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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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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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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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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禮物

  夜色沉黯,濃雲遮掩月光。

  西街安靜長巷中,刀尖相撞聲錚錚入耳。

  陸瞳拉著銀箏往後退至醫館門口,門外兩道身影纏鬥不絕。躲在門口的偷襲者顯然不是另一人對手,不過交手幾個回合便敗下陣來,被對方一腳踢中心口,長劍橫於脖頸之上。

  身穿侍衛服的男子轉過頭,露出一張稍顯嚴肅的臉,問陸瞳:「陸姑娘,可有傷著?」

  陸瞳搖了搖頭。

  銀箏還沒從被人偷襲的驚慌中走出來,乍一聽男子叫陸瞳「陸姑娘」,愕然看向對方:「姑娘。這人你認識?」

  陸瞳看一眼地上被制伏的兇手,道:「進來說話。」

  醫館門被關上,黑衣人被男子拖到了小院中。

  銀箏滿臉狐疑,正欲開口,就見陸瞳從袖中摸出個小瓶,走到對方身前,彎腰捏住對方下巴,將瓶中物硬生生全灌了進去。

  這動作看得那侍衛男子一怔,銀箏也呆了呆。

  末了,陸瞳收回手,隨手將空瓶扔進院中竹簍中。

  銀箏嚥了口唾沫,看著地上人,小聲問陸瞳:「姑娘,這是要殺了他嗎?」

  身側的侍衛聞言,震驚地看了銀箏一眼。

  陸瞳道:「只是一點軟筋散,怕他自戕而已。」

  銀箏點了點頭,一抬眼瞧見侍衛男子古怪的目光,適才察覺自己失言,忙生硬補充道:「我剛才是說笑的,咱們是醫館治病救人,怎麼可能殺人……不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瞳低頭瞧去。

  黑黢黢的院子裡,行兇者也是一身黑衣,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是個陌生面孔,瞪著陸瞳的眼睛面露兇光,一看就是窮兇極惡之徒。

  他用來襲擊陸瞳的刀掉在地上,陸瞳走過去,將那把刀拾起來,伸指慢慢撫過刀背,語氣平靜。

  「他是來殺我的。」

  「私闖民宅,試圖行兇……盛京天子腳下,竟出如此賊子狂徒,」她想了想,目光一亮,「啊,望春山那具屍體的兇手到現在也沒找到,說不定就是他幹的。」

  旁邊侍衛欲言又止。

  倒是黑衣人冷笑道:「少他娘廢話,要殺要剮給個痛快!」

  陸瞳莞爾,輕輕搖了搖頭,「私自用刑的事,我們醫館做不出來。危險之人,當然要交由官府處理。」

  她把刀收好:「報官吧,銀箏。」

  ……

  郡王府院裡靜悄悄的。

  洗兒會已結束,賓客散去,盛宴後的冷清反比平日更添幾分蕭索。裴雲姝坐在屋裡,給寶珠掖好小被子,正待讓奶娘將小姑娘抱去睡覺,就見芳姿撩開門簾,輕聲道:「夫人,世子到了。」

  裴雲姝抬頭一看,裴雲暎跟在芳姿身後走了進來。

  他當是從外面回來,衣袍帶著秋夜滿身寒氣,放下刀走到裴雲姝面前,往寶珠面前一看。

  寶珠縮在奶娘懷中睡得香甜,才滿月的小姑娘,除了吃就是睡,看著也讓人唇角上揚。

  裴雲暎壓低聲音:「睡了?」

  裴雲姝招了招手,示意奶娘將寶珠帶進屋裡。適才看向裴雲暎,搖頭:「怎麼突然來了?」

  裴雲暎嘆了口氣,走到小几前坐下,邊倒茶邊道:「外甥女的滿月酒,我這個舅舅當然不能缺席,只是路上耽誤了。」

  裴雲姝望著眼前人,欲言又止。

  今日洗兒會,昭寧公裴棣也來了,她不知裴雲暎是否因此不來,他從來不耐煩見到裴家那些人。

  裴雲暎笑問:「怎麼?」

  裴雲姝撇開心中思緒,故作埋怨道:「今日洗兒會上,不少夫人暗暗同我打聽你。我猜真心瞧寶珠的人少,瞧你的人倒多。可惜你不在。對了……」倏爾想到了什麼,裴雲姝低聲問:「我之前聽郡王說,太后娘娘有意為你指婚,可有眉目?」

  裴雲暎低頭喝茶,笑道:「哪來捕風捉影的事。」

  「太后她老人家要真有這個心思也好,你如今也不小了,是該操心操心這些事。」

  他卻不甚在意:「你急什麼。」

  「當然著急!」裴雲姝橫他一眼,「我今日同陸大夫閒談,才得知陸大夫也已有婚約在身。你還比人家長四歲,人家有未婚夫,你有什麼?連個心上人都沒有,就你們殿前司那條狗是雌的,還已經有別的狗覬覦了!」

  裴雲暎啼笑皆非:「怎麼拿我跟狗比?」

  「狗都比你懂事!」

  裴雲暎:「……」

  裴雲姝望著眼前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憂色。

  其實她倒也不是真的替裴雲暎親事發急,裴雲暎相貌出色,前途有為,這樣的才俊,想要攀親之人數不勝數。而他如今越得聖寵,站得越高,親事就越是由不得自己。如今太后有替他指婚的苗頭,恐怕再拖幾年,就真是再無自己做主的機會了,就如她自己……

  她不希望裴雲暎走她的老路,更何況,如今的裴雲暎像是一把無鞘之刀,過於鋒利猶恐自傷,若他有心儀之人,或許做事便會留幾分餘地,於他自己也好。

  裴雲姝放緩了語氣,「阿暎,你告訴姐姐,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御史中丞府上那位嫡出大姑娘生得國色天香,她娘今日還問我打聽起你,我見過那位小姐,天仙似的,真是儀態萬端……」

  裴雲暎掐掐額心,語氣無奈:「世上漂亮姑娘這麼多,我總不能個個都喜歡?」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裴雲姝一副不問出答案誓不罷休的模樣,裴雲暎想了想,「聰明的吧。」

  「聰明的?」裴雲姝眼睛一亮,「集賢殿大學士府上二小姐才華橫溢,五歲就會作詩,聰明得很,你看……」

  「我又不喜歡作詩。」

  瞧出他心不在焉的模樣,裴雲姝怒了:「你這麼晚來這裡就是為了氣我的?」

  「不是啊。」裴雲暎正色道,「我是來送禮的,免得寶珠說我小氣。」

  裴雲姝看他空空兩手:「禮呢?」

  裴雲暎正要說話,門外響起侍衛赤箭的聲音:「主子,人抓到了。」

  裴雲姝愣了愣,有些狐疑望向他。

  「看,」裴雲暎一笑:「禮這不就來了。」

  ……

  盛京坊巷門口的軍巡鋪屋前,幾個鋪兵叫住門口挑著擔子的老嫗,買了幾碗香辣灌肺蹲在門口吃得正歡。

  已近初冬,天氣一日比一日冷,到了夜裡鋪兵們餓得又快,香辣灌肺辣勁十足,一碗下腹,腹中就騰騰熱起來。

  申奉應靠著巡鋪屋門口的柱子,正把最後一塊辣肺夾到嘴裡,就見迎面走來幾個人。

  為首的是個男人,男人手裡押著另一個黑衣人,黑衣人手腳被綁著,被男人半拖半押著往前走,在這二人身後則是個年輕姑娘。這三人從熱鬧的坊巷間走過,一路吸引無數人目光。眼見著對方是奔巡鋪屋來的,申奉應慌忙嚥下嘴裡辣肺,冷不防被油嗆到,一下子咳嗽起來。

  鋪兵忙去給他取水袋,申奉應一連灌了小半袋,好容易止住喉間辛辣,一抬頭,那三人已經走到了面前。

  兩個男人他都不認識,那走在後頭的女子倒是有幾分面熟,申奉應還沒說話,女子先看著她開口:「申大人。」

  他一開口,申奉應一下子想起來了,指著面前人道:「你是那個……山上蔥!」

  天可憐見,他還記得面前這人。上個月盛京貢舉案後,他接到舉告說西街一家小醫館殺人埋屍。當時申奉應摩拳擦掌打算大幹一場,從此增添偉績走上人生巔峰,誰知到了醫館搜查了大半夜,只搜查出半塊死豬。

  死豬啊,不是死人!

  當時申奉應一腔熱血便被澆了個透心涼。

  這還不算,也不知說他幸運還是倒黴,他還沒弄清楚狀況,轉頭就收到了另一樁舉告,望春山上發現了具男屍,男屍身上有殿前司禁衛的荷包。

  偏偏當時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就在他跟前。

  當時申奉應就覺得自己的仕途應當可能就止步於此了。

  那位殿帥大人隨他一道去瞭望春山,面對如此瓜田李下的情狀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申奉應試探了幾次都摸不清他用意,只得硬著頭皮查下去。好在追查下去僅憑一隻荷包也無法給殿前司禁衛定罪,此案暫且懸置下來。

  等他回了巡鋪屋,聞訊趕來的上司將他大罵一番。也是,瞎折騰這麼一番什麼好處也沒撈著,別說陞遷,得罪了殿前司,上司不遷怒他才怪。

  好容易這些日子申奉應漸漸平復下自己情緒,此刻一看到那個女大夫,滿腹委屈又湧了出來。

  他清咳一聲,撥開眾人走到幾人跟前:「這是幹什麼?」

  「我是仁心醫館的大夫陸瞳。」女大夫道:「今夜有人闖入我醫館,試圖行兇,被人制伏,事關人命,特意將行兇者帶到大人跟前。」

  申奉應心中一動。

  地上人被繩索綁縛著,一身夜行衣,聞言也沒反駁,目光惡狠狠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申奉應圍著此人走了兩圈,狐疑看向陸瞳:「他怎麼不動?」

  這人連掙扎也不掙扎一下,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怕此人自戕,我餵了他一點醫館的散藥,服下四肢無力,以便大人審問。」

  聽起來沒什麼問題,但蓋因先前的豬頭事件,申奉應待陸瞳說的話總存幾分謹慎,不敢貿然評斷,思忖了一下,招呼鋪兵:「把他帶進來。」

  鋪兵們押著地上人進了巡鋪屋。

  大晚上的,巡鋪屋裡沒幾個人,大部分鋪兵出去巡邏去了。盛京大部分時候還是挺太平的,除了偶有火災,鋪兵們也就偶爾抓個小偷。

  申奉應進了屋,一回頭,看見跟在陸瞳身邊的男人。男子身材高大,一身灰色侍衛服,氣度不似尋常侍衛,他看了看地上人,又看了看男人,謹慎詢問:「就是你將兇手制伏?」

  男子點頭。

  申奉應在屋中央的椅子上坐下,轉向陸瞳:「你且說說今夜發生何事。」

  陸瞳道:「今日醫館關門後,我與婢女回屋休息,忽然聽見門外有人敲門。等我起身開門後,此人持刀試圖對我行兇,多虧這位壯士挺身而出,替我捉住賊人,救我性命……」

  「等等,」申奉應皺起眉,打量那侍衛一眼,「都這麼晚了,這位壯士怎麼這麼巧在這裡,還剛好救了你?」

  說完,又鄙夷看陸瞳一眼,大半夜的孤男寡女湊一起,能是什麼正經人?

  侍衛聞言,道:「在下殿前司指揮裴大人近衛青楓,今日陸大夫前去文郡王府,醫箱遺落府上,王妃令在下送回,剛至醫館,正好見歹徒行兇。」

  聞言,申奉應跟屁股著了火般一下子竄起來,話都說不利索了,「郡、郡王府?陸大夫去郡王府幹什麼?」

  陸瞳溫聲回答:「郡王妃與民女投緣,特意邀請民女參加小小姐『洗兒會』。」

  申奉應彷彿被雷劈了般。

  上回見這醫女時,她還和裴雲暎針鋒相對,一臉敵意,怎麼不過月餘,就已經成了郡王府的座上賓?

  她是怎麼攀上郡王府的,比他這個巡鋪首領陞遷還快?

  按下心中酸澀妒意,申奉應走到地上人跟前,抬腳踢了踢,道:「說!你是何人,為什麼行刺陸大夫?」

  巡鋪屋素日裡沒接過什麼大案,申奉應審問的姿態很生疏,看得陸瞳和青楓二人都神情複雜。

  身側鋪兵問:「大人,不如交給刑獄司?」

  「交什麼交,你懂什麼!」申奉應嘴上罵道,心中卻暗暗忖度,此事怎麼看著都沒那麼簡單,陸瞳不過是個普通醫女,歹徒上來就殺人,不可能是為財,但要說尋仇,她一個大夫能有什麼仇怨。

  有了之前的前車之鑑,申奉應對每一樁舉告都格外謹慎,生怕自己不小心又成了冤大頭。

  正沉思著,突然聽得門外鋪兵們喧譁起來,申奉應不耐煩抬頭:「吵什麼呢,別打擾我思考。」

  下一刻,有人開口:「看來申大人已有了頭緒。」

  申奉應大吃一驚,連忙轉身,就見一年輕人掀簾進來。

  「……裴殿帥?」

  裴雲暎手提銀刀,笑著走進屋裡,看一眼陸瞳與青楓二人,道:「原來你們早到了。」

  「大人,這是……」申奉應心中暗自打鼓,怎麼裴雲暎也來了。

  陸瞳開口:「因此事事關重大,青楓公子便使人將此事告知裴大人。沒想到裴大人會親自前來……」頓了頓,陸瞳才繼續說道:「或許大人是想到,此人可能是望春山那具男屍的兇手,所以才會如此上心吧。」

  裴雲暎微微揚眉,並不反駁。

  申奉應聞言卻緊張起來,「你說這人是望春山懸案兇手?」

  好傢夥,就是因為這人他被上司遷怒,要真是此人犯案,落他手上,那還不得出口惡氣再說。

  陸瞳微微頷首:「我也只是猜測。」

  申奉應低頭看向地上人,無論旁人說什麼,此人都緘默不語,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只有在剛剛裴雲暎進來的時候神色緊張了一瞬,但很快被掩蓋了。

  「說啊,為什麼行兇?望春山的案子是不是你幹的?」申奉應踢了他一腳,不甚熟練地恐嚇道:「不說實話,大刑伺候!」

  地上人不為所動,裴雲暎笑了一聲。

  他說:「申大人,你這樣是審不出來的。」

  申奉應抹了把汗,將屋中那張椅子讓出,從善如流賠笑道:「請裴大人指教。」

  裴雲暎在椅子上坐下,想了想,認真開口:「本來此事我不應該插手。但望春山一案,有關殿前司聲譽,我也不好放任不理。」

  申奉應:「是是是。」

  裴雲暎又道:「來之前,我讓青楓搜過此人身,尋信物查了下此人底細。申大人不會怨我多事吧?」

  「怎麼會?」申奉應笑得比花兒還甜,「大人這是幫了巡鋪屋大忙,下官感激還來不及。」

  他算是看出來了,裴雲暎根本是對這案子勢在必得嘛,到這裡只是為了過一遍巡鋪屋的手,顯得光明正大一些。

  不過,他為什麼非要過巡鋪屋的手呢?

  裴雲暎盯著地上人,他眉眼含笑,神色親切又溫和,看起來就像是位年輕俊美、又好說話的尋常官員,然而看人的目光卻教人覺出幾分冷意。

  他道:「王善,這麼晚了,你妻兒應該已經睡下了。」

  「王善」二字一出,地上人臉色迅速褪白,身子劇烈顫抖起來。

  年輕人望著他,似憐憫,又似更深的冷漠。

  他說:「不如,現在將他們從槐花街請來?」

  「我說,我說!」

  下一刻,地上人大叫起來。

  申奉應駭然。

  這人先前還一副寧死不屈的壯烈模樣,裴雲暎不過才說了兩句話就撬動了這人的嘴巴。要知道他以前聽說書的,這種死士被打得半死都不會吐露隻言片語,這人也太沒骨氣了。

  不過,這麼短的時間裡,裴雲暎就已經查到對方祖宗十八代了?他是妖怪嗎?還有,準備的如此充足,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地上人道:「望春山的人不是我殺的。」

  裴雲暎「嗯」了一聲:「指使你行刺陸大夫之人是誰?」

  不知為何,申奉應心中暗覺不對,然而想要阻止已來不及。

  「是孟側妃!」那人一咬牙,抬頭道:「是文郡王府的孟側妃!」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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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未婚夫

  申奉應眼前一黑。

  所有的困惑與懷疑在這一刻驟然得解,他終於明白為何裴雲暎今日非要多此一舉來巡鋪屋親自過問這樁案子,原來如此!

  指使行兇者的背後之人,竟然是文郡王府的孟側妃!

  孟側妃啊,申奉應頭大如鬥。

  他自做這個巡鋪屋首領以來,有一個專門的小冊子,上頭記錄著盛京各官家之間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就怕無意間得罪了人。因此這賊人說出「文郡王府」「孟側妃」二詞時,申奉應腦子裡立刻就想起文郡王府與昭寧公府間的姻親關係,裴雲暎的姐姐嫁了文郡王做了王妃,而孟惜顏,自然就是側妃!

  裴雲暎抓的刺客剛好供出背後之人是孟側妃,這其中沒點貓膩,打死他也不相信!

  然而戲臺子都搭到巡鋪屋裡了,他這個巡鋪首領也只能硬著頭皮往下唱。

  申奉應一臉麻木地開口,「胡說,孟側妃與陸大夫無冤無仇,為何指使你去行兇?」

  地上人道:「我不知道。」

  裴雲暎轉而看向陸瞳,陸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便笑問:「陸大夫有何見解?」

  陸瞳面露難色。

  「說吧,不用怕。」

  陸瞳點頭:「我與孟側妃不過一面之緣,當日郡王妃急產,我替王妃接生,但其實若按時間,王妃孕期還未至。不過好在王妃與小小姐吉人天相,一切順利。」

  「王妃曾與我說過急產一事事發突然,有些蹊蹺……」陸瞳蹙眉,「不知與此事有沒有關係。」

  申奉應很想翻個白眼。

  陸瞳就差沒把「孟側妃遷怒且殺人滅口」這句話寫在臉上了。

  他試探地看向裴雲暎:「大人,這……」

  裴雲暎嘆了口氣:「事關王妃,也算我半樁家事,如此我便不好插手。」他指尖拂過腰間刀柄鏤空銀飾,「還是先將此人交由申大人,背後之人真要是孟側妃,當然有別的證據。不過……」他笑了笑,「那在之前,麻煩申大人先看著人,別讓人死了。」

  申奉應:「……」

  這是把這燙手山芋丟給他了?

  那孟側妃聽說很受郡王寵愛,這種高門世宦的家事貿然摻合進去絕無好處,他要是討好了裴雲暎,轉頭得罪了文郡王,豈不是一樣落不著好?

  申奉應正想找個理由委婉地拒絕,就聽陸瞳開口:「也好,方纔我們將此人帶到巡鋪屋,一路許多人都看見了,想來不久就會傳遍城中。說不定此人同夥還會動手,申大人千萬小心。」

  申奉應:「……」

  這一路都被人撞見了,說不是故意的他都不信,這就是死活要拉他一道下水唄!

  好歹毒的心思!

  聽這二人一唱一和,申奉應方才短暫的興奮早已煙消雲散。這樁案子分明不是什麼好事,無論如何都會得罪人的事,偏被他撞見了。

  申奉應笑容止不住的苦澀。

  當年他入盛京巡鋪屋,一位前輩告訴他,官場不就那麼回事,只要會拍馬屁,往上升不是問題。他名字是「奉應」,奉應,逢迎,申奉應覺得自己很會拍,也靠著逢迎當了巡鋪屋首領,本想一鼓作氣再往上爬爬,卻不知從上月起像是走了什麼背運似的,老遇見這種事。

  真就跟那個死而復生的窮秀才說的似的,什麼山上蔥,什麼地上苗。他們這些蔥就是沒地位,隨時都是這些豪紳貴族的犧牲品唄。

  官場好難啊!

  胃中的香辣灌肺這會兒騰騰地發起脹來,申奉應深深吸了口氣,勉強開口:「是,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秉公辦理,死死盯著這人的。」

  盯個屁。請辭,明日就不幹了!

  ……

  出了巡鋪屋,街市亮了起來。

  盛京無宵禁,夜裡反倒比白日看著還要熱鬧幾分。落月橋下酒坊中常有人家通宵飲酒,雜手藝人群前觀者如堵,車馬盈市。

  陸瞳隨裴雲暎往巷口走,對岸邊遊人煙火視若無睹,神情一片平淡。

  裴雲暎側首問她:「沒受傷吧?」

  陸瞳搖頭。

  自打她從郡王府回到仁心醫館起,裴雲暎的侍衛青楓就一直跟著她,等待隨時可能出現的危險。一連十幾二十日過去,一切風平浪靜,就連陸瞳自己都以為危險不會出現時,今夜就遇見了刺客行兇。

  看來是因為白日她去郡王府參觀「洗兒會」一事,終究是刺激到了孟惜顏。

  那位孟側妃,忍氣的本事還不到家。

  青楓出現得及時,她並未受傷。抓人也很順利,她以身為餌,抓住了此人,也算送了裴雲暎一份大禮。

  身側人開口:「時間還早,陸大夫要不要逛逛?」

  陸瞳回神,平靜道:「不必了,我還要回去製藥。」

  裴雲暎腳步一停。

  陸瞳抬眸看去。

  年輕人站在盛京夜裡,被這街市裡流光溢彩的燈火一照,顯得異常丰神俊美。他盯著陸瞳,若有所思地開口:「陸大夫好像總是很忙。」

  陸瞳沉默。

  遠處落月橋上欄杆上繫著的風燈,燈色落在橋下河水裡,粼粼泛著雪色,像是十五的月亮碎了,被人拋灑在流動的河水裡。

  十五那日,她替裴雲姝催產、深夜與裴雲暎在院中桂樹下清談時,月亮比今日圓滿。

  那一夜,她對裴雲暎說:「殿帥,我送您一樣禮物吧。」

  樹下的裴雲暎笑望著她:「什麼禮物?」

  「王妃所中『小兒愁』,盛京應當罕有。下毒之人勢必藏在府上,但此刻事情敗露,對方已有準備。大人想要揪出背後之人,許會費一番周折,況且最後結局並不一定盡如人意。」

  當時,她是這樣說的。

  裴雲暎饒有興致地開口:「陸大夫有何高見?」

  「裴大人插手,對方必不敢輕易動手。但我替王妃解毒催產,對方勢必視我為眼中釘,恨不得除之後快。我又並非千金貴女,一介平人,不足為懼。只要稍加刺激,對方多半會對我出手。大人只要借我幾個人暗中保護,或許就能捉住背後之人了。」

  裴雲暎聽完她的建議,並未對她想法置喙,看了她一眼,眼中辨不出喜怒,只問:「陸大夫好似對平民官家間芥蒂很深。」

  她答:「實話實說而已。」

  他便身子往後一仰,雲淡風輕點頭,「成交。」

  後來從郡王府回到醫館這十來二十日,她每日照常坐館製藥,與尋常一般無二,靜靜等著隨時可能出現的危險。然而一切風平浪靜,既看不到來行兇之人,也看不到裴雲暎安排的暗衛,直到今日。

  不知他對孟惜顏做了什麼,忍耐了如此多日的孟惜顏,終於還是忍不住在今日對她動手。

  而在此之前的這些日子,她與裴雲暎並未見面,並無書信往來。今日青楓一抓住人,她前腳將人帶往巡鋪屋,裴雲暎後腳就到。無需私下商量供詞,無需瞭解各自安排,分明前些日子他還與她針鋒相對,彼此揭穿、陷害,相互威脅,然而在這件事上,卻有一點同為共犯的莫名默契。

  簡直配合得天衣無縫。

  落月橋水下的月亮被河面行駛的畫舫切割成無數晶瑩的小片,耳畔傳來聲音:「陸大夫在想什麼?」

  陸瞳回過神,望向街口的馬車,青楓站在馬車前,正等著他二人。

  「我在想,我該回去了。」她往前走去。

  裴雲暎點頭:「我送你?」

  「不用。太晚了,恐怕惹人誤會。」

  西街店舖雖都已關門,但保不齊撞見臨近的散販,裴雲暎長得一副招人模樣,被人瞧見夜裡和她呆在一處,明日流言就滿天飛。

  陸瞳並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聞言,裴雲暎莫名笑起來,「沒想到陸大夫是這樣一個矜惜名節之人。」頓了頓,他才繼續說道:「既然如此,太府寺卿府上夫人誤會你我之間關係時,你怎麼不解釋?」

  陸瞳一怔。

  年輕人揚了揚眉,好整以暇等著她回答。

  在這樣質問的目光下,陸瞳難得生出幾分心虛。

  太府寺卿董夫人誤會她與裴雲暎之間關係曖昧,與她交好,陸瞳自己也有心利用董夫人接近盛京的官家,因此便順水推舟,默認了董夫人的說法,甚至還故作嬌羞,自己將這舟推得更遠了。

  但她忽略了,董夫人愛熱鬧,人緣又好,盛京官家夫人的宴會佳席都少不了她。傳著傳著,說不準就會傳到文郡王妃裴雲姝耳中。畢竟那一日文郡王府中秋佳筵時,董夫人就在場。

  裴雲姝與裴雲暎是姐弟,那麼傳到裴雲暎耳中也是遲早的事。

  周圍有人群來來去去,熱鬧襯得這頭氣氛更加凝滯。陸瞳按住心虛,平靜開口:「口舌長在別人身上,旁人誤會也解釋不清,我都不在意,殿帥也不必放在心上。」

  「是嗎?」

  裴雲暎含笑點頭,唇邊梨渦尤為惑人,「可我怎麼聽說是陸大夫自己暗示與我關係匪淺的。」他語氣揶揄,玩笑般看著她,「陸大夫這樣四處毀人清白,你未婚夫知道嗎?」

  這人簡直面目可憎!

  陸瞳靜了靜,乾脆抬頭揚起臉衝他微笑道:「不勞殿帥費心,我未婚夫大度得很。」

  他抱胸笑道:「是夠大度的。」

  陸瞳不欲與這人多說,眼見離馬車越來越近,開口提醒他:「無論如何,今日我都幫殿帥抓住人了。這人日後如何發落打算都看殿帥自己,大人只需記得欠我一個人情就好。」

  她又不是好心氾濫的活菩薩,犯不著以身犯險替裴雲暎抓人,當初之所以提議,無非就是想讓裴雲暎欠她一個人情。加上裴雲姝母女的命,以裴雲暎的性子,在短時間裡,只要不涉及他的利益,對她在盛京所為,這人應該可以做到視而不見。

  他只要不添亂就行。

  「我當然記得。」裴雲暎嘆氣,低頭看著她:「這麼大的人情,說吧,下一個想殺誰,我可以幫你。」

  這話說得很有誘惑力,陸瞳道:「多謝殿帥,不過我過去沒有殺人,今後也不打算殺人。」

  他嘆氣:「陸大夫真是滴水不漏。」

  陸瞳淡漠:「裴大人很會見縫插針。」

  「行。」他並不生氣,只笑道:「你想要什麼報酬?」

  陸瞳沉默一下,才開口:「現在不用殿帥還,等日後想到了,我會向殿帥討的。」

  裴雲暎蹙眉:「你該不會是想訛我?」

  「大人應該會說話算話吧。」

  裴雲暎點頭:「看來是真想訛我了。」他盯著陸瞳,語氣重新變得輕快起來,「但願陸大夫所託之事不要太驚世駭俗,否則我豈不是賠大了?」

  陸瞳微微頷首:「我儘量。」

  說話的功夫,二人已走到了街口,青楓立在馬車旁,裴雲暎道:「去吧,青楓送你。」

  陸瞳對他點頭,朝著馬車走去,方走到馬車前,聽得身後裴雲暎叫她:「陸大夫。」

  陸瞳上馬車的動作一頓,回頭看他。

  他立在街口,遠處熙攘人群從璀璨燈龍中流過,落月橋下橋上一片月色通明,青年錦衣銀刀英英玉立的模樣,與這錦繡紅塵格外相襯。

  裴雲暎笑著開口:「此事已了,但不敢說今後太平,陸大夫,需不需要青楓繼續保護你?」

  陸瞳目光一動。

  說實話,有這麼一個人在身邊,的確更安全。如若她只是仁心醫館一個普通的做館醫女,自然會毫不客氣接納對方好意。

  但她到底不是。

  她所行之事,如今除了銀箏,不可為外人知曉。

  「多謝大人好意,但是不必。」陸瞳望著他,語氣平淡,「我行醫配藥,醫館中多有毒蟲蛇蟻,若不知事之人貿然闖入,恐怕會出人命。」

  裴雲暎一怔,陸瞳說完這句話,已逕自上了馬車,馬車簾落下,遮蔽了女子面容,也無從看清這近似威脅的話語後,主人是何神情。

  青楓朝他看來,裴雲暎擺了擺手,馬車便駛進盛京繁華的夜裡,漸漸沒了蹤跡。

  他搖頭笑了一下,再抬頭時,已換上一副淡漠神情,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離開了。

  ……

  裴雲暎回了趟殿帥府。

  殿帥府小院中,梔子藏在樹下睡覺,門裡透出些明亮燈色,一進門,蕭逐風就走了出來。

  一向冷峻寡言的人面上難得顯出些焦急,問他:「怎麼樣?」

  「抓到了。」裴雲暎逕自往裡走,「進來說。」

  桌上放著一盤紅橘,沉素的屋子因有這一點紅豔點綴,似乎也多了點鮮活鬧意。

  蕭逐風轉身將門關上,一回頭,裴雲暎已在椅子上坐下來,隨手撿了個橘子拿在手中上下拋玩,道:「今夜辛苦了,你動作真快。」

  刺殺陸瞳的殺手王善,是蕭逐風令人排查的。事實上今日陸瞳剛離開郡王府,孟惜顏那頭就有了動作。蕭逐風令人嚴密監視郡王府外頭動靜,王善還沒動手前,蕭逐風就已將他家世查清。

  也不知該不該說孟惜顏愚蠢,令人行兇的死士竟是有家室之人。有軟肋的人總是更容易被撬動嘴巴。這樣也好,之後種種事宜才會更順利。

  蕭逐風側身挨著桌角坐下,也順手拿起個橘子,橘皮紅顏泛著微微柑香,酸澀清爽。他默了片刻,問:「為什麼非要找軍巡鋪屋?」

  巡鋪屋人手不多,平日裡多處理著火偷盜,殺人命案確實有些生澀。

  「不然送到刑獄司?不到一炷香郡王府就會得到消息,你以為還能藏得住?」裴雲暎語帶譏誚。

  蕭逐風沒說話,這倒是,盛京這些官員間自有一派關係,怕得罪人,一旦出事,先通個氣再說。

  裴雲暎道:「放心,這回一定斷得乾淨。」他又睇一眼蕭逐風,一個紅橘扔過去,被蕭逐風接在手裡,裴雲暎道:「真不打算爭取做我姐夫?」

  蕭逐風沉默。

  他便嗤道:「慫。」

  蕭逐風正要說話,門外有人敲門,裴雲暎應了一聲,段小宴抱著軍名冊走進來,往木架上放。

  裴雲暎便又繼續剛才的話頭,鼓勵他道:「有心上人就應該爭取。」

  蕭逐風瞥他一眼:「你有心上人嗎?」

  「現在沒有。」

  段小宴湊過來,「說到心上人這個問題,今日我值守時,浣花庭外的宮女姐姐還問我打聽大人,這盤橘子就是她們送我的。」他拿人手短,認真詢問答案:「哥,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說來聽聽唄。」

  蕭逐風也看向他。

  「怎麼今日人人都來問我這個問題。」裴雲暎好笑。

  他想了想,慢慢開口,「膽子大點的。」

  蕭逐風:「什麼叫膽子大的?」

  裴雲暎身子往椅背後一靠,悠悠道:「做禁衛的,難免刀劍無眼。一定要找的話,我希望她是一個看見我受傷不會害怕,還會給我包紮傷口的人。」

  「最好再薄情一點,有一天我死了她也不會太傷心。」

  蕭逐風評點:「懂了,你想找個收屍的。」

  裴雲暎低頭笑了一下:「也許吧。」

  段小宴瞪大眼睛:「聽你說的,陸大夫就很合適啊!她不僅能給你收屍,還能給你報仇呢!」

  裴雲暎睨他一眼,段小宴輕咳一聲:「我沒有詛咒你的意思。」

  蕭逐風放下手中橘子,默默去臺上取了紙筆放到裴雲暎面前。

  段小宴茫然:「這是幹什麼?」

  裴雲暎拿起筆。

  「寫摺子唄,告狀。」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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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送錦旗

  貢舉案塵埃落定才沒多久,盛京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文郡王府中的側妃給懷有身孕的王妃下毒,試圖謀害王嗣。好在王妃母女吉人天相,毒物發作之日正好有醫女於府上送藥,生死關頭救下王妃母女。然而那位歹毒側妃心中不甘,遷怒醫女,竟派人暗中行兇刺殺醫女,被郡王府的侍衛偶然救下。

  賊子在巡鋪屋中將背後之人和盤託出,眾人才知這背後這麼一樁官司。

  因那日侍衛押送歹徒去巡鋪屋時途經鬧市,許多人親自目睹,故此消息一經傳開,立刻成為大街小巷酒客時人嘴裡的談資。

  給懷孕女子腹中骨肉下毒,那是損陰德的,平人百姓家都容不得這樣的事發生,何況是自詡光鮮的高門。而那位文郡王在這件事發生後明知身邊人不對,卻並未處置側妃,只輕罰禁足,試圖包庇,有這麼一位對妻女無情無義的丈夫,眾人對那位苦命的郡王妃越發同情。

  僅僅如此便罷了,尋常豪貴家流言雖對名聲有損,但過些日子也就壓下去了。但文郡王府的這樁官司,幾日過去,非但沒有平息,反而越傳越烈,只因為其中牽扯到一味宮中禁藥——「小兒愁」。

  文郡王妃所中之毒,是一味宮中禁藥,小兒愁。

  這本是宮裡一樁密辛,多年間早已無人知曉,不知被什麼人重新翻了出來。

  說是這「小兒愁」無色無味,易溶於顏料。懷孕產婦服之,起先不會有任何反應,漸漸的,會身體發熱,膚色變黑,再過幾月,肩頸處逐漸腫脹,等到一定時候,許有腹痛流血之兆。不過,即便如此,中毒之人腹中胎相仍然安穩。就算有大夫探看,也只會認為這些症狀是尋常孕兆,安胎藥喝下去,只會讓此毒浸入更深。待滿十月,誕下一名死胎,產婦卻平安無事。

  此藥陰毒至極,常人又難以發覺,那些翰林醫官院的醫官都未必瞧得出來,一時間人心惶惶。這還不算,盛京宣義郎府上得知此事,年過半百的宣義郎第二日上朝時就跪在大殿上捶胸頓足要撞柱告狀,求皇上徹查此事——

  宣義郎懷疑自己那位心愛的小妾當初也是中了「小兒愁」才誕下死胎的。

  宣義郎自詡情種,自打小妾鬱鬱而終後,悲痛難以自持,日日四處在各處牆上廟裡亂寫亂畫什麼「十年生死兩茫茫」,如今得知有為小妾沉冤昭雪的機會,簡直如一夜間飲了雞血,亢奮異常。聯合一眾認為自家人曾中過「小兒愁」的官宦,請求朝廷徹查此事。

  畢竟先皇在世時,曾有嬪妃使此毒謀害皇嗣被發覺,後來宮中勒令禁止此藥,就此絕跡。如今禁藥重現,究竟是從哪裡得來?

  因事關後宮,驚動了正在萬恩寺禮佛的太后,太后當日回宮,連夜親自清查後宮。

  這一查,還真查出些東西。

  宮衛在顏妃殿裡查出未用完的「小兒愁」。

  顏妃是郡王府側妃孟惜顏的表姐。

  顏妃禁不住宮中拷問,吐露此藥從御藥院所得,是孟惜顏問她討要。於是連帶著御藥院一干人紛紛落罪,顏妃與孟惜顏二人也被關進大牢。

  私藏禁藥,試圖謀害皇嗣,哪一個罪名都是要掉腦袋的。

  這些紛亂消息隔些時日就從宮裡傳出,被時人津津樂道。而那漩渦中的男人好像被人忽略了,竟極少有人提起。

  文郡王府中。

  文郡王站在院落前,從來愛體面的人如今看起來有幾分不修邊幅的狼狽,面上早已沒了前些日子的意氣風發,惡狠狠盯著眼前人。

  「裴雲暎,給本王讓開!」

  在這院落門口,站著數十個禁衛模樣的男子,為首的年輕人手提銀刀,往裡睇一眼,朝他含笑「噓」了一聲,道:「安靜點,寶珠還在睡覺。」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寶珠,文郡王穆晟臉都青了。

  兩日前,他還在酒樓中與人宴飲,忽然得知有官差去府上帶走了孟惜顏,匆匆趕回府中,才知道軍巡鋪屋抓著個行兇者,行兇者當著眾人面供出是孟惜顏指使殺手去加害仁心醫館的坐館醫女陸瞳,因為陸瞳救下了突然急產的裴雲姝。

  這本來只是件小事,穆晟也沒放在心上,只震怒巡鋪屋的人如此膽大,竟敢動他郡王府的人。誰知這件小事不知怎麼的一發不可收拾,又牽連上了宮中禁藥,驚動了太后,之後顏妃和孟惜顏接連入獄,他這個郡王都有些焦頭爛額。

  穆晟不信此事與裴雲姝無關,可裴雲姝的院門外被裴雲暎的人守著,連他這個郡王都進不去。不得已,他只能在院門口大聲斥喊裴雲姝名字,可那個一向懦弱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吃了熊心豹子膽,對他的吼叫視若無睹,從頭到尾也不肯來見他一見。

  穆晟冷冷盯著裴雲暎,裴雲姝就是因為這個弟弟回京後才開始對他有恃無恐,這對姐弟!

  他道:「裴雲暎,你想幹什麼?」

  裴雲暎笑了笑,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張紙,拍到穆晟臉上。

  穆晟大怒,扯下紙來,見那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字,「這是什麼?」

  「穆晟,」裴雲暎的語氣甚至稱得上客氣,「都到了這個地步,不會以為還能若無其事矇混過關吧。」他笑笑,「和離書都給你寫好了,你照著謄抄一份就行。」

  和離書?

  穆晟低頭看著眼前紙,似是被刺痛,忽而冷笑一聲:「原來你是為這個……」

  中秋那日,裴雲暎的人將孟惜顏帶走了。穆晟明知摩孩羅有問題,卻仍令裴雲暎交還孟惜顏。

  孟惜顏美麗解語,何況裴雲暎當眾帶走孟惜顏是打他文郡王的臉,維護孟惜顏,就是維護他自己。

  後來裴雲暎將孟惜顏放回府,穆晟等了幾日,沒見他繼續追究,放下心來,同時又有些得意。裴雲暎到底還是年輕,不敢與郡王府針鋒。

  原以為這件事就這麼算了,未曾料此人心機深沉,先前放回孟惜顏不過是讓他放鬆警惕,後招原來在這等著他。現在不僅孟惜顏,連宮裡的顏妃都一併下獄,從一開始,裴雲暎就沒想放過孟惜顏,他要對付孟惜顏,也要讓裴雲姝離開郡王府。

  從一開始,他就打著一箭雙鵰的主意!

  驚覺自己中計,穆晟出離憤怒,他怒極反笑,盯著面前人冷笑:「休想,別說和離書,休書我都不會給她。」他語氣帶著惡意的玩弄,「我就是要她耗在我郡王府,死了也要做郡王府的鬼!」

  「唰——」

  一道寒光閃過,凜冽刀鋒泛著寒意逼至他頸間,森冷殺意從咽喉漸漸蔓延開來。

  「你、你瘋了?」穆晟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裴雲暎握刀的手很穩,面上在笑,目光卻帶刺骨冷峭,他說:「郡王好威風啊。」

  「不知郡王去年包攬欺隱城工水利錢糧時,也這樣威風嗎?」

  此話一出,穆晟面色一變,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我自然知道。」裴雲暎淡淡一笑,「我一向很關心郡王。」

  穆晟心中發起抖來。

  這事除了自己人外無人知曉,不知裴雲暎從哪裡得來消息,他知道多少,他又有多少證據,他拿著自己致命把柄……一個殿前司指揮使而已,他怎麼能做到這種地步!

  「你這麼做,不怕我告訴你爹?」穆晟仍不死心,試圖拿昭寧公來壓眼前人。兩姓姻緣,從來都不是個人之事,宗族、兩家關係,要考慮諸事頗多。裴雲姝的意願在整個裴家利益跟前,是最微不足道一環。

  裴雲暎望著他,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之事,匪夷所思地開口:「郡王,難道你不瞭解昭寧公?他要是知道這些事,只會與你斷得更快。」

  他又想了想,「不過也許你挑撥得好,說不定還能見到我們父子相殘的畫面。」

  年輕人韶朗眉眼裡,遮不住涼薄與乖戾。

  穆晟心中惶恐,他根本無所畏懼。

  裴雲暎收回手,仔細將銀刀收回刀鞘,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和離書與呈訴,郡王選一個吧。」

  ……

  文郡王妃與文郡王和離的消息一經傳出,所有人都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畢竟身邊有這樣一個包庇殺妻滅嗣兇手的丈夫,尋常人都很難一道生活得下去。只是盛京豪貴世家,鮮有和離者,倒不為其他,大多是做丈夫的不願叫人看了笑話,讓外人覺得自己連後宅都管不好,因此大多數離心夫婦,管他能不能過,都要摁死消磨在一樁枯萎的姻緣中。

  但文郡王妃裴雲姝卻與文郡王順利和離了,不僅和離,郡王妃還帶走了出生不久的小小姐,因為擔心小小姐留在郡王府再遭人暗害。

  梁朝嫁娶律法規定,丈夫意圖謀害妻子,屬違背倫理綱常,理應「義絕」,縱然一方不同意,但只要另一方呈訴,是必須和離的。

  梁朝鮮少有女子休夫的事發生,尤其是高門大戶家中,然而文郡王府一事,表面瞧著是和離,實則明眼人都瞧得出來,與休夫也並無二樣。一時間,嘲笑諷刺文郡王之聲不絕,提起離開的文郡王妃母女,則是唏噓同情的更多。

  誰想嫁一位這樣沒人性的畜生呢?

  文郡王妃搬離文郡王府的第二日,一大早,仁心醫館門口迎來了一群敲鑼打鼓的人。

  一行精壯男子皆著青衣,手中提著一塊彩錦織物,一路敲敲打打來到西街。西街攤販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皆打著瞧熱鬧的心思隨著禮隊圍到仁心醫館門口。

  杜長卿正與阿城掃地,冷不防門口堵來黑壓壓一群人,駭了一跳,嚷道:「幹什麼幹什麼?鬧事啊!」

  陸瞳抱著曬藥的竹匾從裡舖裡出來,銀箏走到門口,望著外頭一幹眾人笑問:「這是出什麼事?怎麼都圍在醫館門前?」

  為首一個健壯男子轉身取來身後彩錦織物,往銀箏手上一送,大聲開口:「仁心醫館陸大夫仁心仁術,救下我家小姐母女,族中感激陸大夫大恩,特令小的們送上謝禮!」說罷又招呼身後眾人,一幹八尺男兒撩開袖子就對陸瞳砰砰磕幾個響頭,齊聲吼道:「醫術可信,醫德可敬!懸壺濟世,妙手丹青!」

  聲浪震天,氣勢奪人。

  陸瞳:「……」

  她極少對外界事物有多餘反應,但此時此刻,面對西街圍在醫館門口的一眾人群,陸瞳竟久違的感到一陣……尷尬。

  或許還有一絲羞恥。

  為首的壯男全然不覺,只殷切盯著銀箏手裡的織物:「陸大夫請看!」

  陸瞳看去。

  那塊彩錦織物約有一人來高,織得非常精緻,像塊厚實的毯子,下綴彩鈴,兩邊還有吉祥紋做的絹帶,而最中間以金線龍飛鳳舞地繡著兩行金字。

  「良醫有情解病,神術無聲除疾——」

  這一瞬,饒是浮誇如杜長卿也忍不住嗆住了。

  四周鴉雀無聲。

  唯有小夥計阿城歡天喜地地從銀箏手裡接過來織毯,對著上頭的金字嘖嘖稱奇了一番,高興地問:「這是送我們陸大夫的?我們可以掛在醫館的正大門牆上嗎?」

  「當然。」壯男首領回答得懇切,「陸大夫妙手仁心,理應頌讚。」

  杜長卿忍不住抬手遮住臉,「太丟臉了……」

  門口看熱鬧的孫寡婦戳了戳男子結實的胳膊,好奇道:「小哥,你們家小姐是誰啊?」她看一眼門前這行人,這樣的威猛氣勢,不像是尋常人家養得出來的。

  青衣男子抱拳道:「家主是昭寧公府上大小姐,」頓了頓,他又補充,「曾經的文郡王妃。」

  說起昭寧公府上大小姐眾人還懵了一瞬,一說到文郡王妃,看熱鬧的頓時恍然。

  哦,原來是前些日子那個倒黴的郡王妃啊!

  對街葛裁縫嗑瓜子的動作一停,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這麼說,救了郡王妃母女的那個醫女就是陸大夫囉?」

  「正是!」

  此話一出,人群又是一片譁然。

  文郡王府那檔子事,現在整個盛京無人不曉。至於這樁奇事中那個神秘醫女,倒是一直沒被人提起過。一來麼,杜長卿和陸瞳並非炫耀之人,此事也沒有刻意對人提起。二來,文郡王府一事裡,夫妻離心,寵妾滅妻,包庇兇犯,宮中禁藥……一樁樁一件件,哪一個都比一個小小醫女來得震撼。

  她就像一株微不足道的雜草,眨眼間被人忽略。此刻聽人提起,西街眾人這才想到,那個醫女,那個救了裴雲姝母女、又被歹毒側妃買兇刺殺的醫女,其實在這樁故事裡,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員。

  西街眾人看向陸瞳的目光頓時就變了。

  那可是救了文郡王妃的人啊!

  他們這條西街,全是做小本生意的,原先來個富商就不得了了,如胡員外那樣身份的,在西街都要被奉為上賓。出現個當官的都跟稀奇極了。仁心醫館倒好,一開始救了太府寺卿的公子,和太府寺卿有了交情,現在又救了郡王妃母女,那郡王妃是和離了,人家和離後不還是昭寧公府上小姐麼!

  仁心醫館這是走了什麼運道,浪蕩子杜長卿從哪撿來這麼個金疙瘩,這陸大夫要是名聲打出去,那些貴人們都來瞧病,說不定連帶著他們西街一條街都發達!

  此時不巴結更待何時?

  思及此,眾人「哄」地一下朝醫館裡湧來,嘴裡說著「恭喜」「賀喜」,差點將杜長卿擠出大門。

  銀箏笑著招呼眾人,阿城已拿著那面巨大的織毯爬上椅子,左右對比著掛在哪裡才最顯眼。小小醫館頓時熱鬧又擁擠,杜長卿氣憤的斥罵響徹西街。

  陸瞳站在裡舖,瞧著眼前吵嚷又滑稽的一幕,看著看著,不知為何,眼裡漸漸也溢出一絲笑意。

  裴雲暎這樣大張旗鼓地送來一面彩織,表面上是表達謝意,實則也是為她漲勢。今日過後,整個西街,或者說大半個盛京或許都知道是她救了裴雲姝母女。

  這對文郡王府也是一個警告。

  如今誰都知道孟惜顏曾買兇對付她,她不出事則罷,今後一旦她出事,所有人都會自然而然懷疑到文郡王府頭上。至少在短時間裡,穆晟不會對她動手了,就算穆晟不要臉,文郡王府也經不起接二連三名聲的質疑。

  她暫時安全。

  這樣也好,她有更多的心力與時間去做自己的事。

  比如……對付太師府。

  陸瞳抬頭,阿城把織毯端端正正掛在對著大門的牆上,織毯厚重巨大,繡著的字跡金光閃閃,一掛上去,整個醫館都顯出一種粗暴的堂皇,有種格格不入的富貴之感。

  杜長卿的怒吼從身後傳來:「醜死了,摘下來!馬上摘下來!」

  阿城反駁:「東家,我覺得很好嘛,你不要太挑剔。」

  外頭的鑼鼓聲又響了起來,像是不將整個西街傳遍誓不罷休。

  一片雞飛狗跳裡,陸瞳低下頭,微微笑了笑。

  裴雲暎這個謝禮是浮誇了一點,不過,送得很有誠意。

  至少在現在,他解了自己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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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三隻小豬

  裴雲暎送來的那塊織毯掛上去後,不知是不是錯覺,來仁心醫館抓藥瞧病的人更多了。

  也不是全是為了抓藥,絕大部分新來的病者主要是為了瞧那塊毯子。

  西街一條街的店主們都慕名前來,央杜長卿同意後人人都來摸一摸毯子上的金字沾沾喜氣。何瞎子在門口掐算一番後,只說此地本就風水奇佳,門口李子樹長勢吉祥,如今補上這一塊毯子,更是運勢如破土之竹節節攀升。

  慪得杏林堂掌櫃白守義連夜嘴角起了幾個大泡。

  街坊們羨的羨妒的妒,仁心醫館一片喜氣洋洋,只有杜長卿整日拉長個臉,嫌這塊金光閃閃的織毯掛在牆上是螞蚱胸膛黃蜂腰——不倫不類。

  銀箏陪著阿城圍在小桌前剝做橘燈的橘子,陸瞳才送走又一位來「沾喜氣」的街坊,一回頭,正對上杜長卿幽怨的目光。

  陸瞳繞過他,走到藥櫃前分藥。

  杜長卿一臉不悅地尾隨她身後,「陸大夫,你瞧瞧,咱們這是醫館,又不是道觀,人人都來拜這塊破毯子,還幹不幹正事了?」他試探地看向陸瞳,「不如你再做味新藥,提醒提醒大家?」

  時節越發寒冷,已近冬日,人們身上衣裳一層層疊上去,腰肢幾寸便也瞧不太出來,來買「纖纖」的人少了許多。

  平日裡西街來瞧病的鄰坊又多是普通百姓,診費很低,仁心醫館的進項不如往日。杜長卿尋思著讓陸瞳再做一味類似「纖纖」或「春水生」那樣的成藥,補貼補貼醫館裡。

  陸瞳道:「沒想到方子。」

  「蒙人的吧,」杜長卿懷疑,「你當初騙我招你進來坐館,不是說什麼『我能做出鼻窒藥茶,難道不會做出別的藥茶』,怎麼現在江郎才盡了?」

  阿城實在聽不過去,幫著勸道:「東家,做新藥又不是上茅房,往裡一蹲就出來了,那得思考。」

  「粗俗!」杜長卿指他一下,又望著牆上織毯嘆氣,「我看要不在這塊毯子下放個盆,寫句『十文一摸』,說不準都比咱們開醫館賺得多。」

  陸瞳分點著手裡的牛蒡子,問:「杜掌櫃,如果我想揚名,揚名到那些高官大戶都請我登門施診,需要做到什麼地步?」

  杜長卿一愣,隨即嗤道:「你現在還不算揚名嗎?太府寺卿和郡王府這樣的高官都不夠?」

  「不夠。」

  杜長卿:「……」

  他沒好氣道:「那請問什麼樣的高官能入你陸大夫的眼?」

  陸瞳想了想:「如今盛京權勢最大就是太師府,如果是太師府那樣的人家呢?」

  杜長卿「嘖嘖嘖」了幾聲,讚嘆地看向她,「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野心。」下一刻,又換上一副生無可戀的神情,「不過別想了,不可能。太師府裡的人頭疼腦熱,那是翰林醫官院的院使大人親自施診,別說咱們這樣的野醫館,就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施診的——」

  見陸瞳不作聲,他看一眼陸瞳,繼續主動為她解釋,「這些高官世家惜命如金,有什麼疾症也不會讓外人知道。咱們這樣身份的,頂多給他們家下人看個診。不對,咱們還沒資格進他們府上,他們家下人估計也是找相熟大醫館的大夫。」

  陸瞳心下微沉。

  杜長卿說的和她打聽到的一模一樣。

  戚太師坐落御街以東,府門前後有護衛把守,平常人難以進入。府上家眷生病,請翰林醫官院登門施診。戚太師育有一子一女,小女兒今年十八尚未出閣,至於唯一的嫡子戚玉臺如今在戶部掛了個虛職盛判尚書省都省事。

  這三人都難以接近,撇開戚清不提,戚小姐和戚少爺出行總有大撥護衛跟隨,身邊人也難以撬動。

  事態似乎陷入僵局。

  而快活樓那邊,事關太師府,精明的曹爺必然不會願意為了一點銀子涉險,說不定還會察覺到什麼,反而引來猜疑。

  此路不通。

  杜長卿還在繼續抱怨:「那戚玉臺不就是仗著自己有個有個太師老子,眼睛都要長到天上去了。今年生辰不知道又要在遇仙樓擺多大的排場,誰稀罕看?」

  陸瞳眼神一動,抓住他話中關鍵:「生辰?」

  「就十月初一嘛,沒幾天了。」他記戚玉臺生辰記得格外清楚,「敗家子每年都在御仙樓慶生,光杯盞茶具都要上千兩銀子。」

  銀箏忍不住問:「他這樣奢侈,不怕樹大招風,引人對太師府不滿嗎?」

  「戚玉臺他外祖家早年祖上是皇商,說是家中積財,這誰知道?」杜長卿哼一聲,「沒證據的事,誰也不能亂說。」

  語到最後,話中酸意溢於言表。

  陸瞳沉默不語。

  杜長卿嘆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與她講道理,「所以陸大夫,人當踏實一點,別一開始就想一步登天。太師府有什麼好?除了銀子多一點、地位高一點、權勢大一點、我看著還不如咱們小醫館舒坦。」

  「你說是不是?」

  「是。」

  杜長卿一愣。

  「你說得很對。」

  陸瞳抬頭,神情有些奇怪:「人是該踏實一點,別一開始就想一步登天。」

  ……

  太師府中,太師戚清正在用膳。

  戚太師好養生,年近古稀,食少而精。喜食魚肉,其中,「金齏玉膾」是他最喜歡的一道菜餚。

  所謂「金齏玉膾」,是以蒜、姜、鹽、白梅、桔皮、熟慄子肉和梗米飯製成調料,選新鮮肥美鱸魚除骨、去皮、搌幹水分,片成薄片,蘸以「金齏」享用。

  戚太師吃得很靜,慢條斯理夾一片沾滿蘸料的魚膾放入嘴裡細細咀嚼,一邊管家為他斟上淡茶,開口道:「老爺,再過幾日就是少爺生辰。」

  戚玉臺還被罰禁足不能出門,不過一月已快憋壞,再過幾日就是十月初一,戚玉臺早已按捺不住,想趁此機會出去鬆快鬆快,求到管家頭上。

  「繼續禁足。」戚清提袖飲茶,他黑紗長袍寬大,枯骨伶仃,坐在窗下自酌自飲模樣,肖似老道仙風道骨。

  管家低頭:「是。」又提起另一件事:「對了,老爺,您之前讓人查的良婦一事,有眉目了。」

  戚清提著:「說。」

  「良婦夫家姓柯,在盛京做瓷窯生意,之前因大少爺關係,府中老夫人過壽所用杯盞皆用柯家供應。」

  「不過,柯家已經沒了。」

  戚清咀嚼的動作一頓:「沒了?」

  「是。」管家垂首道:「今年四月初一,柯家大老爺,良婦丈夫柯乘興被人發現溺死在萬恩寺放生池中,仵作結論是酒醉失足溺水。因他被發現身死時曾有祭拜前朝神像之舉,此事沒有後續。」

  「柯乘興死後,夫人回了娘家,他母親病死,柯家再無後人。」

  戚清放下竹筷,默然無語。

  管家道:「老爺,此事不對,恐有人背後操縱。」

  戚玉臺無意致使良婦身死,不過一小事。但現在看來,幫忙處理後續的范正廉出事,柯家出事,范正廉臨死前還帶出戚家流言。

  那流言出來得突然,一夜間傳得到處都是。戚家處理了獄中范正廉,不是沒人猜測太師府殺人滅口。是戚太師上朝之時拖著一把老骨頭落淚陳情,直說此舉豈不是掩耳盜鈴,又實在找不到證據,帝王才將信將疑沒再繼續追究。

  但這並不代表此事就此揭過。

  一定有人在背後針對太師府,但此人是誰,背後有何勢力,到現在也沒蛛絲馬跡。

  良久,戚清突然開口:「死了的良婦叫什麼?」

  「回老爺,姓陸。是常武縣來的遠嫁女。」

  那良婦死了許久,一介商戶之妻,身份卑賤,連死了都不值得被人記住名字。

  戚清道:「你去查查那那良婦家裡。」又補充道:「出閣前家中人口,現今近況,娘家還剩些什麼人。」

  「老爺這是懷疑……」管家目光一動。

  「意治閨門,深有禮法,處親族皆有恩意,內外和睦,家道已成。」

  老太師重新提著夾膾,淡淡道:「一家人,難免互相幫襯。」

  ……

  九月中,氣肅而凝,露結於霜。

  院裡窗下的草到了夜裡結了一層雪白薄霜,銀箏把做了一半的橘燈用籃子收攏,放回了屋裡。

  陸瞳坐在桌前梳理解開的髮辮,只穿了件單薄中衣,中衣做得寬大了,襯得整個人越發瘦弱。

  銀箏看著心疼,道:「怎麼覺得姑娘近來又瘦了?定是這些日子忙累太多,本來就瘦,現在看著就像一陣風都能吹跑。」又自言自語,「明日叫戴三郎給選幾根肉多的骨肉燉來吃好了。」

  她一向注意陸瞳的衣食起居,陸瞳抬眸,看向鏡中人。

  鏡中女子修項秀頸,烏髮如瀑垂在肩後,整張臉不到巴掌大,纖巧得過分,一雙幽冷的眸靜靜凝視著她。

  許是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她很少照鏡子,如今與鏡中人對視,盯著那張熟悉的臉,竟覺出幾分陌生。

  銀箏還在為她的消瘦弱苦惱,在身後道:「平日吃食明明與我們一樣……姑娘小時候是不是不愛吃飯,連帶著現在也不肯長了?」

  小時候不愛吃飯?

  陸瞳搖頭,「不,我小時候總是吃很多。」

  銀箏一臉懷疑:「真的?」

  「真的。」

  鏡中淑女望著她,那張秀豔美麗的臉被燈火氤氳得模糊,漸漸模糊成另一張白嫩飽滿、充滿稚氣的圓臉。

  是張小姑娘的臉。

  小姑娘紮著雙鬟髻,雙髻兩邊各綴一隻烏金蝶,像只白生生的糰子般討喜。陸瞳笑了笑,鏡中小姑娘便也衝她笑起來,笑容有幾分狡黠的得意。

  陸瞳目光漸遠。

  她沒有說謊。

  幼時嘴饞,總是吃很多。離開常武縣之前,陸瞳都是個胖丫頭。

  家中三個孩子,陸柔生得窈窕清麗,陸謙俊秀聰穎,許是老天在前兩個陸家孩子的外貌上給足了優待,輪到陸瞳時,便顯得潦草了許多。

  她貪吃,家中買點果子蜜糖,總是抓得最多,又餓得快,常常飯還沒做好,先嚷著餓了。常武縣左鄰右舍都認識,小時候見她生得圓圓的可愛,街坊常抓花生果脯給她,漸漸的臉蛋越來越滿,像只白白湯糰。

  湯糰固然福相,但小時候福相,待長大時,看起來便不那麼聰明。尤其是在常武縣第一美人姐姐的襯託下。

  劉鯤的兒子劉子德與劉子賢背後嘲笑她:「肥豬,當心以後嫁不出去!」

  她從旁人嘴裡得知此話,一路嚎啕大哭著回家,被下學歸家的陸謙撞見,問清來龍去脈後去找劉家兄弟打架。

  這架打得很激烈,歸家的父親讓陸謙去劉家負荊請罪,還連帶著罰陸柔與陸瞳一道抄字帖,陸家的傳統一向是一人犯錯三人受罰。

  陸瞳本就委屈,經此更委屈了,一邊罵劉家兄弟一邊抄書,還不忘賭咒發誓一定要在半年內瘦成姐姐般纖細苗條模樣,從今日起每日飯量減半。

  結果不到半日便餓了。

  夜裡餓得兩眼冒金星,爹娘都睡熟了後,實在忍不住偷偷從床上爬起來去廚房找剩飯,找了一圈沒找到,陸柔和陸謙從外面進來。

  陸瞳哭喪著臉:「怎麼沒有剩飯啊?」

  「誰叫你白日說不吃的,爹都刨給我吃了。」陸謙故意氣她。

  「你!」

  「噓,小點聲。」陸柔拍陸謙一下,「別逗她了。」

  陸謙從身後掏出幾個蕃薯:「太晚了,烤幾個蕃薯吃吧,省得吵醒爹娘,爹又要讓你多抄幾天書。」

  一想到抄書陸瞳就頭大,忙道:「行行行,就蕃薯吧。」

  廚房裡爐灶生火麻煩,陸謙把取暖的炭盆找出來,放在門口燒燃,把幾個蕃薯埋在炭灰裡。

  廚房裡漸漸漫出蕃薯的香氣來。

  陸謙拿鐵鉗從火裡扒拉出來,陸柔剝好皮遞給陸瞳,陸瞳靠著牆壁坐在地上,咬一口熱騰騰的蕃薯,渾身上下都熨貼起來。

  陸柔道:「慢點吃,小心燙著。」

  陸謙把其他幾個挑出來給她晾著。

  等吃了一整個下肚,又要拿第二個時,陸瞳一瞥眼看到陸謙那張鼻青眼腫的臉,忽而一頓,莫名沮喪起來。

  陸謙見她看了自己一眼後就不吃了,莫名其妙:「怎麼?」

  「你的臉太醜了……」

  少年大怒:「陸三,你也不看我這是為了誰!」

  陸瞳蔫蔫道:「我是在想,我一頓不吃就很餓,是不是註定一輩子只能當只肥豬?」

  陸柔蹙眉:「瞳瞳,你現在正是長身體時,不吃怎麼行,別聽劉子德劉子賢胡說八道。」

  「可他們說我以後嫁不出去……」

  「誰要他們操閒心,」陸謙沒好氣道:「又沒吃他家米,管他說什麼。」

  陸瞳悲從中來:「可你們都不像我這樣……會不會我不是爹娘親生的?」

  陸謙:「……你是想爹揍你吧?」

  陸柔嘆口氣,伸手也拿起一隻蕃薯來:「那我們也跟你一道吃,一起變小豬好了?」

  陸謙樂了:「那陸家就有三隻小豬了?行啊,我也吃一個……好香!」

  兄姊坐在身邊兩側,熱騰騰的蕃薯驅走冬日嚴寒,廚房中瀰漫的甜香裡,陸瞳抹了把眼淚,不知為何,心中倒也沒有那麼難過了。

  第二日母親晨起去廚房,發現燒完的炭灰和牆角的蕃薯皮,哭笑不得,點著陸瞳的額頭教訓:「想的倒多,好好吃你的飯吧,放心,我們陸家都是美人,不會醜的。」

  「將來你啊,也會長得和你姐姐一樣漂亮的!」

  那時陸瞳總覺得是母親安慰她的話語。

  後來……

  後來她被芸娘帶上落梅峰,漫山遍野的採藥,試藥,許是累的,餓的,又或許是本就到了抽條的時候,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日她在溪邊洗衣時,透過溪水,看見溪水倒映出一張陌生少女的臉。

  桃腮杏面,韶顏雅容,與那個團團糯糯的胖丫頭截然不同。

  她趴在溪邊看了很久。

  原來母親說的是真的,她真的出落得如姐姐一般苗條纖細,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原來……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長大了。

  一聲輕響,銀箏關窗的動靜打斷陸瞳思緒,秋夜悽涼冷寂,鏡中那個笑眼彎彎的小姑娘漸漸淡去,變成另一個單薄素妝的女子,淡漠地注視著她。

  陸瞳眉眼微動。

  她長大了,從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長成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可惜她的爹娘、兄姊,陸家無一人見到。

  他們沒能看見她長大的模樣。

  那些設想過無數遍的、夢裡重逢後的擁抱與熱淚,歡喜與叮嚀就此戛然而止,如多年前小廚房裡的那盆炭火,永遠熄滅在冬日冷夜裡。

  不復生機。

  可她心裡的那把火卻騰騰燃起來,愈來愈烈。

  窗關上了,深秋的夜很冷。

  「我想去遇仙樓。」寂靜裡,陸瞳突然開口。

  正走到門口的銀箏一愣,下意識回頭,愕然看向陸瞳。

  陸瞳伸出手指,輕輕摹過鏡中人眉眼。

  鏡中人目光平淡如靜水,於靜水中,卻有看不見的暗流湧動。

  她收回手。

  「十月初一,戚玉臺生辰那日……」

  「我要去遇仙樓。」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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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遇仙樓偶遇

  又過了十幾日,立了冬。

  盛京靠北,盛滿了水的桶放在院裡,一夜過去就能結層薄薄的冰。原先的衣裳不能穿了,銀箏去對面葛裁縫鋪子裡挑了幾塊布,打算為陸瞳與自己新做幾件冬衣。

  因氣候一夜驟冷,陸瞳也著了風寒,連日又下雨,杜長卿看陸瞳病懨懨的模樣,大手一揮,決定仁心醫館關門兩日,讓陸瞳在屋裡好好養病。

  冬日天黑得早,大雨瓢潑下,西街商販幾乎全部關門,簷下一排燈籠在暴雨下晃得厲害,微弱燈色也被冬雨掩蓋了。

  仁心醫館門口的李子樹只剩一尊蕭瑟的影,盤繞著小小醫館,在夜裡沉默佇立。

  「吱呀——」

  黑影有了一絲縫隙,一線昏黃亮光從裡透了出來。

  有人推開門,走出了仁心醫館大門。

  大雨下個不停,衝散了門前說話聲。

  「走吧。」

  ……

  雨水「譁譁」下起來,落在河水中,粼粼泛起亮光。

  連日風雨,落月橋下河水暴漲,河水越漲,橋欄上繫著的風燈反倒越發明亮,從朱樓高處望去,像是一片汪洋中的明珠千斛。

  遇仙樓總是熱鬧。

  冬雨的寒冷被酒樓拒之門外,豔館歌樓裡,羅琦香風不絕,處處追歡買笑。正堂賓客席前高臺,珠燈華美,以描金瓔珞長罩,高臺正中盛放一樹金玉鑄造的梅樹,梅樹花枝料峭,翡翠枝頭以紅寶石雕刻簇簇紅梅,紅梅下有一歌伶,碧霞披,戴仙冠,臉欺膩玉,鬢若濃雲,正唱一首《春閨夢》——

  「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語嬌聲顫,字如貫珠,聽得座中賓客無不喝彩。

  滿場紅妝翠袖、笑語賓座之間,又有一寬袖鶯黃羅袍的男子攬著一舞姬走過,近來遇仙樓來了一批年輕舞姬,美豔嬌媚,人人皆以面紗遮面,舞衣輕薄,深受公子醉客追捧。

  羅袍男子醉意朦朧,大腹便便,側首時,目光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倒是被他攬在懷中的舞姬一身豔麗孔雀藍薄紗舞衣,面容以絲羅覆蓋,只露出一雙美麗眼眸,嬌波動人。

  寶珠光輝晃得人刺眼,銀箏望著滿樓的富貴銷魂,掩住心中驚嘆。

  她在蘇南燕館呆了多年,自認身在錦城花營,看慣聲色繁華,卻仍被盛京的富庶震得不輕。明明是冬日大雨,遇仙樓卻如豔陽仙境,管弦歡聲像是要永遠這樣繼續下去。

  「懷中人」低聲提醒:「上樓去。」

  銀箏回過神,「嗯」了一聲。

  陸瞳雙臂收緊,親暱地偎著她,露在面紗外的眸微抬,不露聲色打量周圍人。

  今日是太師府少爺戚玉臺的生辰。

  杜長卿閒談中曾提及,每年十月初一是戚玉臺生辰,這位太師府少爺都會在盛京遇仙樓大擺席宴,邀請友人同樂。而他從不在府中設宴,是因為他那位清心寡慾的太師父親喜靜,不愛吵鬧。

  陸瞳接近不了太師府。

  別說是太師府,甚至連太師府的下人她都無法接近。正如杜長卿所說,他們這樣身份的人,連與太師府下人都隔了一道坎。她可以做出「春水生」接近柯家,可以做出「纖纖」接近范正廉,卻無法對太師府如法炮製。

  因她根本不知太師府中人疾症。

  時日一日日過去,想要報仇的人仍好好活在世間。當聽杜長卿說起十月初一戚玉臺會到遇仙樓時,陸瞳幾乎立刻就心動了。

  她無法得知戚玉臺何時出行,去往何地,但十月初一那日,他就在那裡。

  陸瞳想接近戚玉臺。

  所以她花銀子買通遇仙樓的人混跡進去,換上舞姬衣裳,她本打算一人前去,銀箏當年患病被虔婆扔進亂山,陸瞳不想引她舊事傷懷,銀箏卻執意要跟往。於是銀箏扮作客人,與她一道混入遇仙樓。

  兩人行事果真比一人要順利得多,至少旁人見舞姬有主,便不會再拉她作陪。銀箏扮起酒客來更無一絲漏洞,被塞了枕頭的腹部和眼底的烏青使她看起來就如一位真正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富商。

  「美人,我們上、上樓去……」她含糊地開口,一面攬著陸瞳往樓上去。

  陸瞳盈盈扶住銀箏手臂,二人踉踉蹌蹌上了二樓。

  戚玉臺在遇仙樓廂房設宴,此時夜深,宴近結束。而今日大雨瓢潑,今夜戚玉臺多半要留在遇仙樓中了。

  樓上幾層是暖閣,是給這些王孫公子、貴客豪門過夜用的。價錢不菲,當年杜長卿父親還在、杜家尚未落敗時,杜大少爺都不敢在此地過夜,唯恐被騙了大錢。銀箏與陸瞳此行出來,將先前文郡王妃送的診金都搬空了。

  銀箏擁著陸瞳往二樓去,樓門口處坐著個飲酒的男人,瞧著是龜公,見狀嘻嘻笑著湊上前來,銀箏會意,掏出一張銀票拍在他手上,男人便退開讓出路來:「公子請進!請進!」

  整個二樓修繕成女兒家繡閣模樣,一溜雕花竹窗,從裡傳出嬌語調笑,聽得人耳熱。

  銀箏不覺耳熱,只心疼剛剛送出的銀子,低聲地埋怨:「不過在這裡宿上一夜,單宿銀就要百兩。難怪俗話說『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的煙花債』。」又悵然:「不過這裡這樣貴,想來贖身的銀子只會更多。」

  銀箏當年便心心唸唸著湊夠贖身銀就歸家,只是還未等到那一日便被丟在了亂葬崗。如今再入此地,難免悵悵。

  這樓上雕花窗前,有的門前掛一隻花冠,代表有人,沒有花冠的,則表示無人。

  陸瞳回頭看了一眼,見那龜公看不見了,才轉頭,對著面前一扇掛了花冠的門逕自用力推門進去。

  「啊——」

  屋裡陡然響起一聲驚叫,桌前男女衣衫半褪,正是濃情蜜意時,冷不防被人打斷,其中男人怒道:「什麼人?」

  銀箏踉蹌著步子打了個酒嗝:「……到了?」

  陸瞳攙著她,衝屋中二人歉意開口:「公子喝醉走錯房了,對不住。」言罷,趕緊扶著銀箏退出房去。

  門被關上了,隔不斷裡頭罵罵咧咧聲和女子柔聲的勸慰,陸瞳看了門前花冠一眼,目光閃了閃。

  「不是這間。」

  戚玉臺的人消失得很快,遇仙樓的堂裡沒有他們的影子。二樓繡閣各屋瞧上去一模一樣,沒有人可以分辨戚玉臺在哪一間。

  她只能用笨辦法,一間間尋去。

  早在來之前,陸瞳就已打聽到戚玉臺的相貌,看過戚玉臺的畫像,方纔那男人不是。

  她挽起銀箏的胳膊,重新扶好面紗:「去下間。」

  繡閣比想像中要大。

  陸瞳與銀箏一路挑有花冠的暖屋「無意闖入」,查完最後一間出來時,已過了小半個時辰。

  他二人進得快退得也快,銀箏又是醉態朦朧,這一路行來,雖打斷不少屋中好事,但因屋裡人忙著繼續,竟也無人追出來糾纏,未曾被人發現。

  銀箏抓著陸瞳的手,低聲道:「姑娘,怎麼都沒有?會不會他已經走了?」

  繡閣被翻了個遍,沒看見戚玉臺的人。此時夜已深,再在長廊行走恐惹人注目。

  陸瞳搖頭:「不,他一定在這裡。」

  「可是……」

  陸瞳抬眸,望向繡閣往上的更高處。那裡翹起屋簷飛出一角,雨夜裡如妖魅羽翅,弔詭華美。

  「不是還有一層麼。」陸瞳道:「我要上去。」

  三樓似乎沒有人去,至少陸瞳進入遇仙樓後,沒見著有人往樓上走。

  但若樓上無人,為何又要獨獨修繕出一層?給那些姑娘歌伶住?看上去也不像。

  她挽住銀箏:「我去試試。」

  陸瞳是這般打算的,誰知才走到三樓樓梯一半,方纔那個坐著飲酒的龜公不知從何處跑出來,攔著她二人不讓她們再往前。

  銀箏噴著酒氣遞出一張銀票:「少爺……少爺有的是銀子!」

  「唉唷,」龜公緊緊盯著銀箏手裡的銀票,陪笑道:「這可不是銀子的問題,那上頭去不得哇!」

  「嗝,有什麼去不得?」

  龜公往前湊了湊:「實話告訴你吧,那上頭都是官家大人物歇的地方。咱們做小本生意的,也得罪不起呀。公子還是另擇一屋吧。」

  官家大人物……

  陸瞳心中微動,隨即笑著攀上銀箏同這龜公告辭,往另一頭去了。

  待走了幾步,銀箏腳步一停,問陸瞳:「姑娘,現在怎麼辦?」

  聽這人話裡的意思,戚玉臺十有八九就在樓上。只是眼下拿銀子也買不到上樓的位置,只能另闢蹊徑。

  陸瞳想了想:「你找個地方藏起來,我偷偷上去。」

  銀箏一驚:「不行!」又道:「他守在樓梯處,姑娘怎麼混進去……不如,」她眼睛一亮,「我裝醉將他引開,你趁機上樓,這樣可行?」

  陸瞳皺眉:「這樣你太危險。」

  「放心,」銀箏拍了拍胸,「您別忘了我是從哪裡出來的人,如何應付他們我最知道了。這一層倒還好,樓上還更危險些,姑娘真的想去?」

  陸瞳點頭。

  她沒有接近戚玉臺的辦法,只要接近戚玉臺,只要一個機會,她就能動手。

  今日就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銀箏轉身就走,陸瞳還沒來得及拉住她,就見銀箏跌跌撞撞往方才龜公那處跑去,嘴裡嚷道:「賤人!竟然不識好歹,給我換人!」

  接著又是杯盞拂地之聲,伴隨著龜公的驚叫與賠笑,銀箏扯著對方的衣裳不依不饒,不知道二人又說了什麼,過了一會兒,龜公領著銀箏往樓下去了。

  階梯處無人。

  陸瞳趁機上去。

  二層與三層的階梯很少,盤旋著往上。整個遇仙樓的繡閣一面挨著堂廳,屋裡可以聽到樓下伶人歌唱,另一邊則挨著大院,聽得見大雨唰唰衝刷院落響聲。

  陸瞳在三樓口停下腳步。

  這一層很安靜。

  沒有男女調笑取樂聲,也沒有門前懸掛著豔麗的花冠。這一層瞧上去更幽冷,門前寒燈照映昏暗長廊,乍一眼看去清幽,但仔細瞧去,一排朱欄雕刻縭首,屋前懸著紅羅銷金花燈,雨愈大,愈顯玉樓華燈爍爍。

  門外長廊無一人,樓下伶人歌唱在這安靜裡悠遠清越,陸瞳穿著豔麗舞衣,長裙拖過長廊地面,發出織物窸窣聲響。

  因門前沒有懸掛花冠,因此這一排屋閣也不知哪一間有人無人。

  陸瞳頓了頓,指尖觸及袖中一物,倏地腳步一停。

  只要能接近戚玉臺,她就能找機會殺了他。

  從門縫中透出一點昏暗燈色,這間屋子有人,卻沒有聲音。

  這實在有些奇怪,龜公說三樓是達官貴人眠宿之處,但整處長廊既無侍衛,也無伺候的僕人,若無眼前這點燈光,簡直像處空樓。

  瓢潑大雨不絕,順著屋簷落到院子裡,陸瞳猶豫一下,伸手推開門。

  屋子裡沒有人。

  地上鋪著金絲錦織珊瑚毯,踩上去柔軟無聲。門前香几上,放了一尊華美珠燈,上頭描金鋪畫大多芍葯,罩以冰紗。珠燈燈色昏暗,照得燈罩上芍葯爛漫如煙,不遠處擺著一架琴,再往後是一大扇楠木櫻草色刻絲琉璃屏風,屏風後看不見了。

  陸瞳目光落在屋中那張烏木邊花梨心條案上。

  條案上擺著幾隻青白玉鏤空螭紋杯,杯裡是空的,一隻酒壺,不知有沒有人用過。

  她又看向那張珊瑚花凳。

  凳子上隨意搭著一件披風。

  陸瞳走過去,眼前黑色披風看起來極為華貴,銀線勾勒簇簇雲團盤壓於黑錦緞上,於銀燭下流光溢彩。

  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她站在屋中,一時間有些猶豫。

  此地見不到人,屋裡看起來也沒動靜,原先預想中的計劃都無法實施。她連戚玉臺身在何處都不知。

  手邊條案上是一隻鴛鴦香爐,正燃著香,陸瞳拿起那隻香爐,倘若能確定戚玉臺在這間屋子,她就能在香裡動手腳,今日沒事,明日沒事,等到第三天,太師府就有事了。

  她正垂眸想著,冷不防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你在做什麼?」

  陸瞳猝不及防下手上一鬆,驀然轉身。

  「砰——」

  一聲悶響,一爐香摔得滿地珊瑚織毯蒙上一層灰。

  瓔珞珠燈下,年輕人站在屏風前,一身烏色織金錦衣,手提一把銀刀,那扇琉璃屏風在他身後泛著華彩,卻把屏風前的人襯得越發豔色勾人。

  陸瞳心中一震。

  怎麼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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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曈曈

  香爐在地毯上摔出一面斑駁暗色,鮮豔織毯上便突兀地映上一層奇怪色彩,映著窗外雨聲,格外刺眼。

  陸曈望著眼前青年,一顆心漸漸下沉。

  裴雲暎為何在遇仙樓中?

  今日戚玉臺生辰,廣邀好友。他那些狐朋狗友身份不低,若按資格,多半各個都該住在此層。

  而裴雲暎偏偏在此,莫非他與戚玉臺……

  年輕人的目光掠過地上傾倒的香爐,良久,又抬頭看向她。

  陸曈微微攥緊手心。

  她見識過此人的心機多疑,眼下這情狀如何解釋,何況他若與戚家暗通款曲,復仇一事只會難上加難。

  「怎麼才上來?」他開口。

  陸曈一怔。

  裴雲暎隨手將銀刀放在桌上,自己在案幾前坐下,邊招呼她:「把門關上。」

  陸曈恍然,裴雲暎沒認出她來!

  也是,銀箏裝扮手法過人,她今日在樓下路過銅鏡時曾往裡看了一眼,胭脂水粉塗得跟個妖魔鬼怪似的,面上還覆了珠紗。裴雲暎應當是將她認成了遇仙樓的舞姬,或許他本來叫了人上樓,她誤打誤撞頂了旁人的身份。

  「愣著幹嘛?」他又問。

  陸曈便低頭,走到門口將門掩上了。

  踟躕下去反而惹人猜疑,只能先將計就計了。

  門被關上,窗外的雨聲便小了一些。小几上描金珠燈上芍葯豔麗奪人,裴雲暎在桌前坐下,身後一片琳琅珠翠中,他眼底的漠然反倒顯出幾分難得的真實。

  見陸曈看來,那點漠然便迅速褪去,重新變得明亮起來。裴雲暎勾起唇角,隨口問:「不會說官話?」

  陸曈點了點頭。

  遇仙樓新來的這群舞姬是從外族來的,一些會說盛京話,一些不會說。會說盛京話的在這裡總是更受歡迎些,不會說官話的便要被冷落一點。不過對於樓中的風流醉客來說,也不過都是一時新鮮。

  陸曈之所以扮作舞姬,是因為有面紗可以遮容,方便行事。沒料到會在此地遇見熟人,但正因如此,不會說話也沒有露面的自己,才能在裴雲暎面前安然無恙地「扮演」下去。

  他又望著陸曈笑,點一下案幾杯盞:「不倒酒嗎?」

  陸曈頓了頓,只好走了過去。

  她在裴雲暎身邊停下來,儘量使自己顯得溫順可愛,提起酒壺為他斟酒。

  清冽酒液落入青玉杯,叮鈴悅耳,陸曈彎腰時,雲霧似的披帛拂過青年的臉,他眉眼微動,微微避開,像是刻意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

  斟完酒,陸曈站直身,乖巧守在裴雲暎身側。許是蒙著面紗的緣故,又或許是這屋裡的甜香太燻人,那酒氣很淡,她幾乎沒有聞到酒味。

  裴雲暎拿起杯盞,低頭飲了一口,看向案幾前那方沉木琴。

  陸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一沉。

  果然,下一刻,就聽這人含笑的聲音響起:「會不會彈琴?」

  陸曈:「……」

  常武縣家中原先就只有一方舊琴,是買來讓陸柔練琴的。她吃不了練琴的苦,幼時生得又像只湯糰,一向不愛琴棋書畫這些。剛買回來的時候父親倒是希望她也能練練,陸曈為了躲避練琴,故意將琴彈得亂七八糟。果然沒過幾日,一條街上的鄰坊都跑來勸母親還是算了,何必讓小姑娘吃這個苦——大夥兒夜裡都不能好好睡覺了。

  就此作罷。

  如今裴雲暎問她會不會彈琴,陸曈心中忽而有些後悔,早知今日,當年便不該偷懶,咬咬牙將琴學會,也好過眼下這般光景。

  沉默一下,陸曈輕輕搖了搖頭。

  他笑了笑,好像很苦惱似的,想了片刻才開口。

  「聽聞遇仙樓新來的舞姬翠翠,裾似飛燕,袖如回雪,一舞可酬百槲明珠。我還沒見識過。」他手撐著頭,看著她無謂地笑,「那你跳支舞吧。」

  陸曈:「……」

  才方逃過彈琴一劫,這人就提出跳舞。她若會跳舞,小時候手腳也不會那般不靈活了。要說起來,或許陸謙都比她跳得更好,對於跳舞,陸曈的記憶還停留在五歲之前跟在陸柔身邊,陸柔跳舞,她在一邊猛打扇,好讓風將陸柔的髮絲吹起來,使舞韻更加動人。

  一晃十多年過去,想來她舞姿沒有半點長進。不跳還好,只怕一跳立刻會被人發現端倪。

  裴雲暎好整以暇地等著她。

  陸曈忽然覺得,或許眼前這人與她八字不合,天生就是來克她的。

  但面對裴雲暎饒有興致的目光,她根本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一位舞姬可以不會彈琴,但總不能不會跳舞。破綻太明顯,何況裴雲暎本就是個聰明人。

  陸曈無奈,只得往前走了幾步,緩慢地挪到屋中那塊織金珊瑚毯中,有那麼一瞬間,她有些想破罐子破摔,且不提日後對戚玉臺如何,乾脆現在一把毒粉先毒死眼前這個禍害再說。

  正當她僵硬地抬起胳膊時,身後又傳來一聲:「算了。」

  裴雲暎道:「香爐灰灑了一地,不便起舞,你來給我揉揉肩。」

  陸曈心中鬆了口氣,又暗暗咬牙。

  這人幾次三番,分明是故意戲耍於她,還是這就是這些豪門王孫的樂子?她聽銀箏說起過,會做的事偏要旁人做,能夠得到的東西偏要隔著一層紗,濃情蜜意中的男女最愛行此舉,美其名曰「情趣」。

  陸曈不懂情趣,也不懂男女之樂,若非情勢不對,簡直要對裴雲暎殺心頓起。

  只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陸曈走到裴雲暎身後,深吸一口氣,雙手搭在他肩上。

  裴雲暎背對著她,看不到神情,但看他姿態極為放鬆。

  也是,折騰的是別人,他當然放鬆了。

  陸曈便按下想要一刀結果此人的衝動,替他輕揉按起來。

  醫館裡也曾有肩酸腿痛的病人前來看診,陸曈也替他們揉按,她揉按的力道不輕不重,大部分時候都令人滿意。此刻窗外狂風大雨瓢潑不絕,暖閣中卻溫暖如春,樓下銀燭佳麗,夜夜痛飲,又有伶人歌聲隱隱傳來,竟生幾分美好之態。

  陸曈半垂下眼。

  裴雲暎的肩很寬,腰身又窄,穿起公服來極漂亮。他看起來很矛盾,殿前司的公服款式裁剪硬朗,卻在衣領護腕處繡有華麗刺繡,一如他給人的感覺。

  看似親切可近,實如泠泠玉雪,藏著冷意。

  這屋裡沒有戚玉臺的影子,戚玉臺不在這裡,而她要找到戚玉臺,首先得從裴雲暎身邊脫身。她身上所帶之藥要麼要人性命,要麼不適合用在他身上,他喝了酒卻沒有醉……得想想其他法子。

  或者直接將他弄暈?這屋中趁手的也只有一個香爐,還灑在地上了。她的針倒是可以,但那樣就得見血。而且這附近或許有裴雲暎的護衛,一旦出事,想要脫身很難。

  她今日是來找戚玉臺的,不想另生事端。

  心中正思索著,冷不防耳邊傳來聲音:「怎麼心不在焉?」

  還沒來得及反應,下一刻,陸曈的手被人握住,一陣天旋地轉,她感到身子被人往前一拽,一下子撲到裴雲暎身前。

  四目相對。

  桌上銀燭晃了兩晃,牆上影子也晃了兩晃,人影漸漸凝在牆上,像一幅昏暗舊夢。

  陸曈心中微動。

  自打知道她要混入遇仙樓後,銀箏總與她說起這些風月場中的事情。什麼書生與花魁,王爺與清倌,什麼名姬文士,什麼狀元琴娘,亂七八糟天花亂墜,無非就是男女情事。

  那些男女間來回的拉扯、追趕、調笑,到最後也就是到榻上滾作一團。她聽著總覺不甚真切,而今裴雲暎近在跟前,陸曈忽而就有了實感。

  她看向眼前人。

  裴雲暎生得美貌,骨相眉眼都英挺,一眼看起來俊美又高貴,但因為唇角的梨渦又多了一絲韶朗,這使得他看起來沒有那些富貴公子端著的矜持氣,反而多了幾分清爽。

  但再清爽,到了綺羅叢裡,他也只是個普通男人。

  也會逛花樓,找姑娘,對舞姬動手動腳。

  陸曈不知道他想幹什麼,畢竟人一旦要真下流起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裴雲暎盯著她,忽然笑了笑。

  他說:「遇仙樓裡的紅曼姑娘芳容端麗,冠絕吳姬,不過我看,千花萬柳,並不如伊。」

  他一手握著陸曈手臂拉近身前,明亮的眸中映出她的影:「相交已久,識面何遲,不如讓我看看你的臉——」

  言罷,抬手作勢要去扯陸曈的面紗。

  陸曈一驚,猛地退後。而他看似強勢,實則並未用力,陸曈一下子就掙開了他的手,後退幾步,一身珠釵銀飾被這動靜晃得叮叮噹噹作響。

  珠羅面紗的流蘇輕輕拂過他手,如一道幽藍舞影,從他指尖流走了。

  陸曈回過神來,一瞬間明白了什麼,驀地看向屋中人。

  窗外大雨傾盆,風聲密密。

  屋中燈殘香暖,朱火照人。

  年輕人坐在椅子上,烏衣上簇簇銀雲作團,笑容在燈色下泛出淺淺暖意,像是有些忍俊不禁。

  「香香歌喉清麗,翠翠舞韻綿長,卿卿一笑酬千金。」

  他看向陸曈,微微揚眉。

  「曈曈,你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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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玉枕釵聲碎

  雨下大了,銀燭在案前靜靜燃燒。

  搖曳燈色下,屋中兩人對峙。

  靜了許久,陸瞳開口:「怎麼認出我的?」

  她早該想到,裴雲暎又是要倒酒又是要看彈琴跳舞,一會兒還要揉肩,分明就是故意戲弄。偏她還以為是裴雲暎本性如此,故意與邀來的舞姬調情。

  不過,她既已戴上面紗,又妝容繁複,連聲音也沒發出一句,裴雲暎是怎麼認出她來的?

  年輕人嘆了口氣,搖頭道:「別的姑娘眼睛情意綿綿,你那雙眼睛方圓十里都能感覺出殺氣。」

  他笑了一聲,「能騙得了誰?」

  陸瞳:「……」

  她真想一把灰毒瞎面前這人眼睛。

  裴雲暎倒茶喝了一口,又含笑打量她一下,道:「陸大夫今日不太一樣。」

  她平日裡總是素著一張臉,穿得衣裳也多是舊衣,綁辮子也是為了行醫製藥方便,一幅對旁人漠不關心模樣。但今日換了豔麗蟬紗舞衣,孔雀藍的舞衣上簇金繡孔雀,腰肢纖細如柳,藍面紗也是纖薄輕柔的,流蘇搖曳,露出那雙漂亮的眼睛。

  她眼睛形狀生得很漂亮,眼尾微微下垂,看起來很無辜,描過眉黛與眼瞼後,眼色加深,襯得一雙眼越發烏湛,就顯出幾分冷豔來。

  今日她沒有編辮子,滿頭烏髮如瀑,其中點綴細細髮辮,那是異族裝飾,配合滿身叮叮噹噹銀飾,一眼看去,百媚坐中生。

  裴雲暎似笑非笑看著她:「長了這麼一雙溫柔眼睛,偏偏殺氣這麼重。」他提醒,「陸大夫,你這樣動不動就殺人,今後你未婚夫知道了怎麼辦?」

  陸瞳已被他方才戲弄引出怒意,聞言反唇相譏,「裴大人這樣動不動就逛花樓,日後你夫人知道了怎麼辦?」

  裴雲暎揚眉:「日後我有了夫人,就不逛花樓了。」

  陸瞳譏諷:「那我不如殿帥大度,日後我未婚夫知道了,我就殺了他。」

  屋中靜了一靜。

  良久,裴雲暎開口:「那你今日是來做什麼的?」

  他瞥一眼陸瞳,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來殺未婚夫的?」

  陸瞳不欲與他多說,她今日在這裡已耽誤得太久,戚玉臺現在也不知所在何處。然而眼下被裴雲暎撞見,以此人心機,多半會注意她接下來動作,今日算是功敗垂成。

  「時候不早,就不打擾裴大人好事了。」陸瞳故意繞開他的話,「我先走了。」

  「這就走了?」

  「怕被人撞見,有玷殿帥芳名。」言罷,往門口走去。

  他沒理會陸瞳的諷刺,只在她身後笑道:「陸大夫似乎還沒弄清楚狀況,真以為自己走得了?」

  陸瞳腳步一停,回身冷冷望著他。

  「不是我。」他抬抬下巴,點一下門外方向,「遇仙樓第三層一般人上不去。這裡是西閣還好,那邊,」他看一眼門外,「東閣有護衛把守。」

  「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但你這麼稀里糊塗闖進來,多半已經被人發現。我猜外頭人正等著你自投羅網。」

  「陸大夫,你驚動人了。」

  陸瞳心中一震。

  第三層看似無人長廊下,實則有護衛把守?

  可她從上樓到進屋,除了被銀箏引走的龜公未曾受到任何阻攔。

  一瞬間,有寒意自心頭掠起,像是捕蟬的螳螂回頭,恍然驚見身後逼近的黃雀。

  彷彿為了印證裴雲暎的說法,緊接著,外頭響起人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一些男子的呵斥,像是官兵搜查的動靜響起。

  陸瞳霍然看向裴雲暎。

  他坐在屋中,珠燈燭色柔柔灑落在他身上,眸色看不太真切。

  「外面是誰的人?」陸瞳問。

  「不知道,王孫公子,豪門貴客,無非都是那些熟人。」

  陸瞳往他身前走了兩步:「殿帥能不能幫我?」

  說這話時,她聲音軟了幾分,試圖拉起對方與自己的交情。

  依照裴雲暎所言,外面的人身份貴重,又已察覺有人混跡潛入三樓,一旦被人發現,她便會被當作可疑目標。如果外面人不是戚玉臺還好,倘若是戚家人,她這就算打草驚蛇了。

  而裴雲暎是昭寧公世子,權貴之間,總是要互相顧忌通融的。

  她看向裴雲暎。

  裴雲暎從椅子上站起身,笑著對陸瞳搖頭。

  「不能。」

  「我與陸大夫非親非故,幫了陸大夫就要得罪別人,盛京那些瘋狗很難纏,我從來不自找麻煩。」

  他越過陸瞳身側,似乎想要開門離開。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裴雲暎低頭。

  纖細手指拽著他的黑衣,看上去有種孤注一擲的堅持。陸瞳聲音平靜,「大人好像忘了,還欠我一個人情。」

  裴雲暎一頓。

  陸瞳揚起臉來看著他,「當日軍巡鋪屋外,我以身作餌,送了裴大人一件禮物。當時我說『現在不用殿帥還,等日後想到了,我會向殿帥討的』。」

  她上前一步,逼近裴雲暎:「現在我想向大人討回這個人情。」

  他好笑道:「你這是挾恩圖報啊。」

  「裴大人想出爾反爾?」

  他揚了揚眉,正要說話,外頭突兀地響起敲門聲。

  「有人嗎?」

  陸瞳目光一緊,他們來了。

  「砰砰砰」的敲門聲如急鼓,打碎雨夜沉寂,裴雲暎忽地嘆了口氣,下一刻,一把抓住陸瞳走向屏風後。

  銀燭被帶起的風吹得搖曳起來,珠燈上芍葯花枝爛漫。

  一大片絲霧從天而降飄搖而下,將鴛鴦榻上一雙人影包裹。

  陸瞳微微一驚,下意識想要掙扎,手腕卻被按在被衾中,動彈不得。

  珠繩翡翠帷,綺幕芙蓉帳。合歡鴛鴦繡被上一雙文彩鴛鴦交頸纏綿,瑰麗輝映,而他冷硬的袍角與她柔軟的紗裙交纏迤邐,黑錦便摻上一抹豔麗的藍。

  金絲暖帳銀屏亞,陸瞳被他按在被衾中,一頭銀飾在青玉枕上清脆作響,很有幾分「玉枕釵聲碎」的香豔。

  但眼前這人並未為顏色所動,裴雲暎鬆開手,目光並無一絲旖旎,只低聲警告:「別動。」

  陸瞳眉眼一動。

  傳言有一人,鄰家少婦當滬醉酒,名士常去飲酒,醉了便睡在少婦身側,隔簾聞其墜釵聲而不動念,時人謂之名士。

  現在看起來,裴雲暎倒是與傳言中的名士一般無二——

  外頭敲門聲越發急促,陸瞳已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便伸出雙手環住他腰,往他身畔又貼近幾分。

  裴雲暎身子一僵,愕然低頭看向陸瞳。

  陸瞳坦然注視著他。

  既要做戲矇混外人,自然得看起來像真的。他那副拒人於千里之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連銀箏都騙不過去,能騙得了誰?

  陸瞳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她在落梅峰呆了太久,那些男女大防、羞澀,對她來說太過遙遠。

  在這一刻,她只是緊緊貼著面前人的身子,擁抱著他,依偎著他,像無數風月錦城中的有情人一般。

  樓下隱隱有人在唱。

  「趁好天時,山清水旖,月照西湖,散點寒微。與心上人,碧漆紅,燈籠底下,弄髻描眉……」

  「對品香茗,兩情相寄,煙水朦朧,落花菲菲……」

  「巫山雲雨,思之寤寐只羨鴛鴦,不羨仙姬……」

  樓下妍歌豔舞,窗外是大風大雨,熒熒鳳燭流轉的光影裡,披帛與袍襟曖昧地糾纏,只在紅紗帳映上一雙朦朧的影。

  他與她距離很近,若非隔著面紗,唇間幾乎可以觸及彼此。

  忽然的,外頭敲門聲戛然而止,緊接著,一聲悶響,有人闖了進來。

  那些雜七雜八的腳步聲湧入屏風後,一道毫不客氣的聲音響起:「出來!」

  陸瞳看向裴雲暎。

  裴雲暎神情未動,伸手勾起紗帳一角,懶懶開口:「誰啊?」

  有人的聲音響起,似帶幾分不確定的猶疑:「裴殿帥?」

  裴雲暎笑笑,伸手將陸瞳攬進懷中,順手扯過床上錦被將她裹緊,陸瞳順勢摟著他的腰將頭半埋在他懷裡,看起來就如一位被嚇得瑟瑟發抖的舞姬。

  紗帳被全然揭開,陸瞳的視線出現了一道檀色錦緞袍角,不知是不是裴雲暎故意,她被按在裴雲暎懷中,聞得見他身上清淡的蘭麝香氣,卻無法抬起頭來看到對方的臉,只聽到裴雲暎笑道:「戚公子。」

  戚?

  陸瞳立刻反應過來,這人是戚玉臺!

  她想要抬頭,看清害死陸柔的這位兇手模樣,她從常武縣過來,籌謀許久就是為了接近此人,接近戚玉臺比接近柯乘興和范正廉要難得多,很長一段時間過去,她甚至連有關戚玉臺的事都打聽得寥寥無幾。

  然後身體被裴雲暎禁錮著,陸瞳掙扎了兩下沒掙開,又不好再繼續以免裴雲暎懷疑,遂只能作罷,眼睜睜地聽著這人與裴雲暎交談。

  男子有些意外地開口:「沒想到裴殿帥今日也在這裡……」

  裴雲暎答得客氣:「今日不值守,戚公子這是做什麼?」

  「我的侍衛發現這層樓有可疑人混入,在這附近遊走。裴殿帥沒看見?」

  陸瞳低著頭,看不見戚玉臺的神情,但聽他說話雖是有禮,語氣卻帶幾分懷疑。

  裴雲暎沒說謊,這層樓果然有戚家暗衛。

  陸瞳感到自己被裴雲暎擁緊了一些,頭頂傳來青年輕佻的聲音,「沒有,我忙得很,什麼都沒看見。」

  屋中又靜了靜,陸瞳感到有審視的目光自頭頂傳來。

  她猜得到自己眼下模樣,衣衫不整、嬌靨含羞,這樣緊緊依偎著裴雲暎,滿屋子春情蕩漾,任誰都以為他們在這裡廝混一團。

  戚玉臺頓了下,再開口時,語氣果然多了幾分瞭然:「原來如此。」

  「還未恭喜戚公子生辰。」裴雲暎笑道。

  此話一出,戚玉臺態度似乎鬆動了幾分,不再如方纔那般懷疑,甚至主動招呼裴雲暎一道:「擾了殿帥興致是我之過。今天在下生辰,殿帥不如一起坐坐?」

  陸瞳心中一沉,指尖威脅般地掐住裴雲暎腰間。

  裴雲暎身子一僵,隨即笑著拒絕:「算了,良夜匆匆,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這麼大一群人圍著人家榻前終究失禮。戚玉臺便沒再多說什麼,招呼身側人離去,臨走時又叮囑裴雲暎今日匆忙,改日一定另聚。

  待這群人走後,門外再無動靜,裴雲暎垂眸,平靜開口:「陸大夫可以放開我了,他們已經離開。」

  陸瞳鬆手,一下子從床上站起身來。

  裴雲暎沒計較陸瞳的翻臉無情,低頭整理腰間革帶。陸瞳看了他一眼,明知故問道:「剛才是什麼人?」

  「當今太師府家公子戚玉臺。」他回答得很爽快。

  陸瞳試探:「他想拉攏你?」

  裴雲暎不過三言兩語就將戚玉臺應付了過去,陸瞳不認為全是忌憚的原因,聽他後來主動相邀裴雲暎再聚,倒很像刻意拉攏。

  如果戚玉臺拉攏了裴雲暎,那裴雲暎也將成為她的對手。

  「我可沒打算答應。」他不甚在意道,一轉頭,見陸瞳走到窗前,輕輕推開窗縫,外頭風雨的寒氣立刻衝了進來。

  陸瞳問:「我什麼時候能離開?」

  戚玉臺的人在這一層,雖然裴雲暎三言兩語應付了過去,但陸瞳並不確定對方完全放鬆了警惕。倘若對方也在外頭守株待兔,她這麼一去,無異自投羅網。

  「現在不行,你我當下還在雲雨一夕,做戲做乾淨。再過一陣,我讓人送你出去。」

  他說起這些話來很隨意,不似方纔那榻上那般不自然。

  陸瞳蹙眉:「你們這些王孫公子,出門在外一向都有這麼多暗衛守著?」

  「分人。」裴雲暎在桌前坐下,「他是,我不是。」

  陸瞳沒說話,有什麼東西飛快從她心頭掠過,快得讓她抓不住,但卻本能地感覺不對勁。

  見她站著沒動,裴雲暎從茶盤中拿出一隻玉杯:「時候還早,喝茶嗎?」

  「茶?」陸瞳愣住,「不是酒嗎?」

  「喝酒誤事。」他說得理所當然,「我讓人換成茶了。」

  陸瞳有一瞬間無言。

  難怪先前倒酒的時候沒聞著酒氣,還以為是屋裡的香太燻人。原來根本就不是酒。還好自己沒想出什麼將裴雲暎灌醉的餿主意,否則今夜裴雲暎看她,與坊市間戲耍的猴戲有何區別?

  左右現在是不能出去,陸瞳乾脆走到裴雲暎對面坐下。

  「差點被你連累。」裴雲暎遞給她茶盞,「陸大夫,今日你算是欠我一個人情。」

  這人真會惡人先告狀,陸瞳提醒:「若不是被你牽絆住腳步,我根本不會留在這裡。」

  又更甚者,她早已見到戚玉臺,做成自己要做之事,而不是像眼下這般,眼睜睜看著機會溜走。

  他沒再繼續追問,像是心知肚明般略過了這個話頭,轉而笑道:「上房一夜百兩銀子,便宜你了,陸大夫好好休息片刻。」

  淅瀝雨聲和著樓下的歌聲,屋中燒了暖爐,屋中二人都沒說話,靜靜聽著窗外的雨。

  又不知過了多久,雨聲漸漸小了。

  外頭有人敲門,裴雲暎道:「進來。」

  從門外走進一個侍衛模樣的男人,陸瞳見過此人,是裴雲暎的護衛,之前同她一起將王善送到軍巡鋪屋的青楓。

  青楓見到陸瞳,並不意外,好似已知道一切來龍去脈,只對裴雲暎道:「大人,戚玉臺歇下了。」

  裴雲暎點頭:「你叫紅曼上來。」

  陸瞳一怔,紅曼?

  她聽過紅曼的名字,遇仙樓有名的花魁,她……是裴雲暎的人?

  「裴大人,我的丫鬟銀箏尚在樓內。」陸瞳開口。

  裴雲暎看著她,嘆了口氣:「陸大夫,你膽子真大。」

  他對青楓道:「你找一下,注意,不要驚動其他人。」

  青楓頷首離去。

  不多時,又有人在外敲門,一個紅衣女子推門走了進來,聲音嬌媚:「裴大人——」

  是個極美的女子,語氣雖調笑,神情卻帶幾分恭敬,進門後,她稱呼便變了,輕聲開口:「世子……」

  裴雲暎:「帶她出去吧。」

  「是。」女子沒多問一句,也並不好奇,只走到陸瞳身側,微微笑道:「走吧,姑娘。」

  陸瞳起身。

  冷雨夜的風隨著打開的門猛地灌進,屋中太暖,外面太冷,陸瞳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那些豔麗的薄紗裹著她纖細的身體,卻把她身影襯得更加單薄。好似她成了一隻被淋溼的燈,要在這雨夜中被澆散一般。

  裴雲暎看她一眼,頓了頓,起身走到一旁拿起椅子上的黑錦蹙金披風,一轉頭,卻見陸瞳已經跟著紅曼逕自走了出去,一點都沒停留,連謝字也沒說一個。

  他低頭,看著手中披風,搖頭笑了笑,隨手將披風扔在一邊,走到窗前將窗戶打開了些。

  冷風夾雜細雨撲在人臉上,卻讓人更清醒了。

  青楓從門外走了進來,關上門,低聲對他道:「大人,銀箏姑娘已找到,等下紅曼小姐將她與陸姑娘一同送回醫館。」

  裴雲暎點了點頭。

  屋中重新寂靜起來。

  他站在窗前,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珊瑚織毯上,那裡,半爐傾倒的香灰潑在毯子精緻的繡紋上,模糊出一片混沌暗色。

  裴雲暎目光頓了頓。

  忽然間,他道:「你查一下,今夜遇仙樓三層都有哪些貴客。」

  青楓一愣:「大人是懷疑……」

  他垂下眼,聲音很淡。

  「她從不白費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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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昭寧公夫人

  陸瞳回到了醫館。

  那位紅曼姑娘帶她從遇仙樓後門離開,換好衣裳乘馬車悄然回去,整個過程沒有詢問一句。好似對裴雲暎的吩咐無需質疑,只要服從就好。

  到了醫館,二人下了馬車進去,銀箏關好大門,隨陸瞳往院裡走,一邊惴惴問道:「姑娘,那位裴大人會不會懷疑你?」

  陸瞳搖頭:「我來應付。」

  她在深夜打扮成舞姬模樣上花樓,行為鬼祟,以裴雲暎的心機,不可能當作無事發生。說不定現在都在遣人調查了。

  不過一來他沒有證據,二來陸瞳如今也沒有妨礙到他的地方,最大的可能也只是二人都默契地將此事揭過不提——

  畢竟,裴雲暎自己與那位紅曼姑娘的關係也值得思量。

  這世上,誰還沒個秘密?

  銀箏又問:「今日姑娘沒能接近戚玉臺,日後該怎麼辦呢?」

  陸瞳目光沉寂下來。

  過了片刻,她才道:「再等等,另尋機會吧。」

  要接近戚玉臺比她想像中難得多,尤其是今夜突如其來的一遭,戚玉臺的暗衛竟如此敏銳,她不過在三層逗留片刻,戚玉臺的人立刻就追查過來。

  要麼,就是他身邊之人一向機警。

  要麼……就是他心中有鬼,早有提防。

  無論哪一種,對陸瞳的復仇計劃來說都是阻礙。

  銀箏見陸瞳神色不定,忙道:「罷了,今日太晚。姑娘還是先梳洗上榻休息,免得明日一早被杜掌櫃瞧見端倪。」

  「船到橋頭自然直,這次不行,咱們下次再想別的法子唄!」

  陸瞳聽出她話中寬慰,點頭應了,又卸下面上殘妝梳洗乾淨,最後熄燈上榻。

  窗外雨聲漸小,密密打在窗戶上,下雨的冬夜總是更加冷寂悽清。

  小屋裡涼得很,比不上遇仙樓的暖閣溫暖,帳子也不如那裡的華麗香豔。陸瞳躺在榻上,藉著窗隙中的一點微光瞧著帳子四角的流蘇,眼中一點睡意也無。

  她費盡力氣花重金混入花樓,到最後只聽到了戚玉臺的聲音,看見了戚玉臺的衣角,單是如此,還差點暴露自己。

  她是想對付戚玉臺的。

  望春山亂墳崗前,心中有鬼的劉鯤面對她逼問,驚慌之下吐出「戚家」之名。

  陸瞳如今已能完全確定,戚家就是戚太師戚清府上,陸柔是被害於戚家嫡子戚玉臺之手。只是太師府中等級地位森嚴,以她一個小小坐館大夫的身份,根本接近不了戚玉臺。

  這樣等了許久也沒尋到機會,本想在今夜趁著戚玉臺生辰動手,沒料到最後也沒能成功。

  陸瞳心中有些失望。

  戚玉臺身邊暗衛如此警惕,這樣下去,要再尋機會何其困難?要知道遇仙樓中她問裴雲暎:「你們這些王孫公子,出門在外一向都有這麼多暗衛守著?」

  當時裴雲暎回答:「他是,我不是。」

  戚玉臺出門在外都有這麼多雙眼睛盯著,怎麼可能接近得了……

  怎麼可能接近得了……

  不對!不對!

  陸瞳驀地一怔,一下子坐起身來。

  既然戚玉臺身邊有這麼多暗衛守著,那當初陸柔是怎麼進的戚玉臺的房?以他今夜的動作來看,豈不是陸柔還未靠近便被人抓了起來?

  陸瞳終於明白當時裴雲暎說出這句話時,她心中生出的異樣從何而來。

  柯乘興的小廝萬福說,陸柔那一日是去豐樂樓給柯承興送醒酒湯,結果走錯了房,才會被戚玉臺盯上。

  但有暗衛守著的戚玉臺房間,哪是那麼好進的。

  還有,戚玉臺去豐樂樓做什麼?此人性貪奢華,從來都在盛京最繁華的遇仙樓享樂,為何那日偏去不如遇仙樓的豐樂樓。

  偏偏在豐樂樓撞上陸柔……

  越來越多疑點出現,陸瞳眼前好像被障上一層迷霧。這迷霧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頭,她孤身一人置身其中,如渺小孤舟駛入大海,下一刻就要被這些暗流一同吞噬——

  「啪」的一聲。

  窗外夜雨潺潺,風吹得窗戶微微作響。

  手觸及冰涼被褥,陸瞳回過神,慢慢攥緊身下棉衾。

  她會找出真相的,她一定為陸家討回公道。

  無論是何手段。

  無論是戚家,還是別的什麼人。

  ……

  第二日雨停了。

  冬日天亮得晚,杜長卿來醫館時,銀箏與陸瞳已經忙碌了許久。

  阿城拿掃帚打掃昨夜被大雨吹落的一地落枝,杜長卿把臉轉過來,湊近陸瞳仔細一番後沉吟道:「氣色不錯,陸大夫,你這看起來弱不禁風,身子骨好得倒挺快。」

  先前銀箏同他說陸瞳著了風寒得休息一日,好得了空偷去遇仙樓,杜長卿也沒懷疑。

  他又把算盤搬出來,盤算這個月進項開支,才算到一半,聽見門口的阿城叫起來:「大、大人?」

  杜長卿抬頭一看,就見一位身穿緋色公服的俊美青年走了進來。

  約是起得太早,杜長卿此刻腦子還不甚清醒,還沒叫出這人名字,從裡舖走出來的陸瞳就已站在他身後開口:「殿帥。」

  殿帥?

  杜長卿臉色頓時一變。

  說實話,他對這位指揮使印象實在不太好。要知道幾月之前,就是裴雲暎帶著一幫軍巡鋪屋的王八蛋將醫館翻了個底朝天。當時裴雲暎那副意味深長的模樣,險些讓杜長卿自己都懷疑他們醫館真藏了一具死屍。

  如今再見此人,舊恨立刻湧上心頭,連帶著還有一點緊張,生怕姓裴的再往醫館潑一盆驚天髒水。

  杜長卿堆起一個虛假的笑:「不知裴大人貴臨寒館是有何要事?」又瞪一眼阿城,「還不快去給大人泡茶!」

  裴雲暎打量了一下四周,就在裡舖方幾前坐下,熟稔得像是回到自家。

  他道:「我來找陸大夫抓藥。」

  杜長卿疑惑:「抓藥?」

  「寶珠和姐姐的藥快用完了,剛好我今日路過這裡,就順便來找陸大夫抓藥。」他回答著杜長卿的話,目光卻向著陸瞳。

  杜長卿恍然。

  原來是為了文郡王妃裴雲姝。

  雖然杜長卿並不願意陸瞳去趟文郡王府這趟渾水,但所謂藝高人膽大,陸瞳已經接過了這個爛攤子,該得罪的人也得罪了,如今也只有抱緊裴雲姝、不,應該說是裴雲暎的大腿,藉著裴家勢力讓文郡王府不敢找麻煩。

  思及此,杜長卿看對方的眼神便寬宥了幾分,甚至往裡鋪裡瞧了一眼:「阿城倒個茶怎麼慢成這樣?不像話,我去催催!」

  言罷,掀簾進了小鋪,還抓走了銀箏,貼心地將醫館留給陸瞳與裴雲暎二人。

  裴雲暎看向陸瞳,笑了笑,語氣自然極了:「陸大夫。」

  陸瞳不語。

  昨夜在遇仙樓與裴雲暎相遇,她已猜到以裴雲暎的心機,勢必早已察覺出不對。但當時他什麼也沒問,他們二人對於彼此秘密心照不宣。

  陸瞳沒想到他會在今日一早來仁心醫館,如此光明正大,不知他又在打什麼主意。

  默了默,陸瞳走到鋪子的長桌前,拿過方紙和筆,低頭寫藥方,邊道:「這次方子不變,吃完這幾幅後,改換新藥方。」

  裴雲暎見她動作,思忖一下,起身走到長桌前。

  白紙上黑字龍飛鳳舞,若不仔細辨認,實在難以看出寫得是什麼,與她美麗端秀的外表截然不同。

  他低頭看著藥方上的墨字:「怎麼字跡如此潦草?」

  陸瞳:「大夫都如此。」

  裴雲暎聳了聳肩:「昨夜雨大,陸大夫走得匆匆,沒著涼?」

  陸瞳筆尖一頓,一滴墨從筆尖流出,在紙上氤氳出一大團暗色。她停筆,抬眸盯著眼前人,目露警告。

  「裴大人到底想說什麼?」

  她不想與裴雲暎在醫館談論此事,杜長卿雖有時看著不著調,有時卻在這些事情上異常精明。

  裴雲暎不為所動,像是故意激她般開口:「不知陸大夫知不知道,范正廉死了。」

  他語氣隨意,彷彿沒有看見陸瞳冷下來的臉色,繼續說道:「范正廉死前,曾有流言傳出,他勾結禮部操縱貢舉是太師府的意思,之後不久,范正廉就在獄中懸樑自盡。有人懷疑,是太師府滅的口。」

  陸瞳不怒反笑:「大人難道認為,我有這個本事能讓獄中囚犯懸樑自盡?」

  裴雲暎點頭:「陸大夫當然沒那個本事,不過,昨夜是戚太師嫡子戚玉臺的生辰,陸大夫扮作舞姬上遇仙樓三層,恰好就是戚玉臺所在宿閣。」

  「我在想……」

  他湊近陸瞳,盯著陸瞳的眼睛,淡笑著開口:「陸大夫不會一開始想要對付的,就是太師府吧?」

  陸瞳心口一滯。

  裴雲暎離得很近。

  和昨夜滿樓珠翠紅帳中的逢場作戲不同,換上公服的青年好似連朱樓中那一點真實也褪去了,倚著桌櫃微微傾身,分明仍是含笑的眉眼,眼神卻如犀利刀鋒,一寸寸將人心底秘密斬破。

  她知道此人心機,但過於聰明且不掩飾自己聰明,對旁人來說,便很容易成為一個威脅。

  威脅……就該毫不留情剷去。

  正在這時,身後陡然冒出一個聲音:「你們在幹什麼?!」

  端著茶水出來的杜長卿一抬眼看見的就是長桌前對視的二人,不由大喝一聲。

  陸瞳怔了怔,往後退了一點,拉開與裴雲暎的距離。

  杜長卿卻如一個眼睜睜看見自家白菜被豬拱了的老農,三步並作兩步竄過來,將手中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擱,濺起茶水撲了藥方紙一面。

  他擋在陸瞳身前,看裴雲暎的目光充滿警惕,道:「裴大人,我們陸大夫可是有婚約在身的,平時舉止還是要多有分寸。」

  陸瞳:「……」

  「婚約?」

  裴雲暎直起身,像是起了興趣般,多嘴問道,「掌櫃的見過陸大夫未婚夫?」

  杜長卿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地開口,「那當然了,陸大夫的未婚夫年少有為,家世高貴,陸大夫又與人家有救命之恩,人家金童玉女天生一對,我們陸大夫上京,就是為了履行婚約。」

  裴雲暎笑道:「怎麼沒看見他?」

  「高門貴府,規矩大,」杜長卿說謊眼都不眨,「又在宮裡當差,忙得很。哪能天天跟狗皮膏藥似的到處亂晃。」

  他故意加重「狗皮膏藥」四字。

  才說完,門外就有人說話:「誰是狗皮膏藥啊?」

  宋嫂攙著孫寡婦走進來,銀箏笑著迎上前:「孫姑娘、宋嫂怎麼來了?」

  孫寡婦將頰畔碎發挽至耳後,柔柔開口,「不知怎的,近來夜裡有些睡不安穩,來問陸大夫瞧瞧。」

  陸瞳走到前面,請孫寡婦坐下為她把脈,宋嫂看了看裴雲暎,問杜長卿:「杜掌櫃,這位俊俏公子是誰?不是咱們西街的吧。」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阿城熱心回答:「這位是昭寧公世子,殿前司指揮裴大人!」

  「啊,」孫寡婦臉一下子紅了,偷偷睨一眼裴雲暎,很滿意似的,小聲問:「不知這位小裴大人如今可有婚配?」

  杜長卿:「……」

  銀箏背過身去偷偷地笑。

  醫館裡多了幾人,立刻顯得擁擠起來。裴雲暎也不在意,提起方才抓好的藥,衝陸瞳道:「還有差事在身,改日再敘。陸大夫,走了。」

  言罷,轉身出了醫館大門。

  孫寡婦和宋嫂跟著轉身,一面說著「真是個俊男」,一面伸著脖子去看他背影,頗有些依依不捨模樣。

  杜長卿一帕子甩在桌櫃上,道:「看什麼看,沒看過俊男嗎?我這麼大一個俊男不夠你們看嗎?煩不煩!」

  孫寡婦沒計較他這般無禮舉動,只抬頭湊近陸瞳:「陸大夫,你與這位小裴大人是不是很熟?他以後還會來西街嗎?」

  宋嫂也道:「下次他要再來,你同我說一聲,我讓家裡丫頭出來看看,這麼俊的公子,要是能做我家女婿就好了。」

  杜長卿忍無可忍,好容易將這二人打發出去,才回頭看向擦拭桌上藥渣的陸瞳,「你們剛剛在說什麼?」

  「抓藥。」

  「抓藥能靠那麼近?」

  杜長卿不信,「東家提醒你,姓裴的可不是什麼好人,別看他長得人模人樣,心眼子指不定比誰都黑。」

  銀箏看不過去:「杜掌櫃這是妒忌吧?」

  「我妒忌?」杜長卿冷笑,隨即壓低聲音:「這城裡誰不知道,當年盛京叛軍作亂,首領陣前挾持昭寧公夫人——就是姓裴的他娘,本想藉此逃脫,誰知道……」

  銀箏好奇:「昭寧公放人了?」

  陸瞳也看向杜長卿。

  「沒有!昭寧公裴棣眉頭都不皺一下繼續剿亂,結果昭寧公夫人被亂軍在眾目睽睽之下斬殺,死得可慘了!」

  陸瞳眉眼一動,她打聽關於裴雲暎的消息寥寥無幾,昭寧公夫人的事倒是不曾聽說。

  杜長卿還在說:「你們想想,一夜夫妻百日恩,昭寧公對枕邊人都能如此無情,換做是我們好歹也會猶豫一下,他倒好,什麼都不管。當爹的這樣寡情,當兒子的能好到哪裡去?」

  銀箏想了想:「但你不是說是叛軍作亂嗎?如果昭寧公聽從要挾的話,對城裡百姓也不負責吧。」

  「要單是這樣確實說明不了什麼,」杜長卿哼道:「可昭寧公夫人喪逝兩年,裴棣就另娶新婦。不久又生下兒子。」

  「昭寧公夫人之死怎麼說也與裴棣多少帶點關係,人家為他死了,他轉頭另娶他人,生兒育女,民間都要守節三年呢。所以我說嘛,裴家人都不怎麼樣。」

  杜長卿轉向陸瞳,語重心長地開口:「男人看男人最準了,聽我的,陸大夫,少聽裴雲暎花言巧語,男人都靠不住。」

  阿城忍不住發笑:「東家,你也是男人啊。」

  「對嘛,」杜長卿兩手一攤,「我也靠不住,所以陸大夫別整日想著風花雪月,還是好好行醫製藥方是正道。等再過幾年,文郡王府的事沒人記起,你也就別和姓裴的往來了。」

  陸瞳隨口應下,微微低頭,掩住眸中一抹深思。

  她沒想到裴雲暎還有這麼一段過去,先前看此人外表可親卻心機深沉,還難以理解其複雜性情,如今聽聞杜長卿這麼一解釋,心中倒是有幾分明白。

  難怪在文郡王府中,他將裴雲姝看得那般重,不惜得罪文郡王府也要讓裴雲姝和離。按理說,高門聯姻破裂,對裴家來說也是一件大事,但從頭到尾,陸瞳幾乎沒有聽到昭寧公裴棣在其中的名字。

  也就是說,裴雲姝和離一事,十有八九並未通過裴棣的同意,而是裴雲暎一手操縱。

  如此看來,裴雲暎與裴家的關係,恐怕也不是表面上那般簡單。

  這或許能成為他又一個「軟肋」。

  杜長卿還在喋喋不休,「女人活在世上難道就為了嫁人?格局大些,何不做出一番家業?比如將我們仁心醫館開到城南清河街去賺那些富人銀子,等有了銀子,什麼樣的男人找不著?什麼姓裴的,什麼未婚夫,通通都讓他們滾蛋!」

  「不錯。」

  杜長卿轉向她:「你說什麼?」

  「我說你說的不錯。」

  杜長卿眼睛一亮:「是吧?你也認同讓他們滾蛋?」

  陸瞳搖了搖頭。

  「我說,『去賺那些富人銀子』這個主意不錯。」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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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春試名額

  自打那一日裴雲暎來醫館拿藥以後,一連許多日,陸瞳都沒再見到他了。

  立冬以後,盛京一日比一日冷。銀箏看這天氣恐是要下雪,叫對面葛裁縫收了厚些的皮子給留兩塊,好給陸瞳做件鬥篷。

  這一日,陸瞳正坐在櫃前翻看醫書,門外有人進來,在桌櫃前停下,輕聲喚了句:「陸大夫。」

  陸瞳抬頭,看清來人後站起身,「董少爺。」

  來人是太府寺卿府上的董麟。

  自打貢舉案過後,董麟便很少再來醫館。一來他的肺疾好轉許多,用藥不像從前那般頻繁。二來,幾月前貢舉考場發生的一幕嚇壞了董夫人,董夫人本就對這個兒子愛若珠寶,經此一事,將董麟看得更緊,每次出門都前後一堆護衛,反倒不怎麼方便來西街。

  今日董麟穿了件嶄新的蜜合色綾緞袍子,他肺疾好轉後,面色紅潤了許多,也不如從前虛胖,瞧著比當初在萬恩寺見時精神了不少。見陸瞳站起身,董麟忙道:「陸大夫,打擾了……我……我今日是來取藥的。」

  他在陸瞳面前一向有些口舌笨拙,杜長卿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頗有眼色地拉著阿城去了裡舖後。

  陸瞳請董麟坐下,伸手替他把脈。

  她坐得近,從前本就生得纖弱,冬日裡穿了石青色的窄身襖裙,領邊繡了一圈茸茸兔毛,卻把那張臉襯得越發只有巴掌大,明眸動人。

  董麟心跳如鼓,只覺被佳人手指搭著的腕間也變得灼熱起來,忙低下頭,不敢多看。

  陸瞳收回手:「董少爺脈象無事,之後若無症象,就不必繼續服藥了。我開一些溫養的補方,偶爾喝一喝即可。平日注意飲食就是。」

  「多謝陸大夫。」董麟感激,「難為陸大夫一面坐館,還要上心我的病情……」

  董麟是接到消息後才來的醫館。

  身邊小廝說,仁心醫館的丫鬟來了董府一趟,說董麟已有一段日子沒去醫館看診,若得了空,還請來醫館坐坐,好教陸瞳瞧瞧病情如何。

  當時董麟心中便浮起一絲隱秘的竊喜。

  這位陸大夫性情清冷,幾次三番來到太府寺卿,卻沒有攀附之舉,甚至比起旁人還要更疏離一些。也正是因為如此,陸瞳越疏離,董麟對她的愛慕就越多一分。

  得不到的總是最想要的。

  不過,情況卻好像不似他想的那般毫無希望。

  陸大夫每日忙著醫館的事,卻還有心思惦念他的身體,這說明……她心裡也是有他的吧?

  董麟收起心中遐思,正色道:「我這病能好成這樣,全拜陸大夫所賜,說起來,真不知如何感謝您才好。今後陸大夫若有需要的,盡可告訴在下,若我能幫的上忙,一定不遺餘力。」

  這本是一句客套說辭,未曾想聽完他的話,陸瞳目光動了動,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彷彿十分為難。

  董麟一怔,試探地問:「陸大夫……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也不是難處。」佳人微微一嘆,眼眉間那點哀愁如細絲,輕而易舉將他包裹,她說,「我有一件事情想做,卻找不到別人幫忙。」又看一眼董麟,默默垂眸,「罷了。」

  這一句「罷了」,直將董麟的心都懸了起來,他忍住伸手將佳人眉心撫平的衝動,急切問道:「陸大夫若信得過我,不妨直說,我絕不會告訴旁人。」

  陸瞳面露難色。

  董麟神色殷切。

  許久,陸瞳嘆了口氣,才看向他,輕聲道:「董少爺可知道太醫局的春試?」

  「春試?」董麟一愣。

  身為太府寺卿的少爺,他自然知道春試。

  太醫局是培養醫官的學院。

  梁朝太醫局學生,學完大方脈、小方脈、風科、眼科、瘡腫科、口齒咽喉科、針灸科、金鏃兼書禁科這九科後,只要通過三年一期的春試,就能進入翰林醫官院任職。

  董麟遲疑看向陸瞳:「陸大夫這是……」

  「我想參加今年太醫局春試。」陸瞳望著他。

  董麟呆了呆。

  太醫局春試顧名思義,參加校考的全都是太醫局學生。能在太醫局進學的學生,也大多家中多有人脈,不說全是高門世家,至少也是小官之後。

  誠然,為了以示公平,每年太醫局春試,梁朝醫行也會推舉一些未在並非太醫局學生的平民大夫,這些大夫大多資歷老年紀長,醫術在盛京廣受信賴,翰林醫官院便破格給這些大夫參加春試機會,許他們進入翰林醫官院的可能。

  不過……陸瞳要參加春試?

  董麟迷惑地開口:「陸大夫莫非是想進翰林醫官院?」

  陸瞳點了點頭。

  董麟更不明白了,翰林醫官院不是沒有女醫官,但陸瞳在仁心醫館做得好好的,要真進了翰林醫官院,表面上是光鮮了一些,卻不如在外頭自由。況且翰林醫官院那些醫官多是太醫局學生,一向看不起外頭醫行進來的「野大夫」,外人進去,不知要被他們如何欺負。

  更何況……

  董麟看向陸瞳,他不認為陸瞳能通過太醫局的春試。

  雖然陸瞳救過自己,前些日子還救了文郡王妃母女,先前的「春水生」和「纖纖」在盛京賣得也是風生水起。但太醫局的那些先生,全都是翰林醫官院本來的醫官,陸瞳連正經的醫科都沒仔細學過,如何能通過九科春試。至少這些年,醫行推舉的那些參加春試的平民老大夫,能通過春試的屈指可數。

  「陸大夫何故如此?」董麟好心勸慰,「做醫官也不過是比在這裡多一點銀子,宮裡規矩比外頭多得多。要是陸大夫缺銀子,我可以……」

  「董少爺,」陸瞳打斷他的話,衝他笑了笑,「當初我來盛京,就是秉持師父遺志,進入翰林醫官院……」

  董麟被佳人這一笑晃得頭暈眼花,心口灼熱,再聽她說「師父遺志」什麼的,頓生佩服與憐惜,一腔阻攔之言再也說不出口,只小心翼翼問:「這件事,不知我能幫上什麼忙?」

  「我想,董大人是太府寺卿,同醫行關係應當挺好。若與醫行那邊提一句,今年推舉應試的大夫中加一個我……」

  聞言,董麟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他還以為是陸瞳要他幫忙在春試最後的結果上做文章。要知幾月前因為貢舉案一事,梁朝所有校考都比往年嚴格,誰也不敢在這個關頭冒險行事。若陸瞳真提出這個要求,他還不好答應,沒料到只是要一個參試名額。

  「這有何難?」董麟笑道:「每年醫行推舉的大夫連名字都佔不滿,一點小事罷了,陸大夫只管放在我身上。」

  陸瞳神色微鬆,感激道:「如此,多謝董少爺相助。」

  在心儀佳人面前做了一回救美的英雄,董麟自覺快意,連聲音都變得意氣風發了起來。又與陸瞳說了幾句話,直到有病人來醫館求診,陸瞳開始忙碌,董麟才起身告辭,依依不捨地離去。

  躲在氈簾後面嗑瓜子兒的杜長卿望著董麟走遠的背影,往布兜裡吐了片瓜子皮,小聲嘀咕:「也不知說什麼說這麼久,臉都笑爛了,還太府寺卿少爺呢,瞧這不值錢的樣子。」

  銀箏端著一簸箕白棘進來,見狀好奇地看了一眼杜長卿,道:「杜掌櫃,你有點奇怪啊。」

  「哪裡奇怪?」

  「同樣都是對姑娘有所圖謀,你對裴殿帥嚴防死守,怎麼不見你攔著董少爺?」

  杜長卿隔幾日就要在陸瞳面前說幾句裴雲暎壞話,像是生怕陸瞳被裴雲暎一不留神拐走,這個董麟眼珠子都要黏到陸瞳身上,偏杜長卿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那能一樣嗎?」杜長卿翻了個白眼,「裴雲暎長成那樣,董麟長成這樣,年輕小姑娘都愛長得俏的。陸大夫極有可能被姓裴的一張臉迷住,那姓董的?她看不上,我瞎操什麼心?」

  銀箏想了想:「你擔心姑娘被小裴大人迷住才如此反應,杜掌櫃,你這是心儀我家姑娘,吃醋了?」

  「咳咳咳——」

  杜長卿險些被瓜子皮嗆住,好容易才吐出來,怒道:「怎麼可能?」

  「那你為何每次提到小裴大人都沒好臉色?」

  「不攔著他,等他花言巧語把陸大夫拐進他裴家大門?」杜長卿沒好氣道,「這女人一旦嫁了人,就不自由了。尤其是他們這樣的官家大門。」

  「陸大夫要真跟了姓裴的,姓裴的日後還能放她出來給我坐館?我這醫館好容易有了起色,再幹幾年都能去城南買鋪子了,姓裴的想勾引陸大夫,就是刮我的銀子。斷人錢財如殺人父母,我見我殺父仇人,我能給好臉色嗎我?」

  銀箏倒沒料到杜長卿想法居然如此清奇,噎了片刻,才開口:「原來如此,是我小看了杜掌櫃。」

  杜長卿把瓜子往兜裡一揣:「早跟你說了少看那些情情愛愛的,格局大些。」

  他把氈簾一掀,嘆道:「陸大夫這隻金鳳凰,可不能被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帶走,還是就留在我們這破雞窩,好好給這破雞窩上層金身吧!」

  銀箏:「……」

  他往外頭去了,背影狂傲不羈,銀箏扁了扁嘴,看他的目光帶了一絲同情,小聲道:「那可未必。」

  ……

  杜長卿還想著將陸瞳這隻金鳳凰長久地留在仁心醫館做鎮館之寶,那一頭,得了陸瞳請求的董少爺,當日下午就去了一趟醫行。

  醫行的醫使這幾日正躺在榻上擬今年太醫局春試推舉的平民大夫名冊,見太府寺卿家的小公子突然前來,立刻拋下手中暖爐,光著腳出門相迎。

  董麟被一群人簇擁著進了醫行大門,待關上門,將自己來意說了一遍,做主的醫使便爽快拍了拍胸:「這點小事,何故董少爺親自跑一趟,差人來說一句就是。」又湊近各醫館送來的名冊,疑惑開口,「董少爺說的那人是……是……」

  「是仁心醫館的陸瞳陸大夫。」

  醫使聞言,恍然大悟,看向董麟的目光頓時變了:「原來是那位陸大夫!」

  仁心醫館這半年來在盛京醫行有些出名,不過,倒並非因為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外地醫女做出兩味新成藥這回事。而是之前熟藥所的婁四收人銀子想給仁心醫館吃點苦頭,當日就被趕來撐腰的董家護衛給折騰的灰溜溜一身狼狽,這件事不久就在醫行裡傳開了。

  小小的仁心醫館背後,竟有太府寺卿撐腰。

  醫行對此流言本來也是將信將疑,不過今日董家公子親自來為這位陸大夫求託人情,看來傳言果然不假。

  醫使心中對西街那家小醫館又默默添了一筆,嘴上卻應承道:「董少爺放心,醫行這邊年年推舉的春試大夫都湊不齊人,您這一說,反倒解了小的們燃眉之急。回頭把名冊擬上去,一定不會耽誤陸大夫今年春試。」

  董麟含笑道過一回謝,又聽了醫使一番恭維之詞,這才離去。

  待他走後,醫使身邊藥童問道:「大人,那位陸大夫究竟什麼來頭,竟讓董少爺親自為她求人。」

  縱然為董麟施過診,但她本質也只是一介普通百姓,太府寺卿的公子犯不著替她如此奔走。董麟如此作為,明顯是對此事十分上心。

  醫使哼了一聲:「誰知道呢?」

  他將手揣在衣袖中,「回頭找個機會將此事說與董夫人。」

  「咦?怎麼還要說給董夫人?」

  醫使敲一下藥童腦袋,搖頭走了。

  「傻小子,咱可不白幫忙。」

  門外,小廝扶董麟上了馬車,寒風冽冽,凍得人手腳冰涼,董麟打了個噴嚏,小廝忙將手爐遞給他。

  馬車拐了個彎,漸漸駛離長街,小廝忍不住開口:「少爺,您真要幫陸大夫進宮?」

  為一介春試親自來求人幫忙,自家少爺何曾吃過這種苦?

  董麟面帶笑意地捂著手爐,微燙的暖意從掌心傳來,讓他想起在醫館時,被陸瞳手指搭過的那一小塊皮膚,也是如此灼熱。

  他心不在焉道:「只是讓她參加春試,她又不一定能通過校考進宮。」

  這些年,春試除了太醫局學生,醫行推舉的那些老大夫能通過的有幾個?誠然那些老大夫醫術並不平庸,但校考和行醫,有時候本就是兩回事,何況陸瞳還這樣年輕。

  董麟心中清楚,就算讓陸瞳參加春試,最後的結果也多半不盡人意。

  但這樣的舉動卻能讓他博取佳人好感。

  其實一直以來,比起母親的反對,他更在意的是陸瞳對他的疏遠。但今日不一樣,她主動關心他的病情,他又替她心願奔走。董麟自認能看出陸瞳對他態度的軟化,或許,對於自己,陸大夫並不是全無情意。

  小廝問:「如果陸大夫沒通過春試怎麼辦?」

  「那更好了。」

  小廝一愣。

  車輪軋過亂石,馬車顛簸了一下,董麟低頭握緊險些滾落的暖爐,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那我就直接登門求許,納她進我董家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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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狐狸精

  又沒過了幾日,果如銀箏所料,盛京開始下起小雪。

  醫館門外的李子樹一夜間掛滿垂下冰凌,石板路覆上一層薄雪,縱使第二日放晴,走在路上,那一點冷氣也要順著鞋襪竄進人心裡。

  堂廳裡,丫鬟倒上茶來,董夫人正與戶部左曹侍郎府上金夫人說話。

  自打范正廉府上出事以後,董夫人便明令禁止身邊人再提起范家。好容易貢舉案塵埃落定,陛下這把遷怒的火也沒再燒到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鬆了口氣的同時,心中又犯起了新的難題。

  和太師府的那條線,斷了。

  她本就想藉著范家的關係搭上太師府,所以才會特意交好趙飛燕,誰知范家一朝東窗事發,高官變死囚,還差點連累了自家。如今范正廉已死,整個盛京一時間,她還真找不到新的橋樑。

  思量了許久,董夫人盯上了金夫人。

  金夫人的夫君金顯榮是戶部左曹侍郎,戚玉臺在戶部掛了個閒職,金侍郎多加照應,應當與太師府關係不錯。她與金夫人多走動走動,對日後自家老爺仕途、甚至兒子仕途都有益無害。

  好在金夫人是個笑瞇瞇的隨和性子,又有些心大,比趙飛燕好打交道得多,不過半日,董夫人就哄得金夫人拉住她手一口一個「妹妹」叫得親熱。

  外頭漸漸起了風,丫鬟把窗關緊,董夫人端起面前茶盅抿了一口,笑吟吟道:「說起來,我聽聞如今太師府的那位少爺也在戶部了,他家少爺與我家麟兒同歲,看看人家,再看看我家這個……」董夫人佯嘆一聲,「真是愁人!」

  「妹妹可別這麼說,令郎一表人才,風度翩翩,是個好孩子,我瞧著今後絕不比戚少爺差。」金夫人說著說著,想到什麼,「真要提前途無量,那還得是昭寧公府上那位公子。」

  「昭寧公府上公子……殿前司的裴殿帥?」

  「可不是嗎?」

  董夫人被勾起好奇心,遂問:「姐姐是不是聽到什麼風聲?」

  金夫人快人快語,沒什麼心思,聞言湊近董夫人小聲道:「我聽我家老爺說,宮裡傳出風聲,陛下有意要為昭寧公世子指婚了。」

  指婚?

  董夫人心中一動,湊近問:「姐姐知道陛下要指婚的人是誰?」

  金夫人神秘笑笑,將聲音壓得更低,「聽說是太師府的那位小姐。」

  董夫人呆了呆,太師府的小姐,不就是戚家那位掌上明珠嗎?

  金夫人還在繼續絮叨:「誰都知道戚太師愛女如命,裴殿帥本就深得聖寵,要真娶了戚家小姐,日後那還了得?咱們這些人,說不準都要看他臉色!」

  董夫人擱下手中茶盞,「姐姐說的可是真的?」

  「我也是聽我家老爺說的,八字沒一撇的事,你可別告訴旁人,免得壞了人家小姐聲譽。」

  董夫人點頭:「那是自然。」心中卻有些凝重。

  沒頭沒腦的事自然不會空穴來風,金侍郎這般說,一定是聽到了什麼消息。

  不過,裴雲暎娶戚家那位小姐?

  那陸瞳呢?

  董夫人心亂如麻。

  要知道,她一直以為陸瞳與裴雲暎間關係匪淺,所以一再幫襯陸瞳,甚至在文郡王府宴會上將陸瞳引薦給其他夫人。後來陸瞳陰差陽錯救下裴雲姝,董夫人還暗自慶幸,從某種方面說來,她還促成了裴雲暎與陸瞳更深的羈絆。

  陸瞳與裴雲暎越是情深,她與陸瞳越親近,也算間接賣裴雲暎一個人情。

  誰知眼下晴天一個霹靂,皇上有意指婚裴雲暎與戚家小姐?

  一個是太師府如珠似寶的千金,一個是破爛醫館裡坐館行醫的大夫,傻子都知道怎麼選。

  要是日後裴雲暎與戚家真成了姻親,事後戚家計較起來,萬一將這筆帳算在她頭上怎麼辦?甚至無需日後,成親前,以戚太師的手段,未必查不出裴雲暎與陸瞳間的首尾,而她與陸瞳關係親近,只怕要被那位戚家千金遷怒。

  這可如何是好!

  董夫人頭大如鬥,直等出了金府大門,坐上馬車還想著此事。

  身側婢女瞧出她心情不佳,坐在一邊噤若寒蟬。董夫人心中猶如堵了一塊巨石般發悶,越發煩躁,乾脆撩開馬車簾一角,好透透風。

  馬車駛過街巷,在薄雪上軋上一層轍印。董夫人抬眼望向遠處。

  雪後的早晨間冷,人流不如往常熱鬧。街畔一家油餅店前,站著位穿紫籐色長錦衣的少年,正同賣油餅的貨郎眉開眼笑地說話。

  董夫人目光一頓。

  這不是那個跟在裴雲暎身邊的少年?

  先前在萬恩寺,自家麟兒發病時,她與那位陸大夫拉扯,那時候裴雲暎出面,身邊跟著的就是這個少年。一副討喜模樣,叫段……段什麼來著?

  董夫人心中一動,忙叫馬車停住。不顧婢女攙扶,匆匆下了馬車。

  小鋪前,段小宴同貨郎買了兩個油餅包好,高高興興揣在懷裡,正要離開,忽聽得身後有人叫他:「段……段……」

  段小宴回頭,就見一婢女擁著一麗服婦人走到自己身前。

  「夫人認識我?」他有些狐疑。這婦人看上去有幾分面熟,不過他值守每日要見不少人,一時也想不起究竟在何處見過。

  面前婦人笑了笑,語氣很和氣:「當初萬恩寺,我兒突發急症,多虧你家大人相助。」

  她這麼一說,段小宴一下子記起來,道:「原來是董夫人!」

  不過那一次她一開始對自己,可不像眼下這般友好。和她那個倨傲跋扈的高大護衛一路眼高於頂,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為他們全家讓路。

  婦人點頭,又笑著打量他周圍:「怎麼今日不見你們大人?」

  「大人宮中值守。」段小宴問,「夫人有事找他?」

  「沒事。」董夫人笑道:「只是忽然想到這些日子去仁心醫館,都沒瞧見裴殿帥影子。看來小裴大人近來公務很是冗雜。」

  段小宴有些困惑:「大人去仁心醫館?」

  董夫人目光動了動:「怎麼,你家大人近來沒去找陸大夫?」

  「找陸大夫?」

  聞言,段小宴一下子警覺起來。

  望春山一事過後,裴雲暎提醒他沒事別去招惹陸瞳。段小宴思考良久,認為以陸瞳的手段心性,自己的確不是她對手,指不定哪一日又被她挖坑算計了。因此,一聽董夫人提起陸瞳,段小宴下意識就想撇開干係,免得像上次荷包事件般,被人不明不白當了替罪羊。

  「董夫人說笑。」段小宴正色道:「陸大夫行醫坐館,我家大人在宮裡當差,過去本就沒什麼交情,何來找人一說。再者,我們大人與陸大夫間清清白白,這樣傳出去對陸大夫閨譽有損。」

  他鄭重其事對董夫人抱一抱拳:「此話還請夫人日後勿要對他人提及。」

  董夫人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像在仔細辨認他的話是真是假。

  段小宴努力瞪大眼睛,使自己看起來萬分真誠。

  片刻後,董夫人點了點頭,道:「知道了,多謝段侍衛提醒。」

  她像是陡然失了興致,心不在焉與他道別,就提裙重新上了馬車。段小宴在原地站了片刻,像是才反應過來,學她說話:「段侍衛?」

  寒風襲來,他打了個噴嚏,嘟噥一句:「真難聽。」也搖著腦袋走了。

  ……

  董夫人回到府中,任由婢子將外裳脫掉,攏著手爐歪在軟塌上,臉色難看至極。

  陸瞳與裴雲暎果然一拍兩散了!

  那個姓段的侍衛,話裡話外都是要和陸瞳劃清干係的意思。他是裴雲暎身邊人,說的話必然代表裴雲暎的心意。

  明明不久前陸瞳才救了裴雲姝母女,就是要斷情也不至於這般乾淨。但姓段的話裡話外分明在暗示,裴雲暎是要否認和陸瞳的這段過去,一心去做戚家的乘龍快婿了。

  也是,男人都是一個德行,翻起臉來比脫褲子還快。董夫人一面跟著罵裴雲暎負心薄倖,一面想著自己之後的應對對策。

  裴雲暎如此薄情,轉頭就拿陸瞳做了棄子。她這個外人自然也該明哲保身,早些表明自己立場。否則事後算起帳來,戚家千金或許捨不得怪責自己的新婚夫婿,但一定會怪責自己這個暗中撮合的紅娘。

  人總要找個出氣桶,她懂。

  「你去同勝權說一聲,日後仁心醫館不要去了。」董夫人吩咐身邊婢子,「陸瞳再上門,就給她點銀子打發了,別讓她進董家的門。」

  她可不能平白無故做了冤大頭,反正現在麟兒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之後隔段時間請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來看也是一樣。

  不能耽誤了她董家的前程才是要緊事。

  身側丫鬟應了,又有一小廝從門外進來,垂首遞來一封帖子:「夫人,醫行那邊的人先前來過一趟,說之前吩咐春試的事已辦好,請夫人過目。」

  董夫人正頭疼地按著兩顳,聞言一愣:「醫行的人過來?什麼春試。」

  小廝囁嚅一下,小聲道:「是少爺的吩咐……」

  「少爺吩咐?少爺吩咐什麼?」董夫人不甚在意接過帖子,隨手翻了翻。

  「撲通」一聲,小廝想也沒想地跪了下來。

  「回夫人,是少爺請醫行的醫使,在今年春試推舉的應試名冊中,添了陸大夫的名字!」

  婦人臉色驟然一變:「你說什麼?」

  ……

  屋中,董麟正看著滿榻華冠錦服犯了難。

  床榻之上,靚藍色杭綢袍子、玄色闊袖錦衣、象牙白貂皮襖……各式各樣繡服滿滿鋪了一榻,董麟拿一件最上頭的寶藍色鼠灰襖比劃在身前,對著鏡子細細打量片刻,又搖頭:「不行,太亮了。」

  他打算下午去一趟仁心醫館,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男子也一樣,見心上人前,他總希望自己穿得更英俊挺拔一些。

  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董麟這幾日覺得自己連走路也是心情飛揚。春試的事醫行那頭已經打點好,接下來,就是如何向陸瞳說親,讓她嫁給自己才好。

  聽之前母親說,陸瞳是蘇南人,父母早逝,家中並無兄姊親眷。就算他去請媒人說項,都找不到人。倒不如自己當面與陸瞳說,也方表達自己誠意。

  董麟攥著那件鼠灰襖,對著鏡中自己清了清嗓子。

  「陸姑娘,」他鼓起勇氣開口,「其實之前萬恩寺一見,我就早已心悅於你。這些日子以來,見你替我的病奔走費心,我心中也感激萬分。」

  「咱們相識的日子雖然不算長久,我卻與姑娘一見如故,我心中愛慕姑娘,我想、我想……」

  他說著說著,自己先有些羞澀起來,彷彿對面坐著醫館那位美麗大夫,連眼神也不敢朝鏡子裡瞟,只低頭道出自己心中默念過千遍萬遍的說辭。

  「我想納姑娘為妾,日日與姑娘朝夕相對、舉案齊眉,可好?」

  下一刻,一道聲音打斷他的遐思。

  「不好。」

  董麟面色一變,猛地回頭,就見董夫人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正冷冷看著他。

  「母、母親……」董麟一怔,隨即臉色漲得通紅,「您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董夫人冷笑一聲,往前走了兩步,將手中名帖摔在董麟面前,「看你做的好事!」

  董麟低頭瞥了一眼,帖子上醫行的名字格外顯眼。

  他心中一緊,母親知道自己去醫行的事了。

  果然,沒等董麟說話,董夫人率先開口:「要不是醫行的人送來帖子,我還不知道我這個兒子這般古道心腸,替一個坐館醫女四處奔走。董麟,你真是長本事了!」

  董夫人盯著董麟,目光難掩慍怒。

  她今日前腳才決定要與陸瞳劃清干係,免得日後被太師府遷怒,後腳就聽說自己兒子替陸瞳向醫行求了個春試名,心中如何不惱怒。

  陸瞳生得漂亮,性子又沉靜,董夫人早就察覺董麟每次見她時直勾勾的目光。不過好在陸瞳識趣,每次並不與董麟多接近,又有裴雲暎這層關係,董夫人便也沒太在意。

  畢竟陸瞳是裴雲暎的人。

  但眼下不一樣了。

  如今陸瞳已被裴雲暎拋棄,一個外地孤女,在盛京無依無靠,自然會想著再為自己尋一門好靠山。

  原本董夫人還對陸瞳有幾分同情,得知董麟暗中幫陸瞳收買醫行時,那點同情便不翼而飛。自家兒子一向乖巧懂事,不通人情世故,怎麼會主動想到求人幫忙,定是被人攛掇。

  不用想,背後肯定是陸瞳指點。

  陸瞳見與裴雲暎再無可能,便轉頭試圖勾引董麟。

  董夫人攥緊掌心,她早該想到,能讓裴雲暎傾心的女子,怎會是尋常醫女?自家兒子那般傻乎乎的,怕是早已被陸瞳拿捏在掌心。

  是她小看了陸瞳!

  董麟看著母親咄咄逼人的目光,後退一步,有些心虛:「母親,陸大夫想參加春試,我也只是順口和醫使提了一提……她救了我的命,做人當感恩。」

  「感恩?」董夫人不怒反笑,「我缺她診銀了?她是大夫,你是病人,收銀子治病天經地義,需要你哪門子感恩?」

  「我看,她想參加春試是假,藉機接近你,起歪心思才是真!」

  董麟聞言,心中一急:「這與陸大夫無關,是我主動提出要幫陸大夫忙的!」

  竟還在為陸瞳包攬?

  董夫人越發心堵,認定董麟已被陸瞳迷得暈頭轉向,發怒道:「我看你是被這狐狸精騙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我告訴你,你娘我已經回了醫行,將她從春試名冊裡除去。這個忙我董家不幫,你也休想再和她有任何瓜葛!」

  「母親!」董麟眼眶一熱,「你怎麼蠻不講理?」

  「我蠻不講理?」

  董夫人勃然大怒。

  自家兒子一向乖巧,這些年對她說的話從不反駁,如今卻為一個普通醫女與她爭吵。如此反常,定是受人攛掇無疑。

  婦人往前走了兩步,目光瞥見床榻之上一片花花綠綠的衣裳,越發覺得刺眼,冷笑道:「早在萬恩寺之後我就看出來,你對那小狐狸精心猿意馬。我本以為時日久了,你就會斷了心思,沒想到你一味糊塗到底。」

  「那狐狸精費盡心機接近你,不就是為了進我董家大門?休想!」

  「母親!」董麟跺腳,「陸大夫對我從未有過逾矩之舉,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

  「你還在替她說話!」

  「母親!」

  董夫人面如寒冰,董麟越是辯解,她心中怒意越盛,「你是董家少爺,她不過一破爛醫館的小醫女,成日在外拋頭露面,半點規矩都沒有。你如今還未婚配,難道想成為滿京城的笑柄,難道你想納那個身份低賤的狐狸精做妾?」

  這一番話著實刻薄,董麟腦子一熱,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做妾又怎麼樣,我不僅想納她做妾,我還要娶她為妻呢!」

  「啪——」的一聲。

  屋中靜寂無聲。

  董夫人捂著心口,氣得渾身上下都在發抖,一旁丫鬟忙扶住她,生怕她就此栽倒,氣出個好歹來。

  董麟倔強站在原地,面上巴掌印迅速泛出紅痕。

  董夫人狠狠盯著他,良久,別過頭去,語氣仍然強硬,彷彿發洩似的快步往外走。

  「關門!」

  「從今日起,把少爺給我拘在府中,一步大門也不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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