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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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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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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變故

  陸曈沒料到會在這裡遇到裴雲暎。

  昨日雨中匆匆一瞥,她見裴雲暎隨身邊僧人離去的方向並不在這頭,許來寺中有別的事要做。沒料到今日一早在這裡遇到了。

  她尚未回答,那頭,裴雲暎身邊一個高大綠衣男子問他:「這位是……」

  他輕笑:「一個熟人。」

  陸曈自認與這位裴世子不過一面之緣,絕對稱不上熟悉。只是如今人在這裡,晾著不理反倒欲蓋彌彰。遂大大方方衝他頷首:「裴大人。」

  裴雲暎笑著走到她跟前。

  萬恩寺來上香的香客多是女眷,又因法會沉素,穿得多半素簡。這人穿衣顏色也並不豔麗,然而金冠烏衣穿在他身上,身後層層新柳碧翠、春草芬芳,總添幾分常人沒有的俊秀風流。

  美貌青年無論站在何處,總是搶眼。不多時,就有人從方才命案的慌亂中回過神來,頻頻打量這頭。

  裴雲暎看向陸曈,向她身後無懷園的長廊望了一眼,問:「陸大夫怎麼在這裡?」

  陸曈回道:「我來上香。」

  他笑著開口:「不是說,醫者與閻王是死對頭,陸大夫怎麼還信神佛?」

  陸曈語氣不變:「醫者也要求姻緣。」

  聞言,裴雲暎似有些意外,隨即很快看向園門處,那裡,更多的皂衣差役正往法殿方向走去。

  陸曈順著他目光看過去,聽見他道:「放生殿死了個人。」

  裴雲暎轉過頭來看著她,語氣不知是認真還是玩笑:「陸大夫怎麼不去看看?」

  昨夜雨水未乾,在他身後,幾葉芭蕉上殘雨滾落,如灑了一地晶瑩斷珠。

  銀箏緊張得手心滲出一層細汗。

  陸曈平靜開口:「大夫看活人,仵作才看死人。我不是仵作。」

  他點頭:「也是。」又看著陸曈,嘆了一聲:「陸大夫,我怎麼覺得你對我總是很防備。說起來,我還救過你,過去也不曾得罪過你吧。」

  這人雖是嘆息的,面上卻含笑。上次在胭脂鋪裡光線昏暗,如今微暖日頭下看得清楚,他笑起來時,唇邊有一處小小梨渦,平白給他添了不少少年人才有的明朗親切。

  如果能忽略他眼底探究之意的話。

  陸曈神色未變,淡道:「裴大人多思。」

  他看陸曈一眼,正要再說話,忽然有人跑了過來,在他身邊停住:「大人!」

  是個穿紫籐色絲袍的少年人,圓臉圓眼,瞧見陸曈,這少年亦是一怔,隨即驚喜道:「這不是我們上次在寶香樓下遇到的那位姑娘嘛!」

  陸曈也認了出來,上一回,裴雲暎就是讓這少年將呂大山帶回去的,她還依稀記得這少年的名字,似乎叫段小宴。

  段小宴似有滿腹寒溫要和陸曈相敘,奈何裴雲暎只淡淡看他一眼,他便只能立好,一字一句地回稟方才得來的消息。

  「放生殿中死了個人,溺死在裝放生龜的水缸裡了。仵作來看過,說是他酒後神智不清,失足跌進水缸裡沒爬起來才死了的。」

  一邊的蕭逐風聞言,皺眉問:「既然酒醉,怎麼還會到廢棄偏殿?」

  段小宴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可不是嘛,那殿裡還發現了紙馬疏頭,神龕裡還有香灰。這人是來拜神的,拜什麼神不好,偏偏是前朝神像。這回麻煩大了,人雖死了,只怕家裡還有得纏。」

  沒有明令禁止供奉前朝神像,但供奉前朝神像有沒有罪,天下人心知肚明。

  裴雲暎嗤了一聲:「喝了酒又要供奉,這人心挺寬啊。」

  「我也奇怪。」段小宴又道:「不過後來人家盤問了死者的小廝,好像先前那死者就中了邪,成日說些見鬼的話,前些日子還找了道士去府中驅邪。聽說這次來法會,就是為了讓菩薩幫忙超度怨鬼的。」

  他說著說著,自己也覺毛骨悚然:「只是沒想到纏上他的怨鬼竟如此厲害,不僅沒被消滅,還迷了他心智,讓他自己將自己溺死在水池中了。」

  裴雲暎哂道:「這鬼話你也信。」

  「我起先當然是不信的了!」段小宴喊冤:「可是仵作也沒查出別的毛病,他就是自己淹死的。」

  裴雲暎沉吟一下,問:「那小廝昨夜在幹什麼?」

  「他說自家老爺昨夜睡得早,他服侍死者上了榻,等死者睡熟了後,去隔壁和幾個小廝打了一夜的葉子牌。仵作驗出那人死時,他已打了許久的牌了。有人作證,不是他殺的。」

  裴雲暎沒說話。

  段小宴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您是覺得此事有內情?」

  蕭逐風冷冷開口:「不管有沒有內情,此人暗中供奉前朝神佛,這件事都已經到此為止了。」

  他的死亡,不及他的私罪重要。沒人會為一個潛在的罪人尋找真相,甚至於死者的家人,恐怕還要為他所連累。

  裴雲暎淡道:「這案子不歸殿前司管,段小宴,你少摻合。」

  段小宴訕訕應了。

  他們交談這番話,並未避著陸曈,或許也因為交談內容沒甚麼機密的,萬恩寺今日香客眾多,這些表面消息,遲早都會傳得人盡皆知。

  陸曈並不打算在這裡久待,今日寺中死人,青蓮法會未必會照常舉行,此時那些差役還未封鎖寺門。

  應當儘早下山才是……

  陸曈剛想到這裡,突然聽得前面人群中傳來陣陣驚呼,伴隨著人驚慌失措的喊叫:「死人啦!」

  她抬眼一看,前面人群正飛快散開,彷彿躲避瘟疫般避之不及,分散人群漸漸空出被擋住的視線,就見在無懷園不遠處的小亭中,正有個身形微胖的年輕公子半趴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

  陸曈眉心微蹙,猶豫不過片刻,便快步上前。

  身後銀箏一驚:「姑娘?」

  「沒事。」陸曈道:「把我醫箱拿過來。」

  她幾步走到涼亭裡,就見那年輕人面色通紅,如一條瀕死的魚,正拚命扒著自己嗓子,喘得不成形狀,幾乎要厥過去般。

  銀箏已從屋裡取了醫箱匆匆趕來,陸曈打開醫箱,從長布中取出金針,對準這公子的百會、風池、大椎、定喘等一幹穴位針刺。

  銀箏道:「姑娘,他是……」

  「宿痰伏肺,遇誘因引觸,以致痰阻氣道,氣道攣急,肺失肅降,肺氣上逆所致的痰鳴氣喘。」陸曈按住地上人的手,不讓他繼續亂抓將金針碰到,只對銀箏道:「無礙,針刺即可。」

  剛說完這句話,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婦人焦灼長喚:「麟兒——」

  不等陸曈開口,就見一渾身金飾、身材豐腴的麗服婦人匆匆行來,三兩下撥開銀箏與陸曈,撲到那公子身邊,先一迭聲「心肝兒」「麟哥兒」地亂喚,又怒視著陸曈:「你是何人?竟敢對我兒如此無理!」

  陸曈見她手不小心碰到了金針,不由眉頭一皺,上前道:「他喘疾發作……」

  話音未落,這婦人身邊不知從哪閃出一高大護衛,將陸曈重重往後一推:「想幹什麼?」

  這護衛人高馬大,動作又極為粗魯,陸曈被他這麼一推,一連後退幾步,險些摔倒在地。

  卻在這時,身後有人扶住她的胳膊,她的背貼至他的胸前,彷彿被人擁入懷中。陸曈聞到對方襟前傳來清淡的蘭麝香氣,幽清冷冽。

  緊接著,扶著她的手臂一觸即松,裴雲暎站在她身後,距離不遠不近得恰到好處,神情很淡,彷彿剛剛的親密只是錯覺。

  陸曈還未來得及對裴雲暎道謝,那一頭,那年輕公子的母親——麗服婦人又惡氣騰騰地指向她,怒聲呵斥:「混帳,你對我兒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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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出頭

  涼亭四處圍滿了看熱鬧的人,這婦人衣飾華麗,氣勢洶洶,瞧著頗有身份背景。

  她身前的護衛婆子人數眾多,最前頭的那個高大護衛十分眼熟。陸曈想了起來,昨日她與銀箏上山,在寺門前被一華蓋馬車擠到一邊,搶佔先路,當時那馬車伕囂張跋扈,在前頭對她們大聲呵斥,與眼前的護衛竟是一人。

  眼前婦人,想必就是馬車的主人了。

  陸曈望著這氣勢洶洶的一幹主僕,平靜開口:「令郎原有肺喘宿疾,不知吸入何物,致肺宣降失調,是以呼吸氣促,氣鬱上焦,若不及時溫養後天,恐有性命之憂。」

  銀箏也跟著道:「沒錯,剛才若不是我家姑娘及時救治,您家公子可快喘不過氣兒了。」

  那婦人聞言,氣得臉色鐵青:「滿口胡言亂語!」

  「我兒好端端的,哪有什麼宿疾?你這賤民,竟然在此胡說八道,詆毀我兒名聲。勝權!」她想也不想地吩咐身側護衛:「這女人在此大放厥詞,還將我兒做弄成如此模樣,將她拿下送官,打她幾十個板子,看她還敢不敢亂說!」

  那護衛聞言,二話不說,就要來拉扯陸曈,然而還沒等他碰到陸曈,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臂。

  握住他手臂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卻似含無窮力量,只聽「咯吱咯吱」骨節交錯的脆響,讓這高大護衛也忍不住面露痛苦之意。

  年輕人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太府寺卿何時有了這麼大派頭?」

  一句話,讓那婦人的神情起了些變化。

  陸曈看向裴雲暎,裴雲暎鬆開手,護衛陡然得了自由,猶似不甘,正要咬牙再上前。

  只聽「唰」的一聲。

  雪亮長刀出鞘,半截露在外頭,殺氣騰騰,半截藏在漆黑刀鞘中,淬著冷光,一如他面上冷淡的笑容。

  裴雲暎站在陸曈身側,一手按著出鞘腰刀,笑意淡去:「誰要動手?」

  蕭逐風和段小宴見狀,亦上前擋在裴雲暎身前。段小宴道:「大膽,竟敢對世子不敬!」

  「世子?」婦人微怔。

  段小宴解下腰牌,走到婦人面前,好教她看個清楚:「夫人莫非是想將我們世子也一併綁走嗎?」

  那婦人先是有些不服氣般,猶似懷疑段小宴在騙人,待看清腰牌上的字後,神情頓時有些僵硬,她再看向裴雲暎,目光隱隱含了幾分畏懼,只道:「原是裴殿帥。」

  陸曈聞言,心下一動。

  對方先叫的「裴殿帥」而不是「世子」,聽上去,裴雲暎昭寧公世子的身份還不及他殿前司指揮使的名頭來得響亮。

  再看這婦人的神色……莫非這位裴大人在位期間,曾做過什麼讓人畏懼之事不成?

  婦人笑道:「我家老爺先前曾同我說起過裴殿帥年少有為,一表人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她嘴上僵硬地與裴雲暎打招呼,目光卻有些焦灼地看著被僕從扶起來的兒子。

  裴雲暎笑了笑,將腰刀收起,看向她淡道:「不敢。」

  竟是不接對方示好。

  婦人又看了看陸曈,許是在猜疑陸曈與裴雲暎的關係,猶豫一下,咬牙道:「方纔是我心急,言語間誤會了這位姑娘,還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陸曈垂下眼:「無妨。」

  正說著,那被僕從們攙著的公子又開始大口大口喘起氣來,神情極為痛苦。婦人見狀,面色一變,也顧不得陸曈與裴雲暎二人了,直將那小公子攬在懷中,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麟兒!」

  她催促身邊婢子:「去請大夫了沒有?」

  那婢子搖頭,亦是焦急:「寺裡大夫下山去了,還未回來。」又倏爾壓低了聲音:「少爺今日發病得突然,瞧著竟比往日更重,這可怎麼辦才好?」

  陸曈見他們驚惶下,將她方才刺進病者身上的金針都給擠落下來,神情微頓。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忽然望向婦人開口:「看樣子,令郎眼下很不好。何不請位大夫來看?」

  婦人聞言,終是連個勉強的笑也擠不出來了,只泣道:「這山上哪裡有大夫……」

  裴雲暎輕笑一聲:「眼前不就站著一位?」

  此話一出,婦人與陸曈都是一怔。

  裴雲暎唇角含笑,慢慢地說:「這位陸姑娘,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前段時日盛京盛行的『春水生』,正是出於她手。董夫人,」他熟稔地叫對方,「剛才陸大夫救了董少爺一次,只要她想,也可以救第二次。」

  陸曈一怔,下意識看向裴雲暎。

  他如何知道「春水生」是她所做?

  那頭,董夫人聞言,便將目光投向陸曈,神情仍有些猶疑。

  方纔陸曈救董麟時她沒瞧見,不知這人究竟有幾何本事,可她這樣年輕,又是個姑娘……

  懷中董麟眉頭緊皺,痛苦地呻吟著,氣息奄奄。

  董夫人神色變了幾變,如今沒有別的大夫,要等人上山來是來不及了,既有裴雲暎作保,這女子總不能是個騙子,眼下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她心一橫,轉而看向陸曈,真心實意地懇求道:「求陸大夫救救我兒,只要陸大夫能救我兒一命,我董家必然必然奉上重金酬謝!」說著,就要拜身下去。

  一雙手攙住她手臂,阻止了董夫人下拜的動作。

  陸曈平靜道:「夫人不必客氣,為人醫者,救人是本分。」

  董夫人看著她,強忍著對裴雲暎的畏懼,又仰著脖子冷道:「但若你只是招搖撞騙,誤害我兒,延誤了我兒治病時機……」

  話中威脅之意盡顯。

  陸曈沒說話,沉默著應了,將方纔掉落的金針撿好,一轉頭,對上裴雲暎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揚眉,微微俯身,低聲問她:「陸大夫能治好他嗎?」

  青年個子很高,陸曈籠在他身影中,是一個極親密的姿勢,她不動聲色與他拉開一點距離,道:「勉力一試。」

  他點頭,又認真道:「那陸大夫可要好好治,否則出了問題,連我也要被連累。」話雖這麼說,這人眉梢眼角卻全是笑意,語調輕鬆不見擔憂,顯然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陸曈便不再多言,走到那少年跟前,讓僕從將他扶好,擦淨金針,重新替他針刺起來。

  四周看熱鬧的人群已全被董家僕從驅走,只留了蕭逐風和段小宴幾人。

  董夫人望著陸曈動作,面色緊張至極,暗暗捏一把汗。相較而下,銀箏倒是要輕鬆許多。

  段小宴見狀,悄悄挪到銀箏跟前,自來熟地開口:「姐姐,陸大夫醫術真有如此高明?」

  銀箏方才見這少年給董夫人看腰牌的一幕,猜測他身份也非常人,遂道:「自然。我家姑娘什麼都會。」忽而又嘆口氣,「可惜就是太年輕了,旁人常不信她。就如那位董夫人,」她說著說著,語氣也帶了些怨氣,「姑娘好心救他兒子一命,他非但不感謝,還要將姑娘綁起來,世上怎麼會有這樣恩將仇報的人?」

  段小宴「撲哧」一聲笑了。

  銀箏轉頭看他:「你笑什麼?」

  「姐姐,」段小宴忍笑,「你也不想想,董家老爺是盛京太府寺卿,他家兒子卻宿有癆病,這事要是傳出去,哪個好人家的姑娘還敢嫁給他?瞞都還來不及。陸大夫剛剛當著眾人的面兒說出董少爺病情,董夫人當然氣恨,只有把陸大夫綁了,再給她安個行騙之名,董少爺的癆病才能被證實是假話啊。」

  銀箏聽得目瞪口呆:「哪有這樣的!再說,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好人家的姑娘又是造了什麼孽,合該被人騙著嫁來?」

  「噓,小聲點!」段小宴忙道:「姐姐別急,就算看在我們大人面子上,董夫人眼下也不敢再綁陸大夫了。再說,陸大夫要真治好了董少爺,董家感激還來不及。他們家對小兒子從來疼寵有加,董少爺的救命恩人,豈能怠慢?」

  「誰要他們感激?」銀箏生氣,「這等人品,該叫我們姑娘遠著才是!」

  段小宴輕咳一聲,不敢再說話了。

  那頭,陸曈正悉心替董少爺針刺著。

  董少爺身材有些偏胖,素日裡大概鮮少動彈,脈沉弦尺弱,肺腎兩虛。

  陸曈只對準他各處穴道一一針刺,平補平瀉,不時又吩咐銀箏去取溫灸,眼見著董少爺面色漸漸緩和,喘息聲也不如方才急促,似慢慢平息下來。

  董夫人見狀,嘴裡直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幾乎要喜極而泣。

  陸曈額上漸漸滲出些細汗,銀箏見狀,忙走過去遞上帕子,陸曈頭也不抬,只接過帕子隨意擦了一把。

  她今日穿了件素白短襦長裙,抬手時,露出一截皓白玉腕,玉腕上空空蕩蕩,什麼鐲子玉環都未戴,乾淨又柔軟。

  裴雲暎本是漫不經心地瞥過,隨即目光凝住,唇邊笑意慢慢淡去,眼神漸漸凌厲起來。

  那隻手腕間,隱隱約約顯著一道紅痕,傷痕新鮮深厲,蜿蜒著向上蔓延。

  那是一道新鮮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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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懷疑

  無懷園涼亭中無關閒人全被驅走,董家家僕圍在一旁,緊盯著亭中人動作。

  漸漸的,董少爺面上恢復了些血色,眼皮也睜開了,他費力呻吟一聲,喊道:「母親……」

  「麟兒!」董夫人忙迎上去,握住他的手邊哭邊道:「你可嚇死母親了!」

  陸曈起身,對董家家僕開口:「不要動他身上金針,再等一柱香時間即可。別讓他大動,以免喘憋胸悶。」

  董家家僕再不敢如方纔那般對她輕慢,忙恭敬應了。

  陸曈見董夫人與董少爺正低聲說話,自己便轉身往亭外走了幾步,這裡人太多了,吵鬧得很。

  剛走到涼亭外沒幾步,就見前面站著個人。

  暮春風吹楊柳絲,一片冉冉青青。年輕人轉過身來,日光落在他身上,將他烏色錦衣上暗繡也泛出些細碎銀光,他又生得絕麗,丰姿美儀,美如冠玉,站在花蔭中,春風拂過,只教人感一時山光水淨,紅塵風流。

  確實生了一副惑人皮囊。

  他見陸曈從亭中出來,向亭內望了一眼,挑眉道:「陸大夫好醫術。」

  陸曈頷首:「剛才多謝裴大人解圍。」

  「舉手之勞罷了,」他笑笑,語氣不甚在意,「陸大夫不必放在心上。」

  銀箏走到陸曈身邊,還未說話,就聽得那位昭寧公世子開口道:「昨夜陸大夫住在無懷園中?」

  陸曈:「是。」

  裴雲暎想了想,又道:「陸大夫可知,昨夜放生殿死的那個人,也是宿在無懷園中。」

  陸曈抬眼。

  他面上含笑,神情姿態輕鬆閒散,一雙眼睛裡卻並無笑意,似他腰間那把漆黑長刀,冷而鋒銳,出鞘見血封喉。

  陸曈看著他,目光平靜:「是嗎?倒是不曾聽說。」

  裴雲暎點頭,眸光有些意味不明:「陸大夫上萬恩寺,只帶了個丫頭。兩個女子孤身行路行路危險,怎麼不多帶幾個護衛?」

  陸曈回答了他六個字:「手頭緊,不方便。」

  裴雲暎笑著看她一眼:「說起來,陸大夫上山燒香,點燈祈福,可陸大夫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信佛之人。」

  「裴大人看起來也不像是信佛之人。」陸曈反唇相譏:「來青蓮法會又是為何?」

  一邊的銀箏就算再遲鈍,此刻也意識到氣氛不對勁,忙往陸曈身側挨了挨,以免這位俊美指揮使突然發難。

  裴雲暎聽聞陸曈的話,並未生氣,只若有所思地看向陸曈,過了一會兒,他道:「陸大夫手上傷痕從何而來?」

  陸曈心裡一動,只在瞬間便恍然開悟。

  原來如此。

  想來她方才給董少爺針刺時,被裴雲暎瞧見了手腕傷痕。但僅憑一傷痕,他就能懷疑到自己身上嗎?

  這人敏銳得可怕。

  陸曈淡道:「行醫製藥,難免為藥材所傷。」

  他盯著陸曈的眼睛:「什麼藥材?」

  「刺槐。」陸曈回答得很快。

  裴雲暎定定看著她,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洞悉了她的謊言。

  陸曈不為所動,看向他的目光亦是冷淡。

  正僵持著,那頭董少爺不知說了什麼,董家家僕在喚:「陸大夫,陸大夫!」

  微妙的沉寂便被這呼喊打破了。

  陸曈衝裴雲暎輕輕點了點頭,不再與裴雲暎糾纏,轉身朝著涼亭走去。銀箏忙跟上。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的背影,目光漸漸冷厲。

  段小宴和蕭逐風自一邊走過來,段小宴問:「雲暎哥,你們剛剛說什麼了?」

  「不是說熟人?」蕭逐風也朝涼亭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看起來一點都不想搭理你。」

  裴雲暎沒答他的話,忽而側首問蕭逐風:「聽過刺槐嗎?」

  「刺槐是什麼?」段小宴疑惑,「能吃嗎?」

  裴雲暎收回視線,笑了一下,淡道:「沒什麼。」

  ……

  那頭,陸曈走到了涼亭中,被眾人圍在中間的董少爺已徹底清醒了過來。

  一炷香時間已過,陸曈蹲下身,替他除去身上金針。

  董少爺不似董夫人般跋扈,有些靦腆,似也沒料到救他的竟是一位貌美姑娘,瞧見陸曈的臉,連頭都不敢抬,只小聲地對陸曈道謝。

  董夫人一掃先前對陸曈的冷臉。起初她見陸曈抖落出兒子的宿疾,為兒子的名聲著想,只想將陸曈綁了。可後來董麟情勢危急,若非陸曈力挽狂瀾,後果還真不堪設想。

  更何況,陸曈瞧上去與昭寧公世子裴雲暎關係匪淺,於情於理,董夫人也不敢輕慢。

  她衝陸曈感激道:「多謝陸大夫妙手回春,今日救得我兒性命,先前對陸大夫無禮,實屬我的不是……」

  陸曈打斷她的恭維,看了眼董麟,輕聲開口:「令郎肺有宿疾,喘憋氣促。若遇誘因引觸,難免復發。應好好調理。」

  聞言,董夫人面色僵了僵,見已瞞不過去,遂長嘆了口氣,同陸曈低聲道:「這已是麟兒宿疾,從小到大吃了不少藥,見過不少大夫,宮中御醫也託人請來過的,仍是沒用。去年一年不曾發作,我們都以為他已好了,誰知……」說著,面上真添些愁苦悲慼之意。

  陸曈頓了頓:「這也不難。」

  董夫人一愣,忙道:「此話怎講?」

  「肺為貯痰之器,上焦氣機升降不利,致津液凝聚,痰濁久蘊,新感引動伏邪,則為哮。應當先治其標,疏風清熱,後治其本,寬胸化痰,降氣平喘,再以健脾益腎。」

  董夫人不懂她說的醫理,只問:「陸大夫的意思是,我兒這病可治?」

  「不敢說根治,十之七八可除。」

  此言一出,董夫人頓時大喜,看向陸曈道:「果真?陸大夫可不要騙我!」

  陸曈微笑以對。

  董夫人上下打量陸曈,心中兀自思量。

  董麟這病糾糾纏纏也已十多年,名醫瞧過,藥也吃了不少。去年宮中御醫開了一方藥,連吃了幾月,董麟好了許多,久沒再發作,眾人都以為他好了,沒料到今日偏在萬恩寺發作了,還如此兇險。

  這位陸大夫看著年輕,剛才那番急情,卻是實實在在將董麟救了回來,且從頭至尾冷靜從容,許是有幾分真本事。

  董夫人遂放緩了語氣:「陸大夫,你如此相助,當是董家恩人,待下了山,董家必然奉上厚禮相酬。」

  這話一半是為了陸曈救命之恩,一半,大約是為了向昭寧公世子賣個好。

  陸曈心知肚明,也不說破,只笑說:「厚禮便不必了,不過,民女確實還有一事相求。」

  董夫人忙道:「陸大夫有何需求儘管開口。」

  「我與丫鬟二人上山是為青蓮法會祈福,如今法會出事,又在此遇見董少爺,時日耽誤不少。僱來的車伕過了時辰已經先走。如果夫人方便,請幫我與丫鬟尋一輛馬車下山。」

  董夫人聞言笑起來:「原來是這回事,這有何難,不必尋了,府上馬車多,你選一輛自乘就是。」

  陸曈略一思忖,便答應下來,笑道:「也好,待到了醫館,我正好抓幾副藥拿給府上,回頭給令郎煎服幾頓,有助他保養。」

  董夫人更是喜不自勝,對陸曈連連道謝。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董麟已經全然恢復了過來,看樣子無甚大礙。董夫人便驅車匆匆下山,省得在山上又出什麼意外。臨行時又吩咐人給陸曈二人準備了輛馬車,護送他們下山回去醫館。

  上車前陸曈特意看了眼四周,沒瞧見裴雲暎的影子,想來已經走了。

  她收回視線,同銀箏上了馬車。

  馬車是董府的朱輪華蓋馬車,又寬敞又氣派,裡頭墊了軟墊和薄毯。銀箏悄聲對陸曈道:「姑娘,已經令人叫那車伕下山了。」

  陸曈點頭。

  上山時僱的那輛馬車自然不會如此快就下山,她故意這般說,只是想借一下董家的馬車,也叫西街的人瞧清楚,連太府寺卿也要去仁心醫館瞧病,她陸曈的醫術著實高明。

  世上之人慣來踩低捧高,狐假虎威,未必不是一種生存方式。

  所以她在看到哮病發作的董麟時,才會主動上前施救,並非她醫者仁心,只因為她看見董麟的衣料與玉簪,實非尋常人所用般富貴。

  無論是富貴人家還是官宦子弟,只要身份不低,就能助她謀事。

  她太不起眼了,身份也著實卑微。柯家尚能接近,但要謀算審刑院朝官和太師府,如今這樣的身份還不夠。

  她需要更大的名氣,更多的人脈,才能接近自己的目標。

  才能……復仇。

  馬車簾被人撩起,一張婆子臉出現,她衝陸曈笑笑:「陸大夫,老奴是董府下人,夫人讓老奴跟著陸大夫和銀箏姑娘一起,等會子到了醫館,順帶取回陸大夫開的藥方。」

  陸曈衝她頷首,那婆子便爬上馬車,進來坐好。銀箏也不再開口說話了。

  下山路比上山路要好走,車程快了許多。那婆子起先還同陸曈與銀箏寒暄,後來見二人都不甚熱絡的模樣,便自己住了嘴,只半闔著眼打盹兒。

  晌午出發,到了黃昏便至山腳,馬車沒有停留,一路疾行去往西街。

  待到了西街,仁心醫館近在眼前,銀箏先下了馬車,正笑著同陸曈說:「今日杜掌櫃倒勤勉,快至掌燈了也沒關門,不會是特意等著我們吧……」話語聲戛然而止。

  陸曈見狀,跟著下了馬車,待看清眼前情狀,不由微微一怔。

  仁心醫館門口一片狼藉,大門被人扯壞了一扇,破破爛爛搭在一邊。牌匾也被拽得歪歪斜斜,掛在門口搖搖欲墜。

  門前對街站著三五個路人,正對著鋪子指指點點。

  陸曈與銀箏走進鋪子裡,見最外頭堆在黃木桌上那一座小塔似的「春水生」已全部不見了。

  牆上掛著的那幅銀箏寫的字「清坐無憀獨客來,一瓶春水自煎茶。寒梅幾樹迎春早,細雨微風看落花」被人撕掉,只剩光禿牆皮。

  藥櫃被粗暴拉開,藥材扔了一地,鋪子裡一片狼藉,彷彿剛被人打劫過。

  銀箏小心翼翼喚了一聲:「杜掌櫃?」

  裡舖傳來「匡當」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倒下。

  陸曈繞過腳下藥材,走到了裡頭。

  杜長卿素日裡常癱坐著喫茶的那隻竹編躺椅,此刻被放平,阿城躺在上頭,臉皮有些發腫,嘴角也破了皮,滲出些淤血,像是被人打過。

  桌上半盞油燈晃著昏暗的火,杜長卿坐在阿城身邊,低著頭一言不發。

  陸曈靜了靜,問:「出什麼事了?」

  鋪子裡深寂,過了一會兒,杜長卿沙啞的聲音傳來,帶著強自壓抑的疲憊:「熟藥所的人來了。」

  「熟藥所?」

  他抬起頭,露出一張鼻青眼腫的臉,恨恨道:「他們不讓我們賣『春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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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紀珣

  裡舖光線昏暗,細塵在空中漂浮飛舞。

  阿城的聲音從椅子上緩慢傳來。

  「……熟藥所是官府開辦,盛京醫行各藥鋪醫館所售成藥,都要通過熟藥所檢驗。」

  「先前售賣藥茶時,仁心醫館分明已過了熟藥所官印,是可以自行售製成藥的。但今日……」

  今日熟藥所的人前來,二話不說從醫館裡搜出「春水生」藥茶,只說藥茶方子不對,成藥有假,沒收了仁心醫館售製藥茶的官印契子,日後都不許仁心醫館再售賣成藥了。

  銀箏問:「那掌櫃的和阿城臉上的傷……」

  「是那些混帳先動的手!」杜長卿咬牙。

  起先熟藥所的人要沒收藥茶,阿城捨不得,伸手去搶,未料到那些人兇惡至極,不顧他一個小孩子也要下死手。杜長卿如何能看阿城吃虧,只恨自己也是個沒力氣的公子哥兒,攪進戰局,不過是多一個人挨打而已。

  陸曈看向杜長卿:「熟藥所的人為何會突然對醫館發難?」

  杜長卿一拳擂在桌上,怒道:「還能為什麼?當然是那個老王八從中作祟了!」

  「熟藥所的人從前和我爹相熟,新藥製成,從未多問,今天分明是提前得人消息故意砸店。」

  「白守義卑鄙無恥,抄學春水生不成,我還以為他安穩了一段日子,沒想到在這等著。這個老王八!」

  杜長卿說著,神情越發憤恨:「那些熟藥所的人也是,當初我爹在時,處處討好恭維,尾巴搖得比誰都歡,如今見人落魄了,個個上趕著來落井下石,呸,一群勢利小人!要是我爹還在,非叫他們全都下不來臺……」

  話雖說得惡狠狠,語調卻有些哽咽,杜長卿別過臉,手在臉上胡亂拂了一下。

  銀箏嚇了一跳,覷著他的臉色,安慰他道:「杜掌櫃也犯不著如此生氣,一個大男人,遇到點事情怎麼還哭上了?我家姑娘當初來盛京,錢快花光了也沒住的地方,比你落魄得多,那時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呢,杜掌櫃,你可要振作起來啊!」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杜長卿更忍不住悲慼了,鼻音越發濃重:「你一個丫頭懂什麼。想當初,本少爺走到哪都是前呼後擁、人人奉承,如今卻被這些人闖進來砸了鋪子,連個訴冤的地方都沒有,換你你不憋屈啊!」

  銀箏說不過他,和躺椅上的阿城對視一眼,轉向陸曈:「姑娘……」

  陸曈道:「我不憋屈。」

  杜長卿抽噎的聲音一頓,擦了把鼻涕,轉過臉來看她。

  陸曈在桌前坐下來:「過去他們奉承你,是因為你是杜老爺最寵愛的兒子。杜老爺不在,你就只是個什麼本事都沒有的廢物爛泥,自然不必花心思恭維。」

  杜長卿怒視著她:「陸曈!」

  「從前你高高在上,只知錦衣玉食,不識人間疾苦。如今從雲端跌落,毫無仰仗,落魄潦倒,就只能任人欺負。」

  「白守義能欺負你,因為他有銀子有家業,有個能賺錢的杏林堂,還不忘用心經營人脈。熟藥局的人賣他面子,就能給你下絆子對付你。」

  她言語不疾不徐,語氣甚至稱得上和氣:「世道就是如此,你如今已不是備受寵愛的杜大少爺,想要別人尊敬你,不敢欺負你,就要自己向上爬,爬到比他們更高的位置,讓他們討好你,恭維你,甚至忌憚你。」

  「說得容易,」杜長卿沒好氣道:「你不是知道嗎?我就是個廢物,一灘爛泥,文不成武不就,怎麼向上爬?」

  「怎麼不能?」陸曈反問他:「難道沒了杜大少爺這層皮,你就什麼都做不成了?你不是還有間醫館嗎?」

  杜長卿看著她。

  陸曈笑了笑:「你能哄得胡員外在這裡買藥,將醫館支撐幾年,當然也哄得了別人。」

  杜長卿皺眉:「但現在熟藥局不讓我們製售成藥了。」他忽的一頓,看向陸曈:「你有辦法,是不是?」

  陸曈沒說話。

  杜長卿陡然激動起來,一把握住陸曈的手腕:「陸大夫,你可得幫我!」

  陸曈垂眸,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杜長卿輕咳一聲,悻悻縮回手,望著她再次開口:「陸大夫,你有辦法幫我是不是?」

  陸曈道:「我有辦法。」不等杜長卿露出笑容,她又繼續說道:「但我為何要幫你?」

  杜長卿愣了一愣,下意識回道:「做朋友當然要講義氣啊!」

  陸曈沉默。

  微小油燈如凝固光團,將氣氛也停滯,銀箏與阿城謹慎地閉嘴,杜長卿望著桌前人,目光閃過一絲困惑。

  陸曈是他認識的所有人中,最奇怪的一個。

  杜長卿做廢物少爺做了多年,身邊往來都是如自己一般的狐朋狗友,只知吃喝玩樂,不識人間疾苦。

  陸曈卻不一樣。

  這個年輕姑娘的心性和她嬌弱單薄的外表截然不同,總是冷淡又平靜。說她冷漠,她卻是以繼承師父遺志為目標,寧願不收藥茶錢也要當坐館大夫。說她心善,看她對付杏林堂的手段,四兩撥千金,步步為營,狡猾如白守義也沒能在她手中討得了好。

  他看著陸曈,斟酌著語句:「你我相識也有幾月,咱們也算同甘共苦了許多日子,我們不是朋友……嗎?」

  最後一個「嗎」字,自己也說得底氣不足。

  陸曈但笑不語。

  他仍不死心:「咱們這鋪子要是賣不了成藥,定然撐不了多久,屆時這鋪子一關,你這坐館大夫也得流落街頭,就算你另謀高就,又上哪兒去找如本少爺這般知冷知熱、心明眼亮的東家呢……說吧,你想要什麼?」

  陸曈道:「我需要銀子。」

  杜長卿跳起來嚷道:「前幾日不是才給了你一百兩嗎?」

  陸曈:「用光了。」

  杜長卿立刻轉頭去看銀箏,銀箏若無其事地別開眼,不與他對視。

  「明人不說暗話,杜掌櫃,你不想做廢物少爺一事無成被人踐踏,我在盛京立足需要花用銀子。眼下既蒙難處,理應合作。今後我繼續在醫館坐館行醫,我製作售賣的成藥利潤,你我對半分成。」

  杜長卿:「對半分成?」

  說實話,這要求並不過分,畢竟成藥是陸曈所制,只是這對如今捉襟見肘的杜大少爺來說,到底有些心梗。

  阿城悄悄扯了下杜長卿衣角,腫著嘴角低聲提醒:「東家,只要對半分,陸大夫已經很厚道了。」

  「我知道。」杜長卿沒好氣回道,又看向陸曈,猶猶豫豫開口,「你這條件提得爽快,我要是答應了,你怎麼度過難關?你在盛京人生地不熟,如何能讓熟藥所那幫混蛋鬆口?別只會說大話。」

  陸曈站起身,道:「簡單。」

  杜長卿將信將疑地看向她。

  陸曈已起身走到了鋪外。

  仁心醫館外,董家的華蓋馬車尚停著,西街兩邊鋪子裡,各家都往這頭看來。畢竟自打杜老爺死後,除了胡員外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顯貴的馬車前來尋醫問藥了。

  董家的那位婆子還在外等著,見陸曈出來,忙迎上前,笑道:「陸大夫。」

  陸曈歉意地衝她一笑:「董少爺宿疾尚未大全,本想做幾味藥溫養,夫人令嬤嬤前來醫館取藥,只是如今恐怕嬤嬤要白跑一趟了。」

  婆子一怔,問:「這話怎麼說的?」

  陸曈側了側身,好叫婆子看清鋪裡的一片狼藉,她嘆口氣,一臉為難:「前些日子醫館做了味鼻窒新藥,愈效極好,不知怎麼驚動了熟藥所,東家和夥計都受了傷,暫且也不能繼續售賣成藥了。」她衝婆子致歉,「還請嬤嬤回府同夫人解釋一番。」

  那婆子聽她說得無奈,又見走出來的杜長卿鼻青臉腫,心下兀自猜測幾分,只笑著對陸曈回話:「陸大夫哪裡的話,這又不是您的錯。陸大夫也不必太過憂心,待老奴回頭與夫人說清楚,不是什麼大事。」

  她與陸曈說了幾句,便同董家的馬車一同離開。杜長卿望著馬車影子,疑惑開口:「這誰家的人?聽說話口氣倒挺大。」

  「太府寺卿董家。」

  聞言,杜長卿瞪大眼睛:「董家?就那個、有個肺癆小兒子的董家?你怎麼和他家搭上關係了?」

  杜長卿果真做過盛京的紈褲子弟,誰家府邸的密辛私事他倒是門兒清。

  陸曈望著西街盡頭方向:「沒記錯的話,熟藥所隸屬太府寺掌管。」

  杜長卿心中一動:「你是想……」

  「仗勢欺人這種事,誰不會呢?」

  陸曈輕聲道,「要仗,就仗個大的。」

  ……

  熟藥所位於盛京外場南角樓下,是梁朝如今民間的官營藥局,整個盛京城裡醫館藥鋪所售成藥,都要經過熟藥所核驗。

  辨驗藥材官婁四此刻心情很好,正斜歪在椅子上哼曲兒。

  他不是藥所裡研製局方的醫官,也不是日日錯不開眼的監察員,辨驗藥材官這個職位,實在是一位肥差。各大藥鋪送來的成藥都要經他之手,能否售賣全在他一念之間。

  這權力在太醫局、翰林醫館院中毫不起眼,在這熟藥所裡,卻是最好撈油水的位置。

  他正坐在椅子上盤算著下了差去哪家酒樓快活,冷不防小藥員從外頭進來,對他道:「大人,翰林醫館院的紀珣紀醫官來了。」

  婁四一愣,坐直身子:「紀珣?他來幹什麼?」

  他才方站起身整理好衣冠,就見一隻手將長簾掀起,從外走進個眉眼清雅的年輕人。

  熟藥所中藥香嫋嫋似山谷雲煙,青年一身淡青湖綢素面直裰,長髮以一根青玉簪束成髮髻,身材高瘦,若孤天之鶴,自有一股脫俗高士之意。

  他走近,婁四忙迎上去笑道:「紀醫官,您怎麼來了?」

  這松行鶴骨的年輕人叫紀珣,是如今翰林醫館院中最年輕的御醫。說來這紀珣也是奇怪,他父親紀大人乃觀文殿學士,他祖父乃翰林學士,家兄是敷文閣直學士,一家子文官,偏他自小醉心醫術。少時不願科舉,背著家中人參加太醫局春試,成了翰林醫館院中最年輕的御醫。

  紀珣聰慧過人,性情清冷沉穩。紀學士當初不同意小兒子去宮中做醫官。誰知紀珣醫術超群,他在翰林醫館院的日子,研製出許多新藥方,被御藥院收用。陛下和皇后都對他讚不絕口,就算不依仗紀家的聲望,如今的紀珣也是宮中的紅人,人人稱讚的天才醫官。

  這樣的紅人,豈是婁四一個辨驗藥材官能得罪得起的,又慣知紀珣這人性情清高,婁四便忐忑詢問:「紀醫官今日前來是……」

  紀珣令身邊小童上前,小童呈上一本紅紙冊。

  他道:「御藥院挑選出一批局方下送熟藥所,可在熟藥所製售。」

  婁四受寵若驚地接過,嘴上笑道:「這等小事,說一聲下官自去前去,何必勞煩紀醫官親自跑一趟。」

  「無妨。」紀珣神色淡淡。

  他送完局方冊,似乎轉身要走,婁四正想再恭維幾句,方纔那小藥員又跑進來,神情有些古怪,道:「婁大人,外頭有人求見。」

  「什麼人?」婁四瞪他一眼,「沒見著紀醫官在這裡嗎?」

  「說是仁心醫館的人。」見婁四皺眉,一時想不起的模樣,小藥員又補充了一句,「就是今日白日,咱們去西街沒收藥茶方子那一家。」

  「沒收熟藥方?」婁四想了起來,「原來是那家!」

  紀珣腳步一頓,看向婁四:「為何沒收藥方?」

  婁四陪笑臉道:「紀醫官有所不知,仁心醫館原本是家正經醫館,誰知老掌櫃死後,將醫館給了家中不成器的小兒子。那小子是個紈褲,成日走馬遊街,只知吃喝玩樂,哪裡懂什麼藥理。前些日子胡亂研製了一方藥茶在京中售賣。下官身為熟藥所的辨驗藥材官,豈能讓他們這樣拿百姓身子做兒戲?自然要阻止了。」

  紀珣問:「成藥可有問題?」

  婁四噎了一下,復道:「自然!下官將他們家藥茶送回辨驗,那藥性混亂,用材不一,實在不適合病者飲用。」

  紀珣點了點頭。

  婁四暗暗鬆了口氣,對那小藥員義正言辭道:「本官既驗明藥茶不實,已秉公處理,叫他們回去,莫要再來求情了!」

  「可是……可是……」小藥員有些為難。

  「可是什麼?」

  「可是,那姑娘身邊還跟著太府寺卿董家的人。」

  董家?

  婁四哽住了。

  熟藥局隸屬太府寺卿手下,這仁心醫館何時與董家有了關係?婁四偷偷覷一眼一言不發的紀珣,心中一團亂麻。

  紀珣是翰林醫館院的御醫,皇上面前的紅人,性情清高脫俗,沒聽說他容易被討好這事。相較而言,熟藥所時常要和太府寺卿那頭打交道,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後相處的時日還多得很,董家可不能得罪。

  只是紀珣在這裡……

  婁四看向紀珣,假意衝那小藥員斥道:「紀醫官眼下在這裡,有什麼事等下……」

  他本意是暗示紀珣該走了,不曾想這男子聞言,看他一眼,淡道:「無礙,我在屏風後,婁大人可與他們盡興交談。」說罷,逕自走到藥所裡頭那處屏風後,將身影掩住。

  婁四愕然一瞬,隨即心下咬牙,這分明就是監視自己來的。

  只是他也怕耽誤太久,董家人著惱,又想著雖有董家作保,一個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料想也不敢太囂張,遂對那小藥員道:「既然如此,讓他們進來吧。」

  小藥員匆匆出去,不多時又領著幾個人進來。

  那兩個男子婁四都認識,一個是杜老爺子的寶貝心肝兒,那個出了名的廢物杜長卿。另一個男子身材高大,侍衛打扮,是董夫人身邊的護衛勝權。

  而站在他二人中間的,卻是個臉生的年輕姑娘。

  這姑娘生得五官動人,一身白布裙,如熟藥所的藥香般清苦,站在此地像是幅仙女畫兒。婁四依稀聽說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是個女子,心中不由生疑,莫非這就是那位女大夫?可她瞧著實在年輕,也美麗得使人意外。

  不等他發話,那女子先開口了,她道:「我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春水生』的方子正是出於我手。敢問婁大夫,為何突然禁止仁心醫館售賣藥茶。」

  婁四定了定神,本想念在董家的份上寬慰幾句,忽而又記起如今屏風後還有個紀珣,自然不能將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遂咳嗽一聲,正色道:「自然是因為仁心醫館的藥茶不合藥理。」

  「撒謊!」杜長卿忍不住罵道:「明明先前我送來方子時,你們是通過的,怎麼突然又說不行了?分明是你收了旁人好處,故意為難我們!」

  婁四冷笑:「杜少爺,話不能這麼說。辨認醫方本就需要時日,本官也是實話實說。」

  陸曈聞言,點點頭,平靜開口:「既然婁大人口口聲聲說春水生不合藥理,敢問婁大人,是哪裡不合藥理?是其中哪味藥材不合藥理?是藥性相衝,還是藥劑太烈?亦或是藥材微毒,醫經藥理哪一本哪一條?」

  「民女愚鈍,」她慢慢地說道:「請大人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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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仗勢欺人

  熟藥所的後院裡,藥罐中熬煮著新藥,伴隨「咕嘟咕嘟」的聲音,雪白藥末在水面浮浮沉沉。

  婁四望著面前的女子,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仁心醫館的「春水生」,先前盛名他曾隱隱聽說過,並未放在心上。熟藥所見過御藥院的好方子多了去了,一間名不見經傳的小醫館中做出的成藥,還不至於他另眼相待。之所以帶人砸了杜長卿的鋪子,還是因為白守義送來的五百兩銀子。

  白守義親自登門,送了婁四五百兩銀子,希望婁四能給仁心醫館些苦頭吃。

  婁四知道白守義肖想杜家那間醫館已經許久了,奈何那個杜長卿平日裡手散,偏在這個事情上格外犯軸,怎麼也不肯答應,前些日子還因為藥茶一事,兩家醫館生了些齟齬。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婁四身為辨驗藥材官,只需手中官印不落,仁心醫館就不能繼續售賣成藥,動動手指的事,於他來說不值一提。

  要說從前杜老爺子還在時,婁四和杜家還算有幾分交情,然而如今杜家落敗,五百兩銀子和杜大少爺的面子,傻子都知道怎麼選。

  他收了白守義的銀子,本就是為了找茬而來,怎會認真去辨驗藥茶成色方理,眼下陸曈這一番不疾不徐的質疑,他竟一句也答不上來。

  婁四目光閃爍幾下:「本官每日辨驗成藥數十方,如何能記得清每一味成藥方理,休要胡攪蠻纏。」

  杜長卿氣笑了:「你自己聽聽你自己這話是不是強詞奪理?」

  陸曈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如熟藥所這樣的官藥局,每一味送來的成藥核驗過程都要記錄在冊。畢竟成藥核驗對醫館來說是大事,如果一味成藥核驗不過,醫館便無權再繼續售賣其他成藥,是不是,婁大人?」

  婁四冷汗冒了出來。

  這女子說話犀利又刻薄,一針見血得可怕,核驗成藥過程自然要記錄在冊,這他無法否認,況且一味成藥不過,並不意味著醫館無權售賣其他成藥……

  他偷偷朝屏風處瞄了一眼,旁人不清楚,翰林醫館院的紀珣不可能不清楚。

  婁四含糊道:「是。自然記錄在冊,只是熟藥所的官冊,豈能為你們外人隨意翻看?」

  陸曈點頭:「既然如此,是我們僭越。」她轉身,朝著董家那位護衛勝權道:「勝大哥已聽得清楚,如今醫館無權再售製成藥,董少爺的病,恕我們也無能為力。」

  婁四聽得心頭一緊,只問:「等等,這與董少爺有什麼關係?」

  陸曈望著他,目光似有嘲諷,她道:「我奉董夫人之命,為董少爺研製成藥。不曾想如今醫館因成藥辨驗不過關,沒有售製成藥的資格。如此一來,自然也無法為董少爺治病,今後董少爺受疾病所擾,惹董夫人、董老爺傷心,理應怨我學藝不精,無法在熟藥所通過成藥核驗。」

  「為董少爺研製成藥?」婁四有些不信,「胡說八道,縱然董少爺身體不適,董夫人放著宮中太醫不用,怎麼可能用你一個小醫館的女大夫?」

  陸曈不言,只看向勝權。

  勝權本就是個暴躁脾性,方才聽陸曈與婁四說了一串話已十分不耐,再聽婁四磨磨蹭蹭含糊其辭更是心頭火起,衝他哼道:「夫人做事何需你來質疑?如今少爺急病需陸大夫製藥,耽誤了少爺病程,你熟藥所擔待的起嗎!」

  太府寺卿的下人們從來跋扈,熟藥所又隸屬太府寺卿監管,一個婁四,勝權並不放在眼裡。一番怒言反將婁四嚇了一跳。

  婁四看著陸曈,目光猶疑不定。

  太府寺卿夫人愛子如命,對董少爺真是格外呵護疼寵,按理說,董少爺生病,定會令人拿牌子請宮中太醫診治方才安心,怎麼會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醫女?

  不過,勝權是董夫人的得力護衛,他說的話也不會有假。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頭的杜長卿見婁四臉色變了,打蛇隨棍上,冷笑一聲:「婁大人不妨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官帽有幾斤幾兩,可否承得起太府寺卿府上的怒火。倘若董少爺真有個三長兩短,看你這個辨驗藥材官還能當不當得下去?」

  他這狐假虎威的勢頭拿的十足,勝權不悅地看他一眼,婁四忙道:「既如此,自然是給董少爺治病要緊。陸大夫,」他轉向陸曈,「製售成藥一事,先容你們幾日。」

  「恐怕不行。」陸曈搖頭,「董少爺的病需細細調養,並非一日兩日可全,至少也需三五年不可斷藥。」

  勝權瞇了瞇眼,催促道:「那就不設限期!」

  婁四心中暗恨,這醫女分明是藉著董家勢在朝他施壓。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得硬生生擠出一個「好」字。

  陸曈朝他頷首:「對了,今日因董少爺病情,使得婁大人未按規程辦事,將醫館售賣成藥的權限松放,外人說起來,難免說仁心醫館仗勢欺人。為消解這名不副實之說,還請婁大人之後將先前『春水生』方子中的不對指明,陸曈好將藥方改進,這樣一來,春水生通過核驗,醫館繼續售賣成藥,亦不耽誤董少爺治病,是三全其美之事。」

  竟連『春水生』的虧也不願吃,婁四心中發悶,又礙於勝權在一邊,只能勉強笑道:「自然。」

  陸曈朝勝權道:「待熟藥所的印契下來,便能將成藥送至府上。」又衝婁四笑笑:「今日叨擾大人多時,就不繼續耽誤大人正事了,告辭。」

  她又與杜長卿二人離去了,倒剩了一個婁四站在原地有苦說不出,望著這幾人的背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紀珣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婁四回過神,忙迎上去道:「紀醫官。」心中有些惴惴。

  紀珣眉頭微皺,語氣不甚贊同:「一介醫館,因有太府寺卿撐腰,就能如此有恃無恐?」

  婁四鬆了口氣,紀珣並不知白守義賄賂在前,只瞧見陸曈和杜長卿仗著董家威逼之舉,是以有此偏見。他道:「可不是嗎?下官人微言輕,也不好得罪……」

  他有心想將自己摘清,誰知紀珣聞言,看了他一眼,冷冷開口:「在其位謀其政,僅因畏上隨行方便,熟藥所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說罷,拂袖而去。

  婁四呆呆站了半晌,直到小藥員過來喚他方回過神,隨即一甩袖子,罵道:「這回真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

  陸曈與杜長卿回到仁心醫館後,銀箏已將鋪子裡外重新收拾乾淨。

  勝權同熟藥所打過招呼,自回董家覆命去了。陸曈讓杜長卿將阿城帶回家好好休息,忙了一日,天色已晚,仁心醫館的大門關上,陸曈進了裡院,將分揀出來的藥材拿去後廚。

  董麟的肺疾需慢慢調養,與董家搭上關係對如今的仁心醫館來說多有裨益。至少熟藥所總要忌憚幾分。

  銀箏從外面走進來,對陸曈道:「姑娘,先前給曹爺送去了一些,還有咱們在萬恩寺中宿費,咱們的銀子眼下還剩四十五兩。」

  陸曈點了點頭。

  銀箏嘆氣:「從前不覺得,來了京中方覺得,這銀子花出去真如流水一般。」

  陸曈道:「打點消息本就花用不少,何況日後還要費些錢同曹爺拉攏關係。」

  「還好姑娘聰明,」銀箏笑道:「同杜掌櫃做了生意,今後售賣成藥對半分成,每月進項一多,咱們手頭也就沒那麼緊了。」

  又同陸曈說了會兒話,銀箏才去隔壁屋睡下。

  陸曈打了盆熱水回屋,在桌前坐下,又挽起衣袖,見右腕往上處,蔓延著一道一指長的血痕。

  那是先前在萬恩寺佛殿中,被掙扎的柯承興抓傷所留痕跡。

  她不甚在意地拿帕子浸了水,擦拭乾淨傷口,從桌屜裡揀出個小瓶子,隨手撒了些藥粉覆在抓痕上,撒著撒著,動作慢下來,目光有些出神。

  今日白日,萬恩寺無懷園前,那位裴殿帥望著自己若有所思地開口:「陸大夫手上傷痕從何而來?」

  一句話,似對她起了疑心。

  雖與這位裴殿帥不過兩面之緣,他甚至還出手幫自己解了圍,但陸曈總覺得此人並不如他看起來那般和煦。何況在寶香樓下初次見面,他對兵馬司中人言行無忌,壓迫感十足,再看今日董夫人得知他身份後面上的畏懼之色,此人絕非善類。

  被裴雲暎盯上,並不是件好事。

  不過……

  就算他懷疑自己,找不到證據,也只能作罷。

  陸曈回過神,將藥瓶收好,重新扯下袖口遮住傷痕,掩上花窗,站起身來。

  眼下柯承興已死,任憑此事疑點重重,可一旦他私下祭祀前朝神像罪名落實,非但不會有人插手此案,連帶整個柯家都要遭殃。

  萬福為保全自己和家人,只會坐實柯承興的罪責。畢竟只有柯承興死了,整個柯家倒了,才沒人會去計較他們這些下人雞毛蒜皮的小事,萬全挪用的兩千兩租子,才會永不會為人知曉。

  至於其他人……

  陸曈黑沉眸色映出燈燭的火,明明滅滅。

  走投無路的柯家,或許會將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寄希望於戚太師府上。

  只是……

  太師府會不會出手相助,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第二日一早,熟藥所的人送來官契,準允仁心醫館繼續售製成藥了。

  不過「春水生」的改進方子,並沒有一同送來。

  杜長卿站在醫館裡破口大罵:「姓婁的這是什麼意思?霸著春水生不讓咱們賣,怎麼,連太府寺卿的話也不聽了嗎?」

  銀箏從旁經過,忍不住側目:「杜掌櫃,你這話說的,像你才是太府寺卿府上的人。」

  杜長卿噎了一下:「小丫頭片子,你懂什麼!」

  阿城道:「算了東家,再耐心等幾日。」

  阿城昨日回去休息了一夜,臉上塗了些藥,已好了許多,精神還不錯。

  陸曈站在藥櫃前,正碾磨給董麟的補藥,聽得對面葛裁縫和鄰邊賣鐵器的牛鐵匠閒談,說是昨日萬恩寺青蓮盛會,有人偷偷祭祀前朝神佛,結果神佛顯靈,這人好端端一頭栽在放生池中,死了。

  銀箏眼珠子一轉,立刻拿起掃帚掃著門前灰塵,邊問葛裁縫:「騙人的吧?葛大叔,我們前日也上萬恩寺了,只曉得出了事,怎麼沒聽這麼邪門呢?」

  葛裁縫一拍大腿:「銀箏姑娘,我還能騙你?我家婆娘上山燒香,住的離出事的法殿近,可不就看得清清楚楚嘛,那一群一群的官兵往裡趕呢!都說人死的時候跟鬼似的,多半是看見菩薩顯靈了!」

  他講得繪聲繪色,連帶著阿城和杜長卿都被吸引,相鄰的小販們湊近去聽,陸曈低頭整理藥材,眸中閃過一絲異色。

  流言總是越傳越離譜。

  自然,也離真相越來越遠。

  看來,萬福的說辭已得到大部分人肯定,縱然不肯定的,也不想與前朝扯上關係。

  葛裁縫還在說:「那柯家原本好好的一戶瓷商,這下壞了,同他們家做生意的也嫌晦氣,紛紛要退了同他家生意,我瞧著,這家算是完了。」

  蜜餞鋪的劉嬸子道:「他家新娶的夫人娘家不是做官的嗎?我們鋪子裡還給他們家老夫人送過蜜餞呢。怎麼著也不至於完了。」

  「你知道什麼,」葛裁縫哼笑一聲:「人家一個年輕漂亮的新婦,老子當官,如今做女婿的出事,劃清干係都來不及。聽說柯大奶奶昨日就回娘家去了,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呀——」

  「這事兒我也聽說了。」絲鞋鋪的宋嫂擠進來,「那柯家現在為了賠生意款,都將家中器物拿去當鋪換錢。也難怪,柯家就柯大爺一個獨子,又沒留下個一男半女,柯大爺一倒,柯老夫人能撐得了多久?」

  聽到此話,陸曈動作一頓。

  那頭的銀箏早已順口問道:「果真?宋嫂可知他們去的是哪家當鋪?說不準咱們去淘淘,還能揀點便宜,淘到什麼好東西呢。」

  宋嫂聞言笑起來:「銀箏姑娘,好東西是有,可哪能揀得了便宜?那柯家再不濟,穿用也是富貴。我聽說東西抬去了城南清河街祿元典當行。銀箏姑娘想看,倒是能去看個熱鬧。」

  銀箏笑瞇瞇道:「那回頭得了空,我一定去瞧瞧。」

  又說了些話,日頭漸升,西街客人多起來,鋪子小販們都各自散去,銀箏將掃帚靠牆放好,走進了裡舖。

  熟藥所準允繼續售賣成藥的官印下來後,陸曈就著手為董麟製藥,因春水生的方子還未送來,白日裡的人不如以往多。

  快至午時,陸曈對杜長卿道:「給董少爺的藥丸裡還差幾味醫館裡沒有的藥材,我去別處買點。」

  杜長卿道:「叫阿城去買不就得了。」

  「阿城傷還未好全呢,別四處走了。」銀箏將擦桌的帕子塞到杜長卿手中,「不耽誤多少時間,杜掌櫃儘管放心。」言罷,推著陸曈出了門。

  祿元典當行在城南清河街,曹爺所開的那間「快活樓」賭坊也在清河街上。前日上望春山前,陸曈已讓人同曹爺說明,待萬福下山後就放了萬全。

  盛京最容易打聽消息的地方,無異於賭坊與花樓,這兩處魚龍混雜,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打聽消息容易得多。曹爺是只管賺銀子的生意人,日後許還有用得上的地方,需得用銀子餵著待來時回報。

  畢竟,有錢能使鬼推磨。

  思索間,二人已行至清河街上,一眼就瞧見那間祿元典當行。

  這典當行很大,沿街尋常商舖佔了有三間鋪子那般寬,又疊了好幾層,烏木上以金字雕了「祿元」二字,極盡奢華。

  聽說這是盛京最大的一處典當行,陸曈與銀箏方一走進去,就有一面目和氣的老掌櫃迎上前來:「小姐可是要典當東西?」

  陸曈道:「我想買東西。」

  老掌櫃一怔,隨即笑問:「姑娘可是要買死當之物?」

  陸曈點頭。

  老掌櫃瞭然。

  典當行做生意,多是手頭緊前來典當換些銀錢的,這其中一些無力贖回、或是想多當些銀兩的客家,會選擇死當。又有到期不見前來贖回的,器物歸於典行。典行將這些舊物加價,有時也能賣出去。

  畢竟當行裡留下的東西裡,也不乏有些好東西。

  老掌櫃問陸曈:「姑娘可有什麼想買的?」

  「我想買一些首飾。」陸曈道:「可有?」

  「有的。」老掌櫃笑道:「說來也巧,昨日典行裡才收了一批死當的首飾,成色都還不錯。姑娘要是有興趣,老朽取來給您過眼。」

  陸曈頷首:「多謝。」

  「不妨事,姑娘且在這裡稍候片刻。」老掌櫃說完,吩咐身側小夥計上樓取貨,邊給陸曈二人倒了杯茶。

  陸曈與銀箏坐在樓下堂廳等著,銀箏一手捧茶,低聲問身側陸曈:「姑娘,你到底想贖回什麼啊?」

  陸曈垂下眼。

  「沒什麼,一根簪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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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殿帥借錢

  祿元典行的小夥計進了屋,很快端出了兩方巨大銅盤,銅盤裡墊了玫瑰紅絨布,各色珠寶被擦拭乾淨,盛在盤裡呈了上來。

  老掌櫃笑道:「這裡是新送來的首飾,小姐可盡興挑選。」

  這兩方銅盤裡,一方里盛放的多是翡翠、玉石、瑪瑙等成色較為昂貴的釵簪頭面,一方盛列的則是些素銀鐲戒,有過裂痕成色普通的環珮項圈。

  陸曈放下茶盞,望著兩方銅盤,手指慢慢撫過銅盤雕花邊緣。

  柯承興死後,柯家生意受創,柯老夫人要賠償欠款,只能變賣家中財物。

  當初陸柔出嫁,縱然家中清貧,但以父親母親的脾性,絕不會少了陸柔的嫁妝。陸柔死後,所隨嫁妝不知被柯家用去幾何,但想來,若有剩餘,必然會被柯老夫人最先拿出來換成銀錢。

  而柯家新婦秦氏,如今巴不得和柯家撇清干係,多半不會再留著柯家先奶奶的遺物。

  陸曈手在銅盤中撥弄兩下,揀出一隻精巧的竹節釵,一方成色還算光鮮的銀質手鐲,最後,越過絨布上琳琅滿目的香紅點翠,拿起了一隻銀鍍金鑲寶石木槿花髮簪。

  花簪似乎用了許久了,簪體已被摩挲得光潤,上頭鑲嵌的細小寶石光澤卻依舊璀璨。

  陸曈將這三樣東西揀出,看向老掌櫃:「我要這些。」

  老掌櫃叫夥計將銅盤撤走,笑呵呵道:「小姐好眼光。這三樣都是新來的典物。竹節釵五兩銀子,手鐲十五兩,這寶石花簪稍貴些,需一百兩。不過老朽瞧小姐是生客,第一次來,抹去零頭,小姐只付一百兩即可。」

  「這麼貴?」銀箏忍不住脫口而出,「又不是什麼碧璽珊瑚,老師傅,您別欺我們不識貨!」

  老掌櫃聞言也不惱,只耐心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這簪子雖材質不如碧璽珊瑚,勝在工藝精巧特別,一百兩銀子絕對不虧。要是姑娘覺得價錢不妥,不如看看別的?」

  陸曈沉默。

  她為這木槿花簪子而來,價錢卻在預料之外,就算單買花簪,銀子也還差了一半。

  如今,可真是有些為難了。

  陸曈與銀箏在典當行中為銀子陷入困境時,隔壁遇仙樓裡,有人從樓上走了下來。

  青年一身緋色窄腰公服,護腕繡了銀色錦紋,日光下泛著一層暗光。他走到樓下,解開拴馬繩,正欲翻身上馬。

  身後的少年跟著,突然開口:「咦?那不是陸大夫嗎?」

  裴雲暎上馬的動作一頓,抬眼看去。

  對街不遠處的典當行裡,正站著兩個熟悉的人。陸曈那身白裙簪花實在打眼,她又生得嬌弱單薄,一陣風也能吹跑,站在鋪裡,讓人想不認出來也難。

  段小宴有些興奮:「沒想到才從寺裡分別,就又在這裡見到了,真巧。」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才道:「是很巧。」

  祿元典當行裡,銀箏還在與老掌櫃據理力爭,她道:「掌櫃的,這簪子就算工藝再精巧,材料也就如此,若不是我家姑娘喜歡,旁人定也不願花一百兩買下。你不如少點賣與我們,日後我們還來這裡買東西。」

  老掌櫃面上溫和,嘴裡分毫不讓:「姑娘說笑,實不相瞞,咱們這鋪子開在城南清河街,租子本就比別地更貴,我們也是小本生意,姑娘若說少個三五兩還好,這一開口就是五十兩……實在是為難老朽了。」

  「可是……」銀箏還想再說。

  一隻手從身側越過來,將一錠白銀落在桌上,身後有人開口:「不用說了,我替她付。」

  陸曈抬頭,正對上一雙含笑黑眸。

  「裴大人?」陸曈微微皺眉。

  沒想到竟會在這裡遇到裴雲暎。

  他似乎剛辦完公差,身上公服還未脫,官帽遮住髮髻,襯得人眉眼英挺,姿態裡又帶了三分風流,緋色公服穿在此人身上,倒顯灼灼奪目。

  他衝陸曈一笑:「陸大夫,又見面了。」

  老掌櫃也認出裴雲暎來,忙擠出一個笑,這回笑容比方才面對陸曈時真誠得多,還帶了一絲隱隱畏懼:「早知這位小姐是小裴大人的朋友,老朽哪裡還會收小姐的銀子。這三樣首飾小姐帶回去即可,算是老朽送小姐的見禮。」

  他伸手想將銀子推回去,一隻手將銀錠按住了。

  裴雲暎倚著桌臺,不甚在意道:「老先生這鋪子開在城南清河街,租子本就比別地更貴,既是小本生意,何來讓你破費一說?」

  他將老掌櫃剛剛的話原話奉還,老掌櫃臉色僵了僵。

  裴雲暎屈指敲了敲桌子:「勞煩掌櫃的替她包起來。」

  這回老掌櫃不敢耽誤,忙令小夥計將挑好的三樣首飾包好遞給銀箏。

  陸曈與銀箏收好東西,走出典當行,發現裴雲暎正等在鋪子外,身側還跟著那個叫段小宴的少年,瞧見陸曈二人,段小宴忙與她們招手打了個招呼。

  陸曈回禮,走到裴雲暎身後,衝他道:「剛才多謝裴大人。」

  他轉身,低頭看著陸曈,道:「陸大夫眼光不行啊。」

  陸曈望向他。

  「你好像被那老傢伙坑了,」他看一眼銀箏手上的布包:「就這點東西,也敢收你一百兩。」

  祿元當鋪的老掌櫃,看似敦厚慈祥,實則人精,陸曈心知肚明,若不精明,也不能將鋪子開在清河街這樣的繁華之地多年還屹立不倒了。

  銀箏愣了愣,鼓起勇氣開口:「那裴大人剛剛在典當行裡時,為何不提醒我們姑娘?」

  裴雲暎抱胸看著陸曈,忽然一笑:「因為,說了的話,就沒機會讓陸大夫欠我一個人情了。」

  他這神色曖昧,語氣微妙,卻叫陸曈輕輕蹙了蹙眉。

  陸曈道:「欠裴大人的五十兩銀子,我回去後即刻取來送還。」

  「不必。」裴雲暎看著她:「聽說陸大夫的醫館裡,有一味叫春水生的藥茶賣得很好,就用那個抵吧。」

  「好。」陸曈一口答應,「裴大人給我府上住址,明日我就讓人送去。」

  「不用麻煩,」他笑:「西街又不遠,改日我上門來取就是。」

  陸曈盯著他,他神色自若,彷彿自己剛剛的話再自然不過。

  片刻後,陸曈頷首,平靜道:「好。」

  陸曈與銀箏先走了,段小宴隨裴雲暎往遇仙樓下走,段小宴道:「這陸大夫身上什麼首飾都不帶,我還以為她不喜歡釵環手鐲,沒想到也和尋常姑娘一樣。」

  裴雲暎悠悠開口:「是啊,所以下差之後,你回典當行一趟,問問今日她買走的那三支首飾出自何家?」

  段小宴「哦」了一聲,忽而又反應過來:「你問這個做什麼?昨日在無懷園你也幫了她,哥,我怎麼覺得,你對陸大夫的事特別上心?」

  裴雲暎走到遇仙樓前,解開拴馬繩,翻身上馬,笑了笑,道:「可能會殺人的女人,不多上點心怎麼行?」

  言罷,不再理會段小宴,縱馬而去。

  段小宴愣了一下,忙跟著上馬追去,問道:「殺人?誰啊?」

  ……

  進了夏日,夜裡漸漸沒有那麼涼了。

  銀箏種在院前的月季發了幾支,再過不了多久,就能開花了。

  屋裡,陸曈坐在桌前,望著手中的木槿花簪出神。

  柯大奶奶秦氏果真沒有帶走這隻花簪,作為陸柔的嫁妝,這髮簪又被柯老夫人第一時間典當了。

  髮簪精巧,昏黃燭火下,寶石泛出層朦朧舊光,彷彿常武縣初夏山頭的晚霞。

  好像也是這樣的夜晚,母親坐在燈前做針黹,她剛剛沐浴完,躺在陸柔腿上,任陸柔給她用帕子絞乾溼漉漉的頭髮。

  陸柔替她梳攏頭髮,邊笑言:「等我們小妹長大了,頭髮束起來也好看。」又俯身在她耳邊悄聲道:「放心吧,那隻花簪姐不用,姐幫你留著,等你遇到了心儀的小郎君,姐給你梳頭。」

  她那時還小,童言無忌,想也沒想地回答:「好啊,那等我遇上了心儀的郎君,就帶他一道上門來同你討,姐姐可別說話不算話。」

  母親瞪她們二人一眼:「不害臊。」

  陸柔笑得直不起腰,捏著她的臉逗她:「沒問題,介時你帶他來見我,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小郎君有此殊榮,得我妹妹另眼相待。」

  窗外有風,吹得燭火微晃,陸曈回過神,將手中髮簪收進匣子裡。

  銀箏端著水盆從屋外進來,陸曈將剩下的銀手鐲和竹節釵遞給她:「這個送你。」

  「送我?」銀箏驚訝,「姑娘自己不用嗎?」

  「本就是為了掩人耳目順帶買的。」陸曈道:「我素日也用不著。」

  銀箏接在手裡,頓了頓才開口:「那要不我再換一家給典當了?咱們今日去一趟典當行,花了一百兩,其中且不提裴大人的那五十兩,還欠著杜掌櫃銀子。成日問杜掌櫃借錢也不是個辦法,他自己瞧著也不剩多少了。」

  「隨你。」

  銀箏看向陸曈,陸曈坐在桌前,如初夏夜裡含苞待放的一朵茶花,比她鬢邊簪佩的那朵還要鮮妍。

  單看外表,著實招人憐惜。

  「姑娘,」銀箏斟酌著開口,「那位裴大人幾次三番替你解圍,今日又說不要你還銀子……他是不是喜歡你呀?」

  見陸曈不說話,銀箏又想了想:「他是昭寧公世子,長得好,身手也好,要是他真對你……」

  「不是。」陸曈打斷她的話。

  「他不是喜歡我,他是在試探我。」

  那位裴世子看她的眼裡可沒有半分情意,倒像是洞悉她的一切秘密,令人警惕。

  不過,無論裴雲暎對陸曈的試探是何目的,陸曈都沒功夫理會。

  接連幾日,陸曈都在忙著給董麟製藥。

  太府寺卿府上,仁心醫館暫且得罪不起,加之董家給的診費藥銀很豐厚,杜長卿也不好說什麼,陸曈忙了幾日,才將藥做好,令杜長卿親自送到太府寺卿府上。

  這頭才將藥送完,那頭熟藥所來人了。

  熟藥所的藥員站在陸曈跟前,恭敬道:「陸大夫,春水生的方子,御藥院那頭改進了一下,收為官藥。日後春水生藥茶,只能在御藥院和熟藥所採買,別的醫館商戶都不能再繼續售賣。」

  杜長卿剛從董府回來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一時沒能繃住,一把揪起傳話藥員衣領:「你說什麼?」

  那藥員年紀尚小,結結巴巴地開口:「……這是好事呀,方子能進熟藥所局方,是無上的榮耀,掌櫃的應該高興才是。」

  「高興個屁!」杜長卿忍不住罵道:「他將方子收走了,我怎麼賺錢?姓婁的是不是故意的?混帳王八蛋,他連太府寺卿的話也不聽了嗎?」

  「這是……這是御藥院的決定,」藥員無奈:「小的也做不了主。還請掌櫃的……冷靜一下……」

  衝一個小藥員發火的確不是辦法,杜長卿撒開手,氣得臉色都變了,咬牙道:「無恥!」

  婁四不敢拂董家面子,準允醫館繼續售賣藥材,卻在這關頭釜底抽薪,將春水的方子收用成官藥局方。對尋常醫館來說,的確是面上有光之舉,但對於如今靠春水生成為進項大頭的仁心醫館來說,卻不是一件好事。

  捉襟見肘時,有名比不得有利。

  阿城和銀箏面面相覷,阿城小心翼翼地看向陸曈:「陸大夫,這下可怎麼辦?」

  既不能繼續售賣春水生,仁心醫館也就沒了最重要的銀源,一朝又回到了當初。

  陸曈不言,收了藥員的官印,目送小藥員走了,才轉身回到裡舖,道:「不用擔心。」

  三雙眼睛齊刷刷盯著她,杜長卿目光裡閃著一絲希翼。

  「同一家醫館,至多只能徵用一方成藥局方作為官藥。春水生被熟藥所收用,意味著仁心醫館自此製售的所有成藥,都不會再被熟藥所收管。」陸曈道:「杜掌櫃,你自由了。」

  「自由有個屁用啊。」杜長卿沒好氣道:「銀子都沒有了,我寧願做財富的囚徒!」

  「銀子沒有了可以再賺。」陸曈聲音平靜:「一方藥被收走了,就再做一方。」

  「再做一方?」杜長卿盯著她,有些懷疑:「說得容易,你能做得出來嗎?」

  陸曈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道:「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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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詳斷官范正廉

  小滿後,盛京的雨水多了起來。

  落月橋下河水深漲,祈蠶節一過,「蠶婦煮繭,治車繅絲」,新絲上市,隔壁裁縫鋪和絲鞋鋪的生意日漸興隆。

  早晚風涼,杜長卿減衣太狠不慎著了風寒,這幾日極少來醫館。醫館生意冷清,沒了「春水生」售賣後,瞧病的人寥寥無幾。

  阿城去市場買回來苦菜,小滿時節宜食苦菜益氣輕身,陸曈在醫館裡清洗摘理苦菜,邊聽著西街小販們各自的閒談。

  這閒談裡,偶爾也會提到盛京窯瓷生意的柯家。

  聽說盛京賣窯瓷的柯家近來日子很不好過。

  柯大老爺在萬恩寺中離奇溺死,官府的人來查看並未找出痕跡,只當他是醉酒落水結案。明眼人都能看出柯承興是因為私拜前朝神像,被官府刻意撇過。

  柯家既出了這事,原先與柯家做生意的人家紛紛上門。自打當初太師府壽宴後,柯家憑著太師府關係搭上一批官家。如今事關前朝,誰還敢拿烏紗帽玩笑,紛紛撤下與柯家的單子。

  柯承興當初新娶秦氏,為拉攏秦父,柯老夫人將管家之權交給秦氏手中。如今秦氏一怒之下回了娘家,柯老夫人才發覺不知不覺裡,秦氏竟已花大筆銀子補貼秦家,帳冊虧空得不成樣子。

  不得已,柯老夫人只得典當宅鋪來賠債,數十年積蓄所剩無幾。府中大亂,下人散的散,跑的跑,有的捲了細軟一走了之。陪著柯承興多年的萬福一家也在某個夜裡不辭而別,偷偷離了京。

  陸曈聽到這個消息時並不驚訝,萬福是個聰明人,當初陸柔出事柯承興仍將他留在身邊,就是看中他謹慎。萬福此人並不貪婪,柯承興一死說到底與他脫不了干係,眼下好容易得官府不再追究,若再不趁此逃之夭夭,日後被人翻出舊帳,只怕沒好下場。不如趁柯家混亂時帶著家人一走了之。

  讓陸曈稍感意外的是太師府。

  柯老夫人家中落敗,走投無路之下曾暗中去過一次太師府,許是想求太師府幫忙。不過,連太師府的門都沒能進。

  陸曈本以為太師府會因陸柔的把柄在柯老夫人手中而對柯家伸出援手,沒料到太師府竟絲毫無懼。後來轉念一想,陸柔是死在柯承興手中,就算將此事說出來,柯家也討不了好。太師府自然有恃無恐。

  不過……

  敢在這個節骨眼兒登門太師府,不管柯老夫人是否懷著威脅之意,下場都不會太好了。

  最後一叢苦菜摘好,銀箏從鋪子外走了進來。

  阿城在門口掃地,銀箏走到陸曈身邊,低聲道:「姑娘,打聽到范家那頭的消息了。」

  陸曈抬眼。

  銀箏將聲音壓得更低一些:「審刑院詳斷官范大人前年九月擢升了一回。」

  陸曈一怔:「擢升?」

  永昌三十七年的九月,是陸柔死後三個月,這個時候,依萬福當初所說,陸謙已經來到京城,見過柯老夫人,不知何故成為官府通緝嫌犯。

  陸謙的入獄與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的擢升有關?

  銀箏繼續道:「前年九月刑獄司確實出了一樁案子,刑獄司的差人曾提起,先是有人求見范正廉告發官家,後來不知怎的,舉告人又被通緝,說是入戶劫財。曹爺的人說,當時全城通緝,鬧得很大,那嫌犯藏得隱蔽,還是他家親戚大義滅親,向官府供出他所藏處所,才將人給抓住。姑娘,」銀箏有些遲疑,「您在盛京還有親戚?」

  陸曈聞言,亦是不明,只搖了搖頭:「沒有。」

  陸家親眷單薄,若真在盛京有門親戚,或許陸柔也不至於勢單力薄被人欺辱至此。

  「我已經託曹爺繼續打聽那門親戚是何人了,只是曹爺說,涉關官府的事不好打聽,還有銀子……」銀箏嘆了口氣,「這回打聽消息的銀子還是杜掌櫃拿給咱們做新藥的材料錢,這幾日是他病了沒瞧見,要是知道咱們花了大半銀子,到現在什麼都沒做出來,不知道得發多大的火……」

  正說著,忽見陸曈站起身,掀開氈簾往裡走去。

  銀箏愣了一愣:「姑娘做什麼去?」

  陸曈回答:「做新藥。」

  阿城拿著掃帚跟在後面,奇怪道:「早上不是說,還不知道做什麼新藥嗎?」

  「現在知道了。」

  ……

  殿帥府位於皇城西南邊上津門以裡,背靠大片練武場。夏日光盛,演武場一片炎意。

  地牢裡卻冷風寒涼。

  幽微火把在牆上閃爍,牢間深處隱隱傳來聲聲慘叫。

  靠裡一間刑房裡,一排鐵架上鎖著六人。兩個黑衣人站在架前,「唰」的一聲,兩桶刺鹽水潑向架上,牢中頓響一陣慘叫。

  正對架前的沉木椅上,正坐著個人。年輕人一身烏色箭衣,手握一把鐵鉗,正漫不經心撥弄腳下火盆中的烙鐵。

  周圍橫七豎八散落一地刑具,刀針鐵器泛著淬澤陰暗冷光,有人的聲音響起,帶著壓抑的痛苦,怒道:「裴雲暎,要殺要剮給個痛快,何必磨磨蹭蹭?」

  「那怎麼行?」裴雲暎笑道:「都進這裡了,怎麼還能讓你痛快?」

  他手中鐵鉗在火盆中撥弄幾下,指間黑玉嵌綠松石戒指映著一點翠色,若凜凜清渠,不過須臾,夾起一塊烙鐵來。

  他走到說話人跟前。

  這六人皆是被扒光衣服,以布縛住雙眼鎖在鐵架上,全身上下幾乎已無一塊好肉。用過刑後潑上辣椒鹽水,若無十足毅力,第一次用刑後便已招認。

  但世上不是人人都怕疼。

  他在說話人跟前站定,側頭打量對方一下,鐵鉗下燒紅烙鐵突然朝這人前胸而去。

  「呲——」的一聲。

  一股皮肉燒灼的焦味猛地竄起,囚室響起嘶啞低嚎。

  這人前胸處本就受了刑,舊傷未好,再添新傷,如何不疼。裴雲暎神情淡淡,辨不清喜怒,手上動作絲毫不松,烙鐵緊緊貼著對方前胸,像是要鑽進對方皮肉,融進他骨頭中去。

  焦氣充斥周圍,慘叫在地牢中久久迴蕩,蒙著眼睛的人瞧不見畫面,這瘮人陰森越發可怖。

  良久,慘叫聲中,最左邊的囚犯終於忍不住瑟瑟開口:「……我說。」

  「住嘴!」正受刑之人聞言一驚,顧不得身上痛楚,喊道:「你敢……」

  下一刻,雪亮銀光閃過,呵斥聲戛然而止。

  裴雲暎腰間長刀入鞘,若非地上鮮血,彷彿剛剛抽刀殺人之舉並非出自他手。

  架上之人脖頸垂下,血自喉間汩汩冒出,已無聲息。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側首,將手中鐵鉗扔下,看向方才說話之人,含笑開口:「現在,你可以說了。」

  囚室中安靜片刻。

  囚犯被蒙住眼,未知反比已知更可怖,雖瞧不見發生了什麼,但剛剛還呵斥自己的人如今一言不發,怎麼也能猜到幾分。那人面上流露出些恐懼,惶然開口:「……是,是范大人。」

  「哦?」裴雲暎一挑眉,「范正廉?」

  「是……是的,」囚犯緊張道:「軍馬監呂大山出事那一日,刑獄司手下提前得了大人差遣,呂大山的死,大人是知情的。」

  裴雲暎笑了笑:「果然。」

  他轉身,接過身邊人遞來的帕子,低頭仔細擦拭手上殺人濺上的血跡,末了,走出門去。

  身後侍衛跟上:「主子。」

  裴雲暎站定:「剛才聽清楚了?」

  侍衛青楓還未說話,前方又有人匆匆趕來,是個僕從打扮的人。這僕從走到裴雲暎跟前,行過禮後,恭敬開口:「世子,小的奉老爺之命前來,下月是老爺生辰,老爺心中掛念世子,請世子回家一聚。」

  青楓站在裴雲暎身後不敢說話。

  周圍人皆知裴雲暎與昭寧公慣來不合,幾年前回京後乾脆在外買了宅子,除了每年給先夫人祠禮從不回裴家過夜。

  提起裴家,自家主子眼中不見親近,只有厭惡,想來,裴家的僕從這次又要無功而返了。

  果然,裴雲暎聞言,想也不想回答:「沒空。」

  僕從擦了把汗,笑道:「世子許久未見老爺,老爺近來身體欠安,希望世子……」

  「要我再說一次?」

  僕從一滯。

  這位世子爺喜怒隨心,看似和煦,實則狠辣,性情更不如二少爺溫和懂禮,強勢如昭寧公也管不住這位兒子,何況是他這樣的小小僕從。

  僕從諾諾點頭,落荒而逃。

  裴雲暎盯著他背影,眸底幽色如地牢裡那片深邃的黑,一片無悲無喜。

  青楓問:「主子,牢裡的怎麼處理?」

  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刑審也就結束了。

  「刑獄司教出來的人,嘴巴硬,骨頭倒是軟。」

  他道:「剛才那個留下,其他的沒用了,殺了吧。」

  「是。」

  ……

  「姑娘,隔壁絲鞋鋪宋嫂送的兩條青魚都翻白肚了,那魚鱗已經取完……」

  「剩下的沒什麼用了,殺了吧。」陸曈道。

  「這……」

  銀箏瞧著木盆裡兩條奄奄一息的魚有些為難。

  西街一條街上的攤販四鄰關係都挺好,原先杜長卿和阿城管著仁心醫館,懶得和週遭小販打交道。自打陸曈二人來了後,情況有了些變化。

  銀箏嘴甜又最是察言觀色,常常分些便宜的果子點心給街鄰,人都是有來有往,她又生得俏麗討人喜歡,一來二去,和一街小鋪的人都熟了,時不時收些別人送的回禮來。

  這兩條大青魚就是宋嫂送來的回禮。

  宋嫂將兩條青魚送到銀箏手中,囑咐她道:「銀箏姑娘,這兩條青魚拿回去熬湯給你家姑娘補補身子,陸大夫太瘦啦,紙糊似的,真怕一陣風就給刮跑了!」

  銀箏將青魚拿回來,還未想好是要蒸著吃還是燒著吃,陸曈先拿了把小刀將兩條魚身上的鱗片颳了下來,說要用鱗片做藥引。

  魚被颳了鱗片,翻著白肚浮在水面上,瞧著是不行了。

  銀箏站在原地沒動,陸曈抬起頭問:「怎麼了?」

  「……姑娘,」銀箏為難地開口:「我不會殺魚啊。」

  她在花樓裡,學唱曲跳舞琴棋書畫,卻沒學過洗手作羹湯。這廚藝還是跟著陸曈後勉強學會的,只能說將食物煮熟,至於殺魚這種血淋淋的事,就更是敬而遠之了。

  陸曈看了她一眼,停下碾藥的手,從石桌前站起身,拿起刀端著木盆走到院子角落裡蹲了下來,抓住一隻青魚往案上一摔,本就不怎麼活泛的青魚被摔得不再動彈,陸曈乾脆利落地一刀劃破魚肚,將裡頭的內臟掏了出來。

  銀箏看得咋舌。

  「姑娘,你連殺魚也會啊。」銀箏替她搬來一個小杌子在身下,自己坐在一邊託腮瞧著,忍不住佩服地開口,「瞧著還挺熟練的。」

  陸曈拿起水缸裡的葫蘆瓢潑一瓢水在魚身上,將汙血衝走,又抓起另一條青魚,一刀剖開腸肚,低頭道:「從前在山上時常殺。」

  「啊?」銀箏愣了一下,忽而反應過來,「是因為要取用藥引嗎?」

  陸曈手上動作不停,良久,「嗯」了一聲。

  銀箏點頭:「原來如此。」又看一眼陸曈滿手的鮮血,嚥了下唾沫,「就是看著血淋淋的,有些嚇人。」

  陸曈沒說話。

  其實她不止會殺魚,處理別的野獸也駕輕就熟,不過倒不是為了取用藥引,大多數時候,只是為了填飽肚子。

  芸娘是個對吃食很講究的人,也愛下廚,煮茶需用攢了一個冬日的積雪化水,麵點要做成粒粒精緻的棋子狀,做一次二十四氣餛飩還得取用二十四種不同節氣的花型餡料。

  可惜的是,芸娘在山上的時間太少了。

  芸娘時常下山,一去就是大半月,有時候山上剩下的米糧能撐些日子,有時候芸娘忘記留吃的,陸曈就只能餓肚子。

  那時候她剛到落梅峰,連下山的路都找不到。第一次餓肚子餓得頭暈眼花時,在屋前的地上撿到了一隻受傷的山雀。

  年幼的陸曈掙扎許久,終於還是將那隻山雀給烤了。

  她在陸家時,膽小又嬌縱,家裡寵著鮮少幹活,素日裡看見個蜂子蛇兒都被嚇得驚慌失措,然而人在餓昏頭時,也顧不得什麼害怕不害怕,只能被食慾驅使。

  陸曈還記得第一次吃烤山雀時的感覺。

  那時的她生澀又笨拙,甚至不懂烤鳥兒需要拔毛去除內臟,只囫圇地放在火上炙烤,烤成了漆黑的一團,以為熟了,一口咬下去,咬出絲絲血跡。

  陸曈「哇」的一聲就哭了,從喉間泛出絲絲噁心的血腥氣,她張口欲吐,腹中的飢餓卻又在提醒她這裡沒有別的食物了。於是只能忍著難耐的腥氣,一口一口將那隻烤得漆黑的山雀吞進肚裡。

  那是陸曈自出生以來,吃過最痛苦的一餐。

  不過,自那天以後,她開始意識到一件事。在落梅峰,想要活下去,總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是不行的。她漸漸學會了製作捕獵陷阱,能捕到些小的兔子,又學會了將這些野獸處理得乾乾淨淨,做成肉乾存著,以免下一次斷糧。

  芸娘回來後瞧見她,十分驚訝她居然還活著,又瞧見她藏在罐子裡的肉乾,看她的目光更加奇異。

  「不錯嘛。」她對陸曈道:「到眼下為止,你是在落梅峰上活得最長的那個。」她湊近陸曈,笑容古怪,「說不準,你能活著下山呢。」

  說不準,你能活著下山呢。

  陸曈垂下眼。

  後來芸娘死了,落梅峰上再沒了別人,她確實走到了最後,活著下了山。

  只是……

  只是那個當初會一邊哭一邊吞嚥烤山雀的小孩兒,大概是永遠消失了。

  手下青魚驀地一甩尾巴,拍出的水花濺在臉上,染上絲絲涼意,陸曈回過神來。

  青魚都被剖得乾乾淨淨了,卻還有餘力動彈。陸曈擦淨面上水珠,銀箏起身將兩條處理乾淨的大青魚提起來,放到廚房去,笑道:「這下就好了,姑娘想怎麼吃這魚?」

  「隨你。」

  「那就清蒸好了。」銀箏道。她廚藝平平,好在陸曈並不挑食。

  銀箏才將青魚蒸上,那頭的陸曈已經叫她進屋來,待進屋,就見窗前桌上擺好了一疊厚厚紙箋。

  「這是……」銀箏拿起一張紙箋,隨即一怔。

  這紙箋很漂亮,是淺淺粉色,湊近去聞,能聞到一股淡淡花香。若是寫字在這紙箋上,別的不說,光是瞧著,也難免不讓人心動。

  筆墨都已經準備好,銀箏懵然看向陸曈。

  「新藥快做好了。」陸曈道:「還需你幫忙。」

  「是要寫字嗎?」銀箏恍然。

  先前的「春水生」之所以能在短時間裡風靡盛京,除了胡員外在賞花會上的幫忙外,銀箏在藥茶上包裹的詩詞也起了不少作用。盛京文人墨客眾多,好茶之人多風雅,瞧見「春水生」的名字,也願意花銀子買點意趣。

  總是噱頭。

  不過,眼下這紙箋瞧著,和先前春水生用的紙箋又有不同。倒像是女子傳遞情意、或是閨中詩用的花箋一般。

  「姑娘要我寫什麼?」銀箏問。

  陸曈想了想:「你可有什麼好的詞句,用來寫女子窈窕姿容的?」

  「有是有,可是……」

  「就寫那個。」陸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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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戴三郎

  一夜雨後,日頭新盛。

  杜長卿在家休養幾日,總算將風寒養好了,一大早換了件春袍,同阿城剛到醫館,就見銀箏在門口桌臺後插了許多花。

  花是石榴花,開得薄豔,叢叢火色似紅綃初燃,又如紅紙剪碎映在繁綠中,深紅濃綠映得分外嬌豔。

  石榴花叢中,還點綴了許多巴掌大的白瓷罐,白瓷罐上貼了粉色紙箋,如藏在繁花中的粉玉,玲瓏可愛。

  杜長卿隨手拿起一罐,問銀箏:「怎麼擺這麼多胭脂水粉?」

  「不是胭脂。」銀箏把字畫掛到牆上去,「是姑娘做的新藥。」

  上回『春水生』背後掛著的字畫被熟藥所的人撕走後,牆面一直空蕩蕩的,銀箏字畫掛上去,鋪子就顯得別緻了一些。

  杜長卿湊上前去念:「窈窕燕姬年十五,慣曳長裾,不作纖纖步。眾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一樹亭亭花乍吐,除卻天然,欲贈渾無語。當面吳娘誇善舞,可憐總被腰肢誤。」

  念畢,杜長卿懵然抬頭:「這是什麼?」

  陸曈掀開氈簾從裡頭出來,將他手中的瓷罐放回去,道:「這是『纖纖』。」

  「纖纖?」

  「天熱了,」陸曈道:「時下女子衣衫漸薄,或許希望看起來身形窈窕。這藥茶,就是用來調整陰陽平衡、協調臟腑,疏通經絡,運行氣血,對女子輕身健脾有良效。」

  銀箏笑道:「反正進了夏日,為鼻窒所惱之人大大減少,就算熟藥所不將春水生收歸局方,繼續售賣也比不上之前。倒不如趁勢賣賣新藥茶。我瞧這盛京女子個個美麗,想來格外愛重容貌,這藥茶定會很好賣。」

  「纖體?」杜長卿有些懷疑,「女子纖體藥茶盛京藥鋪裡不是沒賣過,沒聽過什麼卓有成效的。陸姑娘,我讓你做新藥,你怎麼做這個?」他掃一眼花叢中的瓷罐,小聲嘀咕:「整這麼花裡胡哨的,沒少花銀子吧。」

  銀箏氣道:「杜掌櫃,你怎麼不信姑娘?那肯買這『纖纖』的,必然對美貌卓有要求,總不能隨意找個鐵罐放著吧,那誰還想買!」

  正說著,隔壁絲鞋鋪也開張了,宋嫂在裡頭對銀箏打招呼:「銀箏姑娘,陸大夫,昨日那青魚嘗了嗎?」

  銀箏顧不得與杜長卿吵嘴,忙探頭笑著應了:「嘗了,新鮮得很,姑娘與我都吃了許多,謝謝宋嫂。」

  宋嫂也笑,邊笑邊擺手:「都是一條街的,說什麼客氣話。」一轉眼,瞧見仁心醫館門口桌臺上摞起的瓷罐,訝然開口:「春水生又開始賣了嗎?這罐子怎麼瞧著與先前不一樣了?」

  銀箏回答:「這不是春水生,這是我家姑娘新做的藥茶『纖纖』。女子用此藥茶,可補氣纖體,喝個多日,就能面若桃花,體態輕盈。」她瞧一眼宋嫂,順口問:「嫂子不如買兩罐回去試試?」

  宋嫂摸摸自己的臉,自己先笑了:「我買這做什麼,一大把年紀,胖了好歹能撐一撐,真要瘦了,不多幾條褶子給自己添堵嗎?胖點兒就胖點兒,」她拍拍胸脯,「胖點兒結實,不然哪有力氣幹活?」說罷,一頭鑽進鋪子裡,招呼起客人來。

  杜長卿站在銀箏身後,冷眼旁觀完這二人對話,幽幽冷笑一聲:「我就說吧。」

  陸曈垂眸,將罐子繼續擺好在桌櫃上。

  杜長卿湊近,誠心建議:「陸大夫,可不是我潑冷水,您這藥茶可不如春水生好賣,要不換個別的?」

  「不換。」

  杜長卿瞪了她半晌,陸曈不為所動,過了一會兒,杜長卿氣道:「固執!」

  ……

  不管陸曈是不是固執,仁心醫館的「纖纖」也已經擺出來賣了。

  快至掌燈時分,對面絲鞋鋪關了門,宋嫂從鋪子裡出來,去了城東廟口。

  城東廟口挨著鮮魚行,戴記肉鋪生意一直很好,屠夫戴三郎子承父業,在此地賣豬肉已賣了十多年。他家豬肉新鮮,價格公道,從不缺斤少兩,剁肉臊子也剁得好,附近婦人常在他這裡買肉吃。

  宋嫂到了肉鋪,此刻已近傍晚,鋪子裡只剩一點帶骨碎肉,戴三郎正在收拾案板,快收攤了。

  宋嫂最愛在這個時候來買肉,快收攤時買,價錢比早上買便宜將近一半。

  「三郎,」宋嫂熟稔開口,「還和以前一樣。」

  戴三郎「嗯」了一聲,將碎肉從木案上合攏,拿油布包好。

  他眉頭緊鎖,身形似座臃腫小山,因夏季天熱,汗水從額頭滾落,將撐得緊張的薄衫浸出一層濡溼,一眼看去,如一隻巨大的剛出鍋的醬色元宵。

  「三郎,」宋嫂忍不住道:「你近來是不是又胖了些?」

  戴三郎沒說話。

  「你這樣可不行,」宋嫂道:「你這素日裡吃葷,身子越重,總不是個辦法。要說這樣,」她湊近一點,「何時能成家?」

  戴三郎收拾案板的動作一頓,臉色有些漲紅。

  戴屠夫中意西街米鋪的孫寡婦許久,奈何孫寡婦愛俏,挑男人不看銀子不看本事,就看一張臉。戴三郎與「英俊勇武」四個字實在相去甚遠,是以到現在也沒能落得孫寡婦一個眼神,只能暗暗心傷。

  見這老實人垂頭喪氣的模樣,宋嫂有心想要安慰幾句,忽而心中一動,道:「說起來,仁心醫館的陸大夫今日剛出了新藥,說是能幫人纖身輕體的。」

  戴三郎一愣:「新藥?」

  「是啊,那陸大夫先前做的鼻窒藥茶可有用了,要不你去試試?貴是貴了些,說不準有效。」宋嫂也是嘴巴上隨便說說,倒是不曾想過戴三郎真會去買,一來是這新藥貴得很,一罐五兩銀子,誰會為了瘦點兒買這個?二來麼,也沒聽說過哪個男子愛美愛俏的。

  宋嫂挑完剩下的肉走了,戴三郎關了鋪子,沒如往日一般立刻回家,站在門前想了好一會兒,抬腳朝西街的方向走去。

  西街離城東廟口不遠,夏日晝長,天黑得晚了些,戴三郎到了仁心醫館時,天色已近全黑,除了賣吃食的商舖前亮著燈火,大部分小店都收攤了。

  杜長卿和阿城剛準備出門,迎面瞧見一個高大的胖子走過來,這人腰間兩把混著油光的斬骨刀,走起路來臉上橫肉亂抖,頗為嚇人。

  杜長卿嚇了一跳,鼓起勇氣擋在門口,道:「幹、幹什麼?」

  戴三郎抬眼看向他,杜長卿鎮定地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戴三郎移開目光,鬼鬼祟祟地開口:「我想買藥。」

  「買藥?買什麼藥?」杜長卿狐疑。

  「就是那個……」胖子似乎有些難以啟齒般,吞吞吐吐地開口:「能纖體輕身的……」

  「什麼東西?你大點聲說!」

  陸曈從杜長卿身後走過來,將油燈往桌上一放,道:「你想買的是『纖纖』吧。」

  燈火微晃,照亮了戴三郎的臉,也照清楚了他額上因緊張滲出的大滴汗珠,他忸怩地點了點頭,小聲「嗯」了一聲。

  杜長卿愕然看向陸曈。

  陸曈從身後藥櫃裡取出一隻白瓷瓶,道:「一瓶五兩銀子,約莫喝半月,你要多少?」

  這價錢對賣豬肉營生的戴三郎來說,實在算不得便宜,不過他只是嚥了口唾沫,道:「先買兩瓶。」

  陸曈將兩瓶「纖纖」遞過去:「每日三服,按時煎用。」頓了頓,她又問戴三郎,「你可識字?」

  戴三郎搖了搖頭。

  「那我說,你聽。服藥時有禁忌,不可隨意服用,否則效用不佳。」陸曈又細細與他說了用藥禁忌,一連說了三遍,戴三郎才點頭表示記住了。他不愛說話,買完藥後,就拿著藥走了。

  杜長卿看著戴三郎敦實的背影,有些費解地自語:「我真沒想到,買你這藥茶的,竟然是一介屠夫。」

  他以為第一位客人或許是位嫋嫋婷婷的纖瘦少女,又或許是位珠圓玉潤的高門貴婦,但萬萬沒想到竟然是位殺豬匠。

  戴三郎小心翼翼把貼著粉色紙箋的藥罐子放在腰間,和他那把泛著油腥的殺豬刀映襯在一起時,真是讓人難以言喻之感。

  杜長卿喃喃開口:「屠夫怎麼也會想要纖瘦呢?」

  銀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嗤道:「怎麼就不能呢?只興讓女子身子窈窕,偏對男人這般寬容。我瞧著這位屠夫小哥倒是勝過盛京大部分男子,至少明白自己儀容不佳,曉得挽救。」

  「要我說,盛京那些男子都應學學人家,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免得我們女子走在大街上,瞧見的都是些年紀輕輕就大腹便便的醜男人,偏還覺得自己是翩翩公子,實在倒胃口。」

  杜長卿無言:「你這打哪聽得這等歪理?男子當然不能只看相貌。」

  「不在意相貌的話,杜掌櫃為何要時時換衣裝撲香粉。」銀箏故意拆他臺,「再說這盛京街上,我也沒見著幾個有才華的男子啊。長得好看和學識出眾,總要佔一樣吧。」

  「我說不過你,我不跟你說。」杜長卿轉向陸曈,「不過陸大夫,你這藥真能有效?不會喝一段日子他還是這樣,一怒之下拿刀把你我都剁了吧。」他補充道:「我先說,我可打不過他。」

  陸曈垂下眼睛:「只要他想,他就能得償所願。」

  「什麼意思?」

  陸曈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對他來說,很有效。」

  ……

  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仲夏登高,順陽在上,五月初五是端陽。

  西街家家鋪面牆上掛上新鮮艾草菖蒲闢邪,宋嫂男人買來雄黃酒,宋嫂家小妹採了粽葉,打算在家好一同過節。

  宋小妹在後廚裡喊宋嫂:「娘,家裡沒鹹肉了。」

  宋嫂大聲應了,只道:「你放著,我出門買去。」

  粽子裡也要放鹹肉,不過賣豬肉的戴三郎一月前回鄉去了,說是家中老母偶感風寒回家侍疾,宋嫂只能在別的肉鋪買肉,買來買去,總歸覺得不如戴記的豬肉好。今日天色早,想著乾脆去瞧瞧戴記開張了沒有。

  才出門,迎面就走來一位提著竹籃的婦人。

  這婦人約莫三十來歲,穿一件水綠繡金藍緞領褙子,底下一條雪白褶裙,梳一個婦人頭,膚色白皙,耳邊垂著兩粒金墜微晃,雖談不上美貌,卻頗有風韻。

  宋嫂就停住腳步,喊了一聲:「孫妹妹!」

  這婦人便是孫寡婦了。

  這孫寡婦也是個奇人,原是西街米鋪掌櫃家的女兒,十八歲時嫁了個盛京一個小官兒,誰知過了幾年丈夫就病死了。這丈夫死前對她百般寵愛,田莊鋪子都寫了她的名契,夫家公婆又早已不在,留下好幾間房子和幾箱子金銀首飾。

  孫寡婦便帶著丈夫留的銀子和小女兒又回了西街,她手頭有錢,人又生得不差,這些年倒是有不少人來打她的主意。不過遣人來的媒婆通通被她打發了回去,原因就是這位孫寡婦不愛財也不愛才,就愛男人生得俏。

  有上門的媒婆來說客,孫寡婦也好好地請人坐下喫茶,回頭說一句「別的不要,只要人物齊整就好」。

  人物齊整,聽上去簡單,可人與人之間的眼光大不相同,孫寡婦嘴裡的「齊整」,大約和媒婆眼中的「齊整」相去甚遠。媒人眼中的「齊整」,大概只要是個有眼睛有鼻子的男人就叫齊整,但孫寡婦顯然不這麼想。於是好幾年過去了,一個入眼的都沒有。

  要說那些年紀小的,一心奔著吃軟飯來的少年,她嫌人家脂粉氣太濃,一團乳臭未乾的孩子氣。倘若找些年紀大的、一眼看上去靠得住的,她又說人家瞧上去糙了些,連個香袋都不佩,一看就與她不夠登對。

  早幾年的時候孫寡婦還瞧上了杜長卿,不過杜長卿不當上門女婿,婉言謝絕,這門親事也就作罷。

  「孫妹妹這麼早起來了。」宋嫂熱絡地同她打招呼。

  孫寡婦笑著衝宋嫂點一點頭,塗著丹蔻的手指輕輕往前一點,嬌聲嬌氣地道:「買點肉包粽子。」

  宋嫂晃了晃神,要說,難怪這孫寡婦哄得她那早死的郎君把所有的田契都寫了她名字,別說男人了,這嬌滴滴的聲音一入耳,她這個女人都忍不住酥了半邊骨頭。

  宋嫂看看孫寡婦這一身精心搭配的衣裙,又想想戴三郎泛著油腥氣的臃腫身材,忍不住心想,雖然戴三郎是個好人,不過有一說一,也確實有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二人便一起往城東廟口那頭走,宋嫂是個熱心腸,嘴巴又快,一路上直逗得孫寡婦笑得花枝亂顫,待二人走到廟口附近,老遠地瞧見挨近巷口的那間小鋪子大門大開著,有人站在裡頭剁骨頭。

  「喲,三郎回來了。」宋嫂見狀一喜,戴三郎回來了,今日總算能買到好豬肉。她又想起身邊的孫寡婦,忙捅一捅對方的胳膊,促狹道:「你要不也買點?他每回給你的肉都比咱們的多。」

  「討厭!瞎說什麼,」孫寡婦推一把宋嫂,嘴裡嗔道:「別欺負人家厚道。」

  宋嫂點頭:「三郎確實厚道,是個好人。」

  「就是長得糙了些。」孫寡婦嘆氣。

  「那倒是,」宋嫂附和,「要是再長得好些……咦,這不是三郎?」

  此時已近戴記門口,正是清晨,夏日日頭出得早,晨日中,桌案前,正站著個陌生男人。

  這男人身材高大,寬肩窄腰,因天熱,只穿件白布褂子,露出麥色的皮膚。但見露出的胳膊結實有力,再往上看,這人生得濃眉大眼,五官周正,輪廓略顯剛硬,不如那些少爺公子俊美,卻自有一股野性粗獷之色。

  他揮舞手中斬骨長刀,汗珠順著前額滾落,順著脖頸沒入褂子領口,潮溼又晶亮,莫名讓人心裡像是騰起團霧色的火。

  宋嫂盯著這人,心中只覺夏日果然暑氣重,否則她明明穿著清涼的小衫,怎會覺得此刻臉龐心頭灼灼發熱?

  孫寡婦癡癡瞧了那漢子半晌,直到對方的斬骨刀停下,朝這頭看來,孫寡婦才回過神。

  豔陽無聲,遠處有早蟬低鳴,孫寡婦頓了頓,施施然撩起耳畔垂落的一絲長髮,將落髮別到耳後,嫋嫋婷婷地朝那漢子走過去,一直走到對方跟前,她才抬起頭,衝對方笑盈盈問道:「這位俊小哥看著好面生,從前沒在這裡見過你。你是戴大哥家中何人?」

  「我……」漢子似乎沒想到孫寡婦會對自己主動搭話,一時間有些發愣,直直地盯著對方的臉不說話,像是看呆了。

  孫寡婦心中得意,眼看著這人的一張臉越來越紅,肖似煮熟的紅蝦,再逗下去恐怕都要落荒而逃了,她才忍笑道:「我瞧著你與戴大哥眉眼間有幾分肖似,你與他是親戚?是兄弟還是侄子?從前怎麼沒聽他提起過你?」

  漢子的臉色更紅了,憋了半晌,這人才吐出一句話:「……孫姑娘,我是戴三郎。」

  俏麗孤孀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宋嫂高亢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城東廟口。

  「戴三郎?你是戴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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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纖纖

  盛京五月五,落月橋下龍舟競渡,時人午日愛以蘭湯沐浴,所謂「午時水飲一嘴,較好補藥吃三年」。

  阿城提著木桶出了門,準備到了午時打些井水來泡茶。銀箏坐在裡舖包棗粽,杜長卿靠著長椅,有氣無力地提醒坐在藥櫃前的陸曈:「陸大夫,咱們一月沒進帳了。」

  陸曈不言。

  「纖纖」始終無人問津。

  五兩銀子對尋常平人來說,價錢未免過高。加之藥茶本身不是治癒鼻窒一類頑疾,總教人心存幾分懷疑。

  而往日的老客人胡員外一類,又對這類養顏輕身的藥茶不感興趣,縱是想照拂生意也沒得照拂,醫館裡一時冷清了許多。

  杜長卿耐心有限,眼見著每日銀子只出不進,難免心中著急。奈何陸曈比他還要油鹽不進,杜長卿也只敢在嘴上抱怨幾句,著實束手無策。

  正說著,長街盡頭遠遠地跑來一個人影,正是夏日正午,今日又是端陽,城裡人都去落月橋下看龍舟了,西街冷清得很,陡然出現這麼一個影子,倒顯稀奇。

  那影子從烈日下的長街滾過,直奔仁心醫館而來,一口氣衝進鋪子,不等陸曈說話,自己先高聲喊道:「藥茶!我要兩罐藥茶!」

  杜長卿「嗖」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上前,對著這月唯一的客人綻開一朵熱情的笑:「請問需要什麼藥茶?」

  來人是個潑辣婦人,身形稍顯豐腴些,二話不說,只一指藏在石榴花叢中的白瓷罐:「就那個!」

  「纖纖?」杜長卿愣住了。

  這藥茶在醫館裡放了近一月無人問津,阿城摘來的石榴花都凋謝了,只剩光禿禿的枯枝擺在藥櫃前,綴著白瓷罐上的粉色紙箋,瞧著好不可憐。

  「這藥茶……」杜長卿想要解釋。

  婦人打斷他的話:「喝了能瘦,我知道!」

  銀箏見狀,笑著上前問:「大姐怎麼知道這藥茶喝了能瘦的?可是有人告訴你的?」

  那婦人道:「什麼有人告訴我?我親眼看到的!城東廟口賣豬肉的戴三郎,原先胖得像頭豬,就是喝了你家藥茶,如今都成了美男子了,體面得很!」

  因今日西街許多商販都去看龍舟了,開門的鋪子都少,隔壁葛裁縫正靠著門口喫茶,邊瞇著眼睛聽這頭閒話,聞言忍不住道:「瞎說!那戴三郎誰沒見過,腰比我家簸箕寬,和美男子能搭得上邊?」

  婦人看一眼葛裁縫寬厚的身材,冷笑一聲:「可不是麼,那人家現在就是和以前不一樣了,連孫寡婦都要搶著與他說話哩。你要是不信,自己去城東廟口看看唄!」

  她這說得十分篤定,倒把葛裁縫噎了一噎,一時間沒接得上話。

  杜長卿還想說話,門外又有人的聲音傳來:「我作證,她沒瞎說!」

  眾人轉頭一看,來人竟是宋嫂,手裡提著個竹編籃子,跑得氣喘籲籲,人還未到,聲先響起:「我和孫妹妹一起去的戴記,那戴三郎現在俊得很,看著比杜掌櫃還要英武多了!」

  杜長卿:「……」

  宋嫂的絲鞋鋪就在這裡,西街四鄰小販都認識,她又慣來不是個愛亂說的,一時間,眾人都將信將疑地盯著她,紛紛詢問:「不可能吧?那戴三郎什麼樣大家都清楚,還能成美男子?」

  宋嫂也不理會,一徑奔進仁心醫館,衝陸曈道:「陸大夫,我娘家妹妹託我給她家丫頭也買一罐,你這還有不?」

  「有的。」陸曈從藥櫃前拿出一罐遞給她,讓杜長卿稱了銀子。杜長卿剎那間做成兩筆生意,尚且暈暈沉沉,還未從這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來,就聽見阿城的聲音從長街盡頭響起:「東家……東家!」

  小夥計拖著個木桶從盡頭狂奔而來,活像身後有人在追殺,一口氣跑到仁心醫館裡,杜長卿看著他手裡空空的木桶,疑惑問道:「你不是打水去了?水呢?」

  阿城抹了把額上的汗,顫巍巍道:「……好可怕。」

  「哪裡可怕?」

  「小的剛走到街口長井處,忽然來了一群人問我,仁心醫館哪裡走,我想著那就給他們領路吧,誰知領著領著……」

  聞言,杜長卿更疑惑了:「領著領著怎麼了?人領沒了?」

  話音剛落,忽然聽見長街遠處,自遠而近一陣嘈雜的轟響,眾人抬頭一望,就見原本冷清的街道盡頭,陡然出現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這群人有男有女,個個身材壯碩豐潤,跑動起來時像是要將長街踩碎,隨著這震動聲起伏,一群人瘋了似地往醫館的方向跑,邊跑邊道:「纖纖,給我留兩罐纖纖!」

  「我先來的,我要!」

  「滾犢子,我先來的,掌櫃的先給我!」

  銀箏驚呆了。

  陸曈當機立斷,只說了一聲「關門」,一把將大門拉回來。

  「砰」的一聲,像是有人撞在大門上發出巨響,緊接著,「乒乓」的聲音響起,伴隨著混亂的叫喊:「買藥,我們要買藥!」

  「開門啊!關門做什麼?」

  「別躲了,快些出來做生意!別躲裡面不出聲!」

  無數人簇擁在醫館門口,用力拍打大門,從冷清到瘋狂,似乎只在瞬息之間。

  銀箏有些意外,陸曈神色冷靜。

  唯有阿城無助地看向杜長卿。

  杜長卿嚥了口唾沫:「……果然……很可怕。」

  ……

  仁心醫館門口的瘋狂,持續了許久。

  陸曈一直等到外頭的人稍微冷靜了些,才將門打開。

  城東廟口賣豬肉的戴三郎如今是何模樣,仁心醫館的人都沒見過,但想來這人與從前的確判若兩人,否則不會有如此多人見過如今的戴三郎後,毫不猶豫地奔向此處來買「纖纖」。

  買藥的人比杜長卿想得還要多許多,陸曈前些日子製作的「纖纖」,不過頃刻便被售賣一空,只剩光禿禿的石榴枝兀自搖曳。

  一位圓胖男子不甘心地在石榴枝中搜尋許久,終是沒找到多餘的一罐,可憐巴巴地看向陸曈:「陸大夫……」

  陸曈道:「不用擔心,這幾日我會再製售一批纖纖。」

  那男子原本很沮喪,聞言眼睛一亮,忙高興地應了。他身後沒買到的客人見狀,紛紛囑咐陸曈多做些,或是要先將銀子付過,好提前定下藥茶以免屆時搶不到鮮貨。

  銀箏連哄帶騙的,總算是將這群人打發走了,又在西街一眾四鄰羨慕的目光中,提前將鋪子門關上。

  天色已近傍晚,裡舖的燈籠提前亮起,杜長卿小心翼翼將鐵匣端出來,捧一把今日賺得的銀子,任銀粒從指間流下,仍有些懷疑自己身在夢裡。

  銀箏走過來,無言片刻,道:「已經數過三遍了,杜掌櫃,今日一共賣了五十罐纖纖,這裡是二百五十兩銀子,刨去前段日子您給姑娘一百兩的藥材錢,今日賺了一百五十兩。」

  「一百五十兩……」杜長卿坐在椅子上,喃喃念了兩句,忽而轉身一把抓住陸曈的裙角,仰頭望著她,如望著廟裡供的財神爺,「陸大夫,你真是仁心醫館的大救星,我杜長卿的活菩薩!」

  陸曈伸手,將他攥著的裙角扯出來,道:「可惜今日沒多餘的藥茶了。」

  「沒關係啊!」杜長卿一拍大腿,將鐵匣子往陸曈跟前一推:「這裡的銀子你拿去,咱們再多做點,不夠的話我還有!咱們能做多少做多少,趁著這些日子,好好大賺他一筆!」

  他一掃前些日子的鬱氣沉沉,眼角眉梢都是歡喜。

  阿城盯著他:「東家,你不是說沒錢了嗎?」

  杜長卿啐他一口:「你懂什麼,我要不這麼說,銀子都被敗光了怎麼辦?一家裡總要有一個持家的吧!」

  這話阿城沒法接。

  銀箏看不過:「可今早你還勸姑娘換別的賣……」

  「我那是有眼不識泰山,眼光不好,陸姑娘當然不會跟我一般計較。」杜長卿能屈能伸,又嘆道:「那些人把個戴三郎吹得天花亂墜,我都想去見見了,說什麼能及得上我英武,瞎編什麼鬼話?就一月時間,能瘦成個美男子?」

  「姑娘說藥茶喝了能瘦,當然能瘦。」

  杜長卿擺了擺手:「不過我原以為這盛京只有女子才愛美,沒想到男子也一樣。」

  陸曈道:「也未必是愛美,畢竟人言可畏。」她把乾枯的石榴枝從花盆裡拔出來,「不管男子女子,總不喜歡背後被人指點。」

  「說得有理。」杜長卿點頭,看著陸曈想了想,忽然問:「陸大夫,你先前是不是做過這藥茶?」

  陸曈抬眼。

  杜長卿摸了摸鼻子:「不然你怎麼如此篤定這藥茶效用頗好?也沒見你跟誰試藥啊。」

  陸曈把乾枯的石榴枝收攏在一起,道:「做過。」再抬頭,對上屋中三人亮晶晶的目光。

  她頓了頓,想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當初我隨師父學醫,大概五六年前,有一位夫人找到我師父,想要我師父為她研製一方靈藥,可以纖瘦身形。」

  陸曈在椅子上坐下來,手裡仍攥著那把石榴枝。

  「這夫人與她丈夫少年夫妻,琴瑟和鳴,生兒育女。據她所言,她年少時,身材窈窕,姿容出色。只是常年操持家用,難以顧及自身,所以等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年長色衰,身姿臃腫,不堪入目了。」

  屋中三人沒開口,安靜地聽著她說話。

  「她的丈夫有心要納一房小妾,小妾妍姿俏麗,嫋嫋娜娜,與她是截然不同的輕盈。」

  「她對丈夫又恨又愛,恨的是他負心薄倖,罔顧髮妻為自己付出多年心生嫌棄,又愛他對自己終究存著一分舊意,因他納的那房小妾,無論是容貌衣著,還是一顰一笑,都肖似十八歲的她自己。」

  「所以她找到我師父,希望我師父能為她研製一方靈藥,服用後腰肢嫋娜如弱柳,好藉此挽回丈夫的心。」

  「我師父便將這任務交與我,要我來為她做這方靈藥。」

  屋中燈火幽暗,小院的風隔著氈簾吹來,將火苗吹得搖搖欲墜。

  陸曈的目光漸漸出神。

  她還記得那婦人的模樣,穿一件洗得發舊的醬色長衣,因落梅峰雨天路滑,衣裳上沾了不少泥濘,一看就知是在路上滑倒所致。婦人從懷裡掏出銀匣,其中銀錠被摩挲得發亮,接在手中,尚帶人的體溫。

  風塵僕僕的婦人望著芸娘,像是望著世間所有的希望。

  然而芸娘的診費昂貴,僅僅百兩銀子,是請不起芸娘為之製藥的。

  被芸娘一口回絕,那婦人便似喪失了所有的心氣,委頓在地。陸曈站在一邊,心也為這人揪著。

  許是看出了陸曈眼中的同情,芸娘笑著看她一眼:「我雖不能為你製藥,這丫頭卻可以。不如問問她?」

  那婦人一怔,下意識看向陸曈,眼中再度升起希翼之色。

  被那樣的目光望著,很難說出拒絕的話,陸曈掙扎許久,終是艱難地點了點頭:「我……試試。」

  她接了婦人的診費,便起早貪黑地為婦人製藥,翻看了無數醫書,自己嘗試著喝了無數藥汁,就連夜裡做夢都在想。芸娘饒有興致地瞧著她努力,眼神中辨不清情緒。

  一直到後來……

  「然後呢?」阿城聽得入了神,見陸曈不再往下說,忍不住追問。

  陸曈回過神,頓了頓,道:「然後我做出了這味藥,將藥交給了她。」

  「她喝完藥茶是不是變得很漂亮?她丈夫之後回心轉意了?」小夥計很著急。

  陸曈沉默了一下:「沒有。」

  阿城一愣。

  「她喝了藥茶,的確纖瘦了許多,從背後看,與未出閣少女無異。不過,她丈夫並未回心轉意,仍舊納了那房小妾。」

  「怎麼會呢?」阿城忍不住憤然開口,「她都已經變美,她丈夫怎麼還要納妾?」

  銀箏冷笑一聲:「她只是瘦了,可畢竟不如新人顏色動人。何況男人這東西,就算找天仙也不耽誤變心。豈是一味藥茶就能挽回的?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愛馳恩必絕,少年夫妻,哪裡比得上新鮮有趣?」

  「同意。」杜長卿點頭,「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既然找了小妾,就別再說什麼顧念舊情了。」

  阿城喪氣:「怎麼這樣……」又抬頭問陸曈:「那之後這位夫人如何了?」

  「不知道。」過了很久,陸曈才說:「我沒再見過她了。」

  「哎。」阿城長長嘆了口氣,神情有些遺憾,這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聽了一個不算讓人高興的故事,眾人先前賺銀子的喜悅被衝淡了許多,又在鋪子裡合計了一下接下來幾日要製售的藥茶,杜長卿才帶著阿城離開。

  銀箏在院子裡忙碌,將今夜要用的藥材找出來,一一歸類放在竹簍裡。

  陸曈回到小院的屋中,窗前梅花樹影子落在桌臺上。那一小把枯掉的石榴枝擺在桌上,乾瘦凜冽。

  陸曈撥弄了一下燈芯,將那一小把枯枝放在油燈之上,火苗發出炙烤的「畢畢剝剝」聲音,一小股焦味從油燈上冒出來,突兀地打破夜的寧謐。

  她垂下眼睛。

  其實,她後來還是見過那位婦人的。

  用過藥茶後瘦了的婦人再次回到落梅峰,陸曈再次見到了她,她已不再臃腫,甚至稱得上伶仃,枯瘦的身體在衣袍中晃蕩,彷彿一截枯萎的石榴枝,不見嬌豔花朵,只有乾癟暮氣。

  明明她已經得償所願,然而她的目光看起來比從前還要絕望。

  她奉出所有的銀子,想要芸娘為她做一味返老還童的靈藥,想要藉此回到當初。

  可這世上哪有返老還童的靈藥?

  芸娘笑著,將她握著銀子的手推了回去。

  婦人面如灰縞。

  「其實也不必如此麻煩,你想要挽回夫君的心,很簡單的。」

  芸娘伸手,遞過去一方雪白的瓷罐,附在婦人耳邊悄聲耳語,「這裡,是一味毒藥。無色無味,連用一月,其人必死,不會有人察覺。」

  芸娘鬆開手,居高臨下地望著茫然的婦人,溫柔開口:「他死了,就不會變心了。」

  陸曈站在屋舍後,望著婦人緊握著手裡瓷罐,踉踉蹌蹌地下山去了。

  一月後,陸曈聽說山下鎮上有婦人毒殺其夫,又投井自盡。她跑回屋舍,芸娘正在做酒蒸雞。廚房裡充斥著醇酒的清冽和蒸雞的香氣,陸曈卻覺得想要乾嘔。

  芸娘拿著筷子轉過身,笑盈盈看著她,像在看一出蹩腳的、好笑的百戲。末了,她問:「可看清楚了?」

  陸曈不說話。

  芸娘淡淡道:「藥醫不了人,毒可以。」

  藥醫不了人,毒卻可以。

  搖曳火苗之上,最後一根石榴花枯枝已經燃完,桌臺上遺漏了一地焦黑,辨不出原本爛漫痕跡。

  銀箏在院中喊:「姑娘,藥材分揀好了。」

  陸曈應了一聲,將灰燼清理乾淨,端著油燈走出屋門。

  可憐總被腰肢誤……

  或許纖纖本不是藥,而是毒。

  就像她自己,從來也不是什麼救死扶傷的大夫。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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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殿帥討債

  無論如何,陸曈這些日子的辛苦總歸是有了成效。

  「纖纖」一夜揚名。

  城東廟口的戴三郎不過月餘,就由大腹便便的胖子搖身一變成結實勇武的美男子,惹得無數人心生好奇前去圍觀。待瞧見了戴三郎如今的模樣,再經由絲鞋鋪的宋嫂一番添油加醋,仁心醫館的纖纖想賣不出去也難。

  每日都有許多人慕名前來買藥,杜長卿更是數銀子數到手軟,連帶著戴記豬肉都出了名,戴三郎還有了個「豬肉潘安」的美名,聽說每日去瞧他的人都能從城東街頭排到巷尾。

  這名聲也傳到了太府寺卿董夫人的耳中。

  盛京太府寺卿府上。

  陸曈收起醫箱,對面前人道:「近來脈象已好了許多,咳喘也鮮少發病,董少爺,待我重新為你換一副藥方,按新方服用半年,若無意外,日後就不必再服藥了。」

  在她對面,太府寺卿董家小少爺董麟垂手坐著,一面認真聽陸曈說話,一面臉色微微發紅。

  自打萬恩寺上無意救了董麟一次,陸曈就此和太府寺卿搭上了關係。後來白守義讓熟藥所的人為難醫館,陸曈乾脆藉著董家的名號狐假虎威了一回,董夫人知道來龍去脈,並未置喙,顯然是默許了。

  這以後,陸曈每隔一段時間就來董家為董麟施診,董夫人愛子心切,眼見著董麟的肺疾越來越少發作,自然喜在心頭。

  她低頭提筆寫新方子,董麟坐在小几前,偷偷抬眼看陸曈。

  花梨木小几前,年輕姑娘坐著,微微俯身,一頭如雲烏髮梳成辮子垂在胸前,只在鬢角簪了一朵冷色絨花。有一兩綹髮絲不慎滑落,擋住眼睛,被陸曈伸手拂在耳後,越發襯得那脖頸纖細潔白。

  她不似那些珠翠滿身、粉光脂豔的千金,只穿一件半舊的深藍布裙,鵝蛋臉面,娥眉皓齒,如孤梅冷月,自有玉骨冰肌。

  董麟看得有些晃神。

  這個救了他一命的年輕大夫生得美麗,眉間似攏著一層絲雨似的愁痕,這點愁痕令她看起來格外脆弱,而她的眼神卻像長峰下的溪流,藏著看不見的冷韌。

  她抬起頭,董麟便對上了那一叢冷色的溪澗。

  他悄無聲息地紅了臉,別過頭不敢與她對視。

  陸曈卻沒有移開目光。

  直到董麟被看得坐立不安,有些耐不住沉寂,忍不住想要開口相詢時,陸曈說話了。

  她道:「董少爺近來好似消瘦了許多。」

  董麟一愣。

  陸曈看著他,微微蹙了蹙眉:「但我見您脈象不曾不對……」

  陸曈第一次見董麟時,萬恩寺上,他還有些微胖,這也加重了他的肺疾。不過今日一見,他已消瘦許多,連帶著他身上穿的那件褐色長袍也變得過於寬敞了些。

  「不不不,」不等陸曈再問,董麟自己先開口了,他小聲道:「我不是因病消瘦的,我是……我是……」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過了許久才繼續說道:「我是用了陸姑娘醫館裡新出的藥茶。」

  陸曈一頓:「纖纖?」

  董麟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陸曈沒說話。

  董麟有些心虛。

  陸曈生得動人,董麟在萬恩寺那一次時,就已對她一見鍾情。

  他打聽過,陸曈是外地人,在盛京舉目無親,如今是仁心醫館的醫女。這樣的家世背景,是進不了太府寺卿的,連做妾董夫人也未必會同意。

  但年輕人的心思豈是外物可以阻擋?董麟喜歡陸曈,又畏懼母親強勢潑辣,怕被母親發現自己心思,便讓下人平日裡多多幫襯仁心醫館,平日去仁心醫館買點藥材什麼的。

  前些日子仁心醫館出了新藥茶纖纖,董麟也叫人買回來許多,這本是為了惠顧醫館生意,誰知沒過多久,這藥茶竟然莫名其妙出了名,說是效用極好。

  董麟想起從前那些大夫也曾說過,他這身子也需清減一些更好,便將信將疑地用在自己身上,沒料到過了些日子,竟真起了作用,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說他看著瘦了一圈。

  董麟見陸曈若有所思的模樣,生怕她窺見自己的心思,忙將話頭岔開:「不過陸大夫,我只服了半罐,剩下的都教我娘用了……莫非我的宿疾不能用這味藥茶?」

  陸曈回過神:「那倒不是,不過……」她看向董麟,「夫人的身材合宜,怎麼也需要用這藥茶?」

  太府寺卿董夫人的體態,可遠遠不到需要用藥茶的地步。

  董麟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了一眼屋外,才輕聲道:「本來是無需用到的,可是再過段日子,盛京觀夏宴,眾夫人小姐都會前往,我娘……也不想在宴上落於他人。」

  陸曈瞭然:「原來如此。」

  盛京這些夫人小姐,隔三差五便有這樣名頭那樣名頭的小聚,真心相聚之人自然不用這樣的場合,到後來,這樣的宴席,也無非是各家爭奇鬥豔,或是拉攏會聯罷了。

  才說到這裡,外頭有人推門,陸曈回頭一看,董夫人站在門口,先是往裡張望了一眼,才笑道:「陸大夫,麟兒怎麼樣?」

  陸曈起身,將寫好的方子遞給董麟:「夫人無需擔憂,董少爺無恙。」

  「那就好。」董夫人招呼陸曈:「陸大夫忙了許久,出來用杯茶吧。」

  陸曈應了。

  董夫人從不讓她與董麟單獨相處太久,陸曈明白,或許董夫人也怕自己趁著施診與她兒子有了什麼。

  倒是格外謹慎。

  陸曈告辭董麟,與董夫人一同走到花廳用茶。董夫人讓下人送來今日的診銀,又笑道:「麟兒這些日子咳喘發作得很少,府裡也請別的醫官來瞧過,都說麟兒的病好了許多。陸大夫,這都多虧你。」

  陸曈溫聲回答:「夫人言重,董少爺自有上天護佑,本就症狀輕微,縱然沒有我,以董少爺的體質,不久也能自行好轉。」

  這話董夫人愛聽,面上的笑容又真切了些。

  又閒敘了幾句,陸曈放下手中茶盞,對董夫人道:「夫人,民女有一事相求。」

  「哦?」

  陸曈從醫箱中掏出一個小藥罐遞給董夫人,董夫人接過一看,見上頭寫著「纖纖」二字,不由一頓。

  這是一罐「纖纖」。

  她看向陸曈:「陸大夫這是何意?」

  「這是我們醫館新出的藥茶,名叫纖纖。」陸曈隻字不提董麟先前與她說的事,只認真解釋,「這藥茶能纖體瘦身,女子服用效用尤好。」

  董夫人目光閃了閃,語氣有些意味深長:「你想送與我?」

  陸曈笑笑:「夫人想用藥茶,我便主動送上門,又豈會吝嗇到只送一罐?」

  「那你這是……」

  陸曈低下頭,有些赧然地開口:「我想著夫人地位高貴,定然認識京中不少達官顯貴,若是能在這些夫人小姐面前略微提上一二,那對仁心醫館與民女來說,就是莫大的榮耀了。」

  這話將董家地位捧得極高,又將自己姿態擺得極低,董夫人心中也受用。她看了一眼藥罐,不甚在意地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原來是這點小事。不過是說兩句話的功夫,你既救了麟兒,這點忙我還是要幫的。」

  陸曈忙起身感謝。

  董夫人瞧著她,忽然想到了什麼,狀若無意地開口:「不過陸大夫,這點小事,你怎麼不找裴殿帥幫忙?」

  陸曈心中一滯。

  她抬眸,正對上董夫人探詢的目光。

  上回在萬恩寺,董夫人與陸曈起了爭執,是裴雲暎出面解了圍,當時董夫人似乎誤會了裴雲暎與她之間的關係,沒想到今日又主動提了起來。

  說起來,董夫人傲慢無禮,連太府寺卿的下人護衛都對平民不屑一顧,偏偏這些日子府裡上下對陸曈還算客氣有禮,或許不只是因為自己救了董麟一命的關係。還因為,他們以為自己與裴雲暎關係匪淺。

  裴雲暎……

  陸曈心想,既然這位昭寧公世子的名頭這般好使,索性她也就不客氣地再借用一次好了。

  她頓了片刻,笑容忽而變得有些靦腆,輕聲細語地開口:「殿帥府公務繁忙,這等冗雜小事,怎好意思屢次勞煩殿帥大人。」

  董夫人注意到她說的是「屢次」。

  那言外之意就是,她經常「勞煩」裴雲暎嘍?

  霎時間,在董夫人眼中,陸曈原本靦腆的笑容,立刻就變得欲蓋彌彰起來。

  也是,若他二人真無首尾,裴雲暎又怎會在萬恩寺替這醫女出頭,要知道那位指揮使可不是個善茬,素日也不是什麼憐香惜玉的性子。

  如果陸曈真是裴雲暎的女人……這人可得罪不起。

  思及此,董夫人便笑著拉她坐下:「陸大夫什麼都好,就是太客氣了……說起來,之前在萬恩寺,我與小裴大人間還有些誤會,後來小裴大人沒放在心上吧。」

  陸曈微微笑著,面不改色地撒謊:「沒有,哪裡的話,小裴大人心胸寬大,不會為這點小事生氣的。」

  「真的?那等小裴大人得了空,來府上坐坐,老爺早就想與他小敘一番。」

  「好,我一定替夫人轉達。」

  ……

  「阿嚏——這誰背後編排我們呢。」

  一聲響亮噴嚏聲陡然響起,打碎了殿帥府清晨的冷寂。

  昨日下了一夜雨,院中一架薔薇被打得七零八落,池塘水面如鏡,飄浮數點嫣然落花。

  屋中紫檀雕螭案上,擺著一副翡翠棋局。

  裴雲暎坐在楠木交椅上,手撐著下巴,正意興闌珊地盯著桌上半幅殘局。

  段小宴揉著鼻子從門外走進來,見狀道:「都一月了,逐風哥給的這幅殘棋還沒解開?」

  裴雲暎「嗯」了一聲。

  殿前司天武右軍副指揮使蕭逐風,身為裴雲暎摯友,身家清白,品性出眾,無不良嗜好,不愛吃不愛色,就愛四處搜羅棋譜。

  他自己棋藝又爛,尋到一方棋譜,解不開,就要拉著裴雲暎來幫忙。裴雲暎對下棋一事並無興趣,奈何蕭逐風每次的賭注總是誘人。此番賭注是蕭逐風在外尋到的一把銀鋙刀,傳言銳不可當,切玉如割泥也。

  為了這把銀鋙刀,裴雲暎也只能在不上差的時候努力努力。

  晨日從窗隙照進來,將他的臉照出一層朦朧光暈。裴雲暎從玉碗裡揀出一枚碧綠棋子,輕輕放在殘局一角。

  剎那間,糾結交錯的殘局豁然開朗,死地也絕處逢生。

  他眉眼微動。

  成了。

  段小宴伸長脖子來看:「這就解出來了?」

  裴雲暎擋住他探來的手:「別動,回頭讓蕭二拿刀來換。」

  「那也得等他下差後再說。」段小宴撇了撇嘴,「他先前休沐得夠久,可不得補回來差日,還要幾日才得空。」說罷,又兀自嘆了口氣,「尋常上差時總覺得時間不夠用,這休沐時反倒不知道幹什麼,怪無聊的。」

  裴雲暎瞥他一眼:「嫌無聊?去演武場練箭。」

  段小宴倒吸一口涼氣,喊道:「大哥,休沐日讓人去練箭,這還是人嗎?這麼大日頭去演武場,你不如提前給我備點藥。」說到『藥』字,段小宴突然頓了頓,抬頭看向裴雲暎,「對了哥,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何事?」

  「你忘了嗎?」段小宴手忙腳亂地同他比劃,「咱們上次在清河街祿元當鋪,哥你幫陸姑娘付了銀子,她說要用藥茶抵銀子的,你不會忘了吧?那可是五十兩,快抵得上我兩月月俸了!」

  裴雲暎一怔,思忖片刻才道:「是有這麼回事。」

  「你不打算去討債嗎?」段小宴提醒:「就算你不缺銀子,也不能如此浪費……我聽說西街一條街上全是小吃玩意兒,反正今日時候還早,順路過去瞧瞧唄。那藥茶你不要的話,我拿回去孝敬我爹,生辰賀禮都省了。」

  他喋喋不休說了一堆,邊瞅著裴雲暎的臉色,見裴雲暎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又湊上前去,拖聲拖氣地開口:「哥——雲暎哥——」

  裴雲暎眉頭皺了一下,忍不住抬手抵住他探來的腦袋,看了他一眼,段小宴可憐巴巴地瞅著他。

  半晌,裴雲暎嘆了口氣:「行吧。」

  陡然被這麼輕鬆答應下來,段小宴還有些不敢相信:「真的?你今日怎麼這麼好說話?」

  「正好我要去城東一趟。」裴雲暎站起身,順手提起桌上長刀,「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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