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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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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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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自在鶯

  回去的時候,雨點小了很多。

  銀箏遠遠地在林子口等她。每次這種時候,陸曈總是讓銀箏迴避,總覺得有些事一個人做就好,並無必要將無關之人也拉扯進來。

  雖然銀箏已無可避免地捲入這漩渦。

  待回到西街,已過子時,街鋪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房瓦雨水順著屋簷滴滴漏了一地殘色。

  陸曈與銀箏越過院子外間,匆匆進了裡屋。銀箏幫陸曈將鬥篷脫下來。

  縞色鬥篷被雨淋溼大半,雨水混著血水滴落在地,一大蓬血花在雪白上頭洇成斑駁紅花,一眼望過去,在燈下有種觸目驚心的美。

  銀箏看得也有些心驚,須臾才問陸曈:「他已經……」

  陸曈「嗯」了一聲,目光掠過銀箏手裡的血色鬥篷,垂下眼睫:「可惜了一件衣裳。」

  屋中半晌無聲。

  片刻後,銀箏小聲開口:「姑娘先換件乾淨衣裳吧。」

  「好。」

  霜夜雨冷,外頭寒蛩聲苦,銀箏忙著幫陸曈清洗身上血汙,也就沒有發現窗外的院子裡,被夜色遮掩的那一抹駭然目光。

  待全部清理乾淨,鬥篷也被收了起來,銀箏擎燈去隔壁屋歇息,陸曈吹滅小几燈燭,自己上了榻。

  屋外雨水滴滴答答,悽緊得很。

  屋中沒點燈,一片黑暗,一絲風從窗縫吹進來,吹得人渾身發冷,模模糊糊聽去,竟有些肖似人臨死前發出的嘶啞喘息。

  像劉鯤死於自在鶯下的尖叫。

  陸曈仰面躺著,盯著頭頂帳子。

  劉鯤中了自在鶯,中了自在鶯之毒的人,幾個時辰後毒發,會覺咽喉處痛癢難當,宛如萬蟻在喉間蠕動啃噬。

  這毒並非不能解,甚至於,一夜之後毒性自然消失。然而能中此毒之人,大多難活。只因痛苦至深處,中毒者心神癲狂,會有求死之念。

  所以中了自在鶯之毒的人,大多不是死於毒性,而是死於自戕。

  她在給劉鯤的信紙上抹了自在鶯,又在信中按著毒發時辰約定與劉鯤見面。最後劉鯤毒發難忍,刺穿喉嚨,死在她面前。

  一切天衣無縫。

  想到劉鯤死前的抓撓,陸曈不由伸手覆住頸間,彷彿覺得自己喉間也多了一絲癢意。

  她也曾領教過自在鶯的厲害。

  那時候落梅峰是初春三月,韶光遍染,漫山都是黃鶯脆鳴。芸娘的芙蓉色對襟紗衣被晚霞染成鮮紅,滿頭烏髮梳成一個拋家髻,正坐在小屋前製藥。

  她那日心情很好,邊製藥,邊將材方一一說與陸曈聽。陸曈坐在凳子上,一邊摘理草藥,一邊將材方暗暗記在心裡。

  末了,芸娘把做好的藥倒進一隻白瓷碗裡,遞到陸曈跟前。

  新藥初制好,總要人試藥。陸曈喝完新藥,把瓷碗洗淨,等待不知何時會到來的藥效發作。

  平日這個時候,芸娘早已離開,她慣來沒什麼耐心,只會等藥效來臨時再走到她身側觀察記錄。今日卻破天荒的多待了一會兒。

  「我前幾日下山,聽到了一件趣事。」她突然開口。

  陸曈沒說話,安靜盯著地上的蟻群。

  芸娘笑吟吟看了一眼陸曈,繼續說道:「說是山下有一花樓,有位歌妓嗓音生得很好,賽過百靈黃鶯,鴇母給她取名『自在鶯』。」

  「這鶯姐出了名,王孫公子便爭相沾雲,終於惹來同行妒忌,於是有人在她茶水中下毒,毒爛了她嗓子。」

  「鶯姐再也出不了聲,往日捧著她的醉客便不來點牌,鴇母苛待,丫鬟相輕,鶯姐心灰意冷之下,索性一根繩子吊死在房中。」

  她說完,深深嘆息一聲:「真是可憐。」

  不過雖嘆息著,神情卻是與語氣截然不同的愉悅,一雙美眸閃著異樣光彩。

  陸曈依然沉默。

  芸娘道:「我初聽這故事甚是動人,名字也極美,所以以此為故,做了一味新藥。這新藥服下,初始並無異常,到後來,會覺咽喉癢痛難當。」

  她看一眼陸曈僵硬的神色,「撲哧」一笑。

  「別緊張呀小十七,這藥只是嗓子難受些,死不了人。就算服下,你也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只是想知道……」

  芸娘纖細的指尖拂過陸曈發頂,語氣帶著天真的好奇:「你究竟熬不熬得過去?」

  她笑著,抱著銀罐離開了草屋。待她走後,陸曈連滾帶爬跑進了屋裡,翻箱倒櫃,終於找到了兩根拳頭粗的麻繩。

  她知道芸娘從不說謊,每次的「輕描淡寫」,最後會是多麼「痛苦難當」。她既然用了「熬」字,就說明「自在鶯」的癢痛,絕不可能只是一點點。

  晚霞一寸寸沉沒下去,山頭漸漸升起銀白的月亮。芸娘沒有回來,陸曈一個人蜷縮在漆黑草屋裡,把自己的手臂用麻繩捆在榻前的柱子頭。

  單手綁死結的辦法是小時候陸謙教她的。那時候兩兄妹玩鬧,比賽誰能將另一個人手上的死結解開。

  無論她系得再緊,陸謙總能輕易而舉從其中掙脫開來。陸曈輸得多了,乾脆更換遊戲規則,讓大家自己捆自己。

  陸謙一面說她霸道,一面陪她胡鬧。末了,少年叉腰笑罵:「這遊戲普天之下只有你會玩了,誰會沒事拿繩子自己綁自己?又不能救命。」

  未曾想一語成讖。

  月亮升至山頭最高處時,自在鶯的藥效發作了。

  咽喉處的癢痛無法用任何一種語言形容,她兩隻手被自己捆得死緊,無法從繩索的桎梏中掙脫出來。一面慶幸又一面痛恨,屈著的指尖嵌進掌心,妄圖以痛苦來抵抗喉間的折磨。

  她難受得在地上蜷成一團,綁著的手腕被麻繩勒成紫紅,兩隻眼睛紅得充血,最痛苦的時候,想著有人能塞給她一把刀也好,這般難受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然而理智又告訴她不能這般想,唯有活下去才有機會下山,爹娘兄姊還在家中等著她,她不能……不能白白死在這裡。

  於是她咬牙,想著白日裡書上寫的,斷斷續續地背。

  「寵辱不驚,肝木自寧……動靜以敬,心火自定……飲食有節,脾土不洩……調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慾,腎水自足……」

  春夜少女讀書聲,總是風花雪月。

  只有燒盡的殘燭聽到了其中的嗚咽與哭腔。

  直到第二日,外頭隱約有林犬吠叫。她躺在地上,看見大門被人推開一條縫,金色晨陽從門隙處鋪天蓋地湧來,刺得她一瞬瞇起眼睛。

  芸娘小心走到她跟前,見她尚有反應,頗為驚奇,捉裙在她身邊蹲下,讚許道:「好樣的,居然活了下來。」

  陸曈渾身上下已無一絲力氣,只在芸娘的瞳孔中看到一個陌生的影子,一個雙眼血紅、臉色蒼白、神情猙獰的瘋子。

  那簡直不像是個活人。

  芸娘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被綁縛在床頭的雙手,像是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須臾,掏出絹帕,輕柔替她拭去額上汗水,對她柔柔一笑。

  「小十七,恭喜你,又過了一關。」

  喉間似乎還殘餘著當初的癢意,屋外秋雨霏霏。

  陸曈翻了個身,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平靜地想,真好。

  她又過了一關。

  ……

  第二日雨停了。

  杜長卿和阿城剛到醫館門口,就撞見來醫館抓藥的胡員外。

  老儒一張老臉鼻青臉腫、慘不忍睹,兩隻烏眼圈格外醒目,嘴角還青了一塊。

  杜長卿「哎唷」了一聲,忙拉著他進了鋪子,嘴上念佛道:「哪個殺千刀的把我叔打成這幅模樣?如此對待老人,天下間還有沒有王法了?真是豈有此理!」

  胡員外和去吳家搜家的官差發生爭執打架,最後被帶走一事西街人都聽說了。陸曈雖知曉情況,卻也沒料到胡員外傷得居然這般重。

  老儒提起此事,不見低落,反而格外得意自豪,一面等著陸曈給她開方子抓藥一面哼哼:「莫要只看老夫挨打,他們那些人也沒討得了好處。可惜長卿當日不在,沒看到老夫當時的英姿。」

  杜長卿嘴角抽了抽,隨口敷衍:「是是是,不過我聽宋嫂說,叔你不是被官差帶走了嗎?什麼時候給放出來了?」

  當日參與鬥毆的一眾讀書人並百姓都被官差帶走了,正因此事犯了眾怒,後來吳秀才那篇「山苗與澗松」才會傳得滿盛京都是。

  胡員外搖頭晃腦道:「那審刑院抓人的主子立身不正,自顧不暇,估摸著這回攤上事了,哪還顧得上咱們?昨日午後就一併放走了。」

  陸曈正低頭寫方子,聞言眸光微動:「是嗎?」

  「千真萬確!」

  原來貢院案子一出後,禮部一干人被查辦,連帶著審刑院也被牽連。詳斷官范正廉被帶走,一開始范家人還試圖隱瞞,期望將此事壓下,誰知事情卻越來越嚴重,此案事關朝舉,天子雷霆之怒下,誰也不敢觸黴頭替涉案人說話,范正廉的腦袋,未必能保得住。

  審刑院自己都一身汙水了,哪還有心思關押讀書人,生怕這些讀書人一時憤怒,又去攔御史的馬車,自然早早放了。

  陸曈問:「吳有才的屍身呢?」

  杜長卿看一眼陸曈,陸曈低頭寫方子,沒注意他的神情。

  胡員外道:「問過了,如今還在刑院收著,明日就能帶走。老夫和一眾小友商量了,有才在京城裡也沒別的親眷,就由我們詩社出頭,替他辦喪。同他母親葬在一處。」

  說罷,又有些惆悵地嘆口氣,「要是有才還活著……哎!」

  但死去的人已了,如今這些勾串擾亂考場的官員們落網,吳有才只能泉下得知。

  又說了大半日閒話,胡員外帶著杜長卿滿滿的關懷和一筐膏藥滿意地走了。待他走後,杜長卿趁阿城沒注意,湊到陸曈跟前,低聲問:「吳秀才的事,算是了了吧?」

  吳有才貢院服毒一案,到如今,涉案官員鋃鐺入獄,也就定下吳有才走投無路服毒自盡的真相。

  那麼毒藥從何而來,何人賣與,都已經不重要了。

  陸曈點了點頭。

  杜長卿這才長鬆一口氣:「那就好。」又回頭囑咐她,「這次就算了,下回你也別濫好心,什麼忙都幫。盛京水深得很,一不小心可要出大亂子的!」

  正說著,夏蓉蓉和香草從門外進來,杜長卿一愣,「我還以為你們在院裡呢,一大早去哪了?」

  香草笑道:「小姐想去走走,就在附近逛了逛。」

  杜長卿還想說什麼,夏蓉蓉已側過身,抬手扶住前額:「表哥,我有些累了,想先進屋休息。」

  杜長卿愣了愣,道:「哦……好吧。」

  她二人掀開氈簾進了裡屋,杜長卿蹙起眉看向陸曈,狐疑開口:「喂,她現在說話時都不屑於看你,你倆吵架這麼長時間還沒和好?到底為了什麼?」

  這些日子的夏蓉蓉,見陸曈如避蛇蠍,今日甚至連招呼都不打,實在古怪。

  陸曈垂眸,想起方才夏蓉蓉衣袖遮蔽處那隻一閃而過的羊脂玉鐲,鐲子光澤瑩潤,細巧動人,一看就價值不菲。

  她抿了抿唇,說:「不知道。」

  與此同時,進了裡屋的夏蓉蓉一把將門掩上,兩三步走到靠榻的地方,臉色驟然蒼白。

  「小姐,你剛才太緊張了,小心被陸大夫察覺。」

  夏蓉蓉渾身上下忍不住發抖:「不行,我現在一看見她的臉就害怕,昨夜的事你不是知道了嗎?」她一把抓住婢子的手臂,「她……她殺人!」

  昨夜雨大,夏蓉蓉睡到半夜從夢中驚醒,聽得院子裡似乎有動靜傳來。她唯恐有賊人盜竊,畢竟雖有官差巡備,但醫館沒護衛,又都是住著年輕女子,到底危險。

  香草被她驚醒,尚且迷迷糊糊著,夏蓉蓉已起身,躡手躡腳出了屋,卻意外發現陸曈的屋裡居然亮著燈。

  已是深夜,她們屋裡竟還有輕微的說話聲,不知在商量什麼。

  鬼使神差的,夏蓉蓉沒出聲,而是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走到窗下,偷偷從窗縫中朝裡窺望。

  燈火搖曳,女子站在小桌前,長髮被雨淋得微溼。她正在脫衣服,身上那件白色鬥篷上,大朵大朵斑駁血色如霧。

  夏蓉蓉呼吸一滯。

  不知為何,那一刻她直覺告訴自己,陸曈一定是殺了人。

  或許,也不是第一次。

  想到昨夜畫面,夏蓉蓉只覺寒毛直豎,顫著嗓子道:「香草,我、我怕。」

  「別怕,小姐。」婢子比她鎮定得多,握著她的手道:「別忘了今日咱們見了白掌櫃,他囑咐您的話。」

  夏蓉蓉一頓,看向香草,香草對她點了點頭。

  她嚥了口唾沫,小聲道:「……。盯著陸曈,等他消息。」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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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殿帥捉兇

  這一日過得分外煎熬。

  許是心中有事,夏蓉蓉一整日都心神不寧。杜長卿來關心過她幾回,夏蓉蓉只推說自己身子疲累,歇息歇息就好。

  到了夜裡,杜長卿和阿城回家去了,鋪子裡只剩她們和陸曈主僕。香草點上燈燭關好屋門,一回頭,見夏蓉蓉縮在榻上,手裡還緊緊攥著一把銀色剪子。

  「小姐,您不用這般緊張。」

  「她就住隔壁,」夏蓉蓉壓低聲音,「我今日一見她的臉都覺瘮得慌。香草,萬一她懷疑我們發現了她做的事,對我們滅口怎麼辦?」

  香草無奈。

  自家小姐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太小了,一有風吹草動就自個兒嚇自己。她有心想換個話頭,好叫夏蓉蓉轉過注意力,便指著夏蓉蓉腕間那隻玉鐲笑了笑。

  「小姐不必擔心,白掌櫃都說了,不會有事的。您看白夫人送您的這隻玉鐲,成色剔透,怎麼也得小百兩銀子。出手如此大方,可見他們是有心交易,定不會放著您不管。」

  夏蓉蓉聞言,埋怨了一聲:「別提了,早知如此,今日一早我就該與你搬出醫館,不該去找白守義,也不該答應他盯著陸曈了。」

  話雖這般說,指尖卻撫過腕間的鐲子,玉料冰涼溫潤,在燈下泛著柔和的光,令她看得有些捨不得轉開眼。

  決定和白守義合作趕走陸曈,是在一段時間前了。

  說起來,那也與陸曈有關。

  之前有一天夜裡,夏蓉蓉去廚房找水,無意間瞧見陸曈對著一隻死兔子發呆。雖當時陸曈說是兔子誤食了毒草,但夏蓉蓉總覺得,那隻兔子是陸曈故意毒死的。

  想到杜長卿信任陸曈,未必會相信她這個表妹的話。夏蓉蓉便在香草提議下,將此事寫信告知了杏林堂的掌櫃白守義。

  沒想到白守義竟找文佑給她捎了話。

  文佑說,此事白守義已知曉,但毒死一隻兔子並不是什麼大罪。不過,他完全能體會夏蓉蓉當時的震驚與恐懼。白守義讓夏蓉蓉暫時勿將此事告訴杜長卿,免得打草驚蛇。不如再觀察幾日,若發現陸曈其他可疑舉止,仍可去白家叫人給他帶話,他很樂意幫忙。

  文佑說完後,又塞了一張銀票給夏蓉蓉。

  託那張百兩銀票的福,昨夜夏蓉蓉瞧見陸曈一身是血時,才會著急忙慌地第一時間找人去杏林堂帶話。

  夏蓉蓉本想著將此事告訴白守義,自己就儘快搬出醫館先躲避幾日,未曾想這一次,竟是白守義親自找到了她。

  白守義站在她面前,慈眉善目,一手理著腰間彩色絲絛,語氣難得有幾分鄭重,「夏姑娘,你懷疑陸大夫殺人,可有證據?」

  「那件血衣、還有她深更半夜外出,這不能成為證據嗎?」

  「可以,但還不夠。」

  「不夠?」

  白守義沉吟:「夏姑娘,白某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您能幫忙。」

  她囁嚅著嘴唇:「什麼?」

  白守義要她留在醫館。

  「如果陸曈真殺了人,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杜長卿每日傍晚回家,只有夏姑娘你在醫館能時時盯著她。夏姑娘能否留在醫館,一旦覺出不對,立刻遣人告訴白某。屆時人證物證俱在,事情就好辦多了。」

  夏蓉蓉本能地想拒絕:「我不行……」

  白守義拉過她的手,嚇了夏蓉蓉一跳,緊接著,他將一個羊脂玉鐲套在了夏蓉蓉腕間。

  「夏小姐,」他深深嘆了口氣,「這不止是為了白某一己私心,也是為了杜家少爺,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杜家少爺藏匿一個殺人兇手在身邊吧?」

  夏蓉蓉目光凝在那隻漂亮的玉鐲上,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屋中燈火搖曳,玉鐲冰涼的質感將女子思緒重新拉了回來。

  夏蓉蓉揉了揉額心,真說起來,她才不是為了杜長卿的仁心醫館,也不是為白守義的花言巧語,而是為了這隻漂亮昂貴的鐲子,才會鬼迷心竅的。

  香草把燈燭放在小几前,「小姐歇著吧,快亥時了。」

  「不是要盯著隔壁嗎?」

  香草「噗嗤」一笑:「那小姐也不能不睡覺吧?再者,陸大夫真有什麼,也不能夜夜都出門吶。您歇著,我在這頭守著,真有動靜,奴婢叫醒您。」

  她語調輕鬆,或許是因為無論是陸曈毒死兔子,還是陸曈夜半脫下血衣,她都沒有親眼看見,因此也毫無懼色,總覺得是夏蓉蓉誇張了。

  夏蓉蓉見她神色自若,心裡也穩妥了些,脫鞋上榻,躺了下來。

  如今她已答應了白守義,倒是不好中途反悔。只是一想到隔壁或許住著個殺人兇手,難免毛骨悚然。她有心想告訴杜長卿此事,卻擔心杜長卿不相信自己。但若不說,又怕哪一日杜長卿也成了陸曈的刀下亡魂。

  畢竟杜長卿是她的表哥,對她也不錯。

  這般猶豫思索著,一陣困意襲上眼前,不知不覺,夏蓉蓉漸漸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院中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夏蓉蓉一驚,一下子睜開眼。

  屋中一片漆黑,燈已經滅了,只有月光透過窗隙在屋中灑下微弱亮光。

  她起身,低聲喚:「香草?」

  「奴婢在。」丫鬟摸索著爬了過來,在榻上握住她手。

  「你剛才聽到了什麼聲音沒有?」

  「聽見了,小姐,您別出聲,奴婢去瞧瞧。」說罷,香草自己摸索著朝窗前走去。

  香草一向膽大,夏蓉蓉並不擔心,只看著婢子一點點摸到了屋中窗前。

  香草沒敢點燈,唯恐被人發現,連呼吸都是壓著的。她將臉湊到窗前,藉著窗縫往外看,只留給夏蓉蓉一個背影。

  院中似有沉悶響聲傳來,這聲音很輕微,然而在一片死寂的夜裡,像是拖長的梆子,帶著幾分詭異悠長。

  夏蓉蓉等了許久也沒等到香草回應,心中焦急得很,又不敢出聲,想了想,乾脆下了榻,也如婢子一般摸索著走到了窗前。

  待走得近了,方才看清楚,香草的眼睛緊緊抵著窗縫,從來滿不在乎的神情此刻驚愕莫名,大滴大滴汗珠從她額上滾落下來,讓她看起來像是一截正在融化的雕像。

  夏蓉蓉心中「砰砰」跳著,咬了咬牙,屏住呼吸,也把眼睛貼上窗縫,想要看清楚香草究竟瞧見了什麼。

  於是她看見了——

  月亮被雲層掩映,只留下一層灰濛濛暗影。隔壁窗下,那棵嶙峋的梅樹下,有人正彎腰挖著樹下的泥土。

  夏蓉蓉一怔。

  這實在是一幅詭異的畫面。

  這樣的深夜,為何要挖樹呢?

  樹下有什麼?

  她又往前探了一探,努力要將樹下人的動作看得更加清楚。只見梅樹邊已經挖出一方四四方方的深坑,坑洞也是黑黝黝的。兩個面目模糊的女子手裡拿著鐵鏟,平靜地、正一點點將那方坑洞挖得更加完整。

  夏蓉蓉隱隱約約看見對方身邊不遠處,似乎還有一團模糊的東西。

  她們是要埋什麼東西嗎?

  鏟子砸到泥土中發出的悶響在夜裡混沌又悽涼,夏蓉蓉正狐疑地想著,忽而外頭起了狂風。風把樹枝吹得歪斜,把翻滾的雲層轟然吹散。

  剎那間月光重見天日,照清楚了夜晚,也照清楚了院落中、深坑前的黑影。

  一方半人長的口袋。

  口袋靜靜躺在小院樹下,裡頭鼓鼓囊囊不知裝的什麼,然而慘白的月光太明亮,將布袋上絲絲滲出的血跡照得一清二楚。

  夏蓉蓉瞳孔一縮,驟然後退一步,額上頓時沁出一層冷汗。

  她抖著唇,無聲地喚:「香草。」

  香草回頭,驚惶的目光與她撞了個正著。

  那血跡斑斑的布袋皺成一團,偏又隱隱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依稀是個人形。

  院中詭異的敲擊聲停止了。

  有人站在挖好的深坑前,對著那隻滲血的布袋一踢,袋子「咕嚕嚕」滾進了深坑中,發出一聲悶響。

  女子不緊不慢地拿起鐵鏟,一鏟一鏟朝坑裡填著土。

  遠處似有什麼器皿摔倒的聲音,很快又歸於沉寂。

  身側有人低聲地問:「姑娘,剛才是不是有什麼聲響?」

  女子抬眸,望向漆黑小院深處。

  石階前小屋門窗緊閉,一絲光亮也沒有,唯有森森風聲凜冽。

  她收回視線,道:「沒什麼。」

  ……

  盛京的秋總是宏麗。

  貢院中死了個讀書人,禮部官員被查辦,審刑院的范青天原是個無恥貪婪的狗官……這些尋常事不過只在平人百姓嘴裡言說幾句,成為茶餘飯後的談料,卻耽誤不了尋常的日子活計,更耽誤不了民間迎中秋的熱情。

  還有三日就是中秋了。

  西街的酒坊上了新酒,打酒的客人絡繹不絕。杜長卿一大早就去魚市挑螯蟹。

  螯蟹要挑大的,殼背最好黑綠髮亮,這樣的蟹肉厚,且八九月裡,雌蟹美於雄蟹。杜長卿對別的事情一向敷衍,唯有對吃喝玩樂一事格外用心。

  陸曈也被叫起來,和銀箏阿城一起準備中秋的月團。

  這個時間,家家都忙著準備賞月團宴,來醫館瞧病買藥的人很少。陸曈的廚藝實在一般,調餡的活就落在了銀箏和夏蓉蓉主僕二人身上。因知陸曈喜甜,銀箏就往餡料裡多放了些蜂蜜糖汁。

  杜長卿下午買完螯蟹回來時,醫館幾人還在鋪子裡做月團。

  他把兩筐螯蟹放在一邊,側著身子往裡走,見陸曈正把一個大月團往模具中塞,動作之粗魯,行為之笨拙,實在讓人很難不多看幾眼。

  他站在陸曈背後,幽幽開口:「陸大夫,你這是在拍泥巴?」

  陸曈沒搭話,把模具往圓滾滾的麵糰子中用力按了按。

  模具是阿城和銀箏一起挑的,上繪月宮蟾兔之形,取闔家團圓之意。陸曈按下去後,剝開多餘的麵團,完整的圖案就印在月團中。

  杜長卿看得欲言又止,終是把目光投向了另一邊的夏蓉蓉,嘆氣道:「真是難為了我表妹。」

  夏蓉蓉今日倒是不避著陸曈了,只是臉色看起來不怎麼好,不知是不是這幾日變天受了涼,整個人一幅心神不寧的模樣。

  杜長卿疑心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多問了兩句,夏蓉蓉便站起身,端起已經做好的生月團站起身,低頭道:「我先去拿進廚房烤一烤。」又喚上香草跟著一起,掀開氈簾去裡間了。

  杜長卿望著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怎麼覺得最近她古里古怪的。」他問陸曈幾人,「你們有這種感覺嗎?」

  眾人搖頭。

  他便自語:「莫非是我多心?」隨即又一拍腦袋:「算了,先幹正事。」他從旁撿了個空籃筐,一面往裡抓了些果盤裡的橙橘慄子,又將幾隻綁了腿的螃蟹扔進去,末了,裝上一小壇桂花酒,空籃子便顯得沉甸甸的。

  杜長卿又從店門口的旗子上剪了塊紅布條,綁在籃筐提手上,打了個漂亮的結,籃筐就多了幾分色彩。

  他把裝點好的筐子往桌上一頓,招呼阿城:「走,跟我上老胡家一趟,馬上八月十五了,節禮還沒送。」

  杜老爺子死後,每年中秋,杜長卿都要送胡員外些便宜節禮,以報答他照拂生意之恩。

  今年醫館賺銀子了,節禮就豐厚了許多,要在往年,可沒有這麼大的螯蟹給他。

  阿城撓了撓頭:「東家,胡員外今夜不在家啊。」

  「嗯?為什麼?他這麼大把年紀還敢夜不歸宿?」

  「昨日他不是說了嗎?吳大哥的屍身送回來了,他和詩社的人在吳家,幫著料理喪事哪!」

  ……

  「吳有才的屍身現在何處?」

  「傍晚送回吳家了。」

  殿前司裡,亦有人在談論這樁官司。

  已至秋日,院子裡桂花樹開了,搖曳樹影映在竹簾上,秋色也染上一層寒香。

  雕花窗前,有人正坐著,半窗佳月灑下陣陣清光,將年輕人精緻的眉眼渡上一層冷色。他眼底笑意不如往日真切,一言不發地盯著手中文卷,目光有些複雜。

  在他對面,殿前司副指揮使蕭逐風沉聲開口,「刑獄司已打點周全,陛下此次徹查朝舉,禮部上下一幹被牽連,我們的人替上去正好,你還有什麼疑處?」

  貢舉這件案子,進行得比所有人預想中順利。

  明面上是科舉舞弊,實際皇帝藉此徹查近些年朝中招權納賄、賣官鬻爵之風。且各方勢力下場,禮部侍郎是太子一派,如今太子與三皇子間正是明爭暗鬥,三皇子豈能放過這個機會?連帶所有涉案之人都不可能輕放。

  對他們來說,是漁翁得利之事,但裴雲暎看起來卻並無半絲輕鬆。

  裴雲暎放下手中文卷,望著桌上燈燭,哂道:「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何處巧合?」

  「貢舉中有讀書人在號捨自戕,鬧出動靜,正好傳出院外,短時間裡,除去樞密院不提,兵馬司刑獄司三衙都得到消息。禮部涉案官員被查,審刑院官差去死者家中鬧事,激起讀書人與官府間矛盾,緊接著讀書人攔轎,御史上奏朝堂,審刑院被查……」

  他拿起桌上燭盞,盯著跳動的火苗,眼底掠過一絲深意。

  「死了個讀書人,無論如何鬧不到如此地步。其中每一步都似有人背後推波助瀾,否則在貢院出人命的一開始,以禮部的手段,就該把此事壓下了。」

  蕭逐風皺眉:「你懷疑是三皇子背後指使?」

  裴雲暎搖頭:「三皇子生性自負,不會將安危繫於一平人之身。」

  恰好段小宴此時捧著繡服進來,聞言插嘴道:「那說起來還得多虧了太府寺卿那位夫人不是。要不是她以為中毒之人是她寶貝兒子,在貢院門口和主考拉扯,又一賭氣叫來兵馬司當差的妹夫,讓貢院的人連個遮掩的機會都沒有,怎麼可能有後面這一連串的大戲?」

  他說得隨意,裴雲暎卻眉眼一動。

  他略一思忖,瞥一眼段小宴,問:「那個死了的讀書人情況,你知道多少?」

  段小宴平日裡最喜歡記這些瑣事,聞言立刻滔滔不絕:「你說那個吳秀才?他也是個可憐人,和他娘相依為命,平日裡就在西街鮮魚行裡殺魚討生,聽說原本是考狀元的苗子……」

  他兀自說得唾沫橫飛,冷不防被裴雲暎打斷。

  「西街?」

  「是啊,西街。」段小宴道:「西街怎麼了?」

  倒是一邊的蕭逐風,見狀似有所悟,看向裴雲暎,「那位女大夫坐館的仁心醫館,就在西街。」

  段小宴愣了一下:「這和陸大夫有什麼關係?」

  裴雲暎沒說話。

  一瞬間,毫無頭緒的線團彷彿找到了線頭,一切模糊都變得清晰起來。

  死去的儒生吳秀才,是西街鮮魚行殺魚的讀書人。

  將貢院自戕案鬧大的太府寺卿董夫人,曾請陸曈替他兒子看過肺疾。

  鋃鐺入獄的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不久前,陸曈曾為她夫人施診登門范府。

  每一處連結的節點,都正好、恰好地出現了陸曈的影子。

  燭盞中火苗輕晃,將人的影子悠然拉長,年輕人靜靜看了良久,倏地笑了。

  「原來如此。」

  原來她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是為了這個。

  什麼「纖纖」,什麼藥茶,一步步接近趙飛燕,甚至更早在萬恩寺救下董麟,或許從一開始,身在其中的人就已不知不覺步入她局。

  真是耐心又謹慎。

  段小宴的聲音從一旁傳來:「你懷疑貢舉場上的案子,和陸大夫有關?」

  「不是懷疑。」

  裴雲暎放下手中燭盞,微微冷笑道:「此事一定和她脫不了干係。」

  話音剛落,外頭傳來侍衛青楓的聲音:「主子。」

  「講。」

  青楓猶豫一下,道:「剛剛軍巡鋪屋收到消息,有人舉告西街仁心醫館內殺人埋屍,步軍巡檢正帶人去西街拿人。」

  此話一出,屋中三人都是一頓。

  前頭才說貢舉一案和陸曈有關,現下就收到巡檢去醫館拿人的消息。

  段小宴張了張嘴:「不會真是陸大夫幹的吧?」

  裴雲暎沉吟片刻,問:「何人舉告?」

  「西街杏林堂掌櫃白守義。」

  白守義?

  他微微揚眉,一瞬明白過來。

  蕭逐風看向他:「要我走一趟嗎?」

  城中治安巡警一事,其實交給軍巡鋪屋也就罷了,但事關仁心醫館,又或許和貢舉一案有關,免不了多上幾分心。

  裴雲暎笑笑,起身拿起桌上長刀佩緊,淡道:「我去吧。」

  ……

  天色暗了下來。

  進了秋,一過傍晚,西街沿街燈籠就一盞盞亮了起來。

  西街不如城南熱鬧,今夜晴月,月色朗朗,照得老城牆也泛著一層雪亮。

  杜長卿同阿城站在醫館門口,正打算關門回家,忽然聽得街道盡頭傳來一陣馬蹄聲。

  馬蹄聲急促,在寂靜秋夜中如一道急鼓,聽得人心驚肉跳。杜長卿下意識回頭,就見一群穿皂衣的巡檢鋪兵自遠而近奔來,又在醫館門口「馭」地一聲勒馬停步。

  為首的是個戴帽子的巡檢,生得兇神惡煞,不顧杜長卿和阿城二人尚站在眼前,下馬自顧走到醫館門口,把大門一推——

  「哎哎哎,官爺這是幹什麼?」杜長卿茫然之餘不忘堆出一個笑,「這大晚上的要買藥,知會一聲就行,不必親自勞動……」

  巡檢差頭一把將他推開,喝道:「巡檢司辦案,無關人士暫避!」

  杜長卿愕然:「辦案?」

  這時候,醫館裡鋪點上燈燭,陸曈擎著燈盞和銀箏一同走了出來,似被這外頭動靜驚動,站在門口,疑惑望向眾人。

  「這是……。」

  見出來的是兩個年輕女子,差頭臉色比方才稍緩和了些,語氣仍冷酷,只道:「有人舉告你們醫館殺人埋屍,巡檢司奉命緝查辦案!」他一揚手,身後鋪兵便一擁而上,團團將人圍住。

  杜長卿定了定神:「這一定是弄錯了,我們這是醫館,怎麼可能殺人埋屍……」

  他的話被陸曈打斷了。

  陸曈站在醫館門口,看向為首的官差,平靜開口:「既是奉命辦案,仁心醫館自當配合。只是我們也是入了籍的正經商舖,大人要辦案,能否讓我們看看巡檢手令?」

  軍巡鋪屋的申應奉一滯。

  他收到消息,立刻就往帶人趕往西街,哪還來得及去拿手令。如今盛京貢舉一案後,朝中震盪,若他能在這時候辦成一樁漂亮案子,陞官指日可待。

  而一般辦案時,平人也不會特意問起手令,誰知道這女子會突然提起?

  正僵持著,忽而身後傳來一聲:「這裡。」

  這聲音來得突然,眾人循聲回頭望去。

  桂枝香氣撲鼻,明月斜上梢頭,迢迢良夜裡,有人馭馬馳行。

  年輕人在西街門口提韁勒馬,下馬朝醫館走近,四周鋪兵漸次讓開,簷下朦朧燈色照亮了他緋色衣袍,也照亮了他俊美的眉眼。

  申應奉一愣,隨即狂喜:「裴大人!」

  陸曈心下一沉。

  又是那個陰魂不散的裴雲暎。

  裴雲暎在陸曈身前站定,取下腰間令牌,在她面前晃了晃,旋即笑道:「陸大夫的《梁朝律》,果然背得很熟。」

  短暫的沉默後,陸曈抬眸,看向眼前青年。

  「裴殿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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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一顆頭顱

  月上梧桐,風寒露重,長街簷下搖曳的樹影裡,緋袍銀刀的年輕人唇角噙笑,眸色勝過清夜醉人。

  丰神俊美的世宦子弟,無論處於何地都是引人注目的,然而在此刻醫館眾人眼中,卻如陰司之主、殿中閻君,笑容也泛著淡淡的冷。

  杜長卿臉色很不好看。

  且不提這些無中生有的罪名,為何今夜昭寧公世子也在場?須知這些事也並不歸殿前司管,他來湊什麼熱鬧?

  杜長卿定了定神,笑道:「諸位大人,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小的經營醫館多年,從來都是兢兢業業,老實本分,殺人埋屍絕無可能,多半是弄錯了。」

  裴雲暎不為所動:「軍巡鋪屋收到舉告,有人舉告貴醫館殺人,藏屍館中,本帥特來查看。」

  「誰在胡說八道?」杜長卿聞言怒起,「誰?哪個王八蛋舉告的?」

  裴雲暎沒理會他,倒是從鋪兵群中,漸漸走出一個人來。

  那人一身靛藍長衫,白皙和善的臉上滿是擔憂,走近了,喚了一聲「杜掌櫃」。

  「白守義?」杜長卿一愣,隨即恍然大罵起來,「是你舉告的?好你個沒下稍的狗畜生,良心被你爹吃了!竟然平白無故誣陷我醫館!不要臉!」

  「杜掌櫃,我說的是事實。」

  「放屁!你哪隻眼睛看見醫館有人殺人了?」

  「我是沒有看見,可其他人看見了。」

  杜長卿冷笑:「那你倒說說是誰?」

  白守義慢條斯理地一笑,瞇眼看向杜長卿身後,杜長卿眉頭一皺,回身順著他目光看去,就見香草扶著夏蓉蓉站在裡舖中,不知何時跟了出來。

  「表妹?」

  夏蓉蓉眼裡含著淚水,膽怯地看一眼陸瞳,小聲開口:「表哥,是我,是我親眼看見了陸大夫夜裡起來在院子裡殺人埋屍……屍體就藏在窗下的梅樹下……」

  「什麼?」

  杜長卿心頭一震,後退兩步,只覺腦中一團亂麻。

  夏蓉蓉親眼看見了陸瞳殺人?

  他下意識抬頭,驚疑不定地望向站在門口擎著燈燭的女子。月光斜斜照過她身側,在地上透出一道極淡的剪影,風吹羅帶,玉顏皎潔,一如既往清冷。

  陸瞳望著他,語氣平靜:「杜掌櫃,我沒有殺人。」

  杜長卿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倒是一邊的裴雲暎見狀笑了笑:「有沒有殺人,搜一下就知道了。」

  他抬手:「搜。」

  身後軍巡鋪屋的鋪兵們一擁而上,衝進醫館中。

  翻箱倒櫃、乒乓的聲音頃刻間響起。

  阿城忙不迭地去扶被鋪兵們掀倒的藥櫃,急得跺腳:「這裡都是藥材,弄壞了就不能用了!」鋪兵們哪裡聽得他一個小夥計說話,只將他搡到一邊,一掀氈簾往裡去了。

  銀箏將阿城扶起,杜長卿心中又急又氣,一時顧不上陸瞳,指著白守義衝夏蓉蓉罵道:「看你幹的好事,和這廝狗東西合謀算計我們醫館?是不是瘋了?」

  夏蓉蓉本就害怕,聽杜長卿這麼一說越發委屈,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一邊白守義見狀,溫聲過來打圓場:「小杜掌櫃此話差矣,醫館中有兇手殺人埋屍,本該舉告巡鋪,杜掌櫃這樣責罵夏小姐,袒護兇手,莫非也參與其中?」

  這話說得誅心,杜長卿霎時臉色一變。

  申奉應的目光也朝他看來。

  陸瞳冷眼瞧著白守義做戲,回身走了兩步,身旁一個鋪兵以為她是要逃,拔刀朝她惡狠狠吼道:「去哪!」

  「砰」的一聲。

  銀晤刀刀鞘微動,攔住了對方恐嚇的刀鋒。

  裴雲暎冷冷看一眼拔刀的鋪兵,鋪兵忙躬身:「大人。」

  他道:「下去,她有我盯著。」

  「是,大人。」

  陸瞳抬眸。

  夜色迷離,他深緋色的繡服上簇簇銀色雲紋鮮亮耀眼,站在此地,似臨風玉樹,總是動人。

  可惜也是朝廷的鷹犬。

  陸瞳別開目光:「起風了,我想進屋等著,不知大人能否準允?」

  裴雲暎看一眼她單薄的衣衫,唇角微彎。

  「是很冷,進去吧。」

  陸瞳起身往院裡走去,裴雲暎收刀,跟著走了進去。

  外頭圍著的鋪兵面面相覷,彼此古怪地看了一眼。昭寧公世子對這個女大夫態度著實奇怪,縱容得過分。哪有搜查的人對被搜查的人這般客氣有禮,縱然殿帥一向討姑娘喜歡,但他待別的女子,可沒有這般耐心。

  只有陸瞳知道,身邊這個人的親切有多虛偽。

  街鋪的巡警治安根本不歸殿前司管,而他深夜前來,絕非一時興起,不過是因為早就懷疑到了她,順勢而為罷了。

  是的,裴雲暎早就懷疑到了她。

  從她登門范府開始,從她在萬恩寺無懷園中偶遇開始,亦或者更早,寶香樓的胭脂鋪裡,那一隻翠雀絨花的三根鋒利花針,早已讓此人對她心生猜疑。

  他按兵不動,並非因為他不愛多管閒事,或許只是因為暫無證據罷了。

  一旦有了證據,他就會毫不留情的將她丟進大牢,定她死罪。

  她這般想著,聽見身邊人開口:「說起來很巧。」

  「什麼?」

  「第一次見你在寶香樓,陸大夫被呂大山劫持,再見你在無懷園,柯家大老爺溺死放生殿中。再後來你去范府給范夫人施診,范大人因罪入獄。再然後就是今日,軍巡鋪屋收到舉告說你殺人埋屍。」

  他笑笑,嗓音若美酒清醇,語氣似帶淡淡玩笑,「總覺得每次遇到陸大夫,周圍都有血光之災啊?」

  一剎秋風過,院中料峭梅枝被風吹得婆娑作響。

  陸瞳垂眸,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

  「我是醫者,醫者和血打交道,不是常有的事麼。大人這是在暗示我八字不祥?」

  不等裴雲暎回答,她又抬起頭,看著對方的眼睛開口:「何況范大人出事,是因他勾串官員舞弊科場。權重持難久,位高勢易窮,他咎由自取,與我何幹?」

  沒料到她會反唇相譏,裴雲暎揚了揚眉。

  片刻,他嘆道:「有道理。」

  此時二人已走到院中,梅樹下,鋪兵們正賣力的挖掘,各寢屋更是一片狼藉,申奉應指使手下在裡頭大肆搜羅,鬧得地覆天翻。

  「陸大夫熟讀《梁朝律》,不知有沒有看過這一條?」

  他望著樹下挖掘的鋪兵,漫不經心開口:「城中若有命案,一旦證據確鑿,鋪兵持手令,可就地縊殺兇手。」

  「是嗎?」

  陸瞳轉過身,面對著他:「那裴大人動手吧。」

  女子語氣沉靜,神情不改,濛濛月光落在她臉上,若扶疏之柳、窈窕之花,從從容容,沒有半分懼色。

  她根本不怕。

  裴雲暎頓了頓,伸手揉了揉眉心,很苦惱似的,「這不是還沒找到證據嗎?」

  他笑著看了一眼陸瞳,悠悠開口:「我們不是皇城司,沒有證據,明面上不能隨便抓人。」

  陸瞳頷首,語氣有些譏誚,「那裴大人最好抓緊時間,否則晚了,證據都沒了。」

  聞言,他眸色微微一動,定定望著陸瞳,一雙漆黑深眸辨不出喜怒。

  陸瞳冷淡地與他對視。

  這個人……出身通顯,享有爵祿,又生得姿容俊美,風趣動人,似乎很輕易就能博取旁人好感。

  何況,他還這樣年輕。

  然而從第一次相見始,陸瞳就彷彿能透過他那雙漆黑燦然的眸子,瞧見其中隱藏的冷漠與謔意。

  他對她懷疑,卻並不動手,像一個甩不掉的影子,不慌不忙跟在身後,等待她在某個不經意時露出馬腳。

  令人討厭。

  夜朗風靜,小院簾櫳虛掩半幅燈火,薄霧推開月光,清光冷浸衣袖,院中二人一人低眸,一人抬眼,一雙影子在地上纏纏綿綿,視線交錯處,卻無半點旖旎。

  似有金革之聲。

  正在這時,裡屋裡搜尋的鋪兵突然高聲喊道:「大人!」

  裴雲暎:「何事?」

  申奉應的腦袋從門口探了出來,猶豫了一下,「可能有發現。」

  裴雲暎側首,陸瞳已經低下頭,神色藏在燈燭的暗影裡,模糊看不清楚。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陸瞳一眼,「進去看看?」

  陸瞳沒說話。

  二人一起進了屋。

  屋中一片狼藉,櫃子箱籠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桌上原本擺好的紙筆被隨意扔到地上,踩得到處都是。杜長卿在一邊氣得兩眼直豎,跺腳亂叫,銀箏和阿城站在門口扶花瓶的扶花瓶,撿衣服的撿衣服。

  往日還算寬敞的寢屋擠了許多人,頓時變得狹窄起來。幾個鋪兵正彎著腰,從床底下用力拖出一樣物事。

  陸瞳眼睫微微一顫。

  原是個銅做的箱子,長寬約摸三尺,上頭伶仃掛著一把小鎖,像是生了繡。

  申奉應問:「這屋誰住?」

  頓了頓,陸瞳上前一步:「回大人,這是我的屋子。」

  申奉應回首,上上下下將她一番打量。

  女子穿著件淡月色素羅裙衫,渾身上下並無任何首飾,只在發間點綴幾簇鮮桂絨花,眼如點漆,眉如墨畫,燈火下,實實在在一個楚楚佳人。

  這樣的美人殺人埋屍,聽起來也覺離譜。

  何況今夜他的手下幾乎要將整間醫館翻了個底朝天,除了梅樹下的證據還未掘出,到現在也沒有任何發現。若非舉告之人是仁心醫館自己人,申奉應險些要懷疑這舉告是不是一場惡作劇。

  他問面前人:「這箱子裡是什麼?」

  陸瞳答道:「是一些尋常物事。」

  說得卻不甚清楚。

  聞言,申奉應眉頭皺了一下,追問:「什麼尋常物事?」

  「回大人,是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她越是說得含糊,申奉應心中狐疑頓起,使了個眼色給手下。

  將箱子拖出來的鋪兵見狀,舉起銅箱搖了搖,從裡頭發出「砰砰」悶響,像是什麼重物在其中滾動。

  「把箱子打開。」申奉應對陸瞳道,目光已無方才柔和,泛著冷厲。

  「回大人,時日久遠,鑰匙已找不到了。」

  屋中靜寂,其餘鋪兵們的動作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杜長卿的視線在銅箱和陸瞳之間打了個轉,目光難掩驚疑。

  如果只是普通箱子,大大方方打開就是,陸瞳為何會如此迴避,簡直像是……像是在故意遮掩一般。

  杜長卿在這時,猶想掙扎一番,勉強笑道:「陸大夫,難道你背著本少爺偷偷藏了銀子,還藏在床底,這有些不厚道吧。」

  申奉應卻轉向裴雲暎:「大人,您看……」

  案子看樣子快水落石出了,由誰來領這個頭,就由誰來收功。這位小裴大人會不會想搶功,申奉應也摸不準。

  裴雲暎嘴角一勾:「你看著辦就是。」

  這就是不插手的意思了。

  申奉應心中一喜,不再遲疑,只對那個捧箱子的鋪兵說:「砸,給本官砸開!」

  鋪兵得了上司言令,二話不說,立刻拔出腰間佩刀,對著地上的箱鎖狠狠劈下。

  「砰——」的一聲。

  生了鏽的銅鎖從中間斷為兩截,搖搖晃晃墜在鎖扣上,「啪嗒」一下,掉到地上。

  箱蓋也被這巨大衝力衝開了,從裡頭「滴溜溜」滾出一團被布包裹的東西。

  屋中數道目光同時射向它。

  「這是……」

  正與白守義好奇走到門口探看的夏蓉蓉「啊呀」發出一聲驚叫,猛的背過身去,藉由白守義的身子遮擋自己的視線,忍不住渾身發起抖來。

  屋中空地上,躺著一團白布包裹的東西,東西藏在裡頭,不知是何物,只看得到圓圓的輪廓,以及遍佈的鮮血。

  這是一個血跡斑斑的包裹。

  依稀……是只頭顱的形狀。

  屋內鴉雀無聲。

  杜長卿臉色一白,申奉應卻心中一喜。

  證據,這就是證據!

  沒想到這看起來柔若無骨的女大夫竟然真在醫館裡殺人,還將屍體的腦袋裝進箱子裡放在床下,也實在太歹毒了些,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輕咳一聲,擺出一幅問罪的架子,厲聲喝問:「這是何物?」

  女子臉色在燈火顯出一種透明的蒼白,她抿了抿唇,沉默了。

  夏蓉蓉背對著箱子,不敢回頭去看,顫聲開口:「這裡頭不會是……不會是……」

  申奉應冷笑一聲,抽刀走到包裹面前,刀尖挑起包裹的一角,就要打開。

  裴雲暎正倚門望著屋中動靜,見狀瞥了一眼陸瞳。女子微微垂首,身子陷在燈影的暗色裡,孱弱肩頭微微聳動,像是心虛得發抖。

  他眸光一動,心頭忽而閃過一絲異樣。

  還未等他明白那陣異樣從何而來,申奉應手上刀尖用力,一下子挑開面前包裹。

  屋中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夏蓉蓉屏住呼吸,緊緊閉著眼睛,等待著接下來的叫嚷。然而四周靜寂,等了片刻,預料中的尖叫並未出現。

  她小心翼翼睜開眼,抬頭看向白守義,發現白守義怔怔看著自己身後,面色似有古怪。

  這幅神情……他看見了什麼?

  夏蓉蓉轉過身,壯著膽子往屋中央那團模糊的東西飛速瞥了一眼,一看之下就愣住了。

  包裹的布料完全被挑開,白布上沾了斑駁血跡,明晃晃的燈燭照著包裹裡一顆頭。

  頭顱鮮血淋漓,自脖頸以下被齊齊斬斷,兩隻眼睛瞪著,森森望向眾人。

  那是一顆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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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陷害他

  燈火沉寂。

  燭光照著地上血淋淋的豬頭,駭然又詭異。

  饒是申奉應自認見多識廣,此刻也有些回不過神來。

  豬頭?

  包裹裡不該是人頭嗎?怎會成了豬頭?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試圖努力辨清眼前畫面,然而無論怎麼看,那顆鬚毛未除、肥頭大耳的頭顱,仍與人頭相去甚遠。

  確實就是一顆豬頭。

  夏蓉蓉盯著包裹裡的豬頭,懵然看向陸曈:「陸、陸曈,你怎麼在這裡放了一顆豬頭?」

  這也是申奉應此刻想問的。

  且不提有沒有殺人,睡覺的床下放著一顆用白布包裹的血豬頭,正常姑娘應當也做不出來這事。

  陸曈微微一笑,語氣有些微妙的諷意。

  「怎麼,律法規定殺人有罪,難道殺畜生也不行?」

  申奉應一噎,頃刻間反應過來自己被這女子諷刺了,立刻換上一幅惡臉,「閒話少敘,本官問你,為何置豬頭於床下?」

  陸曈正要回答,冷不防外頭傳來鋪兵們的聲音:「大人,挖出來了!地下的東西挖出來了!」

  杜長卿一愣。

  竟真的有東西?

  方纔因瞧見豬頭和緩的心情頓時又緊緊懸了起來,顧不得其他,杜長卿咬了咬牙,忙一撩袍角跑了出去。

  申奉應也顧不得審問陸曈,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屋,去到樹下查看。

  剩下的白守義目光閃了閃,也隨著屋中其餘人跟了出去。留在最後的,是陸曈與裴雲暎二人。

  一個是嫌疑犯,一個是指揮使,他盯著她,倒也情有可原。

  陸曈手裡還擎著燈盞,朦朧燈色將她本就美麗的五官映照得更加柔和,卻將眸中的神色衝散了。

  裴雲暎並肩走在她身側,淡淡開口:「樹下有什麼?」

  陸曈動作頓了頓。

  她抬頭,對上對方探詢的視線,輕輕一笑。

  「大人何不自己去看看?」

  言罷,不再理會他,擎燈往院中走去。

  院中梅樹下,鋪兵們正圍坐一團。小院正中長條條擺著一隻布袋,布袋子已被打開,露出裡頭半幅血淋淋的軀體。

  白森森,胖乎乎,四隻腿,有尾巴。

  縱然半幅身體被人自胸腔打開,還是能在月色下看得清清楚楚,這是一頭……不,半頭豬。

  「豬?」

  夏蓉蓉愕然愣在原地。

  杜長卿原本緊張的心也霎時間落回一半,懷疑又從心底漸漸浮起,他看向陸曈,狐疑地問:「陸大夫,這豬和你有仇嗎?」

  又是豬頭又是豬身,一個藏在床底下,一個埋在院子裡,陸曈這是在做什麼?

  申奉應一個頭兩個大,滿腹疑團要問,正在此時,外頭守著的醫館門口有喧鬧聲響起,像是有人要往裡硬闖,鋪兵帶著一個男人走進院中,對申奉應道:「大人,此人要見您。」

  來人是個壯碩男子,身材英武健壯,秋日裡也穿一件白布短褂,露出孔武有力的身軀。他剛一進院中,就道:「陸大夫,剛才聽鄰舍說您被官差找上門來,我想或許是因為豬肉,就想著過來幫忙解釋一下。」

  「豬肉?」申奉應皺眉打量他一眼:「你是何人?」

  男人撓頭,露出一個略顯憨實的笑容:「草民是廟口戴記肉鋪賣豬肉的戴三郎。」

  「戴三郎?」鋪兵裡有人詫然開口,「是前段日子那個出名的豬肉潘安?」

  戴三郎的笑容變得有些不好意思:「正是小的。」

  申奉應不悅地看了一眼剛才說話的鋪兵,才轉向戴三郎:「戴三郎,你見本官所謂何事?」

  戴三郎正欲回答,一眼看到院中被挖出的半幅豬屍,愣了一下才開口:「原來已經被挖出來了啊。」

  他看向申奉應,語氣變得鄭重:「大人,陸大夫醫館中這半頭豬,就是小的賣給她的。」

  戴三郎……賣給她的?

  申奉應一怔。

  正在這時,一直一言不發的銀箏倏地嘆了口氣,看向陸曈:「姑娘,何必瞞著呢,要不還是說清楚吧。」

  杜長卿回頭:「說什麼?」

  陸曈微微垂首,再抬起頭時,目光重新變得平靜。

  她嘆道:「好吧,本來此事我是不打算說的,但如今誤會越滾越大,不說清楚也無法善了,還是說開為好。」

  她走到樹下,把手中燈盞遞給銀箏,目光落在院中那具血淋淋的豬屍上。

  「前些日子,我打算做一味新藥。這新藥所需材料和藥引很特別,剛死去的生豬血半碗,溼泥中存放三日的豬心豬肺豬腸豬肚,還有腐爛中的豬頭肉。」

  「我知這些材料並不難找,但醫館畢竟是行醫賣藥之地,若被人瞧見鮮血淋漓,難免惹人恐慌。況且他人買藥,大多只看得見最終成藥,但凡令他們瞧見某些不妥藥材,會影響他們服藥心情。」

  夜色下,她的聲音清柔悅耳,不疾不徐娓娓道來。

  「我正是因為擔心這一點,所以到戴記肉鋪中尋了生豬買下。又趁著夜裡無人將生豬拖回,埋在樹下。那豬頭肉也是我特意裹好放在榻下,還未至腐爛時刻,開箱即是無用。」

  「我本是想避免恐慌才這麼做,沒料到會被旁人看見,更沒料到會引起這等荒謬猜疑。」她微笑著看一眼夏蓉蓉,語氣意味深長。

  眾人頓時恍然。

  原來是為了做新藥。

  這倒不是不可能,常聽說一些新藥研製,總有稀奇古怪的材料,什麼蟲子、指甲、頭髮、石頭皆可入藥,要說是腐爛的豬肉,倒也算不得什麼。

  戴三郎見狀忙道:「確是如此,陸大夫就是昨日夜裡來拖的豬。我就是想著她恁般瘦弱,特意給她挑了頭不肥的,那碗豬血還是我給她取的。大人們要是不信,可以去我鋪子裡看看,那另外半塊豬在我鋪子裡還沒賣完,拚一拚,還能拼出一兩塊!」

  人證物證俱在,想要給陸曈安一個殺人罪名,實在是強人所難了。

  申奉應臉色有些難看,折騰了這麼半宿,出動了這麼多人馬,結果就是找到了半頭爛豬肉?

  呸!虧他還巴巴地在裴雲暎面前表現,這回可是叫人看了笑話!

  思及此,申奉應狠狠看了一眼舉告的白守義,要不是這人舉告的時候信誓旦旦,他何故出這麼大的醜!

  白守義臉色有些發僵,這僵色被身側的夏蓉蓉捕捉到了。

  夏蓉蓉咬了咬唇。

  她原本是害怕的,以為今夜陸曈會被官差帶走,屆時她必要承接杜長卿的怒火,但許是因為有白守義分擔怒火,她這害怕也不是那麼真切。

  但院子裡的梅樹下,挖出來的卻是半塊死豬。

  怎麼可能是豬呢?

  明明昨夜裡,她將眼睛緊緊貼著窗縫,深秋的風聲靜寂,她聽見陸曈與丫鬟說話,模模糊糊中,有「屍體」二字格外清晰。

  那一夜陸曈身上縞色鬥篷在燈下泛著斑駁血跡,那鬥篷現在成了包裹著豬頭的布帛,血色比那一夜更多、更深,幾乎要將布帛全然浸溼,看不出白色。

  不對,不對!

  夏蓉蓉忽地一怔。

  戴三郎說,他是昨夜殺的那頭豬,可陸曈的鬥篷帶血,已經是前日的事了!

  她在說謊!

  夏蓉蓉眼睛一亮,一把抓住杜長卿的袖子,指著面前人,聲音因激動有些發抖。

  「她在說謊!我是前夜看見她從外面帶回了血衣,而不是昨夜。這根本不是一件事!她故意混淆你們視線,她真的殺了人!」

  申奉應有些懷疑,陸曈卻神色自若,望向夏蓉蓉平靜開口:「夏小姐是否做夢亦或是看錯了,口口聲聲說我殺人,如今樹下的是豬肉,床下的是豬頭,你要是能搜出別的血衣也行……光憑一張嘴,恐怕不能替我定罪。」

  「亦或是……夏小姐對我有什麼不滿?」

  夏蓉蓉一滯。

  她哪裡來的證據?所有的證據都已被陸曈抹去,那件血衣,要麼被她換掉,要麼早被她淋透豬血,什麼都辨不出來。

  眼看著連白守義看自己的目光都越來越懷疑,夏蓉蓉心中又氣又急,委屈得要命。

  她的直覺告訴自己,面前的陸曈一定是殺了人。這個看似清冷柔弱的女大夫,在無人的深夜裡,會露出一種旁人難以窺見的冷漠神情,就如那一夜她毒死那隻無辜的兔子一樣——

  兔子!

  夏蓉蓉神情一震,不顧在場眾人,急切喊道:「我沒有騙人,是你騙人,你根本不是什麼救死扶傷的大夫。我親眼看到你毒死了一隻兔子,我記得很清楚,那隻小兔子眼週一圈黑色絨毛,可愛活潑得很,但你卻在廚房裡餵它吃了毒藥——」

  「兔子?」

  陸曈疑惑看向她,隨即默了默,緩步走到了院中角落。

  角落裡放著一大隻竹筐,裡頭絨絨擠著一堆毛團,陸曈看了看,然後伸手從其中拎出一隻,抱在懷中。

  「是這隻嗎?」

  夏蓉蓉一怔。

  兔子眼圈烏黑,絨絨臥在她懷中,乖巧又溫順。一片秋光掠過老牆,盛京萬里冰涼,女子站在熒熒燈色中,秋風捲起她的素羅裙裾,發間桂枝芬芳,似雪山的潭,寒潭的月,月中的仙娥。

  她平靜地、微笑著開口。

  「夏小姐在說什麼瘋話,這隻兔子,不是好端端在這裡麼。」

  夏蓉蓉面露震驚,忍不住倒退兩步。

  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

  她分明親眼看見那隻兔子七竅流血,一命嗚呼,怎麼可能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此地?

  可是夏蓉蓉又看得清楚,這確實就是那隻兔子。杜長卿買回兔子後,都是由她和香草去餵食,這隻兩眼烏黑的兔子生得最是有趣,她很喜歡,時時抱著把玩。

  只是後來那一夜在廚房撞見陸曈毒殺兔子後,夏蓉蓉心中害怕,便交由香草去餵。

  她看向香草,香草也面色茫然,顯然在此之前也沒發現什麼時候多了這隻兔子。

  她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夏蓉蓉抬眼看向陸曈,一瞬間寒意沁入骨髓。

  陸曈是買了只一模一樣的兔子?那她是什麼時候開始準備的,難道今夜醫館裡的一切,都盡數在她掌握之中嗎?

  申奉應已厭倦了這一出明爭暗鬥的戲碼,又看今夜只怕再也審不出什麼有意義的功勞,頓覺乏味又丟臉,連帶著連舉告人白守義也遷怒上了。

  他忍著對白守義的不滿,走到裴雲暎身前,有些赧然地開口。

  「看來今夜是鬧了出誤會,都是下官不是,沒查清楚就貿然搜人,耽誤小裴大人特意走一趟醫館送手令,下官實感慚愧……」

  裴雲暎不甚在意地一笑。

  「不耽誤,司裡晚上無事,託申大人的福,今夜一波三折,也算解了乏味。再說,也不算一無所獲。」他看一眼站在院中的女子,她又藏到簷下的暗影中去了,難以窺見情緒。

  申奉應鬆了口氣,這位殿帥大人不生氣就好。

  銀箏笑著上前,道:「也都是我們做得不好,才會引出這一連串的誤會。大人們都是替我們安危著想,才會如此謹慎負責,勞煩大人們白跑一趟,才是我們的不是。」她將一個荷包塞到一個鋪兵手中,「眼下太晚,西街的茶水鋪都已關門,各位拿著去城南喝些茶水,也算是我們心意。」

  申奉應目光一動,忍不住多看了銀箏兩眼,這醫館別的不說,丫鬟倒是挺懂事的。

  他招呼手下:「回去吧。」正欲離開,外頭忽然又匆匆跑進一位鋪兵。

  「大人……大人……」

  「又怎麼啦?」

  「望春山腳發現一名無名男屍。」

  「咦?」申奉應腳步一停。

  真是邪了門了,平日裡屁事沒有,軍鋪兵屋一群混吃等死的飯桶,今夜倒是熱鬧得很,怎麼,突然醒了神,打算好好上差,大展拳腳了?

  他道:「什麼時候死的?仵作去看了沒有?」

  「正趕往望春山,去的兄弟們傳回消息,那人是自己拿石頭捅穿了喉嚨,看起來像是自戕,不過……」

  「吞吞吐吐的,不過什麼?」

  鋪兵看了一眼一邊的裴雲暎,有些為難。

  裴雲暎側目:「怎麼?」

  鋪兵咬牙,道:「不過在那具無名男屍身上,發現了一隻荷包,上頭繡著殿前司禁衛段小宴的名字。」

  殿前司禁衛?

  申奉應嚇了一跳,這怎麼和殿前司又扯上關係了?

  「啊,」身後傳來女子驚呼,「原來是殿前司的人?」

  裴雲暎唇邊笑意斂盡,冷冷朝她看去。

  陸曈向前走了幾步,越過那道簷下朦朧的燈影,美麗無害的臉全然顯露出來。

  「難怪裴殿帥要這麼著急上醫館拿人了。」

  月光落在她身上,將那張白雪似的臉照得如玉皎潔。她微微仰頭看著他,分明是驚訝的語氣,唇角的笑容卻嘲弄又挑釁。

  「原來……」

  「是賊喊捉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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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舊疾

  燈火無言,姍姍月影輕移數尺窗紗之外。

  陸曈站在廖颯秋聲裡,直視著眼前人。

  這位小裴大人笑起來時眉眼總帶幾分明朗的風流氣,不笑時,輪廓就變得鋒利起來。冷薄月光給他深緋色的官服渡上一層冷澤,連看過來的目光也冷得刺人,沒有半絲溫度。

  申奉應啞然片刻,忽然反應過來,心中叫苦不迭。

  剛才還誇這小醫館的人蠻懂事,怎麼一瞬就變得如此沒有眼色?

  什麼叫「賊喊捉賊」,這話說得多難聽?更重要的是,嫌疑罪證現在落到了殿前司的頭上,那他這個軍巡鋪究竟要不要繼續查下去?

  繼續查,免不了得罪殿前司,不查,當這麼多人的面,顯得他像是心中有鬼一般。

  當然,他本來也很怕。

  但萬一哪個嘴碎的回頭要把這事說出來,他日後還能不能在盛京繼續混了?

  申奉應心中這般百般糾結著,偏那位年輕的女大夫還不知好歹地提醒一句:「大人不打算去瞧瞧?」

  申奉應:「……」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頭的杜長卿本就對今夜這一遭胡亂指控滿腹怨氣,見陸曈開口,立刻順勢拱火,嘴裡嚷嚷道:「別人一舉告我們醫館,什麼證據還沒有呢,大人先帶人來醫館好一通搜砸。如今人家那邊連屍體罪證都找到了,大人還在這裡磨磨蹭蹭的,這叫什麼?」

  「哎唷,」他大聲嘆氣,「人比人真是不如人,吳秀才那句詩寫的什麼來著?什麼苗什麼蔥?什麼高什麼低?」

  陸曈:「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

  「啊對對對!人家就是那個山上苗,咱們就是那個地上蔥唄!」

  申奉應:「……」

  不說這句還好,一說,申奉應臉都綠了。

  人人都知道就因為貢院裡吳秀才的那樁案子,整個朝野人心惶惶。那首詩跟催命符一樣,就這幾日,不知道牽連了多少官員下馬。朝中除了御史臺,現在人人聽到這詩就害怕,生怕什麼帽子就砸自己腦袋上了。

  好傢夥,他不過就是按舉告來拿個人,怎麼就輪到他也被扣這帽子了?

  什麼破醫館,一群刁民,沒一個會看眼色的!

  申奉應騎虎難下,正絞盡腦汁地搜尋一個理由,就聽見裴雲暎開口:「走吧,申大人。」

  他一愣:「殿、殿帥?」

  這可牽連到殿前司了,眼下整個盛京官場已經夠亂,這時候殿前司出事,裴雲暎這個指揮使也會有麻煩。

  裴雲暎笑笑,好似方才眼底的冷漠只是錯覺。

  「既然出了人命,又與殿前司有關,自然該去看看。」他輕描淡寫道:「我同你一道。」

  話雖是對著申奉應說的,目光卻是盯著陸曈。

  陸曈雲淡風輕地與他對視。

  申奉應卻是鬆了口氣。

  裴雲暎要跟著他一起去,那就好了。如何處置,怎麼處置,都由裴雲暎做主。這樣日後出了事有人問責,他也能理直氣壯地推說與自己無關。畢竟裴雲暎是昭寧公世子,而他申奉應什麼也不是,在同僚眼中,他也和這間醫館東家說得一般,就是棵地上蔥,啊呸,地上松。

  申奉應招呼身後鋪兵們:「弟兄們都別挖了,現在隨我去望春山一趟!」

  鋪兵們紛紛收拾整理行裝,滿院狼藉,陸曈正靜靜看著,冷不防眼前一暗,青年高大身影擋住面前的光。

  陸曈抬頭。

  裴雲暎站在她面前,腰束帶,佩銀刀,眉眼如珠玉生輝,月光如水漫過他豔色衣袍,教人無端想起陸謙當年進學時學的題詩:

  落日斜,秋風冷。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

  可惜教人在秋風中等待的這位故人空有一幅好皮囊,卻無法激起她半分心動,只有警惕。

  陸曈默默地想。

  從開始到現在,除了在聽見「段小宴」這個名字時,此人眸色有一瞬的冷厲,就再也看不出別的情緒起伏了。

  哪怕他此刻已經清楚,是自己陷害了他。

  她收回心中思緒,重新望向裴雲暎:「大人還有何指教?」

  裴雲暎低頭看著陸曈,倏然輕笑一聲,唇角梨渦在燈色下若隱若現。

  「今夜打擾了。」

  「陸大夫,」他開口,語氣意味深長,「我們後會有期。」

  那頭的申奉應在催促鋪兵們趕緊行動,卑躬屈膝地擁著裴雲暎出去了,臨走時,還狠狠剜了一眼在一邊神色不定的白守義。

  舉告的時候說得斬釘截鐵,害得他還以為今夜真有什麼大收穫,結果就這麼白忙一遭。醫館不好好治病救人,天天這樣互相詆毀誣陷,等這事一過,他非得去醫行告狀,讓醫行那幫庸醫好好管管這街上的醫館!

  來時轟轟烈烈,去時悄無聲息。

  頃刻間,滿院只剩一片七零八落的狼藉。

  地上還有半塊血淋淋的豬屍躺著,過來幫忙的戴三郎看了看陸曈,好心提議:「陸大夫,這豬你還用得上嗎?要用不上,我就幫您先搬走,雖然天涼了,但這麼大塊豬肉,放一晚也會有味兒。」

  戴三郎對陸曈很是熱心,對他來說,陸曈是救命的活菩薩。要不是陸曈做出「纖纖」,他哪有如今這樣矯勇健壯的身體,更別提得到孫寡婦的青睞。做人應得感恩。

  陸曈對他低首:「多謝戴大哥。」

  戴三郎忙擺手:「小事,不用說謝。」言罷,走到院中樹下,將那張裹豬的袋子重新紮緊,矮身一甩,豬肉被輕鬆扛起,他又順手將那顆還沒開始爛的豬頭也提上,大步出了醫館。

  他走後,白守義也對杜長卿拱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小杜掌櫃,既然只是誤會一場,白某也就先回去了。」

  杜長卿一言不發,只盯著他冷笑。

  白守義咬咬牙,似乎也很不甘心今日竟無功而返,假意羞慚地拱了拱手,頭也不回地離開醫館,連哀哀望著他的夏蓉蓉也不顧。

  夏蓉蓉眼睜睜看著白守義扔下她走了,徒留自己面對這一地狼藉,頓時眼睛都紅了,下意識望向杜長卿:「表哥……」

  今夜事情會弄成如此地步,實在超出夏蓉蓉預料。

  一開始她想著,雖然杜長卿最後可能會因為她與白守義私下來往生氣,可事關人命,她幫著杜長卿看清陸曈的真面目,杜長卿最終會理解她的好心,畢竟這也是為了醫館好。

  但沒料到最後,陸曈安然無恙,她成了笑話,連原本「將功贖過」的那個「功」也沒了,於是她與白守義的那點聯繫,就變得罪無可恕起來。

  「表哥……」

  「不用說了。」杜長卿道:「今夜太晚不提,明日我送你回去。」

  夏蓉蓉一愣,含在眼裡的淚水都忘了流下去。

  杜長卿的意思是要送她走?

  她認識杜長卿多年,這個表哥的性子夏蓉蓉瞭解極了,心軟耳根子也軟,若非如此,怎麼能心甘情願被她爹娘當肥羊薅了這麼多年仍毫無怨言。

  但他竟然這般毫不留情地趕她走?

  香草見夏蓉蓉被杜長卿的無情震得愣在原地,忙開口道:「表少爺,今夜誤會一場,小姐也是擔心緊張醫館出事才會如此行事,您千萬不要誤會。」

  但今日的杜掌櫃沒有往日好說話。

  杜長卿站在階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主僕二人,語氣有些陰陽怪氣。

  「誤會?沒有誤會,一家人哪來的誤會。表妹既然都已經和杏林堂的白掌櫃有了交情,在盛京也算有了比我更靠譜的依仗,我這個做表哥的,總算能放心了。」

  「而且這幾日又收了些新藥材,庫房放不下,把表妹住的那間騰出來放藥正好。」

  「明日你搬出醫館,我這地方廟小,容不下表妹這尊大佛,表妹還是另擇高枝的為好。」

  「表妹,你說是不是?」

  夏蓉蓉呆住。

  她畢竟是個年輕姑娘,自小沒吃過什麼苦頭,何曾被人這般不留情面地說過,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不顧院中其餘人,埋頭奔進了自己屋裡。

  香草急得跺腳,趕緊跟了進去。

  院中人剩得更少了。

  杜長卿不顧躲在屋裡哭泣的夏蓉蓉,望向陸曈。

  「好了,都說完了,現在來說說你,陸大夫,看你嚇得臉都白了,今夜到底怎麼……」

  陸曈拿著燈,轉身進了屋,「砰」的一下關上門,只留下一句「今日太晚,明日再說吧」。

  杜長卿手裡還提著燈籠,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陸曈摔了門,指著門氣道:「你看她什麼態度!」

  銀箏來打圓場:「杜掌櫃,我們姑娘白日忙了一天,晚上又被這樣驚嚇,應該好好休息,有什麼要問的明日再問吧,你看夜都深了。明日一早還要起來打掃院子,忙得很哪。」

  杜長卿被堵得說不出話,一邊的阿城也勸他先回,遂哼了一聲,悻悻走了。

  待他走後,銀箏站在陸曈屋前,輕輕敲了敲門。

  「姑娘?」

  屋裡的燈滅了,須臾,傳來陸曈平靜的聲音。

  「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銀箏對陸曈的話從來都是照做,再聽陸曈聲音並無異樣,便應了一聲,提著燈回到了自己屋中。

  窗外的人影離開了,月光重新變得冷薄。

  確定無人後,陸曈才鬆開手,放開努力壓抑住的痛苦呻吟。

  從她的額頭處,滲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嘴唇白得幾近透明,那副從來都挺著的脊骨此刻已全然彎了下去,她捂著胸口,終於沒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再沒了力氣爬起來。

  舊疾又犯了。

  她這毛病,一年總要犯個兩三次。剛剛在小院裡與裴雲暎對峙時,她就已經快撐不住了,

  只是那時不能被人看出端倪,於是強行忍著,咬著唇讓血色充沛,一面忍著劇痛,一面還要不動聲色與他人周旋。

  所以送走鋪兵們後,杜長卿要與她交談時,她才會毫不猶豫送杜長卿一個閉門羹。

  不是她傲慢,是再多一刻,她就要露餡了。

  從心口處蔓延出劇烈的疼,這疼痛宛如活的,從胸腔到四肢百骸中胡亂遊走,像是有人拿著刀片將她骨肉一片片剝開,又像是腹內長出一隻巨掌,將她五臟六腑握在掌心,粗暴揉捏。

  陸曈疼得身子歪倒下去,蜷縮成一團,緊緊咬著牙不讓聲音逸出唇間。長髮被汗水打溼,一綹貼在臉頰。

  滿地都是鋪兵們胡亂搜查弄亂的狼藉,桌上的宣紙被扔的到處都是,落在地上,像一大片大一片的雪花。

  她就躺在滿地霜雪中,痛得神智都快不清楚,就在昏昏沉沉中,眼前模模糊糊像是出現了一道人影。

  人影緩緩走到她跟前,一身胭脂紅襖兒,白綾細摺裙,面薄腰纖,衣裙窸窣。

  她從開滿紅梅的玉峰上不慌不忙地走下來,手裡提著的雕花燈籠照亮泥濘雪地,在夜裡像墳間一片微弱螢火。

  陸曈喃喃:「芸娘……」

  婦人低眸看著她,微微一笑,語氣平靜又詭異。

  「小十七,你想逃到哪裡去?」

  ……

  那是陸曈到落梅峰的第二年。

  她決定逃走。

  年幼的陸曈既適應不了落梅峰上寒冷的天氣,也無法忍受芸娘隔三差五讓她試藥帶來的痛苦。在某一個夜裡,當她又一次熬過新藥帶來的折磨時,汗涔涔的陸曈躺在地上,望著窗外那輪皎潔明月,下定決心一定要逃出這個鬼地方。

  芸娘不做新藥時,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山上。落梅峰上那間小屋裡,只有陸曈一人。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摸索出一條安全的路線,又準備了足夠的肉乾與清水,以為自己已有足夠的耐心與謹慎。

  在又一次芸娘下山後,陸曈背著包袱,也跟著下山了。

  她想,待下了山,就能回到常武縣了。蘇南離常武縣還有一些距離,她沿途想想辦法,坐船也好走路也好,天長日久,總能回到故鄉。

  陸曈逃走的那天,是個春日的夜晚。

  落梅峰積雪剛剛消融,漫山紅梅如血,花氣芬芳。她走了一天一夜,眼看著已到山腳,山下的小鎮近在咫尺時,胸腔卻突然開始泛出疼來。

  這疼痛起初並不厲害,但漸漸地變得無法忍受起來,她蜷縮成一團,痛得在地上翻滾,不知自己出了何事?

  就在陸曈以為自己快要死的時候,芸娘出現了。

  芸娘提著一盞燈籠,從山上下來尋她。

  她站在階上,低頭看著階下痛得狼狽的陸曈,燈色照亮了芸娘的臉,也照亮了她嘴角的笑。

  芸娘的語氣比平日裡更溫和,神情像是從未察覺她逃走的事實。

  她笑盈盈問:「小十七,你怎麼在這裡?」

  陸曈呻吟了一聲。

  婦人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訝然開口:「莫非,你是想逃走嗎?」

  她那時太疼了,疼得說不出話來,幾乎要將唇要咬破。

  芸娘的聲音不緊不慢傳來,像一個擺脫不了的詛咒。

  「當年你將自己賣給我,換了你一家四口人命,債務未清,怎麼就想走了?」

  「你想逃到哪裡去?」

  正是春日,山上的雪化了,融雪後的泥土比冬日還要更冷,彷彿能滲到人心裡。

  陸曈知道自己逃不了了,於是艱難開口:「對不起,芸娘,我、我想家人了。」

  芸娘嘆息一聲。

  她說:「當初你我約定時,已經說得很清楚,除非我死,否則你不能下山。」她瞥一眼陸曈痛苦的神情,唇角一勾,「明白嗎?」

  倘若之前的陸曈還不明白,那麼在那一刻的她應當已經明白了。

  她無法離開落梅峰,芸娘也不會允許她離開。芸娘是天下間最好的醫者,也是這世上最高明的毒師,早在陸曈不知道的時候,芸娘就已對她下了毒,她永遠也無法離開落梅峰。

  陸曈的眼淚流了下來。

  小女孩向前爬了兩步,身畔是因跌倒散落了一地的肉乾和乾糧,她爬到女子腳下,抓住女子裙角,如初見那般哽咽著懇求。

  「芸娘……我錯了……我不會再逃了……」

  「救救我……」

  不能死。

  她不能死在這裡。

  她得活著,只有活著才能見到爹娘兄姊。只有活著,才有機會謀算將來。

  山間春雪半化,紅梅玉瘦香濃,芸娘的裙角也沾染淡淡梅香,饒有興致地盯著她許久——如過去無數次那般。

  她蹲下身,將雕花燈籠放到一邊,掏出絹帕,輕輕替陸曈拭去額上汗珠,微微地笑了。

  「我原諒你,小十七。」

  「這次就當給你個教訓,日後別再想著逃走。」

  她認真地、如一位年長的師父般耐心對她教導。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你,要守信啊。」

  ……

  清月幽幽,窗外冷蕊未開,只有嶙峋梅枝映在紙窗,留下一幅綽約剪影。

  滿地狼藉裡,陸曈仰躺在地,渾身上下被汗浸得溼透,如多年前在落梅峰一般,無聲地誦背。

  「寵辱不驚,肝木自寧……動靜以敬,心火自定……飲食有節,脾土不洩……調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慾,腎水自足……」

  會熬過去的,所有的痛都會熬過去。

  這麼多年一貫如此,沒什麼不同。

  小院裡隱隱傳來女子低聲的啜泣,那是夏蓉蓉在屋裡同香草哭訴。

  於是小屋裡那一點點微弱的呻吟,也就被掩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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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詐屍

  晨光熹微。

  秋日寒霧正濃。

  一夜風過,寒霜催木,黑犬在院子裡伸了個懶腰,爪子踩得滿地金黃落葉窸窣作響。

  明日就是八月十五,內廷物料庫送來的月團米酒堆在殿帥府門口的空地上,屋子裡,裴雲暎回身在椅子上坐下,身側圓臉圓眼的少年沒了往日機靈,垂頭喪氣地跟在身後。

  昨夜軍鋪兵屋中收到舉告,說望春山山腳發現一具陌生男屍,死者看樣子像是自己用石頭捅破咽喉,失血過多而亡,偏偏在死者身上發現了一隻荷包。

  荷包精緻,繡著戲水鳧鴨栩栩如生,也繡了殿前司禁衛段小宴的名字。

  段小宴得知此事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匆匆趕去望春山和軍巡鋪屋的那些人會合。正逢多事之秋,朝中禮部官員勾串考生受賄一案尚未塵埃落定,沒人想在這個節點觸聖上黴頭。

  不過雖有疑點,仵作卻並未在死者體內查出什麼不對。恰好前夜下雨,雨水將周圍一切衝刷乾淨,連半塊腳印也不曾留下。

  若段小宴真殺了人,那這般處理乾淨的後續實在正合他意,但對被冤枉的段小宴來說,雨水、自戕,反而給他增了不少欲蓋彌彰的可疑。

  好在除了一隻荷包,暫且也沒發現別的證據。畢竟死者劉鯤只是雀兒街一家麵館的普通店主,而段小宴與劉鯤無冤無仇,往日連面都不曾見過,實在沒有理由殺人。

  不過……

  想到那些鋪兵們看自己的懷疑目光,段小宴還是有些沮喪。

  少年耷拉著腦袋,語氣悶悶的。

  「哥,你說陸大夫為什麼要陷害我?」

  淡金色的荷包在上次與陸曈偶遇於范府門口時丟失了,那時裴雲暎曾懷疑荷包被陸曈撿了去,還同段小宴去仁心醫館試探了一番,一無所獲。

  當時段小宴認為裴雲暎此舉純屬多心,畢竟陸曈好好一個坐館大夫,要他一隻荷包幹什麼?

  現在他明白了,原來是為了在這時候派上用場。

  只是段小宴仍不明白,陸曈為何要陷害他?

  要知道從頭到尾,他可對陸曈沒有半分不敬,還在裴雲暎面前說了陸曈無數好話。

  陸大夫不說感謝,怎麼還恩將仇報呢?

  少年面上委屈溢於言表,像極了院裡那隻啃不到骨頭的黑犬,傷心得很。

  裴雲暎瞥他一眼,嗤地一笑,笑容帶了一絲諷意。

  「她不是陷害你,是想陷害我。」

  一個會在睡覺床下藏腐爛豬頭的大夫,一個在無人深更的院中掩埋半塊豬屍的大夫,昨夜一切不過是她大大方方演給眾人看的一齣戲。

  其中轉折迂迴,不過是為了最後一刻的高潮——望春山下那具男屍。

  院中寒鴉棲落,停在梢頭嚷叫兩聲。裴雲暎低頭,拿過案頭一隻狻猊鎮紙把玩,眸色晦暗不明。

  舉告的白守義,作為人證出現的杜家表妹,不過是她早已在戲中安排好的角色,可笑這二人身在局中不自知。軍鋪屋的申奉應,則連同他一起,做了這齣戲的觀眾。

  也就是說,至少在上一次,陸曈撿到段小宴荷包而佯作不知時,就已安排好多日後會出現的一幕。

  她已經察覺到自己的懷疑,卻一直裝作毫無辦法與他周旋,不動聲色地策劃、佈局,利用身邊一切可利用之人。勢必要將他也拉到這趟渾水之中。

  貢舉一案和她有關,望春山下的屍體也與她脫不了干係,到最後,昨夜的一番查搜,替醫館洗清了嫌疑,申奉應對白守義不滿、亦挑撥了杜長卿與表妹關係,段小宴被陷害,殿前司一夕被動。

  而她自己,清清白白,乾乾淨淨。

  裴雲暎垂眸,神色冷寂下來。

  這是一個警告。

  身側傳來段小宴猶豫的聲音:「不過,昨夜望春山上死的那個人,真和陸大夫有關?」

  「仵作說他是自戕的,陸大夫那小細胳膊小細腿,真能殺人?不能夠吧?」

  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為陸曈說話,裴雲暎一哂。

  「小細胳膊小細腿能殺了十個你,埋了也讓人找不到。」

  段小宴語塞。

  裴雲暎頓了頓,將狻猊鎮紙驀地一擱,站起身來。

  「你要出去?」

  裴雲暎拿起桌上銀刀:「三衙恐怕都已得到消息,我去處理。」

  他走到門口,倏爾停步,回頭道:「不要去找陸曈。」

  「哎?」

  裴雲暎笑了一下,漆黑眸中似染淡淡寒霜。

  「那是個瘋子,離她遠一點。否則出了問題,我也救不了你們。」

  ……

  晨霧漸漸散了。

  日頭從望春山腳緩緩爬起,越過落月橋下的河水,將金光遍灑整個盛京城。

  西街鮮魚行後的吳秀才家小院,靈堂裡擠滿了睡得橫七豎八的讀書人。

  吳有才的屍身昨日被領了回來。

  以胡員外為首的詩社眾人湊錢替吳有才買了棺木,在吳家小院中搭了靈堂,請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做了一場法事。

  何瞎子說吳有才屬於自殺橫死,怨氣深重,須得停靈七日,挑一個良辰吉日下葬方可平撫怨氣。這七日裡,最好有數位男子於靈堂守靈,陽氣充足。可震陰晦。

  年輕儒生覺得何瞎子這是在胡說八道,就是想多騙點做法事的銀子。胡員外卻一口應承下來,說停靈日子裡的吃用都算在他頭上,吳秀才與他相識一場,如今人間最後一段,理應讓他走得光鮮體面。

  於是眾人都拿上毯子薄衣,昨夜裡各自告知家人,一齊來吳家替死去的吳秀才守靈。

  簷下寒霜凝成露珠,倏地滴落在靠門口邊上一人臉上,那人一聳鼻子,打了個噴嚏,慢慢睜開眼。

  荀老爹醒了過來。

  他與吳有才也是舊識,貢舉那日,吳有才第一場的號捨還與他相鄰。荀老爹親眼看到吳秀才死不瞑目的模樣,也為吳有才的悲慘遭遇落淚漣漣。

  所以他一把老骨頭了,也捲著鋪蓋來吳家送吳秀才最後一程。

  靈堂安靜,隱隱有年輕儒生輕微的鼾聲。

  昨夜是守靈第一夜,胡員外在院中搭了個棚,特意請戲班子來靈堂中,為吳秀才點了一出《老秀才八十歲中狀元》的戲。

  這番吹吹打打,且不提別人看得如何,總歸荀老爹是看得眼淚鼻涕糊做一臉,以至於最後戲唱完了,唱戲的撤走了,眾人紛紛睡著了,荀老爹還熱淚盈眶地反覆回味。

  荀老爹抹了把臉,坐直身子,一邊揉著老腰一邊朝四處看去。

  胡員外趴在地墊上,抱著個湯婆子睡得正香。地上鋪著的花布中,隨意散著些雲片糕、紅棗和雜色糖——那是昨夜看戲時沒吃完的零嘴。

  最中央放著一尊漆黑棺木,吳秀才死的突然,棺材鋪裡做好的棺材沒得太多可以挑選,胡員外便做主挑了個工藝最好的。

  此刻那棺木靜靜坐於靈堂之中,漆黑、冷沉,不知為何,荀老爹突然打了個冷戰。

  他以為自己是穿得單薄冷了,回身想去尋張薄毯,一轉頭,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荀老爹怔住。

  那聲音很輕微,尖尖細細,像是有老鼠爪子撓牆發出的聲響。

  但或許是因為西街的清晨太安靜,又或許是因為靈堂的風太陰冷,總之,在一片死寂中,這細細的抓撓聲彷彿抓到了荀老爹頭皮上,讓他從頭到腳驀然生出一股寒意。

  不是,這聲音……怎麼聽著像是從棺材內發出的呢?

  荀老爹僵硬地轉過身。

  抓撓聲還在繼續,這一回聽得清楚,聲音的確是從棺材裡發出來的。

  一剎間,荀老爹汗如雨下。

  算卦的何瞎子說吳秀才怨氣難消,或成厲鬼,眾人都只當這瞎子是胡謅斂財,但莫非竟是真的?也是,吳秀才死得那般冤屈,如何甘心投胎?說不定怨氣橫生之下,魂魄徘徊,要把這一塊地方都變成兇宅。

  荀老爹枯樹般的面皮顫個不停,抖著嗓子勸道:

  「有才啊,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往事已了,不可沉迷過去……害你的那些人都已經下了昭獄,你好好的投胎,下輩子做官做少爺,苦盡甘來,不要迷戀人世……」

  抓撓的聲音更大了。

  荀老爹硬著頭皮繼續開口:「你要是實在想不開,非要變成厲鬼,也別找錯人……冤有頭債有主,咱們都是來幫你的,你的棺材我還出了一份錢呢……」

  他絮叨的聲音吵醒了一邊的胡員外,胡員外翻了個身坐起來,迷迷瞪瞪看向荀老爹。

  「老荀,你自言自語的說什麼?」

  荀老爹沒搭理他,一雙眼睛發直地盯著前方,兩腿抖個不停。

  胡員外狐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頓時頭皮一麻。

  漆黑的棺木沉沉躺在靈堂中央,棺木蓋不知何時被推開一半,一隻手正搭在棺木邊緣,像是要從裡頭坐起。

  像是感受到靈堂中二人的恐懼,下一刻,一張臉出現在二人前。

  吳秀才戴著嶄新的綢緞方巾,穿著新做的大綠圓領繡元寶壽衣,一張臉被塗得紅紅白白,看著他們二人,幽幽開口。

  「胡……」

  一聲慘叫響徹吳家上空。

  「鬼,有鬼啊!」

  「有才詐屍了——」

  ……

  吳有才詐屍的消息傳到仁心醫館時,杜長卿正在小院裡掃地,昨夜鋪兵們將醫館弄得亂七八糟,還得他們自己善後。

  阿城站在他面前,興奮得兩眼放光,手忙腳亂同杜長卿比劃。

  「……說是牛頭馬面勾走了吳大哥魂魄,青面獠牙的鬼卒套著他脖頸將他拉去地府,十方閻君叫判官送來案卷,升堂鼓一開,發現吳大哥一生忠厚,埋頭苦讀,孝悌為先,一件壞事也沒做過嘛。原來是陽壽未盡,誤入閻殿,就叫小鬼又將他送了回來。」

  杜長卿聽得皺眉:「這話是吳秀才自己說的?」

  阿城猛點頭:「可不是嗎?可見陰司的閻君確實善惡分明,不冤枉一個好人!如今就因為這事,城隍廟的香火都旺了好多,東家,咱們要不也去上幾柱?」

  這話聽得又像真的又不像真的,杜長卿扭頭喚陸曈:「陸大夫——」

  阿城拉住他:「東家忘了,陸大夫不是一大早出去買東西了嗎?」

  杜長卿語塞。

  陸曈的確一大早就出了門,昨夜那些鋪兵們進了陸曈的屋子,把屋子裡的紙筆扔的到處都是,砸壞了不少器皿。

  陸曈平日寫方子還要用紙,早上和銀箏出門說去紙墨鋪中轉轉。

  當然,她走得那般早,也是為了避開杜長卿趕夏蓉蓉出門的場景。

  杜長卿早上將夏蓉蓉送走了。

  臨走時,夏蓉蓉哭哭啼啼拽住他胳膊,與他認錯,還說要親自與陸曈道歉,被杜長卿拒絕了。

  杜長卿打小就認識夏蓉蓉,這些年,對她那些無傷大雅的私心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世上,誰都有私心,為自己多考慮一些不是錯。

  但夏蓉蓉錯就錯在和白守義私下聯手,這犯了杜長卿的大忌。

  夏蓉蓉既與他自小相識,就應該清楚白守義在對付仁心醫館的時候,使出來的那些醃拶手段。夏蓉蓉背著他和白守義私下往來,就是連同外人一起對付自己人。但凡夏蓉蓉有半絲將他這個表哥放在心上,也做不出來這種事。

  夏蓉蓉抹著眼淚,站在馬車前哀哀望著他,試圖喚起他過去的一些情分。

  「表哥,咱們從前很要好的你忘了七歲時你生病,杜家沒人察覺,我娘夜裡替你去請大夫,照顧了你一夜,第二日,眼睛都熬紅了……」

  他苦笑:「可是表妹,你我已經長大了。」

  他們都已經不是小孩子,當年他是杜家的少爺,能給夏蓉蓉玩具、脂粉、銀錢,但也僅僅止於此,如今的他只是個破醫館的小東家,夏蓉蓉想要的,他給不了。

  香草扶著夏蓉蓉上了馬車,他給了夏蓉蓉一筆錢,足以讓她在盛京多留些日子。至於夏蓉蓉之後是要繼續留在盛京還是回家,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杜長卿將手中掃帚一扔,望著遠處的長空,自嘲一笑。

  管他呢,他又不是活菩薩,哪顧得上所有人。

  仁心醫館,有陸曈一個活菩薩就夠了。

  ……

  仁心醫館的活菩薩,此刻正與銀箏走在街市上。

  昨夜鋪兵們一番搜砸損毀了不少器皿,加之杜長卿也覺陸曈受了驚,乾脆允了她一日假,讓陸曈和銀箏自己外面逛逛,採買補充一些醫館要用的東西。

  明日中秋,城內街市格外熱鬧,到處是人。瓦坊中搭起戲臺,正唱得圍觀眾人流連忘返。

  銀箏走在陸曈身側,手裡提著剛買的香糖果子和杏片,視線在她臉上猶疑幾番。

  陸曈問:「怎麼?」

  銀箏一笑,一雙眼睛彎得像月牙。

  「姑娘,你今日擦了胭脂啊!」

  陸曈天生麗質,唇紅齒白,平日在醫館從來都是脂粉未施,今日卻破天荒地面上薄薄擦了一層胭脂。

  胭脂是杜長卿送的,說是明玉齋上個月出的新貨,花了他小半貫錢。杜長卿嫌陸曈成日穿得比他死去的祖母還素,讓陸曈一個年輕姑娘偶爾也要收拾收拾自己。

  結果陸曈轉頭就鎖進箱籠裡了,還是銀箏又偷偷給拿了出來放在妝檯上。

  沒料到今日被陸曈用在了臉上。

  陸曈蹙眉:「很奇怪?」

  「不奇怪!」銀箏忙擺手,笑道:「好看得很!」

  這話不假,陸曈五官本就生得好,只她平日裡看著冷冷淡淡,又不愛打扮,麗色免不了被掩蓋幾分。然而今日一身茶黃地長安竹紋羅棉布裙,髮辮間點綴幾叢鮮桂絨花,雪膚烏髮,柳眉杏眼,唇間淺淺嫣紅淡抹,勝過蘭秀菊芳。

  銀箏心想,這樣貌美的小娘子,倘若不是在醫館做館行醫,這個年紀待字閨中,只怕提親的人都要將門檻踏破了。

  正想到這裡,身側陸曈的腳步停了下來,抬眼看向前方。

  銀箏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面前是一座空蕩蕩的府邸。

  朱色大門外,原本垂在簷下精緻的雕花大燈籠已全被扯了下來,橫七豎八扔了一地。官府封條如兩條輕飄飄又沉重的鎖鏈,緊緊鎖住大門。門樑處,半塊金色牌匾斜斜掛著,像是下一刻就要徹底砸落下來。

  好似不久前這裡還是那張豪奢氣派的朱戶大門,不過幾日,蕭條破敗,人煙冷清,像座旁人避之不及的空洞兇宅。

  陸曈垂眼。

  這是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的府邸。

  范正廉如今已下昭獄,家眷連同一乾親戚都遭牽連,府中下人逃的逃散的散。雖如今刑獄司此案還未出結果,可各家都有在京做官的,稍一打聽就知如今范家情況不容樂觀。

  連禮部侍郎都求助無門,何況他一個審刑院的詳斷官,官場固然需要梯子往上爬,但搭梯子的人都遭了殃,梯子上的人也沒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范正廉此番兇多吉少,這另外半塊牌匾倒下,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陸曈仰頭看著范家的牌匾,出了一會兒神,忽聞身後有人喚她。

  「陸大夫?」

  銀箏與她同時一怔,旋即回頭。

  離范府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名高大男子,這男子濃眉大眼,臉色憔悴又疲憊,看向陸曈的目光滿是意外。

  陸曈目光閃了閃,道:「祁錄事。」

  是那位審刑院錄事,范正廉最得意的手下,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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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沉舟

  范府門口,祁川站在離陸曈一步之遙的地方,愕然開口。

  「陸大夫怎麼在這?」

  仁心醫館的醫女曾在之前數次登門替趙飛燕施診,甚至范正廉因此看中她的美色,想要過些時日將她納為己用。誰知獸慾還未得逞,范家就出了事。

  祁川也有好些日子沒見著這位女大夫了。

  陸曈頓了一下,才道:「我在附近街市買東西,路過此地,想到之前范夫人託我制的藥茶,故而過來看看。」

  祁川目光掃過銀箏手中抱著的大包小包,「原來如此。」

  「范府的事情,之前我也耳聞一二,」陸曈語氣有些唏噓,又抬頭看向他,「祁錄事還好嗎?」

  祁川愣了一下。

  似乎怕他沒明白,眼前女子換了個說法:「范大人出事,聽說一乾親眷皆被牽連……祁錄事沒有受到影響嗎?」

  聞言,祁川眼神一暗。

  這大概就是最諷刺的事。

  身為范正廉的得意手下,范正廉的親眷親信接二連三入獄,偏他這個跟了范正廉多年的心腹卻安然無恙。原因無他,這麼些年,他為范正廉代理公務,為范正廉各地奔勞,但事關范正廉的仕途隱秘,他竟一點都沒插上手。

  甚至每年范正廉和禮部勾串,他也只是跑跑腿,送送冊子傳傳話,其他的一點都沒參與。

  范正廉一直不信任他。

  或許是怕自己參與得太多,終有一日不受控制,不能做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刀,范正廉在許多秘事上,都提防著他,防備著他,不讓他知曉一絲半點的秘密。

  他可以做元安縣替范正廉分憂的縣尉,可以做盛京審刑院空有名頭並無實權的錄事,但在范正廉心中,他永遠只是那個在族學中替他抄寫功課、鞍前馬後的賤僕。

  審刑院上下都被刑獄司查過,他也被查探一番,然而最後竟什麼也沒查著。來辦案的大人將他當作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畢竟他來了盛京後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替范正廉家眷買胭脂、修房頂、去酒樓定席……諸如此類的瑣碎小事。

  就像一個真正的苦力。

  小孩兒喧笑的聲音將他思緒拉了回來。

  不遠處,兩個灰衣稚童在范府門口嬉戲。門口的石獅被砸得粉碎,有盛滿積雨的落瓦被小孩兒撿起,在裡頭放上一隻折好的紙船,又捉了兩隻螞蟻當作「船員」,漂浮在「海上」,玩得不亦樂乎。

  祁川收回目光,道:「我沒事。」

  陸曈點了點頭,像是替他鬆了口氣。

  「那就好。」

  她默了默,又抬起頭望著祁川:「不過,祁錄事會高昇嗎?」

  祁川訝然:「什麼?」

  女子望著她,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好奇。

  「我聽翠兒姑娘說,祁錄事多年未曾陞遷,如今范大人出事了,祁錄事不是自然可以頂上嗎?」

  此話一出,祁川愣了愣。

  之前他曾聽趙飛燕的貼身侍女翠兒打趣說,來醫館施診的那位陸大夫可能心儀於他,祁川並未放在心上。他已有妻有子,每日掙扎於生計,沒有心思考慮男歡女愛。不過是因為范正廉對這位女大夫心生不軌,是以對出身卑賤的陸曈總帶有幾分嘆息與同情。

  眼下聽陸曈這般關心他的事情,祁川倏爾又覺得翠兒所說或許並非虛言。

  只是……

  祁川搖頭:「在下出身寒微,只是個小小錄事,安於現狀就好,不敢奢求更多。」

  陸曈望著他:「為何不敢?」

  祁川一怔。

  「高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我為范夫人登門施診這些日,見祁錄事手腳勤快,布事果斷,不比別人差哪裡。」

  她說得輕柔,神情亦帶幾分未經世事嗟磨的天真,爛漫得令人可笑。

  「照祁錄事這般說,人人都安於現狀,豈不是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活著還有什麼奔頭?」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祁川本能就想喝止,但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卻沒能說出口。

  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

  可不是麼,他為九兒進學之事奔走多日,求過人送過禮,范正廉總是敷衍,而他努力討好趙飛燕,趙飛燕卻將他精心準備的土產轉手賞給下人,諷刺他們說是「窮鬼送的醃貨」。

  九兒進不了官學,只能上那些不入流的私學,日後縱然有機會下場,可多年以後,盛京官場又是何模樣?會不會如現在一般,禮部考官與人勾串,貢舉舞弊之風盛行,九兒會不會成為當年的他,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出不了頭的吳有才,誰也說不準。

  這世道,做奴才就註定被人欺負,誰有權勢,誰就做主子。

  陸曈的話又從耳畔傳來。

  「不過,如今范大人出事,祁錄事眼下未受牽連,但與范家牽連甚密,恐怕旁人也會遷怒與你。」

  她語調關切:「祁錄事,你得證明自己沒與他們同流合汙才行啊。」

  祁川站在范府門口,眸中神色變幻。

  當年范正廉下場時,他為范正廉替考一事尚未被查出。但隨著案情深入,未必不會被人扒出陳年往事。

  一旦被查出他當年替范正廉下場一事,他也會被打入昭獄,連帶九兒也成為罪人之子,遭人指點。

  除非……他另投靠山。

  范正廉回到盛京,這幾年陞遷極快,朝中得罪了不少人。

  這些日子,多的是想落井下石、取而代之之人。

  他一直念著少時范家的恩,從未想過背叛之舉,但若事關九兒……

  他可以做范正廉的刀,自然也可以做別人的刀。

  「祁錄事?」

  祁川回過神,看向眼前的女大夫,目光動了動。

  「多謝陸大夫關心。」

  陸曈微微笑了,笑容似含一點微妙的靦腆。

  她道:「我只是希望祁錄事能多為自己想想。」

  銀箏促狹的目光在他們二人面上掃了一轉,笑嘻嘻道:「姑娘,時候不早了,咱們還得去瞧瞧別的鋪子呢。」

  陸曈低頭,同祁川告別:「祁錄事,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祁川頷首。

  陸曈回身,冷不防裙角撞上蹲在范府門口玩耍的兩個小孩,小孩兒面前盛水的瓦片被這麼一撞,水花濺得到處都是,那張白紙折成的小船也被浪打得一翻,半艘船身浸了水,軟軟地往水裡倒去。

  陸曈扶住差點摔倒的男童,看一眼男童緊緊抱在懷裡的瓦片。

  瓦片水波蕩漾,紙船禁不住水,漸漸往裡沉去,兩隻螞蟻急得四處亂爬。

  她站直身,望著瓦片中的螞蟻輕聲提醒。

  「船快沉了,不趕緊逃嗎?」

  祁川一震,下意識回頭看向她,她卻渾然未覺,接過銀箏手裡的包囊,繼續朝街市人流中走去了。

  ……

  直到走入街市許久後,銀箏回頭去看,還能看到男子立在范府門口的身影,像一尊模糊的石像。

  她轉過臉,小聲問身側人:「姑娘,他真的會舉告范正廉嗎?」

  陸曈笑笑。

  「或許吧。」

  祁川做范家忠僕做了多年,范正廉表面對他寬宥,實則卻牢牢按住他向上爬的梯子,讓他仕途一輩子止步於此。

  若僅僅如此也就罷了,偏偏祁川還有個兒子。

  就如她的表叔劉鯤會為了兒子的前程鋌而走險、出賣親人一般,祁川也會為了後代的榮華,將范正廉當作交換的籌碼。

  祁川從幼時就跟著范正廉,雖然表面上,范正廉一些隱秘事件並未過祁川的手,但聰明如祁川,未必就沒有范正廉的把柄在手上。

  若是祁川能在范正廉的案子上加一把火當然最好,若是他不能……

  她也有其他法子讓范正廉翻不了身。

  銀箏見陸曈心有主意的模樣,沒再多問,只笑道:「那咱們現在回醫館?」

  陸曈正欲回答,忽而神色一動,驟然回頭。

  銀箏愣了愣,跟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視線所及處,街巷熱鬧,茶坊酒肆前遊人不絕,遠處小巷口有賣字畫的拉著旗子正賣力吆喝。

  「怎麼了,姑娘?」

  陸曈皺了皺眉,一絲微妙的不安從心頭浮起。

  她頓了一會兒,道:「時候還早,逛逛再回。」

  銀箏雖心有疑惑,但這疑惑並未持續多久。加之中秋在即,市坊中處處都是熱鬧。她們來盛京後,大多時候都守著醫館鋪子,出門的時候很少,難得來一趟坊市,自然玩心大盛。

  「也好。」銀箏拉著陸曈在一處雜耍的人群前停步,笑瞇瞇開口,「反正杜掌櫃今日準了一日假,姑娘這些日子也辛苦了,權當放鬆一日。」

  盛京坊市繁華,玩樂比之常武縣和蘇南不知豐富幾何,街上到處都是雜藝百戲,雖比不得城南一眾酒樓奢侈豪華,市井之中的煙火氣反倒更叫人流連。

  整整一日,銀箏跟著陸曈腳步未歇,先是看過雜劇,又去瞧了手藝人踏索,接著坐觀影戲,然後吃了南食店的魚兜子和煎魚飯,順帶喝了沙糖菉豆,最後還去看了珠子鋪,雖然什麼都沒買。

  待歸家之時,天已然全黑了下來。

  銀箏玩鬧了一日,高興得雙眸發亮,提著大包小包與陸曈邊走邊說笑。

  「姑娘,盛京果然比蘇南好,蘇南可沒有這麼多雜戲,難怪那些人擠破頭也要來皇城,這地方除了東西貴些,哪哪都好。」

  等了片刻不曾聽到陸曈回答,銀箏側首,瞧陸曈神色未見幾絲輕鬆,反而眉頭輕蹙,目光似有幾分不寧。

  她提醒:「姑娘?」

  陸曈回神:「怎麼?」

  「姑娘可是有什麼心事?」

  陸曈搖頭:「只是有些累了。」

  銀箏點頭:「今日在外走動了一天,等會回去梳洗後早些休息,杜掌櫃說明日十五,鋪子裡一起過節,恐還得早起才是。」

  說話的功夫,鋪子已近跟前。醫館大門口的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晃,灑下一片秋日清寒。

  杜長卿早帶著阿城回去了,今日杜長卿給陸曈準了一日假,索性也就沒了開舖子的心思,把昨日鋪兵們弄亂的院子掃灑乾淨後就關門走人了。

  銀箏掌起燈燭在院子裡來回走了走,笑道:「杜掌櫃幹活幹得倒是不錯,院子掃得比我還掃得乾淨。」

  陸曈瞥一眼院裡,昨夜裡梅樹下被翻亂的泥土,此刻已全部重新蓋上鋪平。臺階前被摔碎的花盆也都全搬了出去,杜長卿掃過地後還灑了層清水,清水還未全乾,青石板在燈燭下泛著淡淡溼痕,襯得秋夜越發幽冷靜謐。

  最靠外的那間屋子,門敞開著,裡頭一片漆黑——夏蓉蓉主僕已經走了。

  從前這個時候,香草該去院子裡餵兔子了,偶爾遇見了,還會與他們打個招呼。

  銀箏望著那間空屋,嘆了口氣。

  「從前在的時候覺得多了個人不方便,如今走了,又覺得院子裡怪冷清的。」話一出口,忽又意識到什麼,忙補充,「不過走了也好,咱們平日裡在院子裡走動做藥,多兩個人也不方便。」

  陸曈沒做聲。

  她確實是故意趕夏蓉蓉走的。

  夏蓉蓉因杜長卿的事,總是讓婢女香草明裡暗裡注意陸曈,倘若陸曈只是一個普通的坐館大夫,這也無傷大雅。

  可惜陸曈要做之事,並不能為人知曉。

  後來她無意間瞥見夏蓉蓉腕間那方昂貴的玉鐲,心中有了猜測,銀箏又悄悄跟著她們,發現她們二人與杏林堂的夥計文佑暗中交談。

  白守義與仁心醫館齟齬已久,既與夏蓉蓉一拍即合,陸曈索性就將計就計。

  杜長卿耳根子軟,但對杏林堂一屋子人尤其深惡痛絕,夏蓉蓉與白守義搭上關係,縱然杜長卿再念舊情,此事過後也只會忍無可忍。

  果然,杜長卿將夏蓉蓉「請」了出去。

  陸曈垂眸。

  她就是故意的。

  故意在夜裡「埋屍」叫夏蓉蓉看見,故意放任夏蓉蓉傳遞錯誤的消息給白守義。

  故意撿到段小宴的東西卻不還給他,又故意把荷包遺落在劉鯤的屍體上。

  殺人、陷害、污衊、做戲……

  樁樁件件,都是她故意為之。

  「銀箏。」她忽然叫銀箏名字。

  「怎麼了,姑娘?」

  陸曈轉身,走到銀箏身邊,附耳低聲了幾句。

  銀箏驀地一震,驚訝看著她。

  陸曈微微點頭,銀箏咬了咬牙,看了小廚房一眼,終是什麼都沒說,一轉身出去了。

  待銀箏走後,陸曈在原地站了片刻,擎燈走進小廚房。

  小廚房中一個人也沒有,臺上、地上堆積著竹匾曬好的藥材,一進去,濃濃藥味撲鼻。

  夏蓉蓉走後,前方的空屋可騰出來重新存放藥材,待過幾日,廚房會更寬敞一些。

  陸曈把燈燭放在案臺上,彎腰從案臺地下拖出一隻大竹筐來,竹筐裡裝滿乾草,她伸手,從裡頭掏出一隻黑色瓷罐。

  瓷罐有大花盆那般大,通體漆黑,沒有半分花紋,她打開瓷罐蓋子,微微屈身,對著瓷罐伸出手,似在仔細觀察。

  院中無人,銀箏不知什麼時候出去了,只有微弱燈火從廚房小窗隙透出一點暈黃。從廚房門口看去,女子背對著門口,不知做什麼做得仔細,只能從側影處看見那尊漆黑瓷罐,在夜裡像個混沌的夢。

  她在廚房呆了一會兒,約莫有一柱香功夫,才站直身,拿起一邊蓋子蓋緊瓷罐,又如方纔那般將瓷罐放進竹筐,拿乾草細細掩蓋,直到掩蓋得再也看不出一絲痕跡,才把竹筐推回了案臺下。

  做完這一切,陸曈就重新拿起一邊的燈燭,離開小廚房,回到了自己屋子。

  屋門關上了。

  小院裡最後一絲亮光隱去,只有薄雲遮蓋的月亮灑下一片灰淡的光,漸漸照亮了窗前枯瘦的梅枝。

  就在這一片死寂中,忽的,一個黑影從牆頭掠了下來,如一片雲般,飄進了漆黑的廚房。

  小廚房門未關,外頭一點月光溜了進來,把四週一切照得不甚清楚。

  來人小心走進廚房,站到了陸曈方才站過的案臺前,悄無聲息彎腰,一點點從其中抽出那隻擠滿乾草的竹筐。

  他用力扒拉幾下,很快摸到冰涼的一角,於是摸黑伸手,從裡頭抱出一隻漆黑瓷罐來。

  瓷罐看起來沉重,抱起來卻很輕,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來人就地坐在地上,猶豫一下,用力撬開罐子的口蓋。

  口蓋縫隙被塞了布巾,一用力,罐蓋被猛地拔起。

  「嘶——」

  一抹黑影閃電般從罐中彈出,狠狠一口咬在來人手臂上。

  驚叫聲到嘴邊驀地被嚥下,猝不及防被襲之下,黑影猛地甩手,攀在手臂之物被用力一揮,重重摔向遠處,在門口處緩慢動彈。

  微薄月光從門外掠進一點,照亮了門前那團麻繩一般彎曲軟綿的物事。

  一條蛇。

  竟是一條仍在蠕動的、氣息奄奄的黑蛇。

  來人怔忪一下,忽聽得門外有腳步聲響起,神情驟然一凝,下意識抬頭看向前方。

  老舊的木質廚門被推動,在靜謐夜裡像酸動的牙齒搖搖欲墜,聲音也帶著破朽。

  「吱呀——」

  「吱呀——」

  輕輕晃動著,終於被全然推開。

  一道明亮的光照亮了廚房。

  女子擎燈站在門前,夜風從院中吹來,吹得她手中黯淡燈火搖搖欲墜,裙角飄搖若浮雲,一雙清眸漾起淺淺波紋。

  「段小公子。」

  她低頭,看向癱坐在地的圓臉少年,微微笑了笑,語氣平靜得近乎森然。

  「你在找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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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威脅他

  秋日夜冷清。

  廚房裡燈火微弱,像星火細浪,下一刻就要吞沒於洶湧夜色裡。

  女子站在門前,山茶黃色的衫裙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鬢邊簪花鮮嫩欲滴,看著眼前人慢慢開口。

  「深夜無故自闖民宅,連張面巾也不戴,真是膽大妄為。」

  她頓了頓,看著對方因驚駭越發顯得圓圓的眼睛,繼續道:「若非舊識,我還以為,醫館今夜是進賊了。」

  坐在地上的少年段小宴嚥了口唾沫,兀地生出幾分心虛。

  「陸大夫。」

  還不等他想好找個什麼合適的理由騙過眼前人,就聽身前人平靜發問:「跟了我一日,不知段小公子有何貴幹?」

  段小宴臉色一變,猛地看向陸曈。

  她怎麼知道!

  今日一早,裴雲暎出門去了,段小宴經昨夜望春山男屍一事,心中悶悶不樂,恰好今日不該他值守,遂離府打算去坊市逛逛,放鬆放鬆心情。

  坊市離得不遠處是范家的府邸,段小宴路過此地,想到自己就是在此處丟了荷包,腳步不由一慢。

  這一慢就撞見了陸曈在范府門口與一男子交談。

  那男子段小宴並不陌生,范正廉那個倒黴的貼心手下祁川,名為心腹,實則將府上丫鬟採買管家就差奶娘的事一併給做完的萬事通。可惜空有一腔才華,到頭來還只是個碌碌無名的小錄事。

  陸曈在范府門口與祁川交談。

  這要是放在從前,段小宴也不會放在心上。然而昨夜剛經歷了被荷包陷害一事,不久前又聽裴雲暎警告離陸曈遠一點。段小宴如今再看陸曈一舉一動,便覺頗有深意,後手匪淺。

  陸曈與祁川沒說幾句話就分別了,段小宴站在原地思考片刻,決定跟上陸曈。

  他想瞧瞧這個陸大夫究竟是不是真有問題。

  接下來一日,段小宴腿都快跑斷了。

  陸曈沒有直接回醫館,而是在坊市中流連起來。段小宴猜測她或許是要與人私下相見,因此盯得格外仔細。

  陸曈和銀箏看雜劇時,他雙眼瞪大,一絲不苟地盯。

  陸曈和銀箏瞧手藝人踏索時,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盯。

  陸曈和銀箏在臺棚下坐著觀影戲時,他看陸曈比陸曈看戲還認真,聚精會神地盯過每一個坐在陸曈身邊的人,試圖發現陸曈與他們接應的痕跡。

  陸曈與銀箏在南食店品嚐魚兜子和煎魚飯,喝沙糖菉豆時,他蹲在對街的牆角下嚥口水,盯得目不轉睛。

  最後,陸曈她們去看了珠子鋪。

  段小宴就不明白了,她二人什麼都沒買,居然也能看這麼久?不覺得浪費光陰嗎?

  總之一日下來,段小宴覺得自己兩隻眼睛都要從眼眶中掉出來了,偏陸曈什麼事也沒發生。彷彿她們只是單單來街坊中閒逛玩樂而已。

  段小宴不知別的女子是否逛起坊市來都有這般的好體力,反正就他看來,今日陸曈與銀箏二人玩樂下來,不見半分疲態。坊市人又多,要不是他是殿前司禁衛,若換做普通人,這樣跟不了一個時辰,保管要將人跟丟在人流中。

  段小宴自認自己做得天衣無縫,一路跟到陸曈回醫館,本見無事發生就打算走的,誰知看她在小廚房中對著尊黑罐子流連,被勾起了好奇心,這才待人走後摸了進來。

  正想著,一道細風從院外吹來,吹得他背後驀地生出一層雞皮疙瘩,段小宴回神,看向陸曈。

  「……你早就發現了?」

  陸曈不語。

  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大多時候都是她一人在山上居住。十來歲的小女孩,膽量還不及現在這般大。

  怕野獸,怕蛇蟲鼠蟻,怕突然出現的天災,也怕不懷好意的惡人。

  有時候清晨起來,山上一個人也沒有,四週一片死寂,會有一種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孤獨恐懼感。她在身上藏了毒粉和剪子,預備著隨時與突然出現的危險拚命。

  大概長期生活在恐懼中的人,對危險會有一種本能般的直覺。又或許是段小宴跟蹤人的手段還太過青澀,目光又太灼熱,讓人想忽略也難。

  幾乎在第一時間裡,她就發現了背後的視線。

  陸曈的目光移到了段小宴的手肘間。

  少年的小臂處,鮮血淋漓,模糊的血色裡,兩道尖尖的牙印清晰可見。

  那是蛇的咬痕。

  她在坊市中察覺到了背後的視線,有人緊緊隨著她,一刻也不曾離開,卻又沒有別的行動,像是在等待什麼。

  對方遲遲不動手,所以她改變了主意。

  陸曈彎腰,在少年驚疑的目光中,撿起門前那隻軟綿綿的長蟲。

  蛇已經死了,漆黑蛇屍纏繞在她的淡黃的絹袖間,像一截死去的線攀繞鮮嫩花朵,幽暗閃著冷澤。

  段小宴看著看著,覺得方才被咬過的小臂又開始腫痛起來。

  陸曈伸指,指尖拂過粗糙蛇頭,輕聲開口。

  「這叫七步散,是我託人尋了許久才找到的,今日一早才放了進去,沒想到被段小公子找到了。」

  她看一眼段小宴小臂上的傷口,神情慾言又止。

  段小宴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開口問:「七步散是什麼?」

  「段小公子不知道嗎?」

  「七步散是一種劇毒蛇,被七步散咬傷之人,七步之內必定魂飛魄散。」

  此話一出,屋中寂靜一刻。

  須臾,段小宴白著一張臉,結結巴巴開口:「說、說笑的吧,陸大夫莫要誆我。」

  陸曈「噗嗤」一笑。

  「段小公子怎麼嚇成這樣,世上沒有七步就讓人倒下的蛇。」

  段小宴聞言,霎時鬆了口氣,正想牽起一個笑,就聽面前人繼續開口。

  「一個時辰。」

  他茫然:「什麼?」

  陸曈看著他,面上的笑意漸漸淡去,語氣平靜無波。

  「被咬到毒發,一個時辰。」

  她道:「一個時辰裡沒有解藥,段小公子,閻王也救不了你。」

  ……

  夜風清寒,簷下燈色裡,黑犬趴在院子裡,身影與夜色融為一體。

  裴雲暎回殿帥府時,已快至亥時。

  司中各處花瓶裡都插滿新折鮮桂,滿殿都是桂花芳香。明日就是十五,司裡上下公假一日,禁衛們走了許多。

  今日一大早他進了趟宮,望春山男屍一事,說大不大,但要說小,卡在貢舉禮部一案中,難免教有心之人做文章。

  三衙間關係微妙且不提,樞密院那頭絕無可能放下這個好機會,好在皇帝如今無暇顧及殿前司,此事也就算揭過了。

  裴雲暎在屋內坐下,提起桌上茶壺給自己斟了盞茶。

  茶水溫熱清苦,他喝了兩口,沒聽到往日熟悉的聒噪聲,遂問一邊侍衛青楓。

  「段小宴不在?」

  青楓答道:「回主子,段小宴一大早就出了門,說是去坊市逛逛。」

  裴雲暎喝茶動作一頓。

  片刻後,他開口:「何時出的門?」

  「快近巳時。」

  裴雲暎微微蹙眉。

  段小宴巳時出門,眼下已快亥時。整整六個時辰,明日司裡十五公假,他要回司點籍名,但現在還不見蹤影。

  青楓見狀,問:「主子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裴雲暎沉吟片刻,道:「他走前說過什麼?」

  青楓搖頭:「沒有。只是看著興致不高,可能是心煩望春山男屍一事。」

  望春山……

  不知想到什麼,裴雲暎眸色微凝。

  窗外夜幕低垂,清風吹得院中梧桐簌簌作響。

  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提起桌上銀刀,大步朝門口走去。

  ……

  夜更深了。

  小院中樹叢裡,幾隻促織低鳴。被阿城掛在簷下的夜螢早已黯淡,只有囊袋下墜著的銀色風鈴在風裡打轉。

  寒燈被夜風吹得搖曳,像是下一刻就要熄滅。斑駁光影落在桌前的人臉上,卻把她分明的五官映照得更加柔和。

  少年一動不動坐在地上,僵著身子看向桌前不緊不慢搗藥的人。

  她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在告知他身中劇毒之後,就在桌前坐了下來,摘開竹匾中曬好的乾草藥,若無其事地、如往日一般地做自己應做的活計來。

  絲毫不顧他的死活。

  段小宴咬了咬牙,語帶威脅:「陸大夫,我是殿前司的人,謀害天子近衛,你這是不要命了?」

  「謀害天子近衛?」

  她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之言,反倒笑起來,意味深長瞥他一眼:「段小公子深夜無故闖入民宅,疑似入戶竊取財物,卻不小心被我收來做藥引的毒蛇咬傷。」

  「醫館是你不請自來的,罐子也是不告而取自行打開,盜賊打開的是毒蛇罐子,從而丟掉性命,這事傳出去,旁人都要說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怎麼還能怪責到我頭上,又怎麼能用上『謀害』一詞?」

  她目光平靜,語氣卻有幾分譏誚。

  「你們殿前司的人,都是這般蠻不講理嗎?」

  段小宴語塞。

  平心而論,陸曈這話說得也沒錯。是他偷偷跟蹤陸曈,摸黑進了仁心醫館,又看她在桌案前停留許久從而勾出好奇,這才手賤去碰了那隻裝蛇的瓷罐。

  不過……這是一隻蛇罐,她當時為何要在桌案前停留那般久,還看得十分仔細,教人遐想連篇。

  似是想到什麼,段小宴身子猛地一顫。

  他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陸曈。

  「你是故意引我去碰罐子的?」

  要不是她故意停留,又在案臺前遮遮掩掩,他何至於上去翻動竹筐?

  她根本就是故意引他上鉤!

  陸曈淡淡一笑:「段小公子又想無故與人身上潑髒水了?」

  少年氣憤難平,驀地冷笑一聲。

  「醫館藥鋪,救人治病,怎麼會暗中存放劇毒之物。就算你不是故意引我前來,也定然包藏禍心。等著哪一日想用這毒蛇咬人!」

  這種危險的毒物,就這麼隨隨便便找個罐子放了,連張提醒的紙條也不曾貼,怎麼看怎麼古怪。

  陸曈搗藥的動作微滯,看著面前木罐微微一嘆,神情有幾分可惜。

  「蛇之性上竄,作引藥最好。那條七步散是我買來做藥引的,很是珍貴難尋,光是材料錢就付了二兩銀子。」

  「我託人尋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才尋得一條,卻被你無故摔死,白花了一月月錢。」

  段小宴聞言,險些吐血。

  他都危在旦夕了,她卻只關心她那二兩銀子,究竟有沒有將人命看在眼裡?

  陸曈看他一眼,目光緩緩移到少年手臂上的傷口,勸慰地開口。

  「段小公子最好切勿動怒,七步散雖不至於七步喪命,但最忌氣血浮動。你每激動一分,多走一步路,蛇毒蔓延更深,所以,不要亂動啊。」

  段小宴身子一僵。

  他之所以到現在仍坐在此地不敢動彈,不就正因忌憚此物嗎?否則以他身手,早就上前挾制陸曈勒令她交出解藥了。

  少年看向眼前人。

  陸曈就坐在廚房小桌前,一手扶著藥罐,一手握著藥錘用力搗藥,淡色裙擺在燈火下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女子眉眼端麗娟秀,鬢髮如雲,若蟾宮姮娥,月魄留香。

  裴雲暎臨走時的話又浮現在耳邊。

  「那是個瘋子,離她遠一點。否則出了問題,我也救不了你們。」

  她真是瘋子嗎?

  要是從前有人對段小宴說這句話,他定會嗤之以鼻,不相信陸曈心懷鬼胎,也絕不相信她真會殺人。

  但現在的他不確定了。

  陸曈到現在,拒絕為他提供解藥,看起來像是很樂意眼睜睜看他死去。

  他心中後悔不迭,不該不聽裴雲暎的話離陸曈遠一點,不該腦子一熱獨自一人跟上前來。

  段小宴定了定神,決心換一條路。

  他道:「陸大夫,其實你我無冤無仇,何必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今日之事是我不對,你給我解藥,咱們有事好好商量。」

  說話的功夫,他抬頭望了望四周,今日出門匆忙,未帶火信,裴雲暎這時候估摸著已回到殿帥府,不知能不能發現他被人制住了。

  正想著,就聽陸曈開口:「你在等誰,等你那位裴大人嗎?」

  段小宴一怔。

  陸曈停下手中動作,一雙清亮眼眸望著他,像是看穿了他心底一切。

  「段小公子,不如我們來打個賭。」

  「賭什麼?」

  「就賭你那位裴大人能不能找到你?」

  段小宴愣住:「什麼?」

  陸曈揉了揉搗藥發酸的手腕,「從被咬到現在,已過半個時辰了,你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半個時辰裡,如果你那位裴大人能找到這裡,或許你能活下去。」

  「段小公子,要賭嗎?」

  段小宴渾身一顫。

  她說這話時,語氣淡然,唇角甚至還帶了一絲笑意,段小宴驀地生出一股奇怪的錯覺,將人性命如此視作兒戲,好像他成了無力的待宰羔羊,而她是掌握生殺大權的屠戶,嘲弄地俯視獵物掙扎。

  一絲燈花旋落著碎到桌上,小院中霜寒月冷,幽蛩切切。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裡,忽有人聲傳來。

  「那你可能要賭輸了。」

  陸曈抬眼。

  遠處氈簾被人掀起,一道身影從院中走了進來,年輕人英挺的輪廓在月色下越發分明,隨他走近,似有極淺蘭麝香氣撲來。

  他在廚門前停步,一身深紅團窠寶花紋錦服華貴風流,腰間銀刀凜然泛著寒光。

  裴雲暎瞥一眼狼狽在地的段小宴,倏地笑了。

  「陸大夫。」

  他淡淡看著陸曈,「我以為,扣下我的人前,至少該先同我打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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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同生共死

  風從窗隙滲來,地上人影被吹得輕晃。

  若說昨夜是心照不宣的試探,今日就成了劍拔弩張的交鋒。

  陸曈看向眼前人,心想,這位殿前司的指揮使,來得倒是比想像中更快。

  段小宴眼中驀地浮起一絲狂喜,喊道:「大人!」

  裴雲暎睨他一眼:「怎麼坐地上?」

  少年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吭哧了一下才慚愧開口:「我被毒蛇咬傷,還有半個時辰毒發,不敢劇烈活動。」

  聞言,裴雲暎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屋中搗藥的女子身上。

  「陸大夫這是何意?」

  陸曈神情平靜,並未因屋中多了一人而有半絲慌亂,面對癱坐在地的段小宴,甚至有些無動於衷。

  「裴大人,你的人深夜潛入醫館,隨意進我廚房翻找,被我尋來做藥引的毒蛇咬傷,身中劇毒。這也要怪責到我頭上嗎?」

  她嘲諷:「我背熟的《梁朝律》中,可沒有這一條。」

  裴雲暎看一眼地上的段小宴,段小宴諾諾不敢說話。

  沉默片刻,他退後幾步,索性抱胸倚在門口,笑道:「那陸大夫想怎麼樣?」

  直接、果斷,這人沒有半句廢話。

  陸曈手上動作一滯,放下藥錘,「我不想怎麼樣。」

  「此毒無解,就算有,這樣短的時間裡,也做不出解藥。」

  段小宴臉色一白。

  她又看向裴雲暎,眸中有幾分譏諷:「不過是個下人,死了就死了,殿帥何至於此?」

  段小宴額心隱隱跳動。

  什麼叫「下人」?什麼叫「死了就死了」?

  什麼醫者能說出這樣冰冷的話?

  枉他從前還認為陸曈是女菩薩,他明日就去廟裡給女菩薩道歉!

  屋中靜寂,只有夜風吹拂火苗漾出淺淺燈影,院中掛著的螢囊下,風鈴被吹動,隱隱傳來清悅鈴響。

  裴雲暎視線凝著她,忽然勾了勾唇。

  他道:「赤箭。」

  話音剛落,廚門不知何時又悄無聲息出現了一個侍衛模樣的男人,在這侍衛身前,一名年輕女子雙手被反剪,望向陸曈的目光隱帶驚惶。

  陸曈面色微變。

  她分明已讓銀箏去醫館外藏好……

  年輕人嘆口氣,拿過一張椅子,走過去在陸曈對面坐了下來,笑容在燈火下格外明亮燦然。

  他道:「陸大夫為婢女想得周到,可惜你的婢女太忠心,擔心你所以中途折返。」

  他饒有興致地盯著陸曈:「現在,陸大夫還要說,不過是個下人,死了就死了嗎?」

  陸曈眸色微沉。

  盛京有許多人叫她「陸大夫」。

  杜長卿叫得隨意,阿城叫得孺慕,胡員外等一眾街鄰叫得親切又小心翼翼,那是將她當作一位真正醫者而生出的尊敬。

  但沒有一個人像裴雲暎叫得這般揶揄。

  他那雙含笑的黑眸,輕慢的語氣,散漫的姿態,好似都在明明白白的昭示,他早已看得清楚,她根本不是什麼仁心仁德的「大夫」。

  門前傳來銀箏後悔的聲音:「對不起,姑娘,我……。」

  陸曈直視著裴雲暎:「你想做什麼?」

  不等裴雲暎回答,段小宴搶先開口:「還能做什麼,陸大夫,你把解藥給我,我家大人將您的婢子給放了,大家皆大歡喜,兩全其美,日後井水不犯河水。」

  這聽上去確實是不錯的交易,一人換一人,很公平。

  陸曈靜了靜,抬起頭:「如果我說,沒有解藥呢?」

  段小宴一愣。

  沒有解藥?

  怎麼可能!

  他本能覺得這是無稽之談,然而對上陸曈淡漠的神情,忽而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由緊張起來。

  「陸大夫,你……你不要說笑。」

  他在裴雲暎出現後就徹底放鬆了下來,只因覺得陸曈說這些都是嚇唬自己,她總不會真的眼睜睜看他去死吧?

  他死對陸曈有什麼好處嗎!

  銀箏卻望著陸曈殷殷開口:「姑娘,別管我了,不要讓我成為你的拖累。算卦的從前就說我命薄,活不過十九,死前換一個殿前司禁衛,也算值當得很。」

  段小宴聞言一急:「不值當不值當,我不值當啊!姐姐,你再考慮考慮!」

  「有什麼不值當的,人活一輩子,死了便埋,姑娘,下輩子我們還做姐妹。」

  他倆這麼一打岔,叫剛剛緊張的氣氛緩和幾分,就在這哭笑不得的對話裡,陸曈開口了。

  她道:「今日段小公子死在這裡,裴大人替他報仇,殺了我的婢女。想來明日也不會放過我,更不會放過仁心醫館。」

  「畢竟裴大人是天子近衛,身份高貴,想要對我們這樣的平人下手易如反掌。」

  「橫豎都逃不過一死……」

  她抬眸,坦然注視對面人。

  「那今日咱們都別出這道門了,一起死吧。」

  此話一出,不僅段小宴,連門口的赤箭都驚住了。

  竟然一言不合就同歸於盡?

  這是什麼路數?

  陸曈抬了抬下巴,在一眾震撼目光中平靜開口。

  「醫館行醫製藥,院庫到處都是藥引毒物,來時容易,走得未必輕鬆。有人貿然闖入,不小心踩到碰到什麼毒發,也是常有的事。」

  她看向裴雲暎:「是吧,裴大人?」

  無人開口。

  耿耿秋夜,淚燭搖搖,滿室昏黃燈色撩人。

  裴雲暎看著她,一雙深邃眼眸黑若琉石,忽然輕笑一聲。

  「你想和我一起死?」

  他笑道:「那可不行,生同衾,死同穴,死後合住一塚墳這種事,我只和我夫人做。」

  這話說得輕佻,偏他一副認真神情,眉眼含笑,好似眼前不是居心叵測、綿裡藏針的指揮使,而是燭影花蔭下,追歡買笑的風流客。

  陸曈沉默一瞬,開口:「你有夫人了嗎?」

  裴雲暎微微一怔。

  段小宴也愣了一下。這話是什麼意思?陸曈為何突然問起這個?莫非陸曈想用裴雲暎的世子妃之位來交換他的解藥?

  一陣沉默。

  裴雲暎道:「沒有。」

  陸曈點頭:「那正好,今日你死了,也不必考慮夫人的事了,府中尚能省一筆聘禮。」

  她說話的語氣太過淡然,以至於屋中眾人都不太能分辨得出她究竟是認真還是玩笑。

  窗外風聲簌簌,裴雲暎靜靜看著她,忽而嘆了口氣。

  「多謝你替我想得周到,不過,還不到談生死的地步。」

  「陸大夫,不如好好談一談吧。」

  「對對對!」段小宴看了一眼案上的刻漏,「先別這麼激動,有話好好說,什麼事都能商量。」

  默然片刻,陸曈問:「你想談什麼?」

  燈火寂寂,昏黃燭色籠罩對面人,他護腕上銀色絲線繡成的鷹紋泛著細碎冷光,綺麗又危險,年輕人眉眼惑人,說的話卻字字藏著冷冽。

  「昨夜望春山發現的男屍,是盛京雀兒街劉氏麵館的店主劉鯤。」

  「巧的是,劉鯤的小兒子,剛好參加了今年貢舉,又因涉關舞弊一案,入獄待罪。」

  「陸大夫,」他問陸曈,「你認識劉鯤?」

  「不認識。」

  「可是在那之前,你曾去過劉記麵館吃飯。」他笑,「不記得了?」

  陸曈心中一動。

  這人動作好快。

  她去接觸劉家、范家以至於祁川,都沒有刻意為之,為的就是不想被人發現端倪。但裴雲暎還是查到了。

  他明明是殿前司的人,手段卻勝過皇城司的人馬。

  她抬眸,直視著裴雲暎的眼睛,如水雙眸隱帶譏誚。

  「裴大人,」她一字一句地開口,「你們殿前司查案都這般精細嗎?既然查了我這麼久,卻遲遲不出手,如今貢舉案也算塵埃落定,禮部罪臣全部落馬。」

  「想借我的手殺人?那你不是應該……感謝我嗎?」

  剎那間,屋中空氣一冷。

  桌上搖曳的明燈裡,燈穗結了細小星花,一小朵星花被風吹得落下,餘燼在夜風下轉瞬即消。

  屋中無一人開口,眾人噤若寒蟬。

  裴雲暎坐在陸曈對面,那雙極黑極亮的眸子笑意漸漸褪去,頃刻間殺機瀰漫。

  他緩緩傾身,盯著陸曈的眼睛。

  「陸大夫,你在替誰做事?」

  她不為所動,微微一笑,挑釁地迎上他看來的目光,吐出兩個字。

  「你猜。」

  裴雲暎眸色微動,定定看著眼前人。

  燈火燃至根處,越發微弱了。

  而在朦朧燈火中,她眸光楚楚,弱不勝衣,似深秋清晨的白霧,只消風吹日照,頃刻間消散成煙。

  昨日見她時,她神色蒼白羸弱,今日卻像是在面上塗了淺淺胭脂。那點淡紅若枝頭梅色,令她看起來多了幾分嬌豔,而那嬌豔也藏著冷峭。

  這樣心機深沉、手段狠辣的女子,又表裡不一、別有用心,偏偏是世人眼中懸壺濟世、杏林春滿的女菩薩。

  他嗤地一笑,笑容有些刺人。

  他道:「陸大夫,這就是你的底氣?」

  「殿帥不妨試試。」

  屋中半晌無聲。

  段小宴不可置信地望著桌前女子,喃喃開口:「你瘋了,敢這麼威脅大人?」

  這樣明目張膽地威脅,連掩飾都不曾,她就不怕之後惹來麻煩?

  陸曈低頭笑了笑,漠然開口:「是啊,我是個瘋子,所以,不要隨意招惹我。」

  她望向裴雲暎,聲音很輕:「況且,你們現在,不是已經得到好處了嗎?」

  裴雲暎瞳孔微微一縮。

  「裴大人,」陸曈緩緩開口,「你查你的案,我行我的醫,咱們互不相干。」

  「互不相干?」

  他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原來陸大夫今日想說的,就是這句。」

  陸曈平靜看著他。

  夜很深了,院中不再有寒跫低鳴,影影綽綽的昏黃裡,兩人對視,目光交匯處,如盛京的夜,暗湧沉浮。

  須臾,他身子往後一仰,扯了扯唇角:「我會考慮。」

  他說的是「考慮」。

  陸曈心中一沉,還未說話,就見裴雲暎側首,對門口侍衛道:「放人。」

  叫赤箭的侍衛手一鬆,銀箏忙跑過來,一下子跑到陸曈身前,警惕地看著屋中人。

  段小宴愣了一下,忽而反應過來,急得額上冒汗,哀嚎道:「大人,你怎麼把她給放了?我還沒拿到解藥呢!」

  裴雲暎掃他一眼:「笨蛋,那只是條烏蛇。」

  「烏蛇?」段小宴望著案上死蛇,茫然一瞬,「不是七步散嗎?」

  陸曈視線落在段小宴身上,唇角一彎。

  她道:「七步散是毒蛇,醫館藥鋪,救人治病,怎麼會暗中存放劇毒之物。況且段小公子是殿前司的人,謀害天子近衛,除非不要命了。」

  她將段小宴先前說的話原話奉還,末了,看向對方,神色誠懇,「我剛才是與段小公子玩笑,段小公子不會當真了吧?」

  段小宴:「……」

  原來是假的?

  可她剛剛說話的神情語氣,可一點都不像是鬧著玩。

  裴雲暎低頭笑笑,站起身來。

  他道:「今夜打擾陸大夫了,改日我讓段小宴登門,給陸大夫賠不是。」又掃一眼段小宴,「還不起來?」

  段小宴啞然片刻,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小臂跟上,臨走時欲言又止,滿腹憋屈的模樣。

  幾人剛出醫館,忽聽得身後有人叫:「等等。」

  裴雲暎一頓,轉身,就見陸曈提著盞燈籠從鋪子裡走出來。

  女子手裡拎著條軟綿綿的死蛇走到醫館門口,對著段小宴晃了晃,段小宴正是餘悸未消,下意識後退一步。

  陸曈道:「段小公子,雖然不是七步散,但這條烏蛇也花了我二兩銀子。你既摔死了它,理應賠我銀錢。」

  段小宴:「……」

  他被咬了一口,他被嚇得不輕,末了,他還得賠銀子。怎麼過去從未發現仁心醫館有做黑店的潛質?

  然而陸曈就這麼站在他眼前,經過今夜這麼一遭,段小宴再看這位女菩薩時,本能便感到有些發怵,因此只得老老實實從懷中掏出銀兩,雙手遞到陸曈手中。

  陸曈接過銀子,遞給段小宴死蛇,段小宴不敢接,她便將蛇屍掛到裴雲暎胳膊上,淡道:「蛇歸你們了。」

  言罷,不再多說,當著他們的面「砰」的一下關上醫館大門。

  長街寂靜,沿街樹枝在燈籠幽光中投下參差樹影。

  年輕人望著面前緊閉的大門,眸色隱晦不明。

  良久,身側的段小宴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開口:「哥,她好囂張啊。」

  明明只是個醫館的坐館大夫,生得柔弱可人,然而今夜氣勢半分不矮,看她咄咄逼人的模樣,怪嚇人的。

  他見裴雲暎涼涼的目光掃過來,忙輕咳一聲:「我知道,我今日錯了,放心,回去我就自己領罰。不過……」他湊近裴雲暎,低聲問:「你之前查了許久都查不出來她身份,剛剛試探她,她算是承認自己背後有人撐腰了?」

  裴雲暎之前就讓木蓮查過陸曈的身份,然而能證明她身份的黃籍是假的,上京來的流民常去東門橋洞刻章的木工那裡做假黃籍。這樣粗劣的黃籍,一張只要一百文。

  如杜長卿這樣入了戶的醫館,對坐館大夫黃籍都會仔細查看,仁心醫館的東家未必沒瞧出來。陸曈拿著一張假黃籍就在醫館行醫,只能說她膽大,杜長卿比她膽子更大,這樣一雙奇葩,反而讓木蓮找不到任何可以證明陸曈身份的蛛絲馬跡。

  她就像一個憑空出現在盛京的人。

  段小宴把聲音壓得更低:「你覺得她背後之人會是誰?三皇子?」

  此次貢舉案,禮部牽連最重,太子近來焦頭爛額,三皇子一派倒是神清氣爽。若是三皇子派陸曈暗中動手腳,也不是沒有可能。

  裴雲暎沒說話,似在沉思。

  段小宴望著自己小臂隱隱作痛的傷口,又嘆了口氣:「她這樣白白折騰我一晚,根本就是故意出氣。哥,你說她要真是三皇子的人,報復心這麼重,回頭和三皇子一告狀,找咱們麻煩怎麼辦?」

  裴雲暎回神,嗤地一哂,一揚手,死蛇落到段小宴懷中,嚇了段小宴一跳。

  他轉身,聲音冷淡。

  「她要真是三皇子的人,就把她帶到昭獄寺嚴刑伺候,或許,她就願意好好談談了。」

  ……

  屋中,陸曈把燈籠放在地上,進屋坐了下來。

  人走後,適才覺得渾身上下彷彿卸下千斤重擔,她攤開掌心,手心一片濡溼。

  銀箏滿面自責:「姑娘,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當時折返,你就不會被他們威脅了。」

  陸曈搖頭:「沒事,他本來也沒想對我們動手。」

  銀箏一怔:「為什麼?」

  陸曈輕輕笑了笑:「你不會真以為,他是找不到證據才不來抓我的吧?」

  「不是嗎?」

  「當然不是。」

  陸曈平靜開口,「盛京水深,你當他是什麼好人。」

  裴雲暎從很早之前,至少柯承興之死後就懷疑到了她,這之後,屢次試探套話,包括段小宴在范府門口的盯梢,都是這位指揮使的手段。

  其實身為殿前司指揮,又是昭寧公世子,他若真懷疑一個人,不必要什麼證據,用別的法子也能讓她吃些苦頭,對權貴來說,想要拿捏平人總是易如反掌。

  但他沒有。

  陸曈想了很久,心中隱隱有了一個猜測。

  或許,他是在忌憚什麼人。

  就如劉鯤背後有范正廉,范正廉背後又與太師府牽線,官場中人總是互相照應,指不定今日抓起來的小人物,明日就成了大人物的遠親。

  裴雲暎遲遲不對她動手,至少說明,在貢舉案中,對他的利益沒什麼損害,或許還樂見其成。

  今日段小宴出現是個意外,但與裴雲暎的交涉卻是她故意為之。他在試探她,她也在試探他。

  裴雲暎的反應告訴她賭對了,他的確在猜忌她背後有人撐腰。

  既然如此,她就順著裴雲暎的猜測,擾亂他的視線,讓那個莫須有的「大人物」,成為她虛假的護身符。

  銀箏遞來帕子,陸曈接過,擦了擦掌心汗水。

  對方看起來明朗愛笑,實則鋒銳又危險,與他對峙,她要成竹在胸,深不可測,不能露怯,不可讓對方看出自己的底牌。

  都是偽裝。

  銀箏問:「那位裴殿帥之後還會來嗎?」

  陸曈搖頭:「暫且不會。他以為我有靠山,又想利用我,短時間不會對我動手。不過……」

  不過想利用她,也要看裴雲暎有沒有這個本事。

  銀箏聞言,更擔心了,「可是紙包不住火,要是他發現姑娘背後沒人怎麼辦?他有官職在身,想找理由豈不是很容易?」

  陸曈擦手的動作一頓。

  片刻後,她道:「怕什麼。」

  「要真有那一日,他要擋我的路……」

  「我就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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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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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中秋

  翌日,農曆八月十五,三秋恰半,是盛京的中秋。

  一大早,西街一路都飄起了桂花酒的濃香。

  杜長卿和阿城到得比往日早,杜長卿一身杏黃色圓領襴袍,束個刺繡勒帛,阿城一身嫩黃圓領短衫,兩個人都特意穿了新做的秋裳,站在門前李子樹下,像兩株開得生機勃勃的金桂枝。

  陸曈和銀箏從鋪子裡出來,杜長卿先是對著銀箏的丁香色挑線裙子欲言又止,待看到後走出來的陸曈,視線久久落在陸曈身上那件半舊的深藍棉布裙上,不動了。

  半晌,他一抹臉,指著陸曈痛心疾首開口:「陸大夫,我是沒給你發月銀還是怎麼,為什麼總要穿成這幅寒酸模樣,這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我們醫館入不敷出,明日就倒閉了。」

  陸曈不為所動。

  大部分時間,她都呆在鋪子裡,她又不像杜長卿一樣對穿衣打扮諸多挑剔,衣裳能穿就行。

  銀箏叉腰不服:「這衣裳哪裡寒酸了?又沒破又沒壞,明玉齋的密織金線合歡裙倒是不寒酸,一件二十兩銀子,杜掌櫃給錢買嗎?」

  「少激將本少爺。」杜長卿哼了一聲,「你平時這麼穿就算了,今日要去外頭吃飯,穿這麼寒酸,我怕酒樓不讓你進。」

  陸曈:「吃飯?」

  阿城笑嘻嘻道:「東家說今日十五,陸大夫也來盛京半年了,就在新門橋的仁和店定了一桌午宴,請咱們醫館去嘗嘗。」

  陸曈看向杜長卿,杜長卿輕咳一聲:「自你們來了醫館後,我這醫館也算起死回生,枯樹逢春,作為掌櫃,本人深感欣慰。」

  「本少爺也不是什麼不知感恩的人,今日就帶你們去漲漲見識,別回頭說我小氣。」

  盛京的酒樓飯店極多,中秋夜許多富家巨室更是願意登臺賞月,共賭玉兔。到了這時間,酒樓的生意總是很好。斤斤計較的杜長卿這回願意破費,屬實有心了。

  陸曈心中一動,突然開口:「既然如此,為何不去豐樂樓?」

  豐樂樓,是姐姐陸柔當初撞見太師府人的地方。

  杜長卿一噎,對上陸曈真心疑惑的目光,撇過頭,沒好氣道:「想得倒美,那豐樂樓一面席金近百兩,要是我老子沒死,我還能帶你們去揮霍揮霍。現在甭想。」

  陸曈面露失望之色。

  杜長卿見狀,氣急反笑:「真沒看出來陸大夫你還挺虛榮。再說了,就算我捨得銀子,也定不下席面。今日可是中秋,好點的酒樓早被那些官家巨富定滿,我能帶你去仁和店,那已經是老闆看在往日交情上留的席面了。」

  陸曈想了想,道:「那多謝你,不過我和銀箏要先去送藥,待送完藥,再回醫館換衣裳。」

  「送藥?」他眉頭一皺,「送什麼藥?」

  銀箏把藥箱提起來放在桌上,「文郡王府要幾罐『纖纖』,本來前幾日就該送去了,他們府上的人說今日十五,郡王妃白日宴請女眷以度佳節。姑娘想著人多送藥去,還能多引些客流,特意趕到今日去送的。」

  當初陸曈登門范府為趙飛燕施診送藥,趙飛燕幾月時間迅速纖瘦,在觀夏宴中出盡了風頭。有夫人就問趙飛燕打聽,趙飛燕不願說出陸曈替她針渡一事,便將所有功勞推到「纖纖」身上。

  於是醫館的單子裡,就多了許多貴家官族的名帖。

  這些人家自恃身份,姿態高傲,有時只是派人來說一聲,讓陸曈登門去送,陸曈也一一送去。

  不過她之所以推到今日去送藥,倒並非銀箏嘴裡的引客,不過是因為前些日子又是毒殺劉鯤,又是鋪兵夜中搜查,得了今日才有空閒罷了。

  杜長卿卻信了銀箏的隨口胡謅,看向陸曈的目光頓時多了幾分欣慰。

  「陸大夫,難為你處處為醫館著想,東家心裡很是感動。有你這樣的坐館大夫,我看咱們醫館明年中秋去遇仙樓也是遲早的事。」

  他大手一揮,「你去吧,早去早回!」

  陸曈沒再與他多說,背著醫箱同銀箏一道出了醫館大門。

  杜長卿懶洋洋趴在桌櫃前,望著二人的背影往嘴裡扔了個黑棗,問阿城:「哎,剛剛她說,她們今日去的是哪家?」

  「好像是文郡王府家?」

  「文郡王府?」

  杜長卿嚼棗的動作一頓,「呸」地一聲吐出半顆棗核,罵了句晦氣。

  阿城疑惑:「東家這是怎麼了?」

  「你忘了?」杜長卿翻了個白眼,「前夜裡抄咱家那個姓裴的小白臉,他姐不就是文郡王府的王妃嗎?」

  ……

  文郡王府位於盛京北御天街附近,背靠大片園林,老郡王在世時,為哄夫人開心,庭中種植大片花卉,四時風景絕勝。

  老郡王夫婦見背後,郡王府中園林山水仍保留下來,一到佳節慶日,府中常常設席宴酬賓客,暢情風月。

  今日也是一樣。

  湘竹榻上鋪了絲質的錦緞,桌前細白瓷花瓶裡插了一小簇金桂,滿室都是桂花清冽芬芳。

  女子斜斜靠在竹榻邊發呆,穿了件淺金寬袖菊花綢裙,婢女從一邊走來,將手中雲錦累珠披風半搭在她身上。

  裴雲姝回神,芳姿笑道:「秋日冷,夫人仔細別著涼。」

  「不知道為什麼,這幾日總覺得熱得慌。」裴雲姝嘆口氣,抬手撫上自己隆起的小腹,又望向芳姿,神情有幾分疑惑,「莫非是孕至後期,都會如此?」

  芳姿不曾生育,亦不懂醫理,只得尷尬笑笑:「這個……奴婢也不知。」

  裴雲姝掖了掖身上披風,到底仍覺燥熱,於是抬手將窗打得更開一些。

  從窗前往外看,遠處庭院林木間,隱隱有歡笑聲傳來,間或有人行跡。郡王府素日裡來客不多,已經許久沒有這般熱鬧了。

  今日十五中秋,郡王府鋪席設宴以酬賓客。她這個郡王妃身懷六甲行動不便,於是府中張羅宴客一事,全都落在了側妃孟惜顏身上。

  不過,就算裴雲姝未曾有孕,也不會主動攬起張羅的庶務。她本就不耐煩這些應酬貴人間的人情世故,更何況文郡王府中,她這個正妃是擺設一事早已人盡皆知,實在不用自找麻煩。

  瓊影提一籃月團從外面走進來,把籃子往桌上一擱,裴雲姝抬眸,見那紅木籃上的錦帛,頓時眼眸一彎。

  「阿暎送來的?」

  瓊影一笑:「是的。世子讓人一早送到府裡,說是京城紅悅齋裡出的新月團,一籃六種口味,不過夫人如今有孕,最好不要多吃,嘗一點就是。」

  郡王府裡也準備了月團,不過芳姿謹慎,不敢讓裴雲姝嘗用。其實也不止月團,自裴雲姝有孕後,府中一切吃食用度,都經由她們二人細細把關,以免出差錯。

  裴雲姝應了聲,又問瓊影:「阿暎今日不來了?」

  「陛下林苑賜宴,太后娘娘點了世子進宮去了。」

  裴雲姝點了點頭,忽而想起了什麼,試探地問瓊影:「今日宮宴,都有哪些貴人在場?」

  瓊影一愣,搖頭道:「奴婢不知。」

  裴雲姝想了想,沒說什麼,眉間卻掠過一絲憂色。

  前幾日,文郡王來她屋裡時,話語中曾透露過一樁消息。說是太后有意為裴雲暎做媒指婚。

  裴雲姝並不意外,裴雲暎終日在御前行走,年歲正好,又因當初救駕有功,太后與陛下待他格外恩寵。年少有為,又是天子近臣,朝中不少人都想與裴家攀這門姻親。

  然而裴雲暎與昭寧公父子不和滿朝皆知,裴雲暎的親事,昭寧公未必做得了主。

  若想要攀親,走陛下與太后那頭去說,反倒更容易一些。

  然而裴雲暎的個性,裴雲姝這個做姐姐的最清楚不過,看似隨和好說話,實則固執最有主意,尤其當年母親一事過後,裴雲暎待婚姻一事更為抗拒。他乖戾一面從來掩藏在明朗笑容之下,倘若太后貿然指婚,對裴家來說,未必是一件喜事。

  裴雲姝當時便旁敲側擊地問文郡王,太后心中瞧上了哪家千金,文郡王卻將話頭岔開,不欲與她多說。

  今日御前設宴,在場貴人眾多,說不定其中一位,就是太后為其看中的姻親。

  只是不知道是哪戶人家。

  出了一會兒神,裴雲姝搖了搖頭,她在這胡思亂想也沒什麼用,船到橋頭自然直,若真到了那一步再打主意也不遲。

  再者,說不定太后指婚,一指,就指了個自家弟弟最喜歡的,他上趕著還來不及,也無需她杞人憂天了。

  她嘆了口氣,順手拿起桌上一尊小巧的泥塑土偶把玩,土偶做成小孩模樣,彩繪鮮豔,用以珍珠翠玉裝飾,十分可愛。

  芳姿見狀,笑道:「王妃嘆什麼氣哪,再過不了多久,就要和小世子或小小姐見面了,這要叫小世子小小姐瞧見了,還以為王妃是不耐煩他們呢。」

  「胡說,我怎麼會不耐煩他們?」

  裴雲姝低頭,看著隆起的小腹,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還有兩月就要分娩了。

  但願平安無事。

  ……

  郡王府中,陸曈與銀箏正隨著引路的婢子往後廚走去。

  自打來到盛京後,陸曈去過許多富貴人家的府邸。

  柯家宅院鮮麗繁複,范家府邸窮極奢華,文郡王府卻又不同。

  郡王府中內含大片園林,其中亭榭錯落,池塘曲折,府中園圃芬芳,大片花卉齊全。聽聞每年宮中內苑賞花,一部分就是由文郡王府的尋芳園進奉。

  如今正值金秋,一踏入郡王府,一叢一叢金桂灩灩,頓覺冷香撲面而來。

  前面引路婢子見銀箏面露驚嘆之色,掩住眸中輕蔑,笑道:「今日郡王府中設宴,大家都在後園忙著。你們將藥送至後廚,就可以走了。」

  陸曈沒說話。

  送藥其實送至王府門口就行了,不過藥茶如何存放,飲用時的注意事宜還得一項一項與人交代,陸曈與銀箏把藥送到後廚,又將該交代的事全部交代了一遍,這才退了出去。

  引路婢子將診銀遞給銀箏,望著陸曈笑道:「若是夫人用得好,之後還得勞煩姑娘再跑一趟,多送些藥茶來。」

  銀箏忙道:「應該的。」

  陸曈也低聲應了,引路婢子正要送她們二人出去,冷不防身後傳來一個遲疑的聲音。

  「陸大夫?」

  陸曈一頓,轉過身去,就見個鬟髻高挽、頭戴珠釵的婦人站在幾步遠的地方,正詫然看著自己。

  董夫人?

  陸曈心中微微驚訝。

  沒想到竟在這裡遇到了董麟的母親,太府寺卿府上的董夫人。

  陸曈頷首:「董夫人。」

  董夫人朝她走了兩步,目光在她背著的醫箱上停留一瞬,有些好奇,「陸大夫怎麼在這兒,莫非郡王府有人病了不成?」

  引路婢子聞言,生怕董夫人誤會,忙在身後輕輕推了把陸曈。

  陸曈便道:「不是。民女是來給郡王府送『纖纖』的。」

  「纖纖?」董夫人怔了一下,隨即笑起來,「陸大夫的生意都做到郡王府了,看來仁心醫館如今的名氣不小啊。」

  陸曈微笑回道:「全仰仗先前夫人幫忙。夫人交遊顯貴,那些人家聽聞夫人說了,才會紛紛前往醫館購藥。」

  董夫人最愛聽人說她人緣上佳,聞言心中愉悅,再看陸曈,越發覺得這位年輕醫女識情識趣,比如今那些小輩會說話多了,難怪昭寧公世子會對她青睞有加。

  想到昭寧公世子裴雲暎,董夫人心中忽然一動。

  她看向陸曈,目光閃了閃,拉起陸曈的手,親暱笑道:「今日中秋,郡王府設宴酬客,我是來赴宴的。」

  「你也算趕得巧,眼下宴席還未開始,估摸各家夫人小姐已到了許多。你隨我走一趟,我同她們說說你那藥茶,你身上若帶了幾罐,便送與她們試試,也算把住這個機會。如何?」

  陸曈有些意外。

  董夫人面上笑著,心中卻自有考量。

  前幾日,自家老爺與她閒談時,曾提起過昭寧公世子,如今的殿前司指揮裴雲暎。

  京中貢舉一案後,禮部大波人馬被牽連,朝中人人自危。帝王震怒之下,反倒越發寵信裴雲暎。今日中秋,皇帝賜宴鳴林苑中,除親王宗室外,唯有貴近方可入苑,裴雲暎正在其中。

  皇家對裴雲暎信任有目共睹。

  此人如此年輕,將來前程必然無可限量,多攀些交情沒壞處。

  裴雲暎心思難測,卻對仁心醫館的醫女陸曈親近有加。董夫人自認與陸曈關係不錯,如今既在宴席上,賣陸曈個人情,將來在與裴家交好時,說不定會簡單許多。

  董夫人心中打定主意,便叫陸曈背著醫箱,又帶上銀箏,一同去宴上露露面就走。

  尋芳園中,筵席鋪設,四處寶玩山石。流杯亭榭中,已到的貴族女眷們側身坐著,看盛酒的杯盞從蜿蜒的流杯渠中飄過,笑聲清脆不絕。

  陸曈隨著董夫人一到尋芳園,就有女眷同董夫人打招呼:「董夫人今日怎麼來得這般晚?」又一眼注意到董夫人身邊的陸曈,面露疑惑:「這位是……」

  陸曈衣飾清簡,與在場貴女不同,但若說是婢女,瞧董夫人待她親暱神情又不像。

  董夫人將陸曈拉到身前:「這位是仁心醫館的陸大夫,我先前就認識,剛在郡王府裡遇著了,就帶她過來瞧瞧你們。」

  見諸女眷投來的打量目光,董夫人又笑道:「可別小看人家,前些日子咱們盛京時興的那味藥茶『纖纖』,可就是出自她手。」

  此話一出,眾女眷登時眼睛一亮,立刻圍攏過來。

  「纖纖」藥茶,早在之前觀夏宴中就有人聽說了,畢竟那位詳斷官夫人趙飛燕當時可是以窈窕身姿大出了風頭。這之後不少人前去買了這味藥茶,但也有人認為是誇大其詞,不肯相信。

  但今日郡王府盛宴上,董夫人親自帶人引見,縱是不信的,此刻也生出三分嘗試念頭來。畢竟董夫人都當著這麼多人面兒替她擔保,至少應當不是全無功效吧。

  有年輕小姐問陸曈:「那你現下可還有藥茶帶在身上?」

  陸曈道:「有的。」遂打開醫箱,取出幾罐「纖纖」遞去,又輕聲開口。

  「實在抱歉,今日出來得匆忙,只帶了這麼幾罐。夫人小姐們若還有想要的,我用紙筆記下府邸,回頭一一親自登門送上。」

  那些夫人小姐們聞言,越發來了興致,紛紛湊近要陸曈記下名字。董夫人瞧著瞧著,意味深長看了一眼陸曈。

  今日來的都是高官顯貴府上女眷,陸曈把這些名字記下,再逐一登門,也就是多了條門路。這些門路,未必日後不會成為裴家的門路……

  縱然不為裴雲暎著想,她那小破醫館攀上這麼多富貴人家,只要有一家同她有了聯繫,對將來的生意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畢竟盛京這地方,富貴、榮華以及源源不斷的利益,從來都是一脈連著一脈,沒有單打獨鬥的。

  她正暗暗欣賞著陸曈這份伶俐,陡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女子含笑的聲音。

  「怎麼都圍成一團,什麼事這樣熱鬧啊?」

  眾人回頭看去,陸曈也抬眸,就見自亭榭後,幾個婢女簇擁著一位年輕女子迤邐行來。

  這女子一身石榴紅牡丹彩蝶戲花羅裙,烏髮挽鬢,斜插一隻金累絲紅寶石步搖,耳邊兩滴珊瑚耳墜更襯得她膚白如玉,柳眉如煙,雙瞳剪水,隨她走近,滿身環珮珊珊作響,十足嫵媚逼人。

  在座女眷起身,叫她「顏夫人」。

  顏夫人?

  陸曈正看著那位「顏夫人」款款走近,身側董夫人將她衣袖輕輕拉了拉,低聲在她耳邊道。

  「這位是郡王府側妃,孟惜顏。」

  原來是側妃。

  陸曈還未說話,又聽得董夫人繼續囑咐,「等下她若找你說話,記得,千萬不要提起小裴大人。」

  陸曈一怔:「為何?」

  「你還不知道嗎?」董夫人驚訝看著她,「文郡王妃裴雲姝,與小裴大人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王妃與孟惜顏素來不和,她要是知道你是殿帥的人,一定會變著法兒為難你。怎麼,」董夫人目光閃了閃,「小裴大人沒有同你說過此事?」

  陸曈搖了搖頭,心中卻微微一動。

  她聽杜長卿說過,昭寧公府上還有一位嫡長女,也就是裴雲暎的姐姐,但早在多年前就已出嫁離府。陸曈只知道裴大小姐所嫁亦是盛京高門貴胄,但究竟具體是誰,卻沒有仔細打聽過。

  沒想到她就是文郡王府的王妃。

  不過,郡王府中籌辦佳筵,為何不見郡王妃主事,反倒是這位側妃前呼後擁,一臉盛氣凌人,像足了王府的女主人。

  陸曈正心中思索著,那頭的側妃孟惜顏大約也從旁人嘴裡聽說了陸曈的事,漫不經心地掃來一眼,並未將她瞧在眼裡的模樣。

  陸曈默了默,對董夫人起身行禮。

  「夫人,筵席即刻開始,我也該離開了。」

  董夫人想了想,點頭:「也好。」

  這裡畢竟是郡王府而不是董家,玩笑閒說還行,但陸曈一介身份低微的平人,是沒有資格入筵的。縱然董夫人想要送陸曈人情,卻也不會為了陸曈得罪各位女眷,更不會讓郡王府心生不滿。

  不過,瞧陸曈剛剛記的那一大本名冊,想來今日她所獲頗豐,這個人情算是送出去了。

  董夫人笑道:「過幾日得了空,你再來我府上說話。」

  陸曈溫聲應了,將醫箱背好,正欲同銀箏一道離開,忽然聽見亭榭後有人焦急喊道:「夫人,夫人,不好了——」

  這聲音出現得突然,將筵席上歡樂的氣氛頃刻打碎,眾人登時噤聲朝前看去,陸曈的腳步也一停。

  眾目睽睽之下,一個青衣丫鬟繞過花圃,跌跌撞撞奔至孟惜顏跟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孟惜顏望著腳邊人,柳眉一挑,聲音帶了些薄怒:「冒冒失失喊什麼?」

  丫鬟抬頭,一臉驚恐地望向孟惜顏。

  「夫人,出事了,剛剛王妃院中的人說,王妃突然腹中疼痛難忍,怕是動了胎氣,眼下正難受得緊,請您趕緊過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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