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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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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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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小裴大人

  盛京的雪下著下著,轉眼就下到了十二月。

  小院裡的紅梅開了大半,西街的雅齋書肆裡,開始大量售賣新年張貼的桃符。

  仁心醫館擺出來新的面油「玉龍膏」,以香料摻入生藥油脂做成面膏,可預防皮膚因凍寒皸裂。因價錢不貴,平人常買來連同酥餅、觀音像作為節日賀禮。仁心醫館的進項就在「玉龍膏」出現後,漸漸維持了一種穩定的平衡。

  一大早,杜長卿就與銀箏阿城出門施粥去了。

  施粥是杜長卿的父親杜老爺子留下的傳統,每年臘日,仁心醫館諸人都要去西街廟口,搭棚煮「七寶五味粥」,散給窮人。

  因醫館無人,杜長卿又知陸曈忙著準備春試,故而沒讓陸曈同去,留她在醫館坐館。

  裡舖中,苗良方坐在躺椅上,腿上蓋了條薄毯,瞇著眼看陸曈在一邊寫卷冊。

  自打那一日清晨他來見陸曈之後,二人就達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苗良方默認了教陸曈醫理以助她通過春試,陸曈也默認了若她真通過春試,就滿足苗良方所求之事。

  他每日清晨過來,教導陸曈直到深夜才離開,杜長卿雖然罵罵咧咧,但也管了他一日三餐,比挨餓強。想著曾身為翰林醫官院醫官,教導個把大夫也不是什麼難題,何況這位仁心醫館的醫女小有美名,人又聰穎,這差事不算太難。

  但苗良方很快就發現自己想錯了——

  「小陸,疥蘚怎麼能用鹽膽水呢」苗良方看了一眼陸曈的卷冊,忍不住扶額。

  「為何不能?」

  「鹽膽水大毒,塗搽加重化膿。」

  「那是有瘡有血的,無瘡無血用滷水無恙。」

  「你怎麼知道?」

  「我用過。」

  「你用……」苗良方滿腹話語噎在嗓子眼,瞪著陸曈:「你用過?」

  陸曈點頭。

  苗良方只覺一拳打在棉花上,軟綿綿的憋屈。

  她用過?

  鬼才信勒!

  來教陸曈也有大半月了,從一開始的隱隱期待到現在焦頭爛額,苗良方每一日都在被陸曈的「醫術」震撼。

  因陸曈要準備春試,而他對陸曈過去一無所知,因此來教導陸曈第一日,就分別按九科寫了考卷,打算探探陸曈的底。

  然而不探還好,一探,這位陸大夫著實讓苗良方大驚失色。

  陸曈寫的藥理醫經,雖然不甚周到,勉強也能看得過去。然而她在病症下寫的方子,實在是天馬行空,離經叛道。

  一些常用方子還好,但凡有些難度的病症,陸曈的析症還算準確,但開的方子,總是夾雜著一兩味毒藥。

  一開始,苗良方以為陸曈只是習慣這樣寫藥方,但後來寫得多了,有些方子苗良方聞所未聞,漸漸讓他開始覺察出不對來。

  這位陸大夫,與其說她懂醫理,倒不如說她更瞭解各類毒藥。

  她擅長以毒治病!

  苗良方也曾旁敲側擊,試圖打聽出這位陸大夫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癖好,或是性情有什麼問題,於是對她道:「有毒藥之急方,毒性能上湧下洩以減弱病勢力。有無毒治病之緩方,無毒則性功緩……你換個方子試試呢?」

  陸曈蹙眉:「我不會。」

  回答得乾脆利落。

  幾次三番試探,苗良方也就漸漸明白過來,這位陸大夫是真的不懂醫理,也沒有經過正經醫工教導,好似她學醫全靠自己摸索,而她摸索的基礎,是毒藥。

  她對毒藥的熟悉,得心應手的程度讓苗良方感到心驚。

  更讓人心驚的是陸曈寫的那些方子。

  苗良方自認掌握百種良方,但陸曈寫的那些方子聞所未聞,他心中好奇,於是按捺不住,挑選其中幾副不痛不癢的小方偷偷試在自己身上,發現竟然真有奇效。

  那些方子竟然是真的!

  而當他問起陸曈時,陸曈只說一句「我試過」就將他打發了。

  她試過才怪!

  苗良方一點都不信,那些方子中其中不乏大毒藥材,而病症也是千奇百怪,若一一被陸曈試過,她還能活到現在?藥人都沒這麼慘的。

  認定陸曈來歷神秘,家中定有祖上傳下的良方籍冊,但打聽幾次無果,苗良方也就算了。總歸他的目的是要將陸曈送進翰林醫官院,只是眼下看來——

  苗良方嘆了口氣:「姑娘,你這樣,想進翰林醫官院是不可能的。」

  他委婉提示:「春試九科,各有形制,你這些方子或許真的可以解症,但卷面要這樣答,鐵定過不了。」

  「咱們翰林醫官院做醫官,不怕開方子治不了人,就怕開方子治死了人。你這上來加幾味毒性藥材,人考官一看卷面,立馬就給你扔了,還指望什麼呢?」

  按理說,陸曈聰慧,很多醫理一點就通,幾乎可以過目不忘,苗良方敢說,就算太醫局裡那些長年累月受九科先生教導的官門子弟,也未必有陸曈天賦過人。

  但不怕學生笨,就怕學生太有主意。陸曈終歸通毒勝於通醫,她自有主張的一答,苗良方看了只覺眼前一黑。

  「那醫官院的老東西都是慫包,寫個養顏的方子都慎之又慎,你這麼野,用藥如此霸道,獸醫也沒這麼大膽的!」

  身後有人聲響起。

  「誰要做獸醫?」

  陸曈提筆的手一頓,抬眼看向門外。

  醫館大門大敞著,年輕人自門外走進,公服外罩了件金線滾邊刻絲鬥篷,冰天雪地裡,越發顯得驚豔耀眼。

  陸曈放下筆,淡淡道:「殿帥怎麼來了?」

  自那日他深夜不請自來,自己替他躲過申奉應的查搜後,陸曈已經許多日沒見過這人,也不知死了還是怎麼的。

  這樣很好,平心而論,陸曈並不願意與他有太多糾葛。她沒忘記裴雲暎受傷後第二日京中戒嚴半月,說是宮中有人行刺。一個天子近衛,搖身一變成了刺客,想想也知其中危險。

  她只想做自己的事,裴雲暎做什麼與她無關。最好就如蘇南廟中那場大雪一樣,第二日,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認識誰更好。

  像是沒察覺陸曈的冷淡,裴雲暎走進裡舖,道:「我來拿寶珠的藥。」

  給寶珠的藥,隔段時日裴雲姝會令人來取,陸曈偶爾也會登門,寶珠的餘毒已經很少很少了,好的話,再養半年,便可痊癒。

  裴雲暎身為舅舅,替自己外甥女跑一趟也沒什麼。陸曈起身,繞到藥櫃後,去拿提前包好的成藥。

  苗良方低著頭坐在角落,看上去如正在問診的病者,裴雲暎無意間往後一瞥,目光忽而頓住。

  「我……我去後院拿藥材!」苗良方蹦起來,扶著枴杖匆匆掉頭就往氈簾後跑。

  然而他才跑了兩步,就被身後人叫住。

  「跑什麼,苗醫官。」

  陸曈訝然抬頭。

  苗良方僵在原地,半晌不敢動彈。

  長街起風,順著醫館大門溜進屋裡,把桌上紙頁吹得亂飛作響。陸曈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逡巡一番,慢慢蹙起眉頭。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苗良方慢慢轉身,對著裴雲暎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小、小裴大人。」

  裴雲暎靜靜看著他:「真是許久不見。」

  「裴大人認識苗先生?」陸曈放下手中成藥,問道。

  裴雲暎隨手放下藥銀,在裡舖中小几前坐了下來。

  「翰林醫官院中當年一方難求的苗醫官,」他嘴角噙著的笑容很淡,「怎麼會在這裡?」

  陸曈目光落在苗良方身上,苗良方尷尬站著,臉色有些難看,陸曈便道:「苗先生是我請來教授醫理的先生。」

  「先生?」裴雲暎瞥他一眼,「當年苗醫官離開醫官院,多年不知所蹤,沒想到今日有緣在此遇到。」

  陸曈目光微動。

  裴雲暎對苗良方的態度稱不上友善,也不知他們過去是否曾有過節。當年翰林醫官院中發生何事,苗良方又為何會瘸腿被趕出醫官院,誰也不知道。杜長卿倒是問苗良方打聽過,但苗良方不願細說此事,只說待陸曈通過太醫局春試自會告知。

  陸曈對苗良方過去一無所知,卻在裴雲暎與苗良方之間的微妙氣氛中,窺見一點端倪。

  苗良方站在氈簾前,雙手交握,有些侷促地抬眼,「是是是,確實有緣。」

  陸曈心中沉吟,苗良方十多年前離開的翰林醫官院,而裴雲暎十年前也就是個十歲出頭的青澀少年,這二人間還能有什麼嫌隙?

  「苗醫官這些年變了不少。」裴雲暎含笑打量他一眼,目光在他瘸了的右腿上停留一瞬。

  苗良方的神情更僵硬了。

  其實自打苗良方來仁心醫館教導陸曈之後,比起先前那個邋遢酗酒、比叫花子還不如的髒男人來說,已經判若兩人。至少他那頭稻草般的亂髮被梳理整齊,衣裳也換成了乾淨的棉衣——杜長卿怕影響醫館形象。

  陸曈沒見過苗良方從前的模樣,但聽裴雲暎這般提醒,大概也能猜到當初的苗良方是何等意氣風發。

  她見苗良方垂在身側的手越握越緊,遂出聲道:「廚房裡新送來的白蒿還未整理,苗先生,你先進屋幫我整理一下吧。」

  苗良方聞言,向陸曈感激地投去一瞥,嘴裡應了聲好,掀開氈簾趕緊逃了。

  裴雲暎看向陸曈,陸曈平靜回視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笑起來:「能讓風光無限的苗醫官親自指教,陸大夫人脈倒是很廣。」

  「畢竟我們身份卑賤,凡事只能靠自己,若無醫官教授,怎能和太醫局的那些官門子弟比呢?」

  陸曈把提前包好給寶珠的藥放在小几上,在裴雲暎對面坐下來。

  他看著小几上的藥,問:「你要參加太醫局春試?」

  「殿帥不是早就知道了?」

  這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裴雲暎的耳目四通八達,陸曈不信他現在才知曉。

  「別人說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一回事。」他身子往後倚著椅背,懶洋洋道:「我以為陸大夫會抓住太府寺卿這棵大樹。」

  「為何?」

  「董家少爺一向乖巧,為了你和母親鬧翻。這個時候參加春試,就是打太府寺卿的臉面。沒通過還好,一旦通過,梁子就結下了。」他看一眼裡鋪四處堆積的醫籍,以及苗良方給陸曈編寫的那些卷冊,眉梢微微一動,「陸大夫不會是認真的吧?」

  陸曈:「如你所見。」

  「陸大夫難道不怕得罪太府寺卿?」

  「不怕。」

  他神色微斂,定定盯著陸曈,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開口。

  「官家不怕,刺客不怕,殺人不怕,埋屍也不怕……」

  「陸大夫,」他問,「世上沒有你懼怕之人,懼怕之事嗎?」

  陸曈心尖一顫。

  青年眼眸清澈明亮,眸色卻深不見底,看人時乍覺關切,仔細看去,卻有難以捕捉的銳利鋒芒。

  時刻等著將人從裡到外剖白清楚。

  她垂下眼睛,突然笑了一下。

  「原本是有的。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陸曈仰起頭,「那些事情已經發生了,所以,也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裴雲暎怔了一怔。

  女子聲音一如既往柔和冷淡,但在平靜之中,隱藏的某些深刻憎惡厭世仍從縫隙流出,彷彿掀開冰山一角。

  無人說話,裡舖中很安靜,隱隱能聽見外頭北風拂過梢頭,積雪簌簌落下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裴雲暎點了點頭,伸手拿過小几上的藥包,站起身來。

  他低頭看向坐著的陸曈,唇角一揚:「那就祝陸大夫好運。」

  「多謝。」

  「藥我拿走了。」年輕人的聲音重新變得輕快,往後院的氈簾處看了一眼後,提著藥包往外走,「診銀不用找,算茶錢。」

  身影漸漸遠去。

  陸曈坐著沒動,只看著這人漸漸消失在醫館盡頭,苗良方不知什麼時候從院子裡出來,伸長脖子往外看了看,確認對方確實離開後,才半是疑惑半是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總算走了……那個,小陸啊,你和裴世子很熟?」

  陸曈沉默一下,轉過臉來對著他。

  「苗先生。」

  「嗯?」

  「你為什麼怕裴雲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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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馬駒

  「你為什麼怕裴雲暎?」

  桌上風吹亂的醫籍卷冊被收好放在一邊,苗良方把枴杖靠在牆頭,扶著桌沿坐了下來。

  陸曈等著他開口。

  許久,苗良方摸摸鼻子,忸怩地開口,「其實吧,這件事說起來,也是好多年前的舊帳了。」

  「二十年前,我參加太醫局春試,成了那年唯一通過春試的平人醫工。那時候我才二十二歲,諾,就和你們少東家年紀差不多大。」

  「我那時在整場春試中名次第三,太醫局裡那些學生都比不過我。後來進了翰林醫官院,待詔不久就升了醫官,當時的院使很器重我,宮裡貴人平日診脈藥膳,都拿給我過問。」

  「年輕人嘛,禁不住捧殺,正是風光,就難免輕狂了些。年輕時性子也直,有時候得罪人了,仗著在貴人們面前得寵,也就平安無事過去。時日久了,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

  苗良方說起舊事,原本還有些不自在,說著說著,漸漸為曾經過往所動,神色變得唏噓起來。

  陸曈安靜聽著。

  「裴家那小子,我第一次見他時,他才八九歲,隨他父親一同進宮。他父親是昭寧公,他是昭寧公世子,模樣生得漂亮,人也聰明,小時候就討人喜歡。」

  苗良方想起當年第一次見裴雲暎時,在殿前匆匆一瞥,那孩子年歲尚小,但已出落得拔萃,穿件紫檀色朱雀紋錦衣,唇紅齒白,一雙眼睛燦若星辰,已隱隱能窺見將來風姿。

  這樣的貴族子弟,人生便如早已鋪平坦蕩大道,什麼都不做也能錦衣玉食,平步青雲。不似他們幼時,在泥裡掙飯吃,連雙鞋都買不起。

  苗良方有微妙妒意。

  「本來我與他之間,也沒什麼交集。後來有一日深夜,昭寧公府上的人拿帖子請翰林醫官院醫官出診,說府上急症。那天夜裡我在值守,順口一問,原是那位裴家小世子心愛的馬駒誤食毒草,危在旦夕。」

  陸曈抬眼:「你沒救活?」

  「若只是沒救活還好,」苗良方乾笑一聲,「我當時沒出診。」

  陸曈微怔。

  「那時候年輕氣盛,又正忙著編纂醫籍,心煩意亂時,聽到是醫馬,就覺得裴家人是仗著身份高貴在侮辱我。我便對裴家來人說,自己是醫官,不是獸醫,只醫人,不醫畜生,隨意打發了另一個新來的醫官去裴家了。」

  陸曈意外:「苗先生還有這樣的時候?」

  這般囂張話語,很難和今日唯唯諾諾面對裴雲暎落荒而逃的苗良方聯繫起來。

  苗良方摀住臉哀嚎:「……我當時腦子一定是進水了!要麼就是被人奪舍,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嫌自己仇人不夠多!」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聽說,他那匹馬沒救活,死了。」

  陸曈點頭:「所以,他為了這件事報復你?」

  「那倒沒有!」苗良方趕緊擺手,「我聽說他為此事消沉了一段日子,但那時醫官院事務繁冗,宮裡的娘娘們時不時召我診脈,也就將此事拋之腦後。」

  苗良方嘆了口氣:「再後來,醫官院出了點事,我被趕出來,沒再見過他。」

  「既然如此,你為何怕他?」

  苗良方無奈:「十多年了,我聽說昭寧公府後來出了些事,昭寧公夫人沒了。但裴雲暎如今反倒成了殿前司指揮,深得聖寵。我四處流浪時,曾也在街頭見過他,聽過他不少傳言,這人十分護短,看著親切謙遜,實則下手無情,是只笑面虎。」

  「你看他那雙眼睛多毒,我如今都成這幅模樣,身子發福,頭髮稀疏,還瘸了一條腿,他居然一眼都能認出來,可見日日夜夜將我放在心上詛咒。」

  陸曈無言。

  以她對裴雲暎的瞭解,她覺得裴雲暎沒這個閒心。

  「那畢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況且就算當日你出診,未必能救回他的馬,說不定裴雲暎早已忘了舊事。」

  「話雖如此,再見總有幾分難堪嘛。」苗良方心虛低頭,摳著自己褲腿上的破洞,「當年我在他家僕面前傲氣十足,自以為是,如今人家混得很好,我落魄成這幅模樣,就算他不報復我,我也沒臉見人。說不定他現在正在背後罵我。」

  陸曈:「……先生多慮。」

  「不過,」苗良方摳破洞的手一頓,疑惑看向陸曈,「我今日看他對你說話,語氣姿態熟稔得很,你們很熟啊?」

  雖然陸曈之前救文郡王妃母女一事,西街眾人都知道。裴雲暎身為裴雲姝弟弟,登門致謝也是正常。但一次就罷了,如給裴家小小姐的成藥,大可讓裴家下人自行來拿,何須親自跑一趟。

  而且……

  陸曈對裴雲暎說話的語氣,也不像有身份顧忌,甚至稱得上不客氣,很有幾分他當年風姿氣節。

  「只是見過幾次面而已。」陸曈道:「不算熟悉。」

  ……

  「你見到了苗良方?」

  殿前司裡,蕭逐風驚訝開口。

  裴雲暎放下銀刀:「很意外?」

  「意外。」蕭逐風道:「苗良方當年離開醫官院,十年不見蹤跡,外面都傳言他死了,沒想到一直藏在盛京西街。」

  「你該意外的是他願意指點陸曈參加太醫局春試。」裴雲暎在窗前坐下。

  「也是。」蕭逐風點頭,「並非人人都能讓苗良方重拾舊業,這位陸大夫不簡單。」

  裴雲暎微哂,沒說話。

  「看來那位陸大夫是你的剋星,所做之事,所收之人,都會妨礙到你。」蕭逐風仍是木著一張臉,眼裡卻隱隱透出幾分幸災樂禍。

  裴雲暎收了笑,面上顯出幾分不耐。

  桌上一盤冬棗青翠欲滴,蕭逐風捏了個棗在手心,「既然如此,剛好有件事想告訴你。」

  「說。」

  「太師府最近不對勁。」

  裴雲暎抬眸。

  自從貢舉案過後,范正廉獄中畏罪自盡,但那之前,曾傳出范正廉與太師府勾結流言,雖然這流言很快被壓下去,不曾在朝中掀起風波,但裴雲暎仍讓人留意太師府動靜。

  柯家、范家、貢舉案、太師府……每一樁都巧合地出現過陸曈的影子。

  他有一種隱隱預感,陸曈所做一切,都是衝著太師府而來。但他不知陸曈背後何人,有何目的。青楓背地裡查過陸曈底細,她就像憑空出現在盛京的外地人,每日坐館行醫,與他人並無勾串,正如所有背景清白,普普通通的平人大夫一樣。

  抓不到任何馬腳。

  於是他讓人盯著太師府,因果相輔,如果陸曈這邊無法下手,不如從太師府那頭另覓端倪。

  裴雲暎問:「哪裡不對勁?」

  蕭逐風沉吟一下:「太師府最近在託人打聽一平人女子。」

  「誰?」

  「柯承興已故夫人,陸柔。」

  聞言,裴雲暎目光一動:「柯承興的夫人?」

  柯家之事,當初在萬恩寺過後,他曾讓人查過。柯家敗落得突然,緣其究竟,還是因為柯承興之死,柯家無人可撐。

  後來中秋夜,陸曈救下裴雲姝母女,為履行對她承諾,裴雲暎答應不再追查柯承興之死,此事到此為止。

  貢舉案、范家倒臺,太師府流言,之後種種事宜,柯家不過是一小小商戶,而柯承興早逝的那位夫人,更如複雜織毯上無意落下的一粒微塵,隨手被人拂去後,杳無痕跡。

  柯承興的夫人死了許久,然而直至今日,所有人才注意,那位早逝婦人的真名叫陸柔。

  「陸?」

  蕭逐風冷道:「太師府的人暗中查探陸柔,於是我先去了趟皇城司,他們消息比我們更快,你可還記得當時貢舉案中,有對劉家兄弟?」

  「記得。」

  那對劉家兄弟身份低微,卻能出現在科場舞弊名單中,與范正廉搭上關係,實在不簡單。

  「這對劉家兄弟的父親劉鯤,幾年前曾作為舉告人舉告一出案子,他舉告那件案子的嫌犯,是陸柔的弟弟,陸謙。」

  裴雲暎驀然抬眸:「什麼?」

  「陸謙後來被處刑,大概正因此事,劉鯤才能搭上審刑院的船,至於太師府,多半和此案有關,否則有流言空穴來風。至於柯家……也曾為太師府戚老夫人生辰宴送上宴席瓷盞。」蕭逐風神情平靜,「你讓我打聽到的,目前就是這些。」

  裴雲暎神色微冷,一時沒說話。

  柯家先夫人叫陸柔,陸柔出嫁不久病故,後來柯家倒了。

  舉告人劉鯤將陸謙送進牢獄,後來劉鯤慘死望春山腳。

  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定罪陸謙並處刑,後來范正廉鋃鐺入獄,獄中自戕。

  一件件一樁樁,與此事有關之人皆下場悽零。

  下一個……太師府。

  難怪她會喬裝混入遇仙樓,那一夜戚玉臺生辰,三樓貴客寥寥無幾,他一開始就有所懷疑,但又摸不清原因,如今這麼一來,有些事情真相便水落石出。

  陸曈一開始想要對付的,就是戚家人。

  裴雲暎坐在窗前,眸色複雜難辨。

  他想過很多種陸曈的目的,但沒想到會是復仇。

  如此莽撞瘋狂、又周密精細的復仇。

  蕭逐風道:「你是不是在懷疑……。」

  「她姓陸。」裴雲暎打斷好友的話。

  太師府的人之所以現在都沒查出端倪,是因為陸曈在這局裡,從來都是局外人的身份。她巧妙地讓自己置身事外,拼湊、安排,以一樁樁看似無關的巧合,推動了最後的結果。

  戚家人不知道有個陸曈存在,自然就無從下手。

  而裴雲暎一開始就注意到陸曈,甚至比她的復仇計劃開始時還要早,那麼同樣的姓氏,很輕易就能聯繫到一起。

  「她只是個普通醫女,光她一人很難做到。」蕭逐風提醒,「也許她背後還有其他人。」

  以一人之力做到如此地步,就算是他們也未必能成,何況她下一個目標是太師府。

  一個小小的坐館大夫想要對付太師府,猶如癡人說夢,除非陸曈是瘋了,否則背後必有人撐腰。

  裴雲暎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問:「戚家現在在查什麼?」

  「在查陸家家族親眷。陸柔是常武縣人,家中人丁單薄,除了陸柔和陸謙兩姐弟,現在並無其他姊妹。」

  「現在?」

  「線人查到曾有個小女兒,七八年前不知是死了還是走丟了,沒聽說過消息。」

  裴雲暎思忖片刻,對門外道:「青楓。」

  青楓走進來:「大人。」

  他道:「你親自去一趟常武縣,陸家的消息,一條也不要放過。那位陸家走丟的小女兒之後經年音訊,過去外貌習慣,務必查問清楚。」

  「是,大人。」

  青楓領命離開,蕭逐風看向裴雲暎:「你懷疑她是陸家走丟的小女兒?」

  「為什麼不可能?」裴雲暎反問。

  「失蹤多年的女童,能活下已是不易。再者,就算她真是陸家女,離家多年,隻身一人來盛京殺人,尋常人難有此等復仇之心。我看,除非是有人想對付太師府,借她做手中刀。」

  裴雲暎不置可否地一笑。

  尋常人是不可能,但陸曈很有可能。

  幾次三番與她打交道,也沒在她手中討得了好。那位陸大夫的報復心,可不是一般的強。

  「說到報復心,」蕭逐風問他:「你不打算報復報復苗良方?那可是你最心愛的馬駒。」

  聞言,年輕人的笑容淡下來。

  他想到那匹心愛的紅馬駒,外祖父在一眾烈馬中親自挑來送他,那匹小紅馬漂亮又驕傲,家中兄弟為了爭馬駒還私下打架,可僅僅一月,紅馬就因誤食毒草倒在夜色下。

  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流淚,但還記得自己抱著馬駒,紅馬體溫在自己掌心漸漸冷卻的感覺。那是他順風順水的人生中生平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殊不知在未來多年裡,這樣無力的瞬間還有很多。

  他垂下眼,哧道:「我哪有那個閒心。」

  「噢,」蕭逐風面無表情,語氣卻有些嘲笑,「真是長大了,心胸也開闊,我還以為你要遷怒,要落井下石,原來不記仇。」

  裴雲暎看著他。

  蕭逐風一臉認真。

  半晌,年輕人冷笑一聲,道:「不,我很記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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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千門萬戶曈曈日

  自上回裴雲暎不請自來後,一連許多日,苗良方都惴惴不安。

  杜長卿沒注意到新來的先生心中這點忐忑,張羅著備酒果送灶神,貼灶馬,買屠蘇酒、膠牙餳,忙得不可開交——歲末總是很忙。

  西街雅齋書肆裡,書籍摞在裡頭,洛大嘴把攤位擺出門外,各式各樣的鐘馗、桃板、桃符以及財門鈍驢、回頭鹿馬、天行帖子堆得到處都是,巷裡時時擠著一堆人挑選。

  杜長卿也去挑了幾張財門鈍驢,胡員外家小夥計帶來好消息時,杜長卿正在大門口兩邊貼春帖。

  春帖是吳秀才託人送來的,紅底黑字,是吳秀才親手所書。一面是「喜延明月長登戶」,另一面是「自有春風為掃門」。

  杜長卿貼完左面,踩著凳子貼右面,阿城在底下替他扶穩凳腳,銀箏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仰頭看著,手忙腳亂地比劃道:「低了,再往右高一點,再高一點,對了——」

  小夥計越過門口熱鬧,跑到陸曈跟前,笑嘻嘻地把信封往陸曈手裡一塞,大聲道:「陸大夫,老爺託小的給您拜年,這是先前您託老爺辦的事。老爺讓我帶話給您,陸大夫只管好好準備春試,醫行那頭都打點好了!」

  杜長卿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阿城扶著他下來。苗良方兩手都是藥茬,顧不得拄拐棍,從裡舖深處一瘸一拐繞到陸曈身後,探著脖子問:「拿到春試名額了?」

  陸曈低頭,從信紙中抽出一枚薄薄的銅片,銅片上寫了「仁心醫館」與陸曈姓名。

  進春試場時,這個就是行令。

  「太好了!」銀箏大喜過望,「姑娘能參加春試了!」

  其實這些日子以來,苗良方教導陸曈為春試準備,但陸曈越是用功,醫館其他人看在眼裡反而越是擔心。太醫局的春試,醫行推舉的平人醫工名額究竟能不能過不得而知,況且那位太府寺卿的董夫人只要一聲令下,就可能讓陸曈在春試大門前無功而返。

  但上天保佑,或許是那位董夫人看不上與這樣一個小小醫女使絆子,又或許在他們眼中,就算陸曈參加春試,最後也絕無可能通過,不過是自討苦吃,總之,董夫人沒在這裡頭插手,胡員外託人的舉薦,竟這樣順順利利地通過了。

  陸曈望著手中薄薄銅片,眼中也浮起淡淡笑意來。

  「今兒真是雙喜臨門。」杜長卿踢一腳阿城屁股,「去,把炮竹拿出來,給我們陸大夫慶祝聽個響兒!」

  「東家,那不是夜裡守歲才放的……」

  「叫你去就去!」杜長卿不耐,「少爺有的是銀子,還缺兩串爆竹?」

  「噢。」阿城揉著屁股去了。

  「挑最大最響的出來,就在門口放,爭取一個炮仗扔出去,整個西街都炸了!」

  「噢!」

  ……

  「辟里啪啦——」

  一大早,街邊爆竹聲此起彼伏,拿著竹竿的小孩兒奔跑著,邊將手中鞭炮懸在簷下。

  已是臘月三十,街上店舖紛紛關門,遊子歸家,忙著祭祖、掛符、守歲,街上看不見幾個行人,大紅爆竹碎屑點著長街白雪,喧鬧的聲音卻把除夕的清晨襯得更加冷清。

  殿帥府小院裡,往日在雪中撒歡的黑犬今日沒在——被段小宴領著回家去了。

  長街爆竹聲隱隱約約順著窗縫吹進屋裡,司裡,年輕人坐於窗前,半個身子陷在椅子中,深冬的陰天使得殿前司的光線不如往日明亮,而那孤寂也沾上幾分影。

  他今日沒有穿公服,只穿了件紫檀色圓領錦衣,沉默地垂眸看著面前的猊梭鎮紙,不知在想什麼。

  今日除夕,除了宮裡要值守的禁衛,其他殿前司的人都回家去了。

  平時熱鬧的司衛,到了最熱鬧的佳節,反而越發廖然。

  他其實也該回府去的。

  無論再如何厭惡,每年除夕,他都要回裴府,他理應去祠堂為母親的牌位奉香。

  但他不想回去,只在這空無一人的司衛中坐著,彷彿要坐到天荒地老。

  青楓一進門瞧見的就是這幅景象。容色俊秀的年輕人身影陷在暗色裡,沒了平日的鋒芒,眉眼間幾絲倦然。

  腳步微一遲疑,裴雲暎已聽見了動靜,抬眸朝他看來。

  「回來了?」

  「是,大人。」

  青楓進門,疾步走到裴雲暎身前,從懷中掏出一封密信呈上,低聲道:「大人,所有能查到的有關陸家的消息,全在這裡了。」

  「嗯,辛苦你了。」

  前些日子,因太師府舉止奇異,裴雲暎讓青楓親自走一趟常武縣,打聽陸家的消息。

  常武縣與盛京相隔千里,青楓快馬加鞭,中間換了水路,總算是在除夕這日趕上回來。

  裴雲暎低頭,拆開手中密信,青楓見他抽出密卷,忍不住開口道:「常武縣陸家在一年前家中活人盡數死絕,陸家宅子被燒燬大半,屬下進宅搜尋,沒發現什麼線索。」

  裴雲暎目光微動。

  青楓低頭,想到自己打聽回來的那些消息,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因任務來得匆忙,青楓到了常武縣後,不敢歇息,立刻著手查探起來。

  常武縣很小,統共沒幾條街路,街坊鄰人都相熟,打聽起來並不費力。加之陸家發生的事在常武縣傳得很廣,青楓在常武縣呆了沒幾日,就把陸家的消息打聽得七七八八。

  陸家老爺陸啟林是常武縣一介普通教書先生,生活清貧,陸夫人李氏有個雜貨鋪子,素日裡賣些小雜貨。二人膝下共有兩女一子,大女兒陸柔在兩年前嫁到京城賣窯瓷的柯家,一年後因病故去。次子陸謙一年前在京因凌辱婦女、盜竊財物入獄,後被處以極刑。

  陸啟林得知次子入獄後,趕赴盛京,但在水路途中偶遇巨浪,船隻傾覆,屍骨無存。剩下的陸夫人李氏短短時日裡喪女喪子喪夫,一夕瘋癲,在夜裡打翻油燈,葬身火海。

  常武縣的人提起陸家一門,半是唏噓半是畏懼,只道:「陸家一定是衝撞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怎麼邪門成這樣?」

  青楓很清楚,陸家的確是衝撞了,但衝撞的不是邪物,而是得罪了人。

  這是一樁滅門慘案。

  裴雲暎仍看著手中密信,看著看著,眉間一蹙:「劉鯤?」

  這信上還提到了劉鯤。

  青楓道:「劉鯤是陸啟林的表兄。」

  劉鯤是陸啟林的表兄,當初就住在常武縣陸家隔壁。只不過很多年前,劉鯤就帶著一家老小去了盛京謀生。

  這消息很難打聽,因為劉家人離開常武縣太早了,八年前常武縣生了場時疫,病死無數,後來年輕一點的甚至都不知道有個劉家。

  裴雲暎定定盯著手中密信,眸色隱晦不明:「所以,劉鯤親手將侄子送進牢獄?」

  「是。」

  聽聞陸謙犯事後被官府緝捕,是劉鯤舉告了陸謙的藏身之所。之前還沒什麼,當知道劉家與陸家這層關係時,再看劉鯤這舉動,難免有些唏噓。

  裴雲暎淡淡道:「原來,是為這個。」

  望春山下死狀悽慘的那具屍體、劉家兄弟流放的悲哀下場、王春枝的瘋癲癡狂……原來仇怨癥結在這裡。

  倒真是,一報還一報。

  他垂眸,目光落在密信最下方的字行上,那裡,記錄著陸啟林的小女兒,陸敏。

  青楓見他如此,道:「陸啟林曾有個小女兒陸敏,於十七年前元日降生,但在八年前常武縣爆發瘟疫時走丟。我查到的人說是跟拐子走了,也許是死了。陸家這些年一直沒放棄找孩子,但始終無果。」

  「常武縣裡,打聽不到陸敏這些年的任何消息。」青楓面露慚愧。

  他知道裴雲暎讓他去常武縣,就是為了確認陸家這個小女兒的身份。但常武縣的人說,這些年裡,不曾有陸敏的下落。

  陸敏確實是消失了。

  裴雲暎沒說話,只看著密信,劍眉微擰。

  青楓小心翼翼問:「大人……可懷疑陸大夫就是陸敏?」

  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將密信折好,隨手扔進腳下的炭爐。

  密信在炭爐微紅的火光中一閃,化為無數細小餘燼,消失不見。

  他坐直身,伸手撥開窗縫,寒冷的風從窗外刮來,將他俊美眉眼也渡上一層寒意。

  半晌,裴雲暎回答:「不錯,我懷疑她就是陸敏。」

  「可僅僅只是因為姓陸……」青楓有些猶豫,「這麼多年,沒有任何有關陸三姑娘的消息。也許對方只是藉著陸三姑娘之名行事,又或許背後還有別人。」

  「單憑陸三姑娘一人,很難做到此種地步。」

  青楓想像不出來,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在外漂泊多年,歸家發現血案時隻身趕赴盛京,將相關之人一一殺死。

  若非有人幫忙,一人絕不可能做到。但若有人在背後幫她,誰會這麼做,又是要利用她達到什麼目的?

  僅僅只依靠復仇之心,以平人身份對抗權貴,甚至對太師府動手……

  真要如此,青楓寧願相信陸曈與陸敏是兩個人,否則那實在是有些可怕。

  「也許吧。」裴雲暎淡道:「也許有人幫她。」

  他起身,拿起桌上刀:「我出去一趟。」

  「大人……」青楓急忙轉身。

  「這些日子辛苦了,」裴雲暎拍拍他肩,「今日除夕,自己回去休息吧。」

  青楓看著他背影,猶豫一下,把到嘴的話嚥了下去。

  盛京的冬總在下雪。

  外面長街玉白,時不時有爆竹聲在街頭巷尾隱隱響起,走過時,能瞧見放過的爆竹彩穗餘燼落在雪堆裡,映出一片豔豔的紅。

  街市酒店紛紛閉戶,只有寥寥幾戶尚在開張。簷下一排紅錦燈籠像串火龍,戶戶門前張貼著財神畫兒,四處都是熱鬧喜氣。

  街上行人很少,除了穿新衣放爆竹的頑童,和從深巷處打酒歸去的客人,鮮少有人走過。往日繁華的盛京城一夜間像是冷寂了許多,但那其實是另一種意義的溫暖。

  迎面走來一雙母女,母親穿著件翠蘭色長襖,懷中抱著個打酒的銀瓶,身邊女兒約莫十七八歲,一身銀紅貂皮皮襖鮮亮,珠翠琳琅,格外嬌豔秀美,正低頭與母親走著說笑。

  那姑娘說著說著,一抬頭,瞧見對面走來的年輕人,見他丰姿灑落,俊美過人,不由臉一紅,挽著母親埋頭匆匆走過。

  裴雲暎半垂下眼。

  除夕之日,新春之時,再如何清貧人家,總要給孩子做幾件鮮亮新衣,以圖吉兆。

  剛才走過的女子,銀紅皮襖映著長街白雪,襯得人面若桃花,煞是動人,但不知為何,他的眼前卻漸漸浮現起另一張臉。

  一張稍顯蒼白的、秀豔又清冷的臉來。

  陸曈總是穿舊衣。

  即便是新衣,做的顏色也大多都是深藍、秋色之類的暗色,她最常穿的白色,雪白絹衣,素衣冷繡。她也不愛戴釵環首飾,花銀子在清河街當鋪收的花簪,一次也沒有戴過。

  她有很多絨花,以絲帕縫製的各色絨花,翠雀色、桂花色,還有白色。

  當她一身玉白絹衣,鬢邊簪花白雪時,總將秀美眉眼帶出幾分難言的冷峭。他曾聽赤箭說起陸曈衣飾過於樸素簡單,段小宴卻說:「要想俏一身孝,你懂什麼?」

  要想俏一身孝……

  原來,她真是穿著一身孝衣。

  難怪她要穿一身孝衣。

  裴雲暎腳步停住。

  沙礫似的細雪自天空洋洋灑灑而下,一些落在青年肩頭。

  青楓帶回的密信裡,陸夫人生陸敏時格外兇險,陸敏甫出生時多病體弱,正因如此,陸家對這個小女兒格外嬌寵,這些年也一直沒放棄尋找。

  陸三姑娘陸敏於八年前常武縣那場瘟疫中走丟,八年前的陸敏才九歲。如果陸曈真就是陸敏,這八年裡她好好長大,出落得冷靜、果斷、狠決,一手醫術連翰林醫官也不遑多讓,查明真相就趕赴盛京,隻身報仇,此心此行,絕不是普普通通的八年能做到。

  他停駐的時間太久,久到臨街一商樓的掌櫃探出頭來瞧,瞧見是他,驚喜道:「裴大人來了!」

  裴雲暎回過神,珍寶閣的老掌櫃笑著從裡頭迎上前來。

  「裴大人大吉!」老掌櫃熱情張羅裴雲暎往裡走,「您是來取訂做的蛾兒是吧?早做好了,特意給您留著!」

  歲末正旦時,盛京人「以烏金紙剪為蛺蝶,朱粉點染,以小銅絲纏綴針上,旁施柏葉」遊玩者插於巾帽上,所謂「鬧蛾兒」。

  他在珍寶閣訂做了一對金蛾兒,打算今日送給寶珠,算作新年賀禮,雖然以寶珠兒如今的頭髮大抵眼下還無法佩戴。

  珍寶閣的夥計走得七七八八,大約老掌櫃就是在等這最後一樁生意,很快從裡舖取出一隻檀木盒,對著裴雲暎打開。

  盒子裡鋪墊的黑綢之上,躺著一對閃閃發光的金蛺蝶。

  蛺蝶羽翅輕盈舒展,蝶翼點綴晶瑩粉色寶石,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就要從盒子裡翩翩飛起,繞牆弄花。

  老掌櫃期冀地盯著年輕人:「怎麼樣?」

  「很好。」

  裴雲暎合上盒蓋:「多謝。」

  「大人客氣,這都是本分之事。小的特意讓閣裡最好的師傅打磨,從畫圖到成品,足足幾月,不敢辜負大人信任。」

  老掌櫃心中鬆了口氣,尋常人來此打磨首飾,多是釵環玉珮,金蛾兒燈市上到處有賣,紙做的不值幾個錢。還是第一次有人訂做金蛺蝶,工錢不少,又是這樣的人物,難免忐忑。

  裴雲暎笑了笑,付過銀票,拿過那隻檀木盒出了門。

  他出門時有些心不在焉,恰好一群七八歲的孩子笑著從門前奔過,猝不及防撞在他身上,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裴雲暎正想彎腰去扶,那群孩子卻笑嘻嘻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雪,舉著手中炮竹頭也不回地繼續朝前奔去,邊跑邊笑:「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童聲清悅,在空蕩街頭拉長迴響。

  他好脾氣地搖頭,正要離開,忽而心頭一震,有什麼東西從腦海飛快閃過。

  常武縣送回的密信中稱,陸家三姑娘陸敏出生於十七年前元日清晨,因頭天除夕夜李氏難產,而陸敏出生時多病體弱,所以格外得陸家嬌寵。

  元日……

  青楓說:「僅僅只是姓陸,未必能證明陸家三姑娘陸敏就是陸大夫。畢竟這些年裡,常武縣沒有任何陸敏的消息。」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曈曈。

  雪細細密密地下著,天地間一片銀白。那些零碎的雪一點點覆住長街,將街上方纔那些亂七八糟跑過的腳印漸漸掩蓋。

  杳無痕跡。

  唯有簷下一串紅錦燈籠熱鬧嫣然,照著地上雪光。

  不遠處有一隻碎掉的酒罈,或許是哪戶打酒的人家路過此地,雪天路滑摔跤,酒罈碎成幾半,能隱隱聞見屠蘇酒的香氣。

  就在這一片馥鬱酒香裡,年輕人安靜站著,大雪紛飛,無聲落於他紫檀色的衣袍,又偷偷融化在他肩頭。

  許久,裴雲暎抬眸。

  「原來,是這個曈。」他平靜地說。

  不是「重瞳孤墳竟何是」的「瞳」,也不是「舜蓋重瞳堪痛恨」的「瞳」。

  是「千門萬戶曈曈日」的「曈」。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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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陸三姑娘

  夜色如墨,西街杳無人跡。

  仁心醫館匾下燈籠格外明亮,把門前那棵枝葉伶仃的李子樹也照出幾分紅光。

  小院人聲鼎沸。

  今日除夕,杜長卿自杜老爺子過世後,家中已無親戚往來,想著陸曈和銀箏兩個姑娘在外地孤零零的過年也太悽慘了些,遂自告奮勇將年夜飯移至醫館中來吃。又想著苗良方如今也是孤身一人,沒什麼親眷好友,於是招呼阿城將苗良方也叫上。

  往日夜裡靜悄悄的醫館後院,今夜難得熱鬧起來。

  銀箏從廚房裡端出最後一盤清蒸鱸魚,朝著眾人圍坐的木桌走來:「讓一讓,仔細燙著——」

  小院本就不大,要將裡頭的桌子放進來,人一多,便顯得逼仄了些,但或許是因為逼仄,連冬夜的寒冷也驅散了。

  杜長卿瞪著銀箏端著的那盤魚菜。

  沒有半點花樣裝飾,兩條鱸魚就這麼大剌剌躺在盤中,尾巴半翹不翹,四隻大眼珠直勾勾盯著天上,死不瞑目的模樣一看就讓人胃口全無。

  「銀箏姑娘,」杜長卿指著兩條死魚,「如此廚藝,你對得起死去的這兩條魚嗎?」

  銀箏把盛魚的盤子「匡當」一下擱在桌上,對著他皮笑肉不笑道:「東家虐殺人家的時候怎麼不說對不對得住?」

  杜長卿語塞。

  兩條鱸魚是胡員外回送的年禮,送來時活蹦亂跳,一看就滋味肥美。然而殺魚時卻犯了難,杜長卿有心想在兩位年輕姑娘們面前表現一番,遂推開陸曈,自告奮勇道:「血淋淋的事你一個姑娘家做什麼,看東家的!」

  誰知一個時辰過去了,杜長卿還在後廚攆那兩條魚。

  魚毫髮無損,他自傷八千。

  後來還是陸曈接過他未乾的活,手起刀落,殺魚剖屍,才使得今晚這菜能上桌。

  阿城笑瞇瞇道:「沒關係,咱們還有戴小哥送的醃肉,宋嫂子給的糟鴨、葛裁縫送的蹄子……」

  仁心醫館五人,陸曈和銀箏雖會做飯,但也僅限於將飯做熟,吃不死人的地步。

  杜長卿自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從小到大也就會一個炒蛋。

  苗良方更不必說了,有錢去吃麵,沒錢就喝粥,那間破屋連鍋都只有一個,廚藝自然平平。

  唯有阿城還會倒騰兩個菜,然而這麼多人,阿城一個小孩兒,也不能指望他一人能做出一大桌子年夜飯來。

  偏偏除夕夜,盛京幾乎所有酒樓飯館都不開張,杜長卿便厚著臉皮,化緣似的一戶一戶敲響街鄰的門,看能不能用銀子換幾個菜。

  好在這一年來仁心醫館在西街漸漸聲名好轉,銀箏和四鄰們關係也打點得不錯,大多都願意不收銀子送他。

  葛裁縫送碗蹄子,宋嫂子給盤糟鴨,孫寡婦施捨半鍋火腿蝦丸雜膾,戴三郎送刀醃好的豬後腿肉——以感謝仁心醫館使他如今賽過潘安。

  這般縫縫補補,阿城和銀箏又胡亂炒了幾把青菜,蒸上一條魚,放上早在一月前就買好的屠蘇酒,竟也湊出一桌像模像樣的年夜飯來。

  菜餚熱氣騰騰,杜長卿站起身,把屠蘇酒依次給眾人面前酒碗裡滿上,酒是新打的,剛倒出來就聞得著馥鬱香氣。

  杜長卿舉著一碗酒,望著院中那棵開滿紅梅的花樹,很有些感慨。

  「這棵樹前幾年都快枯死了,陸大夫不愧是妙手回春的女神醫,還能讓枯樹逢春,再開一次花,真是了不起。」

  眾人順著他目光望去,院中那棵梅花樹原本嶙峋枯瘦,如今滿枝頭點綴深紅,映在木窗上,花枝搖曳的模樣看著就熱鬧。

  苗良方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杜掌櫃也算苦盡甘來。」

  眾人沉默一瞬。

  當初陸曈剛來仁心醫館時,醫館潦倒破舊,門口牌匾都掛得歪歪斜斜,一副明日就要關門大吉的喪氣模樣。

  不過短短一年,從入不敷出到小有名氣,西街街坊有個頭疼腦熱全上仁心醫館,確實算得上苦盡甘來。

  杜長卿向著陸曈舉起酒碗,鄭重其事道:「陸大夫,東家敬你一碗,感謝你挽救了我爹的遺願,要不是你力挽狂瀾,這醫館遲早敗在我手裡,我爹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

  「多謝啊!」他把酒碗與陸曈手中酒碗一碰,自己一口氣灌了下去。

  阿城見狀,忙也站起身,兩隻手捧起面前小碗。

  他還是個孩子,不能飲酒,銀箏特意給他買了果子露。

  小夥計捧著果子露,對著陸曈笑嘻嘻道:「陸大夫,阿城也敬您一杯。你和銀箏姑娘來了後,東家眼瞅著一日比一日高興。」

  「自打老爺過世後,小的好久沒見過少爺這麼開心了。」

  杜長卿踢他一腳:「少爺哪天不開心?」

  阿城揉著屁股:「現在更開心嘛!」

  陸曈拿起面前酒碗,才抿了一口,銀箏的酒碗已經湊到了她面前。

  「姑娘,」銀箏附在她耳邊悄聲開口:「奴家也謝謝你,謝謝姑娘救命之恩,也謝謝姑娘讓奴家跟著,在這裡有個棲身之所。」

  她感激陸曈,若沒有陸曈,她早就成為蘇南亂墳崗的一抔黃土。她沒想到如今會有這樣安定的生活,守著一間小醫館,每日聽著街鄰閒話家常,一日日也就這樣過去了。

  「你倆嘀嘀咕咕說什麼呢?」杜長卿皺眉,「有什麼話是我這個東家不能聽的?」

  銀箏鄙夷:「女子間悄悄話,掌櫃的一個大男人聽什麼?」

  杜長卿「嘁」了一聲,「誰稀罕?」又見苗良方坐在一邊不動如山,遂道:「你怎麼不去敬酒?」

  「我敬什麼?」苗良方一展袖子,十分傲氣,「如今我教小陸,也算小陸半個師父。只有學生給先生敬酒的,哪有先生主動敬學生?」

  他今日穿了件嶄新元色圓領襖衫,那是杜長卿出銀子在隔壁葛裁縫鋪子裡給他做的。也修剪鬍子,梳好亂髮,紮成一個圓髻。別的不說,配著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這副半老大夫的模樣看著倒比陸曈這樣美貌的姑娘看著更加令病者信服。

  「少來碰瓷。」杜長卿嗤之以鼻,「我們陸大夫,醫術比得過翰林醫官院醫官,做個成藥轟動盛京城,一看就師承高人。人家有正經師父,要你一個過氣老醫官來教?」

  苗良方一噎,對杜長卿怒目而視。

  雖然很氣,但這話無可反駁。

  和陸曈相處這些日子,苗良方看得出來,陸曈手裡是有些真功夫的。她那些辨驗的天賦,隨手開出的方子,針刺之術的精純,每一樣拿到太醫局中都值得讓太醫局那幫老東西驚豔——雖然路子是野了些。

  她應當有一位功力深厚的師父,醫術遠在如今宮裡那幫醫官之上。除了告訴眾人那位師父已經過世,陸曈從頭到尾都沒有洩露這位師父一星半點的線索,或許是為了保護師父——高人總有幾分脾氣。

  苗良方感慨:「小陸,你那位師父真不錯,把你教得這樣好。」

  如此多方子,如此多藥理,陸曈年紀輕輕其醫道遠在許多老醫者之上,只能說明她的師父對她傾囊相授。捫心自問,苗良方自己都做不到一點不藏私,可見對方品性之高,對自己徒弟一片珍愛之心。

  陸曈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低頭,抿了一口碗中屠蘇酒,道:「是。」

  「她對我很好。」

  聲音很輕,像一絲微涼的風,又在下一刻被杜長卿高亢的聲音打碎。

  「讓我們來敬這位好師父,感謝她對我們陸大夫悉心教導,為我們西街教出一位女神醫——」

  「感謝好師父!」阿城起鬨拍手。

  「感謝好師父——」

  起鬨拍手的聲音簡直要蓋過西街人家院子裡的炮竹聲。

  阿城跳下凳,彎腰從桌下拖出一隻大銅盤,盤子裡放了幾顆紅橘和柿子,邊上偎著些柏枝。他把柏枝折斷,再掰開柿子和橘子,喊了一聲:「百事吉!」

  陸曈怔住。

  面前的銅盤在小院燭燈映照下,折射出朦朧的光彩。

  坐在桌前的女子盯著腳下那隻堆滿了柿橘的大盤,眼底有一點恍惚。

  很多年前,在她還是個小姑娘時,每年除夕之夜,母親也會這般擺上一隻大盤,讓家中幾個孩子依次將柏枝折斷。

  「柏柿橘」,寓意「百事吉」。

  她那時年幼,總吵著要第一個掰柿子,又因為力氣小,常常掰不好,掰得一手汁水,將新裙子弄髒。

  她癟嘴要哭,被母親嚴厲阻止:「今日除夕,哭了晦氣!」

  陸柔便探過身來,悄悄把碗裡那隻包了錢幣的餃子撥到她碗中。

  陸曈還沒來得及綻開個笑,餃子就被陸謙眼疾手快地從她碗中夾走,少年對她扮了個鬼臉:「多謝啦!」

  「哇——」的一聲。

  憋了半日的眼淚,最終還是流了出來。

  陸曈對於除夕的記憶總是很熱鬧,直到離開常武縣之後。

  芸娘除了要試藥和按時餵她解藥,大部分時候都不在山裡。陸曈在落梅峰呆了七年,這七年裡,每一年的除夕都是陸曈一個人過的。

  剛到落梅峰的頭幾年,陸曈心中總是暗暗期待著今年不是一個人。有時候,她寧願芸娘留在山裡讓她試藥,也不想在除夕夜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山裡。

  試藥的痛苦總要好過一個人守歲的寂寞。

  在那種熱鬧的時候,人的孤獨總被無限放大。

  但最後她只能把撿拾到的枯枝和幾個不太成熟的野果擺在一起,放在鐵盆裡,一個人用力掰開,小聲對自己說——

  百事吉。

  「百事吉——」院子裡笑聲嘈雜。

  陸曈眼底有莫名情緒閃過。

  很多年了,第一次,她不再是自己對自己說「百事吉」。

  銀箏舉著酒碗湊過來,她是真高興,喝了不少,面頰緋紅,雙眼亮晶晶地瞅著陸曈。

  「姑娘,」她問:「是不是很吵?」

  陸曈搖頭。

  銀箏鬆了口氣:「那就好,我還想著您喜靜,這麼多人吵吵鬧鬧,您會不高興。」

  陸曈垂下眼睫,聲音很輕:「不會。」

  她在落梅峰呆了太多年了,自己對自己說過太多次新年好,以至於都快忘了,她其實很喜歡熱鬧。

  她原來很怕寂寞。

  杜長卿還在那頭嚷嚷:「讓我們提前祝陸大夫春試場上一鳴驚人,豔壓群芳!」

  苗良方給他潑涼水:「那麼多太醫局子弟,還豔壓呢?大言不慚。」

  「怎麼不能?俗話說情場失意考場得意,我們陸大夫情路多舛,那勞什子未婚夫和董少爺一個賽一個不靠譜,說不準考場就得意了呢!」

  「什麼?陸大夫還有未婚夫?幾時的事?」

  「嗨,那又不重要,男人哪比的上前程要緊。」

  「這倒也是。」

  阿城盯著小院的上空,喃喃開口:「今夜子時,德春臺要放煙花,咱們院子裡能看見。」

  「好啊,」杜長卿醉眼朦朧,指天調笑,「貴人花錢,平人享受,有便宜不佔王八蛋,今夜熬歲必須守到子時!」

  這頓年夜飯沒能吃到子時。

  杜長卿喝醉了。

  少東家擺出一幅千杯不醉的架勢,一壇屠蘇酒還沒喝完,人就溜到了桌子底下。

  單是這樣也就罷了,他酒品也不好,醉了就滿院上房揭瓦,吐得地上到處都是穢物。

  苗良方實在看不過眼,對陸曈道:「他一個年輕男子,醉了宿在你院中像什麼回事,被旁人知道了嚼口舌不好。」

  言罷,招呼阿城,一起架著爛醉的杜長卿先回家去了。

  他三人走後,小院裡霎時間冷清了許多。銀箏搖搖晃晃站起身:「我來收拾屋子。」被陸曈攔住。

  銀箏今日也喝了不少,大約是心裡高興。自打她跟了陸曈以來,一直也是提心弔膽,然而除夕總能讓人拋下一切,浸在這暫時的喜悅中。

  陸曈扶銀箏進了屋,替她除去鞋襪,又為她擦洗面頰,最後給她蓋上被子,退出屋子,輕輕關上房門。

  夜色冷清,遠處偶爾有一兩聲炮竹響起。小院一片宴席散後的杯盤狼藉,映著曲終人散的狼狽。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明年除夕,她應當不會與他們一起過了。

  陸曈蹲下身,把地上傾倒的酒罈杯盞撿起,連帶著那些殘羹剩菜倒進泔水桶,把木桌仔細擦淨,搬回原位。

  她又回到廚房,收拾灶臺,清洗今日碗盞。

  她洗得很慢,彷彿這樣就能讓這個新年過得再慢一些。最後,她又提來清水,就著燭燈,把小院的青石板潑灑一遍。

  青石板被洗過了,乾淨得發亮,映著天上的月亮,像浮動的水。

  月光溫柔注視著她,小院恢復了伊始的整潔,所有盛宴痕跡被統統抹去。

  那些歡笑、嘈雜的笑語,走調的歌聲、直白的近乎粗俗的祝酒辭,連同那些人的影子消失不見。

  只有梅樹花枝搖曳。

  陸曈抱著那隻大銅盤,把大銅盤放在院邊簷下的石臺上。

  銅盤裡,折斷的柏枝簇擁著掰開的紅橘熟柿,格外喜慶熱鬧。

  她沒把這隻銅盤裡的東西倒進廢棄的泔水桶,或許是因為可惜,或許是因為捨不得。

  冬夜清寒,月光也涼,她在石臺前停下,伸出手,從銅盤裡取出那隻被掰開的蜜橘,剝掉橘皮,把一瓣蜜橘放進嘴裡。

  橘瓣很冰,像甜的雪,從喉間滑進去,因為熟透了,甜得發苦。

  她站在院子裡,默默吃完了一整個蜜橘。

  夜裡漸漸起風,風颳過人臉,臉頰也被凍得生疼。陸曈吃完橘子,對著那隻熱熱鬧鬧的銅盤輕聲說:「百事吉。」

  百事吉。

  她想起杜長卿站在桌上賭咒發誓要學會殺魚,苗良方在桌下拿拐棍杵他的臉,阿城央銀箏給他打個兔子形狀的彩絛,對銀箏手忙腳亂比劃兔子的式樣……

  小院清寂,陸曈微微笑了起來。

  她不知道未來會不會萬事順吉,那聽起來太過奢侈,但今夜,至少在今夜,她從這句祝詞中獲得了短暫的慰藉……

  還有溫情。

  陸曈回到寢屋前,屋門上還掛著阿城編的大紅穗結,可以驅邪納吉的吉祥穗。

  她推門走了進去。

  走時沒吹燈,書桌上點的那盞油燈還亮著,陸曈關上門,朝裡走了兩步,唇角笑意還未收起,陡然間汗毛直立,猛地看向窗前。

  昏暗燭火下,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那人倚著桌角,正低頭看著手裡一張薄薄紙頁,聽見動靜,他抬頭,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裴雲暎。

  陸曈面色一寒。

  裴雲暎盯著陸曈的眼睛。

  年輕人精緻的眉眼在朦朧燈火下顯得異常柔和,拿刀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漂亮,鬆鬆捏著那張單薄紙頁。

  分明在笑,眸色卻涼得像雪。

  「這是你的復仇名冊嗎?」他彈彈手中紙卷,不經意道:「怎麼上面還有我的名字?」

  陸曈瞳孔一縮。

  那張薄薄的紙捲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有些被人劃去了,有些像是新添不久,在燭火下如畫上去的漆黑蠕蟲,又像刺進人皮的咒,透著陰冷與森然。

  陸曈渾身緊繃,冷冷看著面前人。

  年輕人笑了一下,盯著陸曈,逆著光影一步步朝她走來。

  「談談吧。」

  「陸三姑娘,陸敏。」他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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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新年

  燈火昏黃。

  木窗虛虛掩著,能聽到門外夜風輕響。

  年輕人在矇昧燈火下,一步步朝她走來。

  陸曈心跳得很快。

  她早已猜到自己身份遲早會暴露,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

  怕被太師府發現端倪,怕在復仇途中就暴露身份,她一直隱於整個事件之外,她去柯承興府上要嫁妝,給吳秀才母親出診,替詳斷官夫人針刺,她甚至從未和太師府的人直接對上。

  僅有一次見到的戚玉臺,那天夜裡對方甚至沒看清她的臉。

  所有的事件裡,她不著痕跡將自己摘離出去,像鬧劇裡無關緊要的路人,大戲門前庸碌渺小的螻蟻,經不起任何人關注。

  偏偏被裴雲暎注意到了。

  甚至他認識她的時候更早,在她還沒有對柯承興動手的時候,在她還沒開始第一個復仇計劃的時候,寶香樓下他出手相助的剎那,就註定他們二人孽緣。

  他一開始就撞進了這局裡。

  裴雲暎在她身前站定。

  陸曈整個人籠在他身影之下,青年甚至笑了一下,彈了彈指間名卷,問:「為什麼寫我名字?」

  為什麼寫他名字?

  陸曈的目光落在那張名冊上。

  名冊上寫著很多名字,柯家、劉家、范家……這是劃掉的。

  也有許多新添的,太師府、戚玉臺、翰林醫官院……這是沒被劃掉的。

  那些有關之人的習慣起居,軼聞瑣事,有用無用皆仔仔細細記滿一整張,而這寫得密密麻麻的名冊中,裴雲暎三個字赫然正在其列。

  「只是好奇。」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好奇什麼?」

  「好奇如果遇到今日此中境況,裴大人會站在哪一邊。」

  裴雲暎微微一怔。

  陸曈仰頭,平靜注視著他。

  當初裴雲暎於萬恩寺一行對她起疑,後來屢次試探,在望春山陷害他之前,陸曈想過不妨乾脆殺了他。

  只是對方身為殿前司指揮使,且不提能否順利接近,單就動手後如何應付官差也很麻煩。

  後來她救了裴雲姝母女,二人關係有所緩和,甚至在外人眼中——譬如杜長卿看來,她與裴雲暎關係不錯,稱得上朋友。

  但陸曈從未真正信任過他。

  權貴,她對權貴有天然的排斥與厭憎,偏見也好,固執也罷,內心深處,陸曈絕不相信高高在上的昭寧公世子能明白她想要復仇的決心。

  於是她把這人的名字寫下來,這個不知道算作朋友還是敵人的人。縱然他們能在月下對飲,但只要他阻攔,他就是她下一個敵人。

  這張紙本來今日就要燒燬的,但杜長卿一行人來得太突然,她沒來得及,只好匆匆夾在桌上的詩頁裡,沒想到被他發現了。

  他從來很敏銳。

  燈芯燃得太久,燭火搖搖晃晃,忽暗忽明的昏黃下,裴雲暎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不會也想殺了我吧?」

  他眼眸很美,垂眸看來時,幽黑瞳色裡清晰映出她的影。

  陸曈微微一笑,越過裴雲暎身側走到窗前,拿剪子將桌上燈芯剪短了些。

  燈火便凝固住了。

  她又拿起那盞燈,點上屋裡香爐中燃了一半的薰香,這才轉身看向對方。

  她道:「這取決於你想站在哪一邊。」

  他微微揚眉:「若我站在另一邊呢?」

  屋裡一下子寂靜下來。

  暖色燭火一寸寸蔓延,女子站在燈色的陰影裡沒有說話,孱弱的肩頭像是冰雪做成,要在冬日摧折下消散於天地。

  許久,她才開口:「意料之中。」

  陸曈心中冷笑。

  不該期待的。

  不該對任何權貴、所謂的上等人報以任何期待。

  他是殿前司指揮,昭寧公世子,太師府那樣的人家,范正廉百般討好,柯家奉若神明。他與戚清同朝為官,那日遇仙樓中,戚玉臺闖入與裴雲暎攀談,言語中都是拉攏的意思。

  說不定他們早已沆瀣一氣,將來他還會做太師府的乘龍快婿,他們是一家人。

  女子嘆息一聲,面上卻綻開一個淺笑,緩緩走到裴雲暎跟前,輕聲道:「現在大人知道我的秘密了。」

  她仰起頭,尾音輕柔而曖昧:「你打算送我見官嗎?像劉鯤送我哥哥那樣?」

  裴雲暎頓住。

  女子站在燈火之下,體輕腰弱,細柳生姿,脆弱冷韌似春日融雪後蜿蜒的溪流,那雙美麗的眼睛哀求般看著他,娥眉輕顰,令人憐惜。

  美人春愁之景,卻令裴雲暎心中即刻閃過一絲異樣。像是有什麼東西飛快掠過。心念閃動間,裴雲暎猛地出手。

  「砰——」

  雪亮匕首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光,女子握刀的手被裴雲暎緊緊鉗制,猛地推開。

  「死性不改。」裴雲暎收回手,冷冷看向陸曈。

  她被推得往後幾步,險些撞上身後的桌子,那隻纖細的、白皙的、看起來只會彈琴和繡花的小手不知何時從袖中掏出的匕首。

  在她對他溫柔細語的時候,重重殺機已現。

  沒有什麼哀求,沒有什麼認命,她看過來的目光陰沉冰冷,帶著一點玉石俱焚的瘋狂。

  那根本不是什麼脆弱平靜的小溪,那是漩渦,足以把人撕碎的、瘋狂又恐怖的漩渦。

  「大人反應真快。」她嘲諷。

  裴雲暎正想說話,甫一張口,忽覺身體有一瞬間凝滯,心頭一緊,下一刻,桌上那隻香爐被勁風掃過,滾落在地,燒了一半的線香斷為幾截,從其中飄出淡淡百合花香氣,很清,卻讓人有瞬間暈眩。

  「卑鄙。」他臉色冷了下來。

  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好好談,從陸曈點上那根香開始,就已對他動了殺機。

  腳步有片刻的不穩,那女子已重新握緊匕首朝他刺來!

  她眼底沒有任何表情,冷漠得像在看一具屍體。

  裴雲暎沉下臉,銀晤長刀出鞘,酥麻僵硬的感覺被內力強行破開,長刀帶起勁風朝著對方直撲而去。

  「之前就已提醒過大人,」長刀當前,她依舊毫無懼色,甚至語帶譏誚,「醫館處處都是毒物,若不小心闖入死了,也怨不得別人。」

  他不怒反笑:「你以為我和他們一樣廢物?」

  銀晤刀輕輕一揮,陸曈手中匕首從中斷為兩截。

  她心下一沉。

  太短了。

  燃香的時間太短。

  此人敏銳,警覺得太快,線香沒來得及發揮最大功力,否則再過半柱香,不管裴雲暎身手再高明,也只能在此地任人宰割。

  要換做其他人,現在早就已經倒下。

  「大人自然和那些廢物不同。放心,你死了,我會把你埋在那棵梅花樹下,大人肉體到底比當初那塊死豬肉美豔得多,充作花肥,一定會讓梅樹開得更動人心魄。」

  方纔被推被撞,匕首被銀刀衝來帶起的刀風劃破手指,鮮血如注,然而陸曈根本毫不在意,只握著斷為兩截的匕首朝他衝來,眸色亮得駭人。

  她根本不躲避。

  像一團孤注一擲的烈火,燃燒得瘋狂。

  「攔了路,就去死——」她說。

  匕首尖鋒凜冽,銀光直直撲向脆弱的心房,就在千鈞一髮時,他倏然住手,驀地掉轉刀尖,迎著衝來的人,狠狠扣住她手臂,反手一推。

  陸曈被推得脊背撞倒在供桌上,那隻慈眉善目的白衣觀音經不住這麼大力一撞,晃了晃,從佛櫥裡一頭栽倒下來。

  「啪——」

  「不——」女子驟然一驚。

  冷寂夜色裡傳來瓷物碎裂的清脆響聲,隔壁房屋裡,似乎有銀箏酒醉的夢囈聲隱隱響起,很快又恢復寧靜。

  一片狼藉。

  供桌神龕上的香灰撒了一地,大概是清晨才供過香火,那些橘柿上貼了紅字,滴溜溜滾到裴雲暎腳下。

  青年目光一震。

  那隻小佛櫥裡一直供奉的白衣觀音在地上碎為幾段,其中竟還藏著幾隻巴掌大的瓷罐,一共四隻,也摔碎了,從其中傾倒出泥土,有一罐是水,撒了一地。

  「這是……」他凝眸望去。

  陸瞳正在撈那幾隻瓷罐裡的泥土。

  她撈得慌張又著急,好像生怕再晚一點就撈不起來似的。她甚至還試圖去撈那罐已經灑了的水,水從她指縫間流走,滴落在泥土屑中,分不清哪罐是哪罐。

  血從手指的傷口流了出來,陸曈渾然未覺,也忘記了身側的裴雲暎,好像這天地間,唯獨有眼前之事最為重要。

  裴雲暎第一次看見她慌張。

  哪怕是在萬恩寺他咄咄逼問,在貢舉案後被巡鋪夜闖醫館,甚至更早,寶香樓下為劫匪挾持,生死一線時,也未曾見她流露出慌張之色。

  但是現在,她在撈那些碎土,撈得失魂落魄、慌裡慌張。

  裴雲暎瞇了瞇眼。

  一個荒唐的念頭從他心頭升了起來。

  看著正小心翼翼將泥土撿拾的女子,青年遲疑一下,道:「這是……墳土?」

  青楓送來的密信中曾提過,陸家一門四口盡數身死,除了陸柔入土為安,其餘三人屍骨無存。

  陸夫人毀於大火,陸老爺葬身水底,陸謙被極刑棄屍亂墳、屍首遭野獸啃食,縱然陸柔已入土為安,但身為藏在暗處的陸家女兒,陸曈也不能明目張膽前去祭奠。

  裴雲暎目光掠過地上的四隻瓷罐。

  四隻瓷罐,四面靈牌。

  難怪她要在屋裡的小佛櫥中供奉這樣一尊觀音。

  明明手染鮮血,不信神佛,卻要裝模作樣敬拜觀音,因為她拜的根本就不是什麼觀音,是陸家人的牌位。

  陸曈沒有回答。

  她努力伸手去撈那些混在一處的墳土。

  那些她從四處搜尋來的,或許帶有家人氣息的墳土。

  她從常武縣老宅裡帶回大火的餘燼,從上京的水路船上舀起滾流的江水,她在野狗圍望的亂墳地挖起雨淋過的潮溼黑泥,她偷偷去姐姐無人祭奠的墓地,帶走一小塊黃土。

  她找不到他們留下的別的遺蹟,只能把這些泥水裝入瓷罐,放在屋裡,好像這樣就能與家人聚在一處。

  而如今,那些泥巴、江水混在一起,渾濁的、混亂的,像被弄髒的眼淚,從她指間滑落。

  什麼都留不住。

  挽留那些泥濘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直到最後凝固不動。她跪坐在地,呆呆地看著滿地狼藉。

  眼前忽然掠過一幅模糊的畫面。

  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畫面。

  有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夏日傍晚的小院裡,她和姐姐兄長坐在一處,說起鄰縣近來一樁官司。

  一位豪紳霸佔了長工家年輕貌美的女兒,衙門知縣審問此案,官司傳得滿縣城都是。

  年幼的她咬著在井水裡晾過的野葡萄,邊感嘆:「太可恨了,如果有一天,也有像豪紳那樣的人要害咱們家,那該怎麼辦?」

  「不會有這種事的。」姐姐這樣回答。

  「如果就是有了呢?」

  「那就去報官嘛!」陸謙不以為然,「自有律法做主。」

  母親笑道:「是呀,咱們又不與人結仇,無緣無故,誰會害咱們?」

  她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想了想,握拳道:「如果真有人要害咱們家,那我就去報仇!」

  「噗——」陸謙擰一把她圓鼓鼓的臉蛋,「小鬼,你長得沒桌子高,還想報仇?拿什麼報仇,拿我給你買的彈弓報仇?」

  眾人笑作一團。

  那些笑鬧聲漸漸遠去,變得模糊,最後化成眼前滿地黃土泥濘,以及她手背上那一滴碎玉似的晶瑩。

  裴雲暎一怔。

  她沉默著坐在地上,坐在滿地泥濘中,像一朵即將枯萎的花。

  他終於開口:「你想進翰林醫官院,為了對付太師府?」

  「你不是已經查清楚了嗎?」

  「戚玉臺是戚清的兒子,殺他是癡人做夢。」

  范泓只是個審刑院詳斷官,而戚玉臺是太師之子,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會被反覆調查。同樣的手段,陸曈能接近范泓,未必接近得了戚玉臺,就算她進了翰林醫官院,復仇也困難重重。

  「所以呢?」

  「我們家是普通人家,幾條人命就這麼白白算了?憑什麼?」

  她慘笑著,聲音很冷,「只有在你們這些貴族子弟眼中,人才分三六九等。在閻王眼裡,只分死人和活人。」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裴雲暎微微蹙眉:「難道你不想得到公平?」

  「公平?」

  陸曈抬起頭。

  她黑白分明的雙眸在昏暗燈火下,呈現出一種驚人的通透,使得她看起來決絕又倔強。就像剛才被推倒受傷,她不會喊疼就立刻再次衝上來,就像眼下被桎梏的狼狽困境裡,她也沒有流露出半分軟弱。

  只是冷冷看著眼前人。

  陸曈道:「大人很清楚,就算此案交由大理寺,也不會有半點不同。」

  她想起多年前常武縣流傳的那樁官司,那樁官司其實很簡單,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真相是什麼。可最後知縣卻宣判豪紳無罪,被玷汙的姑娘懷揣柴刀去刺殺豪紳被亂棍打死,她那年邁的老父親,最後吊死在女兒墳上。

  陸曈握緊拳,指尖狠狠嵌入掌心。

  她絕不要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是太師之子,有的是替罪羔羊為他前赴後繼。就算真定罪,重重拿起輕輕落下,關起門來都是自己人。」

  「他又不會死。」

  「真相如何不重要,洗清我家人的冤屈也不重要。只要他們活著一日,公平就永遠不會到來。」

  「公平?」

  她冷笑一聲,語氣有種窮途末路的偏執,「我告訴你什麼叫公平,戚玉臺殺了我姐姐,我殺了戚玉臺,一命抵一命,這才叫公平。」

  「我不需要幫忙,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裴雲暎看向她。

  她木然跪坐在地,聲音平靜,隱帶一點竭力藏斂的哭腔。他很清楚,這哭腔不是為她的秘密被發現,也不是為此刻無能為力的困境,而是為這滿地墳土裡的人。

  陸曈低下頭。

  她的醫箱裡還躺著那枚生鏽的銀戒,只要拿出來,或許能獲得裴雲暎片刻的同情。

  然而同情總是不持久,他已知道一切秘密,身份是敵是友,將來未明。

  只有死人才不會洩露秘密。

  她可以趁著拿出銀戒的空隙,降低他的防備心,或是在他茶水裡下毒,或是用毒針刺入他的肩井穴……這屋裡四處都藏了毒藥,她的袖子裡就有一把毒粉,可以用來毒瞎他的眼睛。

  遙遠的街巷盡頭,隱隱響起歡笑和炮竹聲,順著風飄進小院。

  陸曈看向桌上漏刻。

  快到子時了,阿城說,為慶祝佳節,今夜德春臺會放煙花。

  簾上映著窗外梅枝,明月悄上花梢。盛京的新年夜,平人貴族將在這一刻不分貴賤,共享盛世華景。

  「滴答——滴答——」

  是漏刻滴水的聲音。

  很快,馬上就要到子時了。

  手指已經摸到袖中的毒粉,她在一點點剝開藥紙,指間就要觸到那細密的、灰色的粉末了……

  忽然間,一隻繡著蒼鷹的手帕遞到自己面前。

  陸曈藏在袖中的手一僵。

  「轟——」

  就在這一瞬間,遙遠的德春臺上,煙焰自整個盛京城夜空絢然炸開,若萬盞燈燭自長空亮起,一瞬間錦繡紛疊,五色交輝。

  小院也為這頃刻華彩照亮。

  陸曈被晃得微微瞇起眼睛。

  子時,新年夜,春臺煙焰。

  這已是新的一年。

  她茫然抬頭。

  裴雲暎站在自己面前,院外焰火的華光照亮他漂亮的眉眼,讓他週身的凌厲與冰冷散去一些,顯得明亮而柔和。

  青年彎腰,將帕子遞得更近一點,示意陸曈包紮那隻尚在流血的手指。

  「擦擦吧,」他別過臉,聲音平淡。

  「我被你說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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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生辰禮物

  過眼煙花,如花似錦。

  奼紫嫣紅的花簇從遙遠天際綻開,把流動的璀璨花穗投向人間。

  他的人藏在明明滅滅的花火中,或明或暗,光影紛疊,看不清楚神情。

  只看得清眼前絹帕。

  那張絹帕是淺淺的月白,以銀線勾勒的紋樣仔細一看,原是只威風凜凜的雄鷹。而他握著絹帕的手骨節分明,修長乾淨,一點都不似方才握刀時的殺氣騰騰。

  陸曈沒接他的帕子。

  遲遲未等到她回應,裴雲暎側頭,看了她一眼,將帕子往陸曈手裡一塞。

  「拿著吧,陸大夫,我沒興趣騙你。」

  陸曈低頭。

  手指的傷口觸到柔軟布帛,鮮血混著泥土的髒汙立刻弄髒了整張帕子。那隻展翅翱翔的雄鷹被揉成一團,即刻變得狼狽而皺巴巴,看起來有幾分可憐。

  光影朦朧的夜裡,裴雲暎半跪下身,撿起被摔得滿地都是的、那些瓷罐的碎片。

  「你做什麼?」陸曈目露警惕。

  「陸大夫,」他提醒,「你現在的眼神,彷彿剛剛想殺人滅口的人是我。」

  陸曈一時語塞。

  碎瓷片被裴雲暎一片片撿起收好放在一邊,他又伸手去撿地上的黃泥。黃泥撒得到處都是,混在一起,分不清哪罐是哪罐。

  他撿了幾下,神色漸漸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道:「抱歉。」

  陸曈沒說話。

  她不能光明正大設靈堂牌位以免洩露端倪,只能千里迢迢將這些墳土江水帶回醫館供奉。沒有牌位、沒有墳塚、以白衣觀音像為由,日日供奉香油燭火,逢年過節祭奠。

  這是她能做的全部。

  只是如今,所有一切碎成一地,化為烏有。

  身側傳來年輕人的聲音:「如果你需要,我幫你再尋。」

  再尋?

  他說得如此平靜如此自然,陸曈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年輕人仍半跪在地,衣袍拂過地面的泥水時沾染上一些汙漬,他沒在意。那張英俊側臉被窗外焰火映著,模糊而柔和,低頭撿拾碎泥時,長睫微微垂下,神情格外認真。

  他像刀,一柄強大又美麗的刀,但在某些時刻,會讓人忽略掉那種鋒銳,為那一刻銀刀流轉的光華所惑。

  陸曈斂眸,不動聲色地藏好袖中毒粉,問:「殿帥到底想做什麼?」

  她不明白裴雲暎這突如其來的友善,時間太短,她也無法弄清那聲「抱歉」裡,究竟幾分假意幾分真心。

  她不明白眼前這個人究竟想做什麼。

  裴雲暎撿拾起最後一塊黃土,把黃土放進尚沒完全摔碎的一小片白瓷中,才站起身。

  燈芯不知風波,仍靜靜燃燒。他看向陸曈,語氣平常透著幾分不經意:「陸家的事,我當不知道。」

  陸曈心中一動。

  他這是……不追究的意思?

  陸曈盯著他:「我以為殿帥今夜是來興師問罪。」

  明明有備而來,陸曈看得很清楚,在他拿著那張寫著名字的名冊質問她時,週身散發的冰冷與寒意不是錯覺。

  他簡直是來抓她歸案的捕快。

  裴雲暎笑了笑,伸手將桌前的花窗推開,煙花斑斕的光影更大了,把小屋也照得流光溢彩。

  他看著遙遠天際的焰火華彩,道:「本來是要的,但今夜不是除夕嗎?」

  陸曈一怔。

  「除夕夜抓人……」他轉過頭,笑吟吟盯著陸曈:「我也不是那麼不講人情。」

  陸曈望著他,嘗試辨別他這話的真假。

  像是瞧出了她心中懷疑,裴雲暎瞥她一眼:「信不過我?」

  「沒有。」

  「真沒有?」他偏了偏頭:「不會背地裡又在紙上寫我名字吧?」

  陸曈:「……」

  平心而論,她不是對裴雲暎沒有信任,但那實在不多。人心易變,或許方才裴雲暎在某一刻突然動了惻隱之心,但他身為殿前司指揮使、昭寧公世子,冷靜過後說不定會變卦。

  「別打歪主意,就算你真能殺了我,只要沾了我的血,梔子一來就會發現。更別提將我埋在院子裡。」他語調輕鬆,彷彿說的不是殺人埋屍,而是藏起什麼零嘴一般。又彎腰撿起方才被劍風帶的飄落在地的那張寫滿了名字的紙頁上。

  薄薄捲紙如一方輕盈落葉,飛進油燈上綻開的火苗裡,黑跡瞬間化為灰燼。

  「你真不打算交由大理寺?」他再一次提議。

  陸曈方才放鬆一點的心即刻又收緊,冷道:「不。」

  「我不想聽他們假惺惺地道歉。」

  以如今律法求得的公平,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死罪可變活罪,活罪漸變無罪。就算真相水落石出,陸曈也絕不相信太師府會讓戚玉臺一命賠一命。不過是面上受些無關痛癢的懲罰,賠償她一些銀兩,或許還會在她門前假意痛哭流涕真心實意的悔改。

  真叫人噁心。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陸曈站在滿地狼藉裡,衣裙上沾了不少泥跡,髮辮在方才與他爭執時弄亂了,於是索性取掉絹繩,滿頭烏髮如瀑垂下,襯得肩頭越發孱弱。

  一個柔弱女子,要去對付皇城裡高高在上的太師公子,無異蜉蝣撼樹,螳臂當車。

  但陸曈又絕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柔弱,許多人死於她手下,就如剛才屋中時,她湊近低語,秋波流慧,若非那一刻對危險的直覺令他拔刀,如今,真說不準成為那棵梅花樹下一捧新鮮花泥了。

  他完全相信,「裴雲暎」三個字會出現在那張紙上,是因為自己一旦阻攔她的復仇之路,就會成為她的下一個敵人。如劉鯤、如范正廉、如柯承興一般被她不動聲色地除去。

  她絕不是弱者。

  裴雲暎突然道:「陸三姑娘。」

  這稱呼令陸曈一怔:「什麼?」

  「今夜我沒來過,你也沒見過我。」他移開目光看向窗外,語調似乎暗藏某種警告,「日後,我不會包庇你。」

  這是要劃清界限,暗示將來若是她在復仇途中東窗事發,裴雲暎不會看在往日交情上網開一面。

  陸曈淡淡一笑:「殿帥能退這麼一步,我已經很感激了。」

  這話倒沒有說謊。

  她本以為如今夜,她與裴雲暎之間一定會死一人的,這麼說也不對,或許死的是兩人。但這樣一來,明日銀箏酒醒,推門進屋瞧見這新年慘案大約會嚇到昏厥,而仁心醫館背負一兇宅之名,杜長卿這好不容易才重建起來的祖業,恐怕又要一落千丈了。

  她想著這些不著邊際之事,似乎自己也覺得極為荒唐,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院外流散的焰火照在她臉上,那笑容竟有幾分動人。

  裴雲暎也瞧見了那笑容。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想說什麼,卻又改變了主意,最後垂下眼簾,語氣意味不明:「算了,自己看著辦吧。」

  陸曈回過頭,他已收刀歸鞘,推門走了出去。

  陸曈愣了一下,一低頭,忽然瞥見自己手中還攥著裴雲暎給的那隻絲帕。上面銀色雄鷹皺巴巴蜷成一團,血氤氳出紅花將雄鷹翅膀染紅了。

  她正想叫住裴雲暎還帕子,就見剛走到院子裡的人腳步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麼,轉身又回頭走來。

  陸曈下意識握緊袖中毒粉。

  莫不是這幾步路間的功夫,裴雲暎又反悔了,男子心海底針,權貴的惻隱做不得真,哪有他自己的前程重要。

  如果他要靠近,她就趁他不備毒瞎他的眼睛再殺了他。

  裴雲暎在她身前站定。

  陸曈心中警惕。

  紫檀色衣袍在窗外那些豔色光焰中渡上一層華光,他眉眼也被照得流光溢彩,高深莫測、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須臾,他從懷中掏出一方木盒,放在桌上。

  檀木盒只有巴掌來長,做得很是精巧細緻,盒蓋上雕刻著漂亮的麻姑獻壽圖。

  陸曈不知道這是什麼,猶疑地抬頭看他。

  裴雲暎揉了揉額心,提醒道:「子時已過,元日了。」

  陸曈有些茫然,不明白他說的是何意。

  裴雲暎看了她一會兒,嘆了口氣,像是終於接受她確實沒記起來的事實,把那隻木盒扔進她懷裡,忽地笑了。

  「元日了。」他再一次強調,「陸三姑娘,生辰禮物。」

  ……

  焰火還在繼續。

  西街的老城牆,灰暗陳舊的磚牆被頭頂華焰映得五光十色,裴雲暎離開醫館時,德春臺的歡樂還未停。

  遠處偶爾飄來小孩子歡笑的聲音,德春臺的焰火要燃至下半夜,平人平日無從得見勝景,總要今日看個痛快。

  西街無人,靴子踩在薄雪上,發出窸窸窣窣的細響,像鹽粒清爽,不似黃泥黏膩。

  被江水浸過的,沾滿了香燭氣息的墳土。

  裴雲暎的腳步停了下來。

  前面不遠處的小巷裡,牆邊倚著個人,正抬頭看遠處德春臺那頭的焰火,聽見動靜,這人直起身轉過臉,露出一張冷峻的面容。

  「你在這幹什麼?」裴雲暎問蕭逐風,向著他走去。

  「你不是去仁心醫館拿人了?」蕭逐風往他身後看去,長街空無一人,只有燈下雪地裡拖長的人影。

  「人呢?」

  裴雲暎沉默。

  青楓去常武縣的事,蕭逐風也知道。陸曈的身份、與太師府的關係,對蕭逐風不是秘密。

  「下不了手?」男子很理解地點一下頭,就要從他身邊越過,「我去。」

  一隻手攥住他手臂。

  「站住。」

  蕭逐風回首。

  裴雲暎抬眼:「她要對付太師府,和我們沒什麼關係。」

  「戚家現在有用,留著她壞事。」

  「她一個醫女能壞什麼事?」

  蕭逐風皺起眉頭:「你到底為什麼不動手?」

  璀璨焰火照亮盛京夜空,抬頭往遠處看,隱隱能瞧見西北方德春臺樓簷的一角。年輕人低頭,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人情債總要還的吧?她救過姐姐和寶珠的命。」

  「是情債還是人情債?」

  裴雲暎「嘖」了一聲,「我是那種會被美色衝昏了頭腦的人嗎?」

  「你誇她美了。」蕭逐風平靜指責。

  裴雲暎:「……」

  蕭逐風臉色很臭:「殿下如今正值關鍵,如果被老師知道……」

  裴雲暎看著他笑:「好兄弟?」

  蕭逐風盯了他一會兒,側身從他身邊走過,只冷冷拋下一句:「只幫你瞞這一次。」

  「謝啦。」

  聲音重新變得輕快。

  蕭逐風走了,巷子裡又只剩下裴雲暎一人。

  花炮聲仍在繼續,似乎有隱隱笑鬧喧譁順著風飄來。年輕人面上笑容漸漸散去,神情變得平靜,背靠著小巷冰涼的石牆,仰頭望向遠處夜空。

  那些斑斕的色彩從夜幕最中間轟然炸開,化為無數閃爍星辰,璀璨轉瞬即逝,像砸落到女子手背上那一點溫熱晶瑩。

  很快被黑暗吞噬。

  他想起狹窄醫館裡,滿地摔碎的觀音小像,滾了一地的供果香燭,墳土與江水,鮮血與名冊。

  女子坐在黑暗裡,仰著頭,任由指間的血一點點滴落。

  「我告訴你什麼叫公平,戚玉臺殺了我姐姐,我殺了戚玉臺,一命抵一命,這才叫公平。」

  「我不需要幫忙,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她明明是個殺人如麻、手染鮮血心機深沉的女子,他很清楚她絕不如表面看上去柔弱無依,但偏偏在那一刻,他還是對她不合時宜地起了惻隱之心。

  彷彿有凌亂畫面在他腦海浮起。

  是誰的聲音在空曠祠堂迴響,稚嫩的,哀慟的、伴隨著難以壓抑的激憤與怒火。

  「沒有裴家,沒有昭寧公世子這個名號,我一樣能報仇。」

  少年冷冷道:「來日方長,我們走著瞧。」

  裴雲暎閉了閉眼。

  所有紛亂嘈雜瞬間褪去,眼前是冷寂長街,白玉覆雪。

  寒風依舊凜冽刺骨,天邊煙焰溫暖絢然。曈曈元日,有人閉戶擁爐,有人古廟冷衾,有人闔家團圓,有人孑然獨身。

  裴雲暎靜靜看著夜空。

  那些耀眼銀花映入他瞳眸,在他眼裡碎成無數明亮的星辰。

  盛京同一片長焰下,人與人歡笑與悲慟從不相同。

  就如子時那一刻,無數人家慶祝那瞬間如雨星河的燦爛美麗,而他在滿地墳土中,被一滴淚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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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燈節

  除夕過後的元日,放過爆竹後,仁心醫館就繼續開門了。

  西街別的商舖關門休息,醫館卻不能。正月裡各人屋裡要有個頭疼腦熱的,還得來醫館瞧病抓藥。只是病人到底比平日少得多,鋪子裡倒是清閒。

  銀箏在除夕夜醉酒後的第二日清晨醒來,進陸曈屋子的時候發現擺在小佛櫥的那尊白衣觀音不見了,問起陸曈,陸曈只說是打碎了,當時便很是不安了一陣。

  「無緣無故,除夕夜觀音像碎了,兆頭不好,指不定是擋了什麼災。回頭姑娘同我再去廟裡燒幾柱香,重新請一尊觀音像回來。」

  杜長卿聽見銀箏的話,立刻扒著椅子扭頭來看陸曈:「不錯,再去拜拜文昌君,下月春試,讓文昌君也給你放放行唄。」

  「拜什麼神。」苗良方很是不屑,「我當年什麼佛都沒拜,照樣一鳴驚人,考過那些太醫局的那些廢物少爺。」

  「可不是麼,所以你被趕出來了。」

  「……」

  「老苗,人還是得有敬畏之心。」杜長卿循循善誘。

  阿城嘀咕:「說得像偷放生魚烤來吃的不是東家一樣……」

  「閉嘴。」

  陸曈一面聽著他們說笑,一面翻閱苗良方為她整理的醫籍。春試迫在眉睫,趁著這些日子醫館沒什麼病人,每日讀書用功更甚從前。

  銀箏把洗好的帕子拿去院子裡曬,不多時又掀開氈簾進來,問陸曈道:「姑娘,這張帕子好像從前沒見過?」

  陸曈抬眼一看,不由微怔。

  銀箏手裡握著方月白色絲帕,上頭刺繡的鷹紋華麗雄武,不過因之前沾染過血漬沒能全洗乾淨,到底留下一點淡淡的粉色。

  是除夕夜那晚,裴雲暎給她的手帕。

  銀箏端詳著手中手帕:「摸起來料子蠻好,不過……怎麼不記得之前買過?」

  屋裡的衣裳手帕採買全都交由銀箏做主,陸曈心中暗忖,那日過後,她把帕子洗了,原本想找個機會還給裴雲暎。不過後來裴雲暎沒再出現,她也就忘了將這帕子藏好,反被銀箏一起翻出來拿去洗了。

  杜長卿眼尖,狐疑地瞅上一眼:「怎麼看起來是男子款式?」

  這種銳利冷硬的花紋,一向是男子用得更多。

  陸曈端起桌上茶盞抿了一口,面不改色道:「是之前裴小姐送來的謝禮。」

  「噢。」銀箏恍然大悟。

  陸曈隔段時間要為寶珠準備成藥,裴雲姝的下人過來拿藥時,除了診銀,也會送些別的謝禮。不算太貴重,幾匹鮮豔布料、幾盒精緻點心之類。

  「可惜了。」銀箏摸了摸手帕,有些惋惜,「料子好,顏色也淡雅,就是刺繡太過冷硬,又沾了汙漬,否則繡成絹花給姑娘正好。」

  陸曈險些被茶水嗆住。

  真要把裴雲暎的帕子做成絹花佩戴鬢邊,若被此人瞧見,不知心中又要如何腹誹於她。

  杜長卿聞言看了陸曈一眼:「說起來,陸大夫,我每月按時發你月銀,你倒是也給自己添置點首飾。別整那不值錢的花兒草兒戴頭上,都過年了還這麼素,穿得披麻戴孝一般,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醫館死人了。」

  「這幾日上元燈會,到十八日晚才收燈,到處都賣蛾兒雪柳什麼的,你也去買點兒插頭上唄。實不相瞞,你腦袋上插的那幾朵花,你不膩我都看膩了。」

  陸曈本沒將他這話放心上,卻在聽到「蛾兒」二字時頓了頓。

  蛾兒……

  她寢屋抽屜的盒子裡,還躺著一對金蛾兒。

  陸曈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天夜裡裴雲暎中途折返,送她一對金蛾兒,美其名曰「生辰禮物」究竟何意。當然,她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那是裴雲暎特意買來送她的,想來多半是他買來要送哪位姑娘,卻又臨時改變了主意,借花獻佛交到了她手中。

  或許是看她可憐,激發了這位權貴子弟一點微薄的、毫無意義的憐憫心。

  陸曈正想著,耳邊傳來阿城興奮的喊聲:「不如我們今夜一起去燈會吧!陸大夫去年春天來的京城,那時燈會早結束了。今年正好趕上,一起去瞧瞧熱鬧!」

  他這麼一說,銀箏眼底登時也生出幾分期待來,悄悄碰了碰苗良方胳膊。

  「呃……不錯,」苗良方立刻會意,「小陸每日都在醫館裡用功,合該出門透透氣放鬆放鬆。」這話說得真心實意,苗良方自己也經過春試,當年為準備春試也不是不努力,不過和如今陸曈一比,仍覺小巫見大巫。每日他回家的時候陸曈在苦讀,他清晨來醫館時陸曈仍在努力,銀箏偷偷同他說陸曈每夜看書到子時以後才睡,苗良方自己也擔心陸曈這麼熬下去,別沒等到春試,自己身子先垮了。

  還是保命要緊。

  「老苗說得對,」杜長卿深以為然,「那鮮魚行的吳秀才先前還捎人帶話給你,教你不要成天把自己關家裡悶頭讀書,來,今日東家做主,一起去景德門看燈!」

  話雖這麼說,杜長卿卻不露聲色觀察著陸曈的臉色,屋中其他人也偷偷瞅著陸曈。

  陸曈摩挲著面前書頁。

  自元日以來,她的確還沒出過醫館。

  她其實對燈火併無興趣,不過……

  不遠處,阿城趴在桌櫃上,露出半個戴著虎頭帽的腦袋,一雙眼睛殷切望著她。

  陸曈收回視線,合上書,道:「我去。」

  ……

  正月十五元宵日,家家點燈。

  梁朝一直有「三元觀燈」的習俗。

  三元觀燈,即正月十五上元節,七月十五中元節、十月十五下元節均有燈會。民間除觀燈外,還要吃元宵、猜燈謎、放煙花、祭門祭戶以慶佳節。

  昭寧公府,今夜亦是熱鬧。

  席廳上方坐著的男子一身鴉青圓領長衫,雖已至中年,模樣卻生得清俊瀟灑,眉眼間儒雅風流,一瞧就令人心生好感。

  這男子是昭寧公裴棣。

  坐在他身側的婦人容貌姣美,模樣溫婉,手裡正抱著個三四歲的男童,笑著與座中男子說話。

  「老爺,今夜景德門燈會,晚些咱們抱著瑞兒看燈好不好?」

  說話的是昭寧公夫人江婉。

  昭寧公裴棣除夫人外,統共納過三房妾室。三房妾室中,只有一房妾室梅姨娘為他誕下庶子,是比裴雲暎年幼一歲的裴雲霄。

  昭寧公世子裴雲暎與胞姐裴雲姝乃裴棣先夫人所出,先夫人去世後,裴棣另娶江婉,江婉後來誕下嫡子裴雲瑞,今年才四歲。

  不等裴棣答話,江婉懷中的裴雲瑞便先嚷起來:「叫上大哥!要叫大哥同我們一起去!」

  江婉一驚,趕緊掐了一把懷中幼子,倒是一邊的梅姨娘,聞言「撲哧」一聲笑起來。

  「三少爺,世子每日忙得很,哪有看燈的時間呢?你二哥倒是閒著,不如叫他一起去。」

  梅姨娘嬌豔貌美,是當初同僚送與昭寧公的美人,因著這點緣故,梅姨娘在府中得人尊重,又因誕下裴雲霄,地位比其他兩房妾室高得多。

  裴雲霄今年二十,生得亦是清俊,容貌大多繼承了裴棣的清俊,他性情亦很溫文爾雅,常常得人稱讚。

  同一屋簷下,年紀相仿又同樣優秀的兒子,總是難免被拿出來比較。

  尤其是其中一個還與家中關係微妙的情況下。

  裴雲霄彷彿沒聽到梅姨娘的話,依舊提箸吃菜。坐在江婉身側的裴雲姝聞言皺了皺眉,看向梅姨娘的目光帶了些薄怒。

  誰都知道裴雲暎與裴棣父子間矛盾不小。正月需祭祖點香,裴雲暎得回裴家祠堂給母親上香,是以難得回裴家一趟。但大部分時候他都在宮裡值守,除了給母親上香外,他從來不主動踏足裴家。

  裴雲姝也不想回來的,所以儘量與寶珠呆在自己未出閣時住的院子。若非今夜十五裴棣讓一起用飯,她也不會來這裡看這一家子和睦友愛的糟心畫面。

  裴棣沒說話,只淡淡地看了梅姨娘一眼,梅姨娘一怔,隨即噤聲,低頭不敢再言語。

  裴雲姝沒來由感到一陣煩悶,草草用了點飯菜就道:「我去瞧瞧寶珠。」離開宴席。

  待出了廳堂,長廊外頭的冷風吹到臉上,似乎才將方纔宴席上的憋悶吹散了幾分。

  「夫人,」芳姿輕聲道:「日後若無必要,實在不用與他們一起用飯。」

  連她身邊婢女都能看得出裴家這一家子的各懷鬼胎,更勿用提別人。

  嘆了口氣,裴雲姝道:「無妨,總歸也沒幾日就要走了。」

  她是已出嫁的女兒,更何況在未出嫁前,從江婉進門開始,裴家便無她的容身之所。如今她與文郡王和離後也並未歸家,而是住在裴雲暎買的宅子中。

  和離女子不回娘家而是開府另過,這在盛京也是頭一遭。不過出格的事多了也不差這一樁,況且住的宅子就在裴雲暎相鄰,也方便她去看裴雲暎。

  要不是為母親上香,她也不會回來。

  正想著,芳姿看向前面,叫道:「世子!」

  裴雲姝抬眸,就見裴雲暎自長廊另一頭走了過來。

  「怎麼回來了?」裴雲姝又驚又喜,「不是說今日值守?」

  「夜裡輪值,我沒事了,回來給母親上柱香。」

  裴雲姝笑起來,「正好,我同你一起去。」

  祠堂在長廊盡頭最後一間。門外新換了貼畫與桃符,裡頭香燭輝煌,供奉著裴家先祖遺像。

  裴雲姝與裴雲暎走進祠堂,裡頭無人,裴雲姝取香才打算從右起一一祭奠,一轉頭,就見裴雲暎逕自燃了香,走到母親牌位跟前。

  他並不打算祭奠除母親以外的其他人。

  裴雲姝嘴唇微動,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裴雲暎在母親牌位跟前站定,拜身敬香。他神情平靜,也沒說什麼敬詞,默默將香燭插於母親的香龕前,而後退後兩步,看著被青煙模糊的朦朧牌位,露出一個如常笑容。

  「母親,」他笑說,「新年大吉。」

  裴雲姝瞧著他動作,忍不住心頭一酸,忙背過身去,待平復好心情後,才同裴雲暎一起上香。

  正堂錦幔高懸,又站了一會兒,姐弟二人才慢慢往外走。

  裴雲暎問:「你打算帶寶珠在這裡住多久?」

  「再過兩日就走了。」

  裴雲暎沒作聲。

  她便笑:「不用擔心,我平日和寶珠呆在自己院子裡,沒人煩我,也清淨。倒是你,不開心就別回來了。母親那頭……」她回頭看了祠堂一眼,「我會替你說的。」

  才說完這話,迎面又走來一人。已是傍晚,天色漸黑,那人在裴雲姝二人面前停步,長衫儒雅,神情溫寧,長廊壁下懸著的燈籠照亮了他半張影子,於是那原本清俊的面容也泛出些涼薄。

  裴雲姝忙道:「父親。」

  裴棣微微點頭,目光落在她身側的裴雲暎身上。

  「回家了怎麼也不說一聲?」

  語氣自然柔和,彷彿慈父責備晚歸的兒子,言語間都是關切。

  裴雲暎沒說話。

  「阿暎!」裴雲姝緊張極了。

  昭寧公裴棣與世子裴雲暎父子關係不睦,整個盛京都知曉。外人只說裴雲暎年少叛逆,所以一再忤逆生父,偏偏昭寧公是個溫和寬容的性子,由著嫡長子胡來。

  只有裴雲姝知道,真相併非如此。

  「姐姐,」裴雲暎笑著對她道:「寶珠還在屋裡等你,快回去吧。」

  「你」

  她仍有些擔憂,然而裴雲暎的目光很堅持,僵持片刻,裴雲姝敗下陣來,只得按捺下心中不安,對裴雲暎投去一個叮囑的眼神後,才憂心忡忡地離開。

  簷下掛著的芙蓉彩穗燈精緻富麗,把斑斕的華光投向簷下的人,年輕人如雛鷹挺拔,中年人若狼虎深沉,明明血濃於水的父子,卻被一盞宮燈的花案在腳下分成光影兩面。

  涇渭分明。

  漸漸的起了風,裴棣開口,聲音一如既往溫和:「聽說戚家找上你了。」

  年輕人但笑不語。

  「戚家是太子的人。」

  裴雲暎「噢」了一聲,似笑非笑地開口:「可我不打算上船。」

  裴棣沒說話,沉默地看向眼前人。青年個子很高,站起來時已比他高了一頭,他笑起來時唇邊有一個小小的梨渦,那是隨了他母親。而他目光卻很凜冽,如他腰間銀色長刀泛著冷意。

  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或許是某個未曾察覺的一夕之間,當年追著父親腳步看燈的少年,一轉眼也就長大了。

  裴棣盯著他看了很久,才開口:「裴家是站在太子一方的人。」

  「所以?」年輕人淡笑道:「我所行之事,有損裴家利益,裴大人打算如何?」

  裴棣不言。

  「或許大義滅親毒死我……」

  他上前一步,微微彎腰,在男子耳邊壓低聲音:「就像當初毒死我的馬一樣。」

  裴棣目光微動,裴雲暎已直起身。

  他看著裴棣,目光生疏得像在看陌生人,語氣十分平靜。

  「還有事,就不打擾大人盡享天倫了。」

  言罷,側身越過面前人,揚長而去。

  宮燈被帶起的夜風吹得搖晃,燈下點綴的彩穗像五顏六色的花。

  裴雲暎繞過長廊,被得了裴雲姝令趕來詢問的瓊影追問:「大人這是要去哪?」

  年輕人腳步微頓,瞟了眼簷下花燈下開得鮮豔的彩穗,不甚在意地笑笑。

  「今日十五,燈夕熱鬧。」

  「突然想去景德門看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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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所謂伊人

  盛京景德門門前,城中內外張燈結綵。

  城門大道、東西角樓、各處宮官寺院起棚設燈。御街兩道人潮洶湧,各色教坊子弟表演「奇術異能,歌舞百戲」。

  陸曈與杜長卿一行人走在景德門下御街上。銀箏第一次瞧見這般熱鬧之景,忍不住讚嘆道:「果真是盛京!」

  蘇南城中正月十五也愛看燈,但燈會遠遠及不上此地繁華。各式各樣燈山看得人眼花繚亂,花燈紮成不同神仙模樣,騰雲駕霧藏於綵棚之上,或是大朵大朵燈蓮莊嚴肅穆,其中巨大佛像含笑坐於燈山,俯視城中車水馬龍。

  阿城指著前方那條有數萬燈燭結成的巨大金龍道:「看那兒!」

  巨龍雄武,身軀蜿蜒盤踞河岸之上,兩隻眼睛炯炯有神,鱗片竟是以銀絲繡成,遠遠看去,整條龍像是下一刻就要從水面躍起,騰雲而去。

  杜長卿看一眼走在身側的陸曈,語氣隱有得意:「怎麼樣,陸大夫,來這一趟不虧吧?」

  陸曈低頭笑了笑。

  盛京的燈會極漂亮,比蘇南更熱鬧。更勿用提常武縣了。不遠處有人在變術法,數十個人舉著一隻獨木舟,只用一塊黑布遮著,頃刻間當著人群消失無蹤。

  銀箏「哇」了一聲,擠到人前去看,驚奇不已。

  還有人在「踏索」。一條懸空的繩索上,紮著紅布巾的手藝人手持橫竿,小心翼翼從上頭慢慢走過,看得觀者屏息凝神、心驚肉跳。

  苗良方對這種博戲沒甚麼興趣,倒是被街邊吐五色水的吸引了目光。那些人含一口水,仰脖維持一刻,「噗」地吐出來,吐出的水便成了青色。再含一口水,仰脖待幾息,吐出來的變成了赤色,如此類推,黑色、白色、黃色……

  苗良方看了半晌,總算看出了點門道,當著觀者的面肆無忌憚評點:「嘴裡含了都梁香,我瞅瞅,應當還有丘隆香、附子香、安息香……不然袖子怎麼做得如此寬大,不就是為了方便喝水時含藥丸嘛……」

  話未說完,就被那吐五色水的表演者怒目而視。

  此時正走到一處賣科頭圓子的小販前,周圍已有食客等候。鐵鍋裡沸著一汪水,白生生的圓子在水裡浮沉,像膨脹珍珠,泛出點香氣。

  阿城瞧得嘴饞,同杜長卿要了幾個錢也擠進去買。

  杜長卿一面吩咐他:「慢點,人多別擠丟了。給陸大夫和銀箏姑娘也買兩碗。」一面回頭對陸曈道:「這玩意兒不怎麼好吃,你隨意嘗嘗……陸大夫?」

  面前空空如也,哪還有陸曈的影子。

  陸曈發現自己與杜長卿他們走散時,離方纔已過去好一段路了。

  長街今夜實在人來人往、觀者如堵,被人推搡著往前走,很快就瞧不見身邊人的影子。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沒等來杜長卿他們的影子,想了想,遂轉過身,繼續朝前走去。

  景德門前今夜有衛兵巡邏值守,倒不會有太大危險。各坊巷口也設了小影戲棚子。為了防止本坊遊人小兒走失。倘若杜長卿他們發現她不見了,一時找不見人的情形下,應當會去前面的戲棚等她。

  陸曈便沒有回頭,順著人流慢慢朝前走去。

  夜深了,燈色更亮,遊人更多。

  每走幾十步都能遇到擺食攤的小販,攤上賣些鵪鶉骨咄兒、白腸、水晶膾、旋炒慄子、鹽豉湯什麼的。還有人在使藥法傀儡,傀儡偶人做得與真人一般無二,衣飾華美,在爆竹燃爆下旋轉騰挪,比尋常焰火更好看。

  陸曈慢慢地從人流走過,喧鬧嬉笑的雜聲裡,又飄來些漣漪似的樂聲。那是教坊的伶人們在彈奏奚琴,或許還有簫管的聲音。

  有什麼東西從頭頂飄過。

  陸曈抬眼一看,不由一頓。

  遠處廣濟河裡,密密麻麻漂浮著數萬盞蓮花河燈,而河面以上夜空,則漂浮數萬盞熒色,一眼望去,夜幕如白晝明亮,光彩爭華,霏霧融融。

  河岸邊還站著不少人,手持竹竿挑著手中燈籠,正將那燈籠往河面以上的長空送去。

  是在……放浮燈?

  陸曈怔然望著遠處,目光有一瞬間的茫然。

  她很喜歡燈,各式各樣的燈。

  幼時自己性格不如陸柔沉靜,愛熱鬧愛新鮮,父親常說陸家三個孩子,偏她有幾根反骨,個頭最小,性情最躁。

  她喜歡人多的地方,喜歡各種年節,每年正月十五燈宵,總要纏著爹娘帶她一起去山上放浮燈。

  常武縣畢竟是個小地方,人不多,花燈種類也不如盛京繁華。最熱鬧的時候,也沒有眼下景德門燈會這般令人驚嘆震撼。

  那時為顯出與別人的燈不同,陸曈總是央著母親親手給她做浮燈。

  母親手巧,做的浮燈帶出去,總能收穫夥伴們一眾羨慕嫉妒的目光。兔子的、鯉魚的、白象的、花籃的,有一次她央母親做了一隻蟾蜍燈,蟾蜍做得過於逼真以至於有些醜陋,陸謙說這是「醜蛤蟆」,陸曈自己卻很喜歡,放燈的時候依依不捨。

  後來她就被芸娘帶回落梅峰了。

  芸娘對她很好,她的醫籍、毒經、藥理陸曈都可以隨意翻看,她還會偶爾給陸曈做些點心、買新衣。

  芸娘也對她不怎麼好,她是芸娘試藥的工具,幾次三番生死關頭全憑自己掙扎過來。芸娘還給她下毒,令她永遠也無法離開落梅峰。

  芸娘不做新藥時都會下山,有時候陸曈很希望她永遠也別回來,這樣備受折磨的日子就此戛然而止。但有時陸曈卻希望芸娘能呆在山裡同她一起,哪怕是淪為試藥的工具

  ——譬如除夕,譬如元日,譬如正月十五的燈夕。

  不過,芸娘一次也沒在這種時候回來過。

  在落梅峰的七年裡,她一直是一個人過新年,一個人過生辰,一個人迎來正月十五的燈夕。

  梁朝素有正月十五觀燈傳統,蘇南燈夕這一日,百姓也會在城中設棚結綵,河邊放浮燈。那些明亮的浮燈從山腳慢慢悠悠浮上長空,蘇南的風卻會把它們推到落梅峰上來。

  每年這個時候,陸曈就會站在落梅峰的山頂往下看,看那些人間的星辰慢慢飄落到山上來。

  那是她唯一可以接近煙火氣的地方。

  她會在山頂看很久很久,對自己說:「再過一年,再過一年就能下山了。」

  直到那些星辰從明亮變得黯淡,直至熄滅,直到從山頂俯瞰下去,星星點點螢光漸漸化為夜色裡的虛無,熱鬧遠去,黑暗漸漸從四面八方侵襲過來。

  她回到草屋,屋裡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她用野花編成的花環被風吹落在地,提示著今日原本是人間盛大節日。

  陸曈坐起身,走到小桌前將油燈點亮。

  銅鑄的油燈裡,一小點燈芯搖搖晃晃,把燈油漾出淺淺漣漪。

  一年又一年,一夜又一夜。只有生鏽的銅燈陪伴著她。

  少女撥動了一下燈芯,花穗從中間爆開,吐焰生光。

  燈芯爆花,引為吉兆。

  她盯著那盞油燈看了很久,最後在心裡對自己道:

  明年……明年一定可以下山。

  落梅峰的花開了又謝,浮雲聚散如常,春日鶯歸樹頂,夏夜涼月滿山,深秋的夜雨,冬雪的清晨……月虧月盈,她重複著相同的日子。

  又是一年過去。

  漆黑冷清的山上,四下無人,她守著那盞小小的孤燈,眼眶慢慢紅了。

  「爹、娘、姐姐、二哥,」她啜泣著,哽咽散在風裡,「我想……我想回家。」

  「轟隆——」一聲,是河邊的雜耍人在吐火。

  青色火焰如一大面驀然盛開的花,引起四周人陣陣驚呼。那些閃爍的火星落進河水,與無數流動的浮燈混在一起,像是天上銀河傾瀉而下。

  「爹,快、快把我舉高點!我看不見了!」

  說話的是個五六歲的男孩子,坐在父親肩頭簇擁在看雜耍的人群中,懷裡抱著包炒慄子,正望著吐火的手藝人喝彩。

  抱著他的那位父親尚很年輕,笑瞇瞇地應了聲好,將他託得更高,一面囑咐兒子小心摔倒。

  喧鬧的人群中,處處嬉笑,路過的年輕人經過此地時,無意間瞥見那對看燈的父子,神色微微動了動。

  他看了那對父子很久。

  直到有人不小心撞到他身上,低頭道歉,裴雲暎才回過神來,繼續往前走。

  正月十五,盛京人縱情夜遊,景色浩鬧。車如流水,軟紅成霧。年輕人從熙攘人流中走過,頭上的華燈,身側的行歌也不能將他沾染上一分笑意,依舊神色淡淡,意興闌珊的模樣。

  不遠處有樂坊歌伶正撫琴歌唱,見這年輕人走過,丰神秀異,似珠玉處於瓦石耀眼,又衣飾華貴,一看就是出自金門繡戶的貴族子弟,因此一面唱著,一面拿一雙含情美眸笑著瞧他。

  裴雲暎不為所動。

  他行至人流深處,正欲繼續往前,忽而動作一頓。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不遠處正站著個年輕女子。

  大冷的天,她披著件銀白底色翠紋鬥篷,罩著裡頭的深藍繡花錦衣,彷彿雪花落了滿身。烏髮垂至肩頭,只在其中點綴幾朵小小的、絨絨的雪白絨花。像只毛絨絨的小兔子。

  小攤前人流嘈雜笑鬧,而她正仰頭在看頭頂夜空中閃爍浮燈。

  她看得很認真,認真到近乎虔誠,四周綺麗燈火落在她臉上,那張俏麗的臉沒了平日的冷清,看起來稚氣又乾淨。

  如墜於人間的明珠。

  樂坊的伶人在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萬街千巷,花燈如錦。十里長街喧天簫鼓,良辰美景難度。

  隔著人來人往,他沉默注視著看燈的人,良久,低頭笑了一下。

  「還真是伊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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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贏燈

  浮燈悠悠飛向遠處,如星辰將夜色點亮。

  陸曈仰頭看著,直到身側買賣燈的小販叫住她。

  「姑娘,喜歡浮燈?要不要帶一盞走?」裹著羊皮襖的老闆笑著張羅,「咱這什麼款式都有,您可以慢慢兒挑!」

  陸曈回過神來,正想拒絕,身側忽有人聲先她一步開口:「好啊。」

  陸曈回頭,對上的就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裴雲暎?

  這人今日穿了件深紅團窠對鷹紋錦袍,越發的身姿如松,儀表非凡,不似穿公服時那般鋒芒畢露,更像那些出門夜遊的貴公子,豔色動人。

  陸曈退後一步,道:「裴大人?」

  小攤上擺著各式各樣浮燈,裴雲暎隨手拿起一盞,玩笑般開口:「沒想到陸大夫也會來觀燈,我以為你對這些不感興趣。」

  「偶爾為之,不如裴大人平時有閒。」陸曈不冷不熱回道。

  賣燈老闆見裴雲暎衣飾不凡,笑得越發熱情,連帶著對陸曈的稱呼都變了:「小姐,今夜元宵,咱們小攤湊熱鬧。三支箭,您要是射中那個——」他一指對面:「就送您一盞花燈!」

  陸曈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這小攤原本就是在坊市中搭了個小綵棚,棚裡棚外上上下下都掛滿各式花燈,而綵棚裡頭的牆上,則懸了一幅紅底黑字,是個寫的圓潤巨大的「福」字。在她手邊,擺著一隻漆黑油亮的牛角弓,箭羽綴了大團大團的紅色綵帶,一眼看去,喜氣洋洋。

  「討個好兆頭!」

  老闆又看向裴雲暎:「小姐喜歡燈,這位公子一看就箭術不凡,幫小姐贏一盞吧!」

  裴雲暎挑了挑眉,才接過對方手裡長弓,冷不防手一空,陸曈將他手裡長弓奪走了。

  「我自己來。」她道。

  裴雲暎一頓。

  因他二人姿容出色,方才停留在此,已引了不少人注目。本以為裴雲暎會幫陸曈射箭贏燈,沒想到陸曈取了弓箭要自己上。一時間不少人駐足圍觀,瞧著陸曈動作。

  陸曈舉起弓箭。

  牛角弓很沉很大,瘦弱女子拿起來,看起來有種異樣的違和,簡直要讓人擔心她那纖細的手臂會不會被這弓壓折了。

  持弓的動作看起來稍顯吃力,搭箭的手勢也不算熟練,裴雲暎看了片刻,上前握住她手臂:「別晃。」

  陸曈愣了一下。

  有清冽的氣息從頭頂傳來,他距離分寸保持得極好,動作不輕不重,只從身後虛虛扶著她,替她調整著持箭的姿勢。

  陸曈抬頭,能看見對方漂亮的下頷,他的手臂從背後伸過來,環住她肩頭,像是若即若離的懷抱。

  還是太過親密。

  陸曈微微蹙眉,搭著弓箭的手一鬆。

  「嗖——」

  離弦之箭疾奔而去,斜斜射中「福」字邊緣,綵帶落於旁邊。

  四面響起人群的惋惜聲:「哎唷,沒射中!」

  「還是不行啊。」

  裴雲暎目光動了動,有些詫異地看向陸曈。

  陸曈望著射歪了的箭矢,眼底掠過一絲失望。

  沒中。

  說起來,她並不是第一次拉弓。

  當年在落梅峰上,芸娘做藥需要屍體,陸曈時不時得去亂墳崗走動。有一次在那裡見到了一具被狼咬死的殘屍,大概是進山捕獵被雪困住的獵戶,身子已經被吃空了,周圍散落了一地的捕獸夾,還有一把裂開的弓箭。

  陸曈把屍體埋了,弓箭帶回去用線重新纏好,想著能用弓箭捕獵一些狐狸兔子存作乾糧,不過一次也沒打中——山裡的動物跑得太快,她箭術還沒有高明到哪裡去。

  但隔三差五拿弓箭練手,多少也練出了些手感。只是後來那弓箭在幾年後還是斷開,用再多的線也無濟於事,陸曈便將弓箭收起來,後來芸娘入葬時,一同埋在了落梅峰上。

  時隔幾年,再次拉弓,到底手生。

  周圍有看熱鬧的男子起鬨:「小娘子,別白費箭了,快把弓箭讓出來,讓你情郎給你贏一盞啊!」

  「就是就是!」

  裴雲暎神色微頓,冷淡地看了起鬨人一眼。

  陸曈卻並不在意,抬手拿起第二支箭。

  這一次她持弓的動作就要比第一次熟練許多,看起來不那麼生澀了。裴雲暎微微後退一步,沒再如方才一般握住她的手臂指點,陸曈緊緊盯著遠處的「福」字,再次鬆手。

  「嗖——」

  箭矢飛了出去。

  「就差一點兒!」身側圍觀的人群一拍大腿,懊惱得彷彿射偏了的是自己,「都靠近字了,真可惜!」

  陸曈倒是面色如常。

  賣燈小販笑呵呵地拿起第三支箭遞給陸曈:「小姐彆氣餒,不要緊,咱們還有一支,這回可要看準了射!」

  裴雲暎抱胸倚著柱子,含笑看著陸曈將這最後一支箭搭於長弓上。

  四周漸漸靜寂下來,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開始見這女子單薄柔弱,還以為她連弓箭都拿不起來,誰知連射兩次,皆是出乎人意料。

  陸曈搭好弓箭,前面棚裡掛著的那個「福」字紅彤彤,喜洋洋的,在周圍斑斕燈色裡有一種模糊的熱鬧。

  她凝神注視著那團熱鬧,猛地拉弓——

  綴了紅纓的箭矢像只拖長了尾巴的紅喜鵲,雀躍地衝向終點。

  準確無誤地正中紅心!

  周圍人群頓時爆發一陣叫好聲!

  連賣燈老闆都對這看似嬌弱的年輕姑娘刮目相看:「姑娘好箭術!」

  陸曈放下手中弓箭,裴雲暎走到她身側,側頭瞧她,道:「力氣真大,怎麼練的?」

  那張牛角弓並不輕巧,尋常男子拉弓也需要用點力氣。方才看熱鬧的人多,此刻歡呼的人多,也正是因為陸曈看起來過於羸弱,沒人會相信她能拉得動。

  但她偏偏就拉動了。

  「殺人埋屍練的。」陸曈一本正經地回答。

  裴雲暎:「……」

  他打量陸曈一眼,並不在意她方纔的胡說八道,只問:「三次就射中,你之前就會?」

  要說陸曈是什麼步射天才,一見就會,確實有些太勉強了些。

  陸曈轉頭看向他,微微一笑:「我也沒說我不會。」

  「……」

  他難得噎住了。

  不知為何,瞧見裴雲暎吃癟的模樣,陸曈心情莫名變好了一些。

  要說是這人自己眼高於頂,輕視旁人,覺得她拉不開弓,偏要好為人師主動「指導」。可要知道她雖然不是什麼百步穿楊的神射手,普通拉弓射箭卻也還勉強,畢竟福字就在牆上,不似山中獵物會跑會跳。

  捕獵死物,比活物簡單得多。

  「小姐射中福字,來挑一盞燈吧!」身畔小販的聲音打斷陸曈思緒,她抬眼往前看去。

  小攤棚裡棚外掛滿各式各樣的花燈,紗綢的、龍鳳的、牡丹花的、白兔的……夜色下異常奪目。看得人眼花繚亂。

  陸曈的目光落在一處,而後接過攤主手中的竹竿,朝著上頭掛著的燈叢中挑去。

  攤主一看就笑了:「小姐好眼光,蝴蝶燈就剩這麼一盞了,剛好給您帶回家!」

  懸掛在高處的蝴蝶燈做成只粉色蝴蝶模樣,外罩一層薄紗,紗布上以金粉描摹彩繪,格外引人注目。

  陸曈手中竹竿輕巧越過蝴蝶翅膀,卻把旁邊那盞燈挑了下來。

  小販一呆。

  裴雲暎微微揚眉。

  半晌,攤主遲疑地看向陸曈:「小姐,您是不是挑錯了?」

  陸曈把竹竿前端勾著的蟾蜍燈取下來提在手裡,道:「沒挑錯,我就喜歡蛤蟆。」

  提在她手中的蟾蜍燈通體黃綠,因做得太過逼真巨大,連蟾蜍皮上的褶皺都纖毫畢現,實在看起來與美人不搭。

  偏美人不以為意,看起來對手中的「醜蛤蟆」格外滿意。

  小販一言難盡地看著陸曈,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小姐眼光獨特,與常人真是不同。」

  陸曈提著燈,對攤主點頭,就要離開。那攤主卻手一伸攔住陸曈去路,道:「小姐,您還沒付錢呢!」

  陸曈怔了怔,蹙眉問:「你不是說,射中福字就送一盞燈嗎?」

  「是的呀!這燈不要錢,可射箭要錢嘛!」攤主一指棚裡。

  陸曈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燈棚裡擺放箭矢的大紅箭筒上,果然寫著一行小字,並不比螞蟻大多少的字,用淡粉的彩墨寫著:「一箭三十文——」

  陸曈一時無言。

  這字寫得如此隱蔽,鬼才能看清楚。

  身側似乎有人發出一聲輕笑,陸曈側首,就見裴雲暎別過臉,肩頭微微聳動。

  是在笑話她上當吃虧?

  陸曈氣悶不已。

  她出門時,銀錢都在銀箏身上,她自己也並沒有打算買什麼東西,誰知道會在這裡栽跟頭。

  手中那盞紙糊的醜蛤蟆突然變得重逾千斤,面對小販仍舊熱情的殷切模樣,陸曈僵了片刻,把花燈往對面人手中一塞:「我不要了。」

  「哎?」

  小販正要開口,又伸來一隻手,在燈棚木桌上放下一錠碎銀,裴雲暎笑道:「給我吧。」

  這銀子可遠遠超過一盞燈的價錢,小販頓時笑瞇了眼,把蟾蜍燈遞給裴雲暎:「好勒!公子小姐拿好燈,點了咱家的燈啊,來年吉祥如意、鴻運當頭!」

  陸曈:「……」

  收了銀兩,攤主便轉身招呼別的客人去了,陸曈站在燈棚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盯著裴雲暎手中蟾蜍燈,只覺今夜在這燈棚前停留的片刻,實在是很不應該。

  裴雲暎瞧著她難看臉色,有點好笑:「陸大夫聰慧過人,怎麼總在這種事上受騙?」

  上次在清河街祿元典當行也是,一根成色不佳的花簪,輕輕鬆鬆就被人敲了竹槓。

  陸曈只覺得面前這人忍笑的模樣刺眼極了,拋下一句:「是盛京人太會做生意了。」

  轉身就走。

  明明說好燈不要錢,誰知射箭會要錢,將字寫得那樣小,分明就是騙人上當。果然古語說貪小便宜吃大虧,盛京人做起生意來,一個比一個狡詐。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裴雲暎幾步追上,把那盞蟾蜍燈塞到她手中。

  陸曈皺眉:「殿帥付銀子的燈,給我做什麼?」

  「春試在即,蟾宮折桂的兆頭,我可不敢要。」他悠悠道。

  蟾宮折桂?春試?

  陸曈心中一動。

  蟾蜍燈的確有「蟾宮折桂」的美意,裴雲暎以為自己是因為即將到來的春試才挑了蛤蟆燈,陸曈也沒糾正他的誤會。

  手上握著的蟾蜍燈在夜色裡發出幽綠淡光,陸曈默了默,開口:「等下見到銀箏,我會把燈籠錢還給殿帥的。」

  「不用見外,算我提前送你的春試賀禮。」

  賀禮?

  裴雲暎的語氣如此自然,陸曈忍不住抬眼朝他看去。

  街市花燈如晝,四處燈火幢幢,裴雲暎隨著人流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去,彷彿剛剛的話只是隨口所出,並未放在心上。

  但陸曈卻忍不住深思。

  那一日除夕夜,他二人在焰火下的醫館中圖窮匕見,裴雲暎已知悉她上京來的目的。或許是一時的惻隱,或許是他有別的目的。但有一點陸曈很清楚,自己要對付的是太師府,甚至更高地位的人。

  裴雲暎或許會可憐她,但絕不會在這件事上出手相助。

  那他這是為何?

  因為可憐?

  處在高位上的人施捨的那一點點無用的同情心,像是人看見路邊可憐的流浪貓狗偶爾的駐足。人會給流浪貓狗施捨食物,卻不會在意流浪貓在想什麼。因此這駐足並不會讓人感到欣慰,只會讓人更厭惡這不對等的、居高臨下的恩賜。

  「裴大人。」她忽然道。

  「怎麼?」

  「日後還是多注意自己舉止吧,你總是這樣,會讓我誤會。」

  他有些莫名:「誤會什麼?」

  「誤會大人想幫我。」

  裴雲暎一怔。

  他停步,垂眸看去,對上的就是陸曈平靜的目光。

  話語是暗示的、柔和的、甚至是有些討好的。

  然而她的眼神卻滿含譏誚。

  像是刻意要戳破其樂融融的假象,令彼此都不得不直面對方的虛偽、彼此的距離。

  兩街綿延的花燈從高處在地上投下斑斕的光影。他站在華光下,是天才英特、亮拔不群的高門世子,而她站在陰影裡,是使心用性、劍戟森森的卑賤平人。

  光與影,雲與泥,貴族與平民。

  他是要往更高處去的人,而她卻一心想將高處的人拽下來踩進泥裡。

  背道而馳之人,從來都不是一路,也註定做不成朋友。

  風從河岸吹來,帶起清夜的寒冷。許是他們在這裡停留的時間長了些,吸引了四周小販的注意。

  幾個紮著雙鬟的紅衫裙小姑娘推著個竹架子從人流中穿梭出來,竹架子前後都掛了個梅紅鏤金的小燈毬兒,幾個小姑娘邊拍鼓邊叫賣:「菩提葉、蜂兒、雪柳、金蛾兒——」

  陸曈回過神來。

  這是賣女子頭飾的遊車。

  盛京燈市上常有賣這些頭飾的,什麼白絹梅花、烏金紙裁的蝴蝶、紙做的雪柳、菩提葉一類。無論貴族還是平人,這樣的盛日裡,婦人總要打扮得嬌俏美麗。

  紅衣小姑娘推車至陸曈身邊,仰頭望著她脆生生笑道:「姐姐,買朵蛾兒吧!」

  那些烏金紙剪的蛾兒顫巍巍插在堆滿鮮花的竹架子上,金花枝葉中,紫豔紛翻,格外引人注目。

  陸曈搖了搖頭,拒絕了。

  小姑娘有些失望,推著竹架子離去了。

  裴雲暎低頭看了身側人一眼。

  陸曈提著燈籠,沉默地越過那些花團錦簇繼續朝前走去。或許是今日燈夕,她的髮髻梳得比平日精緻一些,那些細小的髮辮順著長髮一起垂落至肩頭,絨絨白花綴在其中,襯得女子膚色晶瑩如玉,手中蟾蜍燈發出青碧幽光,像那些古廟壁畫中的少女。

  美麗但孤獨。

  裴雲暎的目光在她發頂上那些雪白絨花上停留一瞬,突然開口:「新年了,戴白色不吉利。」

  避開了剛才那個話頭。

  陸曈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這個。

  裴雲暎淡道:「我以為你會戴那對金蛺蝶。」

  她恍然。

  原是為了這個。

  那對金蛺蝶還躺在醫館抽屜的盒子裡,自除夕夜後,陸曈甚至都沒打開過一次。她本來就沒心思梳頭打扮,更何況這還是裴雲暎送的。

  陸曈頷首:「多謝殿帥好意,不過金飾不適合我,之後我會讓人把東西還給殿帥。」

  有些東西是不能收的,世上沒有不要銀子的午飯,這個道理,方才賣蟾蜍燈的小販已經教過她了。

  「不用,」他轉過臉,「送出去的禮物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陸曈很堅持:「我不習慣收人禮物,」頓了頓,又補充道:「像欠債。」

  「那就當欠債。」年輕人微笑,「我是你的債主。」

  陸曈哽住。

  這人像是完全沒察覺她的刻意疏離與防備,隨性友善一如既往,從旁人眼裡看去,或許會覺得這位殿前司指揮使脾氣好得過分。

  陸曈想了一會兒,決定作罷。反正隔段時間裴雲姝的人也要上門來取寶珠的藥。他們是姐弟,裴雲暎不收,就直接送到裴雲姝手中也是一樣的。

  借債經商,賣田還債。盛京人如此會做生意,還是不要欠人情為好。

  尤其是裴雲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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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陸敏

  燈會還未結束,上元觀燈要到正月十八才收燈。

  陸曈越過百戲人流,前方出現一座燈山。

  說是燈山也不對,原是一整條小街,頭頂拉起長線,綴滿了無數紗綾紮成的花燈,每一花燈下掛著一小幅紅條,紅條上以黑字寫了燈謎,若有猜中的,便取下字條,去一邊坐著的老翁那換一塊絲糖。

  是給小孩兒們準備的。

  那些紗燈懸在頭頂,將整條街照得紅彤彤、亮瑩瑩。無數人從旁走過,熱鬧得很。

  陸曈正前方走著幾個小孩兒,是對姐妹,姐姐約莫十二三歲,妹妹年幼,才五六歲的模樣。小女孩跳著要去取頭頂的花燈,卻因個子太矮夠不著,還是那姐姐伸手握住花燈,就著點燈色,仔細驗看燈籠下綴著的紅字條。

  「寫的是什麼?」妹妹著急地問。

  「半放疏梅枝頭開——」姐姐念出上頭的字。

  小女孩一臉茫然,姐姐卻欣喜地笑了,把那紅字條撕下來,捏了捏妹妹的鼻尖,「我知道,這個是『敏』字!」

  「走,給你換糖吃!」

  姐妹倆歡喜地擠進人群中,身影漸漸不見了。陸曈正看得有些出神,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透著幾分不經意:「陸敏是你的真名?」

  她倏然回神,很輕的「嗯」了一聲。

  「是取『敏於事而慎於言』之意?」

  「不是。」

  陸曈平靜道:「是取『聰與敏,可恃而不可恃也』之意。」

  裴雲暎眸色微動。

  陸曈垂下眼簾。

  家中三個孩子,陸柔,取「柔而立」之名。父親希望她溫和而有主意。

  陸謙,取「謙者,德之柄也」之名,家人盼他謙虛有禮,不盲目自大。

  而她因年紀最小,最得家中嬌寵,性情難免急躁,又總愛耍些小聰明,父親便取之為敏,願她聰明敏捷,卻又不因此自驕,腳踏實地。

  她幼時其實不大喜歡這個「敏」字,覺得世上明明有那麼多好聽好看的字,父親博學多識,卻偏要給自家三個孩子取字如此平庸,沒有半分特點。因此過去倒寧願旁人以小名「曈曈」稱呼自己。

  曈曈,元日,一聽就與旁人不同。

  後來她隨芸娘到落梅峰上,芸娘到死之前都沒問過她名字,只叫她「小十七」。而她下山時旁人問起,她也只說自己叫「陸曈」,好似說出「陸敏」二字,就是辜負了爹娘對她的期待,好似那個在落梅峰上撿屍試藥、在盛京城裡殺人栽贓的陸曈,與常武縣愛笑愛鬧、父母跟前承歡膝下的陸三姑娘原本就不是同一人。

  自欺欺人。

  「我還是更喜歡你現在的名字。」身側人開口,打斷了她思緒。

  「曈曈,」他沉吟一下,笑著說道:「有一元復始之感。」

  陸曈睫毛一顫。

  他竟然猜到了。

  也是,他手下人馬消息通達。既能知道她生辰是元日,自然也能猜到曈曈這個乳名的含義。

  陸曈沒有說話,裴雲暎想了想,道:「陸大夫好像讀過很多書。」

  如今男女都有官學,只不過,那都是些貴族才能上得起的。尋常私塾,除非是家中富裕的富戶,譬如聘請吳秀才做女兒西席的那位老爺,大部分平人都不會讀書——讀書也是很費銀子的。

  陸曈慢慢地隨著人流往前走:「我爹是教書先生,他認為姑娘應該多讀書,以免日後被人騙。我和姐姐都是他親自開蒙。」

  父親總是讓她們讀書。

  偏偏陸曈幼時最討厭讀書。

  她不明白唸書有什麼用,讀書既不能像經商一樣賺來銀子,也不能在餓的時候當兩個饅頭吃。就連科考,常武縣考上舉人的也寥寥無幾。更何況,她又不能像陸謙一樣考狀元做官。

  隔壁家嬸子笑著打趣她道:「三丫頭要聽你爹的話,好好唸書,將來做個才女。你娘就是詩詞做得好才被你爹喜歡的。」

  陸曈狐疑地看了看遠處曬衣裳的母親,斷然否認:「不對,我爹喜歡娘才不是因為娘會作詩,是因為我娘長得好看!」

  鄰人哈哈大笑,母親卻羞紅了臉,提著木棒過來追打她:「死丫頭又在胡說八道!」

  「本來就是!」

  到了夜裡,她躲在被子裡,看母親在床頭燈下縫補舊衣,遂問:「娘,為什麼要讀書,我不喜歡讀書。」

  母親停下手中針線,想了想,答道:「讀書如服藥,藥多力自行。」

  「多讀書呢,可以解惑。」

  「解惑?」年幼的陸曈撇嘴,「有困惑,我可以去問爹,問姐姐,問二哥。」

  「你呀,」母親點著她的前額笑罵,「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裡找到答案。」

  「他們為什麼會不在我身邊?」陸曈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翻了個身,嘟囔道:「有姐姐二哥在,我才用不著讀書。」

  那時的陸曈是這麼想的,以為世上的每一個問題,都有父母兄姊為她尋到答案,所有的困惑都會迎刃而解,不喜歡的事可以不做,不喜歡讀的書可以不讀。

  而家人永遠都會在她身邊。

  直到和芸娘到了落梅峰後。

  無數個夜晚,她輾轉難眠,被當作藥人的痛苦,獨自生活在山頂的孤獨,芸娘那些惡意的嬉笑,以及對家人的思念化作無數濃鬱暗沉的霧霾,絲絲編織結網,將她罩在其中。總覺得下一刻理智就會分崩離析,總覺得人撐不到下一刻。

  困難的日子裡,她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話。

  「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裡找到答案。」

  茫然瞧不見的未來,不知何時會停下的惶惑,在那樣的日子裡,她拿起了書。

  芸娘的屋子裡有很多書。

  大多是毒經藥理,少部分是書史經綸。她認字,卻不懂得其中意思,只能硬著頭皮看下去。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漸漸也就明白了書裡的含義。

  她不知道讀書究竟能不能解惑,但在那些年裡,讀書使她打發了不少日子,使得那些惶然無依的時日看上去沒那麼難熬。

  母親一定沒想到,當年家中最不愛唸書,躲著將功課丟進池塘謊稱被偷了的小女孩,後來在山上讀了那麼多書,學了那麼多道理。

  身側人道:「令尊很有見地。」

  在梁朝,尋常人家的父親大多認為女兒家不必讀書,在家繡繡花做作女紅就好。

  陸曈淡淡一笑:「可惜沒什麼用。」

  裴雲暎微頓。

  「我姐姐書念得比我好多了,」陸曈道:「她寫的文章拿到二哥書院中去,先生也交口稱讚。她若是男子身能下科,常武縣說不準早就出了個狀元。可還是被騙得命都沒了。」

  「我們一家都是讀書人,但你看結局,仍然如此。」

  陸曈笑笑,那笑容也透著幾分自嘲:「讀書換命,只是窮人自欺欺人的說法而已。世上最沒用的,就是讀書人。」

  她說這話時,語調平靜無波,像是看透了世情般厭倦,或許還有一點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憎恨。

  讀書,像是人在被病痛折磨之時飲下的一味麻沸散,可以暫時減輕痛苦,卻無法使痛苦消失。

  「我倒不那麼認為。」

  身側突然傳來年輕人的聲音。

  「盛京能將《梁朝律》研讀至如此透徹,似乎也只有你了。」

  宛如被什麼擊中,陸曈下意識抬頭。

  青年微笑著低頭看她,頭頂懸掛著的紗燈柔和光芒躍入他眼底,給他身影四周勾勒出一層深深淺淺的暖意。

  連目光也變得柔和。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我眼皮底下殺人還不被發現。」

  他笑著盯著陸曈的眼睛:「陸大夫,你很厲害。」

  很……厲害?

  陸曈愣住了。

  不是調笑,也沒有譏諷。

  裴雲暎的語氣很認真。

  周圍人流來來往往,四周燈色幢幢,烏靴錦衣的年輕人笑著看著她。

  真誠的,沒有半分虛偽。

  沉默片刻,陸曈正要說話,突然發現裴雲暎目光越過了她身後凝在了某處,神色有些異樣。

  他是看到什麼了?

  陸曈下意識想要回頭,才一動,就被裴雲暎按住肩膀,沒等她反應。一片陰影覆蓋下來,陸曈的臉頰碰到了對方冰涼的衣襟。

  裴雲暎擋在她身前。

  來來往往的人群並未朝這頭多看幾眼,上元燈節,多得是有情人夜遊。

  陸曈幾乎被包裹在他整個人陰影之下,頭抵著他胸膛,極度親密的距離,似乎能聽見對方柔和卻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在洶湧人潮中分外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按著她的手力道小了一些。

  他鬆開了陸曈。

  「你剛才看見了誰?」陸曈轉頭去看身後,身側是花街遊人,看不出來有什麼可疑之處。

  裴雲暎突如其來的舉動,十有八九是看見了旁人。他把陸曈拽到身前的剎那,陸曈並未忽略裴雲暎眼底的冷意。

  「一個你不想見到的人。」裴雲暎不以為意地笑笑。

  沒有回答陸曈的問題。

  陸曈抿了抿唇,不太喜歡這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

  大概是察覺到她的不虞,裴雲暎後退一步,低頭看著她,突然道:「陸大夫。」

  「怎麼?」

  「戚家在查你。」

  陸曈神色一動,盯著他沒說話。

  「只查到陸柔,還沒到你的地步。」他語氣很淡,像是不經意的提醒,「但長此以往,未必不會暴露。」

  他這麼一說,陸曈便明白過來。

  太師府的人或許會懷疑到陸家人身上,甚至會懷疑到那個多年音訊全無的「陸敏」身上,但暫時不會懷疑到她陸曈身上。

  只因名義上,陸曈只是個外地來的平人醫女,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和常武縣陸家沒有半分關係。

  但若她要報仇,一旦接近戚玉臺,身份遲早會暴露。

  裴雲暎這是在提醒她。

  「我知道了。」陸曈道,「戚家還有什麼動作?」

  裴雲暎挑了挑眉,盯著她看了半晌,見她神色坦坦蕩蕩,終於啼笑皆非地開口:「你現在是在我面前裝也不裝,破罐破摔了是嗎?」

  這樣明目張膽地問他要情報,絲毫不遮掩。

  「裴大人不是說過,我們是一夥的嗎?」

  「現在不是了。」

  陸曈心中輕嘲。

  不知道她身份時,負傷強買強賣地留在醫館,一口一個「一夥的」,如今知道她為復仇而來,便一副恨不得立刻劃清干係以免惹禍上身的模樣。

  貴戚權門之子,慣會權衡利弊。

  正心中腹誹著,耳邊遠遠傳來熟悉的人聲:「姑娘!姑娘!」

  陸曈回頭去看,就見人群另一頭,銀箏正站在戲棚前的人群中朝她用力揮手。見她看來,便露出一個笑,提著裙裾拚命從人流中朝她走來。

  這裡離戲棚已經很近了。想來銀箏他們發現與她走散了,特意來戲棚這裡等著她的。

  「你朋友來了。」裴雲暎也瞧見了銀箏。

  陸曈轉身看向他,他該走了。

  他目光在陸曈手中那盞蟾蜍燈上頓了一下,又移到陸曈臉上,最後道:「三月春試,祝陸大夫一切順利。」

  陸曈頷首:「承蒙吉言。」

  裴雲暎沒說什麼,直身離開,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了下來,叫住陸曈。

  陸曈問:「大人還有何事?」

  他沉默了一下,才淡聲開口:「今後會有更多危險。」

  「陸大夫,」他說,「自己小心點。」

  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叢叢流過的人群中,陸曈站在懸掛的燈群裡,直到耳邊有聲音響起,「姑娘,可算找到你了!」

  銀箏總算越過重重人群擠到了陸曈身邊,拍著胸口感嘆,「阿城買完圓子,回頭說你不見了,嚇了我一跳。杜掌櫃說你會在戲棚這邊等著我還不信,還好他沒說錯。」言罷又詫異地盯著陸曈手裡的蟾蜍燈,「這燈哪來的?姑娘你都沒帶銀子……」

  「別人送的。」陸曈低頭,摸了摸蟾蜍的腦袋,綠蟾蜍嘴巴張大得誇張,看起來滑稽得有些可笑。

  「噢。」銀箏不疑有他,點了點頭,又往四周張望了一下。

  「怎麼了?」

  「多半是我看花眼了,」銀箏不好意思地笑笑,「方纔人多,我沒看太清楚,只見姑娘身邊站著了個人,還以為是裴大人呢!」

  ……

  「我剛剛……好像瞧見了裴世子。」

  華蓋馬車駛過熙攘人群,有人放下手中車簾,輕聲開口。

  「裴大人?」婢女將溫熱得暖爐遞給身邊人,輕聲道:「小姐可瞧清楚了?」

  馬車中坐著的女子微微搖了搖頭,玉色翠葉雲紋繡裙上,繡了極美的鸞鳥刺繡。馬車裡燈籠光落在她臉上,襯得雪白的臉越發嬌媚,如所有盛京的高門貴女一般,典雅而嬌豔。

  這是當今太師府上千金戚華楹。

  當今太師戚清府上一妻一妾,膝下一兒一女皆由第二任妻子所出。第二任妻子過世後,戚清並未再續絃。嫡長子戚玉臺如今在戶部掛了個閒職,小女兒戚華楹今年才十七歲。

  因戚清算是老來得女,又憐惜小女兒幼年失母,因此待戚華楹格外寵溺。盛京世宦家族常說,戚太師自己節儉勤勉,但對女兒尤其大方。戚華楹素日所用器服,窮極綺麗,公主不能比之。

  譬如此刻,戚華楹想要獨自乘車前來燈夕逛逛,戚太師表面應承順著女兒心意,暗地裡卻命數十暗衛跟從馬車周圍,以免意外發生。

  戚華楹握緊手中暖爐,一雙美眸盈滿心事。

  方纔馬車經過燈棚,她好奇掀開車簾來看,在那裡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似乎是裴雲暎,他走在一個陌生女子身側,正低頭與對方說著什麼。

  那一瞬間,戚華楹的呼吸險些停止,一陣喜悅襲上心頭,可再看去時,遠處只有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花燈,再無剛剛人影。

  是……看錯了?

  戚華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失落迅速代替喜悅,又有更深的疑惑從心中傳來,若真是他,那他身邊的女子又是誰?

  婢女似乎瞧出了她心思,抿唇一笑:「裴大人每日那麼忙,大少爺送去那麼多帖子也沒見他接,怎會有時間來逛燈夕呢?應當是小姐看岔了吧。」

  聞言,戚華楹握著暖爐的手緊了緊,有些悵然地嘆了口氣:「是啊。」

  自打在寶香樓遇刺,得昭寧公世子搭救後,於公於私,於情於理,戚家都應對裴雲暎表示感謝。哥哥在戶部任職,也有意與裴家走近,可是帖子下了許多次,這位殿前司指揮使愣是找不出一點閒時,一次也沒來過太師府。

  戚華楹心頭有些發澀。

  「小姐何故嘆氣,大少爺不是說了,殿前司公務本就冗雜,要實在是想見,只要小姐同老爺說一說……」

  「住口!」

  戚華楹猛地打斷婢女的話,身側人立刻噤聲。

  「這話也是你能說的!」戚華楹厲聲斥責婢子,有些羞惱地別過頭去,臉卻漸漸紅了。

  她十七歲了,早到了該擇婿的年紀,父親不是沒同她說起過她的親事,但每次都被她打斷。實在是因為那些所謂的青年才俊,一個都入不了她的眼。

  除了……除了那個人。

  戚華楹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

  馬車裡一片寂靜,婢女垂首坐在一邊,沒敢說話。

  戚華楹咬了咬唇。

  或許,正如丫鬟所說,她應該主動找父親談一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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