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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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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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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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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殿帥上門

  陸曈離開董府時,已經是正午了。

  此時正是日頭最曬時,在外行走怕過了暑氣,董夫人便讓董府的馬車送她回去。

  一同坐馬車的還有一位婆子王媽媽,是董府的下人,先前萬恩寺那一次,也是這婆子陪著陸曈一道回去的。

  王媽媽如今待陸曈的態度也客氣許多,一路與陸曈不鹹不淡地交談,待到了仁心醫館門口,陸曈與王媽媽道了謝,撩開馬車簾就要下車,冷不防聽見身側王媽媽「咦」了一聲。

  陸曈轉頭,王媽媽指著馬車外:「那位好像是裴大人?」

  陸曈順著她目光看去。

  日頭正曬,長街簷下雨後生出一層茸茸苔蘚,綠得可愛,薜荔根蔓延上牆,一片夏日幽致裡,冷暖兩色涇渭分明。

  有人站在簷下陰影裡,似是察覺到陸曈的視線,於是腳步停住,抬眼朝她看來。

  細碎日光從門口的李子樹縫隙穿過,落下零星幾絲在他身上,年輕人神情藏在暗色裡看不真切,那雙看向她的漂亮黑眸卻含著幾分幽深。

  緋袍銀刀,風姿英貴,正是那位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

  陸曈不由心中一跳。

  幾個時辰前,她才在董夫人跟前信口胡謅,暗示自己與裴雲暎親密無間,不過須臾,就在此遇著了正主,實在有種撒謊被人抓了個正著的心虛。

  王媽媽目光猶在裴雲暎和陸曈之間打轉,陸曈已提起一個笑,回頭衝這婆子道:「裴大人是來找我的。今日勞煩媽媽跑一趟了,我先走一步。」

  王媽媽忙道:「陸大夫忙自己的就是。」看她的目光卻與方才又大不一樣。

  陸曈見目的已到達,便不再多說,起身下了馬車。

  才一下馬車,裴雲暎身側的少年見陸曈走來,立刻用力朝陸曈揮舞手臂:「陸大夫!」

  陸曈走過去,在裴雲暎和段小宴跟前站住,道:「裴大人,段小公子。」

  「陸大夫,」段小宴衝她展顏笑道:「我與大人剛到此地,正想著這醫館裡怎麼沒見著你人影,還以為你今日不在,沒想到就在這裡遇到了。可真是有緣。」

  裴雲暎沒說話,目光越過她身後落在了停在醫館門口、董家的那輛馬車上。

  「那是太府寺卿府上馬車?」他揚眉。

  陸曈道:「不錯。」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點頭,笑著看向陸曈,目光有些異樣:「陸大夫什麼時候和太府寺卿這樣要好了?」

  陸曈心中一沉。

  他語氣平靜,看她的眼神卻如刀鋒利刃,犀利得很。

  陸曈定了定神,斂眉回答:「這還得多虧裴大人上回出手相助,董夫人與我解開誤會,我便偶爾去太府寺卿府上為董少爺施診。」

  不動聲色地又將球踢了回去。

  裴雲暎垂眼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他點頭:「原來如此。」語氣淡淡的,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

  陸曈又看向裴雲暎:「不知裴大人突然前來,所為何事?」

  「來討債啊。」

  「討債?」

  他「嘖」了一聲,笑著提醒陸曈:「陸大夫真是貴人多忘事,怎麼忘了,之前祿元當鋪中,你還欠我兩包春水生。」

  祿元當鋪?

  春水生?

  陸曈恍然。

  這些日子她忙著製售「纖纖」,確實將這件事給忘了。

  段小宴瞅了瞅陸曈:「陸大夫,你還真是將我們大人忘得一乾二淨。」

  銀箏剛從裡舖出來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不由輕咳兩聲,這話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陸曈和裴雲暎之間有點什麼。

  陸曈轉身往醫館走:「我去拿藥茶,裴大人、段公子,進來坐吧。」

  鋪子裡很是清淨。

  今日太熱,杜長卿怕熱躲懶,沒來醫館,只有阿城和銀箏在店裡忙活。

  裡舖傾倒的藥材已被阿城收拾乾淨,銀箏請二人在竹椅上坐下,又進小院給二人沏茶。

  阿城遠遠站在一邊,小夥計機靈,早看出這二人身份不同尋常,尤其是坐在屋中那位年輕人,金冠繡服,形容出眾,瞧著是位俊美瀟灑的世宦子弟,腰間那把長刀卻凜然泛著寒光,將這錦繡也鍍上一層鋒利。

  雖笑著,笑意卻又好似並未到達眼底。

  讓人又想親近,又生畏懼。

  阿城走到陸曈身邊,望著裴雲暎問:「陸大夫,這是你的熟人嗎?」

  若非熟人,銀箏怎會將這二人迎進來,還去給他們沏茶?

  能在仁心醫館喝上茶的,如今也就一個老主顧胡員外而已。

  裴雲暎:「是啊。」

  陸曈:「不熟。」

  聲音同時響起,答案卻截然不同。

  裴雲暎似笑非笑地看向陸曈,面上倒是沒半分惱意。

  陸曈淡淡道:「萍水相逢,幾面之緣,算不得相熟。」

  「陸姑娘這麼說可有些無情。」段小宴摸了摸下巴,「且不提我們大人先前在寶香樓下救了你一命,也不說在萬恩寺董夫人跟前替你周旋說情,光是上次在祿元當鋪見面,也不過才過了一月。」

  「我家大人替你付了五十兩銀子才贖了釵簪首飾,五十兩都抵得上我兩月俸祿了。這世道,非親非故的,誰會好心借給旁人那麼大一筆銀子。」

  段小宴撇了撇嘴:「我都認識大人多少年了,他可從沒借給我這麼多。」

  聞言,阿城有些驚訝地看向陸曈:「陸大夫,你還買過首飾釵環?」

  陸曈素日裡衣飾簡單,從沒戴過什麼首飾珠寶。杜長卿還曾在背後與阿城提起說,只說白瞎了這樣一張容顏,連個打扮都不會,穿得比他家仙去的老祖母都素。

  「怎麼,」裴雲暎隨口問:「沒見你們家陸大夫戴過?」

  阿城笑起來:「是沒見過,說起來,自打陸大夫來我們醫館以來,小的還從未見她穿戴過什麼首飾呢。」

  他說完,像是意識到自己這麼說不好,看了陸曈一眼,又趕忙補了一句,「不過陸大夫長得好,不戴那些首飾也好看。」

  裴雲暎輕笑一聲,目光落在站在藥櫃前的陸曈身上:「那就奇了,陸大夫花費重金買下的首飾髮釵,怎麼不戴在身上?」

  陸曈正挑揀藥材的動作微微一頓。

  這人實在難纏。

  銀箏之前見過裴雲暎幾次,知曉裴雲暎心思深沉,又在陸曈的囑咐下,刻意避開與裴雲暎交談,免得被此人套過話去。

  但阿城不同,阿城是第一次見裴雲暎,不知裴雲暎身份,也不知裴雲暎危險。

  她並不轉身看裴雲暎的神情,只平靜地回道:「坐館行醫,釵環多有不便,若有盛大節日,自當佩戴。」

  「大人沒看見而已。」

  裴雲暎點頭:「也是。」

  他往後仰了仰,忽道:「說來很巧,陸大夫在祿元當鋪贖回的其中一支花簪,出自城南柯家。」

  「柯家?」陸曈轉過身,面露疑惑。

  他盯著陸曈的眼睛:「四月初一,萬恩寺,陸大夫所宿無懷園中,死的那位香客,就是京城窯瓷柯家的大老爺。」

  阿城眨了眨眼,不明白裴雲暎為何突然與陸曈說起這個。

  陸曈道:「是嗎?」

  她垂下眼睛:「那可真是不吉利。」

  段小宴問:「陸大夫不記得那個死人了?」

  陸曈微微睜大眼睛,語氣有些奇怪:「我從未見過此人,何來記住一說?況且殿帥不是說過,我貴人多忘事,平日裡忙著製售新藥,無關緊要的人事,早已拋之腦後。」

  段小宴一噎,下意識地看了裴雲暎一眼。

  陸曈這話的意思是,不就是裴雲暎也是「無關緊要的人事」,所以才會將先前祿元當鋪的一幹事情忘了個乾乾淨淨嗎?

  殿前司右軍指揮使,出身通顯的昭寧公世子,居然有朝一日也會被人嫌棄得這般明顯。

  真是風水輪流轉。

  正想著,氈簾被掀起,銀箏端著兩杯茶走上前來,將茶盞放在二人跟前:「裴大人、段公子請用茶。」

  茶盞是甜白瓷小碗,入手溫潤,茶葉看起來卻有些粗糙,香氣泛著一股苦澀,茶湯也是渾濁的,聞上去不像是茶,更像是藥。

  段小宴怕苦,瞪著面前的茶盞遲遲不敢下嘴,一旁的裴雲暎卻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茶氣淡於藥氣,澀得要命,他微微蹙眉,放下茶盞站起身,目光落在這逼仄又狹小的醫館裡。

  仁心醫館藥鋪狹小,但因背陰,門前又有一棵大李樹,枝繁葉茂幾乎將整個藥鋪包裹進去,是以雖是夏日,鋪子裡並不炎熱。

  那位年輕東家大概也是會享受之人,茶壚禪椅,竹榻花瓶。藥櫃都被擦拭得很乾淨,正對牆的地方,懸著一方水墨掛畫。

  掛畫下的桌上,則胡亂放著一本《梁朝律》,翻到一半,被風吹得書頁窸窣作響。

  這鋪子不大,卻打整得及其雅素精潔,端陽懸掛的艾草與香囊還未摘下,四處瀰漫著淡淡藥香,既無蚊蠅,又消夏安適。

  有風從裡舖深處吹來,吹得氈簾微微晃動,院中隱有蟬鳴聲響。

  年輕人走過去,就要伸手挑開氈簾。

  有人擋在了他面前。

  他垂眸,看著眼前的女子:「陸大夫這是何意?」

  陸曈站在氈簾前,神情有些不悅:「裴大人,沒人告訴過你,不要隨意闖進女子閨房嗎?」

  「閨房?」裴雲暎錯愕一瞬。

  一旁的銀箏見狀,連忙解釋:「裴大人,我家姑娘素日裡就住在這小院裡,的確是女子閨房……」

  他有些意外,似沒想到陸曈竟住在這裡,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陸大夫怎麼住在醫館?」

  尋常坐館大夫,都宿在自己家中,何況陸曈還是個年輕女子。

  陸曈笑了笑:「盛京不比別地,米珠薪桂。如我這樣的尋常人,宿在醫館正好可以節省釜資。」

  「殿帥乃官爵子弟,不理解也是自然。」

  她言語無岔,但提起「官爵子弟」時,眸中隱隱閃過一絲隱藏不住的憎惡。

  裴雲暎若有所思。

  半晌,他才道:「這醫館地處西街,往前是酒樓,盛京無宵禁,西街每夜有城守巡視。陸大夫眼光不錯,此地雖簡陋,卻比住別地安全。」

  銀箏心中一跳。裴雲暎這番話,與陸曈當初剛搬來仁心醫館時說得一模一樣。

  他又看了氈簾一眼,這才收回視線:「原來是閨房,陸大夫剛才這樣緊張,我還以為裡面藏了一具屍體。」

  這聽上去本是一句玩笑話,卻讓陸曈的眸色頓時冷沉下來。

  她抬眸看向眼前人。

  裴雲暎長得極好。

  丰姿灑落,容色勝人。大約又因出身高門,縱然站在昏暗狹窄藥鋪裡,也掩不住在錦繡堆中常行的風流矜貴。

  他又生了一雙動人眉眼,漂亮深邃,看人的目光初始覺溫柔和煦,細細探去,驟覺凌厲又漠然。

  這人敏銳得讓人討厭。

  陸曈整個人罩在他身影中,目光在他繡服上暗銀的雲紋上停留一瞬,然後離開。

  她開口:「裴大人玩笑,這裡是醫館,不是閻羅殿。」

  裴雲暎不以為意:「就算真是閻羅殿,我看陸大夫也有辦法不被人發現。」

  他唇角微彎,目光從桌上那本翻了一半的《梁朝律》上掠過,「陸大夫不是已經將盛京律令研讀透徹嗎?」

  陸曈心中一沉。

  他竟連這個也注意到了。

  「大人有所不知,如我們這般門第低微的百姓,免不了被人上門找麻煩,若不將律法研讀清楚,總是會吃虧的。」

  「畢竟,」她直視著裴雲暎眼睛,「法不阿貴,繩不繞曲,是吧?」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沒說話。

  他二人一來一回,言語神情溫煦又平靜,卻如在狹小裡舖裡懸上一柄將出鞘而未出鞘的利劍,讓周圍的氣氛都緊張起來。

  阿城望著這二人,不知為何打了個哆嗦,走到陸曈身側小心提醒:「陸大夫,銀箏姑娘要拿『春水生』,可是自打熟藥所的人拿走局方後,咱們藥鋪裡已經沒有做新的『春水生』了。」

  「春水生」被御藥院收歸官藥,除非官藥局,別的藥鋪醫館都不能私自售賣,仁心醫館也不行。

  陸曈沉默一下,同裴雲暎說明此事,走到藥櫃前,彎腰從最底下搜羅出最後幾罐「纖纖」,連帶著附送的服藥禁忌一同遞到裴雲暎手上。

  「如今醫館裡沒有春水生,『纖纖』賣得最好,裴大人若是不嫌棄,可用這個替代。」

  裴雲暎接過她手中藥罐,又看向那服藥的禁忌單子。

  那單子比姑娘的腰帶還長,他垂眸掃過:「忌甜忌油膩,每日三服按時服用,用完不可立刻躺坐,服後一個時辰行走二里……」

  裴雲暎先是意外,隨即失笑:「陸大夫,你這服藥禁忌照做完,就算不吃藥,也很難不纖瘦身形吧?」

  這麼多條條框框,又是吃食又是行止,每一樣都可以纖瘦,那藥茶看著反倒有沒有都一樣了。

  陸曈:「是藥三分毒,光靠藥茶常人難以堅持,照單做事,才能有最佳效用。」

  「裴大人要是不喜歡,我也可以為你另配一幅方子補養。」

  阿城悄悄看了裴雲暎一眼,這位年輕大人看上去高瘦卻不羸弱,身形利落得很,肩寬腰窄的,實在不像是需要藥茶錦上添花的模樣。

  「喜歡喜歡!」段小宴一把將藥罐奪走,笑瞇瞇道,「大人不用的話,不如給我啊。我家梔子近來胖得不能見人,這藥茶我給它嘗嘗正好!」

  說罷,也不顧裴雲暎是什麼眼色,逕自將纖纖揣進懷中。

  裴雲暎看他一眼,懶得搭理他這般無賴舉動。

  陸曈問:「裴大人,我們這算是兩清了吧?」

  裴雲暎揚了揚眉:「陸大夫這是在趕客?」

  「大人多心。」

  阿城:「……」

  勿怪那位公子多心,他也覺得今日的陸大夫不如往日好說話,有些陰陽怪氣的。

  裴雲暎點了點頭,招呼身側段小宴拿好藥茶,對陸曈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日後有機會再同陸大夫討教醫理。」

  「最好不要有機會。」陸曈半點不給他情面。

  段小宴險些嗆住。

  陸曈垂眸:「和醫者時常見面並非好事。我希望大人身體康健、眠食無疾,與我再無相見之期。」

  段小宴撓了撓頭。

  話是好話,說起來也沒什麼問題,怎麼聽上去倒像是詛咒,讓人毛骨悚然的?

  裴雲暎瞧著她,半晌,他點頭:「好啊,我儘量。」

  段小宴與裴雲暎離開了仁心醫館,往西街盡頭走去。來時馬匹拴在街口酒坊的馬廄裡。

  段小宴回身望了望,對裴雲暎道:「哥,陸姑娘看著好像不太喜歡你。」

  那位陸大夫看起來客氣又疏離,禮數也是恰到好處,不過言辭神情間,總透著一股隱隱的不耐,好似他們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

  「你是不是曾經得罪過她?」段小宴問。

  若非如此,以裴雲暎這幅漂亮皮囊,怎麼著也不該招姑娘討厭才是。

  裴雲暎笑了一下:「說不定是因為我看穿了她真面目。」

  「真面目,什麼真面目?」

  裴雲暎想了想:「你不覺得,她看起來很像……」

  「像什麼?女菩薩?」

  「當然不是。」

  他淡淡道:「女閻羅。」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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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趙飛燕

  「姑娘,那位小裴大人好可怕,分明是笑著的,怎麼看上去好像殿裡的閻羅?」

  裴雲暎走後,醫館裡,銀箏小心翼翼繞到陸瞳跟前,低聲問:「他提起柯家的事,不會發現什麼了吧?」

  陸瞳搖頭:「不會。」默了一下,又道:「就算有,也沒有證據。」

  柯家已徹底倒了,唯一的證人萬福早在多日前攜妻帶子離開盛京,下落不明。柯家新婦回了娘家,樹倒猢猻散,柯家下人逃的逃散的散,唯一的柯老夫人,聽說不久前與偷盜家財的婆子撕扯,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抬回榻上躺了不過片刻就沒了氣。

  曾被太師府青睞盛極一時的窯瓷柯家,門庭已然敗落。

  裴雲暎身為殿前司指揮使,就算對柯家一事心生疑竇,只要他不想自毀前程,就不能主動插手和前朝有關人之案,自惹麻煩。

  此事也就過了。

  銀箏本還有些擔心,見陸瞳並不在意的模樣,漸漸的也鎮定下來,給陸瞳遞了杯茶,低聲問陸瞳:「姑娘今日去董府,可算順利?」

  陸瞳「嗯」了一聲,接過銀箏手裡的茶抿了一口。

  茶水清苦,驅走夏日炎氣,她合上茶蓋,將茶盞放下,輕輕揉了揉眉心。

  這些日子,她做纖纖也罷,教人在市井傳言「豬肉潘安」也罷,不過是為了將這藥茶之名散佈廣遠,傳到有心之人耳中。

  譬如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耳中。

  盛京有名的「范青天」范正廉,明察秋毫,嚴明執法。也是這位范青天,給陸謙定罪通緝,令陸謙成為人人喊打的階下囚。

  她對范家一無所知,曹爺謹慎又不肯倒賣官家的消息,要接近范家,只能靠陸瞳自己。

  她只是個普通醫館的坐館大夫,范正廉這樣的人家,素日裡看病都是找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她沒有別的機會。

  好在銀箏厲害,愣是從街坊鄰居杜長卿的嘴裡拼湊出一點有用的消息。范正廉的夫人趙氏身材豐腴,一心想要柳腰纖細,陸瞳就做了「纖纖」,待這藥茶名滿盛京、在高門貴府中的夫人小姐們間廣為流傳之時,或許會為趙氏知曉。

  盛京很大,常武縣整個縣的平人加起來也不及盛京外城百戶農莊興旺,要讓一件消息傳到想要聽之人的耳中,充滿了巧合與偶然。

  但她很有耐心,一日不行就兩日,兩日不行就三日,不擇手段也好,另換他方也罷,一月兩月,一年兩年,一個人處心積慮想接近另一個人,總會找到辦法。

  陸瞳手指無意識摸索著杯盞花案凸起的紋路。

  董麟今日對她說的話又浮起在耳邊。

  「再過段日子,盛京觀夏宴,眾夫人小姐都會前往,我娘……也不想在宴上落於他人。」

  觀夏宴……

  眾夫人小姐都會參加,不知范正廉的夫人趙氏會不會在場。

  今日她先有言語誤導董夫人,錯認她和裴雲暎的關係,後有王媽媽在馬車上親眼見到裴雲暎來醫館門口找人,若無意外,王媽媽應該會將此事回稟董夫人。

  董夫人一心想緩和與裴雲暎的關係,就算為了賣裴雲暎個人情,也會幫她在觀夏宴上提點兩句。

  陸瞳的心裡,隱隱浮起一層久違的期待來。這期待像是多年前芸娘在她傷口處放上的一隻漆黑甲蟲,蠕動著鑽進了她體內,在她四肢百骸中遊走,於皮膚下爬過一片無聲的戰慄。

  讓人又渴望,又畏懼。

  她深吸了口氣,按捺住那份隱秘的戰慄,喚身側人名字:「銀箏。」

  「怎麼了,姑娘?」

  陸瞳望向她:「我想知道,盛京觀夏宴何時開始?」

  銀箏眨了眨眼睛,隨即狡黠一笑:「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

  陸瞳的本意是想,觀夏宴中,趙氏可能會出席,介時董夫人順口一提,「纖纖」或許能為詳斷官夫人搭上一絲關係。

  但董夫人的動作比陸瞳想像的快多了。

  三日後,盛京范家府邸中。

  廂房外掛著的八哥一大早就在籠裡吵鬧。

  小院涼亭中坐了個雪青紗衣的婦人,俊眉修眼,麗色奪人,正是太府寺卿董老爺的妻子董夫人。

  身側服侍的小童送上清茶,低聲道:「夫人稍待片刻,我家夫人即刻就來。」

  董夫人點了點頭。

  范家老爺范正廉乃當今審刑院詳斷官,正值盛年,幾年時間裡擢升極快,連帶著他的夫人也水漲船高。董夫人今日就是來給范夫人送帖子的。

  約等了半柱香時刻,遠處有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鬟簇擁著一位年輕婦人嫋嫋行來。

  這少婦穿了件桃紅蹙金琵琶長裙,鬢挽烏雲,眉如新月,戴了只金累絲紅寶石步搖,生得肌骨瑩潤,豔若桃花,好似一方剝了殼的荔枝嬌豔逼人。她走到董夫人身邊,邊用水綠花果圖汗巾拭汗,邊同董夫人笑道:「姐姐等了許久了吧?」

  這便是詳斷官范正廉的夫人趙氏了。

  董夫人端詳著趙氏。

  趙氏生得很美,新月籠眉,春桃拂臉,她還有一個動人芳名,叫做飛燕,正好與史書中所記的那位豔麗凝香的禍國妖姬同名。

  她自己也知自己容色盛人,看別人總帶幾分自傲之色。尋常但凡出席場合,總不樂意被旁人奪走風頭。譬如今日又非出席小聚,也打扮得這般盛裝。

  董夫人笑道:「哪裡,我也才剛坐下。」又令身邊丫鬟呈上帖子:「過些時候觀夏會的帖子,我親自與你送來。」

  趙氏面上顯出幾分慚意:「勞煩姐姐跑這一趟了,本來昨日午後我該來府上叨擾。結果老爺公務繁忙,我在府中等至掌燈,只能作罷。」

  董夫人心中就暗暗翻了個白眼。

  這趙飛燕未出閣前是從七品的小官之女,家世委實算不得豐厚。本來嫁與范正廉也算門當戶對,誰知這夫君不知走了何方運道,仕途一路平步青雲,不過短短幾年已做到審刑院詳斷官。瞧這模樣,還要繼續往上升。

  做夫君的仕途得意,做妻子的娘家不盛,便只有更加謹小慎微。

  趙飛燕每日將自己裝扮得格外妍麗,把三從四德遵從到骨子裡。等著范正廉下差,陪他一同用飯,范正廉處理公務時,趙飛燕就在一邊紅袖添香……

  此等舉止在趙氏眼中是甘之如飴,在董夫人眼中卻是個冤大頭。

  何必。

  董夫人拍了拍趙氏的手,嘆道:「范大人有你這般賢惠的妻子,也是他福氣。」

  趙氏謙遜地一笑。

  「不過你先前不是還說,范大人這月要休沐,怎生還在忙?」

  趙氏啐了一口:「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知審刑院裡旁人是做什麼的,整日離了他便不行一般。」

  話雖是斥責的,語氣卻是有些得意。

  這范正廉如今是盛京有名的「范青天」,都言他辦事能幹,詳斷清名,人人都說審刑院沒了范大人,一日都撐不過去。

  董夫人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誰都知道范正廉愛色,卻又顧惜名聲,雖不至於在外養外室,卻也算不得乾淨。那些鶯鶯燕燕的風聞想必趙氏也知曉,不僅要替夫君遮掩,還要自己騙自己。

  趙飛燕白白擔了禍國妖姬的美貌,卻將賢良淑德做到了極致,也不知史書上那位妖姬瞧見與自己同名的後人卑微到如此地步,會作何感想。

  董夫人正想著,面前的趙氏牽起董夫人的紗衣打量一番,誇讚道:「姐姐這衣裙真好看。」

  趙氏是最愛美的,素日裡盛京時興的衣裙首飾她總要最先穿到身上。董夫人會意,笑說:「是我兒上月孝敬了我幾匹紗緞,我看天熱拿出來做衫裙正好。妹妹要是喜歡,回頭我讓人送幾匹過來。」

  趙氏戀戀不捨地摸了董夫人衣袖許久,終是搖了搖頭:「還是罷了。」

  倒不是趙氏不好意思受用,實則是這紗緞穿在她身上,不如穿在董夫人身上好看。

  趙氏閨名飛燕,卻與那位能在掌上起舞的絕色姝麗截然不同。身材豐腴飽滿,配著她那張嬌豔容顏卻恰到好處,是珠圓玉潤之美。

  可惜趙氏自己並不懂得欣賞自己的美,比起來,她還是更喜歡那些弱柳扶風的纖細之美。

  尤其是這幾日,范正廉曾無意間說過幾次他手下的一位女兒。

  那姑娘趙氏見過,容貌比不上自己,腰肢卻著實纖細。

  趙氏盯著董夫人的雪青紗緞,看著看著,忽然對董夫人開口:「不過,我怎麼覺著姐姐最近消瘦了些?」

  董夫人一愣。

  「真是消瘦了,下巴都尖了不少。」趙氏上上下下將董夫人打量一番,「莫非是近來操勞?」

  雖是關切的話,婦人眼中卻未見擔憂,反帶著幾分探究,董夫人便明白過來。

  趙飛燕素日裡珍愛容顏,又因身材豐腴格外注意這一點,腰肢寬上一寸也得如臨大敵。如今表面是瞧著關心她身子,實則怕是想來打探自己是如何瘦了一圈。

  董夫人本想隨口敷衍過去,話到嘴邊,忽然想起了什麼,頓了頓,緊接著,她轉出一個笑臉,湊近趙氏,有些神秘地開口:「不瞞妹妹,我這些日子的確清減了,不過倒不是累的,是用了一味藥茶。」

  「藥茶?」

  「不錯,是一味叫『纖纖』的藥茶,就在西街仁心醫館,這藥茶還很不好買,若非我與那坐館大夫有舊日交情,也難得尋著一兩罐呢。」董夫人笑著回答。

  「纖纖?」趙氏嘴裡念叨幾遍,眼中意動,嘴上卻不信道,「姐姐誆我,世上哪有這等神效的藥茶?」

  董夫人嘆氣:「誰要誆你?那藥茶貨真價實,我不過用了半罐便頗有成效,聽說還曾讓屠夫變潘安。對了,那豬肉潘安如今在城東廟口斬骨頭,每日來瞧他的人都能排上長隊,妹妹要是不信,找人瞧一瞧就知是真是假。」

  「不過呢,這藥茶稀罕,我也只得了一罐,妹妹就算想要,恐怕還得再等上一段時日。」

  不說還好,一說,趙氏更是心癢難耐。她本被董夫人一番話引出興趣,素日裡又最看重此種,聽聞此話,焉有等待道理,登時就令丫鬟去城東廟口去探個究竟。

  丫鬟走後,董夫人又與趙氏說了會兒話,瞧出了趙氏心不在焉,董夫人才起身告辭。

  待出了范府門上了馬車,身邊婢子詢問:「夫人,為何要將仁心醫館的事說與范夫人?就算是為了幫陸大夫,可要是少爺的事被別人知道了……」

  要是董麟肺疾一事被眾夫人知道了,日後於董麟婚配上也會有所阻礙。

  「我自然知道。」董夫人的笑容冷下來,「只是難得見她喜歡,拿出來做個人情罷了。」

  「那個陸瞳親口應過我,不會將麟兒的事說與他人。一旦洩密……我也能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再說,」董夫人目光動了動,「我也不全是為了幫她。」

  陸瞳三日前送了一罐藥茶給董夫人,希望董夫人能在京城貴女圈中替她宣揚幾句。當時董夫人也是隨口答應,實則並沒有放在心上,畢竟要主動承認自己用纖瘦藥茶,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

  但她的想法在王媽媽回來後改變了。

  送陸瞳回醫館的王媽媽回稟她說,親眼見著裴雲暎在仁心醫館門口等候陸瞳,他二人舉止親密,談笑風生。

  這便讓董夫人不得不多想。

  在萬恩寺那一次,裴雲暎曾替陸瞳解圍,董夫人是懷疑過他二人關係,哪怕陸瞳親口承認她與昭寧公世子關係匪淺,董夫人心中總存在幾分懷疑。

  畢竟一個是出身通顯、年少有為的貴胄子弟,一個是拋頭露面、身份低微的平民醫女,無論是身份還是地位,差距都實在太大了。

  但王媽媽親眼所見,做不得假。

  陸瞳與裴雲暎有私情。

  幫陸瞳的忙,就是幫裴雲暎的忙,這位殿前司指揮使如今深得聖寵,他父親昭寧公在朝堂之上地位又很高。可惜這父子二人表面上看著好說話,實則極為傲慢,很難親近。

  有了陸瞳這層關係,不愁拿不下裴雲暎。

  婢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覷著董夫人的臉色小心開口:「范大人如今也不過是個詳斷官職務,還不如老爺官位,怎值得夫人這般費心,還親自跑一趟……」

  「住嘴。」

  婢子不敢多話了。

  董夫人冷冷看她一眼:「你懂什麼。」

  范正廉如今看著,官位的確不如太府寺卿。但自家老爺親自提點過自己,范正廉與當今太師府背後或有淵源。誰都知如今戚太師權傾朝野,董大人正愁無甚途徑交好太師府,有了這層關係,日後就好辦得多了。

  所以董夫人才隔三差五地尋些脂粉綢料送與趙飛燕,想著趙飛燕愛美,投其所好。奈何趙飛燕眼光刁鑽,挑剔這個挑剔那個,倒時常把董夫人氣得背後翻白眼。

  如今趙飛燕心心唸唸纖瘦身形,陸瞳醫館裡的藥茶可謂是雪中送炭,要真是成了,只怕比什麼都好用。

  而得了趙飛燕的歡心,趙飛燕枕邊風一吹,老爺與范正廉的關係也就能更近一把。

  董夫人微微笑了笑。

  她才不要像趙飛燕一般,將自己時時打扮成妖精拴住夫君的心,在仕途上幫男人一兩把,比美貌更有用。

  婦人放下車簾,身子往後一仰,闔上眼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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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讀書人

  范府發生的這些事,陸瞳並不知曉。

  一大早,仁心醫館剛開門不久,鋪子裡就來了位客人。

  是位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布直裰,黑布鞋上滿是泥濘,瞧打扮是位清貧儒生。

  儒生神情慌亂,臉色發白,不知是不是一路跑過來的,氣喘籲籲的模樣。

  銀箏正在門口掃地,見狀放下掃帚,問道:「公子是要買藥?」

  陸瞳看了一眼這人,見他五官很有幾分面熟,還未說話,儒生已經三兩步走進來,隔著桌櫃一把抓住陸瞳衣袖,哀切懇求道:「大夫,我娘突然發病,昨日起便吃不下飯,眼下話都說不得了,求您發發善心,救救我娘的命!」

  邊說,邊掉下淚來。

  這個時間杜長卿還未過來,鋪子裡除了陸瞳,只有阿城與銀箏二人。銀箏有些猶豫,畢竟對方是個陌生男子,而陸瞳到底是年輕姑娘家,獨自出診未免危險。

  倒是一邊的阿城看清了儒生的臉,愣過之後小聲道:「這不是吳大哥嗎?」

  陸瞳轉過臉問:「阿城認識?」

  小夥計撓了撓頭:「是住西街廟口鮮魚行的吳大哥,胡員外常提起呢。」小孩子心善,見這儒生悽慘模樣難免惻然,幫著央求陸瞳道:「陸大夫,您就去瞧一眼吧,東家來了後我會與他說的。」

  儒生站在門口,想進來又不敢進來,紅著眼睛求她:「大夫……」

  陸瞳沒說什麼,進小院裡找出醫箱背上,叫銀箏跟著一起出門,對他道:「走吧。」

  儒生呆了呆,立刻千恩萬謝地埋頭帶路,銀箏跟在背後,低聲提醒:「姑娘,是不是讓杜掌櫃跟著比較好?」

  陸瞳到了仁心醫館許久,除了給董少爺看病外,都是在鋪子裡坐館。杜長卿從不讓她單獨出診,說她們兩個年輕女子,來盛京的時間還短,有時候人生地不熟,怕著了人道。

  銀箏的擔憂不無道理,但陸瞳只搖了搖頭:「無事。」

  她盯著前面吳秀才匆匆的背影,想起來自己曾在什麼時候見過這人一面了。

  大概在幾月前,春水生剛做出不久時,這儒生曾來過仁心醫館一次,從一個破舊囊袋中湊了幾兩銀子買了一副春水生。

  那藥茶對他來說應當不便宜,他在鋪子門口猶豫了許久,但最後還是咬牙買了,所以陸瞳對他印象很深。

  儒生邊帶路邊道:「大夫,我叫吳有才,就住西街廟口的鮮魚行,昨天半夜我娘說身子不爽利,痰症犯了。我同她揉按餵水,到了今天晨起,飯也吃不下,水也灌不進。我知道讓您出診壞了規矩,可這西街只有您家醫館尚在開張,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他雖神色憔悴枯槁,語氣卻仍曼有條理,還記得同陸瞳致歉,看上去是識禮之人。

  陸瞳溫聲回答:「沒關係。」

  她清楚吳有才並未說謊。

  自打上回春水生被收歸官藥局後,不知是什麼原因,這段時日裡,杏林堂沒再繼續開張。吳有才想要在西街找個大夫,也唯有找到她頭上。

  所謂病急亂投醫,何況是沒得選。

  吳有才心急如焚,走路匆忙走不穩,好幾次跌了個踉蹌,待走到西街盡頭,繞過廟口,領著她們二人進了一處鮮魚行。

  魚行一邊有數十個魚攤,遍佈魚腥血氣,最後一處魚攤走完,陸瞳眼前出現了一戶茅屋。

  這屋舍雖然很破舊,但被打掃得很乾淨。籬笆圍成的院子裡散養著三兩隻蘆花雞,正低頭啄食兩邊的草籽,見有客人到訪,撲扇著翅膀逃到一邊去。

  吳有才顧不得身後的陸瞳二人,忙忙地衝進屋裡,喊道:「娘!」

  陸瞳與銀箏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簡陋的屋子裡四面堆著各種雜物,屋門口地上的爐子上放著一隻藥罐,裡面深褐色湯藥已經冷了。

  靠窗的屋榻上,薄棉被有一半垂到了地上,正被吳有才撿起來給榻上之人掖緊。陸瞳走近一看,床的中間躺著一個雙眼緊閉的老婦人,骨瘦如柴、膚色灰敗,槁木死灰般暮氣沉沉。

  吳有才哽咽道:「陸大夫,這就是我娘,求您救救她!」

  陸瞳伸手按過婦人脈,心中就是一沉。

  這婦人已經油盡燈枯了。

  「陸大夫,我娘……」

  陸瞳放下醫箱:「別說話,將窗戶打開,油燈拿近點,你退遠些。」

  吳有才不敢說話,將油燈放在床榻跟前,自己遠遠站在角落。

  陸瞳叫銀箏過來,扶著這婦人先撬開牙齒,往裡灌了些熱水。待灌了小半碗,婦人咳了兩聲,似有醒轉,吳有才面色一喜。

  陸瞳打開醫箱,從絨布中取出金針,坐在榻前仔細為老婦人針渡起來。

  時日一息不停地過去,陸瞳的動作在吳有才眼中卻分外漫長。

  儒生遠遠站在一邊,兩隻手攥得死緊,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緊緊盯著陸瞳動作,額上不斷滾下汗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院的日頭從屋前蔓延至屋後,樹叢中蟬鳴漸深時,陸瞳才收回手,取出最後一根金針。

  榻上的老婦人面色有些好轉,眼皮恍惚動了動,似是要醒來的模樣。

  「娘——」

  吳有才面上似悲似喜,撲到榻前,邊抹淚邊喚母親。

  他心中萬轉千回,本以為母親今日必然兇多吉少,未曾想到竟會絕處逢生,世上之事,最高興的也無非是失而復得,虛驚一場。

  身後是婦人的呻吟與吳有才的低泣,陸瞳起身,將這令人泣淚的場面留給了身後的母子二人。

  銀箏的一顆心懸得緊緊的,此刻終於也落了地,這才鬆了口氣,一面邊幫著陸瞳收拾桌上的醫箱一面笑道:「今日真是驚險,好在姑娘醫術精湛,將人救活了。不然這般光景,教人看了心中也難過。」

  這母子二人依偎過活,掙扎求生的模樣,總讓人心中生出同情。

  陸瞳也有些意動,待收拾完醫箱,正要轉身,目光掠過一處時,忽然一愣。

  牆角處堆著許多書。

  這屋舍簡陋至極,幾乎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除了一張榻和裂了縫的桌子,兩隻跛腿的木板凳外,就只剩下堆積的鍋碗雜物。那些雜物也是破舊的,不是有鏽跡就是缺了角,要叫杜長卿看見了,準當成褻物雜碎扔出門去。

  然而在這般空空如也的破屋中,所有的牆角都堆滿了書籍。一摞摞疊在一起,像一座高陡的奇山,令人驚嘆。

  讀書人……

  陸瞳盯著角落裡那些書山,神情有些異樣。

  這是讀書人的屋子。

  她看的入神,連吳有才走過來也不曾留意,直到儒生的聲音將她喚醒:「陸大夫?」

  陸瞳抬眸,吳有才站在她跟前,目光有些緊張。

  陸瞳轉頭看去,老婦人已經徹底醒了過來,但神情恍惚,看上去仍很虛弱,銀箏在給她舀水潤嘴巴。

  她收回目光,對吳有才道:「出來說吧。」

  這屋子很小,待出了門,外頭就亮了許多。蘆花雞們尚不知屋舍主人剛剛經歷了一番死劫,正悠哉悠哉地窩在草垛上曬太陽。

  吳有才看著陸瞳,一半感激一半躊躇:「陸大夫……」

  「你想問你娘的病情?」

  「是。」

  陸瞳沉默一下,才開口:「你娘病勢沉重,脈象細而無力,你之前已請別的大夫看過,想必已經知道,不過是挨日子。」

  她沒有誆騙吳有才,這無望的安慰到最後不過只會加深對方的痛苦。

  謊言終究無法改變現實。

  吳有才剛高興了不到一刻,眼睛立刻又紅了,眼淚一下子掉下來:「陸大夫也沒辦法?」

  陸瞳搖了搖頭。

  她只是大夫,不是神仙。況且救人性命這種事,對她來說其實並不擅長。

  「她還有至多三月的時間。」陸瞳道:「好好孝敬她吧。」

  吳有才站在原地,許久才揩掉眼淚應了一聲。

  陸瞳回到屋裡,寫了幾封方子讓吳有才抓藥給婦人喝。這些藥雖不能治病,卻能讓婦人這幾月過得舒服些。

  臨走時,陸瞳讓銀箏偷偷把吳有才付的診金給留在桌上了。

  縈繞著腥氣的魚攤漸漸離身後越來越遠,銀箏和陸瞳一路沉默著都沒有說話,待回到醫館,杜長卿正歪在椅子上吃黑棗,見二人回來,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

  杜長卿今日一來醫館就見陸瞳和銀箏二人不在,還以為這二人是不想幹了,連夜捲了包袱走人。待阿城說清楚來龍去脈後才沒去報官。

  他問陸瞳:「阿城說你們去給吳秀才他娘瞧病了,怎麼樣,沒事兒吧?」

  銀箏答:「當時情勢倒是挺危急的,姑娘現下是將人救回來了,不過……」

  不過病入膏肓的人,到底也是數著日子入地。

  杜長卿聽銀箏說完,也跟著嘆了口氣,目光似有慼然。

  陸瞳見他如此,遂問:「你認識吳有才?」

  「西街的都認識吧。」杜長卿擺了擺手,「鮮魚行的吳秀才,西街出了名的孝子嘛。」

  陸瞳想了想,又道:「我見他屋中許多書卷,是打算下科場?」

  「什麼打算下場,他場場都下。」杜長卿說起吳有才,也不知是惋惜還是別的,「可惜運氣不好,當初周圍人都認定以他的才華,做個狀元也說不定,誰知這麼多年也沒中榜。」

  杜長卿又忍不住開始罵老天:「這破世道,怎麼就不能開開眼?」說罷一轉頭,就見陸瞳已掀開氈簾進了裡院,頓時指著簾子氣急:「怎麼又不聽人把話說完!」

  銀箏「噓」了一聲:「姑娘今日出診也累了,你讓她歇一歇。」

  杜長卿這才作罷。

  裡院,陸瞳進屋將醫箱放好,在窗前桌邊坐了下來。

  窗前桌上擺著紙筆,因是白日,沒有點燈,鑄成荷葉外觀的青綠銅燈看起來若一朵初綻荷花,嫋嫋動人。

  鮮魚行吳秀才那間茅舍屋中,也有這麼一盞銅鑄的荷花燈。

  陸瞳心中微動。

  讀書人書桌上常點著這麼一盞荷花燈,古樸風雅,取日後摘取金蓮之意。許多年前,陸謙的書桌上,也有這麼一盞。

  那時候常武縣中,陸謙也常在春夜裡點燈夜讀,母親怕他飢餓,於是在夜裡為他送上蜜糕。陸瞳趁爹娘沒注意偷偷溜進去,一氣爬上兄長桌頭,理直氣壯地將那盤蜜糕據為己有。直氣得陸謙低聲兇她:「喂!」

  她坐在陸謙桌頭,兩隻腿垂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振振有詞地控訴:「誰叫你背著我們半夜偷偷宵夜。」

  「誰宵夜了?」

  「那你在幹什麼?」

  「讀書啊。」

  「什麼書要在夜裡讀?」陸瞳往嘴裡塞著蜜糕,順手拿起桌上的荷花燈端詳,「多浪費燈油啊。」

  少年氣急反笑,一把將銅燈奪了回去:「你懂什麼,這叫『青燈黃捲伴更長』,『緊催燈火赴功名』!」

  緊催燈火赴功名……

  陸瞳垂下眼簾。

  今日見到的那位吳有才是讀書人,數次下場。

  倘若陸謙還活著,應該也到了下場赴功名的年紀了。

  父親一向嚴厲,這些年家中堆滿的書籍,應該也如這吳有才一般無處落腳。常武縣陸家桌案上的燈火,只會比當年春夜燃得更長。

  但陸謙已經死了。

  死在了盛京刑獄司的昭獄中。

  陸瞳忍不住握緊掌心。

  銀箏曾幫忙替她打聽過,刑獄司的死囚與別地一樣,處刑後若有家人的,給了銀子,屍骨可由家人領回。沒有家人的,就帶去望春山山腳的後山處草草埋了。

  陸瞳後來去過望春山山腳的那處墳崗,那裡亂草連綿,到處是被野獸吃剩的人骨,能聞見極輕的血腥氣,幾隻野狗遠遠停在墳崗後,歪頭注視著她。

  她就站在那處荒地裡,只覺渾身上下的血驟然變冷,無法接受記憶中那個瀟灑明朗的少年最後就是長眠於這樣一塊泥濘之地,和無數死去的囚徒、斷肢殘骸埋葬在一起。

  她甚至無法從這無數的墳崗中分辨出陸謙的屍骨究竟在哪一處。

  他就這樣,孤零零地死去了。

  院子裡的蟬鳴在耳中變得空曠荒涼,夏日午後的日光來勢洶洶,橫衝直撞地漫上人臉,冰涼沒有一絲暖意,像一個令人窒息的噩夢。

  直到有人聲從耳邊傳來,將這滯悶夢境粗暴地劃開一個口子——

  「陸大夫,陸大夫?」阿城站在院子與鋪面中間的氈簾前,高聲地喊。

  陸瞳茫然回頭,眼底還有未收起的恍惚。

  在院子裡洗手的銀箏走了過去,將氈簾撩起,叫阿城進來說話:「怎麼啦?」

  「鋪子裡有人要買藥茶,外面桌櫃上擺著的藥茶賣光了,杜掌櫃讓您從倉房裡再拿一些出來。」

  「倉房」就是院子的廚房,陸瞳有時候會多做些藥茶提前放在箱子裡,省得臨時缺貨。

  銀箏應了,一邊依照往常般問了一句:「記名的是哪戶人家?」

  近來陸瞳讓立了冊子,來買藥茶的客人統統記了名字,杜長卿曾說這樣太麻煩,但陸瞳堅持要這麼幹。

  小夥計聞言,喜形於色道:「這回可是大人物,說是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府上的,此刻就在鋪子外等著!」

  銀箏正要去廚房的腳步一頓。

  陸瞳也驟然抬眸。

  觀夏宴明明還有一段日子才開始,就算董夫人願意在宴會上幫忙提點,等范正廉的妻子趙氏上鉤也需要好一段日子。

  她已做好了耐心等待的打算,未料到許是上天見她陸家悽慘,竟讓這好消息提前降臨了。

  阿城沒注意到她們二人的異樣,心中猶自激動,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那可是京城人人稱道的「范青天」!誰能想到他們這處偏僻醫館,如今連范青天府上的人都慕名前來買藥,這要是說出去,整個西街的商販都要羨慕哩!

  小夥計說完了一陣子,遲遲不見陸瞳回答,這才後知後覺地察出不對,「陸姑娘?」

  「不用拿了。」

  阿城一愣,下意識看向陸瞳。

  女子站在桌前,望著桌角那隻青銅夜燈,不知想到什麼,目光似有一閃而逝的哀痛。

  良久,她才開口。

  「告訴范家人,藥茶售罄,沒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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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登門范府

  光陰荏苒,轉眼又捱過十日。

  落月橋上開始有穿單衫的小姑娘早晚出來賣茉莉花,茉莉花香氣清雅芬芳,醫書記載,以茉莉蒸油取液,做面脂頭油,既可潤燥長髮,也可香肌浸骨。

  京城審刑院詳斷官范府院中,寢屋裡,范夫人趙氏正坐在鏡前,任由身後丫鬟將新買的茉莉頭油輕輕擦拭在髮梢處。

  頭油落在髮梢上,原本蓬鬆的烏髮頓時變得熨貼起來,越發顯得如綢緞細膩。趙氏看向鏡中的人,美貌婦人臉若桃花,眉似柳葉,十足的豐豔動人。

  她卻微微蹙起了眉,左右仔細端詳著自己的臉,又探出手摸了摸自己腰身,問身後的婢子:「翠兒,我近來是不是胖了些?」

  婢子笑著答道:「夫人花容玉貌,窈窕得很呢。」

  趙氏搖頭:「不,我近來定是豐腴了些。」

  這些日子范正廉早出晚歸,趙氏服侍他用飯起居時,時常看見范正廉心不在焉的模樣。趙氏本就擔心范正廉隨著仕途得意,心思也漸漸飄向他處。如今范正廉反常,趙氏自然懷疑。

  只是她的人偷偷查探,也沒查出個什麼外室的蛛絲馬跡,思來想去,趙氏只能懷疑是范正廉厭倦了自己。

  她望著窗外的日頭,有些煩躁地嘆了口氣。

  天氣越來越熱了,女子的衣衫也越來越輕薄,她已換上了金絲紗,紗衣上有粼粼微光,走起路時若日光下的波紋動人。

  只是動人歸動人,這樣薄薄的紗,若非本身身子清瘦,穿起來難免顯得臃腫。

  趙氏是豐腴美人,天氣冷時衣料還能遮一遮,天氣熱時一穿得單薄,總是對自己的身姿多有不滿。

  是的,趙氏對自己的身姿格外敏感。

  或許是因為幼時爹娘為她取的閨名「飛燕」,一聽就輕盈嫋娜,何況那位同名的禍國妖姬是以纖細能成掌中舞而聞名,自小到大,這名字就如美麗的咒,一直綁縛於她心頭。

  趙氏生得很美,然而不知是不是上天刻薄,隨著年紀漸長,她日漸圓潤豐腴。這本來和無損她美人之名,可與她的閨名一襯,總覺得有幾分促狹。

  趙氏也自覺惱火,她想要「人如其名」,想要「嬛嬛一嫋楚宮腰」,可惜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有些事偏也邪門得很。無論她吃得再少,用過再多藥,她的四肢始終無法像那些畫上仕女一般單薄纖細,就如牡丹花永遠也變不成百合花。

  偏偏她的夫君范正廉看夠了牡丹花,如今瞧著似對百合花感興趣的模樣。

  趙氏冷冷地想,這世道,總歸是對女子要求更多。

  她漫無目的地想著,倒是記起了一件舊事,喚來身邊婢子:「對了,之前讓人去仁心醫館買『纖纖』,怎麼還沒買到?」

  上次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來府中小坐,閒談時曾說起京中出了一味藥茶,效用極好,屠夫用了都能變潘安。

  這實在是無稽之談,不過董夫人說得信誓旦旦,不似說謊模樣,加之趙氏近來也有閒,便真令人去城東廟口查探,一問,果然見有一矯勇男子正在賣肉。

  那豬肉潘安的故事竟是真的。

  如此,趙氏便心動極了,立刻叫下人去採買來。

  婢子答道:「府上採買的人說,醫館的坐館大夫一直說無貨,採買的前前後後這十日一共已去問過四五回,都空手回了。」

  趙氏動作一頓:「已去過四五回了?」

  婢子點頭。

  「這醫館倒是好大的架子。」趙氏心中有些不悅,「既已去過一次,便該知我府上有用,換了識趣的人早就將東西巴巴送了過來。他們倒好,一介小小醫館,還教我們府上的人三催四請,好不識抬舉。」

  頓了頓,趙氏又問:「這醫館背後可有什麼人撐腰?」

  婢子搖了搖頭:「奴婢已打聽過,醫館的東家是個普通商戶,坐館大夫則是個進京的外地孤女。整個醫館統共就四個人,還有兩個是幹活的夥計。」

  趙氏諷刺:「果然,鄉下人才會這般不知規矩。」

  夏日晝長,惹得她心中發躁,於是斂了笑意,冷道:「你再找人去醫館一趟,拿我的名帖,就說本夫人要用藥,限她三日內必須送來。」

  「是。」

  ……

  范府的帖子下來時,正是未時。

  已過夏至,晝日更長,西街上賣竹簟子的生意好了起來,街道上熱浪滾滾,正午時分沒人敢在這個時候出門,各自縮在屋舍中默念心靜自然涼。

  杜長卿從官巷果鋪裡買了新鮮桃子回來,被銀箏用井水浸過,拿出來冰冰涼涼。用刀切成兩塊,好似少女粉頰鮮嫩,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口舌生津,在大熱天裡很是清爽。

  「怎麼樣,陸大夫?」杜長卿搖著竹扇,得意洋洋地看她:「我們盛京的桃子,是不是比你們那更好?」

  這也要比較?銀箏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陸曈卻笑了。

  落梅峰上也有桃樹,但山上的野桃子又酸又澀,個頭還小,稀稀拉拉結上幾個,實在難以下口。

  芸娘從不將那些桃子摘下來,任由它們留在枝頭,到了暑日,偶爾會有鳥雀來啄食,但也不太多。如果換做是眼前這樣的甜桃子,落梅峰上大概會更熱鬧一點。

  阿城從外面走進來,將一封帖子遞到陸曈手中:「陸姑娘,范家的人又拿帖子過來了,請您三日內送上『纖纖』。」

  這幾日范府的人都來買藥茶,偏偏這幾日纖纖斷貨了,新的藥茶陸曈還沒做出來。於是這范家隔三差五來催一催,催得人心裡發慌。

  杜長卿「呸」的一聲吐出嘴裡桃核,斜眼睨著陸曈,很有幾分懷疑:「陸大夫,你這幾日做藥茶怎麼慢了這麼多?是不是做材料的銀子不夠?」

  陸曈伸手接過帖子,將帖子收起來:「藥茶已經做好了。」

  這實在教人猝不及防,杜長卿也愣了一會兒,片刻後,他道:「那還等什麼?阿城,叫他們人趕緊來取!」

  陸曈打斷他:「等等。」

  「又怎麼了?」

  「范夫人看樣子很生氣,只送上藥茶,恐怕難以平息對方怒火。」

  杜長卿捏著桃核,目露詫然:「那要如何?你還打算負荊請罪,登門拜訪?」

  「好主意。」

  杜長卿:「……」

  陸曈站起身:「總要彰顯我們的誠意。」

  ……

  趙氏的人送帖子不過一個時辰,仁心醫館的回帖就立刻就呈了上來。

  婢女翠兒站在趙氏跟前,低聲地說:「……醫館的坐館大夫就在府門外等著,除了送藥,還想親自見夫人一面,許是知道得罪了人想當面致歉。」

  趙氏捧著手裡的茶,心中輕視之意更濃:「現在倒是知道怕了。」

  「夫人可要見見她?」

  趙氏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兒,才道:「讓她在府門先等上一刻,再叫她進來見我。」

  陸曈與銀箏在范府門口等了約莫一炷香時間,才有個婢子姍姍來遲,引她們二人進府去。

  這下馬威立得足夠明顯,陸曈也不多言,只與銀箏隨著婢子往府院中走,行走時,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

  范府極大。

  原先以為柯家的府邸已然極寬敞,但范府的宅院比柯家還要豪奢許多。泉石林木,樓閣亭軒,處處可見精緻講究。

  陸曈的目光在花園處一方紅寶石盆景上一頓,隨即低下頭,神色意味不明。

  曹爺那頭查來的消息,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原本出身小官之戶,約莫六七年前得賜同進士出身,擔任元安縣知縣。

  范正廉做知縣做了三年,因辦案出色,處理了好幾樁陳年冤案,得當地百姓擁護。清名抵達天聽,陛下特意擢升范正廉官職,將范正廉調回盛京。

  短短幾年間,范正廉就由小小知縣,成為刑部郎中,又至刑部侍郎,到如今的審刑院詳斷官,可謂風頭無限。

  更重要的是,范正廉的名聲還極好,民間都言他「明察秋毫、持法不阿」,素有『范青天』的美名。

  想來正因如此,當初陸謙上京告狀,才會第一時間求助范正廉門下。

  去求助一個『有冤必查』的青天大老爺,聽上去沒有任何問題。何況陸謙常年呆在常武縣,平人百姓遇到不公,尋官老爺主持公道,是自然而然的事。

  只是……

  陸曈垂下眼睛,真正清正廉明之人,府邸為何會如此豪奢?就算以范正廉如今的俸祿,想要養出這麼一座宅子也並非易事。

  除非范正廉的妻子嫁妝豐厚,可范正廉的妻子趙飛燕,家世與范正廉未陞遷前差不離多少。

  范正廉主持盛京昭獄刑司,若有人賄官,無非也就是在案子上做文章。

  何況以太師府的權勢,只消打一聲招呼,都不必送上銀錢,底下的人也會將事情辦得妥帖。

  正思索著,前面引路的婢子在花廳前停下腳步,道:「陸姑娘,到了。」

  陸曈抬眼。

  夏日炎熱,花廳裡的竹簾半卷,雕花細木貴妃榻上,斜斜倚著個年輕的美婦人。

  這美婦人穿一件玫瑰紫紗紋大袖衣,面如銀月,唇似紅蓮,頭頂鬆鬆插著一隻紅翡滴珠金步搖,隨著她動作,顫巍巍地輕晃,數不清的百媚千嬌,教人看了心中發軟。

  陸曈心下瞭然,這就是范正廉的夫人趙氏了。

  她同銀箏上前,規規矩矩地和趙氏行禮:「民女陸曈見過夫人。」

  半晌無人應答。

  趙氏也在打量陸曈。

  她已從下人嘴裡聽說,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是個女子,不過乍聽聞此消息時,趙氏也不以為然。

  女子行醫者不多,除了宮中翰林醫官院的醫女外,民間醫館藥鋪中的醫女,多是家中窘迫不得已出來謀生的。

  否則好端端的,哪個好人家的女兒願意出來拋頭露面、低聲下氣地伺候旁人?

  趙氏以為自己會看到一位灰頭土臉、畏畏縮縮的窮困婦人,誰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是以當陸曈與銀箏站在她身前時,趙氏才會大吃一驚。

  左邊的俏麗姑娘手裡捧著醫箱,是醫館幫忙的夥計,瞧著比她的貼身丫鬟翠兒還要伶俐幾分。

  至於右邊的……

  趙氏皺了皺眉。

  這女子比她想得要年少許多,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生得甚是標緻,體態輕盈,如霧烏髮梳成雙辮,乖巧垂在胸前。她身上的那件淺綠衫裙不知是做得寬大了些,還是因為這女子本身過於纖瘦,顯得有些空蕩,越發襯得人容顏纖麗,弱不勝綺羅。

  她沒有佩戴任何首飾釵環,只在發間點綴了些新鮮茉莉。茉莉芬芳,襯得少女越發明秀清雅。教人無端想起那首詩——

  冰雪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鎖窗隈,

  香從清夢迴時覺,花向美人頭上開。

  是個美人。

  「你就是仁心醫館的醫女?」良久,趙氏開口。

  「是,夫人。」

  「起來吧。」

  陸曈與銀箏這才站起身來。

  趙氏盯著陸曈,臉色有些不好看。

  她慣來將容貌看得很重,可以允許女人比她聰明,卻不樂意見到女人比她美麗。

  這醫女生得有幾分顏色,眉眼間又有些淡淡的書卷氣,顯得文弱秀雅,站在花廳中,若不早知道她是個坐館大夫,單看上去,說是書宦世家的小姐也有人信。

  還有她那纖細的身材……

  委實教人妒忌。

  趙氏壓下心中微妙的妒意,冷冷道:「聽說你想見我。」

  陸曈伸手,銀箏忙遞上醫箱,陸曈打開醫箱,從裡頭取出三隻雪白瓷瓶來,遞到趙氏的貼身婢子手中。

  婢子將瓷瓶拿給趙氏看,那瓷瓶上以粉色紙箋畫著幾瓣榴花,是「纖纖」。

  「夫人府上的人先前來買藥茶,奈何先前那批已經售罄,民女近來又在改進方子,方子未驗清效果前,不敢隨意送至夫人跟前,以免傷著夫人玉體。」

  「如今纖纖已改進方子,但耽誤夫人時日,民女心中甚是惶恐,所以主動登門,替夫人分憂。」

  趙氏眉心一蹙:「替我分憂?」

  陸曈抬起頭:「夫人令人買下醫館『纖纖』,可是為了纖瘦身形?」

  「胡說!」趙氏想也不想地否認,「本夫人何須用此等來路不明的藥茶?」

  陸曈沉默。

  趙氏的臉色有些難看。

  她對自己容貌極其自傲,對於身材一事又格外敏感,面前醫女這番話,無疑是專往她痛處戳,趙氏怎會有好臉色給對方看。

  不等她繼續說話,眼前人又溫聲開口:「不瞞夫人,雖然『纖纖』在盛京頗有盛名,用過的人都稱讚,但事實上,我們仁心醫館中,最能纖瘦身形的,並非『纖纖』。」

  聞言,趙氏一愣,下意識追問道:「那是什麼?」

  「是這個。」

  陸曈說話間,已從醫箱處取出長布。

  長布之上,根根金針分明。

  趙氏疑惑:「這是什麼?」

  「民女學過金針渡穴,夫人想要纖體,藥茶只管一時,終歸治表不治裡。若輔之以金針,效用事半功倍不說,亦能養膚芳體、凝駐芳華。」

  「凝駐芳華……」趙氏眼中閃過一絲意動。

  世上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芳華永駐,何況是趙氏這樣視容顏如命的。她每日為了拴住夫君的心患得患失,生怕一個不慎夫君被外面那些個小妖精勾了魂去。陸曈這話,可謂是正中她心。

  她看向陸曈:「你說的可是真的?」

  陸曈頷首:「不敢欺瞞夫人。」

  趙氏哼道:「量你也不敢。」

  她盯著陸曈的臉和衣裙,難掩心動,倘若這醫女所說不假,若她也能如這女子一般纖弱單薄,穿起薄薄紗衣來,豈不是如仙子一般?自家老爺那被勾走的心神,或許不日就又能重新回到自己身上了。

  思及此,趙氏便嫣然一笑,對陸曈道:「既然如此,我就給你這個機會,你為我施針。若真有成效,本夫人自會好好賞你,若你膽敢騙我……」

  她臉上的笑容倏爾散去:「敢欺騙審刑院詳斷官夫人,你可知是什麼下場?」

  陸曈恭聲道:「民女不敢。」

  見陸曈這般乖順模樣,趙氏似乎也很滿意,正想繼續說話,外頭忽然有丫鬟來報:「老爺回來了——」

  趙氏滿臉驚喜,顧不得花廳裡的陸曈,兀自起身朝外迎去,邊道:「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陸曈與銀箏站在花廳裡,只聽得外頭有人走動的腳步聲,伴隨著趙氏噓寒問暖聲,有人走進了花廳。

  陸曈抬眼看去。

  是個約莫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或許還更年輕,這男子紗帽圓領,金帶皂靴,行動間著實威風。濃眉直眼,黃鬍子,眼神又很有幾分懾人。

  這人本應是位很有威嚴的官大人,奈何個頭不高,體態又臃腫,使得他看起來好似一隻穿了官服的、大腹便便的黃鼠狼。同身邊人站在一起,宛如美人與野獸。

  比起趙氏,他看起來才更像是需要服下那味藥茶的人。

  男子一眼看到廳中的陸曈,腳步一頓:「這是……」

  陸曈只看了一眼就低下頭。

  范正廉。

  這就是將陸謙打入牢獄定罪的,那位百姓擁戴的青天大老爺,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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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表叔劉鯤

  花廳中的趙氏見狀,攙著范正廉邊回頭笑道:「這是醫館的坐館大夫,陸大夫。」

  范正廉點頭,目光在陸曈臉上多停留了一刻。

  年輕又貌美的醫女,很難不被人注意。

  趙氏見狀,伸手按了按前額,作勢體虛:「老爺,妾身近來身子有些不爽利,才請陸大夫上門來瞧瞧。」

  「身子不爽利?」范正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轉頭關切問道:「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許是天熱的原因……」

  趙氏與范正廉往屋裡走去,一面回頭對陸曈使眼色。

  陸曈會意,收好醫箱同婢子退出花廳。

  趙氏的婢子將二人送到了范府門口,約定了陸曈下次登門的時間,這才離去。

  望著重新關上的范府大門,銀箏有些憤憤,低聲抱怨道:「這范府的人真小氣,還說朝廷命官呢,拿了藥茶,一個錢也沒出,診金也沒有,連口茶也不奉。」

  「不會之後姑娘給范夫人渡穴,她還是一毛不拔,想要空手套白狼吧?」

  杜長卿小氣歸小氣,可從來沒虧過陸曈的月錢。

  陸曈轉過身:「無事,我本來也不是為了診費。」

  今日她登門范府,與范正廉的夫人趙氏搭上關係,已達到了目的。更何況,她還親眼見到了范正廉。

  這位范大人,衣飾都很講究,再看府邸豪奢,僕從傲慢,陸曈心中的疑竇也得解幾分。

  陸曈帶著醫箱往前走,銀箏拉住她:「姑娘,回醫館的路在那邊。」

  陸曈望了望遠處:「天色還早,我們去另一個地方。」

  「去哪裡?」

  陸曈道:「去看看我那位京城的親戚。」

  曹爺那頭的消息,關於官家的少,恐生事端,沒有背景的平人百姓,卻能將家底都給翻個遍。

  銀箏給的銀子夠多,得到的消息也就越詳盡。

  快活樓打聽的消息,當初陸謙在盛京被官府通緝,官府遍尋無果,最終是靠著一人告發陸謙隱匿的藏身之所才會被官府追查到下落。

  而那位告發陸謙的證人,叫劉鯤。

  劉鯤……

  陸曈目光閃了閃。

  說起來,她還曾叫他過一聲「表叔」呢。

  「走吧。」陸曈對銀箏道。

  二人離開范府門前,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卻沒留意在范府的對街處,有人停下腳步,望著她們二人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人,可是有什麼不妥?」身側有人詢問。

  男子回過神,又看了一眼前面遠去的背影,沉聲道:「無事。」

  ……

  「劉記面鋪」在盛京雀兒街太廟前正當口的一處鋪席上。

  面鋪前架著一口巨大鐵鍋,騰騰熱氣從鐵鍋中升起,一同升起的還有撲鼻香氣。門口站著個廚子正鍋裡下面,廚子身側不遠處的木櫃前,倚著個豐腴婦人,見到陸曈與銀箏二人,婦人揚起一張笑臉,熱絡招呼:「兩位姑娘可是要吃麵?裡面有空位!」

  銀箏應了,同陸曈一起走到鋪裡坐下。一坐下,銀箏看了看四周,忍不住低聲對陸曈道:「姑娘,這面鋪好大。」

  陸曈的目光落在桌前茶盞上,道:「是啊,很大。」

  在這樣熱鬧的集市,最當口的位置租銀必然不菲,縱然麵館再如何盈利,要負擔得起這樣一間面鋪,也不是件容易事。

  何況這麵館裡的桌椅擺飾,一看就很講究。

  過來擦桌子的麵館夥計指了指牆上:「二位想吃點什麼?」

  陸曈認真看了菜目許久,才道:「一碗炒鱔面。」

  銀箏也跟著開口:「一碗絲雞面。」

  「好勒!」夥計搭著毛巾又去迎新進門的客人了,陸曈抬頭,沉默地注視著前方。

  從這個方向看過去,她正對著麵館的門口,那個談笑的婦人背對著陸曈,正與身側的熟客說話。婦人穿了件寶藍盤錦鑲花錦裙,衣料簇新,腕間一隻赤金鐲子沉甸甸的,越發襯得整個人容光煥發。

  銀箏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悄聲問陸曈:「姑娘認識?」

  陸曈:「我表嬸。」

  銀箏有些驚訝,正想開口,夥計已送上兩份面來。噴香的麵碗分散了銀箏注意,下意識地道了一句:「好香啊。」

  炒鱔面盛在深藍色的搪瓷碗中,麵碗大而深,麵條細而勁道,鱔絲鋪了滿碗,一大勺紅彤彤熱油淋上去,香氣撲鼻。

  陸曈取了筷子,沒說話。

  王春枝煮的最好的面,就是炒鱔面。

  時日過得已經太久,陸曈都快記不起來這位表嬸的容貌聲音了,只記得她做的炒鱔面很香。

  那時候陸家清貧,陸謙常帶陸柔陸曈她們去田邊捉黃鱔。捉來的泥鰍放進筐裡帶回家,隔壁的王春枝會把黃鱔炒熟,每人一大碗炒鱔面。那是陸曈為數不多的,饕足的美味記憶。

  她叫王春枝一聲表嬸,叫劉鯤一聲表叔。劉鯤和父親的性情截然不同。父親古板嚴厲,劉鯤卻和善可親,會將她舉得高高的坐在自己肩頭,也會在父親懲罰自己面壁思過時偷偷給自己遞糖吃。

  王春枝和劉鯤在常武縣呆了許多年,直到陸曈七歲那年,劉鯤問父親借了五十兩銀子,帶著一家妻兒上京做生意去了。至此就失去了消息。

  再後來常武縣疫病,陸曈隨芸娘上山,一晃七年時間過去,陸曈自己都快記不清自己曾有這麼一房親戚,誰知道會從曹爺的人嘴裡再次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

  所以她才想來看一看,這位對官府通風報信的、也曾在夏日傍晚給自己煮炒鱔面的「遠房親戚」。

  王春枝沒認出陸曈,自然,畢竟陸曈與從前相比已變了許多。

  至於王春枝……

  陸曈低下頭,默默地吃了一口面。

  這位表嬸看起來再無過去的樸素,老了一些,也光鮮了許多。

  從麵碗裡蒸騰起的熱氣模糊了陸曈的視線,耳畔傳來前方王春枝與熟客的攀談。

  「老闆娘,過不了多久就秋闈了,您家小公子今年秋闈,必然高中啊!」

  王春枝笑著佯作打他:「哪裡就高中了,這每年秋考榜上有名的才多少?子德頭次進考場,能順利考完就不錯了,做什麼美夢?」

  「老闆娘何必自謙,咱們又不是不知道你家兩位公子爭氣,大公子兩年前考中,小公子當然差不了,介時小公子中了舉,可別忘了請我們吃杯酒!」

  一番恭維說得王春枝合不攏嘴,喜得連連答應,好似劉子德榜上有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陸曈拿筷子的手動作一頓。

  劉鯤與王春枝有兩個兒子,也就是陸曈的表哥劉子賢和劉子德。

  不過……

  在陸曈的印象裡,這兩位,可不是個讀書的料啊。

  她再夾了一箸麵條,並不放入嘴裡,碗間傳來的辛辣香氣一點點漫上來,將陸曈的臉頰也蒸上一層嫣紅。

  陸曈眸色沉沉。

  劉鯤的兩個兒子,大兒子劉子賢,小兒子劉子德,是陸曈的表哥。

  和表叔表嬸不同,陸曈其實並不大喜歡這兩位表哥。

  這二人性情傲慢,又慣來眼高手低,在常武縣時,為了躲懶,時常讓自己的活計丟給陸謙。陸曈為此不滿,陸謙卻好脾氣,想著既是兄弟,多幹一些也無妨,不必斤斤計較。

  不過陸謙的寬容並未得到感激。

  陸謙和這兄弟二人一起在書院進學,劉子德甚至比陸謙還要年長兩歲,然而陸謙做學問比劉家兄弟厲害多了。許是妒忌,劉子賢看陸謙不順眼,言語間總是陰陽怪氣。

  而就是這位學問平平,文章寫得亂七八糟的大表哥,竟然在前年的秋闈中中了舉人,將來再過考核,或許就能去地方任職了。

  雖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可這變化未免也太大了點。

  至於二表哥劉子德……

  陸曈記得,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清楚。

  如今劉子賢已中,劉子德也要參加今年的秋闈,看自己這位表嬸的模樣,雖竭力掩飾,神情中總是難抑胸有成竹。

  是對劉子德的文章胸有成竹?

  未必見得。

  那劉家從前只知賺錢吃飯,如今真是祖墳上冒青煙,兩兄弟雙雙高中,真就如此了得?可要知這世上才子千千萬,有才華如鮮魚行的吳秀才,寒窗苦讀十多年,一樣名落孫山。

  何況前年秋闈,劉子賢考中的時間……

  算起來,正是陸謙被緝捕不久。

  外頭的王春枝仍在眾人「大公子當官,小公子也當官」的恭維中談笑風生,陸曈兀自思索著,直到銀箏放下筷子的聲音打斷了她思緒。

  陸曈看著她放下碗,才道:「吃完了就走吧。」

  銀箏點頭,擦了擦嘴角,復又望著陸曈跟前的麵碗,疑惑問道:「姑娘不再吃點嗎?面都涼了。」

  冷掉的麵條糊成一團,再香的氣也就散了。

  「不了。」

  陸曈低頭看了麵碗一眼,站起身來。

  「這面,已經不是從前的味道了。」

  ……

  上津門以裡,傍晚的殿帥府內飄散著粥飯香氣。

  段小宴蹲在地上,將碗裡的麵條扒拉給院子裡的一條黑犬。

  黑犬生得身姿矯捷,肌骨勻稱,渾身毛髮如漆黑綢緞閃閃發亮,夕陽下閃爍細碎麟光,是條俊美獵犬,就是吃東西的姿態不怎麼雅觀。

  裴雲暎從門外一進來看到的就是此幅畫面,默了默才開口:「怎麼又在喂?」

  段小宴抬頭,先叫了一聲「哥」,又興奮道:「哥你看,梔子最近是不是瘦了許多?陸大夫的湯藥果真厲害。」

  裴雲暎看了黑犬一眼:「它又不胖。」

  「哥你就是溺愛她。」段小宴在狗頭上摸了一把,「梔子是殿前司司犬,代表著咱們司臉面,何況又是個姑娘,姑娘家當然還是纖瘦一些更美。」

  「什麼時候殿前司的臉面要狗來代表了?」裴雲暎笑罵一句,逕自走進院裡。

  段小宴見他進去,方才想起什麼,起身追喊道:「對了,副使剛剛回來了,好像在找你。」

  裴雲暎進了司裡,先去了兵籍房,待將手中兵籍簿放好後,一出房門,就被蕭逐風堵在門口。

  「這麼早就回來了。」裴雲暎往捨屋裡走,蕭逐風跟在身後。

  「今日我帶人去了兵馬司一趟。」

  裴雲暎:「怎麼樣?」

  「雷元死了。」

  裴雲暎進了門:「意料之中,呂大山一事,牽連之人眾廣,兵馬司的釘子落我手中幾個,他們自然忙著滅口。」

  蕭逐風轉身將門關上:「呂大山的案子和太子有關,如今兵馬司和刑獄司牽涉其中……太子,恐怕已有了太師府支持。」

  「放心吧,」裴雲暎笑笑,伸手卸下腰間長刀,「這皇城裡臥虎藏龍之輩多得是,還沒到最後,勝負尚未可知,你緊張什麼。」

  蕭逐風默了默,繼續開口:「還有一事。」

  「何事?」

  「我今日在審刑院范正廉府邸前看見陸大夫了,她從范府出來。」

  裴雲暎卸刀的動作一頓。

  蕭逐風木著臉提醒:「就是之前在萬恩寺見過,你替她解了圍、她卻不想搭理你的那位女大夫。」

  裴雲暎氣笑了:「你哪隻眼睛看見她不想搭理我了?」

  「我和段小宴四隻眼睛都看見了。」蕭逐風問:「你不好奇她去范府的目的?」

  「說實話,有點好奇。」裴雲暎把刀放在桌上,自己在椅子上坐下,「這位陸大夫看起來不喜權貴,厭惡至極,官家來買藥都三推四請,親自登門范府,出人意料。」

  「說她別無所圖,我不信。」

  蕭逐風問:「要不要派人盯著她?」

  裴雲暎笑了:「不用,近來司裡事多,人手都快不夠,別浪費人力了。」

  蕭逐風「哦」了一聲。

  裴雲暎卻又改變了主意:「算了,你回頭告訴段小宴一聲,讓他找人盯著范府,也注意陸曈進范府的動靜。」

  蕭逐風意味深長地覷著他。

  裴雲暎抄起桌上的鎮紙砸過去,笑著說道:「別誤會,我只是想,范正廉和太師府暗中來往,或許能從他府中套到不少消息。」

  「至於那位陸大夫……」

  他指尖點了點桌面,若有所思地開口:「范正廉乃朝廷命官,非平人商戶,一旦出事,勢必引起官府追查。何況范府中還養有護衛。」

  「……就算她再膽大包天,也該不敢在官員府中殺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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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表妹到訪

  陸曈從麵館回到西街時,遠遠的就見仁心醫館的鋪子裡掌上燈燭。

  銀箏嘀咕道:「都這會兒了,杜掌櫃怎麼還沒回去,平日裡這個時候該關鋪門了。」

  杜長卿是個懶的,陸曈剛來醫館的時候還裝著勤勉了幾日,待到後頭,每日天大亮了才來,天還未歇就早早回去,弄的一些新來買藥的客人還以為陸曈才是醫館的東家,而杜長卿是個遲早會被發賣的夥計。

  陸曈與銀箏走過去,待走近了,就見仁心醫館的鋪子門口,站著幾人似在說話。

  陸曈道了一聲「杜掌櫃」,正側頭說話的杜長卿回頭一見,立刻眼睛一亮,如見救命稻草一般迎上來:「陸大夫,你可算回來了!」

  陸曈還未說話,就聽得杜長卿身邊傳來一個陌生聲音:「表哥,這位是……」

  陸曈抬眼望去。

  鋪子還站著個兩個年輕女子,一位婢子打扮,另一位生得細弱清秀,穿件杏黃對襟雙織暗花輕紗裳,正側身躲在杜長卿身後,半是膽怯半是好奇地盯著她。

  杜長卿輕咳一聲:「這位就是我們醫館的坐館大夫,陸大夫。陸大夫,」他又與陸曈說道:「這是我表妹,夏蓉蓉。」

  陸曈輕輕頷首,夏蓉蓉連忙回禮。

  杜長卿示意陸曈與銀箏往裡走了兩步,一直走到夏蓉蓉聽不到的裡頭,才對陸曈與銀箏低聲道:「那個……陸大夫,這段時日,蓉蓉二人可能要同你們住在一起了。」

  陸曈問:「為何?」

  「她在盛京舉目無親,就認識我一個,我又是個男子,男未婚女未嫁的,總不能住我宅子裡,傳出去不好聽。」

  銀箏道:「既是杜掌櫃未婚妻,住在一起也是自然,杜掌櫃何必多想。」

  「誰說她是我未婚妻了!」杜長卿險些跳起來,他這聲音大了些,惹得夏蓉蓉朝這頭看來。

  杜長卿衝她安撫地笑了笑,回頭壓低了聲音與陸曈二人說道:「……是我表姑家的姑娘,這七歪八扭的親戚我也分不清,我娘沒了後,也就這一門親戚尚在走動。」

  「她家裡窮,從前隔幾年來趟盛京,我還能給點花用,如今老頭子走了,我自己都不夠花,能給的不多。她估摸著要在盛京呆幾日就回去,我想著你們同是女子,住在一起也方便。」

  銀箏若有所悟:「打秋風的?」

  「話怎麼說得這麼難聽呢?」杜長卿不悅:「誰家沒幾房窮親戚,再者好幾年見一次,接濟下又不會少塊肉。」

  銀箏嘆了口氣:「杜掌櫃,你這人心軟是好事,不過我看您那位表妹,也許圖的也不只是一點救濟呢。」

  「瞧你說的,」杜長卿不以為然,「不圖銀子難道還圖本少爺的人嗎?別把人想那麼齷齪!」

  銀箏:「……」

  陸曈打斷了這二人爭吵:「夏姑娘住在這裡也無妨,後院總共三間空房,如今還剩一間最外面的,叫夏姑娘收拾出來住下吧。」

  杜長卿頓時笑逐顏開:「陸大夫,我就知道你最識大體。」

  他一溜煙跑到前頭,與那位叫夏蓉蓉的表妹細細囑咐。銀箏也只得搖了搖頭,先去將放在外間那屋的雜物收拾出來,好給這主僕二人騰出空房。

  杜長卿交待完了就走了,好似不願再在此地多留一刻。夏蓉蓉和她的婢子忙著鋪上乾淨的被褥,陸曈本就不是熱絡的性子,自也不會主動與夏蓉蓉攀談。

  她照例分好明日要用的藥材,復又回到自己的屋。

  窗外夜色正濃,一輪娟秀彎月掛在枝頭,發出些微弱淡薄的冷光。

  陸曈走到桌案前坐下,從木屜中找出紙筆來。

  銀箏在廚房裡燒水,陸曈走到桌案前坐下,揭過一張宣紙,提筆蘸上墨汁。

  今日她已見到了范正廉、王春枝、劉子賢與劉子德,唯一遺憾的是沒能見到表叔劉鯤。

  不過……也得到了些意外的消息。

  劉子德將要參加今年的秋闈,這實在令人不得不多想。

  畢竟劉家兄弟二人才學平庸,粗心浮氣,劉子賢能考中已是燒了高香,憑何劉子德也敢一試身手?

  陸曈並不認為自己這二位表兄會在未見的幾年裡懸樑刺股,用心苦讀。

  她落筆,在紙上寫下劉鯤與范正廉兩個名字。

  按理說,劉鯤應當與范正廉是見過的。

  據柯承興的小廝萬福透露,陸謙曾在陸柔死後,登門柯家,與柯家人大吵一架後不歡而散。

  或許那個時候,陸謙已經察覺出了陸柔身死一事的蹊蹺。

  假如陸謙找到了一些證據,帶著這些證據前去告官,對盛京一無所知的陸謙,選擇向有「青天」之名的范正廉求助是順理成章的事。

  但范正廉並非傳言中的公正不阿,甚至因畏懼太師府權勢,想要毀掉證據。

  陸謙察覺不對,趁亂逃出。而後范正廉私設罪名,全城緝捕陸謙。

  走投無路的陸謙只能藏在劉鯤家中,畢竟整個盛京,只有劉家人算得上陸家的舊時親戚。

  陸謙以為劉鯤尚是常武縣中值得信任的表叔,卻未曾想到,利益足夠時,親眷亦可背棄。

  劉鯤出賣了陸謙。

  陸曈筆尖一顫,一大滴墨汁從毫間滲出,在紙上洇開濃重痕跡。

  她在劉鯤與范正廉之間畫上了一條線。

  劉鯤將陸謙作為投名狀獻給范正廉,而作為回報,范正廉給予劉鯤一定的利益。

  是那間雀兒街的麵館?

  不,縱然那間麵館臨街位置尚佳,修繕也算講究,但陸謙一事牽連太師府,太師府才值一間麵館?

  劉鯤何況也不至於眼皮子淺成這般。

  劉鯤所圖的一定更多,再說陸謙藏在劉家,劉鯤未必不清楚陸柔一事,范正廉為何不斬草除根,反而留劉鯤這樣一個巨大的隱患在外,不怕有朝一日劉鯤反水?畢竟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除非……

  劉鯤有把柄落在范正廉手中。

  而且這把柄足夠大,大到范正廉能篤定劉鯤絕不敢藉此要挾什麼。

  劉鯤能有什麼把柄落在范正廉手裡?

  這樣一個賣面的商戶,在詳斷官的眼中微不足道,若說他那位舉人兒子還差不多。

  舉人兒子……

  陸曈眸光一動。

  對了!

  劉子賢秋闈中舉,劉子德即將參加秋闈,而范正廉……最初也是科舉出身,才去元安縣做了知縣,至此開始了他的坦蕩仕途。

  秋闈……

  如果說劉鯤出賣陸謙為代價,得到的是兒子中榜的機會,那在劉鯤眼中,這一切就是值得的。范正廉也不必擔心劉鯤會將內情說出去,除非劉鯤甘願毀去愛子前途。

  只是……倘若她的猜測是真的,梁朝秋闈的舞弊之風,未免也太過肆無忌憚了。

  陸曈筆尖凝住。

  又或者,當年的范正廉的同進士之身,亦是得來的名不正言不順,否則何以在劉子賢一事上,辦得如此輕車熟路?看樣子,再過幾月的劉子德,還會如法炮製。

  得先打聽清楚當年的范正廉學問如何才是。

  不過范正廉身為朝官,曹爺那頭,許是怕惹麻煩,關於官家的消息總是吝嗇,再者怕惹人懷疑,也不能直接索要。

  陸曈提筆在范正廉名字上頭,寫下「元安縣」三字。

  范正廉的發跡是從元安縣開始的,據說他在元安縣做知縣時,政績斐然,才教天子特意將他調任回盛京。

  得弄清楚范正廉在元安縣中,究竟辦得哪些「美名遠揚」的案子。

  門開了,銀箏端著盆熱水從門外進來。

  陸曈放下筆,將方纔寫字的紙拿起來,置於燈燭中燒掉。

  銀箏把擰過水的帕子遞給她,朝窗外努了努嘴:「前頭燈還亮著。」

  她說的是夏蓉蓉主僕二人。

  陸曈以為她是想回自己屋中,邊拿帕子擦臉邊道:「她們住不了多久。」

  銀箏道:「姑娘,你不會和杜掌櫃一樣,真以為夏小姐是來打秋風的吧?」

  「不是嗎?」

  「自然不是。」銀箏起身去鋪床,「那打秋風的親戚,都恨不得穿得越破越好,好多拿些銀兩。哪像夏小姐,她身上穿的衣裙料子,可比你身上的還新呢。還有她手上那隻瑪瑙手鐲,少說也要二十兩銀子。」

  銀箏轉過頭:「哪有打秋風的窮親戚,穿得這般光鮮的?」

  陸曈不以為然:「所以?」

  「女為悅己者容,」銀箏回頭繼續鋪床,「多半是為了杜掌櫃吧,我瞧著,她應該真是圖杜掌櫃的人。」

  陸曈點頭:「她是杜掌櫃表妹,真要到談婚論嫁一步,日後自然形影不離。」說到此處,陸曈一頓,疑惑看向銀箏:「你不高興,是因為喜歡杜掌櫃?」

  「當然不是!」銀箏嚇了一跳,床也顧不得鋪了,趕緊否認:「我怎麼會喜歡杜掌櫃?」

  見陸曈點頭,銀箏嘆氣:「我不是對夏小姐有偏見,只是姑娘所謀之事,一朝不慎便會東窗事發。咱們住在這裡,素日裡人少還好,如今多了夏小姐二人,我總怕……總怕生出事端。」

  原來擔心的是這個。

  陸曈莞爾:「無妨,小心些就是。」

  ……

  陸曈二人說起夏蓉蓉時,隔壁的夏蓉蓉屋裡,燈火亦未歇。

  夏蓉蓉穿著中衣,披著頭髮坐在榻邊,神情有些憂慮。

  婢子香草站在她身後,拿木梳替她梳理長髮,問道:「小姐已經見到表少爺,怎麼還是這般憂心忡忡?」

  夏蓉蓉搖了搖頭:「爹娘此番令我進京,本就是起了想要我嫁給表哥的心思。」

  「先前表哥信中說,杜老爺過世,可卻沒在信中提起,杜老爺留給他的家產,如今只剩這麼一間破醫館!」夏蓉蓉抓住香草的手,「你第一次見表哥不清楚,我卻看得出來,如今表哥吃穿用度,俱是不如往昔。可見是敗落了。」

  「我……我爹還等著我進了杜家門,將他接到京城裡來,如今可怎麼辦才好?」

  言罷,夏蓉蓉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夏蓉蓉的母親與杜長卿的母親是親戚。

  這親戚血脈實在微薄,但對於幼年失母的杜長卿來說,這門親戚就是母親家唯一的親戚。他很喜歡聽夏母說起母親過去的事。

  夏蓉蓉並不討厭杜長卿。

  杜長卿是杜家獨子,杜老爺子寵他,捨得給他花銀子。夏蓉蓉少時每次隨父母來盛京,杜長卿這個表哥待他們出手也很大方。

  加之杜長卿模樣不賴,雖紈褲了些,品性卻不算惡劣,勉強也能算個良配。是以爹娘暗示她和杜長卿結親的時候,夏蓉蓉內心也並不反感。

  她爹娘想得好,杜長卿是杜老爺子的心肝兒,杜老爺子過世,必然給杜長卿留下不少家產。夏蓉蓉與杜長卿也算青梅竹馬,杜長卿這人耳根子又軟,待夏蓉蓉過了門,也就是個正經的富家夫人。

  所以夏蓉蓉才只帶了香草一個婢子進了京,想著表兄妹相處久了,自然情愫漸生。而杜長卿又無父無母,介時只要夏家二老出面做主,這親事也就成了。

  誰知她剛進京就得了這麼個噩耗,杜老爺子的家產,被杜長卿敗得只剩這麼一間小醫館。

  這和她想得差遠了!

  沒了銀子的杜長卿,怎麼看都不再是香餑餑。

  香草寬慰她道:「小姐別傷心,雖說表少爺如今比不得往昔,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能在盛京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有宅院和鋪面,已強過不少人。」

  「而且杜老爺給表少爺究竟留了多少銀財,也沒人知曉,說不準是表少爺藏起來了呢。就是……」香草欲言又止。

  「就是什麼?」

  「就是隔壁那位陸大夫,您得注意。」

  夏蓉蓉一愣:「注意什麼?」

  「尋常人家哪有這般年輕的坐館大夫,還是個女子。」香草提醒,「小姐莫怪奴婢多心,表少爺從前就愛沾花惹草,這要是還未娶妻就先養了女人在外面……那這門親事,您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你說陸大夫和表哥……」夏蓉蓉遲疑道,「不會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奴婢也是擔心您被騙了。不過,咱們既要再這裡呆些時日,不妨多盯著他們,瞧瞧有什麼可疑的。」

  夏蓉蓉仔細想了半晌,才下定決心點了點頭:「好吧,就照你說的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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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偶遇

  仁心醫館又來了兩位年輕姑娘,一下子熱鬧起來。

  從前陸曈沒來時,鋪子裡只有阿城和杜長卿二人,如今乍然多了四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連門口那棵李子樹看上去都賞心悅目多了。

  烈日當頭,門口樹上夏蟬鼓翼而鳴,吵得人暈頭轉向,杜長卿從外面進來,把手中幾碗漿水往裡鋪桌上一放:「喝茶了!」

  正幫陸曈整理藥櫃的銀箏看了一眼,問:「這是什麼?」

  杜長卿叉腰,豪氣開口:「西街口新開了間漿水鋪,三個銅板,買一碗送一碗。東家作東,請你們喝,不要錢。」

  「謝謝表哥。」正和香草一塊兒繡帕子的夏蓉蓉輕聲道謝。

  夏蓉蓉不認識藥材,也不好搶銀箏和阿城的活,白日的時候就規規矩矩坐在鋪子裡,同香草一起做繡活,倒也安靜。

  杜長卿教她們把漿水分一分,他買得雜,漉梨漿、姜蜜水、杏酥飲、茉莉湯、冰雪冷元子……

  陸曈分到了一碗姜蜜水,漿水提前在冰桶中浸過,用翠綠的青竹筒盛了,越發襯得漿水清亮如琥珀。

  她低頭喝了一口,甜甜的,又冰又涼。再抬頭,就見眾人面色忍耐。

  杜長卿問:「怎麼樣?」不等眾人回答,自己先喝了一口。

  下一刻,這人忍不住嗆出聲來:「咳咳咳!什麼玩意兒這麼齁?」

  齁?

  那頭的夏蓉蓉蹙眉道:「是有些太甜。」

  就連最愛吃糖的阿城都皺起鼻子:「東家,這哪是水裡放糖,這是糖裡忘了放水。」

  銀箏與香草雖未說話,卻把盛漿水的碗放得遠遠的,看起來不願再多喝一口。

  杜長卿氣急敗壞道:「好傢夥,賣漿水的和我說不甜不要錢,居然是真的。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這麼甜想齁死誰?」

  他一轉頭,見陸曈沒什麼表情地繼續喝碗裡的漿水,沒好氣道:「別喝了,平日怎麼不見你替我儉省,喝出人命誰負責?」

  陸曈不言。

  杜長卿想了想,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覺得齁嗎?」

  「還好。」

  杜長卿匪夷所思地盯著她:「你不會告訴我,這很合你的口味?」

  陸曈:「如果店舖不倒閉,我會繼續光顧他的生意。」

  她補充:「每日一碗。」

  眾人沉默。

  杜長卿噎住了,過了半晌,他點了點頭:「不錯,佩服,看來以後那家漿水鋪能不能在西街開下去,就全仰仗陸大夫你的惠顧了。」

  陸曈用喝光漿水的動作表達了她對漿水鋪的支持。

  飲罷,陸曈將空竹筒放在一邊,銀箏進了小院拿著陸曈的醫箱出來。

  醫館裡其他人見怪不怪,杜長卿衝她們二人擺了擺手:「早去早回啊。」

  銀箏無言:「知道了。」

  今日是該給范夫人施診的日子。

  陸曈與范夫人約好,每隔七日登門,為范夫人施針一次。今日是第三次。

  出了門,待陸曈和銀箏二人到了范府,范夫人趙氏剛剛午憩醒來。

  見到陸曈,趙氏招了招手,示意陸曈進來施針。

  陸曈依照往常一般,從醫箱中取出金針,為趙氏渡穴。

  丫鬟翠兒在身後打著扇,趙氏微闔雙目,懶洋洋地問陸曈:「陸大夫,這針還要再渡多少日子?」

  陸曈將一根金針刺入,道:「夫人如今已有所清減,正至關鍵時分,若此時停針,一段時日後會效用全無,為多鞏固,還是再針渡兩月為好。」

  「還要兩月?」

  「之後針渡間隔十日一次,兩月共六次,夫人以為如何?」

  趙氏嘆了口氣:「好吧。」

  陸曈便不說話了,用心為趙氏渡針起來。

  趙氏抬起眼皮子看了忙碌的陸曈一眼,復又放下,嘴角溢出一絲滿意的笑。

  她對陸曈很滿意。

  準確說來,是趙氏對陸曈金針渡穴的本事很滿意。這些日子,也不知是「纖纖」還是陸曈隔幾日上門來為她渡穴起了效用,趙氏的腰果然瘦了一圈,往日衣裙都寬鬆了些許。

  這簡直讓趙氏欣喜若狂。

  她原先尚對陸曈所言半信半疑,如今親眼目睹成效,總算放下心來。

  消瘦了些後,趙氏就讓下人去盛京的輕衣閣做了好幾身月光紗的衣裙。她清減後,淡下妝容,薄紗裙衫清雅仙氣,是與往日嬌豔截然不同的淡雅,倒叫范正廉新鮮了好一段日子,夫妻恩愛更勝往昔。再過不了多久,或許真能成為掌上起舞的那位絕色,無愧「飛燕」之名。

  再說陸曈,趙氏注意到,陸曈每次登門,都是在午後,未至傍晚就離開,恰好避開了范正廉下差的日子。加之陸曈又寡言,進了府從不多問,瞧著也是本分規矩。

  這令趙氏很滿意,識趣的人總是讓人放心的。否則這麼一個年輕醫女在府中,她還真怕范正廉哪一日起了色心。

  這醫女暫且沒瞧出不安分的心思,趙氏也就不如先前待她那般刻薄了。

  約莫過了一個半時辰,陸曈為趙氏施完針,趙氏叫丫鬟翠兒領她去隔壁間喝杯茶。

  翠兒送來茶和診金,趙氏並不是個大方的人,診金給的很少,至於送的藥茶,全當沒那回事,陸曈也沒主動提起。

  陸曈喝茶的時候,銀箏就把一個小罐子塞到翠兒手中,笑道:「翠兒姑娘,這是陸大夫自己做的頭油,裡頭放了藥材,抹久了,頭髮會越來越亮呢。」

  翠兒推辭:「怎麼還能拿陸大夫的東西……」

  「不值多少錢,」銀箏笑言,「本想送夫人幾罐,陸大夫想著夫人素日所用膏脂昂貴,怕是瞧不上咱們的,翠兒姑娘可別嫌棄。」

  翠兒便將罐子收入袖中,笑容比先前更真切了些:「那就多謝陸大夫了。」

  陸曈搖頭,低頭抿了口手中熱茶。

  翠兒是趙氏的貼身婢女,一點小恩小惠,不至於收買翠兒,但可以讓銀箏與翠兒關係拉近許多。

  關係近了,嘴巴就鬆了。

  陸曈喝完茶,起身告辭,翠兒送她們二人出門,路過花廳時,迎面撞上一男子。

  對方低聲道了一聲「抱歉」,陸曈看向眼前,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濃眉大眼,穿件洗得發白的沉香色布袍,分明是氣宇軒昂的模樣,神色卻很謙恭。

  這人陸曈之前也見過,不知和范家人是何關係,有幾次陸曈施診完畢出門時都在門口撞見過這男子,大多數時候,這男子都是讓范家的下人轉交一些貨禮之類。

  如今日這般進內院還是頭一遭。

  陸曈向他瞥了一眼,趙氏的另一個丫鬟正指揮著這男子將手中之物拿到院子裡放下,依稀是些山雞、鵝鴨之類的土物。

  男子繞過陸曈,抹了把汗,隔著院門對花廳裡頭納涼的趙氏道:「夫人……」

  「知道了。」趙氏聽起來頗有些不耐煩。

  這人便有些侷促,同趙氏丫鬟說了幾句就匆匆離開了。

  陸曈望著他的背影,邊往前走邊問翠兒:「他是……」

  翠兒笑道:「那是審刑院的祁大人,是我們老爺的得力手下。」

  得力手下?

  陸曈想起剛剛那人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袍,以及趙氏婢子待他頤指氣使的模樣,狀若無意地開口:「范大人很器重他?」

  「當然器重啦。」許是得了陸曈頭油的緣故,翠兒也願意與她們多說幾句:「老爺當初從元安縣回來時,還特意將祁大人一起帶回了盛京。」說到此處,翠兒有些奇怪,「陸大夫怎麼問起祁大人?」

  銀箏推了翠兒一把,低聲笑道:「那位大人模樣不差,氣勢不斐……」

  翠兒會意,掩嘴道:「那真是可惜了,祁大人早有妻兒,不過……」她看了陸曈一眼,沒說下去。

  陸曈對她的眼神心知肚明,在范府人眼中,出身低微的坐館醫女,縱然是嫁給小官做妾也是好的。

  待出了范府門,翠兒離開後,陸曈站在門口,回身朝范府的門匾望去。

  銀箏問:「姑娘怎麼了?」

  「我在想……」

  陸曈聲音很輕:「剛才見到的那個人。」

  「祁大人?」銀箏一愣。

  陸曈道:「他有問題。」

  翠兒說祁大人是范正廉器重的人,所以把他從元安縣帶回盛京,但看那位祁大人衣飾以及在范府的地位,不難看出他生活窘迫。

  這就奇怪了,范正廉的得力幹將,怎會混得如此潦倒?

  而且翠兒說他是從元安縣回來的……

  也就是說,這位祁大人,從范正廉仕途伊始就一直陪在范正廉身邊,一定知道范正廉不少秘密。

  「銀箏,你託曹爺打聽一下,剛才那位祁大人。」

  她要知道這個祁大人的底細,才能對症下藥。

  「姑娘,」銀箏有些為難,「咱們賺的銀子除開吃用,全填進了快活樓。曹爺的消息貴,分紅不夠花,再要打聽消息,只能同杜掌櫃賒銀子了。」

  「那就賒。」陸曈收回目光,逕自朝前走去。

  銀箏無奈,只得趕緊跟上,才走了兩步,忽而「咦」了一聲。

  陸曈停步:「怎麼了?」

  銀箏指了指街對面:「好像是裴大人身邊的段小公子?」

  陸曈一怔,順著銀箏的目光看過去,果見對面的茶攤蔭涼處,背對著她坐著個人喝茶。因看不見臉,無法分辨究竟是不是段小宴。

  她蹙眉:「你確定沒認錯人?」

  銀箏很自信:「錯不了,我過去見得人多,瞧人很在行的。」言罷,主動朝對街揮手喊道:「段小公子!」

  直過了片刻,茶攤坐著的人才慢騰騰回身,見到陸曈二人也是一愣,隨即面露驚喜之色,起身走上前道:「陸大夫,銀箏姑娘。」

  果然是段小宴。

  陸曈目光在段小宴身側掃視一周,沒見到裴雲暎,遂問:「段小公子怎麼在這裡?」

  「忙公務呢,路過這裡,順帶坐下喝杯茶,沒想到遇著了陸大夫。」他笑得熱情,又問陸曈:「陸大夫呢?」

  「我在這裡替人施診。」

  段小宴「哦」了一聲,看了看遠處,不好意思地對陸曈說道:「那個陸大夫,我還有公務在身,得先走一步。等過些日子休沐,我叫大人再光顧你們醫館,上回那個藥茶可真是好用……」

  陸曈衝他頷首:「段公子慢走。」

  段小宴很快離開了,陸曈望著他的背影,半晌沒說話。

  銀箏提醒:「姑娘不走嗎?」

  陸曈收回視線:「走吧。」

  ……

  段小宴回到殿帥府,同僚禁衛木蓮正從演武場回來,說蕭逐風買了李子在營裡,叫他自己去裡頭拿著吃。

  段小宴擺了擺手,問木蓮:「大人在裡面嗎?」

  「不在。」木蓮啃了一口手裡的青皮李子,酸得半晌睜不開眼,「找大人有事啊?」

  段小宴搖頭:「沒事。」

  木蓮進去了,梔子從角落裡跑出來,腦袋在他懷裡蹭了又蹭,段小宴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揉了揉狗頭,低聲自語:「真是邪了門了,隔那麼遠,都沒見著臉,是怎麼認出我的?」

  身後有人問:「什麼怎麼認出你的?」

  段小宴一個激靈,回頭見裴雲暎從門外走進來。

  夏日的天,他還穿著殿前司的朱色錦衣,衣領扣得筆整,不見半分炎熱,反倒豐儀清爽。

  「哥你回來了?」段小宴站起身,跟著他一起進了營裡。

  一進門,二人不約而同怔了一下。

  殿帥府營房門口堆了十來個竹筐,竹筐裡滿滿當當都是青色李子,一乾親軍正吃得呲牙咧嘴,空氣裡都瀰漫著一股酸味兒。

  裴雲暎眉頭一皺:「什麼東西?」

  木蓮忙道:「蕭副使送來的。說天熱,特意買來給兄弟們解渴。副使還特意挑了一筐最好的放在大人您屋裡了。」

  見裴雲暎沉默,旁邊黃松也道:「副使買的這李子挺好吃的,就是有點酸。」

  裴雲暎伸手按了按額心:「……知道了。」走了兩步,又回頭,忍無可忍道:「搬到院裡,別堆在門口。」

  「是。」

  裴雲暎進了自己房裡,一轉頭,見段小宴還在,問:「有事?」

  段小宴回身將門掩上,等裴雲暎在桌前坐下,才湊上前:「哥,今日仁心醫館的陸大夫又上范府了。」

  「嗯。」

  「……我與她打了個招呼。」

  裴雲暎倒茶的動作一頓。

  他抬眼:「暴露了?」

  「冤枉啊!」段小宴叫屈,「天這麼熱,我就去對麵茶攤喝碗茶的功夫,誰知道陸大夫會那麼巧出門。我當時還是背對她的,隔著一條街,哥你都不一定能認出我,誰知道她是怎麼認出我的?」

  裴雲暎覷他一眼,低頭喝茶:「她說什麼了?」

  「什麼都沒說。我說我是辦差路過的,她沒懷疑,我就走了。」

  裴雲暎點了點頭。

  見他沒什麼反應,段小宴膽子大了些,開口道:「哥,我盯著范家也有半月了,陸大夫除了給范夫人施針也沒幹別的。她那藥茶賣得好,范夫人喜歡,又不妨礙我們殿前司。你是不是對她過於緊張了?」

  裴雲暎合上茶蓋:「這麼相信她?」

  「倒也說不上信任。」段小宴語氣誠懇:「主要日日盯梢,車馬費、茶水費、外食費……月銀不夠花了,哥你借我一點……」他邊說邊摸向自己腰間,忽而一頓。

  「怎麼了?」

  段小宴看著他:「我荷包不見了。」

  「被偷了?」

  「那倒沒有,裡面沒銀子。」

  裴雲暎無言:「那你哭喪著臉。」

  「那荷包是你送我的!」段小宴喊道:「剛進殿前司的時候,你送我的荷包,上面還有我名字。」

  裴雲暎提醒他:「想想丟哪兒了,營裡找過沒有?」

  「想不起來,下午我在范家對面喝茶時結帳都還有,啊!」他目光一動,「該不會是和陸大夫說話那會兒掉了吧?我那時過去得匆忙,走得也急,說不準是掉范家門口了。」

  聞言,裴雲暎本來懶散的姿態坐直了些,問他:「你說陸曈撿到了?」

  「只是可能。」段小宴撓了撓頭,「也不好問人家。」

  「為什麼不問?」裴雲暎反問。

  段小宴驚訝:「荷包裡一個銅板都沒有,陸大夫要它做什麼?況且,要是真去問她,陸大夫還以為我懷疑她偷東西,被別人聽見了,會懷疑陸大夫人品不端的,那多不好。」

  裴雲暎:「難為你替她想得周到。」

  不等段小宴說話,他又繼續開口:「過幾日我陪你去一趟仁心醫館。」

  段小宴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還真要問陸大夫啊?為什麼?」

  「因為荷包上有你名字。」

  「名字?」

  「被別人撿到也就罷了,被陸曈撿到,我怕你被賣了還替人數銀子。」

  段小宴不解:「那一個荷包能賣我什麼?」

  「那可就多了,」裴雲暎笑了笑:「比如……」

  「要挾。」

  「要挾?」段小宴詫異,「拿荷包能要挾我什麼?我又不是女子,還能拿這個當定情信物逼我娶她?」他說著說著,自己也一愣,想了一會兒,喃喃開口:「這麼說也不是不可能,她今日只一個背影就能認出我來,可見我在陸大夫心中印象很深……但我如今還未及冠,婚姻大事尚不能做主……」

  他自絮絮說著,冷不防頭頂被拍上一疊厚厚卷冊,裴雲暎起身從他身邊經過,道:「好啊,真要有那一日,我作為你半個長輩,一定為你奉上一份豐厚大禮。」

  「恭祝二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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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裴雲暎的懷疑

  盛京過了小暑,天氣越發炎熱了。

  西街的絲鞋鋪前,用錦布結了涼棚,一到傍晚,三三兩兩小販坐在涼棚下納涼。

  今日難得陰涼,晨起沒了日頭,杜長卿領著夏蓉蓉主僕去城裡閒逛,順帶給夏蓉蓉爹娘買些土產,醫館裡只留了阿城和銀箏幫陸曈整理藥材。

  陸曈坐在醫館裡,把新做好的「纖纖」摞在長櫃角落,前幾日她又在杜長卿手中賒了一百兩銀子,只能多做些藥茶補貼。

  銀箏正在掃地,阿城去西街漿水鋪給陸曈買甜漿去了。

  杜長卿對陸曈的口味難以理解,但新開的這家漿水鋪對陸曈來說,甜得正好,兩杯一共三個銅板,醫館裡其他人嫌太甜,陸曈每日買了,便一個人喝兩竹筒。

  約莫過了半柱香,陸曈才剛把藥茶全部擺好,阿城回來了。

  回來的阿城面色踟躕,手裡提著盛漿水的竹筒,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

  陸曈看了他一眼:「怎麼不進來?」

  不等阿城說話,身後有人聲陡然冒出:「陸大夫!」

  陸曈放藥茶的動作一頓,掃地的銀箏也直起身來看向門外。

  段小宴笑嘻嘻地從門外走進來,熟稔地與幾人打招呼:「銀箏姑娘。」

  陸曈朝他看去,段小宴身後,站著個帶刀的俊美青年,笑著對上了她的目光。

  陸曈心中一沉。

  這人簡直陰魂不散。

  她頓了頓,淡聲開口:「裴大人怎麼來了?」

  裴雲暎走進來:「買藥。」

  「買藥?」

  段小宴轉過身:「近來伏天暑氣重,營裡的兄弟在外走動難免過了暑頭,大人想買些降暑氣的藥茶,回頭熬了給兄弟們分著喝。」他衝陸曈一笑:「這不想著都是熟人,特意來光顧陸大夫生意了嘛。」

  陸曈點頭:「多謝。」又對他們二人道:「稍等。」

  她在桌前坐下,拿紙筆寫方子,裴雲暎站在藥櫃前,目光從她龍飛鳳舞的字跡上掠過,微微挑眉。

  陸曈不曾察覺,寫完後將方子交給阿城,阿城抓藥去了。銀箏覷了覷二人,笑道:「兩位先在這裡稍坐一會兒,奴婢去泡……」

  「茶」字還未說出口,兩杯盛甜漿的竹筒已經放在了小几上。

  裴雲暎抬眸,陸曈微笑著收回手:「剛買的漿水,大人和段小公子可以嘗嘗。」

  這是不打算給他們泡茶的意思了。

  一杯甜漿喝完也不過片刻,泡茶喝茶卻得好一陣子,陸曈雖未明著說出口,卻也算將逐客之意表達得淋漓盡致。

  裴雲暎視線從陸曈臉上掠過,過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好脾氣地拿起盛漿水的竹筒喝了一口。

  下一刻,年輕人面上笑容僵了僵。

  身邊的段小宴早已嚷出聲來:「呸呸呸,這也太甜了吧!陸大夫,你買的是什麼?!」

  「姜蜜水。」陸曈道:「很甜嗎?我覺得剛剛好,醫館裡藥材都是苦的,段小公子手中姜蜜水,比藥水甘甜。」

  她神情平靜,語氣沒有絲毫戲謔,看不出來是不是故意捉弄。

  裴雲暎放下竹筒,嘆了口氣:「有道理。」

  陸曈看向他。

  這人面上看不出來生氣,態度始終客氣又和煦,不知是好涵養還是好心機。

  阿城還在抓藥,段小宴握拳抵住唇邊輕聲咳了咳,沒話找話道:「陸大夫,上回在范府門口見到你,本想與你多說幾句,奈何當時公務繁忙……你這些日子過得如何?沒人來找你們麻煩吧?」

  陸曈跟著在桌前坐下:「沒有,承蒙段小公子關心。」

  段小宴又咳了兩聲:「說起來,上回在范府,我荷包還丟了……」他說這話時,試探地看向陸曈。

  陸曈安靜注視著他。

  段小宴結巴了一下:「你、你看見我的荷包了嗎?」

  裡舖裡寂靜一刻。

  灰色陰雲遮蔽長空,門前的李子樹枝葉被風吹得颯颯作響。

  半晌,陸曈平靜開口:「段小公子是懷疑我偷了你的荷包?」

  阿城蹲在藥櫃前,抓藥材的動靜窸窸窣窣作響,銀箏站在門前桌邊,低頭認真擦著桌子。

  段小宴呆了一會兒,尷尬地笑起來:「怎麼會?我就是隨口一提。」

  陸曈點頭:「段公子,我沒有看到你的荷包。」

  段小宴忙道:「我也覺得你沒看到,應該是我掉其他地方了。」說完,桌下的手輕輕扯了扯裴雲暎的衣角。

  裴雲暎坐在一邊,目光掠過藥鋪桌上摞著的一疊『纖纖』上,忽然換了個話頭:「陸大夫藥茶賣得不錯,聽說連詳斷官范家都主動相請了。」

  「僥倖能入范夫人眼而已。」

  「怎麼會僥倖?」他笑,「范夫人愛惜體態,陸大夫就正好做出纖體藥茶雪中送炭,要不是知道陸大夫是外地人,我還以為陸大夫是特意為范夫人準備的。」

  銀箏擦桌的手緊張得攥緊抹布。

  陸曈看著他:「大人言過,做出一味藥茶,並非旁人眼見那般簡單。況且我一介平人,與官家毫不相干,如何能左右夫人決議?」

  他便點頭:「也是。」

  他又看向桌櫃前的銀箏,銀箏低著頭,正認真把桌上散亂的白紙收起來。

  裴雲暎看了一會兒,伸手拿起桌上的甜漿竹筒喝了一口,隨即蹙了蹙眉,似是嫌漿水太甜。

  他叫陸曈:「陸大夫。」

  陸曈應了一聲。

  「我記得之前幾次見面,你身邊那個丫頭慣是能言快語。怎麼這幾次見面,沉默了許多。」他把竹筒重新放回桌上,不緊不慢地開口:「不會是怕說漏嘴,特意遠著我?」

  陸曈眉心一跳。

  她抬眼,朝裴雲暎看去。

  白日裡鋪不曾點燈,天色完全陰沉下來,他就坐在夏日的昏暗中,一身緋色錦服,腰間長刀凜冽,格外風姿俊雅。

  只是眼底的笑意很淡。

  頓了頓,陸曈平靜答道:「大人說笑,我們身份微賤,見了大人這般的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一時嘴笨口拙,上不得臺面。還望大人勿怪。」

  她一口一個「大人」說得諷刺,段小宴也察覺出氣氛的微妙,當下坐立不安,裝模作樣地問那頭的阿城道:「那個……藥茶包好了沒有啊?」

  「好了好了!」阿城邊吆喝著,邊將兩大包藥茶頓在桌櫃上,抹了把汗:「藥茶有點多,耽誤兩位大人功夫了。」

  「沒事沒事。」段小宴也抹了把汗,起身拿手扇風,嘴上道:「這天怎麼這麼熱!」

  他踱到桌櫃前,付過銀子,拎起兩大包藥材,催促裴雲暎道:「大人,這天色不早,我們也該回了,不好耽誤陸大夫瞧病。」

  陸曈站起身:「大人慢走。」不見絲毫挽留之意。

  裴雲暎靜靜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低頭笑笑,跟著站起身,走了兩步,忽又想起了什麼,轉身將桌上那杯未喝完的姜蜜水拿起,衝陸曈晃了晃:「多謝陸大夫的姜蜜水。」

  「下回見。」

  他二人離開了仁心醫館,銀箏挪到門口,一直等看不見他們背影時,才拍著心口輕輕鬆了口氣。

  阿城小聲嘟囔:「這裴大人脾氣這般好,怎麼每每瞧著怪瘮人的……」他自語,「一定是因為他那把刀煞氣重的緣故……」

  另一頭,離開了醫館的段小宴與裴雲暎去前頭牽馬。

  段小宴小聲抱怨:「哥,我就說了今日是白跑一趟,陸大夫不可能撿到我的荷包。弄成這副尷尬境地,日後還怎麼再見她?」

  裴雲暎停下腳步:「誰說不可能了?」

  段小宴一愣:「她在說謊?」

  「看不出來。不過她的話,你信三分就是了,必要關頭,三分也不要信。」

  段小宴無言:「哥,我總覺得你對陸大夫有偏見,我之前打聽過,陸大夫在西街名聲很好,都說她是人美心善的活菩薩,就你防賊一般防著她。一個弱女子,至於嗎?」

  「弱女子?」裴雲暎哂道:「看清她今日穿的什麼了?」

  「穿什麼?」段小宴愣了一下:「一件裙子,挺漂亮的,陸大夫長得好看,穿什麼都好看。」

  裴雲暎看了他一眼。

  段小宴莫名:「我說的不對嗎?」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寶香樓,她穿粗布衣。第二次,萬恩寺,變成白羅裙,今日她身上衣料,已換了雲素紗。」

  「哥你居然記這麼清楚。」段小宴不以為然,「很正常嘛,陸大夫是外地人,來到盛京,學著盛京女子打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梔子都有好幾件花裙子呢。」

  裴雲暎把從醫館裡帶出來的竹筒遞給他,轉身去解馬繩:「粗布每匹三百文,絹羅每匹五百文,至於雲素紗,一匹至少一貫錢。不到半年,陸大夫衣料花用漲了不少。」

  段小宴舉著竹筒茫然:「這又能代表什麼?」

  裴雲暎解開馬繩,翻身上馬:「這代表,如果陸曈是和你一道進入的殿前司,那麼現在,她已經是你頂頭上司了。」

  他「駕」了一聲,縱馬而去,段小宴在原地呆了半晌,回過神來,氣急敗壞道:「哥你罵我!」

  ……

  仁心醫館。

  直到傍晚,杜長卿才領著夏蓉蓉主僕二人回來。

  今日一番出行,收穫不少,杜長卿提回來的土產堆滿了小半院子。似是疲累至極,杜長卿話也沒與陸曈多說,招呼阿城回家去了。

  銀箏將醫館鋪門關好,陸曈點起燈來,夏蓉蓉讓香草過來,遞給銀箏一個小紙包。

  銀箏疑惑:「這是……」

  香草笑道:「是我家小姐和表少爺今日在外買的白玉霜方糕,想著陸大夫愛吃甜的,特意帶了一些給陸大夫。」

  銀箏同她道了一回謝,提著紙包回到陸曈屋裡,陸曈剛提著醫箱從門外進來。

  「隔壁夏小姐送來的方糕,」銀箏道。

  陸曈:「放桌上吧。」

  銀箏把方糕放在桌上,回身將門窗關好,拿剪子剪短燈芯,屋子裡明亮起來。

  陸曈將醫箱收好,又彎腰,從床下拎出一個小匣子,接著打開桌屜,從桌屜中拿出一個淺金色的荷包。

  荷包是絲綢緞面做的,上頭繡了兩隻戲水鳧鴨,水草縈繞間意趣如生,精緻極了。在這荷包的邊緣,還藏著一行小字,是人的名字——段小宴。

  這是段小宴的荷包。

  銀箏端著油燈走過來,把油燈放在桌上,看著荷包輕聲問陸曈:「姑娘,今日段小公子來醫館,為什麼不把荷包還給他呢?」

  那一日范府門口,段小宴走得匆忙,陸曈和銀箏待要離開時,瞧見地面上掉了一隻荷包。

  荷包口還是松的,上頭繡著段小宴的名字,許是他在茶攤付完茶水錢後沒收好,行走時掉了出來。

  陸曈將荷包撿了回去收好,今日段小宴前來,銀箏還以為陸曈會把荷包還回去,沒料到陸曈什麼都沒說。

  長夜靜謐,陸曈的指尖摩挲過荷包上名字凸起的刺繡,突然開口:「段小宴為什麼會在范府門口?」

  銀箏一愣,下意識答道:「……不是辦差時路過嗎?」

  「既是辦差時路過,為何穿著常服?茶攤前喝茶一共不過三四人,見過你我後,段小宴離開,那些人也跟著離開了,說明是一起的。」

  「段小宴當時問我為何在此地,我只告訴他替人施針,但裴雲暎今日一口道出我替趙氏施針,可見對我一舉一動瞭如指掌。」

  「還有你當日叫段小宴名字,他遲遲未應,最後才轉過身來,好似不願被你我發現。這是為何?」

  銀箏聽得心驚肉跳:「姑娘的意思是……」

  「他在監視我。」

  陸曈平靜道:「我們被盯上了。」

  窗外梅枝隔著紗簾映在花窗上,一幅畫便被框在了窗景中。

  銀箏嘴唇發白:「可是他們為何要盯著姑娘?」

  陸曈垂眸:「早在萬恩寺時,裴雲暎就懷疑到了我身上。一路試探,無非是為柯承興之死,只是此案已結,找不到證據,他也只能從我這處下手。」

  銀箏聞言,越發緊張:「他們是官家人,咱們鬥不過,姑娘現在打算如何?」

  陸曈拿起桌上荷包,仔細望著那兩隻戲水鳧鴨,微微笑了笑。

  「沒事,就讓他盯著吧。」

  她伸手打開匣子,把荷包裝進去,又彎腰將匣子放回了床底。

  一切杳無痕跡。

  「對我們來說,這說不定是件好事。」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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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不甘

  小暑後十五日,盛京迎來大暑。

  這是梁朝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雷雨使得地上溼熱之氣更重,天氣悶得鋪上竹簟也覺黏得慌。

  暑溼之氣一重,白日裡上醫館的人就少了許多。

  杜長卿裝了紅棗在雜盤,擺在櫃前桌上,招呼阿城過來吃。銀箏把喝完漿水的竹筒堆在一起,往裡盛水時放了夏蓉蓉買的茉莉花,整個鋪子裡都是芬芳。

  胡員外一大早就來了醫館,叫阿城去給他泡茶喝。

  這個時節沒有楊花飛舞,胡員外的鼻窒未犯。加之如今「纖纖」賣得好,杜長卿自己能餬口度日,胡員外也就沒有刻意來照拂生意,陸曈也約有大半月沒見著他了。

  今日難得見他又來了醫館。

  杜長卿從茶盤裡抓了把紅棗給胡員外,靠著桌櫃問他:「叔,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胡員外擺了擺手:「不吃,老夫牙疼了快一月了,請陸大夫給我瞧瞧。」

  陸曈洗淨了手,叫胡員外張嘴仔細看過,才道:「蟲牙。」

  「那可如何是好?」胡員外追問:「老夫這幾日食不下嚥,夜不能寐,實在煎熬,陸大夫可有辦法?」

  「我叫阿城抓點桔梗和薏苡根,胡老先生用水煎服。」陸曈在桌前坐下,提筆寫方子,「細辛、苦參、惡實,並煎漱。有杏子的話,食後生嚼一二枚也行。」

  她抬起頭,把寫好的方子遞給阿城:「用上幾日,覆盆子點目取蟲,不難治。」

  胡員外聞言,這才放下心來,邊等阿城去抓藥邊對陸曈誇讚道:「老夫就說,整個西街,就挑不出第二個陸大夫這般的,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年紀輕輕,醫術了得,比個男子漢還勝百倍。長卿啊,你別天天只顧著風流閒耍,年紀輕輕的,要長進。」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叔,我每日看著醫館,還要如何長進,懸樑刺股?」

  胡員外恨鐵不成鋼地教訓他:「懸樑刺股怎麼了?你爹在世時,常同我說起你是個聰明的,可惜不愛讀書。你但凡把玩耍心思用在讀書上,去考個功名有多好?」

  「得了吧,那功名又不是我想考就能考上的,您沒見著鮮魚行的吳秀才,考了那麼多年都沒中。」杜長卿往嘴裡扔了個紅棗,「這人啊,各有各的命,什麼時候做官,能做多大的官,命裡都寫著。」

  「我命裡寫著我就這樣了。」杜長卿嚼著紅棗,「我得知足。」

  這話氣得胡員外鬍子都豎了起來:「真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陸曈收起紙筆,問:「吳秀才?是住廟口鮮魚行的那位嗎?」

  胡員外奇道:「不錯,陸大夫怎麼也認識?」

  「之前他請我出診,去他家中給他母親治過病。」

  胡員外嘆了口氣:「原來如此,有才倒是一直很孝順,想考個功名教他娘高興,可惜……哎!」

  陸曈起身走到裡舖,接過阿城手裡的茶壺,茶壺裡煮了薄荷水,清熱解暑,陸曈斟了一杯遞給胡員外,問:「吳秀才考了很多年都不曾中榜……文章很差嗎?既然很差,為何還要如此執著?」

  這話一出,胡員外立刻跳起來:「誰說的?吳秀才的文章,那可是一頂一的好!」

  屋裡眾人都盯著他。

  胡員外接過陸曈的茶盞,狠狠灌了一口,憤然開口:「那吳秀才可是老夫看著長大的,十三四歲時寫的文章就很漂亮了。他資質好,記性也好,不僅是老夫,旁的小友們見了他寫的文章,也是心服口服。我們都說他這樣的,何愁不掙個狀元回來光耀門楣,誰知……哎!」

  他喃喃:「怎麼就考不中呢?」

  在一邊冷眼旁觀的杜長卿看熱鬧不嫌事大:「所以我就說嘛,這人,各有各的命,那吳秀才命裡就是個白身,年年落榜年年考,瞎折騰什麼勁兒。」

  「你懂什麼?」胡員外似是十分惋惜吳秀才,聞言大怒:「他這樣書史皆通之人,又是這樣的文章,考不中才是稀奇哩!許是這幾年官星未至,今年保不齊就好了,回頭讓他去廟裡給文曲星上兩柱香。」

  杜長卿嗤笑:「給文曲星上兩柱香……你不如讓他給主考官送兩疊銀票來得有用。」

  此話一出,周圍一靜。

  陸曈看向杜長卿,胡員外愣了片刻才回神,抖著手指向杜長卿:「你說什麼?」

  「哎,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我聽別人說的。」杜長卿湊近,壓低了聲音,「原先我有個朋友,他表哥一字不通,比我還廢物,後來居然秋闈中了榜。後來他自己喝醉了酒說漏了嘴,說是買通了判卷考官。」

  杜長卿道:「那賣魚的吳秀才窮得病都看不起,又沒錢打點禮部的人,活該被人頂了名額,這點都看不明白,還說什麼書史皆通,書獃子吧!」

  「休要胡說!」胡員外一口打斷他的話,「這等譭謗之言,被別人聽到你我都要有麻煩的。長卿啊,你說話須謹慎,否則惹出禍事來,老夫也救不得你!」

  話雖如此,胡員外的臉上卻有些陰晴不定。畢竟杜老爺子過世前,杜長卿的確有一幫走馬遊樂的狐朋狗友,這些消息,未必不是真的。

  杜長卿聳了聳肩,低頭胡亂刨著茶盤裡的紅棗:「叔,我當然知道這話不能對外說,不過呢,我看吳秀才今年中榜可能也不大,年年有新人進貢,他場場名次得往後挨,這沒指望的事,做了也白做,不如早點放棄。」

  「你!」

  陸曈問:「既有考場亂象,為何不舉告天聽?舞弊可是重罪。」

  胡員外欲言又止,杜長卿卻無所顧忌,笑道:「沒證據的事,怎麼舉告天聽?說不準狀子白日寫了,寫狀子的人夜裡就被抓了。被代替成績的都是白身的讀書人,誰經得起與官府為敵?考不中不過是沒了仕途,和當官的為敵,那可是要丟性命的。」

  他「嘖嘖嘖」了幾聲,搖頭嘆道:「誰叫咱們無權無勢?這世道,誰是主子,誰說了算。」

  胡員外臉沉沉的,似被杜長卿一番話激起怒火,卻又無可奈何,隱忍半晌才吐出一句:「人見目前,天見久遠。今後怎麼樣還說不定,老夫看秀才定能高中,註定顯達!」

  杜長卿伸了個懶腰:「叔你這話騙的了誰?」他想了想,「不過我聽說陛下這幾年對舞弊一事有所耳聞,說不定今年嚴審究報,還真能給吳秀才一個出頭的機會。」

  這話透著敷衍的安慰,胡員外臉色並未因此好轉,默了片刻,他換了個話頭:「勿提此事,長卿啊,最近杏林堂那頭沒找你麻煩吧?」

  杜長卿:「沒呢,都過了這麼久,姓白的現在黔驢技窮,來杏林堂瞧病的人少了一半,他發愁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分給我?」

  自「纖纖」開始售賣後,杏林堂的客流少了許多,白守義先前因春水生一事,將所有黑鍋推脫在周濟身上,又將周濟趕走。沒了老大夫坐館,來杏林堂看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少。

  阿城把包好的藥材遞給胡員外,胡員外接過藥材,點頭:「那就好,他要是敢找你麻煩,老夫給你做主。」

  杜長卿笑嘻嘻應了,又送胡員外上了馬車,待胡員外離開後,才晃晃悠悠回了鋪子。

  陸曈在看新買的醫書。

  杜長卿低聲自語:「誰要他做主,他要是敢找我麻煩……」

  銀箏好奇:「如何?」

  杜長卿諂媚地遞一顆紅棗給陸曈:「我就讓陸大夫給我做主。」

  銀箏:「……」

  杜長卿捧起他的茶往竹椅邊走,小聲嘀咕:「也不知道那老王八現在在幹嘛?」

  ……

  白守義坐在屋子裡生悶氣。

  近幾月來,他瘦了許多,連帶著那張白胖如彌勒的臉也乾癟了起來,沒有了往日的和善,看上去多了些刻薄。

  文佑站在他身側,小心給他遞上一杯茶。

  自打「春水生」一事過後,杏林堂聲譽進項都受損,白守義不甘吃了這個悶虧,乾脆找到熟藥所的辨驗藥材官婁四,想著以熟藥所的名義,將「春水生」收歸官藥局,沒了春水生這門生意,仁心醫館自然沒了進財的法子。

  誰知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陸曈竟真是個有本事的,收歸官藥局後,竟又做出一方「纖纖」。

  「纖纖」比「春水生」名氣更大,眼見著源源不斷的銀子往仁心醫館流去,白守義夜裡都睡不安穩。

  他有心想再找陸曈麻煩,那辨驗藥材官婁四卻告訴他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陸曈竟與當今太府寺卿董家有關係!

  那可是太府寺卿!

  白守義面色陰沉。

  婁四的話又浮響在他耳邊。

  「上回我前腳剛收了仁心醫館的成藥官契,後腳董家的人就來為仁心醫館撐腰了。逼著我把官契還給杜長卿不說,還把我好一番恐嚇。」

  「……後來我一打聽,原來仁心醫館那個坐館大夫,給董家小少爺治了一回病,就此攀上了董家這門關係。董夫人才對她另眼相待的。」

  陸曈和太府寺卿搭上關係……

  那可就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了。

  那杜長卿不知走了什麼好運氣,明明都已經快要爛到泥裡,誰知道會有一個女人從天而降,將那間破醫館起死回生。讓人好生眼紅。

  白守義思量許久,本打算另闢他徑,乾脆將那頗有本事的醫女收於自己麾下,奈何姓陸的女人不識好歹,文佑私下裡去找了陸曈幾次,都被陸曈身邊的丫頭打發回來了。

  眼見著這些日子仁心醫館蒸蒸日上,連盛京的官家都前去買藥,白守義越想越是慪心,忍不住罵道:「誆銀子的時候說什麼,『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出了事,拉七扯八就是不還銀子,姓婁的這條吃肉不吐骨頭的狗!」

  文佑站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如今杏林堂沒了進項,白守義心煩意亂,他們這些下人可不敢觸黴頭。

  正想著,門簾被掀起,夫人童氏從屋外走了進來。

  她走過來,邊道:「老爺聽說了嗎?杜長卿表妹來盛京了,現今就住在仁心醫館。」

  「表妹?」白守義一愣。

  童氏坐了下來,拿起桌上茶盞吹了吹,遞給白守義。

  「就是個打秋風的破落窮親戚,只有杜長卿那個冤大頭才拿她當親妹子使。要我說,老爺,你整日為杜家的事吃不好睡不好,那陸曈又如此不識好歹,不如找杜長卿表妹談談。」

  「找她能做什麼?」

  童氏笑了笑:「那能做的事可就多了。杜家表妹住在仁心醫館賴著不走,我瞧著可不只是圖那一點小恩小惠,陸曈和杜長卿又不清不楚著……」

  「杜大少爺一向風流,難免後院起火。如果杜家表妹能把陸曈趕出去……。」她一笑,「沒了陸曈,那仁心醫館,不就不足為懼了嘛?」

  白守義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瞇了瞇眼,慢條斯理開口。

  「你說的有理,是該找她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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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不速之客

  夜已深,夏蓉蓉主僕二人已睡下,陸曈的屋裡仍亮著燈。

  小院寂然無聲,只有遠處竹深樹密處的蟲鳴入耳。銀箏坐在榻邊,半個身子歪著,榻上堆滿了書卷。陸曈坐在桌前,燈下細細地翻書。

  這幾日夜裡,陸曈沒有製藥了,一到掌燈時分,便在桌前看捲軸,晝夜罕有停歇。

  銀箏打了個呵欠,邊揉眼邊道:「這范大人在元安縣的案子,又多又長,件件驚心動魄,可真是比話本精彩多了。」

  陸曈翻過一頁:「確實比話本精彩。」

  桌上的書冊,是范正廉在元安縣做知縣那幾年,處理的最出名的幾樁案子。

  曹爺縱然再有門路,官府的案卷也拿不到手中。好在范正廉在元安縣清名遠播,廣受愛戴,茶坊的說書先生將他做知縣時候處理的幾樁懸案寫成話本,日日在坊間傳頌。陸曈就讓銀箏出銀子,把那些話本全都買了回來。

  「公婆污衊寡婦通姦案、弟妹殺兄姊案、兄弟競取家產案、船夫溺死船客謀取財物案……加起來也能寫本拍案傳奇。」陸曈合上手中書卷,「范正廉這知縣,做得倒是忙碌。」

  銀箏坐直了身子:「這麼多案子,范大人都樁樁不落查了出來,瞧著真像是個好官了。」

  「好官?」陸曈笑了一笑,「那你仔細看著,可見這案中,苦主可有窮人?每樁案子背後案主,又可有顯貴?」

  銀箏愣住,忙低頭重新翻了翻,適才看向陸曈:「真是沒有!您的意思是,范大人這是沽名釣譽,特意尋窮人打官司好做出清名,真正豪紳安然無恙?可是,他既能審清這麼多案子,總該有幾分本事吧。」

  陸曈輕嗤:「未必,可別忘了,他身邊還有一個祁川。」

  祁川就是上回陸曈在范家撞見的那位『祁大人』,據說是范正廉最信任的得力助手。

  范夫人趙氏的貼身丫鬟翠兒說,范正廉特意將祁川從元安縣調回了盛京,可見親近。陸曈請曹爺幫忙打聽消息時,也就一併將祁川的消息打聽了回來。

  不打聽便罷,一打聽,果真叫陸曈覺出些不同尋常來。

  祁川是范正廉奶娘的兒子。

  他二人年紀相仿,奶娘照顧范正廉,祁川也在范府一同長大。待年紀漸長,該進學了,祁川家貧,范家又發了善心,資銀以助祁川進學。

  祁川與范正廉進的是同一家學。

  范正廉進學時,學問平平,資質平庸,祁川卻相反,過目不忘,落筆成文,是真正的才華橫溢。

  他們既是從小在一起長大,關係自比旁人親切,到了下科時,祁川卻病了一遭,沒能趕上那年的秋闈。

  陸曈眼底掠過一絲深意。

  真巧。

  范正廉先下場中榜,范正廉中榜的後幾年,祁川下場,也中了榜。

  一前一後,一戶之中,主僕之子雙雙中榜,放在整個梁朝,也是讓人驚嘆的巧合。

  銀箏擁著錦被,問:「姑娘是猜,那祁川故意稱病不下科,實則在當年秋闈中幫范大人替考,范大人考中了,祁川才在後來入試。這麼說也有可能,但祁川這麼做到底圖什麼?要知道他之後的中榜名次,還不如先前范大人的名次呢。」

  陸曈笑笑:「家奴之子,若無范家資助,祁川連族學都進不了,何來下場。於情,范家對祁川有恩,幫范正廉替考也是自然。」

  「至於祁川名次為何不如范正廉……」

  「秋闈試題場場更變,祁川也不能篤定次次文章做得好。再者名次不如范正廉,范家或許還會念舊情許他門路。他若真蟾宮折桂,一舉成名,且不說范家如何看待,僅憑祁家背景,背後無人支撐,未必就能仕途通達。」

  「狀元潦倒的事,過去也不是沒發生過。」

  銀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原來如此,不過這些科場上的事,姑娘是怎麼知道的?」

  「父親從前還在時,年年都有進京赴考的學生。」陸曈低眉:「我在常武縣長到九歲,這期間秋闈中榜的考生鳳毛麟角。」

  正因如此,她才會知曉,學問平庸的范正廉能一舉中第,是件多麼反常之事。

  銀箏想了想:「假如祁川先為范大人替考,後自己也中榜,卻在之後也剛好調任到元安縣做了縣尉,會不會這縣尉之職,也是范家故意安排的?」

  縣尉低知縣一等,卻又能輔佐知縣一臂之力。

  「十有八九。」陸曈道:「這也能解釋,為何資質平平的范正廉到了元安縣,就搖身一變成了明察秋毫、執法嚴明的青天大老爺了。」

  范正廉先中榜,祁川後中榜,范正廉做了元安縣知縣,又通過某種途徑,影響祁川的調令,使得祁川也同去了元安縣,做了自己的副手。

  於是祁川又能像當初在族學時一般,隨叫隨到,幫著范正廉處理一幹事物了,或者說,政務。

  只怕元安縣那些辦得漂亮的案子,全都是出自祁川手筆。

  銀箏若有所悟地點頭:「難怪范大人回京,要千方百計地將祁川一同帶回,敢情是離了祁川不行啊。范大人回京後也辦過不少案子,名聲倒是越來越響亮,官路亨通……不過,」銀箏聲音一頓,「這祁川怎麼到現在還只是個錄事?」

  短短幾年間,范正廉已經從元安縣知縣升至了盛京審刑院詳斷官,而祁川作為元安縣縣尉,當初不過比范正廉低一品,如今卻只是個審刑院錄事。

  錄事有職無權,不過是虛名,亦沒有陞遷機會,一輩子多半也就止步於此了。

  祁川的仕途,可比范正廉要艱難多了。

  陸曈低頭看著卷冊的封皮,語氣平靜:「他當然只能做個錄事,他可是范正廉手裡最好的一把工具。」

  「范正廉不僅不會給祁川向上爬的機會,還會不留餘力的打擊他,控制他,教他一輩子做個碌碌無為的錄事,只有這樣,祁川才能為范正廉所用,永遠做范正廉的墊腳石。」

  銀箏倒吸一口涼氣:「這也太狠了,那麼多功勞全被搶了不說,還要被這樣打壓,如此為他人作嫁衣裳,這祁川怎麼不反抗呢?」

  陸曈望向窗外:「家奴之子,自小低人一等,為人欺凌是常事。」

  世胄高位者輕而易舉就能摧毀平人百姓數十年的努力,祁川是,吳秀才是,她陸家一門也是。

  銀箏嘆氣:「真是可憐。」她問陸曈:「這祁川名為范正廉手下,實則為他幕僚,姑娘是想收買祁川,讓他說出當初陸二少爺一案的真相,藉此為家中翻案?」

  「不。」

  銀箏一愣。

  陸曈將桌上書冊收回桌屜中:「翻案不過是將這樁案子交給另一位詳斷官,但我已不相信盛京的所有詳斷官,他們也未必會幫我主持公道。」

  「我有別的打算。」

  她說這話時,神情變得很冷,燈火落在她漆黑眸中,像是冰封海底燃著一簇幽暗火色。

  銀箏呆了呆,還未開口,陸曈已換了另一個話頭:「對了,明早別忘了叫阿城將藥材送到吳有才家中。」

  銀箏應道:「好。」

  陸曈微微嘆息:「他娘……估計就這段日子了。」

  銀箏聞言,亦是心有惻然。

  那個清貧儒生空有一番孝心卻屢次科舉落第,實在令人唏噓。陸曈隔一段日子會讓阿城將他母親的藥材送去,都是西街鄰坊,阿城很樂意,杜長卿也沒說什麼。

  不過……

  銀箏偷偷覷了陸曈一眼,心中有些疑惑,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陸曈待這個吳有才格外柔和。明明每日遇到的貧苦病人那麼多,吳有才也無甚特殊,但陸曈每每與他說話的語氣神情,都是待旁人沒有的耐心寬和。

  就像是對著自己的親人。

  陸曈垂下眼簾。

  不知為何,她總在吳有才身上看到陸謙的影子。明明吳有才溫厚內斂、隱忍老實,陸謙開朗明媚、愛憎分明,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但每每想起那個清貧儒生,她都會想起陸謙背著書箱從學院歸家時候的模樣。

  他會在門前停住,然後在陸曈期待的目光中猛地拿出背在背後的手,大笑道:「看,我新逮的蟈蟈送你!」然後在她氣憤的追打中大笑著揚長而去。

  但陸謙已經死了。

  死在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的昭獄中。

  陸曈的睫毛微微顫了顫。

  所有害死他們的人,都該下去陪葬。

  ……

  夜裡的這場雨最終還是沒能落下來,第二日是個晴日。

  快立秋了,伏天未出,越發炎熱。陸曈去給范正廉府上的趙飛燕施診時,都改成了早晨——下午熱得惱人。

  這是陸曈最後一次上門給趙氏施診。

  趙氏已經瘦到了自己極滿意的身型,再消瘦下去,面頰便顯得不豐潤了。聽說她在前幾日的觀夏宴中,狠狠驚豔一把。她原本就嬌豔豐腴,如今清減下去,又是不一樣的美,宴上收穫無數褒讚,心情自然不錯。

  虛榮心既得到滿足,與范正廉夫妻恩愛又勝往昔,趙氏看陸曈也順眼了許多。臨走時,將這些日子剋扣的診金一併叫人給了陸曈。

  趙氏的丫鬟翠兒將陸曈與銀箏送到門口,又將手裡的籃子交給銀箏:「銀箏姑娘拿好了。」

  銀箏笑著接過來。

  翠兒見狀,眼裡就閃過一絲輕蔑。

  籃子裡裝的都是些旁人送的土產雞蛋之類,范正廉和趙氏每日收的禮都是珍寶金銀,只有不懂事的窮鬼才會送這些。這些醃貨土產連他們這些下人都看不上,隨意堆在廚房外頭的院子裡,誰知陸曈從旁經過時,卻盯著那些醃貨看了許久。

  廚房本來就煩這些不值錢的東西,翠兒見狀乾脆順手推舟說要送給陸曈做個人情,沒想到陸曈居然沒有拒絕,還滿眼都是感激與歡喜。

  外地來的鄉巴佬,果真上不了臺面,翠兒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將銀箏與陸曈送出了門,又客套了幾句才離開。

  陸曈二人出了范府的大門,才走了約莫十來步,迎面就撞上了一人。

  來人身穿發舊的長袍,身材高大,是范正廉的得力幹將——審刑院錄事祁川。

  陸曈與銀箏停下腳步。

  祁川身為審刑院錄事,做的事卻更像范府的管家。偶爾范府裡要接個什麼人,送些什麼貨,甚至於趙飛燕突然想喝什麼地方的飲子甜漿,都會招呼祁川去辦。

  因此,陸曈去范府施診時,時常會見到這位錄事大人。

  一來二去,祁川也知道陸曈是給趙氏施診的大夫,偶爾路上遇見了,也會打聲招呼。

  今日也是一樣,陸曈對祁川輕聲行禮,祁川客氣應過,就要往范府的門口走去。

  銀箏笑著與他錯身而過,手裡提著的竹籃一晃一晃的,日光下極扎人眼。

  祁川腳步驟然一頓。

  他回頭,目光落在銀箏手裡提著的那隻竹籃上。

  竹籃是新鮮竹子編成的菜籃,裡頭細細鋪了好幾層,每一層都放了許多雜貨,醃肉、雞蛋、新鮮的山藥紅薯……雞蛋一個個排得整整齊齊,用草紙裹了,免得路上磕碰。

  他愣愣看著銀箏手裡的竹籃,直到陸曈的聲音將他驚醒:「祁錄事?」

  他抬頭,陸曈疑惑盯著他。

  祁川張了張嘴,半晌才道:「陸大夫手中竹籃……是從哪裡來的?」

  陸曈笑了笑:「是臨走時范夫人送與我的情禮。」

  「什麼情禮!」銀箏冷笑一聲,「范夫人才不會送這種寒酸的情禮,分明是那些下人將咱們當叫花子打發呢。我當時都聽見了,他們說這是窮鬼送的醃貨,都放爛了,放在府裡也是佔地方,這才送與我們。就是姑娘您心善,才被他們胡亂唬了。」

  「胡說。」陸曈斥道,又轉身衝祁川歉意開口:「丫頭不懂事胡言亂語,還請祁大人當作沒聽見。」

  祁川聞言,臉色有些蒼白,勉強衝他們二人笑了笑,適才離開。

  見他的背影消失在范府的大門後,陸曈才收回目光。

  她轉身喚銀箏:「走吧。」

  銀箏笑嘻嘻跟了上來,語氣有些得意:「姑娘,我方才演得好吧?」

  「好。」

  「那是自然,」銀箏越發高興,「我雖不如姑娘您聰明,可這演戲說瞎話的本事也是一流。」

  在歡場掙扎度日的姑娘,別的不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力還是要有的。

  銀箏說完,又喃喃道:「這樣挑撥,就是不知那祁川聽了,此刻心中有沒有怨氣。」

  陸曈不置可否地一笑。

  怨氣……自然是有的。

  明明才華本事都不比范正廉差,卻因為出身,永遠屈居人下。本應該在仕途上大展拳腳的人最後卻淪為在范府中打雜的下人,而始作俑者卻踩著自己功勞一步步往上爬,將他的價值壓搾得一點不剩。

  她若是祁川,她也不甘心。

  祁川是個忠僕,所以這麼多年裡,他任由范正廉拿著他的政績陞遷,對范正廉扣著他只做一個錄事忍耐不提。

  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勤勤懇懇忠心不二的得力手下,也許內心也會積攢多年的不甘與怨氣。之所以到了如今都一言不吭,也許依仗的內心的「道義」。

  畢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畢竟當年祁川家貧無路時,是范家資銀令他進了族學。

  這樣一點點挑撥當然不至於讓祁川立刻對范正廉倒戈相向,她只需要在祁川心中埋下一根刺。至於這根刺究竟會長到何種地步,就要看范正廉這些年對祁川的「照顧」了。

  虛妄的「兄弟之情」與「主僕之情」迷惑了祁川的眼,那她就一點點戳破這個假象。

  陸曈嘴角扯出一抹極輕的笑容。

  畢竟,他二人這段脆弱不堪的「情分」,本身就已經充滿漏洞了。

  又走了一段路,陸曈二人回到了西街。

  銀箏拿帕子擦過額上的汗,問陸曈:「姑娘熱不熱,要不要去買杯漿水?」

  雖然街口新開的鋪子甜是甜了點,但這樣的天喝上一杯李子冰酪是挺解暑的。

  陸曈想了想,同意了,銀箏笑道:「那我去問問杜掌櫃和夏姑娘要不要一起。」說罷朝前小跑了幾步。

  陸曈跟在後面。

  正是晌午時分,日頭直喇喇倒在大街上,每一處都是熱烘烘的。門口那處枝繁葉茂的李子樹下將醫館牢牢罩入一片陰涼。平日裡這個時候太熱,整個西街幾乎不會有客人。

  今日卻不一樣。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旁邊小巷處走出來,走進了仁心醫館中。

  陸曈腳步一頓。

  銀箏見狀,順著陸曈目光看過去,驚訝開口:「那不是杏林堂的文佑嗎?」

  杏林堂的夥計文佑從小巷中走過,雖然只是短短一瞥,但陸曈已認出他來。畢竟前些日子,這位夥計好幾次趁杜長卿不在時來醫館找陸曈,話中幾次暗示陸曈可去杏林堂坐館,杜長卿所付月銀,杏林堂可給雙倍。

  不過都被陸曈拒絕了。

  銀箏看了看走進醫館的人,又看了看巷口,神情有些奇怪。

  「剛剛那不是夏姑娘嗎?文佑找夏姑娘幹什麼?」

  夏蓉蓉又不會醫術,總不能是找夏蓉蓉去杏林堂坐館吧?

  陸曈站在原地望了一會兒,收回視線,輕聲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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