  「此花朝開暮落,僅榮華之一瞬之義也。只會生長在邊籬野岸。富貴人家的庭院林園,是瞧不上這種花的。」

  人常說木槿是花中最賤,也許在那些貴客豪門眼裡,姐姐、她抑或是陸家,都如這低賤之花一般,只存在一日,活著或是死去,都不被人放在眼中,默默無聞。

  裴雲暎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沒說出來。

  陸曈低頭,繼續吃那塊沒吃完的糕餅,彷彿並未將剛才說的話放在心上。

  直到把那一碟酥餅吃光,她把空盤放回籃子,蓋上籃蓋,對裴雲暎道:「多謝裴大人的點心。」

  他靠窗看著她笑:「我可不是來給你送吃的。」

  陸曈想了想,從懷中摸出那隻銀箏塞給她的荷包,從裡倒出一把碎銀,思忖一下,從裡頭掏出最小的一粒遞給裴雲暎。

  裴雲暎看著那粒碎銀一會兒,目光從銀子移到她臉上,嘆道:「陸醫官也太小氣了一點。」

  「剛進宮,需要銀子的地方很多。等我拿到俸銀再給裴大人補上。」陸曈一本正經地回答。

  聞言,他笑容淡了些:「你覺得你能回到醫官院?」

  「當然。」

  裴雲暎沉默,月痕透過窗照在他臉上,那雙漆黑的眸靜靜注視著她,若靄靄雲霧,說不清道不明。

  像冷漠這司空見慣的遭遇,似憐憫她早已註定的結局。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沒有為以後做打算嗎?」

  以後?

  陸曈愣了一愣,隨即險些失笑。

  或許這位裴大人又在此刻對她動了惻隱之心,所以才會善意地提醒,提醒她莫要不知天高地厚復仇。可她從一開始進宮起就沒想過回頭。

  陸曈抬頭,正視著裴雲暎的眼睛:「沒有。」

  「裴大人,」她說,「朝開暮落的低賤之花,根本就不會有以後。」

  ……

  自那一夜在南藥房門口遇到裴雲暎後,陸曈沒再見到他了。

  皇城裡當然不及皇城外寬廣遼闊,然而兩個身份不同之人,一輩子遇不上也不是不可能。

  採摘了幾日紅芳絮後,這些草藥要單獨清洗整理送去御藥院,重擔自然又落在了陸曈與何秀身上。

  何秀領著陸曈去整理藥材的庫院,大堆紅芳絮摞在院落一角,被粗布蓋了防止花絮亂飛,即便如此,空氣中還是充斥著紅芳絮特有的芳香。

  阿秀遞給陸曈一把杌子,自己在銀盆前坐下,銀盆裡堆了不少紅芳絮,要一株株挑出來,挑去碎枝,留下花絮和完整莖葉。

  這並不是件容易差事,單那些有毒的香氣也足以令人頭暈。前幾日紅芳園光是採摘花絮,何秀臉上的紅斑就已經多了許多。

  陸曈看了一眼何秀,何秀正揉著眼睛,縱然戴上面巾,紅芳絮的香氣仍使得她靠近就暈眩。

  陸曈把她面前的銀盆端到自己跟前,「我來吧。」

  何秀一愣,忙將銀盆奪回,道:「這怎麼行,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這幾日採摘紅芳絮的活,幾乎是陸曈獨自幹了大半。她不受香氣影響,面上也沒生出紅斑,採摘起來很快。何秀心裡也很感激。

  「我也是拿著俸銀,總不能半點事不做。」何秀侷促地笑笑,「說來,再過幾日就是發俸銀的日子。拿了俸銀,開春給弟弟妹妹做兩件新衣裳,小孩兒長得快,去年的衣裳怕是小了。」

  陸曈低頭撿拾花枝:「你有弟弟妹妹?多大了?」

  「一個七歲,一個九歲。」說起弟妹,何秀面上的笑容真切許多,「我家家境尋常,當年能入醫官院,爹娘也奔走不少。如今南藥房雖比不得其他地方,但每月俸銀還是按時發的。就是南藥房的醫官不能出皇城,我已經三年沒見過家裡人了……」她的聲音又低落下來。

  陸曈沒說話。

  頓了頓,何秀又忙笑道:「不過陸大夫動作真快,原先我清理這些花枝,一盆也要大半日,你不過半柱香就採摘乾淨,我瞧著,等送去御藥院,今年的一夢丹總該是夠得了。」

  陸曈心中一動:「一夢丹?」

  「是御藥院做的丹藥,專治入寐困難的。」何秀道:「丹陽殿的柔妃娘娘,每到春日總是易醒難寐。醫官院醫官開了許多方子都不見好,還是御藥院的人得了方子,用以紅芳絮入藥,做了一夢丹,柔妃娘娘服用後才有所好轉。」

  「後來每到三月,御藥院都要從南藥房拿新鮮紅芳絮以製藥,只是紅芳絮本就有毒,製藥也不太容易,像咱們前幾日採摘的那些,最後做成藥丸也沒有幾瓶。」

  「今年因為有陸醫士,採摘的紅芳絮比往年多了許多,御藥院這回總該滿意,不會吵著說藥材不夠了。」

  何秀說完,見陸曈神色有異,不由問道:「怎麼了?」

  陸曈沉吟一下:「宮中這批紅芳絮,只用來作一夢丹嗎?」

  何秀點頭:「是呀,紅芳絮畢竟有毒,能入用的藥極少,當年為了做此藥,御藥院的人光是方子都磨了一年。」

  陸曈低頭,看向手中花枝。

  豔紅花枝被摘下,一些浮動的花絮散落在地,宛如鋪了一層血色淺絨。沁人芬芳從花枝上傳來,飄進人的鼻尖。

  何秀嚇了一跳,一把奪過陸曈手中紅芳絮,慌道:「雖說陸醫士不受花香影響,可也別湊太近了,終歸是毒物。」

  陸曈任由她搶走花枝,一時沒說話,只側頭看向院中,大片緋色花枝摞在角落,光是看著也覺豔麗奪人。

  她看了一會兒,開口道:「阿秀。」

  「怎麼啦。陸醫士?」

  「交給我吧。」

  陸曈低下頭,撿起一根花枝。

  「我來整理這些花。」

  ……

  過了三月,漸漸開始下起春雨。

  御藥院大門口的桃樹一夜被雨摧折,花枝散得滿地都是。

  正對桃樹幾步遠的地方,醫正石菖蒲正站在臺階上,指揮著醫工將醫官院送來的紅芳絮堆放進庫房。

  兩個年輕醫工手沒拿穩,一小捆紅芳絮從車上滾落下來,驚得石菖蒲忙展袖摀住口鼻,斥道:「小心,這東西有毒!」

  醫工們忙拿粗布將地上散落紅芳絮包裹起來,匆匆進了庫房。

  石菖蒲回頭望望,又拿手在臉龐空氣中使勁兒散了幾下,直到再也聞不見那股花的芬芳香氣,這才垂手鬆了口氣。

  紅芳絮是南藥房送來的藥材。

  御藥院隸屬入內內侍省。掌按驗秘方、秘製藥劑,以備陛下和宮廷需用。其中炮製藥材所用材料,有一部分來自南藥房的藥園。

  紅芳絮就是其中一味。

  此花花名芳豔,卻毒性不淺,單是聞過,也難免沾染毒性。奈何柔妃娘娘所需治不寐之症的一夢丹,其中最主要的一味藥材就是紅芳絮。故而再如何忌憚,每到年後三月,御藥院還是得老老實實從南藥房接過這批紅芳絮,冒著風險炮製藥丸。

  這實在不是一件好差事。

  紅芳絮長在園子裡的時候,藥性最濃,之後採摘下後,藥性漸漸減淡。每次一瓶一夢丹就要耗費許多紅芳絮,柔妃娘娘性驕跋扈,總對他們做的一夢丹不甚滿意,到最後,遭罪挨罵的還是他們這些御藥院的人。

  石菖蒲嘆了口氣,一轉身,方才運送紅芳絮的兩個醫工已從庫房裡出來。

  「醫正大人不必憂心,」年輕醫工見他愁眉不展,以為他是擔心藥材不夠,主動討好:「今年送來的紅芳絮比去年多,堆滿了小間庫房,一夢丹的材料是足夠的了。」

  「哦?」石菖蒲意外,「這麼多嗎?」

  紅芳絮因毒性太烈,難以採摘,採摘之人,大多會深受花毒之苦。南藥房統共也就那幾個人,沒人願意冒著性命之憂去採摘毒花。是以雖然每次送來的紅芳絮不多,石菖蒲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柔妃娘娘只是夜裡幾日睡不好覺,那採摘紅芳絮的醫工,失去的可是大好康健的身子啊!

  都是做奴才的,何苦互相為難。

  石菖蒲是這樣想的,卻沒料到今年送來的紅芳絮突然加量了。

  另一個醫工撓撓頭,道:「我聽說醫官院新進了人,有人去了南藥房。可能增添了採花的人手,所以藥材才多了不少。」

  「新人?」

  石菖蒲愣了一下,旋即有些唏噓。新進醫官使去哪不好,偏去了南藥房,還送去採摘紅芳絮……也不知是得罪了什麼人,這輩子都要賠在裡頭出不來了。

  做奴才就是這點不好,生死性命,全憑頭上人拿捏,由不得自己。

  他負手,朝著庫房慢慢走去,嘆道:「製藥去吧,但願今年的一夢丹,娘娘能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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