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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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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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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兔屍

  日子平靜如流水般過去,醫館門口的這點小意外,並未被陸曈放在心上。

  轉眼就是立秋。

  陸曈每日依舊很忙,進了秋日,來買「纖纖」的人少了許多,但買「折桂令」的人卻多了起來。

  「折桂令」是陸曈新制的一味藥茶。

  再過不了多久,八月初一是梁朝的秋闈,儒生下科前難免緊張,一些人就去醫館買些明目清心的藥茶以振精神。陸曈順勢做了一味新藥茶,名叫「折桂令」,取「蟾宮折桂」的吉兆。

  新藥茶雖配得不如「春水生」和「纖纖」驚豔,但衝這名字,還是有大把大把讀書人前來購買——每年這時候,萬恩寺上求學業的佛殿都快被擠垮了,大事臨門時,信吉兆的人比不信吉兆的人多得多。

  陸曈把兩包紅紙包好的折桂令交給銀箏:「這個送到鮮魚行的吳有才家中。」

  鮮魚行的吳有才次次落第,時時下場,陸曈猜測他也會參加今年的秋試,特意為他留了幾包。

  銀箏應了,接過藥茶就要出門,被阿城追上來攔住:「銀箏姑娘等等。」

  「怎麼了?」

  「現在去見吳大哥,恐怕不是時候。」

  陸曈一頓,看向阿城:「可是出了什麼事?」

  「您還不知道嗎?」小夥計撓了撓頭,「吳大哥的母親……前天夜裡走了。」

  ……

  夜裡天氣涼爽了許多。

  立秋後,常有一陣一陣的小雨,入夜後時有涼風,吹在人身上,生出幾分清寒,好似一夜間就冷了下來。

  院中清寂如水,簷下燈籠的光朦朦朧朧,灑下一片照在院中人臉上。

  年輕姑娘坐在石桌前,用力搗著面前銀色罐子,秋風拂過她髮梢,將那張臉映得格外柔和皎潔。

  銀箏坐在杌子上,一邊疊著手中絲絹,一邊看著正搗藥的陸曈出神。

  白日裡阿城說起吳秀才母親的喪訊,銀箏還以為陸曈會去瞧一瞧吳秀才,畢竟這些日子,陸曈隔段日子就讓銀箏給吳秀才送些溫養藥材,看上去對吳秀才母親的病情頗上心。

  雖然並不理解為何陸曈要對一個貧苦儒生另眼相待,但銀箏看得分明,陸曈是真心關心吳秀才家中景況。然而直到現在,陸曈也沒有提起過要去看望吳秀才,甚至連挽金也沒送——連杜長卿都送了兩匹絹帛。

  不應該啊,難道是另有打算?

  心中這般胡思亂想著,銀箏手上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紗帕落在地上也沒發現。

  倒是陸曈看了她一眼,問:「怎麼了?」

  銀箏一個激靈回神,忙撿起地上紗帕,到嘴的「吳秀才」三個字嚥了回去,想了想,伸手指向簷下的一簇螢火:「我剛剛在想,京城裡的螢火蟲真是漂亮。」

  陸曈瞥了簷下一眼,在那裡,一團碧色螢點在夜裡明明暗暗。

  這是阿城逮來的螢火蟲。

  小孩兒淘氣,央銀箏用細紗線縫了個四角包,四角都綴了細碎風鈴,將捉來的螢蟲全放了進去,掛在簷角,一到夜裡,熠熠生光,真有點《晉書》中所言夏月集螢映雪之感。

  可惜這裡沒有讀書人。

  銀箏笑著問陸曈:「姑娘家鄉也有螢蟲嗎?」

  陸曈搖了搖頭。

  常武縣貧遠,她小時候只在書裡見過螢蟲。

  不過,落梅峰上螢蟲卻很多。

  許是因為在山上,地勢高涼,一過大暑一候,腐草為螢,整個山頭都是碧光。

  她在墳崗裡替芸娘尋試藥的死囚屍體時,常在亂草間看到一大團一大團的迷離冷光,若鬼火塋塋。

  那時她倒沒有半分覺得詩意浪漫之類的想法,只覺詭異,恨不得將雙眼閉上趕緊逃開。

  沒料到如今再看這掛在簷下的螢蟲囊袋,竟會有恍若隔世之感。

  銀箏將最後一方絲帕疊好,也不起身,索性託腮看陸曈搗藥。陸曈的小藥錘落在銀質藥罐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在靜寂夜裡分外清晰。

  陸曈有兩隻藥罐,用木藥罐時多,用銀藥罐時少。今日她用的是銀藥罐,罐子上刻滿繁複花紋,月光落上去,銀光閃爍,寶色輝煌。

  陸曈落下最後一錘,把藥錘留在罐子裡,銀箏知道她這是做完了。

  陸曈抱著罐子起身,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院子裡逡巡一轉,目光最終落到角落裡半人高的竹筐之上。

  她走過去,打開竹筐,從竹筐裡拎出一隻眼圈烏黑的白兔子來。

  兔子是前些日子杜長卿買的,說是在官巷肉鋪裡看見有姑娘在賣兔子,姑娘長得清秀身世悽苦,杜長卿憐憫心一起,就把那一筐兔子全買了回來。

  買回來後這些兔子也不知如何處理,銀箏和香草不會做兔肉,索性就養在院子裡,夏蓉蓉和香草每日會來餵這些兔子。

  陸曈垂眸盯著手中的兔子,兔子兩隻耳朵被她拎著,腿在空中胡亂蹬彈,她看了看,就帶著兔子和藥罐去廚房了。

  平日裡陸曈都在院子裡做藥,用廚房做藥時,她都不許銀箏跟著。銀箏揉了揉膝蓋,將剛剛縫好的絲帕摞在一起,進屋好把這些絲帕裝在箱子裡。

  夜深了,外頭很靜,秋夜寒風落在窗戶上,將窗戶吹得輕微作響,整個盛京籠在一團墨黑中。

  廚房裡,陸曈抓著那隻兔子,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麼。

  銀藥罐就放在案板旁,裡頭藥草被搗得稀爛,烏黑一團覆在罐壁上,緩緩流下,只在其中留下一道道汙穢影子,莫名詭異。

  陸曈低眉看了那兔子一會兒,突然朝罐中伸手,掏出一大把烏黑黏液,塞進了兔嘴中。

  兔子嘴裡陡然被塞了一大團莫名汙物,登時劇烈掙紮起來,陸曈緊緊抓著兔子耳朵,直到那些烏黑黏液被咀嚼得差不多,她鬆手,兔子從她手裡逃走,一落地得了自由,立刻在廚房裡跑動起來。

  她靜靜看著那隻兔子。

  一刻、兩刻、三刻。

  兔子四處嗅聞的動作漸漸慢下來,不再繼續朝前跑動了,像是喝醉了酒般搖搖欲墜,緊接著,身子朝旁一歪,半躺在地上,似乎想努力爬起來,四隻腿費力蹬著,但漸漸地不再動彈。

  從兔子嘴角慢慢溢出一絲烏跡,一雙瞪大的血紅眼睛格外悚然。

  死了。

  這隻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兔子,死了。

  夜色慘澹,小廚房中殘燈昏暗,一位女子,一隻死去的兔子,這樣靜靜地對視,悽迷又詭豔。

  正在這時,身後陡然傳來一聲驚呼:「啊——」

  陸曈目光驀地一寒,猛然回身,廚房門口處,夏蓉蓉手裡提著一盞燈站著,正驚惶不定地望著她。

  平日裡這個時間,夏蓉蓉早已睡了——夏蓉蓉珍愛容顏,堅信早睡可使女子容光煥發,從來睡在亥時前。而現在已過子時。

  陸曈皺了皺眉:「你來幹什麼?」

  夏蓉蓉像是被嚇著了,臉色蒼白,下意識答道:「香草摔了一跤,我來廚房找點水。」她飛快瞥了一眼地上的兔子,像是不敢細看般趕緊移開目光,顫聲問陸曈:「這隻兔子……」

  「這隻兔子誤食了有毒藥草,所以死了。」

  「這、這樣嗎?」夏蓉蓉說著,目光又迅速掃過陸曈的手,陸曈的左手,被方才銀罐中的草藥浸染成烏色。

  陸曈看著她:「不是要找水?」

  「哦……是。」夏蓉蓉慌忙應了,適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趕緊拿著盆舀水去了,待盛滿水,夏蓉蓉端著水盆出去,路過陸曈身側時,手抖得厲害,差點打翻了水盆。

  陸曈冷眼看著她端了水盆出去,直到她進了院裡自己的屋,門隙後的燈火被合上,外頭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她沉默片刻,起身走到死去的兔子身邊,將兔子提了起來。

  ……

  「太可怕了,你不知道我剛剛看到了什麼!」

  一進屋,夏蓉蓉就將水盆往旁一扔,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香草嚇了一跳,不顧自己膝上剛剛摔倒留下的擦傷,趕緊起來將夏蓉蓉扶到床前坐下:「發生什麼事了?」

  夏蓉蓉白著一張臉,目光滿是懼意,「我剛剛在廚房裡看見了陸大夫。她、她……」夏蓉蓉一把抓住香草的手,「她毒死了一隻兔子!」

  香草愕然。

  「是真的!」夏蓉蓉生怕丫鬟不信,語氣更加急促,將方纔所見和盤託出,「我進去時,她手裡的毒藥還未洗淨,就站在那隻死兔子前,盯著屍體,像個怪物……」

  香草被她的形容也駭了一跳,不過仍保持一絲理智,「說不定陸大夫只是在試藥?」

  「不可能!什麼藥能把人毒死,況且你沒瞧見她方才看我的眼神……」

  夏蓉蓉想起剛才自己不小心驚動陸曈時,陸曈回身看她的那一眼。有別於平日的溫和從容,女子藏在燈火的暗色裡,一雙眼睛沉寂冷漠,看她的目光也像是在看一具屍體,沒有任何情緒。

  她忽得打了個冷戰。

  「不行,這裡不能呆了!」夏蓉蓉一下子站起身,忙忙地就要收拾衣物,「我們趕緊收拾行李離開。」

  「小姐,」香草拉住她,「您冷靜些,咱們現在走了,表少爺怎麼辦?」

  杜長卿?

  夏蓉蓉恍然才想起自己這位表兄,她喃喃道:「對,表哥還不知道,得把這件事告訴表哥。」

  香草道:「如今醫館裡全靠陸大夫做的藥茶進益,聽阿城說,陸大夫與表少爺利紅對半分。這些日子住在醫館,奴婢看表少爺對陸大夫信任有加,縱然小姐說了,表少爺也未必會信。縱然信了,表少爺也未必會將陸大夫趕出去。」

  陸曈就是仁心醫館的搖錢樹,誰捨得將搖錢樹趕出門?

  夏蓉蓉一聽,頓時六神無主:「那怎麼辦?」

  她素日裡也沒甚麼主見,這次來盛京本就是為了想進杜家的門,誰知誤算了杜長卿如今的家產。加之杜長卿看起來對她也沒那個意思,就這麼不上不下的處著。如今遇到這種事,夏蓉蓉也不知該怎麼辦。

  「小姐,不如問問杏林堂的白掌櫃?」身側香草突然開口。

  夏蓉蓉愣了一下,白守義?

  說起來,前些日子,白守義身邊的那個文佑來找過她一回。

  杏林堂因之前春水生一事和仁心醫館結下齟齬,此事夏蓉蓉也聽阿城說過。白守義吃了個大虧,卻將這筆帳算在了陸曈頭上。

  奈何這麼久了,白守義愣是沒尋出陸曈什麼把柄,於是讓身邊文佑來找夏蓉蓉,有心想與夏蓉蓉「合作」。

  文佑站在夏蓉蓉跟前,道:「夏姑娘,我家掌櫃說了,你不想陸大夫留在醫館,恰好我家掌櫃的也想將陸大夫逐出京城,不如合作,各得所需。」

  夏蓉蓉蹙眉:「合作?」

  白守義的合作法子很簡單,讓夏蓉蓉在陸曈平日裡製造的藥材中動些手腳。

  這立刻被夏蓉蓉拒絕了。

  若陸曈的藥真出了問題,受損的是仁心醫館,連帶著杜長卿也要遭殃。更何況夏蓉蓉看得清楚,醫館中炮製藥材、整理新藥一類事宜,陸曈統統不讓別人過手,她那個婢女銀箏感覺格外靈敏,根本找不到機會動手。

  文佑卻不死心,將一張銀票塞到夏蓉蓉手中,道:「夏姑娘不必現在回答,等想通了,尋個人去我家鋪子同掌櫃說一聲就是。」

  夏蓉蓉收了銀子,先前還有些忐忑,待過了些日子,也將此事漸漸淡忘了,沒料到今日被香草提了起來。

  她有些猶豫地看向香草:「這樣好嗎?」

  陸曈畢竟是仁心醫館的人,將仁心醫館的事說與外人,難免有些不厚道。

  香草嘆了口氣:「小姐,您今日所見雖意外,但也不能證明陸大夫就是在做害人的毒藥。表少爺對陸大夫言聽計從,定然站在她這邊,您一說出口,反倒驚動了陸大夫,也傷了和表少爺間和氣。」

  「但白掌櫃不一樣,陸大夫先前害杏林堂出了醜,白掌櫃對陸大夫懷恨在心,要是陸大夫真有什麼不對勁的,白掌櫃肯定不會放過她,再說——」

  「再說,您之前不是拿了白掌櫃五十兩銀子,拿人手短,萬一他們上門來討,表少爺一定會生氣的。」

  想起那五十兩銀子,夏蓉蓉不由臉一紅。

  銀子早被她買了釵環首飾花光了,要是白守義來討,她還真不知如何應對。

  香草見她意動,悄悄低下頭,掩住唇邊一抹笑意。

  香草做夏蓉蓉貼身婢子多年,此次進京,夏家父母特意叮囑,一定要達成夏蓉蓉與杜長卿的親事。

  如今杜長卿雖家產比不得從前,但在盛京有鋪子有宅院,也好過其他許多人,這門親事是可行的。

  然而這些日子呆在醫館,香草算是看得分明,杜長卿對夏蓉蓉並無他意,倒是和那個陸大夫親近有加。

  香草本就是為了能和杜長卿結親而來,此事要是做不好,不僅夏蓉蓉失望,夏家父母那頭也難以交差。她懷疑陸曈與杜長卿私下有情,雖無證據,但陸曈在醫館中,隱隱有女主人的姿態,阿城和杜長卿都唯她是從。

  香草想要將陸曈趕出醫館,奈何一直也找不出法子,誰知今夜偏叫夏蓉蓉撞見了廚房裡的一幕。

  這是老天送到眼前的機會。

  香草顧不得腿上擦傷,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去給夏蓉蓉拿紙筆。

  「小姐,您還猶豫什麼?如今能幫上忙的只有白掌櫃,快快給白掌櫃寫信,若真有問題,也好及時挽救。」

  屋中燈火微弱,映照地上傾翻的水漬,夏蓉蓉望著水漬良久,咬了咬唇,終於下定決心般站起身來。

  「知道了。」

  「我寫就是。」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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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母子

  一連幾日,夏蓉蓉都躲著陸曈。

  從前白日陸曈在醫館裡坐館,夏蓉蓉主僕都會跟在後頭幫忙,這幾日卻躲在院中不肯出來,撞見了也是繞道避開。這舉動過於明顯,杜長卿明裡暗裡問過幾次,被夏蓉蓉敷衍過去,還以為她們二人背地裡吵架了。

  外頭陰雲滾滾,銀箏幫著陸曈把一尊白瓷做的菩薩像搬到屋中小佛櫥裡。

  觀音像是陸曈從西街一家修香澆燭鋪裡請回來的,鋪主稱是請萬恩寺大師開過光的靈物,陸曈見那尊觀音小像雕得栩栩如生,又想起自己住的寢屋裡還空著一處小佛櫥,正好能裝下此像,遂花五兩銀子將瓷觀音帶了回來。

  白衣觀音放進了小佛櫥,小佛櫥便不如先前那般空曠了。

  銀箏左右看了看,綻開一個笑:「大小正正好,就是缺一個龕籠,等閒了再去找找合適的。」

  陸曈「嗯」了一聲,又看了一眼外頭院子,道:「走吧。」

  正是午後,空氣裡悶得出奇,天空陰雲黯靄,似有山雨欲來。

  杜長卿趴在鋪子桌上午憩,見她二人出門,懶洋洋抬起頭:「別忘了拿傘。」

  「知道了。」

  待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醫館外,夏蓉蓉掀開氈簾從裡面出來,跟著往外望了望,問杜長卿:「快下雨了,陸大夫這是去哪兒?」

  「鮮魚行吳秀才他娘死了。」杜長卿抹了把臉。

  「她倆去送挽金。」

  ……

  狂風粗暴,將簷下的白紙燈籠吹得譁啦作響。

  院子裡,孝幔挽幛層層疊疊,紙馬梳頭堆積如山。長明燈搖曳暗影裡,一隻黑漆木棺沉甸甸停在靈堂中。

  吳有才一身粗麻孝衣,正跪在棺柩前的木盆邊往火裡填紙錢。

  吳大娘在幾日前去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娘算好了入土的吉時就走了,吳有才在盛京沒別的親人,西街的鄰坊幫忙辦完喪事,陪著守了兩日靈,說些節哀的話,也就三三兩兩地散去——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過。

  他一個人在此地守靈。

  母親生前的衣衾都已疊好,放在一邊,等入土時一同殯殮。吳有才目光落在那方疊好的衣衾上。

  衣衾上繡著一叢金色花,花開六瓣,宛如笑靨。

  是萱草花。

  吳有才看著看著,眼眶就漸漸紅了。

  吳大娘節儉,極少買新衣,一件麻衣能穿十幾年。有時候手肘膝蓋處破了,怕補丁不好看,就撿了別人不要的線繡些花兒補上。

  萱草生堂階,遊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

  萱草花是母親花。

  母親……

  儒生的眼淚滾落下來。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縱然早已知道母親命不久矣,但當那一日來臨時,吳有才仍覺突然。

  明明頭天傍晚時她還對他說,這些日子胃口不好,明日想吃綠豆冷淘澆白飯開胃,到了夜裡,他去給母親擦身時,母親的身體已經冰涼。

  來送挽金的街坊都勸他,母親走得無知無覺,沒有痛苦,是喜喪,叫他不要悲傷。但這麼多日過去了,吳有才仍不能釋懷。

  他還沒有金榜高中,還沒有為母親爭得誥命,甚至未曾讓母親享過一日福,誇過一句口,怎麼母親就去了呢?

  再不給他機會。

  手中黃紙被捏得發皺,男子哽咽不能自已,身影如無家之犬一般孤零,眼淚砸進火盆裡,連同紙錢一起化為灰燼。

  外頭風聲更大了些。

  長風捲起院中掛著的招魂白幡,天色陰沉似傍晚,黑雲中隱隱有雷光穿梭。

  就在這淅淅風聲中,隱隱響起柴門被叩響的聲音,吳有才一愣。

  這個時候了,怎還會有人來?

  來幫忙的街坊們都早已回去,最關心他的胡員外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顧。西街有點交情的鄰里已經送過挽金,吳家沒有別的親戚了。

  他這般想著,就聽外頭叩門的聲音一停,緊接著,「吱呀——」一聲。

  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吳有才抬起頭。

  烏雲將天色壓得晦暗黑沉,靈堂寂寥慘澹,院中紙錢紛紛似雪,有人的腳步聲緩緩靠近,不慌不忙。

  女子全身裹在素白長裙中,狂風將她衣角吹得鼓蕩,鬢間那朵霜色絹花卻潔如羊脂,於搖搖欲墜的靈堂燭火中,於滿院翻飛紙錢中,眉目漸漸出現,宛若匆匆幽夢,似假還真。

  吳有才茫茫然望著面前女子,心想:她怎麼也穿著孝衣?

  女子在他面前停步,低眉看著他:「吳公子。」

  吳有才驟然回神。

  「陸大夫?」

  來人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陸曈。

  他打了個戰慄,忙站起身:「陸大夫怎麼來了?」

  自母親去世後,他渾渾噩噩,直到眼下才想起,是有一陣子沒見著陸曈了。

  吳有才對這位陸大夫極是感激,先前這位陸大夫給母親出診,將母親從鬼門關上救回一次,後來又隔三差五讓銀箏姑娘送來給母親的藥材。

  吳有才知道,自己給的那點藥錢,遠遠不夠陸曈送他的那些。他無以為報,只能將這份感激藏在心裡。

  陸曈把用白布包著的挽金放到吳有才手上。

  吳有才躊躇:「陸大夫,我不能……」

  陸曈卻已走進靈堂,在燃燒的火盆前蹲下身,拿起一邊的黃紙往裡填燒起來。

  吳有才一愣。

  晝色陰晦,靈堂中燈火通明,她白衣素淨,發間簪花如雪,在這冥冥陰天裡,像從墳間爬出來的新娘鬼,年輕美麗,單薄森冷。

  吳有才莫名覺得有些發冷。

  陸曈問:「下月初一秋闈,你要下場嗎?」

  吳有才愣了一愣,答道:「要的。」

  他跟著在火盆前蹲下來,與陸曈一道往裡燒紙錢。活人其實是不知道死人能不能收到這些錢的,可總要有個念想。

  吳有才道:「可惜娘看不見了……」

  過去那些年,每次他從考場歸家,母親都會在家等著他。但今年只剩下他一人。待他考完回來,屋中的窗上再不會透出光亮,等他推門,再不會看到母親燈下縫補的身影。

  他正沉浸在悲慟中,陡然聽見陸曈開口:「其實這是好事。」

  吳有才抬起頭,不明白她這話究竟何意。

  「就算你今年下場,也不會中,與其讓她再一次失望,倒不如讓她懷著希望離去,對她來說,這不是件好事嗎?」

  女子語調一如既往動聽,說出的話卻是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刻薄。

  吳有才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話裡的諷刺,他憤怒地看向陸曈,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

  「你!」

  「生氣了?」陸曈微微一笑,抬手往火盆裡填了一張紙錢,「你知道嗎,你母親的病並非絕症,早幾年醫治,不會只這幾年活頭。」

  「可惜,被耽誤了。」

  吳有才的臉色驟然慘白。

  他自然知道。

  母親剛開始身體不適時,沒有告訴他。她那時一心撲在鮮魚行,每日只想多賣幾條魚給他攢筆墨書本錢,不願為此耽誤魚攤的生意。

  後來漸漸地難受起來,倒是瞞著吳有才去看了一回大夫。大夫告訴吳大娘,這病需好好歇著,用昂貴藥材調養,吳大娘捨不得,也擔心誤了魚攤生意,咬牙忍了下來。

  直到實在瞞不住了,吳大娘才將病情告訴吳有才。他再帶吳大娘去瞧大夫時,已經太晚了。不是調養就能調養得好的。

  面前人還在說話,字字句句都像是要往他心裡戳,「她這病只要在一開始發現時,用補養藥材溫養休憩就可痊癒,但因為要讓你安心讀書,不耽誤你下場揚名,所以錯過了時機。」

  「是你,耽誤了她。」

  「轟隆」一聲,遠處有雷聲忽動。

  吳有才摀住臉,從喉間溢出一絲痛苦低鳴。

  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的錯……是我無能,是我沒本事……」

  若不是他,若不是為了他,母親怎麼會犧牲至此!他一輩子汲汲功名,自以為懷才不遇,實則就是不敢承認才學平庸,一無所成!

  是他害死了母親!

  儒生臉埋在指間,淚水從指縫滴落,泣聲中的悲悔之意聽得身側人面有動容。

  陸曈仰起頭,看著遠處的長空。

  平人總是如此,一遇到事情,自責、後悔,永遠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恨不得將世上所有過錯都歸攬於自己身上。

  父親和母親也是一樣嗎?

  在他們得知陸柔死訊、陸謙入獄的噩耗時,會不會也輾轉自責沒有保護好一雙兒女,會像吳有才這般難以釋懷嗎?會椎心泣血嗎?會哭嗎?

  火苗舔著黃紙,將昏暗靈堂照亮。

  陸曈垂目看著慟哭的男人,半晌,她說:「吳有才,你十八歲第一次下場,到今已過十二年。」

  「十二年了,難道你從沒想過,為何一次也考不中?」

  哭泣聲戛然而止。

  儒生抬起頭,滿臉淚痕,他茫然地、下意識地開口:「什麼?」

  「如果你真是才學平庸,整整十二年,為何要堅持下場?是不是因為你相信自己的文章,定能金榜題名,名揚四海。」

  她從袖中摸出一方折好的紙,放到吳秀才眼前。

  儒生望著眼前的紙,喃喃開口:「這是什麼?」

  「自你第一次下場後,盛京秋闈中榜舉子名單。被圈起來的,則是盛京有名的紈褲。」陸曈道:「這些人,你只需稍一打聽就會知道他們學識淺薄。為何他們能中,你中不了?」

  吳有才望著她,下意識地重複:「為什麼?」

  「因為運氣。」她彎了彎眼眸,「你信嗎?」

  恍若一道亮光在他腦中閃過,吳有才隱隱猜到了什麼,又不敢說出口,只盯著面前人。

  「有很多種可能。」她開口了,語氣依舊淡淡的,「譬如他們買通了禮部判卷官,在名次上做了文章。或者他們買通了主考官,請人替考。再或許,你的文卷與別人文卷調包,你的名次自然成了旁人名次。」

  「你只有紙筆和學問,卻沒有銀子與門路,吳公子,就這麼點東西,怎麼能與別人爭求公平呢?」

  「轟隆——」

  又一聲驚雷炸響,瑟瑟寒風哭號著從門外刮來,像是要刮到他心裡去。

  吳有才搖頭:「不可能……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陸曈笑笑,「你仔細想想,這些年下場做的文章,當真如此糟糕嗎?」

  猶如一個悶雷打在臉上,吳有才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若他不是對自己有自信,何故會堅持十二年?他並非固執不知變通之人,若真覺了無希望,自會尋其他生路——這世上哪種活法不是活,他也並不是非要一條道走到黑。

  他只是不甘心。

  士人朋友都說他文章華燦,旁人無所及也,他自己也是如此認為。誰知十二年過去,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變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年又一年,摘取金蓮仍舊遙遙無期。

  鄰人們的目光從豔羨漸漸變成了揶揄促狹,或許還有同情可憐,他無法迴避那些期待,在每一個夜裡問自己,他真的有才學嗎?他真的還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嗎?

  然而今日卻有一個人,告訴他這麼多年夙願難解,是因為有人拿走了「公平」。

  「要是真的,」儒生囁嚅著嘴唇,目光炯炯似有烈火燃燒,「我要去舉告他們,這樣舞弊之風罪大惡極,禮部的人會好好徹查——」

  「誰會信你?」

  「官府會查!」

  「官府自己都身在其中,難道要他們自查?」陸曈言出譏諷,「恐怕你前腳將此事舉告官府,後腳連官府門都出不去。」

  她聲音輕輕,卻讓吳有才的心徹底冷沉下來。

  陸曈說的極有可能。

  這些年,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但每當懷疑到此處,猶如一個禁忌般,便不敢再往下細想。彷彿直覺再想下去就是無底深淵,然而今日卻有一人,將虛掩的假象毫無顧忌撕開給他看,這難以面對的、赤裸裸的現實。

  心中思緒紛亂如麻,吳有才望著陸曈啞聲開口:「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

  在渾渾噩噩中告訴他真相,又在告訴他真相後逼他承認根本不可能改變的現實,讓他認清自己的無能。

  「因為,」她說,「我想幫你。」

  「幫我?」

  陸曈微微一笑。

  棺柩是黑的,挽幛是白的,冷與暖界限一片模糊,她眉眼在燈火下嬌麗得不可思議,鬢邊那朵絹花卻開得簇然淋漓。如那些從精怪誌異中披著美人皮的惡鬼,在某一個雨天,從書中走出來與人做交易。

  你知道她不懷好意,但你無法拒絕。

  她道:「如今整個科場都被買通,禮部中人也被勾串,十二年間換過無數主考官,每一次你都落第,每一次都有不該中舉之人中舉,你知道這代表什麼?」

  「代表每一年的主考官都被人收買。」吳有才木然回答。

  「是的,如果科舉舞弊一事不被處理,那等你掛孝燒紙、買地塋葬母親之後,今後也會如從前一般,終身蹭蹬,屈於庸流。這是你的宿命。」

  這話太可怕了,吳有才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他望著陸曈,猶如望著在地獄中陡然降臨的菩薩神女,目光甚至帶一點虔誠,渴望對方能在這深不見底的長淵中為他指點一條明路。

  「陸大夫,我該怎麼做?」

  陸曈問:「吳有才,你想要公平嗎?」

  「想。」

  「如果禮部的人真被買通,這麼些年你屢次名落孫山其實是因科場舞弊,你願意將其揭發,無論付出何種代價,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願意。」

  「好。我告訴你怎麼辦。」

  吳有才茫然看向她。

  「下場前舉告,無憑無據,官府的人多半會將你抓起來,甚至滅口。除非下場後。」

  「下場後?」

  「不錯,下場後,所有考生都在舍內,若有替考者,連人帶卷人贓並獲。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你人微言輕,狗官沆瀣一氣,說不定會找個理由將你抓起來,待秋闈後放出去,證據也就沒有了。」

  「那不就沒有辦法了?」

  「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將事情鬧大。」

  吳有才一愣:「將事情鬧大?」

  「不錯,」陸曈語氣輕鬆,「如果考場舍內出了人命,死了個把人,那就不是單單禮部能壓得下來的小事。審刑院、昭獄司甚至兵馬司都會出場,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摻雜,原本簡單的事也會變得複雜。」

  吳有才抓住她話中關鍵:「出人命是什麼意思?」

  陸曈笑笑,沒有回答。

  天色更暗了,狂風在院子裡呼嘯,雲層中電光乍隱乍現,暴雨快來了。

  吳有才看著陸曈。

  女子單薄側影籠在素白衫裙中,纖纖掌心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方油紙包好的紙包。

  她的聲音也是溫柔的,含著幾分不動聲色的蠱惑。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擾亂官場,使得有才者反被無才之人凌壓,若換做是我……」

  吳有才喃喃:「若換做是你,會怎麼樣?」

  她微微一笑,將手心的紙包放進吳有才手中,俯身湊近他耳畔,一字一頓地開口。

  「當然是,殺了他。」

  「轟隆——」一聲。

  驚雷滾過,一道閃電照亮幽暗靈堂,也照亮了她淡漠的眼。

  院子裡,大雨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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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緋聞

  盛京這場雨來得急。

  窗前桂樹葉被雨打得葉子落了一地,簷下雨簾綿密不絕,天地好似白茫茫一片。

  文郡王府中,文郡王妃裴雲姝站在門口,匆匆起身將外頭的人迎進來。

  年輕人一身緋色錦袍被雨打溼幾分,從院子裡進來,風狂雨驟中,衣履風流,倒是半分不見狼狽。

  裴雲姝拉著胞弟進屋,邊埋怨:「突然來也不說一聲,芳姿告訴我時還嚇了一跳,外頭這麼大雨,怎麼不拿把傘……」

  裴雲暎笑著止住她話頭:「辦差路過這裡,順帶來看看你。」

  順帶?

  裴雲姝看著他手下送進來的大箱小筐,抿了抿唇,沒說話。

  掌燈時分的夜濃如黑墨,只有沙沙雨聲絲絲密密將天地包裹。

  婢子芳姿給裴雲暎送上乾淨帕子,他拿帕子擦了擦身上雨痕,見不遠處站著個端藥的丫鬟於門口躊躇,眉頭微挑:「還在吃藥?」

  裴雲姝愣了一下,搖頭道:「安胎藥早已沒吃了,是郡王讓小廚房做的粥食。」

  裴雲暎點頭,聲音不鹹不淡:「這麼晚了,再夜宵可不是什麼好習慣。」言罷,笑著睨一眼端藥的婢子。

  婢子聞言,臉色頓時白了白。

  這位昭寧公世子隔段時間就要來郡王府,說是看望長姐,實則是給不得寵的長姐撐腰,連郡王都要對他忌憚三分。別看他在家姐面前親切隨和的模樣,剛才他看過來的那一眼,雖是含笑,目光卻十分冰冷,簡直……簡直像是被狼盯上一般。

  婢子打了個冷顫,不敢說什麼,趕緊同裴雲姝行禮退出院子。

  待這婢女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裴雲姝方嘆了口氣:「這郡王府上上下下都被你恐嚇過了。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年輕人回過頭,方才面上寒意盡數褪去,在裴雲姝面前坐下,接過芳姿手裡的茶盞低頭喝了一口,笑道:「說了路過,順帶來看看你。」

  裴雲姝望著他,心頭微黯。

  裴雲暎過來是幹什麼的,她比誰都清楚。

  文郡王寵愛側妃,冷落正妻,整個郡王府都知曉。如今她有了身孕,在這府中更是某些人的眼中釘。裴雲暎雖厲害,卻也不能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只能隔段日子上門,若有若無的警告一番。

  雖狂妄,但效果倒是挺好。這胎安安穩穩懷到七月,再過兩個多月,就能順利生產了。

  裴雲姝垂目,手貼上自己隆起的小腹,目光溫柔。

  但願不要起什麼波瀾。

  裴雲暎似乎看出她的擔憂,只道:「芳姿和瓊影都在身邊,有任何事儘管吩咐她們去做,不必擔心。」

  芳姿和瓊影是裴雲暎送進來的人,要往郡王府送人可不容易,倒不是怕文郡王,而是怕惹了當今聖上猜疑。

  然而如今這兩個婢女,已是裴雲姝在郡王府中最信任的人了。

  裴雲姝笑笑:「我知道,我院子裡清淨,有她們陪我也好,倒是你自己……」她看向裴雲暎,語氣有些擔憂,「聽說前些日子樞密院的嚴大人在朝堂上為難你了,沒出什麼事吧?」

  今上深諳制衡之道,樞密院和殿前司向來不對付,樞密院的指揮使嚴敘心胸狹隘,為人刻薄,屢次三番在朝堂上給裴雲暎下絆子耍陰招。

  裴雲暎把玩著手中茶盞,聞言輕笑一聲:「你這是打哪聽來的謠言,他一個半老頭子,哪裡為難得了我?」

  裴雲姝嘆氣:「就怕他背後動手腳,畢竟他怨恨父親,還遷怒上了你……」

  樞密院的指揮使嚴敘恨裴雲暎入骨,倒也不只是因為同為天子近衛,兩司間微妙制衡關係。還因為樞密院的嚴敘嚴大人,曾被年少時的昭寧公夫人婉拒過親事。

  嚴敘對裴雲暎母親一往情深,誰知心愛之人卻另嫁他人,最後成了昭寧公夫人。嚴敘面上無光,又因愛生恨,將昭寧公一家子都恨上了。

  而今昭寧公夫人已然故去,樞密院與殿前司關係緊張,嚴敘自然就將仇恨延續到了裴雲暎身上。聽說多年以前,裴雲暎一開始原本打算進的是樞密院,可最後嚴敘利用手中實權從中作梗,才叫裴雲暎不得不進了殿前司。

  想到這些事,裴雲姝面上擔心之色更濃,裴雲暎見了,嘆了口氣,將茶蓋一合:「姐你怎麼老往壞處想,往好處想想,嚴敘對我娘情根深種,我是我娘的兒子,他見我如睹故人,說不定承了舊情,還會幫我呢。」

  裴雲姝瞪他一眼:「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母親都已成婚生子,他還念著有夫之婦,你當看話本,世上哪有那種癡情男人?」

  裴雲暎目光在桌上那盤青李子上一頓,忽而憶起殿前司裡某段時間裡縈繞不絕的酸氣,眉眼微微一動,遂扯了扯唇角:「那可不一定,說不定世上真有男子愛上有夫之婦,還沉迷不可自拔。」

  「你少胡說八道!」裴雲姝沒好氣道,旋即又愣了一下,有些狐疑地看向裴雲暎,「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不會你也愛上了有夫之婦吧?」

  裴雲暎:「……」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探身湊近裴雲暎,壓低了聲音:「前些日子我去觀夏宴,有夫人跟我說你好似有了心上人,我問是誰卻怎麼也不肯告訴我,神神秘秘的,我還以為人家在唬我。」

  她注視著裴雲暎,目光灼灼:「阿暎,你告訴姐姐,是不是犯錯了?」

  裴雲暎沉默。

  他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裴雲姝牽起一個笑:「這話你也信?」

  「我信啊。」裴雲姝答得坦誠:「你自小招姑娘喜歡,可這些年也沒見真對誰上過心。性子又乖張,膽子也大,要真喜歡上什麼有夫之婦,也不是沒可能。你又不在意旁人言語,喜歡上了非但不會有半絲慚愧,還甚是樂在其中。你老實告訴姐姐,你到底喜歡上哪家夫人了?」

  裴雲暎:「……」

  他道:「沒有的事。」

  「真沒有?」

  「沒有。」

  裴雲姝認真盯著他半晌,見他神色自若,不像是說謊模樣,這才鬆了口氣,又坐回自己位置,有些遺憾地喃喃:「原來沒有啊……」

  裴雲暎無言片刻,開口:「這幾日殿前司有些忙,我要出去一趟,不要讓芳姿瓊影離開你身邊半步,有事到殿帥府尋蕭副使,他會幫你。」

  他將茶盞往身旁桌上一擱,站起身,裴雲姝問:「要走了嗎?」

  他看向桌上的漏刻:「時候不早了。」

  裴雲姝點點頭,叫瓊影拿把傘來,芳姿攙著她送裴雲暎到院門口。

  雨沒有方才來時那般大了,天地茫茫如煙。

  裴雲暎立在門口,簷下燈火朦朦朧朧,颯颯細雨中,年輕人長身玉立,身後是無邊夜色,像掛在遇仙樓門口的一幅紅塵畫兒。

  他撐傘正欲離開,忽而想到什麼,又回過頭來。

  「對了,在觀夏宴上同你胡說八道的是誰?」

  「觀夏宴?」裴雲姝愣了一下。

  緊接著,她回過神,彎了彎眸,笑道:「你說告訴我你有心上人的那位啊,其實我同她也不太熟,她來同我說話時還有些奇怪。」

  「是太府寺卿府上的董夫人。」

  ……

  盛京的夜雨淋過世宦高官的府院,也澆過廟口百姓的宅邸。

  審刑院中,燈火通明。

  詳斷官范正廉坐在屋中桌前,案燈照亮他的臉,將他面上多餘的贅肉映得如渡了一層脂油。他的官服有些緊了,牢牢繃在軀體上,像是捆獸的繩,下一刻就要崩裂。

  平日裡這個時候他早已下差,今夜卻遲遲未走,雨聲瀝瀝中,門被推開,一男子從外頭走了進來,大半個身子被雨澆溼,神色有些狼狽。

  這是審刑院錄事,祁川。

  祁川將懷中一本卷冊交到范正廉手中,卷冊沾了水,范正廉拿小指捻起卷冊,抖了抖冊子上的水。

  祁川立在一邊,恭順開口:「這是準備送往禮部的今年秋闈名冊,請大人過目。」

  范正廉「嗯」了一聲,適才慢慢翻開手中冊子。

  下月初一就是秋闈了,每年這個時候,無數學子下場趕考。人人慾往上爬,名額卻只有那麼多。僧多粥少,自然該各顯神通。

  所謂各顯神通,比的就是誰花的銀子更多,誰更有門路,與才學無關。

  手中這本冊子,就是要送往禮部的,今年那些「各顯神通」之人。

  也是幾個月後,一定會出現在中榜紅紙上的人。

  范正廉喝了口熱茶,寂寂冷雨夜,熱茶驅散了一些寒意,他微微瞇起眼,神色格外舒坦。

  他看不上讀書人。

  讀書人有什麼了不起,自以為聰明蓋地,學問包天,兩隻眼睛快要長到頭頂上去,殊不知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會讀書的人。

  每年冊子一送到禮部,等到秋闈放榜,最高興的往往不是那些會讀書的人。就如當年他自己,才學平庸,在學院中也不甚出色,到頭來,卻是他官做得最大,仕途走得最順。

  相反,當初學院中最得先生喜愛、書畫辭賦無有不通的頭名,如今卻碌碌無為甘心屈於他下,替他磨墨奉筆,在雨夜裡奔勞。

  范正廉看一眼恭敬立在一邊的祁川,笑容更舒心了。

  他隨手翻了翻手中手中名冊。

  名冊中人已提前將打點的銀錢送與他,誠然,這一部分銀錢中,還得分一部分給禮部侍郎手中。當年他走了禮部侍郎的門路,叫祁川為他替考,順順利利中了榜。又去元安縣幹了幾年苦力,如今回到盛京,與禮部侍郎一合計,親自參與這門生意,做得越發得心應手。

  官場嘛,有錢有人脈,不愁不成事。

  范正廉翻到最後一頁,目光突然一頓。

  片刻後,他皺起眉,指著名冊上一行名字問祁川:「這人是誰,怎麼只送了八百兩?」

  買通主考官、禮部判卷官的銀兩至少也是千兩往上,當然,這種事,更多的是有錢也買不到機會,能上此名冊之人,家中多多少少也是有些關係在的。

  祁川上前一看,被指的人名叫「劉子德」。

  祁川思忖一下,才答道:「回大人,此人父親是雀兒街開麵館的劉鯤,前年劉鯤的大兒子劉子賢登了名冊中榜,今年送來的是他的小兒子。」

  范正廉眉頭皺得更緊:「我是問這人什麼來頭?」

  一個開麵館的,兩個兒子都能走通門路,自然非同尋常,只他平日裡事務繁多,這秋闈名冊上這麼多名字,哪能個個都記住,一時有些模糊。

  身側祁川低聲提醒:「大人,前年京城有樁劫案,劫匪潛逃,是這個劉鯤舉告劫匪藏身之所,才將囚犯捉拿歸案。」見范正廉仍是不語,祁川又道:「當初您還全城貼了緝捕文示。」

  此話一出,范正廉目光一亮:「原來是他啊!」

  他在詳斷官這個位置沒坐多久,盛京這幾年也沒出什麼大事,全城緝捕也就幾樁案子。前年……不就是太師府那件事嗎?

  范正廉揪著自己下巴上兩撇滑膩鬍子,目光有些閃爍。

  那個姓陸的後生不知天高地厚,愚蠢狂妄得簡直要讓人笑出聲來,不自量力地拿著一封信就想討公道,殊不知賤人賤命,他這樣的人在太師府眼中還不如如一條狗,說打殺也就打殺了。

  還有那個劉鯤,原本也該一併滅口更安全,然而范正廉雖學問不行,於官場之上卻還有幾分腦子。他打殺了那個後生,賣了太師府一個面子,從而得以與太師府攀上一絲交情,但那一絲交情委實薄弱。日後要出了什麼事,與太師府這點微薄的情面,未必能換得了什麼。

  於是范正廉留下了劉鯤,也算當個日後的籌碼。

  加之劉鯤此人也算上道,嘴巴又甜,所以頭年他大兒子秋闈時,范正廉也就給了他個機會。他喜歡這種將旁人仕途掌握在手心的權力,再者,日後這些人做了官,記著他的情,官場上處處有照應,他也能更如魚得水些。

  沒想到此人今年又來了,范正廉盯著名冊上劉子德的名字,目光有些陰沉。

  這些賤民著實貪婪。

  祁川看出他的不悅,問:「大人,是否要將此人從名冊上去掉?」

  范正廉卻沒有說話,只扯著自己下巴上的鬍鬚,片刻後,他道:「你去回他一句,叫他再送八百兩銀子過來。」

  八百兩再八百兩,就是一千六百兩。祁川道:「劉鯤恐怕拿不出這麼多……」

  「拿不出就別來。」范正廉斜眼冷笑兩聲,「一千六百兩買個功名,已經很划算了。」他微微閡眼,「要不是本官心善,願意施捨他個梯子,他這一輩子也就是個泥裡掙飯吃的賤民。」

  祁川臉色微變,范正廉未曾察覺。

  「對了,」男人又想起什麼,睜開眼,端起桌上的熱茶飲了一口,「先前來府上的那個女大夫,怎麼最近不見來了?」

  前兩個月,趙飛燕請了個女大夫登門來為她施診,范正廉無意間撞見過一次,女大夫素著一張臉,生得像株山谷裡的百合花兒,柔柔嫩嫩的,直叫人心癢。他登時就留了心。

  只是那女子來的時候不多,又有趙飛燕在場,再則等他下差回府時,女大夫早已回去。他尋不著什麼好時機,又不好做得太明顯教人看見,畢竟他現在可是兩袖清風的「范青天」。

  祁川答道:「聽夫人說,病已全好,日後不用陸大夫再上門了。」

  「哦?」

  范正廉瞇了瞇眼。

  美貌又出身卑賤的女子,就像一朵開得美麗的野花,人人都想攀折,人人也都能攀折。只消買間宅子,教她看看富貴與榮華,她就會心甘情願地縮在籠子裡,日日替主子歡唱。

  畢竟,賤民嘛,生來就是要被人嗟磨的。

  范正廉放下手中茶盞,「等秋闈過後,讓她給本官也送一味藥來吧。」

  祁川垂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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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嫌隙

  雨聲瀝瀝,盛京的夜黯黯沉沉,泛著秋日清寒。

  祁川回到家中時,已是夜深人靜。

  屋頂漏了雨,雨水順著牆根往下,在地上積起一小攤水窪,沒留神一腳踩下去,薄底的靴子頓時浸了個透溼。

  他拔起溼漉漉的腿,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桌上亮著燈,一個穿緞衫的年輕婦人正坐在外頭的几榻上吃酒,鹽水蝦蝦殼胡亂扔了一地,屋子裡酒氣醺醺。

  這是祁川的夫人馬氏。

  她喝得已有幾分醉意,斜眼睨著祁川,有些嫌棄地看著祁川衣服上的水漬將地弄溼,嘀咕了一句:「髒死了!」

  祁川沒理會她,只向裡看了一眼,道:「九兒睡了?」

  九兒是祁川的兒子,馬氏嗯了一聲。

  他便點了一下頭,將溼透的外衣脫下來,丟到門口漿洗衣服的木桶裡。

  馬氏拿著酒壺,醺醺然盯著他動作半晌,忽而屁股往前挪了幾步,挪到几榻邊緣,問:「兒子的書院有著落了嗎?」

  祁川一頓,搖了搖頭。

  祁九兒如今到進學的年紀了,是該選一處書院上學。然而如今盛京的官學,好的進不去,不好的他又瞧不上。前些日子祁川為此事焦頭爛額,兩三月過去了,祁九兒的學院仍無下落。

  馬氏聞言,鼻翼翕動,嘴角往旁一撇,啐了一口:「廢物!」

  祁川額心隱隱跳動,低聲喝道:「小點聲,當心吵醒九兒!」

  馬氏卻越發來了氣來,嘴裡絮絮罵道:「沒用的東西,早與你說了,平日裡多抬舉討好上峰。同你一起進審刑院的如今個個比你強,偏你到現在還是個錄事。俸祿沒多少不消說,日日花用倒不斷出去。你瞧瞧你自己,淋得跟沒去處的狗般,也就是樣子看著光鮮,老娘當年瞎了眼嫁給你,本以為是做官太太,誰知卻是來過苦日子,你個害人不淺的狗東西!」

  祁川看著她一張一翕的嘴,在微弱燈火下如一尾巨大貪婪的魚,將這滿地蝦殼,連同鬱郁黑夜一同吞吃進去。

  馬氏不是他自己娶來的夫人。

  他跟了范正廉多年,從元安縣跟回了盛京城,他幫范正廉判了好些漂亮的案子,他是范正廉最好用的一支筆,范正廉離不開他,凡事為他操持,也包括替他成了一樁親事。

  馬氏是范老夫人身邊嬤嬤的親侄女,一家子都在范家幹活。范老夫人將身邊人的侄女說給了他,是抬舉賞識,是信任關愛,也是赤裸裸的監視。

  是要將他和范家永遠徹底地綁在一塊兒,時時刻刻提醒他,他不是科舉場上揮毫潑墨的風光舉子,也不是元安縣足智多謀的縣尉大人,而是審刑院中一個有名無實的小錄事,范家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下人。

  馬氏性情辣躁,貪圖享受,過門後日日只知吃酒罵人,又嫌他不會巴結范家以至於到現在仕途無望。譬如此刻,他冒雨歸來,她對他並無半絲關懷問詢,只知詛咒痛罵。

  「真是窮人根子,真以為讀了幾句書就了不得了?不過是個下賤的,一輩子做沒福氣的奴才!」

  這話他平日裡聽過許多次,早已習以為常,經不起心中半分波瀾。但不知是不是因為今夜雨太冷,而他太累,恍然間讓他想起在審刑院的那場奚落。

  奴才、賤民,這就是他們在這些人眼中的模樣。

  漆黑破屋角落裡尚還堆著新鮮雞蛋和紅薯,怕被漏的雨洇溼,上頭蓋了一層油布,卻如一道冷厲的箭,剎那間刺痛男人的眼睛。

  那是他特意去鄉下尋來的土產雞蛋,九兒進學的事遲遲沒下落,范正廉總是敷衍,他便提了這些禮去府上找趙飛燕,想著女子總是更心善,或許會看在他為范家奔勞多年的份上施以援手,畢竟對范家人來說,這不過舉手之勞的事。

  但那土產後來原封不動的送到了另一人手中。

  女大夫身邊丫鬟的話又浮現在耳邊。

  「我當時都聽見了,他們說這是窮鬼送的醃貨,都放爛了,放在府裡也是佔地方,這才送與我們!」

  窮鬼……放爛了……

  祁川的拳頭忍不住慢慢捏緊。

  他就像是范家養的一條狗,沒有自尊,沒有前程,什麼都沒有。

  雨夜裡,馬氏還在咒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短命的奴才,什麼都指望不上,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

  「住口!」祁川一腳踢翻桌子,於是那滿桌的蝦殼「譁啦啦」散了一地。

  馬氏一愣。她平日裡臭罵祁川時,這人從不還嘴,跟個踞嘴葫蘆般。她抬起頭,望向自己向來寡言的丈夫,卻見對方的眼神陰沉沉的,像是包著汪火,像是雨夜裡的惡鬼,兇猛地看著自己。

  她驟然畏懼,竟沒有繼續詛咒下去。直到那男人踢開面前的雜桶,像是忍耐不了這逼仄的屋宅,一摔門,轉身又衝進了屋外的雨幕中。

  過了許久,馬氏才回過神來,衝空空的門前啐了一口,恨恨開口。

  「夭壽的,教他死在外面才好!」

  ……

  幾陣秋雨,洗去盛京殘餘的最後一點炎意。

  白露過後,一夜涼過一夜。有講究的人家清晨起來「收清露」。醫經上寫:百草頭上秋露,未唏時收取,愈百病,止消渴,令人身輕不飢,肌肉悅澤。」

  講究的人家有這個空閑雅致,學子們卻忙得很,明日就是八月初一,秋闈在即,學子們都在家中收拾下場筆墨。廟口的何瞎子測字生意好得出奇——總有人家想為自家考試的兒子測個吉兆喜頭。

  西街小販收攤收得比平日早些,鮮魚行吳有才家中,白幡挽幛還未取盡,一眼看過去,冷冷清清。

  吳大娘在七日前入了土,何瞎子挑了個良辰吉日,又選了塊風水寶地給吳大娘下葬,臨了對吳有才說:「這是塊吉地,公子放心,令堂埋入此地,此地可出狀元,公子將來定然做官。」

  吳有才聽了,只是淡淡一笑。

  母親已經去了,他做狀元也好,做官也好,總歸母親已看不見。

  秋風嗚咽,吳有才將院門口的雜草拔乾淨,回身進了屋,去收拾明日要用的紙筆。

  過去每次秋闈前,這些都是母親替他悉心準備的。如今母親已去,他自己張羅收拾,憶及從前,越發覺得悽冷。

  吳有才彎腰,把舊考籃從床底下拖出來。

  這考籃還是當年他第一次進學時,母親花五十文錢從一個中舉的考生手中買下來的,說是沾沾對方喜氣。誰知一晃十多年過去,等到母親都已經去了,他仍沒得償所願。

  他把考籃拖出來後,卻並未打開書箱,而是就勢往地上一坐,目光掃過角落的小几前,一包巴掌大的紙包來。

  那是陸曈給他的紙包。

  這紙包在漆黑屋裡,像是能發出微弱白光,攫取他全部心神,如坐在桌頭的無常小鬼,不懷好意地衝著他怪笑。

  吳有才有些發怔。

  陸曈那一日的話又浮現在他耳邊。

  「吳有才,你十八歲第一次下場,到今已過十二年。十二年了,難道你從沒想過,為何一次也考不中?」

  「如果科舉舞弊一事不被處理,那等你掛孝燒紙、買地塋葬母親之後,今後也會如從前一般,終身蹭蹬,屈於庸流。這是你的宿命。」

  「如果考場舍內出了人命,死了個把人,那就不是單單禮部能壓得下來的小事。審刑院、昭獄司甚至兵馬司都會出場,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摻雜,原本簡單的事也會變得複雜。」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擾亂官場,使得有才者反被無才之人凌壓,若換做是我……」

  「當然是,殺了他。」

  殺了他……

  吳有才驀地打了個冷戰。

  他匆匆回神,像是從那個驚悸的夢中清醒,雙手用力握住考籃的籃蓋。

  要殺一個主考官,哪有這般容易。且不說這事能不能成,他如今孑然一身,親眷都已離世,倒不必擔憂會連累誰,然而從小學著「遠思揚祖宗之德,近思蓋父母之衍;上思報國之恩,下思造家之福;外思濟人之急,內思閒己之邪」的讀書人,要為了一己私慾殺害無辜之人,於他來說簡直像是邪魔的蠱惑。

  那主考官跟他素無冤讎,就算真如陸曈所說被人勾串買通,也罪不至死,他怎能動手?

  何況,他做平人百姓做了這麼些年,早已習慣忍氣吞聲,什麼不公平、什麼欺壓,連爭一爭的念頭都沒有。

  倘若是十八歲的吳有才,或許尚有一絲勇氣與濁世、與權貴抗衡,而如今被世事蹉磨過的吳有才,早已沒了那份心氣,像是一張被熨平的墨紙,平平攤在天地中,任由風雨摧折。

  「公平」是奢侈的東西,窮人不敢妄想,或許只有一朝死了,去陰司找閻王判官才能給得了一絲半毫。

  他搖了搖頭,像是要將腦中這些紛亂思緒一併搖出去,垂首用力打開考籃的蓋子。

  考籃裡是一些舊物,他要新裝入一些紙墨,明日一併帶到號捨中去。

  他伸手掏出幾張舊紙,掏了幾下,指尖突然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心下疑惑,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個紅花布層層裹著的包囊。

  這是……吳有才凝神。

  紅花布是母親慣來縫補衣服用剩的布頭,這包囊約摸是母親偷偷放在考籃裡的。他將包囊拿起來,手指摹過粗糙的花布,似乎能感覺到母親的餘溫。

  看了一會兒,吳有才試圖打開這包囊,一打開,他才發現這包囊被一層一層包裹得很緊,直拆了五六層才徹底拆開,裡頭散著一些細碎的乾草,乾草圍繞間,整整齊齊擺著十錠銀元。

  竟是一百兩銀子。

  吳有才一下子呆住了。

  這是母親留給他的銀子!

  像是有一根針陡然刺進他心中,綿密的疼自心間霍然蔓延,吳有才的眼淚頃刻湧了出來。

  母親一生節儉,殺魚賣魚,一條魚不過掙十幾文錢,他不知道這一百兩銀子母親要攢多久,但這必定是她千辛萬苦為他留下來的積蓄。她沒有告訴吳有才,或許怕吳有才拿這錢去買了無用的藥材,亦或是為了其他。

  儒生枯坐在地,眼淚如奔湧的泉砸了一地。他彷彿看到母親拖著殘敗的病體,將滿滿一箱子銅錢換了十封漂亮的銀錠,又一錠一錠地擦乾淨,小心翼翼用布包好藏在這考籃中。他好像能看到母親站在他跟前,如往日一般笑著寬慰他道:「我兒考中日後做了官,免不得要打點四周,摳摳索索成什麼樣子?這些銀子拿著,莫叫人輕看!」

  母親的音容笑貌宛在跟前,他卻伏在地上哀慟嚎啕,於悲哀中,又有濃烈的怨恨與不甘自心頭燒起。

  他永遠也考不中,他永遠也做不了官!因為往上的梯子被人攔住,因為他只是鮮魚行中殺魚的窮人!

  吳有才猛地抬頭,惡狠狠盯著桌角的那張油紙包,油紙包在昏暗光線中,在這地上散落銀錠的鮮明中,無聲衝他冷笑。

  猶如被蠱惑般,他朝那封油紙包慢慢地伸出手去。

  憑什麼呢?

  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他不想一輩子做澗底松,也不想一輩子屈於山上苗。

  陸曈那些動搖人心的話又慢慢從他心頭浮現起來。

  風雨欲來的靈堂中,儒生問陸曈:「陸大夫為何要幫我?」

  女子沉默看著他,沒有回答,眸中像盛著暗色的靄,沉沉看不清楚。

  吳有才心中清楚,她想利用他,所謂幫他之言必定別有目的。但這一刻,他竟心甘情願為她蠱惑。感恩她在這怨恨悽苦中為他找到一條絕望又痛快的路,讓他不至於在這無盡的悲苦中沉淪。

  儒生指尖碰到了桌上紙包。

  紙包冰冰涼涼,如一個冰冷的詛咒,剎那間,身後似有有無常小鬼暢快大笑聲響起,像是慶祝最終贏得這場博弈的勝利。

  於是他把那紙包緊緊攥在掌心,於空蕩蕩的房間中伏下身,無聲嚎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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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有秘密的夜晚

  夜裡的寒風像女人號哭,劉家的宅屋裡,院子裡卻隱隱傳來了歡笑聲。

  明日秋闈,劉家的小兒子劉子德一早也將下場。劉家嬸子王春枝特意做了一席好菜,慶祝兒子臨將趕赴科場。

  桌上擺滿了雞鴨牛肉,中間還有燕窩一盞。王春枝端起那一小盅燕窩,送到小兒子手中,笑得格外高興:「我的兒,吃完這盅,明兒去號捨可要苦幾日了。」

  秋闈每闈三場,一場三晝夜,九天七夜的日子都得呆在號捨,吃喝睡也不出不來,莫說是燕窩,連乾糧都哽人得很。

  劉子德一身嶄新緞服,將面前燕窩一飲而盡,眉梢微微勾起,藏著兩分按捺不住的得意。

  自然是得意的,打點禮部主考官的銀子已送去,只待秋闈一過,他便也要如哥哥一般成為舉子,再等等,混去做個官,日後便不再是賣面家的兒子,人人見了,得尊稱一位「老爺」。

  想到「老爺」這個名號,劉子德面上更添幾分笑。

  他兄長劉子賢眉間卻有些鬱郁,低聲道:「禮部的人胃口越發大了,竟坐地起價……」

  前幾日打點禮部那頭的人回了話,說送去的銀子欠了些,又添了八百兩。八百兩又八百兩,整整一千六百兩銀子,那是許多平人一輩子也花賺不了的巨款!

  為了這一千六百兩銀子,家中東拼西湊、掏空了積蓄,劉子賢這一年半載攢下來的俸祿也全賠了出去。雖是親兄弟,心中到底不舒服。

  王春枝看出了他的不快,眼珠子轉了轉,笑著開口:「多就多了點,好在咱們麵館生意也不錯,待子德中了榜,後頭也點了官,你們兩兄弟都做了官,還愁銀子不往咱家流?往長久看,咱們後頭的好日子多得是!」

  這話說得吉利,劉老爺劉鯤也不住點頭:「不錯,官場不怕花銀子,就怕有銀子花不出去。門路打點好,後日就輕鬆得多。」言罷又悵然喟嘆,「咱們劉家當年在京城支個小攤都要偷偷摸摸,如今也算是熬出頭了。」

  此話一出,席上幾人都有些唏噓。

  當初劉家在盛京胡同裡支著個攤棚賣面,還時常被本地商戶欺凌,然而短短幾年間,在最熱鬧的雀兒街有了當口的鋪面,大兒子中舉做了官,小兒子亦是前途無量。往日那些瞧不起他們的鄰舍再不敢當面嚼舌根,人人都來巴結恭維。往前看,那些卑躬屈膝、搖尾乞憐的日子,似消失的浪頭,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真是何等的不容易。

  劉子德夾一個蝦丸子塞進嘴裡,嘻嘻一笑,語氣有些浮躁:「那當然,咱們一家出兩個舉子,放在京城裡也是少有的榮耀,這可比當年常武縣陸家那個小子厲害多了……」

  話到此處,猶如提到一個眾所周知的禁忌,劉子德霎時收聲,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劉子賢眉頭緊皺,劉鯤更是臉色不好看。俄頃,倒是王春枝重新笑著出聲:「總歸明日下場再熬幾日,咱們就徹徹底底不必挨這苦日子了!」言語間絲毫不提方纔的那個名字,宛如越過某個彼此間心照不宣的秘密。

  劉子德忙應和:「是是是,都打點全了,娘就在家等著兒好消息就是!」

  席間吃吃喝喝,因明日正事,劉子德也不敢多用誤事,吃了一些後就去裡屋休息,劉子賢也睡去,王春枝收拾完席麵碗筷回了屋,劉鯤正坐在桌前挑燈芯。

  燈芯被剪去一截,比方才明亮了些,凝固的燈火中,劉鯤僵直坐著,像一截即將枯萎的病木。

  窗外有風吹進,牆上影子便搖曳著晃了晃。王春枝將窗掩了,自己脫鞋上了榻。許是秋日一下子冷了下來,她緊了緊衣襟,瑟縮了下身子,往靠牆的裡面挨了挨。燭光映著她腕間,那裡沒有了從前沉甸甸的金鐲子,顯得有些空蕩。

  金鐲子是劉子賢赴任後拿了俸祿給她打的,足足的金子,兒子這片實惠的孝心教她高興了半年之久。

  然而前幾日,這鐲子被換成了銀子送去了禮部。

  她低頭看了一會兒空蕩蕩的腕間,突然開口:「當家的,我昨晚夢見陸家那小子了。」

  話剛說完,外頭大風將方纔虛掩的窗猛地吹開一陣,發出「砰」的一聲,把她驚了一驚,急忙惶然去看。

  坐在榻邊的劉鯤也跟著駭了一跳,不過轉瞬平靜下來,斥道:「胡說八道什麼?」

  「是真的!」猶如恐懼有了發洩的渠道,王春枝忍不住身子又往牆裡縮了一截,「我夢見他上咱家來了,就在門口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她打了個寒戰,聲音放低了一點,「當家的,我近來眼皮總跳個不停,心裡怪不安的,會不會出什麼事啊?」

  劉鯤黑黃面皮聳了聳,斥道:「打點的銀子都已送了出去,能出什麼事!婦道人家就是多心,胡思亂想個什麼勁兒?」

  王春枝聞言便不吭聲了,只身子往牆裡一躺,背靠著劉鯤嘀咕一句:「不說就不說。」

  王春枝睡下了,劉鯤仍盤腿坐在榻邊,影子在地上落下一個弔詭的暗影,如展翅的鯤鵬。

  他那早死的老爹當年給他取「鯤」這個字,希望他能如鯤鵬展翅萬里,飛得又高又遠。劉鯤也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出人頭地。然而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沒有家世也沒有才華,闖蕩了大半輩子,還是只能在常武縣的莊戶裡掙辛苦銀子過活。

  他表兄陸啟林是與他截然不同的人,相貌好學識也好,連生個兒子也比他家兩個小子會讀書。劉鯤總對這個表兄有些微妙的妒意,不過好在陸啟林約莫是讀書人的傲氣作祟,空有一腔才華抱負卻不懂得人情世故,以至於最後也只能在常武縣做個平平的教書先生。於是那點微妙的妒意也就被衝散了。

  劉鯤在常武縣呆到三十五歲那年,終於受不了這般沒有指望的日子。於是借了錢銀子帶著一家老小去京城,發誓要活出個名堂。

  盛京好,錦繡如畫,金粉樓臺,滿地都是富貴榮華。

  只是這榮華卻沒有他們的份兒。

  劉鯤一家帶著洶洶野心而來,卻在這迷人富貴中接連碰了釘子。錦繡紛呈裡沒留他們的位置,鯤鵬翅膀再大,飛不過有梯子的人。

  他沒有學識也沒有門路,只能在盛京巷子胡同裡支個小攤,還賣常武縣裡最尋常的鱔絲面,他想著,盛京的銀子比常武縣的銀子好掙,一點一點,總能掙出點前程。

  自古歡時易過,苦日難熬。劉鯤也不知自己熬了多久的日子,他盤算著這些年攢下的銀子大概能夠在雀兒街盤下一間小鋪面,他去看過那條街,客流雲來,若在此盤店,一月也有不少賺頭。

  誰知說的好好的,臨到頭了,房主卻突然漲了一百兩銀子。他家裡的所有積蓄都已變賣,能借的街鄰都已借過,銀錢像被狠狠碾磨過的枯木,再也漏不出一絲半晌。

  鋪子是盤不成了,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裡,就是在那時,見到了風塵僕僕的陸謙。

  陸謙……

  門外夜色悽迷,劉鯤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陸謙是陸啟林的兒子,是他的侄兒。

  這個侄兒的性子不似他父親一般古板嚴正,像常武縣三月春日的暖陽,明亮瀟灑。他又會讀書,長得也好,心地純善,很難讓人討厭得起來。

  劉鯤也很喜歡他。

  他自己生的兩個兒子不成器,他懶得管,陸謙卻很喜歡跟著他。大約是因為陸啟林過於古板,而劉鯤看起來和善的多。陸謙喜歡跟著他釣魚、捉泥鰍,在傍晚的溪頭逮螃蟹。隔壁鄰舍都說,比起陸啟林,他看著才像陸謙的爹。

  只是後來他上京後,除了一年半載和陸家通點書信,就再無往來了。

  一晃多年過去,當年明慧瀟灑的少年看起來沉穩了許多,劉鯤又驚又喜,陸謙的笑容卻很勉強。

  陸謙是為陸柔的喪事而來的。

  陸柔死了。

  這消息劉鯤早就知曉,心中也很惋惜。陸柔剛嫁到盛京來時,還來劉家拜訪過一次。只是她嫁的是富商門戶,家中規矩大,尤其是她那個婆母,格外刻薄,劉鯤也不好厚著臉皮屢次登門,漸漸也就不再往來。

  劉鯤以為陸謙是來奔喪的,誰知陸謙卻告訴他,陸柔的死另有隱情。

  陸柔是被人害了。

  陸謙嘴裡的那個秘密令人駭然,讓劉鯤也驚得魂飛魄散。年輕人如少年時般剛折,咬牙賭咒勢必要為枉死的長姐討個公道。

  「謙哥兒,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知不知道太師是多大的官……他跺跺腳,整個盛京都要抖三抖!你貿貿然衝出去舉告他,別說翻案,連你爹娘都要連累,聽表叔的,回去吧,否則連命也保不住!」

  當時,他是這麼勸陸謙的。

  但陸謙全然不聽。

  年輕人雖然性子與他父親大相逕庭,但骨子裡的固執卻如出一轍。他看著劉鯤:「表叔,我姐姐死了,我明明知道真相卻要縮頭隱忍,那些人作惡虧心還能高高在上,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朗朗乾坤,天子腳下,有冤無訴,有屈無伸,不覺得荒謬嗎?」

  「就算是死,我也要為我姐姐討回公道。」

  他太年輕了,尚不知這世間的權勢,輕而易舉就能摧折一個家族的脊樑。

  劉鯤勸不住陸謙,只得眼睜睜看著陸謙孤注一擲去了審刑院,如飛蛾撲向早已織好的密網。

  果然,沒過多久,盛京街頭就出現了陸謙的通緝令。什麼凌辱他人、盜竊財物,這些亂七八糟的罪名一股腦兒兜在畫像人身上,他看著懸賞一百兩銀子的小字,心想審刑院的人還真是大方。

  他拖著疲憊又麻木的身子回到家,王春枝正在家中哭鬧,說是雀兒街那頭的鋪面租不成,定金卻不退了,五十兩銀子的定金,他們要攢許久許久。子德和子賢去找店主對峙,被人打了一頓扔了出來。

  家中一片狼藉,兒子的謾罵和婦人的哭鬧混在一起,吵得他頭疼,恍覺悲哀心酸,還不如常武縣的日子快活。他在一片吵鬧中不知不覺睡著,醒來的時候已是夜深,有人在耳邊喚他:「表叔,表叔!」

  劉鯤抬起頭。

  陸謙就站在他面前,他是趁著夜色來的,目光狼狽又有些焦躁。

  「謙哥兒?」劉鯤坐直身子,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陸謙卻道:「表叔,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和太師府已暗中勾結,污衊我要將我入獄。」他幾步走到屋中一口放乾果的罈子裡,從罈子裡摸出一封紙包著的東西。

  劉鯤驚訝:「這是什麼?」

  陸謙一笑,這個時候了,他居然也笑得出來,眼色似帶一分狡黠:「證據。」

  「證據?」

  「姐姐當時留給我的證據,我思來想去,表叔你的擔心也沒錯,所以我去找范正廉時,將這東西先藏在你家了。今日就是來取走的。」

  他又走到劉鯤面前,沉默了一下,才鄭重其事地開口:「表叔,眼下緝捕告示已出,我是罪人之身,不能留在這裡連累你。」

  劉鯤問:「那你今後怎麼辦?」

  「自然是繼續想辦法替我姐姐討公道。表叔,」他微微垂目,「要是我死了,不必管我屍身,煩待您寫封信回常武縣騙騙我爹娘,能騙多久是多久。不過,」他又笑起來,帶著點年輕人特有的滿不在乎,「我想,我也沒那麼容易落在他手上。」

  他擺擺手:「我走了。」

  年輕人就要消失在門口,像是要徹底消失在盛京無邊的夜色中。

  劉鯤道:「等等!」

  陸謙轉過身:「怎麼了?」

  這本是該離別的時候,他應該對這看著長大的晚輩細細叮囑,然而在那一刻,不知為何,劉鯤卻莫名其妙想起他白日在街頭看到的緝捕告示中,一百兩的懸賞銀兩來。

  一百兩,加起來剛好夠他盤下雀兒街那間夢寐以求的鋪子,也足夠解決眼下家中混亂境況。

  陸謙問:「表叔?」

  劉鯤打了個激靈,脫口而出:「謙哥兒,今晚留下吧,外面到處都是官差。」

  「那我就更不能留下來了,表叔,我留在這裡萬一被發現,你們也要被連累。」

  說著他又要走,劉鯤一把拉住他。

  陸謙疑惑,劉鯤吞了口唾沫:「你這幾日在外面東躲西藏,想來沒有好好吃過飯,這一走又不知何時才消停,你等著,我讓你表嬸給你做碗鱔絲面。吃完麵再走吧。」

  實在拗不過劉鯤,陸謙只得答應多留一刻。王春枝被劉鯤匆匆叫起來煮麵,心中格外不痛快,罵道:「他是個通緝犯!你還要給他做面吃,你不怕被連累,我還怕呢!」

  劉鯤目光閃了閃:「是啊,他是通緝犯。」

  也是如今能帶他們度過難關的一筆錢。

  須臾,劉鯤端著噴香的面放到陸謙面前,陸謙拿起筷子大快朵頤,邊吃邊衝他笑:「這麼多年,嬸嬸的手藝還是原來的味道。」

  劉鯤也跟著笑,笑著笑著,再抬起頭時,陸謙的頭已垂在臂彎中——他在碗裡放了足量迷藥,縱然是頭大象也能藥倒。

  微弱燈火下,劉鯤半張臉被光影侵襲,面無表情地看著年輕人的睡顏。他想,陸謙已得罪太師府的人,遲早都是要死的。與其不明不白的死在外人手裡,不如過一遍自己的手,好歹還能為他們家做點貢獻。

  一條人命,一百兩銀子,能租下雀兒街的麵館。

  還有那封「證據」,或許能得到的更多。

  已去報官的王春枝回來了,在門後低聲催促,於是他站起身,走過去……

  「啪——」

  門未關緊,外頭的風將一扇門捲開,在夜裡一晃一晃的響,打斷了劉鯤的思慮。

  於是他站起身,走過去,如那天夜裡一般——

  「卡噠」一聲,將屋門鎖上了。

  ……

  長風吹過孤苦儒生家中挽幛,也吹過富戶高官家的燈籠。這一夜有人歡笑,有人哭泣。

  屋子裡,陸瞳正在小佛櫥前上香。

  銀箏從門外走進來,笑吟吟開口:「明日秋闈,董少爺身邊的小廝剛剛來過買折桂令的藥茶,我以姑娘名義說了幾句吉祥話,好讓董少爺開心開心。」

  陸瞳淡淡一笑。

  今年秋闈,董麟也要下場。他如今肺疾好了許多,在號捨呆上幾日也不會有什麼影響。董夫人倒沒有想著讓董麟高中,只想著讓董麟觀觀場也好,也好叫盛京的那些夫人們瞧瞧,他家兒子身子康健,絕不是謠言裡的病秧子。

  董麟對陸瞳的好感幾乎已是不加掩飾了,銀箏覺得,董麟今年之所以下場,保不齊也是想讓陸瞳瞧瞧。男人嘛,在心上人面前,總是像只花孔雀般卯足了勁兒表現,縱然這行為在對方眼中可能蠢笨十足。

  銀箏想了想:「那吳秀才明日也要下場了,姑娘不替他求求菩薩嗎?」

  陸瞳伸手,取過一邊的香在燭火上點燃。

  小佛櫥裡,菩薩悲憫的目凝著她,冷漠又慈悲。

  她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龕籠裡,輕聲開口。

  「那就祝他,登金榜,佔鰲頭,名揚四海,蟾宮折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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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毒發

  八月初一,秋闈開考前。

  貢院門口,擠滿了準備入場考試的考生。

  梁朝的秋闈每兩年一次,適逢這兩年皇家納吉加恩科,今年也能下場。秋試一共三場,每場三天。且不提學問,對體力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驗。

  馬車前,董夫人握著董麟的手,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嘴裡念著:「你這身衣服是不是薄了些?聽說號捨裡冷得很,連個炭爐也沒得生,秋寒襲人,著涼了怎麼辦?」

  董麟自小嬌慣,冷不防要去號捨待上九天七夜,董夫人心裡總擔憂得很。

  「母親,兒子沒事。」董麟稍感不自在。貢院門口來來往往的考生如此多,就他一個家裡來了馬車和一大群奴僕,顯得格外格格不入。

  「為娘還不是擔心你,一旦進了貢院就得等考完才出來,你在裡邊要是餓了、冷了可怎麼了得。勝權,」董夫人招呼身邊侍衛,「你再替少爺瞧瞧考籃,可落下什麼沒有?」

  「是。」

  恰好此時有儒生走過,將他們這頭母子情深的畫面看在眼裡,一時有些出神。

  吳有才怔怔站在原地。

  過去那些年,每次下場,母親也是這般送他到貢院門口,絮絮囑咐。她從來不擔心他文章寫得好不好,能不能做官,嘴裡說的最多的,最操心的,也無非是號捨裡冷不冷,衣服夠不夠穿,他會不會吃不飽。

  末了,再對他笑著道:「娘在家等著你考完!」

  而如今,家中已經沒有了等他歸家之人,貢院門前,也不會再有慈母的叮嚀。

  身側有人拍他肩膀:「有才!」

  吳有才回頭一看,原是個儒生打扮的老者,身穿開了縫的青布衣,頭戴方巾,鬍鬚花白,面黃肌瘦,手裡提著一方破舊考籃。他愣一愣:「荀老爹?」

  這人他認識,是住廟口那頭的一位老先生,今年已過古稀了,自成年起考了幾十年,一次也未中過,吳有才聽說他近年身子越發不好,走路也難,沒料到今年秋闈竟仍來了。

  「老遠就瞧見你,」荀老爹花白鬍子一翹一翹,滿是皺紋的臉上咧開一個笑,「我方才看見名簿上你的號捨了,與我相鄰。正好,起個吉兆,說不準我二人這次都能得中。」

  吳有才看著他那顫巍巍的步子,沒說話。

  荀老爹沒注意到他神情有異,只望著周圍來來往往的年輕考生,眼中流露出一絲憧憬的羨慕。

  時間已到,考官開始催促,眾考生一同進入貢院大門,由考官檢查過考籃中筆墨,依次進入號捨。

  號捨南向成排,一共六十六間,吳有才分到的號捨位於中間,相鄰那間號捨裡的考生恰好是荀老爹。臨近門前,荀老爹對他神神秘秘道:「好好寫,我前日裡夢裡發兆,今年你我二人必定同榜!」

  吳有才只笑笑,提著考籃進了號捨。

  遠處,貢院大門關上了。

  號捨像隱在盛京的龐然巨獸,盤伏間不動聲色將千萬讀書人吞裹。

  秋闈一共三場,每場三日,第一場是四書五經,第二場考策問,第三場是詩賦。下場期間,考生吃喝拉撒都在號舍內,不得出門。

  吳有才坐在號舍內,看著面前攤開的考卷,他認真一一看過,如過去十二年那般,提起筆,伏身在案前作答起來。

  時日慢慢過去,貢院的天由白到黑,又由黑到白。

  中間要兩次換場,考完策問最後一次換場時,外頭下起了綿綿細雨。

  正是三更,吳有才隨考生們一起,等待主考叫換場的號捨。

  天色陰晦,濃墨一般的夜色裡分不清誰是誰,號捨旁有班房,班房前雜木葳蕤,其中隱隱有人影晃動。許是吳有才這一日尚有精神,竟不知為何在這冷雨天裡視線出奇的好,因此他也就看清楚了,有人在其中換了行頭,藏在班房前的黑林中等著。

  直到同考出來點名,點到之人卻沒有說話,暗暗地退到那一片灌木的陰影裡,這時又有人走出來,接了被點名之人的高帽與外衫,重新走了出去,成了那點名的人。

  那被點名之人原本身材癡肥,而後站出來的人卻是個矮瘦個兒。

  於是頃刻間,吳有才心知肚明。

  他張了張嘴,想要大喊,然而腦中卻兀的浮現起陸曈的話來。

  「你人微言輕,狗官沆瀣一氣,說不定會找個理由將你抓起來,待秋闈後放出去,證據也就沒有了。」

  他驟然沉默下來。

  喊了,說出去了,又怎麼樣呢?

  主持秋闈的主考有二人,同考有四人,提調一人,巡考若干人。這麼多人,難道就沒有發現有人替考一事嗎?

  貢院大門早已關閉,考完前不得再開,若無之前就有人準允,這些替考之人是怎麼混進來的?就算他現在叫起來,主考隨意找個藉口將他抓住,縱然他的話可能會引起考生狐疑,但秋試尚未結束,不會有人為了這點疑惑放棄自己的前程。

  他也沒辦法再繼續考下去。

  淅淅瀝瀝的秋雨淋溼了他的袍角,吳有才站在原地,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

  他望向遠處,棚子裡,兩位錦衣華服的主考安然坐著,翹著腿,舒舒服服地呷著嘴裡的茶。

  暗色裡,似乎有身披白帛的女子坐在遠處,對著他微笑開口。

  「若換做是我……」

  「當然是,殺了他。」

  殺了他。

  袖中紙包尖銳的折角觸疼了他的手指,吳有才驟然回神,慢慢將那方小包攥緊於掌心。

  秋雨還在繼續,滴滴點點砸在人身上,像是要苦到人心裡。點名已結束,吳有才隨著長蟲似的考生隊伍,走進分到的新的那間黑漆漆的號捨,像走進一方早已為他鑄好的墳塚。

  最後一場,考的是詞賦。

  這本應是吳有才最擅長的一場,然而他卻一直沒有提筆,只是坐在案前,呆呆看著狹小號捨裡的銅燈。

  方纔淋了一層雨,衣裳有些微溼。吳有才沒在意,這衣裳是母親十二年前第一次下場前為他縫的,為了討個綵頭,特意用了朱色的粗綈布料。十二年過去,綈袍的衣領和襟袖已被時光磨破,然而他卻不捨得重新拆開縫補,因為上頭有母親縫補過的舊線痕跡。

  他靜靜地在號捨裡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東方天色既白,隱隱有雞鳴自遠處的鬧市中傳來幾星,方才遲緩地提起筆,在面前的考卷上書寫起來。

  他寫得很慢,一筆一字極為用心,神情甚至稱得上虔誠,然而細看下去,又有一種萬事俱畢的枯寂。

  最後一筆落完,吳有才收回手,將筆擱至一邊。

  他將紙卷舉起來,湊近認真看了一遍,才又重新放下,仰頭看向遠處。

  號捨的窗外,天色已白,這場秋闈快結束了,過不了多久,考官收走考卷,這六十六間號捨裡人的未來前程,就此落定。

  吳有才從袖中掏出那一方小紙包來。

  他平靜地笑了笑,然後,打開了手中紙包。

  ……

  相鄰不遠的號捨裡,荀老爹擱下筆,揉了揉發抖的手。

  他已經很老了,不一定能熬得到下一次下場,然而秋闈這件事堅持了多年,似已成他心中執念。他無兒無女,不曾婚娶,爹娘早已過世,好像來人世一遭,就是為了博取功名。

  同他一樣的讀書人,這世上多不勝數。

  然而卑賤平人想要一步登天,這就是最直接、看起來也最有希望的辦法。

  荀老爹枯樹般的老臉上浮起一個滿意的笑來。

  大約是他前些日子做的那個夢果真靈驗,他覺得今年這場三場都寫得極出色,或許真應了書裡說的那句「伏久者,飛必高」,他忙忙碌碌這麼些年,說不準真能在入土前嘗嘗金榜題名的滋味。

  荀老爹將寫好的考卷放在一邊,從考籃裡拿出幾塊乾糧來。

  換場前考生在同考處領到後兩日要吃的乾糧。裡頭有一些燒餅、甜糕之類,滋味倒還可以,荀老爹怕答卷時間不夠,沒忙著吃。這會兒都寫得差不多了,只等著主考來收考卷,於是心下放鬆起來,這才覺出腹中飢腸轆轆。

  才拿起一塊燒餅咬了一口,突然聽得近處傳來一聲悽厲喊叫:「毒!有人下毒!救命——」

  這聲音來得突然,在寂然貢院中猶如一聲巨雷,驚得荀老爹手上一個不穩,燒餅「咕嚕嚕」掉到了地上。

  他沒空去撿,將號捨的窗往外推了推,抬高身子試圖去看外頭的場景。

  貢院裡的號捨未免考生舞弊之行,每一間號捨都已上鎖,就連窗戶外頭也有鐵栓扣著,只能開至一半。

  從開了一半的窗戶裡能看得清楚,正是清晨,貢院空曠的院子裡,一個穿朱色衣服的身影從中滾了出來,恰好滾在大院中間,這人出現得突然,同考和主考尚未反應過來,荀老爹還在想,這人莫非是砸破了號捨門跑出來的——然而一旦破門而出,今年秋闈成績便作不得數,豈不是白熬一年?

  下一刻,男子悽厲的喊聲又傳了過來。

  「同年們,有人在乾糧中下毒,乾糧中有毒——」

  乾糧有毒?

  彷彿是為了印證他的說法,那個在地上翻滾的身影漸漸的動作慢了下來,四肢不斷痙攣,從他嘴裡大口大口嘔出烏血,在地上洇出一道觸目驚心的暗影。

  荀老爹一愣,下意識看向地上滾落的燒餅,心頭驀然掠過一絲寒意。

  貢院裡的乾糧都是統一分發的,早年間都是考生自帶乾糧,但因號捨潮溼,有的考生帶的食物很快變質。後來禮部便安排秋闈期間貢院為考生提供乾糧。

  這人說乾糧有毒,那眼前這些……

  荀老爹猛的收手,如避蛇蠍般地一把甩開考籃。

  籃子裡的糕餅「譁啦啦」撒了一地。

  四周號捨裡幾乎驟然發出嘈雜叫喊——這個時間,多半都已考完,考生們見此悽慘場景,難免惶然驚悸。

  荀老爹按住自己心口,此刻他心頭跳得飛快,只覺氣喘得也急,偏在這時腦子裡還不合時宜地生出一絲古怪,那喊叫的聲音怎麼聽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聽過。

  他這般想著,又顫巍巍地推開號捨的窗,大著膽子朝倒在地上的人看了一眼。

  朱衣方巾,身材瘦小,那人倒在地上,腦袋歪著,嘴角流出來的血在身下糊成一團。

  他眼睛睜得很大,痛苦的神情凝在臉上,皮膚好似成了青色,如一截僵死的鬼魂,了無生氣的眼珠子恰好與荀老爹撞了個正著。

  荀老爹呼吸一窒。

  片刻後,他按著胸口喊出來。

  「有、有才啊——」

  ……

  仁心醫館開門時,已過巳時。

  立秋過後,晝日變短,黑夜變長,除了賣早食的,西街小販們鋪子開張的時間都晚了許多。

  銀箏正擦拭著櫃檯上的藥茶罐子,對面裁縫店裡的小夥計匆匆忙忙從外面跑來,邊跑邊大聲道:「出事了,貢院出事了!」

  孫裁縫捧著碗漱口,聞言轉頭問:「怎麼了?」

  「剛才班房那邊的人說,聽見貢院裡死了個讀書人,說是號捨裡有人下毒,這會兒正吵得一團亂麻!」

  銀箏手一抖,一罐藥茶不慎脫落,滾到了地上。

  「老天爺啊,」絲鞋鋪裡的宋嫂聽見動靜走出來,「那貢院裡的不都是考試的學生嗎?誰會對學生下毒?」

  「這我不知道。」小夥計撓頭,「貢院外頭都傳開了,不過時候不到不讓進,不曉得是什麼情況。」

  銀箏臉色變了變,再顧不得其他,掀開氈簾進了小院。此刻時間還早,杜長卿和阿城未到,夏蓉蓉主僕在屋裡沒出來。

  院子裡,陸曈正把曬乾的新鮮藥材收進木匾裡。

  銀箏三兩步走到陸曈面前,顫抖著聲音開口。

  「姑娘,不好了,外頭在傳,貢院裡死了個考生!」

  陸曈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你說是考生死了?」她神情驀地一變,「糟了!」

  銀箏見狀,心中更加緊張:「怎麼變成是是考生出事?會不會那個吳秀才毒錯了人……」

  「不會。」陸曈放下木匾,眸中神色變幻幾番,「是他自己服了毒。」

  吳有才不殺主考官,也定不會殺別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把藥用在自己身上。

  她攛掇吳有才去殺了主考官,無非是借了吳有才心中的怨與怒。然而吳有才臨至絕境,竟然寧願自己服毒。

  頃刻間,陸曈就明白了這儒生的用意。

  此刻最後一場快結束,貢院外已有考生家眷等待,號捨裡的人心思也浮動不定,這消息能從貢院中傳出來,顯然已惹出不小動靜。

  對吳有才來說,目的似乎已達成。只要惹出動靜,引人前來,或許就有機會查清考場舞弊之行。

  但,死一個籍籍無名的讀書人和死一個主考官,在盛京能掀起的波瀾是不同的。貢院的大門不開,就無人知曉裡頭的真相,而秋闈還未結束,在這點時間裡,有足夠的時間將此事浪花按平。

  吳有才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銀箏慌得不行:「姑娘,現在該怎麼辦?」

  陸曈寬慰她:「別慌。」又思忖片刻:「你現在立刻去董家。」

  「董家?」

  陸曈點頭,附耳在銀箏耳畔低聲耳語幾句,末了,銀箏看向陸曈,有些猶疑:「這樣能行嗎?」

  清晨的日頭刺目,晃得陸曈眼睛也有些模糊。

  她仰頭,望著遠處的虛空,喃喃開口。

  「誰知道呢,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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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各方勢力

  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正對著鏡前梳妝。

  今日晌午,秋闈最後一場就結束了,董夫人打算去貢院門口接董麟。

  她只有董麟一個兒子,這些年,因董麟身子不好,從未下場過,連貢院大門朝哪頭開都不知道。今年董麟頭一遭觀場,不管中沒中,董夫人都想在旁人面前露露頭。自然,也得打扮得光鮮一些,好給兒子長長臉。

  身後丫鬟將一根珍珠碧玉步搖插在她髮髻間,動作有些重了,扯著了頭髮,董夫人「哎唷」一聲,丫鬟忙跪下請罪。

  董夫人瞪她一眼:「笨手笨腳的。」自己將那根步搖插上,對鏡照了照,適才滿意,又問身邊下人:「什麼時候了?馬車備好了沒有,勝權,勝權——」

  叫了兩聲,護衛沒進來,倒是進來了個小廝,面色惶然,一進門就給董夫人跪下了:「夫人,夫人不好了!」

  董夫人看他一眼,沒好氣地問:「又怎麼了?」

  「貢院裡、貢院裡出事了——」

  「什麼?」

  小廝埋著頭,身子抖得像篩子,不敢去看董夫人的神情。

  「說是……說是號捨裡死了個讀書人。」

  號捨裡死了個讀書人。

  董夫人原本聽得漫不經心,須臾,像是才聽懂了話中之意,臉色一下子變了。

  她「霍」地一下站起身,死死盯著地上人:「誰死了?」

  「小的、小的不知。貢院外頭路過的人說,當時裡頭吵得很兇,只依稀瞧見是個穿朱衣的,叫喊聲倒是很大,說是有人在貢院考籃裡的乾糧下了毒。」

  董夫人聽到「朱衣」兩個字,身子晃了晃,險些暈倒過去。

  朱衣!

  董麟下場穿的那件新衣裳,就是她特意叫裁縫用朱紅洋緞給他做的新袍子,想著初次觀場討個綵頭。

  這人有可能是她的麟兒!

  董夫人喚了一聲「我兒」,身子便踉蹌幾步,身邊丫鬟忙將她扶住在椅子上坐下。

  「此事告訴老爺沒有?」

  「老爺還在宮裡,已讓人去了。」

  董夫人咬牙:「等他回來……都什麼時候了!」她猛的站起身,「快,備好馬車,我現在就要去貢院!」

  得了消息的董夫人來不及多等,立刻令人備好車去往貢院。一路上護衛勝權在前頭駕馬,邊安慰董夫人:「夫人別擔心,貢院那頭的消息說得不清不楚,少爺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

  董夫人只紅著眼睛,緊緊攥著手中絲帕:「你懂什麼!無緣無故的,怎會有人到我家門口來傳言麟兒的事,一定是有什麼風聲。」說著又低聲抽泣,「我早說了今日早些去接他,偏他不肯,一定要最後一場結束才讓去貢院。我兒——」

  話到最後,語氣倏爾尖銳:「要是我兒真有個三長兩短,今日貢院裡的那些人,一個都別想跑!」

  董麟是董夫人的眼珠子,一遇到和兒子有關的事,董夫人便失了平日的分寸,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勝權也不敢多說什麼。

  待馬車到了貢院門口,遠遠的,就見貢院門口圍了不少人。幾個巡考並提調正把這些院門口看熱鬧的平人往外轟,嘴裡斥道:「去去去,都杵在門口乾什麼,秋試還沒結束,離院門遠點——」

  董夫人一見,立刻提著裙裾下了馬車,氣勢洶洶地走近院門口,抓住一個巡考便問:「我兒呢?」

  那巡考並不認得董夫人,只見她衣飾華麗,不敢輕視,語氣不如方才兇惡:「秋試還未結束——」

  「我兒呢?」董夫人打斷他的話,聲音高而刺耳,「我麟兒在何處?」

  裡頭幾個同考見狀,忙跑來問詢,董夫人自持官眷身份,又事關兒子,自然不怕他們,要求立刻見到屍體,要麼就讓董麟從號捨裡出來,她要見到全須全尾的兒子。

  那同考滿面是汗,賠笑道:「夫人,這號捨門都是鎖了的,令郎要是此刻出來,今年秋闈成績必定作廢。至於屍體……」他瞥一眼身後,為難開口:「外頭這麼多人看著,恐怕引起號舍內外惶恐。」

  董夫人冷笑:「不讓我兒出啊?沒事,那我進去瞧瞧他,也是一樣的。」

  「那更不行了!貢院裡,無關人士不能進入。」

  他越是推辭,董夫人心中就越是狐疑。為何這些人不讓她進去瞧董麟,也不讓看屍體?平白無故的,有人在董家門口說死了個讀書人,是否貢院中有知情人特意來通風報信的?這些人神情畏畏縮縮,瞻前顧後,難免不讓人多想……

  前有驚疑,後有急恨,董夫人一怒之下,反而冷靜了下來。她看著面前同考:「秋闈結束前,不讓進,也不讓出,你說死的讀書人不是我兒,可這裡死了個人總是真的吧?」

  「你們貢院糧食出了問題,這考場中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兇手,既然如此,那就都別走了!就算秋闈結束,所有人都不準出來!勝權——」她叫護衛的名字,目光陡然兇惡,「你叫人去兵馬司一趟,就說貢院這頭出了案子,有人想毒死考場裡的學生!」

  同考聞言,臉色驟然一變。

  董夫人冷笑連連。

  她妹夫在兵馬司做知事,京中治安一事本就該兵馬司過問,如今禮部的這些考官不讓她進,那她就不讓這些人出來。事情鬧大了,看誰討得了好!

  她這頭打著算盤,兩個同考對視一眼,彼此都看見了對方眼中的不安。

  貢院裡頭死了個寒門讀書人,其實倒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就算如今外頭流言紛擾,但只要沒證據,過些時候也就平息了。

  但兵馬司要插手進來可就不好了,號捨裡的學生出不去,一旦認真核查,那裡頭考試的人名單……

  「糟了,」一位同考側身,低聲對同伴道,「快告訴大人,趕緊想想辦法!」

  ……

  貢院門口發生的這件大事,轉瞬就傳遍了盛京的大街小巷。

  右掖庭門內,裴雲暎剛從紫宸殿出來。

  殿前司親衛軍此刻正是值守時間,只餘幾個零星侍衛在營裡值守。

  他進了殿帥府,剛卸下腰間佩刀,蕭逐風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素日裡跟塊木頭似的,一張俊臉看不出來任何表情,今日卻難得透出幾分笑意。

  裴雲暎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問:「這麼高興?撿錢了?」

  蕭逐風走到桌前坐下,道:「貢院出事了。」

  裴雲暎一頓。

  「死了個讀書人,外面傳言有人在貢院分發的乾糧裡下毒。」

  裴雲暎眉梢微挑,身子往椅靠一仰,「不可能,又不是傻子,誰會這樣大張旗鼓對付一個讀書人。」

  每年秋闈各項事宜交由禮部準備,乾糧更是重中之重,別的不說,至少絕無可能在其中下毒。再者九天七夜的秋試,考生都在號捨,真要動手,何必弄這麼大張旗鼓。

  裴雲暎沉吟一下:「流言是怎麼傳出來的?」

  「聽說死的考生砸破了號捨窗,從號捨裡跑了出來,毒發時貢院內外都看見了。」頓了頓,蕭逐風又道:「兵馬司的人現在也在貢院門口。」

  「兵馬司?」

  「太府寺卿府上的夫人在貢院門口鬧事,她兒子今年下場,禮部不放人,就叫兵馬司來幫忙。」

  聞言,似是想起了某個人,裴雲暎眉心微蹙,道:「董麟。」

  太府寺卿府上那個少爺他見過,在萬恩寺上肺疾發急症的病秧子,沒料到今年居然也下場,看來身子是全好了。

  他坐在椅子上,垂眸想了一會兒,哼笑一聲:「看來,禮部這是得罪人了。」

  貢院裡死了個考生,流言還傳得到處都是,偏偏這時候太府寺卿夫人又來鬧事,還帶上了兵馬司,怎麼看都不是偶然。

  「既然如此,」裴雲暎倏地一笑,「我們也來加一把火。」

  蕭逐風與他對視一眼,霎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想插手?」

  「我們的人在禮部呆了那麼久,上面的位置不騰出來,下面的怎麼上去。」他一笑,唇邊梨渦若隱若現,「這麼好的機會,總不能白白浪費了。」

  「殿前司眼下不好出面。」

  「誰說殿前司了?」他氣定神閒地開口,「當然是找人把這個消息送到樞密院。」

  樞密院是殿前司的死對頭,由樞密院出面,殿前司隔岸觀火,半絲火星也沾不到身上,倒是再好不過。

  蕭逐風默了一下:「也好。」

  裴雲暎抬眼,日光透過窗隙落到他臉上,將他俊美五官渡上一層暖色絨光,他側首,盯著窗外遠處樹影,語氣有些莫名。

  「這盛京,真是越來越熱鬧了。」

  ……

  貢院門口熱鬧極了。

  除了在外圍觀的平人百姓,不過須臾,兵馬司、刑獄司、學士院的人馬都到了,甚至連樞密院的人都不知打哪聽來了消息,前來貢院門口拿人。

  皇帝得知貢舉出事震怒不已,欽點大臣令徹查此事。翰林醫官院派了醫官正在為死去的考生驗毒。

  禮部幾個主考官心中惴惴,偏此時騎虎難下,這麼多雙眼睛盯著,縱然想使個法子也難。侍郎那頭也沒個消息,因他們幾人尚在貢院,因此也無從得知此刻宮中情狀,他們的禮部侍郎,此刻已自身難保。

  前去驗屍的醫官上前,對著學士院的鄭學士道:「大人,確是中毒而亡,約莫兩個時辰前毒發。」

  兩個時辰前,秋闈還未結束。

  鄭學士撫了撫長鬚:「看來,兇手還藏在這號捨之中。」

  秋闈最後一場已結束了,然而此刻眾考生都呆在號捨中不敢出門。貢院中發生命案,在場考生包括主考都可能是殺人兇手,禮部的人就算是想瞞,此刻眾目睽睽之下,也動不了手腳。

  董夫人在兵馬司的妹夫來了後,算是弄清楚了中毒之人並非董麟,已乘馬車回府——眼下這麼多方人馬都聚集於此,事情發展已不是她能控制,最好明哲保身。

  一旦得知兒子性命無虞,做母親的總是能清醒得很快。

  幾個主考官還想再掩飾,那頭兵馬司並刑獄司的人已經開始一一核對號捨裡的考生花名,這本是例行核算,畢竟要清點如今在場可疑人士。然而不核驗便罷,一核驗,整個貢院中,竟足足有十二位考生,花名與本人毫無相符。

  為免有人混進考場舞弊,名冊之上除了考生名姓還有小像,這十二位與名冊小像略有差池,樞密院的人瞟一眼幾個主考,倏地冷笑一聲:「這就奇了,幾位大人眼睛看著也無恙,怎麼連如此大的相貌差異也瞧不出來。」

  其餘考生都已從號捨中出來,不安地看著最前方的十二人。

  兵馬司的知事按住腰間長刀,盯著那十二人冷冷開口:「看來不必查了,這名實不符的十二人,就是投毒兇手。貢院投毒,謀殺同年,按律當斬——」

  「不!」十二人中最前方的一個年輕人下意識喊道:「老爺,大人,冤枉啊,借小人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殺人,此事並非小人所為!」

  他這麼一喊,連帶著周圍的其餘人也反應過來,一起跪在地上訴冤叫屈。

  知事不為所動,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一行人:「滿口狡辯,謊話連篇!既不是你們下毒,為何偷偷摸摸混進考場,原來的考生被你們弄至何處,無非是一起殺了。在天子腳下圖謀殺人,其心可誅——」

  他這麼裝模作樣地一唬,果真叫那一行人嚇破了膽。要知科場替考秋闈舞弊,不過是下獄的事,卻不至於丟了性命,可要是牽連上了人命,那可是掉腦袋的官司。

  他們不過是代人替考,想賺點錢花花,可要為了點銀子搭上性命,傻子才做這種事!

  最前面那人當機立斷,重重朝知事磕了個頭,悲憤開口:「大人,大人,真不是小的下毒,小的進貢院號捨,只是為了替人下場,小的代人秋試,如此而已,絕不敢謀害性命啊!」

  他這話喊得極大聲,並未避著旁人,不知是喊給面前兇神惡煞的老爺們,還是喊給別的什麼人,卻叫貢院內外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代人秋試,替人下場?

  此話一出,人群一片譁然。

  圍著貢院的官兵們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號捨前的幾位主考,霎時間臉色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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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山苗與澗松

  貢舉是梁朝的大事,秋闈場上的消息,狂風一般瞬間席捲盛京每個角落。

  西街一條街的商販全從鋪子裡走了出來,將原本就不寬敞的西街擠得水洩不通。

  「聽說了嗎,那貢院號捨裡死的那個讀書人,原是咱們西街鮮魚行的吳秀才!」

  「哪裡來的謠言?有才平日與人為善、人又老實,除了讀書和魚攤,旁地都不去,誰會同他有過節,怕是聽錯了吧?」這話是熱心腸的宋嫂說的。

  消息靈通的孫寡婦挽著個菜籃正經過,見狀往前湊了一湊,「我才從貢院那頭回來,秀才可不是被人毒殺的,是自己喝了毒才死的。」

  「自己喝毒?」眾人覷著她,「好端端的,為何要自己喝毒?」

  孫寡婦正欲回答,街盡頭又傳來一聲哀號:「有才啊——」

  人群朝前看去,就見街頭踉踉蹌蹌走來一個面黃肌瘦的老頭,鬍子花白,淚水淌得滿衣襟都是,有人認出他是廟口的荀老爹,遂問:「荀老爹,你今年不是也下場了?貢院裡究竟出了何事?」

  一說此話,荀老爹又汪汪地滾下淚來,咳聲嘆氣道:「有才是被那些人逼的——」

  四周的人朝他擠來,七嘴八舌地同他打聽,人像隔得遠了,彷彿變成考卷上密密麻麻的墨字,盤旋著朝他湧來,讓荀老爹想起在貢院裡的一幕——

  兵馬司的人帶走了那十二個替考的人,醫官也在考籃中發現了有才盛放毒藥的紙包,僅僅這些,還不足以證明吳有才是服毒自戕。

  真正坐實自戕真相的,是吳有才最後一張卷面。

  吳有才既在最後一場未結束前撞破了號捨的窗,哪怕是因為情勢危急,今年的秋闈成績都不得作數。禮部的幾位主考被刑獄司的人帶走審理,翰林院的那位學士拿走了吳有才的卷面。

  當時他們這些考生還沉浸在貢院死人的餘悸和秋闈替考舞弊的憤怒中,荀老爹卻看見那學士盯著吳有才的卷面,神情有些異樣。

  他與吳有才有同年之誼,為吳有才的下場心生慼慼,於是腆著臉挨到學士大人身邊,想要瞧瞧吳有才生前最後一張卷面所作詞賦是什麼。

  他看見了——

  「悲哉為儒者,力學不知疲。讀書眼欲暗,秉筆手生胝……」

  荀老爹眼泛淚花,仰頭喊道:「要不是那些主考官和考生勾串,光天化日下秋試替考,有才怎會蹉跎十多年籍籍無名?

  「他知舞弊之行猖狂,平人難以撼動高官,不得不以死明志,藉由自己之死引人徹查考場。」

  「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地勢隨高卑啊!」

  他喊的悽楚,心中亦生出一股物傷其類的憤懣。吳有才以死揭露考場黑暗,那十二個替考之人被帶走,主考官抓得抓審的審,可吳有才一條性命卻沒了。甚至在過去十二年,也許他本來可以金榜提名,光耀門楣,讓自己母親也瞧見自己出息的一幕,卻生生被人扼斷了這種可能。

  他自己也是一樣。

  博取功名一生,到最後才發現自己汲汲營營的不過是一場空。這世上最讓人難以忍受的不是得不到,而是本可以得到,卻又失去了。

  不公平!

  老儒心中鬱氣尚未平息,街盡頭孫裁縫家的小夥計又匆忙跑來。邊跑邊喊,「不好了,不好了叔伯嬸子們!鮮魚行吳大哥家中去了好多官兵,正四處搜羅,好像要治吳大哥的罪呢!」

  「治罪?」宋嫂狐疑開口,「有才人都死了,治什麼罪?」

  「說是……說是吳大哥號捨服毒,屬擾亂科場動搖人心之舉。現下正在吳家搜羅,看有無親眷要一同帶走。」

  親眷?吳有才唯一的母親已在上個月入土,他孑然一身,哪裡來的親眷。官差想要連罪的主意,只怕這回是要落空了。

  不過……擾亂科場,動搖人心?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

  過了許久,人群中不知有誰開口:「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嘛。」

  「呵,還真是人命比草賤。」

  ……

  關於人命究竟是不是比草賤這回事,胡員外此刻正與人據理力爭。

  鮮魚行的破草屋中,一幹讀書人擠在門口,與帶刀的官差們對峙著。

  審刑院那頭的官差們在貢院一案後,迅速佔領了吳家的屋宅。屋宅中前些日子的挽幛還未取盡,白布燈籠被官差粗暴扯下,裡裡外外一片狼藉,更顯這無人的空屋伶仃荒涼。

  胡員外氣得臉色漲紅,架著胳膊堵門,不讓官差們走:「你們這是欺人太甚!」

  吳秀才已經死了,在貢院的號捨裡服毒自戕,只因他發現努力十多年的考場中,原來存在另一種平人看不見的天梯。心灰意冷之下服毒自盡,不管他為何在考場中宣揚是有人下毒,但他最後一場的考卷中已給出了答案。

  平人已經被欺凌至此,甚至丟了性命,然而在高高在上的老爺們眼中,瞧不見百姓之苦,只看到了「尋釁挑事、擾亂考場」之汙名,甚至在死後也不得安寧,生前居所要被這般糟踐。

  若非如今吳大嫂已經離世,豈不是這位病重的老母親也會被連累。官差們在破屋中踩踏的每一步,都像是踐踏在平人們的心上。

  胡員外素日裡雖迂腐,卻一向心善,與吳有才又是故交,見吳有才落至這般下場,本就替他哀憤。眼下更是怒不可遏,帶著一幹讀書人在吳家門口,要為吳有才討個說法。

  官差們瞧著一幹讀書人,眼色輕蔑:「讓開,再擾亂官府辦差,小心連你們一起抓!」

  「不讓!」

  官差耐心告罄,一把將面前書生推開,那書生生得瘦弱,被這麼惡狠狠一推,一下子跌倒在地。

  這放在尋常,一群平人自然不願與官差交惡,然而許是因這間草屋太破舊,而掛著的白幡又太刺眼,又或許是一群讀書人聚在一起,正義感與衝動聚在一起總要洶湧許多,胡員外熱血湧上頭腦,一剎間忘記了要明哲保身,猛地朝面前官兵們撲了過去。

  「欺人太甚,我跟你們拼了——」

  ……

  胡員外帶領一群讀書人在廟口和官差們打起來了,這消息傳回仁心醫館時,杜長卿也驚了一驚。

  「老胡打架?他那把老骨頭,罵人還行,怎麼可能和人幹仗?」

  「是真的。」阿城撇著嘴角,「西街這頭好多街坊都去幫忙了,現下亂成一鍋粥。」

  起先只是讀書人們因吳有才一事,與官兵發生爭執。那些官差行事囂張,言語間對平人多有不屑輕侮,一下子叫西街來幫忙勸架的街鄰們也犯了眾怒,不知怎的,官差們和百姓便打了起來。

  別說,西街這群街坊看著不起眼,打起架卻各有各的優勢,沒叫官差們討得了好。不過照這樣下去,怕是帶回去打頓板子是少不了的。

  阿城問:「東家,我們要不要去幫忙?」

  杜長卿沒說話,看向藥櫃前的陸曈。

  夏蓉蓉主僕二人出門去了,陸曈正在檢查新收的藥材,秋日的醫館不如前段時間炎熱,而她寧靜的神情將周圍襯得更冷寂了一些。

  杜長卿打發阿城去門口掃地,三兩步走近陸曈,盯著她低聲道:「吳秀才的事,是你做的吧?」

  陸曈動作一頓,抬頭看向他。

  他將聲音壓得更低,掩不住眼中某種焦躁,「那天你去他家中送挽金,去了很久……他又是服毒自盡的,是你給他的毒藥?」

  陸曈靜靜看著他,良久,輕輕點了點頭。

  杜長卿這個人,外表看上去大大咧咧吊兒郎當,凡事不怎麼靠譜,但在某些細枝末節上,又有超乎常人的細心與精明。

  「他瘋了,你也瘋了!」杜長卿忍不住拔高聲音,怕阿城聽見,又忙伏低了身子,咬牙盯著陸曈:「他問你要毒藥,你就給了,你以為這是在幫他,你這是把自己也牽扯進去!」

  陸曈一怔。

  杜長卿竟以為是吳有才主動找她討的毒藥。

  是了,在杜長卿眼中,無緣無故的,她沒有任何理由慫恿吳有才自戕。

  「吳秀才也是!」杜長卿舔了舔唇,恨鐵不成鋼道:「怎麼就想在號捨裡服毒了,莫名其妙!就算再怎麼心灰意冷,也不至於連命也不要了。」

  陸曈目光動了動,淡道:「貧賤之人,一無所有,及臨命終時,脫一厭字。富貴之人,無所不有,及臨命終時,帶一戀字。脫一厭字,如釋重負;帶一戀字,如擔枷鎖。」

  杜長卿沒好氣道:「別文縐縐的,聽不懂。」

  她默了默,開口:「窮人什麼都沒有,唯有賤命一條。既然活著難以得到公平,那麼拼著這條命,拉幾個人下來也是好的。對吳有才來說,這樣去死,是一種解脫。」

  「是嗎?」杜長卿疑惑,「吳秀才是這樣想的?」

  陸曈笑笑。

  吳有才當然是這樣想的。

  因為,她也是這般想的。

  杜長卿擺了擺手:「我只知道好死不如賴活著,算了,不提這個,人都沒了,說這些也沒用。眼下事情鬧大了,查來查去萬一查到你頭上怎麼辦?」

  他按住額心:「雖然你只是給了毒藥,但貢舉鬧出這麼大醜事,吃了虧的人難免要找個出氣筏子。吳秀才是死了,要是查到你頭上,你麻煩可就大了。咱們現在一人一半東家,我還指著靠你發達,你要是半途進了昭獄,我找誰哭去?」

  「陸大夫,」他一拍桌子,嚴肅了語氣,像是要夥同人去做什麼大生意般鄭重,「我們得提前想個對策。」

  陸曈愣了愣。

  她沒想到已經到這時候了,杜長卿竟還將他們當作一夥的,還這般為她的未來殫精竭慮,一時沒有說話。

  正沉默著,一邊的氈簾被人掀起,銀箏的臉從簾後冒了出來,覷著兩人:「我有一個想法,要不要聽聽?」

  杜長卿瞪大眼睛,銀箏忙忙辯解:「我可不是故意偷聽的,恰好站在這裡聽到罷了。」

  杜長卿下意識看了陸曈一眼,見陸曈沒什麼反應,遂哼了一聲:「說說,你有什麼餿主意?」

  銀箏走進來,也往他們二人近處湊了一湊,遠遠望去,三人似堆牢不可分的線團般,銀箏道:「眼下官差和讀書人們鬧了起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要讓他們拿了話頭,真給吳秀才治個罪,保不齊連累到姑娘身上。不如先下手為強啊。」

  「先下手為強?」

  銀箏撫了撫鬢髮,一雙亮晶晶的眼眸裡泛出些狡黠的光:「那些當官的敢這麼作威作福,無非就是仗著一身官皮。要是扒了那身皮,也就沒什麼可怕的。」

  杜長卿哼笑:「你當是扒蝦殼呢。」

  銀箏不理他,兀自說道:「荀老爹不是說,吳秀才是因為替考一事心灰意冷才決意去死的嗎?死前還在考卷上留了詩。盛京多少讀書人,總不見得全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吧,平頭百姓家的學生見了,難免不心有慼慼,人心都是肉長的。那些官差是做賊心虛,咱們就偏要將事情鬧大,讓他們急眼,也算替吳秀才出氣!」

  她說這話時,語氣鏗鏘有力,全然不見素日裡的小心翼翼,仔細窺去,似乎還藏著一點躍躍欲試的期待。

  陸曈想,或許是跟自己呆在一起太久了?銀箏如今也是,每每嘴上說著害怕,實則好似很享受這種暗中佈局帶來的突兀刺激。

  杜長卿摸著下巴想了一想,虛心求教:「請問,怎樣才能將事情鬧大?」

  「這還不簡單,」銀箏睨他一眼,「俗話說,世間有四種人惹不得,遊方僧道、乞丐、閒漢、牙婆,杜掌櫃有那麼多閒樂好友,隨意呼喚一番,都能教人家吃吃苦頭。是不是?」

  這話也不知是褒是貶,叫杜長卿也哽了一哽,一時尋不出話來答,站在原地對著銀箏乾瞪眼。

  倒是陸曈聞言,忍不住低頭笑了笑,再抬起頭來時,對著杜長卿也難得顯出幾分揶揄。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

  她說:「杜掌櫃,這回全仰仗你幫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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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曈丫頭

  梁朝的秋闈才過了一日,貢院裡死人的這樁官司卻已傳遍了大街小巷。

  說是有個貧苦儒生,早年喪父,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在鮮魚行殺魚為生,供養兒子趕赴功名。這兒子過目不忘,落筆成文,原是個狀元苗子,卻赴考十多年仍不得中。直到母親故去,這兒子不知從哪得到消息,原來盛京多年的貢舉,都已被禮部考官和富貴人家勾串,將原本屬他的功名生生耽誤了!

  窮苦儒生心中悲憤,服毒自戕於號捨,臨死前鬧出動靜驚動上頭徹查,外人才得知這其中官司。

  而這儒生性命已了,偏死後還不得安生。審刑院的官差去儒生家中查抄,遇著來幫忙處理後事的街鄰親訪,兩方人一露面,打了起來。有考場上的同年看過這儒生最後一場詞賦的卷案,不知是誰將這卷案寫在紙上,在街路撒得到處都是——

  「悲哉為儒者,力學不知疲。讀書眼欲案,秉筆手生胝……十上方一第,成名常苦遲。縱有宦達者,兩鬢已成絲……」

  「可憐少壯日,適在窮賤時。丈夫老且病,焉用富貴為……沉沉朱門宅,中有乳臭兒。狀貌如婦人,光明高粱肌……」

  「手不把書卷,身不擐戎衣。二十襲封爵,門承勳戚資……春來日日出,服御何輕肥,朝從博徒飲,暮有倡樓期……」

  「評封還酒債,堆金選蛾眉。聲色狗馬外,其餘一無知……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古來無奈何,非君獨傷悲……」

  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

  這詞賦一夜間上至翰林學士院,下至胭脂胡同都已傳遍,落月橋兩岸邊的花樓茶坊裡,將此事並詞賦做成戲摺子到處傳唱。

  審刑院的官差們想要拿人,然而法不責眾,人人都在傳,人人都在說,總不能將盛京所有人都一併抓進去——刑獄司的牢房也不夠住呀。

  這詞賦也唱到了宮裡。

  讀書人的憤怒單瞧不起眼,匯在一起卻如熊熊烈火,難以斬滅。各書院的寒門讀書人聚在一起當街攔下御史的府轎,御史的摺子雪花般飛向皇帝案頭。

  天子本就對科舉舞弊一事有所耳聞,如今貢舉出了這麼大醜事,顏面無光下頓感被臣子欺瞞戲弄,震怒非凡,下令上下一同徹查此事,禮部侍郎當即被革職收押,查著查著,就查到了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的頭上——

  范府裡,各處亂鬨鬨的,婢子小廝哭作一團,趙氏緊緊抓著范正廉的胳膊,惶然開口:「老爺,這是怎麼回事?」

  查抄的人已到府門口,寧王親自奉旨交辦,范正廉家中府中尚有客人宴飲,見此情景作鳥獸散。

  差役將前後門堵住把守,一日前,范正廉還令手下人去廟口吳秀才家中翻找作威,以圖將此事壓下,然而不過短短時間,位置就已調了個個兒。

  他心中發顫,挨到奉旨辦事的寧王身邊,低聲地求:「王爺,王爺,陛下這是……」

  眼下還不至抄家的地步,事情仍有轉機。寧王慣來是個老好人模樣,聞言只是溫聲勸慰:「范大人不必心急,陛下只讓小王來查看大人府上家資。」他一面吩咐身邊人查抄登帳,一面對范正廉道:「只是大人也須得和小王走一遭刑獄司,大人放心,只是問問話,您一向清廉,待質審清楚,一定還您個清白。」

  「哦,對了,」寧王又想起了什麼,「禮部侍郎業已伏罪,正在獄中收監。您也是暫時拘質,倒不用擔憂。」

  他聲音溫和,語氣帶著笑意,卻似晴天一道霹靂,劈得范正廉半晌回不過神來。

  禮部侍郎竟已認罪了!

  怎會如此快?

  他與禮部侍郎這些年暗中勾串,禮部侍郎一旦進去,焉有他獨善其身的道理?還有,為何是刑獄司不是審刑院,寧王說著只是拘質,但這話裡話外的意思,分明就是他范正廉的好日子到頭了!

  他抬頭,隱隱瞧見那虛空之中一道金光閃閃的天梯漸漸碎為一片齏粉,如一方沉重棺蓋,重重朝他頭上砸了下來。

  「老爺,老爺——」

  身後傳來趙氏驚惶的哭喊。

  范正廉兩眼一白,暈倒過去。

  ……

  盛京自貢院考生服毒自戕後,新消息是一個接一個的來。

  先是查出禮部侍郎與秋闈考生家中暗中勾串,於貢院中公然替考舞弊,禮部侍郎被下獄。後來,連那位盛京赫赫有名的「范青天」也被連帶出來。

  說是審刑院的那位詳斷官「范青天」,就是與禮部侍郎勾串之人,借秋闈貢舉斂財中飽私囊。

  范正廉在盛京名聲頗好,這消息一出來,大多人都不肯信。

  醫館裡,杜長卿正將門外的木匾搬進來。天色陰沉沉的,快下雨了。

  他道:「那范青天一個管刑獄的,手都伸到貢院裡去了,本事不小啊。」又問陸曈打聽,「你之前不是還上他家給他夫人送藥嗎?怎麼沒瞧出來他是這種畜生?」

  陸曈道:「真廉無廉名,立名者為貪。」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聽不懂。」

  他把木匾放在櫃子上,看一眼裡鋪氈簾,湊近陸曈:「話說,你和蓉蓉到底怎麼了?」

  陸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氈簾垂在院子與裡舖間紋絲不動。她抿了抿唇,沒說話。

  夏蓉蓉這些日子總躲著陸曈。

  原先在醫館沒病人時,夏蓉蓉還會在鋪子裡做繡活,順便與陸曈說說話。這些日子,陸曈坐館時,夏蓉蓉主僕二人卻時常往外面跑,等回來的時候天都晚了,也不怎麼與陸曈交談。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她是在避著陸曈,連杜長卿都注意到了。

  「你倆吵架了?」杜長卿懷疑地看她一眼,「也不對呀,你這性子,不像和人能吵得起來的。」

  銀箏從他二人中間經過,將杜長卿撇到一邊,笑言:「女兒家的心思杜掌櫃就別打聽了吧,你又不懂。」

  杜長卿「呵」了一聲,「我才懶得打聽。」招呼阿城回去,臨走時,又囑咐陸曈:「夜裡多半要下雨,門窗關好,小心藥材打溼了。」

  陸曈應了,待杜長卿走後,將醫館大門關上,回到了院裡。

  已是掌燈時分,秋日裡天黑得早,夏蓉蓉主僕屋裡亮著燈,一點暈黃透過窗隙落在院裡的石板地上。

  陸曈回到自己的屋。

  銀箏正在箱子裡翻找陸曈今夜出門要穿的衣裳,盛京的秋來得太早,一夜間好似就涼了。秋裳還未來得及做,總覺箱籠裡的舊衣都太單薄。

  陸曈站在小佛櫥前,對著那尊白瓷觀音像,尋出香點上。

  昏暗中,燃著的香如墳間幽靈的眼,明明滅滅地閃爍著,她把香插進了龕籠裡。

  銀箏總算是找著了件縞色的鬥篷,對著燈展開了抖了幾下,又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嘆聲長氣:「又快下雨了。」

  陸曈盯著面前的觀音像,輕聲開口,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說:「下雨不好嗎?梧桐葉上三更雨……。我最喜歡下雨天了。」

  銀箏一愣,陸曈已回過身,拿起她手上那件鬥篷。

  「走吧。」

  ……

  夜裡秋雨悽涼。

  霏霏山雨在天地間自顧編成一張綿密的網,從上到下沉沉籠住整個山頭。

  望春山腳下,有人披著蓑衣,在泥濘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冷風颳在臉上,如刀子般刺人,劉鯤緊了緊身上蓑衣,嘴唇因山間冷氣凍得發白。

  他也不知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全家人尚還做著「一門兩舉子」的美夢,不過一夜間,日子便地覆天翻。

  秋闈最後一場,貢院中有學生服毒自戕,鬧得太大引得朝中側目,而後竟牽扯出禮部和考生勾串替考的醜聞。所有相干人士全被抓捕問審,連那些高位上的老爺們也不例外。

  劉鯤怎麼也想不明白,不過是死了個寒門讀書人,怎麼能弄出這麼大陣仗,怎麼就能同時拉這麼多人下馬?

  那全家節衣縮食的所有家當——一千六百兩銀子已打了水漂,更可怕的是,劉子賢和劉子德也被差役帶走了。

  案子牽出蘿蔔帶出泥,在貢院中因替考抓了劉子德還不算,連早年劉子賢的秋闈成績也被翻了出來,聽說禮部侍郎府中帳冊被翻了出來,不知有多少人戶倒黴。

  別家倒黴劉鯤不管,他只想救出自己的兒子們。

  劉鯤本想求審刑院的范正廉幫忙,畢竟替考這回事,本就是范正廉在其中打點牽線,誰知今天下午傳來消息,范正廉也被帶走了。

  妻子王春枝見狀不妙,心裡發急,擔心兩個兒子,衝到府衙去求情,反被以鬧事之名暫且拘住了。

  往日恭維他們的那些人見此情景,立馬換了一副嘴臉,恨不得立刻與他們劃清干係。劉鯤竟一個幫忙的也尋不到,就在這走投無路中,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不知是誰塞進他們家大門的,卡在院子裡,他打開來看,上面寫得簡單,說有辦法救出他兩個兒子,但要在今夜子時來望春山腳,對方有東西要交給他。

  劉鯤也不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如今所有人避著他家還來不及,他家在盛京也沒別的親戚。劉鯤倒是沒懷疑這信上人心懷不軌,他如今一家子都被關著,潦倒窮困,也沒什麼可圖的。

  他只猜測這信或許是范正廉留下來的後手,范正廉那麼大個官兒,怎麼會束手就擒,一定早早令人準備了其他退路。要知道,他們二人間,還有一個隱晦的、不曾真正露面的靠山——太師府。

  想到這裡,劉鯤面上稍稍有了些血色。

  一定是這樣的,他在心頭默念幾遍,不知道是要說服別人,還是要說服自己。

  這般胡思亂想著,腳下山路越發泥濘,他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一大片灌木荊棘叢中的空地裡了。

  不對,說是空地也不對。這亂草中密密麻麻鼓著無數個土包,在黑暗中猶如無數個沉默的人影,陰冷又詭異地盯著他。

  雨絲打在他臉上,劉鯤驀地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回過神。

  這是一片亂墳崗。

  宛若當頭一棒,劉鯤徹底清醒了過來。

  他怎麼走到亂墳崗來了?

  瞧著四處陰冷的墳包,他兀地生出幾分懼意,正想離開,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劉鯤嚇了一跳,猛地回身,就見不遠處一個凸起的墳包後,漸漸走來一抹雪白的影子。

  這影子看起來單薄而輕盈,在夜雨中模模糊糊,像飄來的一張不真實的畫兒。劉鯤感到自己的兩腿都在打飄,整個頭皮都開始發麻。

  白影在他身前停了下來。

  山雨瀝瀝,陰冷的風從亂草中刮來,遠處間或夾雜著不知名野獸的低鳴,墳崗中傳來的泥土並著屍骨腥氣,格外令人作嘔。

  他沒有勇氣抬頭去看對面的怪物或是鬼魂,只低頭看著自己腳尖,看著看著,漸漸覺出不對。

  火摺子微弱亮光下,顯出一道拉長的弔詭暗影。

  影子?

  鬼魂有影子嗎?

  他心中這般想著,聽見面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於是壯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

  離得近了,看清楚了,白影並不是什麼發飄的畫兒,原是個穿著縞色鬥篷的人。此刻這人掀開兜帽,露出一張秀美的臉。

  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鬢邊一朵霜白絹花為她更添幾分悽婉,那悽婉也帶著幾分楚楚可憐。

  是個年輕女子。

  劉鯤一愣,還未說話,對方已經開口:「你來了。」

  他一怔,驀地明白過來,隨即一抹喜色浮上眉梢:「您就是給我寫信的人?」

  他就說這荒山野嶺的,怎麼會突然有人來,原是范正廉安排的人。也是,眼下官差在城裡四處拿人,在山上商量行事反倒安全點。

  女子點了點頭,又看著他,喚了一聲:「表叔。」

  表叔?

  劉鯤心下茫然,這又是何意?

  望春山峰巒淋著秋雨,把亂墳崗也淋出一層溼冷的沉寂。

  女子微微一嘆:「看來表叔不記得了。」

  「當年您離開常武縣時,借家父的五十兩銀子,還是我親自送來的呢。」

  猶如一道驚雷,剎那間照亮劉鯤腦中翻扯的迷霧。

  他猛地看向面前人,目中驚駭莫名。

  「你是曈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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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劊子手

  雨還下著,四週一片詭譎的死寂。

  劉鯤感覺到陰冷的風從他的骨頭縫裡鑽進去,早年間因支攤賣面落下的膝蓋舊疾又開始泛出疼來。

  他看著面前人,慌亂地、語無倫次地開口:「怎麼可能?曈丫頭不是死了嗎?」

  面前人只微微地笑,笑容也像是絹畫動人。

  劉鯤記得曈丫頭的。

  表兄陸啟林膝下兩女一子,因陸夫人生產小女兒時九死一生,險些丟了性命,這個小女兒便格外寶貝。陸柔陸謙陸夫人都寵著她,陸啟林雖然嘴巴上嚴厲,實則待這個最小的女兒也有幾分難得的縱容。

  但越寶貝的越是藏不住。陸家小女兒在九歲時走丟了,那年常武縣突逢時疫,陸家其餘人大病初癒,小女兒在一個午後出門提水後,再也沒回來。

  當時劉鯤全家已離開常武縣到了京城,收到陸啟林來信才得知此事。陸啟林懇求他在盛京也幫忙尋一尋人。劉鯤答應了下來,心中卻唏噓,這世道,一個九歲的小姑娘走丟了,多半是被過路的牙子賣了,哪還有有被找回來的可能。

  這麼些年過去,除了陸家人還不死心,其餘人都認為,陸家小女兒早就死了。

  劉鯤也是這般認為的。

  他看向面前人,聘婷殊美,和記憶中那個白白嫩嫩,驕縱稚氣的胖丫頭全然不同。然而仔細看去,柔弱眉眼間幾絲韶麗,又和自己那個早逝的侄女陸柔有些相似。

  想到陸柔,劉鯤心下一震,驀地心虛幾分。

  他問:「你、你真是曈丫頭?」

  對方淡淡一笑。

  「這些年,你去哪兒了?你爹娘到處找你,你哥哥也為你操心……」他胡亂說著不相干話,不知想用這些話來掩飾什麼,說著說著,又驟然回神,一下子住口,盯著對面人道:「那封信是你給我寫的?」

  曈丫頭為何會給他寫信?

  信上提起了范正廉,她已打聽到了范家的事?太師府的內情她又知悉多少?

  他眼神散亂地想著,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直到對面的聲音將他從迷思中喚醒。

  「是我寫的,表叔,你不是已經見過我二哥了嗎?」

  此話一出,周圍死一般的靜默。

  許久,劉鯤聽到自己乾澀的嗓音,帶著勉強的笑:「是……我見過,柔丫頭死了,他到京中來奔喪,順帶來我家借住幾日。」

  「只是借住?」

  「只是借住。」

  「不止吧。」陸曈輕飄飄地開口,「你還出賣了他。」

  「我沒有!」劉鯤驀地大喊一聲,這聲音在冷雨夜中變了調,將他自己也驚了一跳。

  他壓低了聲音,短促的、竭力平靜地開口。

  「不是我,是他犯了事,被官府通緝,曈丫頭,我原想將他藏在家裡,奈何緝捕文書貼得到處都是,官差查到了我家裡,我沒有辦法,我能怎麼樣呢?」

  他這般說著,誠懇地就像說的是事實。

  陸曈卻笑了,清泠泠的眸子盯著他,像是透過眼前辯解看穿他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嗎?敢問表叔,我二哥犯的是什麼事?」

  「是……是他私闖民宅竊人財物,凌辱主家女兒……」

  陸曈點點頭:「這麼大的罪,表叔窩藏逃犯,官差卻沒有以包庇罪將您一起問罪,獨帶走了我二哥。真是通情達理。」

  劉鯤臉色煞白,緊緊咬著牙關,他疑心面前人已經知道了所有內情,可他不敢洩露一字。

  陸曈望著他,眸色漸漸冷淡。

  眼前的男人畏縮怯懦,目光躲閃,那張熟悉的臉上,貧窮與潦倒吞噬了他的良心,從其中生出慾望與貪婪來。

  父親陸啟林古板嚴厲,表叔劉鯤卻和善活潑。陸柔文靜,她和陸謙總是跟在劉鯤屁股後四處跑。劉鯤總會一把將她撈起來放在肩上,用粗硬的胡茬去扎她的臉,王春枝去廟會做生意回來時也會給她帶一隻紅豔豔的糖葫蘆。

  他們曾在相鄰的屋簷下躲過雨,在一口鍋中吃過飯。到如今,陌路兩端相望,中間隔著抹不掉的血仇。

  夜雨「沙沙」下個不停。

  陸曈平靜開口:「表叔,我一直在想……」

  「活著的人犯了錯,會有愧疚之心嗎?會良心不安嗎?會在夜裡輾轉難眠嗎?」

  「我觀察了很久,發現沒有,一點也沒有。」

  雀兒街的劉記麵館生意很好,劉子賢做了官,劉子德也準備秋闈,王春枝打了金鐲子,劉家還打算換間大宅子。

  一切都很好,非常好,好到讓人妒忌。

  劉鯤囁嚅著嘴唇:「曈丫頭……」

  陸曈打斷他:「但這一切的好是踩著陸家的血換得的,怎麼能不叫人生氣呢?」

  劉鯤驚悸地往後退了一步。

  「曈丫頭,你聽我說,那時候官差四處搜人,搜到我家,謙哥兒他沒來得及逃走……」

  陸曈笑笑。

  「表叔,二哥是什麼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一旦發現自己被官差緝捕,以他不肯連累人的性子,只會立刻與你劃清干係,躲到沒人發現的地方。可最後卻在你家找到了人。」

  「你給他吃了什麼?迷藥嗎?」

  劉鯤手指痙攣一下。

  陸曈頓一頓,幽冷的眸凝著他,「二哥被捕後,是你給常武縣寫了信告知此事,我爹在來京路上遇水禍出事,不也是表叔推波助瀾?」

  「你不僅出賣了二哥,還出賣了我爹娘。」

  劉鯤腦中轟的一聲,腳下絆到一塊黑石,一下子跌坐在地。

  那一夜他將陸謙交與了范正廉,卻看到了陸謙留下來的那封「信」,也就是陸謙冒著風險回來要取的證據。

  他一生膽小怕事,老實本分,卻在那一刻生出莫名的勇氣與野心。他想要拿著這些東西去換一份天大的富貴,要用這些在盛京這樣的繁華之地,為他們劉家開闢一塊獨屬於自己的錦繡前程。

  於是他在審刑院的暗室裡,對范正廉恭聲道:「大人,謙哥兒雖已落網,但我那表兄是個鑽牛角尖性子,知道了這件事,難保不生出事端。不如一起處理乾淨,免得後患無窮。」

  范正廉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哦?有什麼好主意,說來聽聽。」

  他將本就屈著的脊背彎得更低:「我可以寫信給陸啟林,將他引到盛京來……」

  一隻烏鴉從枝頭飛走,撲扇著翅膀撕裂夜的寂靜。

  劉鯤望著她,無力地辯解:「我沒有……」

  「我聽說,表叔之前一直想要盤下雀兒街的一家鋪面,臨到頭了卻因店主反悔,缺了一百兩銀子。二哥被捕不久後,表叔就租下了那間鋪子。很巧的是,官府通緝二哥的賞銀,就是一百兩。」

  她看著劉鯤:「原來我二哥的命,就值一百兩銀子啊。」

  「不、不是!」劉鯤哀叫一聲,一剎間委頓在地。

  一直以來被他刻意忽略的愧疚洶洶湧來,連著驚惶與畏懼。

  「天下的規則,他們上等人說了算,表叔,對上太師府,我並不奢望你能挺身而出,但你至少不該助紂為虐。」

  聽到「太師府」三個字,劉鯤猛的回過神來,他用力抓住陸曈的衣角,彷彿這樣就讓自己的話更為人信服:「沒錯,曈丫頭,你知道的,謙哥兒得罪的是太師府,那是太師府!我們怎麼可能得罪得起?是他們逼我,是他們逼我的啊!」

  「戚家、范家,哪一家都是我們得罪不起的,曈丫頭,換做是你爹,他也會這麼做的!對上這些人,咱們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不是嗎?」

  「不是啊。」

  陸曈冷冷扯出一個笑:「他們現在不是出事了嗎?」

  劉鯤一愣。

  面前女子看著他:「柯承興不是已經死了嗎?」

  劉鯤手一鬆,跌回泥地,看著陸曈的目光宛如見著厲鬼:「你你……」

  她笑:「是我幹的。」

  山中雨霧如煙,淅淅瀝瀝將墳塚的泥衝黯。

  穿著鬥篷的女子一身縞素,清冷幽麗,鬢邊一朵素白絹花如孝,像從棺木中爬出的豔鬼。

  她剛剛說什麼,柯家的事……是她幹的?

  劉鯤的目光有些恍惚。

  他記得曈丫頭小時候的樣子。

  陸家三個孩子,陸柔溫婉大氣,陸謙明慧瀟灑,二人都繼承了爹娘帶來的一副好相貌,又學問出眾,表兄陸啟林嘴上不說,心中卻格外驕傲。偏最小的這個女兒每每令人頭疼。

  曈丫頭小時候不如陸柔長得清麗,也不如陸謙出口成章,圓團團胖乎乎,不愛唸書,時常將他爹氣得人仰馬翻。陸啟林常說她是「一身反骨」,罵完又偷偷讓劉鯤給罰站的她去送糖饅頭。

  俗話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曈丫頭是陸家三個孩子中最頑劣的一個,卻也是最受寵的一個。劉鯤那時也很喜歡逗她,小姑娘稚氣圓團團的臉上,一雙眼睛總是透著幾分機靈,一看就讓人喜歡。

  許多年過去了,圓團團的小丫頭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仔細看去,眉眼間依稀能尋出幾分舊時痕跡,那雙漆黑眼睛卻再無當初的生動與俏皮,像凝著一方沉寂的水。

  柯承興的死,柯家敗落的事他之前就聽過,當時只覺唏噓,並未想到其他。而如今,曈丫頭說是她幹的,劉鯤還記得常武縣的那個小姑娘,乍乍呼呼,瞧見隻老鼠都能嚇得跳開老遠,眼淚鼻涕哭作一團……

  這怎麼能是她幹的呢?

  他恍恍惚惚這般想著,就聽面前的女子繼續開口。

  「不止,范家的事也是我幹的。」

  劉鯤的臉「唰」地一白,恐懼地盯著她。

  她垂眸,看劉鯤的目光像是看一個死人,「現在,輪到你了。」

  「不……不……」

  劉鯤腦子一炸,下意識連滾帶爬地撲到她裙角邊,雨水在他臉上縱橫,他抓住陸曈的裙角,牙齒發著抖,激動又慌亂地開口,「曈丫頭,你聽表叔說,我可以幫你!」

  陸曈詫然望著他。

  「真的!」劉鯤急促道:「范正廉將謙哥兒關進刑獄,隨意找了個由頭處刑。曈丫頭,表叔可以為你作人證,當初只有我知道所有真相,咱們一起把柔姐兒和謙哥兒的案子弄個水落石出,好不好?」他哄著面前人,像多年前在陸家哄被老鼠嚇哭的小侄女。

  短暫的沉默過後,她說:「謝謝你啊,表叔。」

  劉鯤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正欲說話,面前人卻慢慢蹲下身來,朝他攤開一隻掌心。

  藉著燈籠幽暗的光,劉鯤看得分明,那隻纖細白皙的掌心中,躺著一隻精緻瓷瓶。

  他喉嚨驀地發緊,抬起頭看向陸曈:「這是什麼?」

  「是機會。」

  「……什麼機會?」

  「閤家罪孽,表叔一人承當的機會。」

  劉鯤僵住。

  陸曈笑笑,如耳語般對著他輕聲開口:「這是一瓶毒藥,如果表叔喝下,我就饒恕表哥們和表嬸,寬免他三人之罪。」

  「曈丫頭……」

  她唇角仍噙著笑,芳容嬌麗,眸色卻如雲落寒潭,一絲笑意也無。

  「表叔,」她說:「我溺死了柯承興,外頭卻傳言是他自己酒後失足跌死。柯家倒了,滿幅家財一朝散盡。」

  「我在貢院中動了手腳,禮部勾串考生一事被發現,如今范正廉下了昭獄,一朝聲名狼藉,人心散盡。」

  「你看,我做了這麼多事,卻一點懲罰也沒有。」

  她看著劉鯤:「我殺得了他們,也殺得了你們。表叔知道,我很聰明。」

  劉鯤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喃喃道:「他們是你的表哥……」

  「我知道呀,」陸曈彎了彎眼眸,「正因為是一家人,所以我才於心不忍。給了你一個機會。」

  她慢慢地說,一字一句都是往劉鯤心中戳。

  「兩位表哥現在已在大牢,勾串科舉舞弊,雖不是小罪,卻無性命之憂。這怎麼能行?所以我想,我應該做點什麼。忘了告訴你,我現在是大夫,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幾個人,輕易而舉。何況兩位哥哥們又不聰明,至少比對柯家范家動手容易多了。」

  「我有足夠的把握,殺了他們,也不被別人發現。」

  最後一句,尾音幽冷,如鬼魂嘆息,在墳塚間寂然迴蕩。

  劉鯤渾身上下打顫。

  他知道面前人說得沒錯。

  劉子賢與劉子德雖長曈丫頭幾歲,可論起心智籌謀,根本及不上陸謙,更別說曈丫頭。還有王春枝,她只知擀麵下廚,嗓門大卻毫無腦子心機。曈丫頭連柯家和范家都能扳倒,顯然是有備而來。自己一家人在她面前,軟弱無力如待宰羔羊,根本沒有半點抵抗之力。

  陸曈望著他,輕輕抬一抬小臂,掌心中的藥瓶在夜色中淬閃出一層詭豔光澤。

  「表叔?」

  他木訥地、僵硬地伸手拿起藥瓶,看向陸曈:「如果我喝了,你就會放過他們?」

  「當然。」

  「你發誓?」

  陸曈笑而不語。

  「好。」劉鯤拔掉藥瓶的塞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人:「曈丫頭,你說話算話。」

  風霜悽冷,夜雨冷寂。殘燈幽冷的光照耀墳地中無名孤塚,彷彿下一刻就要有冤魂從泥濘中爬出索命。

  灌木叢中,他把藥瓶湊近了嘴邊,眼看著就要飲下。

  卻在最後一刻,猛的將手中藥瓶一扔,握緊手中尖石狠狠地朝陸曈撲來。

  「你逼我的——」

  憑什麼?

  憑什麼他就要這麼束手就擒?憑什麼他就要任人宰割?就算曈丫頭再如何厲害,也不過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她看起來弱不禁風,只要用這石頭一敲,就能敲破她的頭!這亂墳崗就是天然的埋屍之地,埋在這裡,不會有任何人發覺!

  他才不要自己去死,他要殺了所有威脅到他家人的人,他還要救出子賢和子德!

  夜色下,那張老實巴交的臉兇惡猙獰,無限的恐懼與瘋狂將最後一絲愧疚給衝散,混混沌沌,重新拼湊成一張惡鬼的臉。

  「曈丫頭,你莫怪表叔,表叔還有一家老小,還不能死!」

  他嘴裡這樣喊著,揮舞手中尖石,狠狠朝那人腦袋砸了過去。

  這動靜驚飛了遠處棲息的寒鴉,可他握緊石頭的手卻沒能砸到對方的頭。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從喉間傳來一陣刺骨的窒息感,彷彿陡然被人扼住頸間,他驀地摀住自己的脖子,一下子跪倒在地。

  陸曈嘆息了一聲。

  他捂著脖子,在地上翻滾,有些慌亂地開口:「你做了什麼?」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嗓子癢得出奇,像是頃刻間有萬蟻啃噬。

  回答他的是對方平靜的聲音。

  「表叔,送你的信看了吧,信呢?」

  他拚命抓著喉間:「燒……燒了。」

  「真謹慎。」

  她誇讚似的,慢騰騰地說,「謝謝你啊。」

  「……替我毀去證據。」

  「你下了毒?」他驚恐萬分地盯著陸曈,一股難以忍受的癢痛從喉間蔓延,像是有蟲子在其中啃噬,讓他忍不住想要找個東西去將裡頭的東西挖出來。

  「這叫自在鶯。」她聲音平靜,像是在很耐心地與他解釋,「傳言許多年前,梁朝有一歌妓,歌喉清婉,勝過三月自在鶯。後來惹得同行妒忌,有人在她素日裡喝的茶水裡下了一味毒,毒發時,她摳爛了自己喉間,那嗓子裡爛得不成樣子,如絮網泥醬,見之可怖。」

  「我在信紙上塗了自在鶯,你現在,是不是很癢?」

  彷彿為了映證她的話,喉間那股蟄人的癢痛驀地更加明顯,劉鯤簡直要發狂,他拿手去抓喉間,不過短短幾息,喉間便被摳得發紅,而他神情驚懼,嘶叫道:「救命——」

  陸曈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淡淡開口:「有的毒藥讓人痛苦,有的毒藥卻令人解脫。」

  她走到那隻被扔在地上的瓷瓶面前,彎腰將瓶子撿起,目光有些遺憾。

  「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可惜,你沒有珍惜。」

  劉鯤痛苦抓撓著自己脖子。

  原來如此。

  原來她早就在信紙上下了毒,如果他喝下毒自盡,便不會受這啃噬之苦。如果他不肯喝,他也無法活著離開望春山。

  她根本一開始就沒有給他留任何生路!

  絕望之中,劉鯤只覺有什麼東西在喉間遊走,他拚命瞪大眼睛,像是要將眼前兇手的面容深深印到腦海中,帶到業火地獄間去,他眼神散亂,啞著嗓子開口:「你瘋了……殺了我,沒人為你作證。陸家的冤屈,永遠沒有詳斷官敢接手……」

  倏爾又神色巨變,哭喊著求饒:「曈丫頭……表叔錯了,表叔知道錯了……」

  「救救我,你救救我……」

  陸曈冷眼看著他在地上痛苦掙扎,斷斷續續的嗚咽與呻吟在夜色下被秋雨一層層淹沒,墳崗悽涼又寂靜。

  須臾,她輕輕嘆了口氣。走到劉鯤身邊蹲下,撿起方纔那枚被劉鯤握在手裡企圖對她行兇、卻又在中途遺落的那枚尖石,重新塞進他手中。

  劉鯤此刻神情已近癲狂,掌心驀地多了一個東西,想也沒想,對準自己喉間狠狠刺了下去——

  夜色在此悽涼。

  「嘶——」的一聲。

  喊叫戛然而止。

  血花驀地從頸間迸射出來,一簇噴到了女子臉上。

  她緩慢眨了眨眼,一大滴嫣紅順著眼睫慢慢滴落下來,又順著臉龐,漸漸洇在了雪白的鬥篷之上。

  地上人在抽搐痙攣,片刻後呼出最後一口氣,仰面躺在地上,死去了。

  陸曈站起身,靜靜看著地上不再動彈的屍體。摔落在地的燈籠裡,火色被夜雨澆滅,四周亂草迷離,墳塚間的陰翳像一個迷障,永遠難以驅清。

  她並不感到懼怕,只因這或許是陸謙的埋骨之地,刑獄司死囚們最後歸宿的墳場。

  天道報應,或遲或早,劉鯤死在這裡,宿為因果,如此而已。

  她喃喃:「陸家的案子,永遠沒有詳斷官敢接手?」

  這是方才劉鯤臨死前對她的忠告。

  或許在劉鯤看來,高高在上的權貴們想要操弄平人生死,易如反掌,而她一介布衣,想要撼動高門世宦,猶如癡人說夢,不自量力。

  不過……

  他錯了。

  女子抬手抹去面上血痕,平靜開口,「何須別人做主?」

  「陸家的案子,我做得詳斷官……」

  「也做得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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