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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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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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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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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又撞見他

  太府寺卿的這點風波,陸瞳暫不知曉。

  天氣越來越冷,院中窗前的梅樹枝頭已漸漸隆起胞芽,想來再過不了多久,梅樹就要開花。

  下過一場雪,西街滿地霜雪,阿城把醫館門口積雪掃在一起,堆了個雪獅子。

  雪獅子堆得粗糙,囫圇四肢,一個大腦袋,塞了兩粒黑棗權當眼珠,張牙舞爪趴在醫館門口。

  胡員外眼睛不好,進門的時候沒瞧清楚,結結實實摔了個大馬趴。唬得杜長卿忙將他扶到醫館裡坐下,唯恐老頭摔出個好歹。

  銀箏端著果盤從裡舖出來,遞給胡員外一個凍梨,笑問:「胡老先生怎麼來了?」

  凍梨是新鮮的。銀箏夜裡把梨子放在院子裡的冰桶裡凍著,第二日一早就能結上一層冰殼,再拿出來放四五個時辰,又凍一回,反覆幾日,待梨皮變成烏黑色就可以吃了。

  凍過的梨嘗起來冰涼鮮甜,汁水充沛,阿城一次能吃好幾個。

  胡員外掏出手帕,擦了擦凍梨表皮,吮了一口,涼得打了個哆嗦,半晌才道:「沒什麼大事,就是來看看你。」

  仁心醫館如今比之從前已大不相同,每月進項不低,他這個老主顧,也不必像從前一般隔三差五來照顧老友遺子生意,雖有淡淡失落,更多的卻是欣慰。

  杜長卿也算是能自食其力了。

  胡員外吃了幾口梨,想起了什麼,對杜長卿道:「對了,有才如今不在西街,住城外那家主人府上。鮮魚行那間屋子託我轉租他人。你離魚行近,平時得空就去瞧瞧,別讓人把有才屋子弄得亂七八糟。」

  吳有才自中秋後那一面後,沒再出現在西街。陸瞳抱著藥罐出來,正好聽見這胡員外囑咐杜長卿,遂問了一句:「他如今可還好?」

  胡員外擦拭一下鬍鬚上的梨汁:「好得很。請他去做西席那戶人家大方,銀子給得多,待他也厚道。我上月見過他一次,瞧著精神了不少。」

  陸瞳點頭:「那就好。」

  聽起來,吳秀才過得不錯。

  正說著,外頭有馬車聲傳來。

  西街狹窄,多是平人百姓店舖,除了胡員外這般腿腳不方便必須坐馬車的外,平日罕有馬車前來。

  這馬車在李子樹前停下,從馬車上下來幾個婆子,朝著醫館走過來。

  為首的婆子一身鮮亮綿綢長裌襖,梳個婦人頭,手腳利落,模樣瞧上去有幾分厲害,走到醫館門口就停下來,在外頭喚了一聲「陸大夫」。

  陸瞳抬眼一看:「王媽媽?」

  來人是太府寺卿府上的王媽媽。

  先前幾次去董府,董夫人都讓王媽媽送陸瞳回西街。王媽媽精明能幹,是董夫人的左膀右臂,陸瞳與她打過幾次交道,王媽媽每次都是客客氣氣的。

  今日卻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

  王媽媽站在門口,身後跟著好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一副興師問罪模樣,這陣仗不小,太府寺卿的馬車又過於顯眼,一時間,西街附近正因晨起而無精打採的攤主們都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朝這頭看來。

  陸瞳走到王媽媽跟前,輕聲道:「王媽媽怎麼來了?」

  王婆子打量著面前人。

  大雪過後,長街如玉,陸瞳站在深紅朱簷下,一身深藍素面小襖,下著乳白絨裙,鬢邊一朵霜白絹花,粉黛未施,越發襯得烏髮如雲,眉眼秀豔。在這冰天雪地裡,如一株獨自盛開的冷豔梅花,格外動人。

  王婆子心中暗忖,難怪先前能入裴雲暎的眼,後來又迷得自家少爺暈頭轉向,單言美貌,陸瞳在盛京一眾貴女中,確實出挑。

  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一個坐館醫女,也想飛上枝頭做鳳凰。

  收起心中鄙夷,王婆子看向陸瞳,皮笑肉不笑道:「老奴今日是奉夫人之命,來給陸大夫帶句話。」

  「王媽媽請講。」

  王婆子頓了頓,故意揚高聲音:「陸大夫先前託我家少爺向醫行推舉今年春試這件事,恐怕不成了。」

  陸瞳一怔。

  杜長卿一頭霧水:「春試?什麼春試。」

  附近店主們也伸長脖子。

  王婆子笑了笑,像是怕周圍看熱鬧的人聽不懂似的,慢條斯理地解釋。

  「陸大夫託我家少爺向醫行求個恩典,準允今年參加春試。我家少爺心思單純,又最是良善,一口應承下來。」

  「我家夫人知道後,就說此事不妥。少爺不懂這些,醫行每年推舉自有人選,咱們太府寺卿貿然插手,要是傳到外頭去,可不就要說我們濫用官權。」

  「陸大夫,」王婆子嘆了口氣,語氣十分為難,「您也知道今年貢舉場上的事,這個關頭,誰還敢私下替人幫忙呢?所以夫人讓老奴過來,與陸大夫解釋一句,免得陸大夫白期待一場。」

  她說得誠懇,又格外仔細,周圍人漸漸聽明白過來。

  胡員外疑惑看向陸瞳:「陸大夫,你要參加太醫局春試?」

  每年太醫局春試,太醫局的學生就罷了,尋常醫行推舉出來的老大夫,能通過春試當上醫官的,這些年也沒幾個。

  陸瞳站在醫館門口,目光掃過醫館門前一地的狼藉。

  這群婆子來得氣勢洶洶,將本就潦草的雪獅子踩得亂七八糟,只剩兩顆黑黝黝的棗子陷在積雪裡,分不清原來形狀。

  陸瞳抬眼,淡淡開口:「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她之所以一開始沒讓董夫人幫忙,而是找上董麟,就是因為董夫人為人精明,她莫名提出想去春試,以董夫人的謹慎,說不定會橫生枝節。

  但未曾想董麟被董夫人發現了。

  陸瞳不是沒想過,被董夫人得知此事後董夫人的不悅。但她也沒料到董夫人會如此潑辣,竟會指使王媽媽在醫館門前來鬧事。

  就算看在裴雲暎的份上也不應該……

  畢竟董夫人一直以為她與裴雲暎之間早已暗度陳倉。

  如今這般撕破臉皮,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陸瞳兀自沉思著,這副冷淡神情落在王媽媽眼中,便成了無謂的挑釁。

  王媽媽臉色有些不大好看。

  要知道昨日董夫人與董麟爭吵過後,被這個一向乖順的兒子叛逆之舉氣得險些暈倒,之後就臥床不起。偏陸瞳還能這般冷靜,不就是認定自家少爺一定會為了她與家中鬧翻嗎?

  王媽媽牽起嘴角,語氣有些嘲諷。

  「說起來,陸大夫志向高遠是好事,不過人哪,有時候莫要抬頭看天,也得低頭看腳。那春試能通過的都是太醫局的學生,陸大夫何苦去湊這個熱鬧。」

  陸瞳還沒說話,一邊的杜長卿眉頭一皺:「你什麼意思?」

  王婆子皮笑肉不笑道:「我的意思是,什麼人做什麼樣的事,得認清自己身份。」

  杜長卿本就忍耐許久,此刻聞言,如同火上澆油,立刻衝上前罵道:「你讓誰認清自己身份?」被銀箏一把攔了下來。

  王婆子沒理會氣得跳腳的杜長卿,只看向陸瞳,笑道:「說起來,也別怪老婆子多嘴一句,陸姑娘日後最好不要再私下找我家少爺說話了。陸姑娘雙親早逝,有些規矩還是短了些。男女有別,這傳出去,對姑娘閨譽也不好。」

  此話一出,銀箏臉色一變。

  這話裡話外的意思,分明是陸瞳沒有爹娘教養,又不知廉恥地往董麟身上撲。要知道今日醫館門前這麼多人,世人對女子要求本就苛刻,陸瞳又在外頭行醫做館,這一盆髒水潑上去,日後西街鄰坊、外頭人將怎麼看陸瞳?

  王婆子這是故意壞她名聲!

  陸瞳冷冷看向面前人。

  什麼閨譽、名聲,她其實並不在意。

  但偏偏提及她雙親爹娘……

  她上前一步,正欲反擊,忽聽得人群裡傳來一個聲音:「董少爺?那是誰啊?我見過嗎?」

  孫寡婦攥著一把瓜子,擠在看熱鬧的人群裡磕得正歡。

  宋嫂熱心回答:「太府寺卿府上的公子,上回來醫館的時候我給你指過的,個不高,稍微胖點,脾氣蠻好的那個。」

  孫寡婦思量一下,眼睛一亮:「原來是那位!」又疑惑看向陸瞳,「那位長得又不俊,陸大夫找他做什麼?」

  俏麗孤孀一身水綠衣裙鮮亮,金飾華美,說話聲柔柔的,一時間許多人都朝她看來。

  孫寡婦見眾人朝她看來,嗑瓜子動作一頓,無辜開口,「怎麼了?我哪點說錯了,陸大夫在醫館什麼美男子沒見過,那董少爺長得還沒我家三郎英俊呢,更別提那位俊俏的小裴大人,再不濟,杜掌櫃也不錯啊。」

  杜長卿:「……」

  「陸大夫長得漂亮,醫術又好,怎麼可能看得上那位董少爺?騙人的吧。」

  王婆子怒道:「你!」

  孫寡婦若無其事撫了撫鬢髮,假裝沒瞧見面前婆子吃人的目光。

  她看人一向看臉,那位董少爺比起小裴大人來差得遠了,她一個寡婦都瞧不上,何況是年輕的陸大夫?

  再者,她雖丈夫死得早,卻也不是個傻的,宅門裡彎彎繞繞也不是一無所知。這婆子一大早跑到醫館門前唱這麼一出,擺明就是要毀陸瞳名聲。

  同為街坊,陸瞳先前一味「纖纖」幫戴三郎搖身一變成「豬肉潘安」,後又有裴雲暎這樣俊俏的年輕人朋友,就算是為了自己的眼睛好,她也得幫陸瞳一把不是?

  孫寡婦嘆了口氣:「身份貴重有什麼了不起,女子選夫婿,當然還是得先選俊的,日後生個同樣俊的一兒半女,瞧著心裡也舒坦。」

  「要是生了個醜的嘛,哎唷,那可是壞了後代一生!」

  「對對對,」宋嫂適時接過話頭,「做漢子的個兒不高可不行……」

  聽著面前一群婦人七嘴八舌、含沙射影,王婆子臉色鐵青。

  她本來只是想在醫館門前臊一臊陸瞳面子,好替自家夫人出口氣,誰知這西街一群人竟如此油鹽不進。

  自家少爺是什麼身份,在這群瘋女人嘴裡倒成了被嫌棄的一方。她有心想要再說幾句,卻又擔心與這些長舌婦爭吵,傳出去有失太府寺卿府上身份。

  今日這些話要是被夫人知道了,只怕要氣得病更重一層。

  王婆子惡狠狠瞪了這群說話人一眼,按捺住心中怒氣,看向陸瞳。

  「陸姑娘人緣好,替您說話的人多,老奴爭不過。該帶的話都已經帶到,陸姑娘好自為之。」她不忘嘲諷一句,「至於春試一事,陸姑娘還請另請高明,以姑娘手段,通過春試是遲早的事。」

  「老奴,就提前對姑娘道一聲恭喜了。」

  言罷,冷冰冰一轉身,招呼身後一幹婆子上馬車:「走!」

  杜長卿在背後罵道:「這群王八蛋……」

  馬車軋著積雪離開了醫館,在雪地印上一層長長車轍印。

  門外看熱鬧的人還未全然散去。

  孫寡婦和宋嫂擠上前來,宋嫂拍拍陸瞳肩膀:「不就是個太府寺卿,憑什麼狗眼看人低,陸姑娘莫怕,你年輕姑娘臉皮薄,不好開口,我這老婆子好說話。」

  「是的呀,」孫寡婦也寬慰道:「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仗著有些家底,就以為自家兒子全天下人搶著要,也不瞧瞧咱們西街是缺俊男還是怎的。太府寺卿的少爺又怎麼,被親娘壓成這樣,一看就廢了,還不及三郎英武!」

  杜長卿沒好氣地往門口一站,將人往外推:「都說夠了沒有?這是醫館不是茶館,走走走,別耽誤我們生意!」

  胡員外看著門口漸漸散去的人群,問陸瞳:「陸大夫真想春試?」

  陸瞳點了點頭。

  老儒想了想:「我倒是有認識的人在醫行……」

  陸瞳神情一動:「胡老先生有辦法?」

  胡員外擺了擺手,道:「話不敢說滿,不過陸大夫要真想參加,老夫可以盡力幫忙,不過……」他瞥向陸瞳身後,輕咳一聲,「等陸大夫想好再說吧。天色不早,拙荊還在家中等我,老夫也該回去了。」

  說完,對陸瞳拱一拱手,逃也似地離開醫館。

  胡員外走了,陸瞳站在門口,一轉身,對上的就是杜長卿質問的目光。

  銀箏和阿城站在牆角,大氣也不敢出。

  頓了頓,陸瞳繞過杜長卿,往裡鋪裡走。杜長卿跟在她身後不依不饒:「說罷,你什麼時候背著我找董麟的?」

  目光之憤怒,語氣之幽怨,活像是突然被戴了綠帽子的怨夫。

  見陸瞳沒答話,他又拔高聲音,大聲質問:「你為什麼要偷偷找人參加今年春試?」

  「因為我想進翰林醫官院。」陸瞳道。

  杜長卿一愣。

  陸瞳回過身,對著他平靜開口:「不是你說的麼,格局大些,去賺那些富人的銀子。我想了想,一直在西街坐館,很難出人頭地。待我進了翰林醫官院,做了醫官,服侍的都是達官貴人,若能救上一兩個,或許就能飛黃騰達。」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薄情與冷酷。

  「你唬鬼呢。」杜長卿輕蔑一笑,「為了出人頭地進翰林醫官院,你當我會信?」

  他緊緊盯著陸瞳,一向憊懶的眸子顯出幾分銳利。

  「說吧,你到底為什麼非要進翰林醫官院?」

  陸瞳沉默。

  銀箏笑著過來打圓場,「杜掌櫃也知道,我家姑娘上京是要來找未婚夫的。」她胡亂編造幾句,「我家姑娘的未婚夫,就在宮裡當差。只有進宮才有機會嘛!」

  杜長卿沒理會她,仍死死盯著陸瞳,陸瞳平靜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她道:「我……」

  「算了!」杜長卿突然開口,打斷她的話,眉眼間滿是煩躁,「你我也就是掌櫃和坐館大夫的關係,你要找未婚夫還是飛黃騰達和本少爺有什麼關係,我不想聽!」

  他一甩袖子,轉身往外走,「一大早晦氣得很,走了!」

  阿城見他出了醫館門,忙看了陸瞳與銀箏一眼,跟在背後追了上去,喊道:「東家等等我——」

  銀箏走到陸瞳身邊,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眸中閃過一絲擔憂,「姑娘,杜掌櫃這是生氣了。」

  陸瞳半垂下眼,沒作聲。

  她年初開春來的盛京,剛到盛京就認識杜長卿,之後一直在西街仁心醫館坐館。親眼瞧著仁心醫館從一個潦倒破敗的小醫館到如今已能維持各項開支。

  人對共苦之人總添幾分尋常沒有的情誼。

  何況杜長卿一直待她總有幾分雛鳥情結。

  她若真通過春試,仁心醫館沒了坐館大夫,對杜長卿來說,一時間又沒了著落。就算找新的坐館大夫來接替她的位置,但在杜長卿眼中,她此舉與背叛無異。

  所以他生氣。

  銀箏問:「姑娘是鐵了心想參加春試?」

  良久,陸瞳輕輕「嗯」了一聲。

  太師府難以接近,密如鐵桶,西街的小醫館,不足以提供能讓她接近那些權貴的階梯。

  翰林醫官院卻不一樣。

  那些醫官給朝中各官家施診,戶部、兵部、樞密院……總有輪到她接近對方的時候。只要能接近對方,她就能找到機會動手。

  這是最直接的辦法。

  陸瞳抬手,指尖緩緩拂過心口,在那裡,似乎有隱隱綽綽的遺痛從其中漸漸蔓延開來。

  不能一直被動等下去。

  她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

  ……

  杜長卿一整日都沒有回醫館。

  太府寺卿帶回的這個消息似乎令他這回是真動了怒,連阿城都不讓回醫館帶話了。

  陸瞳和銀箏忙完一日,醫館關門後,夜裡開始下起雪。

  小院中積雪漸厚,鞋踩在地上窸窣作響。簷下掛著的燈籠將雪地照成微紅,銀箏將阿城託她做好的橘燈擺在窗簷上。

  做好的橘燈齊齊擺做一排,橘皮圓潤,殼裡添上膏油點上,在雪夜裡一顆顆炯炯發亮,玉荷吐焰,金粒含晶,總算給冷寂冬夜添了幾分生動。

  陸瞳站在窗前,抬眼看向遠處。

  院中飛雪綿綿,朔風鋒利,白絮從空中打著旋兒落下,一兩片飄到屋中,還未落及指尖便化成露水一叢,煙消雲散了。

  陸瞳收回掌心。

  銀箏從門外進來,抖了抖身上雪粒,笑道:「京城雪真大,咱們蘇南一年到頭可難得見下次雪。記得上回蘇南下雪,還是好多年前了。」

  陸瞳也笑笑。

  蘇南地處南地,確實不怎麼下雪。不過,落梅峰上不一樣。山上地勢高,一到冬日,漫山玉白,一夜過去,晨起推門只見白茫茫一片。

  「不知道明日一早杜掌櫃還來不來醫館。」銀箏嘆了口氣,「希望他別賭氣太久,過兩日可是發月銀的日子。」

  陸瞳的笑容就淡下來。

  其實她一開始找到仁心醫館坐館,就沒有想過要長久留在這裡。不過是復仇路上一架橋樑,可以是仁心醫館,也可以是杏林堂,只要能到達目的地,哪一架橋並無區別。

  卻沒想到不知不覺中,她已在西街呆了太久,久到如今她乍然離開,杜長卿會賭氣,阿城會惋惜。

  人與人的緣分總是奇妙,不過有時候,羈絆是累贅。

  而她不需要累贅。

  銀箏將窗戶關上,陸瞳端起桌上油燈,準備去榻邊,才一動身,忽聞外頭有聲音傳來。

  砰砰!

  有人在敲醫館大門。

  銀箏一愣,與陸瞳對視一眼,神情逐漸緊張:「這麼晚了,誰會突然過來?」

  自打上一回孟惜顏派人刺殺陸瞳以後,銀箏總是心有餘悸。畢竟兩個女子獨住,雖有鋪兵巡守街市,到底勢單力薄。

  「會不會是杜掌櫃?」銀箏揣測。

  杜長卿白日一氣之下跑了,莫不是這會兒想通,又或者是怎麼也想不通,所以大半夜上醫館發瘋?

  陸瞳伸手,拿起梳妝檯上一朵簪花,朝門口走去。

  「我去看看。」

  銀箏下意識拽住她衣角,陸瞳對她搖頭:「沒事。」

  二人小心走到醫館門前,敲門聲陡然停住。銀箏揚高聲音,向著門外問:「誰啊?」

  無人應聲。

  陸瞳頓了頓,一手攥緊掌心簪花,另一手將門拉開一條縫。

  剎那間,寒風攜卷雪粒撲了進來。

  朔風飛舞,雪滿長街。朱色房簷下一排彤色燈籠被風雪吹得晃晃悠悠,那一點微弱的暖色幾乎也要被凍住。

  門外無人,只有北風吹折樹枝的輕響。

  銀箏往外看了一眼,疑惑道:「嗯,怎麼沒人?」

  陸瞳眉頭一蹙,反手將門重新關上。

  外面沒人,但方纔的敲門聲不是錯覺……

  她正想著,忽覺肩頭被拍了一拍,身側銀箏驚叫出聲,陸瞳心中一沉,想也沒想,手中花簪毫不猶豫朝身後刺去!

  「嘶——」的一聲。

  下一刻,手被人攥住,有人自背後按住她手臂,令她動彈不得。

  「噓——」

  熟悉的聲音自耳邊響起。

  「別動,是我。」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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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掩護他

  風雪殘留的寒意還未從身上褪去,油燈跳動的火光裡,來人五官被照亮得清晰。

  銀箏驚訝開口:「裴大人?」

  陸瞳一頓,緊繃的身子漸漸放鬆下來,身後人鬆開挾制她的手,陸瞳轉過身,看向面前人。

  竟然是裴雲暎。

  狹窄的醫館裡鋪,他穿了一身烏色箭衣,幾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神情大方,泰然自若,彷彿做出夜闖民宅這種事的是別人。

  有一絲極輕的血腥氣自面前人身上傳來。

  裴雲暎瞥一眼陸瞳手中花簪,目光動了動,玩笑道:「還好我動作快,這上面不會有毒吧?」

  陸瞳將花簪收回袖中,平靜開口:「殿帥這是做什麼?」

  大半夜的跑來醫館敲門,又這麼一身裝束,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

  「有點麻煩。」裴雲暎嘆了口氣,「想借你這裡暫避一下。」

  他語氣過於自然,彷彿他與陸瞳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提出此等要求也沒有半點踟躕猶疑,驚得銀箏微微睜大眼睛。

  「不好。」

  陸瞳淡淡開口:「我與殿帥非親非故,幫了殿帥就要得罪別人,盛京那些瘋狗很難纏,我從來不自找麻煩。」

  裴雲暎目光稍怔。

  這熟悉的話語,不正是之前在遇仙樓裡,戚玉臺上門,陸瞳請他幫忙解圍時他自己的說辭嗎?

  陸瞳現在將他原話奉還了。

  裴雲暎低頭笑了笑:「陸大夫真是睚眥必報。」

  「多謝誇獎。」

  他點了點頭:「你說的很有道理,不過,我要是在這裡被發現,連累了你也不好吧。」

  陸瞳抬眸。

  他笑得燦爛,面上並無半分面臨危險的自覺,悠悠開口:「萬一別人以為你我是一夥的,這樣一來,陸大夫也要被牽扯。」

  「我是無所謂,」他無謂聳了聳肩,「但陸大夫要是被追究,查著查著,查出什麼秘密來……耽誤了你要做之事,豈不是很麻煩?」

  陸瞳冷冷看著他。

  他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

  這人不知是要做什麼,也不知得罪了什麼人。但眼下她想進宮,要是裴雲暎真在這裡被發現,連累了她,先前一切籌謀只得功虧一簣。

  裴雲暎就是算準了這般才會有恃無恐。

  燈油漸淺,油燈裡燭芯晃了晃,將屋中各人神情照得模糊。

  半晌,陸瞳轉過身,冷冷開口:「跟我來。」

  ……

  外頭風雪更大了些。

  小院地上覆上一層銀白,窗簷下一排橘燈發出的微弱亮光,照得大雪洋洋灑灑從天上飄散。

  陸瞳從小廚房一出來,醫館外就響起了劇烈拍門聲。

  銀箏端著油燈站在院子裡,緊張看向陸瞳。

  陸瞳默了默,拿過油燈,掀開氈簾朝醫館門口走去。

  「砰砰砰——」

  拍門聲急促,在漆黑冬夜裡分外刺耳,陸瞳一推開門,明晃晃的火把一下子將門前長街全照亮了。

  醫館門口站著群軍巡鋪屋的鋪兵,氣勢洶洶一推門,全湧進醫館。

  銀箏「哎」了一聲,還未說話,一群鋪兵們惡狼般衝進醫館,四處翻找搜尋起來。

  「誰啊?」銀箏喚了一聲。

  為首的鋪兵頭子往裡邁了一步,就著昏暗燈色看清陸瞳的臉,愣了一下,隨即叫道:「陸大夫?」

  陸瞳看向這人,微微頷首:「申大人。」

  這人居然是軍巡鋪屋的申奉應。

  申奉應像是才反應過來,後退兩步看了看醫館門上的牌匾,適才一拍大腿:「都沒瞧見到你這兒來了!」他轉身招呼身後人,「都輕點,別砸壞了人東西!」又看向陸瞳,「對不住陸大夫,又要叨擾你一回。」

  「無妨。」陸瞳問:「不過,申大人這是做什麼?不會又接到了有關仁心醫館殺人埋屍的舉告?」

  這群鋪兵氣勢洶洶闖進,可論起前來人馬陣仗,比上回有過之而無不及。

  聞言,似是想起先前夜闖醫館的誤會,申奉應面上顯出幾分尷尬。

  申奉應輕咳一聲:「那倒沒有,今夜宮裡有刺客逃逸,滿城都在搜人。我們巡鋪屋也被叫起來。」

  他舉著火把往醫館裡面走,問陸瞳:「陸大夫在這沒見著什麼可疑人?」

  「沒有。」

  「那就怪了。」申奉應沉吟,「剛剛我們人馬追著刺客過來,好像瞧見有人影在你們醫館門口。」

  銀箏目光顫了顫。

  陸瞳淡道:「是嗎?我沒見著什麼人,醫館門口有阿城堆的雪人,或許大人們是將雪人看岔了。」

  申奉應點頭:「也許吧。」話雖這麼說,招呼鋪兵搜查的動作卻一點兒也沒放鬆,申奉應自己也提著刀進了裡舖,四處逡巡。

  院子裡很冷,梅樹枝頭掛了紅紗燈籠,照得滿地雪光微紅。

  銀箏絞著手中帕子,有些不安地朝小廚房那頭瞟了一眼。

  這目光立刻被申奉應捕捉到了。

  他警覺開口:「那邊是什麼?」

  陸瞳回答:「是廚房。」

  申奉應看了陸瞳一眼,一揚手,招呼身後幾個鋪兵:「仔細搜搜廚房!」

  銀箏面色一變。

  陸瞳端油燈的手顫了顫。

  鋪兵們得令,一窩蜂湧進廚房,將還算寬敞的廚房頓時擠得狹窄起來。申奉應快步走了進去。

  這廚房樸素得甚至稱得上寒酸,灰泥夯牆,土鍋土灶,石臺上擺了些剩菜瓜果,灶臺下草筐裡放著些雞蛋紅薯。爐火已經滅了,只剩些散著的爐灰灑在地上。

  申奉應謹慎往裡走了幾步,沒見著什麼可疑之處,正要離開,目光忽然定住。

  廚房的角落裡,摞著一捆厚厚的乾草垛。

  平人為省柴料,家中堆放乾草垛是常有的事。然而仁心醫館中並未畜養家畜,若說用來燒火煮飯,將乾草垛堆在廚房容易走火,院裡明明還有一間空房。

  而且,這草垛實在太大了。

  厚厚一層摞在角落,像座小山,若有賊人潛入,藏在此處應當很難被察覺。

  申奉應眼中波瀾一閃,走到乾草垛前,忽地拔刀一揮!

  剎那間,「譁啦啦——」的一聲。

  乾草垛像是被劈碎的土山,頃刻間崩塌瓦解,緩緩滑下的草渣中,漸漸露出裡頭漆黑的一角。

  「這是……」

  申奉應臉色霎時一變。

  宛如深埋於地的寶藏被撥開厚重泥土,露出重見天日的秘密。

  那些厚厚的草垛下,竟藏著幾隻半人高的漆黑瓷缸。

  瓷缸極大,完全可以容納一人躲進去。,如幾隻突兀聳起的黑色土丘,怪異而反常。

  申奉應記得清楚,上回來仁心醫館搜查時,廚房裡並沒有這幾隻大黑瓷缸。

  他嚥了口唾沫,語氣冷下來:「陸大夫,這是什麼?」

  「是一些平日製藥用的藥材。」陸瞳回答。

  話音剛落,從黑色瓷缸裡陡然傳出一聲輕響。這動靜不算響亮,但在寂靜夜裡,清晰地傳至每一個人耳中。

  離得最近的鋪兵面色一變:「大人!裡頭有東西。」

  申奉應瞇了瞇眼,下意識看向陸瞳。

  陸瞳站在廚房門口,是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手中油燈被寒風吹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熄滅,於是那目光也顯得模糊了。

  申奉應臉色漸漸凝重,拔出腰間佩刀,示意周圍鋪兵退後,自己走到瓷缸跟前,火把光照耀著他,也照耀清楚了他從額上滾落下來的汗珠。

  四周鴉雀無聲。

  申奉應慢慢靠近瓷缸,一手握住瓷缸蓋子,另一隻手持刀橫於面前,猛地一掀——

  「嘶嘶——」

  從瓷缸裡傳來窸窣聲,伴隨著周圍鋪兵的驚叫,申奉應愣愣看著瓷缸裡的東西,良久,有些驚魂未定地轉向陸瞳:「這、這是……蛇?」

  這瓷缸裡,竟然裝著數十條黑漆漆的長蛇!

  長蛇鱗片烏黑泛著潮溼冷澤,交纏在一團發出摩擦輕響,申奉應只看了一眼就趕緊將蓋子蓋上。

  「陸大夫,你怎麼在這缸裡放蛇?」

  這些毒物陰森恐怖,全交纏盤在一起,窸窸窣窣,聽著也怪瘮人。

  陸瞳端著油燈走近,語氣平淡:「醫館製藥有時需用到新鮮蛇蛻與蛇血,這是花銀子從捕蛇人手裡收來的,是製藥的藥材。」

  申奉應指向另幾隻瓷缸:「這些也是?」

  陸瞳把油燈遞給銀箏,自己走到另外幾隻瓷缸面前,將蓋子掀開,請申奉應近前看。

  另外幾隻瓷缸裡依次是蠍子、蜈蚣以及蟾蜍。

  申奉應一言難盡地盯著陸瞳,許久,才開口:「陸大夫,你這是要煉蠱?」

  他一個男人看了這些東西都覺得心慌氣短,偏陸瞳一個弱女子神情毫無波瀾,像是很樂意與這些玩意兒打交道。

  若非他對西街比較熟悉,申奉應簡直要懷疑自己是進了陰間的醫館。

  「申大人不知,藥有七情,獨行者、相須者、相使者、相惡者、相反者、相殺者。」

  「相殺者制約彼此毒性,這些毒物放得好,也是救命之良方。」

  申奉應聽得雲裡霧裡,再看一眼廚房,除了幾隻瓷缸再無可疑之處,便招呼身後鋪兵先退出去。

  鋪兵們隨申奉應離開廚房,走到小院,外頭朔風正盛,片片飛雪飄絮般落到人身上。

  申奉應路過小院梅樹前,想到上回來也是這般,氣勢洶洶將醫館翻了個底朝天,最終一無所獲,沒來由生出幾分心虛,還有一丁點慚愧來。

  按理說,他對陸瞳,其實並無什麼惡感。

  上回這位陸大夫和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合夥在軍巡鋪屋門前上演一齣好戲,為的是將文郡王府拖下水。後來的事申奉應也知道了,裴雲暎的姐姐——文郡王妃順利和離,搬離文郡王府,而那位僱兇殺人的側妃,連帶著宮裡的娘娘一同倒了大黴。

  申奉應清楚自己被裴雲暎當靶子使了,也做好得罪文郡王,遲早滾出軍巡鋪屋的準備。誰知此事過後,自己的上司卻親自尋他說話,對他噓寒問暖了一番,還通情達理表示此事他左右為難,但處理得極好,日後免不得陞遷。

  這餅畫得能否充飢暫且不知,但至少讓申奉應一顆心暫時放了下來。

  他也明白,定然是裴雲暎同軍巡鋪屋這邊打過招呼,免得他事後被文郡王刁難。

  申奉應當時對裴雲暎惡感便消散了不少。

  今夜若不是城守備那頭下令,他也不會大半夜的來找陸瞳麻煩的。

  正想著,走在前面的陸瞳頓了頓,驀地咳嗽了兩聲。

  申奉應一個激靈,忙朝她看去。

  因夜裡開門出來得匆忙,陸瞳只披了一件單薄外裳,裡頭穿了件素白中衣,簪花已經卸下,烏色長髮垂至胸前,她生得很瘦弱,神情無辜又懵懂,站在風雪下的燈色中,像一支迎風綻開的雪白玉蘭,弱不勝冬寒。

  佳人病弱,立刻教申奉應生出一絲憐惜與自責,趕緊開口:「今夜貿然打擾陸大夫,實在是申某不是。」

  「這頭沒什麼事了,對不住啊,陸大夫趕緊回屋休息。」他一揚手,招呼手下:「走了!」

  這群鋪兵們又如來時一般,風風火火地離去。在小院雪地上留下亂七八糟的足跡。

  陸瞳緊了緊身上外裳,持燈目送最後一個鋪兵離開醫館,又在醫館門口等了許久,直到外頭再無動靜,這才端著油燈回到小院。

  銀箏站在寢屋門口,朝裡望了望,又憂心忡忡看向陸瞳:「姑娘……」

  「沒事,你到裡舖守著,小心有人過來。」

  猶豫一下,到底擔心外面人折返,銀箏提著燈籠離開了。

  寢屋門口花窗窗隙裡,橙色燈火微亮。

  風雪與炭爐,寒冷與溫暖,一門之隔,宛如兩個世界。

  陸瞳在門口站了片刻,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屋,一股暖風撲面而來。

  屋中角落裡生了暖爐,花窗半開未合,嶙峋梅枝恰好框在窗景裡,在寒風中巋然不動。

  閨房裡,裴雲暎背對陸瞳,正站在小佛櫥前。

  陸瞳進屋關上門,看著他的背影道:「裴大人,人已經走了。」

  裴雲暎轉過身。

  小佛櫥前點了香燭,屋中昏暗燭色搖曳,他一身黑衣,眉眼俊美,像是在風雪夜中陡然出現於觀音座前的精怪,不請自來,放肆又危險。

  見陸瞳看來,他便笑著開口,語氣有幾分調侃。

  「這麼容易就被你騙過去,難怪盛京治安越來越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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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風雪來賓

  陸瞳把油燈放到桌上,平靜道:「人還沒走遠,需要我將他們叫回來?」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瞥了小佛櫥前白玉觀音一眼,意有所指道:「你都是這麼騙人的,人前菩薩人後羅剎?」

  陸瞳回敬:「人前天子近衛,人後宮中逃犯,裴大人與我也不過半斤八兩而已。」

  她可沒忘記,剛才申奉應說的是,宮中有刺客逃出來了。

  陸瞳聞得見裴雲暎身上極淡的血腥氣,有些事情不難猜出端倪。

  裴雲暎怔了怔,隨即笑了,走到窗下桌前坐下,嘆道:「早知道陸大夫這麼厲害,先前就不得罪你了。」

  陸瞳沒說話。

  申奉應來搜查醫館時,因裴雲暎出來得匆忙,她沒辦法,只能讓裴雲暎藏進寢屋裡那間堆滿了衣服的黃梨木櫃子後。

  銀箏和另一間空房被鋪兵們搜得仔細,但申奉應因為之前那一次的關係,對陸瞳的閨房搜得倒是比較粗糙。

  為了遮掩裴雲暎身上那絲血腥氣,她故意與銀箏把幾隻大瓷缸推出來吸引申奉應注意。瓷缸裡的毒物嚇了申奉應一跳,一驚一乍間,申奉應認定自己多想之下,反倒不會再繼續懷疑仁心醫館。

  誠然,能順利矇混過關,也有裴雲暎自己藏得隱蔽的關係。

  他見桌上有茶與乾淨的空杯,便自己伸手提壺斟茶,不過動作比起之前些微遲滯,這變化很微小,但陸瞳立刻察覺到了。

  陸瞳抬眼看他:「你受傷了?」

  裴雲暎倒茶動作頓了頓,並未否認:「有藥嗎?」

  陸瞳轉身就走:「賣完了。」

  她對當活菩薩沒什麼興趣,尤其是對面前這個深夜不請自來的在逃刺客。今夜實在兇險,一個不小心,她就要被裴雲暎連累,日後籌謀毀於一旦。

  實在很難不遷怒。

  「陸大夫。」裴雲暎坐在桌前,笑著喚她,「你不是說,治病救人的時候,你就只是個大夫。」

  「現在這個時辰,你應該還是大夫吧?」

  陸瞳腳步一頓。

  這是在文郡王府,她替裴雲姝接生時說過的話。

  那時候尚在生產中裴雲姝的掙扎與期望令她想到了陸柔,於是難得心軟了幾分,這心軟也連帶上了裴雲暎,為稍稍撫平他的焦躁,她才說出這麼一句。

  沒想到會在這時被裴雲暎提起。

  沉默片刻,陸瞳走到屋中櫃子前,找出醫箱,從裡取出一隻藥瓶,走到裴雲暎跟前往桌上一頓。

  「五十兩銀子。」

  裴雲暎:「……」

  他抬頭:「你這是坐地起價啊,陸大夫。」

  「求醫問藥,明碼標價。」

  「我以為你要向我討個人情。」裴雲暎搖頭笑笑,好脾氣地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

  陸瞳接過銀票,一百兩銀子的銀票,這人倒是很大方。

  她從匣子裡取來銅稱,稱了把散碎的銀兩,湊齊五十兩還給裴雲暎,語氣平淡無波:「殿帥的人情不太值錢,不如銀子實在。」

  裴雲暎望著桌上那把碎銀,沉默一刻,評點:「陸大夫很是務實。」

  陸瞳站在桌前,蹙眉看著他,再次提醒:「外面人已經走了,殿帥什麼時候離開?」

  裴雲暎「嘶」了一聲,認真開口:「眼下你我在他們眼裡是同夥,出去撞上人,陸大夫也逃不了,還是再等等。」

  他語氣隨意,彷彿與陸瞳間有很深的交情一般,絲毫不見外,卻讓陸瞳心中登時騰起一層薄怒。

  因她自己所行之事隱蔽,陸瞳一向不欲與人過分牽連,當初夏蓉蓉住進小院,她都想法子讓夏蓉蓉搬離出去。

  偏裴雲暎如今進了她的寢屋,還不知要逗留到幾時。

  這人明明心機深沉,卻總能找到最無辜的理由,義正嚴辭的模樣看著就讓人生氣。

  陸瞳按捺住心中冷意,走到另一邊榻邊椅子上坐下。

  院中風雪夜寒冷,屋中如春溫暖,北風攜卷大雪從窗前經過,隱隱可見漫天碎玉飛瓊,屋中人卻在花窗上投下剪燭斟茶的暖色暗影。

  靜謐而溫柔。

  陸瞳看向他。

  他坐在窗前,低頭喝茶,不笑時有些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一身漆黑箭衣乾淨利落,在燈火下隱隱露出些濡溼的痕跡。

  似是察覺到陸瞳目光,他轉過頭,微微一笑,於是剛剛的漠然倏爾散去,彷彿只是錯覺。

  他問:「怎麼這樣看著我?」

  陸瞳靜了片刻,漠然提醒:「不上藥嗎?」

  裴雲暎一身黑衣,無法看清身上傷痕。但陸瞳能聞見他身上的血腥氣越來越濃烈,這意味著他身上的傷口在不斷往外滲出血跡。

  她沒有在屋子裡薰香的習慣,如果申奉應突然帶領鋪兵們殺個回馬槍,都不必搜捕,這屋中的血腥之氣就會出賣裴雲暎的行蹤。

  裴雲暎要是死在這裡,她還得負責處理屍體,很是麻煩。

  最好別死,死也別死在這裡。

  裴雲暎不知陸瞳心中思慮,只拿起桌上藥瓶,藥瓶不大,瓶身精緻,他拔掉塞子,猶豫一下,灑在肩上。

  陸瞳:「……」

  她蹙眉:「你上藥隔著衣服?」

  行醫這些年,陸瞳不曾見過有人這樣上藥。裴雲暎這幅遮遮擋擋的模樣,不知道的會以為他在下毒。

  裴雲暎動作一頓,道:「你屋子太小。」

  「那又如何?殿帥上藥還要跑著上不成?」

  裴雲暎噎了一噎。

  半晌,他望向陸瞳,提醒:「我在你寢屋脫衣上藥,陸大夫不怕有損閨譽?」

  「別忘了,你還有個未婚夫。」

  他故意咬重「未婚夫」三字。

  陸瞳皺眉看著他。

  她沒想到裴雲暎想得這般瑣碎,忽而又想起在遇仙樓時,為避戚玉臺懷疑她主動抱緊裴雲暎,裴雲暎微微僵硬的身體,和刻意拉開的距離。

  思及此,陸瞳的語氣裡就帶了一絲諷刺:「裴大人多慮。」

  「在我眼裡,你和當初埋在樹下的半塊豬肉沒有任何區別。」

  裴雲暎:「……」

  他平靜朝陸瞳看去,陸瞳神情冷淡,以至於讓人難以分辨她這話是認真還是在玩笑。

  昏暗燈色下,二人對視良久。

  過了一會兒,裴雲暎低頭,看著面前的茶盞,淡淡開口:「你說話真難聽。」

  陸瞳心中冷笑。

  這位昭寧公世子大半夜被滿城追查,以此人手段,未必找不到脫身辦法,偏偏闖進仁心醫館躲避追兵。很難讓人不懷疑他是故意的。

  裴雲暎就是故意拉她一道下水,或許是出自他某種惡劣的趣味。

  既然他們已看穿彼此的虛偽與假象,就沒必要在表面上裝作客氣與禮貌。她現在是不能將裴雲暎怎麼樣,可能讓這人心裡不痛快一點,也好過什麼都不做。

  陸瞳懶得掩飾自己的冷漠與不耐。

  許是因為陸瞳那句拿他與豬肉相比的諷刺,再遲疑下去反坐實了他忸怩,裴雲暎不再踟躕,伸手撕開肩頭被利器劃開的衣料。

  衣料撕開的瞬間,裴雲暎皺了下眉。

  陸瞳抬眸看去。

  目光所及處,這人右肩至小半個背部鮮血淋漓,像是箭傷。不見箭勾,只有翻起的皮肉,看著就觸目驚心。

  陸瞳心中暗忖,帶著這樣的傷口,此人還能談笑風生,裴雲暎的忍性倒是比想像中更強。

  他拿起桌上藥瓶,像是要灑上去,忽又覺得似乎太潦草了些,遂問陸瞳:「有水和帕子嗎?」

  陸瞳點頭:「有。」

  似是沒料到她這次這樣好說話,裴雲暎愣了愣,隨即笑道:「多謝……」

  下一刻,陸瞳打斷了他的道謝。

  「加銀子就行。」

  裴雲暎:「……」

  陸瞳起身,找到銀水壺,找到花架上的木盆,往裡倒了些熱水。又找了方乾淨帕子浸在其中,端著熱水走到裴雲暎跟前,把木盆放到桌上。

  裴雲暎看了看眼前的熱水,想了想,把剛才陸瞳還給他的五十兩碎銀往陸瞳面前一推。

  「夠嗎?」

  陸瞳把銀子收起來,重新放回匣子裡裝好:「勉強。」

  他搖頭笑笑,沒計較陸瞳坐地起價,伸手拿起水盆裡的手帕,擰去多餘的水。

  手帕是女子的款式,淺藍的帕子,上面繡了木槿花枝,女子貼身手帕常灑香粉,或是薰香,這帕子卻只帶淡淡藥草味,與陸瞳身上的清苦藥香如出一轍。

  裴雲暎握住手帕,反手擦拭肩上的傷痕。

  血跡被一點點拭淨,露出猙獰的傷痕。陸瞳看得清楚,箭傷從斜後方向上,他應當是背後中了箭。

  裴雲暎擦完傷口,放下手帕,拿起藥瓶往肩上灑藥粉。他一隻手不太方便,藥粉一半灑到傷口上,還有一半灑到了地上。

  陸瞳倚著桌沿,冷眼瞧著他動作,突然開口:「暴殄天物。」

  裴雲暎:「……」

  他又好氣又好笑,道:「陸大夫,你我雖然算不上朋友,至少也是熟人。」

  「這樣對一個受傷的人,不太好吧。」

  窗外風雪漸濃,朔風將窗戶吹得更開了一些,簷瓦上漸漸積起一層白霜。透過燈籠微弱的暗光,可見滿院大雪飛舞。

  屋中搖曳的燈色下,窗下人影朦朧。一朵雪花順著窗隙飄進裡屋,落在人束起的髮梢,很快消失不見。

  陸瞳起身,走到裴雲暎身後,奪過他手中藥瓶。

  裴雲暎一怔。

  陸瞳平靜道:「傷藥很貴,你再浪費,就只能另付五十兩再買一瓶。」

  裴雲暎手中所持傷藥,原料雖不貴重,製作起來卻也十足麻煩。

  她一向見不得旁人糟蹋藥物。

  裴雲暎聞言,這回倒沒說什麼,只轉過頭笑笑:「有勞陸大夫。」

  陸瞳站在裴雲暎身後,他肩很寬,箭衣穿在身上,勾勒足夠漂亮的身型。目光所及處肌膚並不似那些白瘦文弱的公子,許是因常年練武的關係,肌理勻稱,蘊藏力量。

  陸瞳一隻手扶上他肩頭。

  裴雲暎身子微僵。

  下一刻,陸瞳一揚手,「撕拉——」一聲,面前本就撕開的黑衣被扯了大塊下來,連帶著被血黏在一起的皮肉。

  裴雲暎倒吸一口涼氣。

  「一點小傷。」陸瞳拿起藥瓶,均勻灑在他傷口處,「殿帥何苦大驚小怪。」

  裴雲暎回頭,擰眉望著陸瞳:「陸大夫這是公報私仇?」

  「怎麼會?」陸瞳塞好瓶塞,將藥瓶放到裴雲暎掌心,微微笑道:「上藥總會有點痛感,裴大人切勿諱疾忌醫。」

  裴雲暎定定盯著她半晌,過了一會兒,自嘲般點頭:「好吧,陸大夫說了算。」

  陸瞳眸色微動。

  她故意下重手讓裴雲暎吃痛,這人卻還能和顏悅色與她說話,養氣功夫倒是一流。

  上過傷藥還得包紮,陸瞳從醫箱裡剪了包紮用的白帛,走到裴雲暎身後替他包紮。

  裴雲暎似乎很抗拒與人過於親密接觸,有意無意微微拉開距離,倒是陸瞳並無此擔憂,伸手繞過裴雲暎肩臂,從身後替他熟練包裹。

  說起來,裴雲暎肩頭傷口不算太深,然而肩頭往下背部一部分另有一道猙獰刀痕,應當是舊傷。新傷舊傷添在一起,應當很難忍耐,但今夜自始自終,裴雲暎都沒露出一絲半點痛楚之色。

  或許是因為這點傷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又或許,只是他能忍罷了。

  陸瞳剪去包紮好的白帛邊緣,順口問:「這裡曾有舊傷?」

  裴雲暎頓了頓,道:「是啊。」

  陸瞳瞥一眼那道陳舊的刀痕,刀痕極深,不知被什麼人縫過傷口,然而縫得亂七八糟,簡直像是她幼時的女紅,東一鎯頭西一棒子,歪歪斜斜,烙印在裴雲暎背後,像一道滑稽的暗紅墨痕。

  她道:「像仇人為你縫的。」

  能將人傷口縫成如此模樣,簡直像是故意的。

  裴雲暎聞言,像是想起了什麼,唇角梨渦越發明顯,「算是吧。大夫是個小姑娘,剛從醫不久,醫術是不如你,不過報復心倒是和你一樣強。」

  桌上油燈快要燃盡,陸瞳起身從櫃子裡取出另一盞,邊倒進燈油,邊開口:「你做了什麼,她要報復你?」

  裴雲暎想了想:「也沒什麼,幾年前我在蘇南被人追殺受傷,躲進刑場後的死人堆裡。在那裡,遇到一個偷屍體的小賊。」

  「她救了我,給我治傷,不過不太情願。」

  陸瞳一怔,手上燈油倒進,卻忘記用火石點燃。

  一瞬電光石火,往事衝破重重雪幕撲面而來,有遙遠畫面自面前浮起,將紛紛雪色映亮。

  裴雲暎並無所覺,抬眸看向窗外。

  盛京風雪夜,窗前一點微弱燈火照得外頭飛雪綿綿,簷上地下粉妝銀砌,天地一片茫茫,竟生孤寂空涼之感。

  他的聲音也如雪一般輕寂。

  「說起來,遇見她那天,也下了一場雪。」

  像是為了映襯他說得那般,院中簌簌雪粒順著窗隙飛到桌前,白霜落進花燈,蕩出一點泛著冷氣的漣漪。

  他轉向陸瞳,笑著開口。

  「那可是蘇南十年難遇的大雪。」

  陸瞳猝然抬眼。

  剎那間,雪花覆住燈芯,最後一點微光晃了晃。

  燭火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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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刑場初遇

  大寒日,天地一白,片片鵝毛紛紛而下。

  永昌三十五年,蘇南迎來十年難遇的大雪。

  大雪迅速覆蓋蘇南城中大小長街,嶙峋樹枝在寒夜月光裡落下弔詭虛影,家家戶戶家門緊閉,透過兩街亮著燈的窗隙,偶爾飄出些臘八粥的香氣。

  刑場後的亂墳崗中,冰雪洗去地場中黏稠的血腥氣,一具具死屍重疊在一起,因被冰雪凝結看不出原來面目,月光下泛著青白色晶瑩。

  在這一片靜雪中,有暗色人影在其中穿梭,如在夜裡出動的小鼠,動作迅捷而謹慎。

  十二歲的陸瞳走在刑場後的墳崗中。

  前幾日芸娘研製新毒,讓她下山去尋新鮮人肝。

  她從落梅峰上下來,在蘇南城中呆了三日,一直等到今日死囚行刑結束,看熱鬧的人群散去,劊子手歸家,官差將死囚屍體丟進亂墳崗後,才從棲身的破廟中出來。

  大雪靜而密,雪花落在女孩子包裹嚴實的面衣上,面衣沾了一層濡溼,被寒夜朔風一吹,冰涼刺骨。

  陸瞳恍若未覺,只低著頭,藉著月光仔細挑選屍堆中的死屍。

  蘇南城的死囚行刑後,有家人的,會花銀子將屍體帶回。沒家人的,死囚屍體便隨意堆在刑場後墳崗草草掩埋。

  亂墳崗中從不缺屍體,有的新鮮,有的腐敗多時。那些猙獰的傷口被風雪凝固,停駐在血淋淋的一幕。陸瞳小心翼翼在屍堆中走著,冷不防腳下絆倒一個圓圓的東西,險些摔倒,她穩住身子,定睛一看。

  是顆自脖頸以下被齊齊斬斷的腦袋,蓬亂長髮如黑草,膚色慘白如蠟,唯有一雙眼睛圓瞪,掩不住的兇惡。

  應當是今日被斬首的死囚頭顱。

  陸瞳身子顫了顫。

  她忙低頭,雙手合十,對著面前頭顱小聲拜了拜,適才繞開這頭顱,繼續往前去了。

  即使常見過各色各樣的死屍,每一次遇到時,陸瞳仍然無法做到全然的泰然自若。

  芸娘總是要做新毒,新毒則需要各種各樣的材料。

  有些是草藥、甘露、動物身體。

  有些卻是人心、人肝、人的身體。

  當然,活人的身體最好,但芸娘無法為了製毒直接殺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尋最新鮮的屍體。

  有時候,芸娘會找到家中新喪的窮人家,與其家人們商量好價錢,買走屍體。

  有時候,芸娘會打聽到有命不久矣的病者,談好銀子,在一邊等人落氣,好立刻取走最新鮮的藥引。

  陸瞳就曾見過一次,貧寒人家的小女兒病重不治,芸娘與其父親談好價錢,就在那戶人家的小女兒跟前等著小姑娘落氣。如禿鷲守著最後一口氣的活人,教人悚然。

  但這樣的人家也不常有,所以更多的時候,芸娘會讓陸瞳去亂墳崗找新鮮死屍。落梅峰上的亂墳崗不夠新鮮,若要尋初死不久的,還得來蘇南城中刑場後的亂墳崗。

  這些沒有家人的死囚,生前罪大惡極,死後也無人在意骸骨,倒是最安全,官差也不會特意去管。就算被發現了,遞一點銀子,也就過去了。

  陸瞳不是第一次來刑場找屍體,一開始時她總是很害怕,時日久了,倒能鎮定一點。有時候甚至覺得,比起在病床前等著人落氣,到這樣的刑場上來與死人打交道反而更讓人安心一些。

  畢竟有時候,活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大雪從蒼穹洋洋灑灑飄下,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蘇南城中十年不曾下過雪,城裡的小河都凍住了。

  陸瞳緊了緊身上單薄冬衣。

  若是往年在常武縣,這個時節,大寒迎年,該為新年做準備了。

  食糯、縱飲、做牙、掃塵、糊窗、臘味、趕婚、趁虛、洗浴、貼年紅,母親蒸的糯米飯又鹹又香,她和陸謙總是為爭奪祭灶的灶糖和油餅打架。

  只是今年這個大寒,沒有糯米飯和灶糖,也沒有父母兄姊,有的只是陰天大雪,凍雲垂地。

  陸瞳停下腳步。

  墳崗最外頭平平擺著幾副屍體。

  許是因為今日大雪天太冷,天黑的又早,刑場的人甚至沒將這些新屍蒙上屍布,任由白雪一層又一層覆上去,將這些人體凍成一具具霜白堅硬的冰雕。

  女孩子蹲下身,搓了搓手,就著昏暗月色,雙手在這些屍體上熟練的摸索著。

  摸索了片刻,陸瞳找到了一具還算滿意的屍體。

  是具身材魁梧的無頭屍體,摸上去是位中年人,在一眾屍體中,這具屍體顯得更為精壯,應當能滿足芸娘的需求。

  陸瞳拂掉屍體身上的冰雪,打開醫箱,從裡面掏出罐子和小刀,用力劃開屍體的胸腔,忍住不適,從其中摸索著找尋自己要的東西。

  大雪呼嘯著落在人身上,空曠刑場中,只有風聲嗚咽。女孩子的身影在這冷寂中幼弱如覓食小獸,敏捷而機警。

  陸瞳將最後一塊血物放入盛滿冰雪的罐中,將罐子蓋好,收入醫箱,又伸手抓了把地上雪水洗去手中血跡。

  雪水浸過指尖,冷得刺骨,像方才挖出的人心。

  人死了就沒有溫度了,再如何滾燙的血,在生命流逝乾淨後,就變成一汪冷沉的深泉。

  她把屍體搬好,又在四處找了許久,總算找到了屍體的頭顱。是個乾瘦的中年男子,五官兇惡沉鬱,雙眼圓瞪。

  陸瞳隱約聽圍觀行刑的平人提起,此人劫掠過路人殺人拋屍,是因此才獲罪入獄。

  她把頭顱擺在屍體頭上,後退兩步,跪在地上衝這具死屍磕了幾個頭。

  「這位大叔,我只是從你身上取了些東西,已經替你找到了你的頭,也算扯平。」

  陸瞳虔誠開口:「不是我殺的你,是你殺了人才會被處刑,冤有頭債有主,不是我害的你,你要是心中不平,別找到我頭上。」

  「等來年清明,我會為你燒些紙錢,千萬莫怪,千萬莫怪。」

  以前曾聽人說過,處斬的死囚生前窮兇極惡,死後也會化作厲鬼。陸瞳挖屍體心肝這種事,總歸做得喪陰德,心虛之下,只能這樣衝淡些心中愧意。

  她剛念完,還未起身,忽然聽到身旁傳來「嗤」的一聲輕笑。

  「誰?!」

  下一刻,一道冰冷尖銳之物抵住自己頸肩,有人貼在自己身後,聲音從耳畔傳來,清朗的、尚帶幾分含混的沙啞。

  「哪裡來的小賊,死人的東西也敢偷?」

  陸瞳渾身冰涼,一瞬間,頭皮發麻。

  她在刑場裡呆了這樣久,竟未察覺這裡何時多了這麼一個人,這人是什麼時候來的,自己方才刨屍挖心,他看去了多少?

  定了定神,陸瞳故作鎮定地開口:「你是誰?」

  話音剛落,她突然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這血腥氣和方才死人身上腐臭難聞的血腥氣不同,鮮活而濃重,是從身後這個人身上傳來的。他在身後挾制著陸瞳,頸間是冰涼刀尖,陸瞳無法回頭,也無法看清對方的樣貌。

  那人默了默,刀尖微微往上一提,陸瞳感到脖頸之上壓迫感更強,伴隨著對方含笑的聲音。

  「我迷路了,這裡很冷,帶我去能休息的地方。不然,」他微微壓低聲音,「我就殺了你。」

  陸瞳僵在原地。

  這人好像受傷了,藏在此地,說不定是什麼亡命之徒。他的刀還橫在自己脖頸上,這時候與他起爭執太危險。

  僵持良久,她妥協了。

  陸瞳慢慢地說道:「我知道這附近有一間破廟可以避寒……我帶你去。」

  對方短促地笑了一聲,不知是不是在欣慰她的識相,緊接著,一隻手臂繞過陸瞳身後,搭在她肩上。

  遠遠看去,像喝醉的人將她攬在懷裡。

  如果能忽略他藏在手心裡對準她脖頸的匕首的話。

  陸瞳任由這人攬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刑場外走去。

  對方半個身子靠著她,陸瞳不得已承擔他小半個重量,他個頭又高,陸瞳攙著他,能聞見從他身上傳來的更為濃重的血腥氣。

  他受傷了,陸瞳心中篤定。

  但她不敢在這時候逃走,那把壓在她喉尖的刀太鋒利,而這人身子太緊繃,好似蓄勢待發的獸,隨時能咬斷獵物的喉嚨。

  她不敢冒險。

  約走了半柱香,風雪中遠遠出現一間搖搖欲墜的破廟。

  廟門半開,沒有燈,只有一點夜色餘暉照著粗破橫樑。

  陸瞳感覺自己脖頸上的刀鋒又逼近一點,連忙出聲:「這裡沒人。」

  這裡沒人。

  蘇南城中的乞丐遊僧常住破廟中,刑場附近的破廟卻無人問津。因時人常說,此地挨近刑場,刑場處死的死人冤魂不散,或成厲鬼,常在這附近遊蕩。就連破廟裡原本供奉的泥菩薩也在某個雨天被雨淋壞了。後來,就再沒人敢在這裡過夜。

  陸瞳常在這裡過夜,是因為這裡離刑場很近,以便她夜裡去摸屍。況且與那些乞丐遊僧居於一處,未必就比獨自一人在刑場過夜安全。

  畢竟死人不會害人,活人未必。

  陸瞳領著那人來到破廟前,伸手將門往外一推。

  「吱呀——」

  廟門被完全打開了。

  那人堵在門口,放下手上刀,問:「有火嗎?」

  陸瞳小聲回答:「有。」

  言罷走到廟堂最中間,泥菩薩的供桌下趴下身,摸索許久,從裡面摸出一盞油燈和火摺子點燃。

  這是她之前就藏在這裡的東西。

  油燈一被點燃,四周便亮了起來。

  供桌前供奉著一尊一人來高的泥塑菩薩,然而先前一場大雨,破廟漏水,連日大雨將泥菩薩身上彩塑衝毀了一半,連面目也辨不清楚。

  木盤裡空空如也,沒有半塊供果,這裡長久無人踏足,牆角結了一層又一層細密蛛網,灰塵遍佈。角落裡摞著些破敗木板,許是從前塌掉的橫樑。

  而在供桌底下,幾張破爛的舊蒲團拼在一起,依稀湊成張床的模樣,那是陸瞳做成的「榻」,夜裡她就躺在這上頭休息。

  那人的目光在蒲團草蓆上稍稍一掠,若有所思問道:「你住這裡?」

  陸瞳霍然回身。

  刑場天陰,自己又背對著此人,無法看清對方面目。而此刻廟中燈火澄淨,她就在這裡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是個高個子男人,穿著一身漆黑箭衣,面覆黑巾,看不出面容,只露出一雙極黑極亮的眼睛,在燈火下泛著一點寒漪。

  他聲音很年輕,雖然有些沙啞,卻擋不住少年特有的清朗明亮,陸瞳猜他只有十六七歲,或許更小。

  他見陸瞳看過來,將手中短刀重新插入刀鞘,漫不經心走到廟堂中間,開始打量四周。

  他沒堵在門口,陸瞳心中一動,慢慢朝門前踱去。

  就在她快要靠近那扇破門時,身後傳來少年冷漠的聲音:「去哪?」

  陸瞳腳步一頓。

  她僵硬地轉過身,看著對方的背影慢慢開口:「我已經將你帶到了,這裡沒人會來……」

  他打斷陸瞳的話:「你這是打算去告官?」

  陸瞳一愣。

  不等陸瞳回答,面前人轉過身,看著她慢條斯理道:「告官的話,我可是會說我們是一夥的。」

  「你!」

  他看了看陸瞳身上的醫箱:「還有,你偷屍體的事要怎麼解釋?」

  其實偷屍體的事不難解釋,那些官差並不會真的將她怎麼樣,但若與眼前人稀里糊塗扯上一堆……

  誰知道他是什麼來路。

  陸瞳平復了一下心情,輕聲道:「我不會告官,你放心,今日我就當沒見過你。」

  他有些意外地看陸瞳一眼,又看了一眼窗外,忽而哂道:「外面這麼冷,你去哪兒,這裡是你的地盤,沒有客人將主人趕走的道理。」

  他指尖輕彈一下手中刀鞘,聲音似帶笑意。

  「坐下吧,一起住。」

  陸瞳緊緊盯著他的刀鞘。

  對方神態輕鬆,語氣甚至稱得上友善,不動聲色的威脅卻讓人隱隱令人感到心悸。

  她半垂下眸,目光極快朝門外掠了一眼。

  這裡地處刑場周圍,除了此間破廟,並無人居住屋舍。她若奪門而出,外面沒有可蔽身之所,只有一片大雪,他雖受傷,但眼下看來氣息平穩,一個男子想追上一個小女孩,總是輕而易舉。

  他可以很輕易地殺死她,並將她埋在雪地中,無人知曉。

  黑衣人又看了她一眼,道:「外面雪大,關門吧。」

  對方這是不打算放她走了。

  實力懸殊之下,硬碰硬總不是個好辦法。陸瞳暗暗攥緊衣箱的束帶,磨磨蹭蹭走到門邊,將那扇破得快要掉下來的門推了過去。

  風雪頓時被掩蓋了大半。

  他在蒲團上坐下來,脊背筆直,目光掃過牆角那堆破敗木板時頓了頓,隨即吩咐陸瞳:「小賊,屋裡有木頭,你去生火。」

  陸瞳暗暗咬牙。

  這人要殺要剮,不如給個痛快,偏這樣磨磨蹭蹭。

  陸瞳疑心他是受傷太重,沒什麼體力做事,所以將她當傭人指使。

  但她沒這個膽量去和此人交手,且不提他手中刀,年幼的女孩子與年輕的男子,體力總是懸殊。

  若她也能擁有像芸娘一樣精妙的毒術就好了,至少能一抹毒灰毒瞎面前人眼睛,好過這樣任人宰割。

  陸瞳沉默地走到廟中牆角處,挑選幾根稍短些的破木頭抱到供桌旁,又藉著油燈的火一點點燒燃。

  這些木頭是掉下來的窗框和橫樑的木頭,時日久了,微微泛些潮溼,陸瞳折騰了許久,總算有了些熱氣。

  她將幾根短木頭全偎在一起,一簇小小的火堆升起,風雪夜似乎也沒那麼陰冷了。

  她抹了把汗額上汗,一抬頭,對上的就是對方看過來的目光。

  這人眼睛生得很是明亮,在微弱燭火下像顆清澈寶石,目光卻似盯著獵物,侵略性很強。

  陸瞳怔了一下。

  此人雖面覆黑巾,形跡可疑,但身形舉止不凡,並無半分逃犯畏縮狼狽之相,反而從容自在,風度過人。若非陸瞳被他一路要挾至此,單看外表,還以為這人是什麼身份神秘不可為外人道也的少俠。

  著實出色。

  不過蒙著面也不好說,說不定面巾底下是張麻子臉。陸瞳惡劣地想。

  黑衣人自然不知陸瞳暗地腹誹,瞥了一眼陸瞳後就移開眼。

  衝糊了臉的泥菩薩腳下,供桌空空如也,只擺了只生鏽銅燈。油燈亮亮的,燭火在這風雪夜裡成了唯一的暖色,一朵朵細小燈花從燈芯中爆開,在供桌上落成隱約的花色。

  「燈花笑……」黑衣人微微揚眉,「看來你我運氣不錯。」

  陸瞳不明白他的意思,只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油燈四處爆開的燈花落在鋪滿灰塵的供桌上,劃出絲絲縷縷細微而纖巧的油跡。

  像是瞧出了她的困惑,黑衣人歪了歪頭:「你不知道嗎?」

  他笑:「昔日陸賈說,燈花爆而百事喜。古有佔燈花法,燈花連連逐出爆者,主大喜。」頓了頓,又沒什麼誠意地開口:「恭喜你啊。」

  陸瞳蹙眉。

  她從未聽過什麼燈花佔卜之術,疑心這人是胡謅哄騙她。何況她日日呆在落梅峰試藥,哪來的喜事,真幸運,也不會遇見眼前這人,還被他一路要挾至眼下境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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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雪夜燈花

  思及此,陸瞳就忍不住反駁:「行合道義,不卜自吉;行悖道義,縱卜亦兇。人當自卜,不必問卜。」

  做好事的人不占卜也會吉星高照,像他這種壞事做盡之人,就算燈花爆上一百遍,走在路上也難免不遭雷劈。

  這話裡的諷刺應當是被聽明白了,黑衣人有些意外地看向陸瞳:「你讀過書?」

  陸瞳沒說話。

  他打量陸瞳一眼:「既然讀過書,怎麼還做賊?」

  陸瞳:「……」

  她忍無可忍:「我不是賊!」

  她很討厭此人一口一個「小賊」,那種輕慢的態度、揶揄的語氣,無不透露著此人深藏於心的傲慢。

  是那種即便落到眼下這種需要人幫助潛逃,還不忘擺出居高臨下的傲慢。

  「偷死人東西,不是賊是什麼?」

  陸瞳深吸口氣:「我是大夫,取那些東西是為了做藥引。」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與這人說這些,許是眼前人輕慢的語氣令人忍不住想要反駁。

  對方似乎來了點興趣,看向她:「大夫?」

  他聲帶笑意,像是不以為然,「用死人屍體做藥引,你是什麼大夫,不會是兇手吧,兇手大夫?」

  陸瞳:「……」

  她決定閉嘴。

  與一個陌生人爭論這些事沒有任何意義。至少目前看來,他沒想要她性命,那麼這樣等到明日一早,大雪停下,她與此人各走各道,再無瓜葛,也算圓滿。

  風雪從破廟門口經過,雪粒從破窗飄來,呼號風聲裡,油燈靜靜燃燒。

  在這一片靜謐的暗影裡,黑衣人突然開口:「小賊。」

  陸瞳警惕地望向他。

  他看著腳下燃燒的柴火,問:「你說自己是大夫,會不會縫傷口?」

  「不會。」

  陸瞳答得爽快。多說多錯,還是不說為好。

  「是嗎?可是你剛才你挖人心肝時,箱子裡好像有金針。」他抬抬下巴,示意陸瞳的醫箱。

  陸瞳下意識抱住懷中醫箱,隨即反應過來。

  他剛剛就看到針了,還說她是賊?

  這人就是故意的!

  陸瞳忍著氣:「平日裡遇見的病人少,沒機會縫傷口。」頓了頓,又故意道:「所以找死人屍體練手。」

  廟中靜寂。

  過了一會兒,黑衣人笑了,他說:「這樣啊。」

  他朝陸瞳勾勾手指,「這兒有個現成的,算給你賠禮,活人總比死人有用。」

  陸瞳還未明白他這句話意思,黑衣人便一手按住自己右肩,「撕拉——」一下撕開衣帛,露出血淋淋的肩背。

  一剎那,濃重血腥氣撲鼻而來。

  陸瞳瞳孔一縮。

  這人受傷極深,從肩部蔓延至背部,像是有箭傷混合刀傷,皮肉猙獰得不成模樣。雖一開始陸瞳已猜到對方身上有傷,卻也沒料到傷得如此之重。

  實在是因為他看起來神情舉止都與尋常人無異,沒有半分虛弱。

  「縫吧。」他側首,示意陸瞳上前。

  箭傷血肉模糊成一團,陸瞳心底有些微微發顫,她雖在落梅峰翻看芸娘屋裡的醫書,但從未真正與人治過病,於是下意識就要起身避開:「不行,我不會……」

  一隻手攥住她手腕。

  黑衣人坐在原地,一手抓著她手腕將她扯回來,語氣平靜:「不要緊,死不了就行。」

  陸瞳:「……」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人受了如此重的傷,居然還能走能跳,喜怒不形於色,甚至拿著把刀嚇唬人,一瞧就是狠角色。眼下她好像是沒有拒絕的權力。

  陸瞳按捺下心中複雜情緒,看向他:「……我試試?」

  他鬆開手,笑笑:「這就對了,醫者父母心嘛。」

  陸瞳重新在柴堆前坐下,打開面前醫箱。

  醫箱裡有兩隻罐子,一隻陶罐盛滿心肝,陸瞳取出另一隻鐵罐,拔掉鐵罐塞子。

  黑衣人目光動了動,問:「這是什麼?」

  「臘雪。」陸瞳答道。

  冬至後第三個戊日為臘,臘前雪宜於菜麥生長,又可以凍死蝗蟲卵。將臘雪封至瓶中,或能解各種毒。

  蘇南城十年難遇大雪,落梅峰的雪和城中雪又不一樣,她本來是想將這罐雪帶回山上的,沒想到會用在這裡。

  陸瞳把罐子放在火堆上,那一罐晶瑩剔透的臘雪漸漸變成清澈透明的水,又慢慢冒出熱氣,喧囂沸騰,像是山澗凝固的雲沾染了人間風塵,變得鮮活起來。

  陸瞳又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浸在煮沸的臘雪中沾溼。

  黑衣人靜靜看著陸瞳做這一切。

  末了,陸瞳拿著浸溼的帕子,向著他走過去。

  他坐得筆直,陸瞳繞到他身後,輕輕將他已經撕開的衣帛再往下揭了揭,目光落在眼前時,呼吸不由一滯。

  離得近了,才看得清楚,這人的傷口猙獰得可怕。

  陸瞳深吸口氣,拿帕子一點點擦拭乾淨上頭的血汙,被鮮血模糊的傷口露出真相,越發可怖,刀傷與箭傷皆是從背後斜刺而來,從方向來看,他是被人從身後捅了一刀,且離得很近。

  她忍不住看了對方一眼。

  黑衣人低著頭,背影籠在雪夜燈花的暖意裡,看不太出來情緒。

  姿態倒是如常輕鬆。

  陸瞳便不再多想,從醫箱絨布裡取出金針。

  金針是芸娘不要的,芸娘有很多針,有時候那些針用得久了,芸娘不覺如意,就會換掉一批。陸瞳把那些針撿回來,挑出能用的,藏在自己箱子裡,芸娘見了,也並不會多說什麼。

  她有時候會用那些針來縫藥包,但還從沒用過這針來縫傷口,甚至於,手下這片肌膚鮮活溫熱,而過去這幾年裡,她摸得最多的,是亂墳崗裡、刑場死人堆裡冷冰冰的屍體。

  她並不熟悉活人的身體。

  黑衣人道:「做什麼,佔我便宜?」

  陸瞳:「……」

  她收起方才對活人身體的敬畏與謹慎,一針紮了進去。

  黑衣人悶哼一聲。

  陸瞳淡淡道:「抱歉,第一次縫傷,不太熟練。」

  黑衣人沒說話。

  陸瞳便低頭縫合起來。

  線是桑白皮線,芸娘有很多桑白皮線,有時候會用在落梅峰試藥的兔子狐狸身上。陸瞳偷偷藏了一小卷,沒料到如今會在這裡用上。

  原本這樣縫傷,還應以封口藥塗敷,散血膏敷貼,但眼下她箱子裡什麼都沒有。

  不過以此人目前還能活蹦亂跳的情勢來看,就算沒有這些藥,他應當也能扛下來。

  陸瞳縫得很仔細。

  一開始還有些緊張,手指發顫,動作也不甚熟練,畢竟這是她第一次給人縫傷口。不過後來漸漸也放鬆起來,眼前人很是配合,一聲不吭,縱然這樣生縫很痛,他也沒有溢出半絲痛楚。

  大寒日,荒原中,大雪紛紛揚揚,將破廟中那團靜寂燈火圍攏唯一光明。

  就這樣磕磕巴巴不知縫合了多久,陸瞳扯斷最後一根桑白皮線,將金針收回絨布之上,又拿溼手帕擦淨溢出血汙,一道蜈蚣似的傷口出現在她面前。

  還是條奇醜無比的蜈蚣。

  陸瞳:「……」

  黑衣人微微側首,也不知看清了肩上的縫傷沒有,沉默一下,才道:「你繡工真差。」

  陸瞳莫名有幾分心虛。

  從前在常武縣時,她年紀小又坐不住,從來最不愛做這些針啊線的,陸謙的繡工都比她出色,後來在落梅峰,勉強縫個藥包還行,給這人縫的,確實不大能拿得出手。要知道他的身型很漂亮,肩背線條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具死屍都要流暢利落,如今被這麼歪七扭八一縫,好似有人在工藝精緻絹帛之上亂塗亂畫。

  實在慘不忍睹。

  「多謝。」黑衣人沒計較她繡工,輕飄飄感謝了一下。

  陸瞳有些意外。

  她沒料到他會這麼好說話,事實上,此人除了一開始在刑場上威脅她帶路外,一直表現得還算有禮,甚至脾氣很好的模樣。陸瞳生縫傷口期間,有意無意拉扯過他的傷口,他也沒說什麼,好似沒有察覺到她故意的報復,又或者察覺到了,但忍耐下來。

  常在死人堆中行走之人,對危險總有種特別的感知,但陸瞳沒在他身上感到危險。

  他確實沒想要她的命。

  她正想著,忽然聽到黑衣人問她:「看來真是大夫,不過,既然是大夫,怎麼還戴著面衣?」

  陸瞳一愣,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臉上面衣。

  面衣不過是塊長形白帛,四面前後蓋住面龐,只露出一雙眼睛,垂下的白帛披搭於肩背。

  畢竟是來偷死人東西的,其實這人叫她「小賊」也沒說錯,她不想大搖大擺在死人堆中行走,戴著面衣也是懷著僥倖之心。就算這些刑場的死人化作厲鬼,沒瞧見她的臉,應當也無法準確無誤的找到她身上來吧。

  她是這樣自欺欺人安慰自己的。

  陸瞳道:「我醜,不想嚇人。」

  他點了點頭,彷彿很同意似的:「醜的話,是不該出來嚇人。」

  陸瞳:「……」

  明明已經落到這般田地,他居然還能說話這麼難聽。陸瞳看向他的臉,不知怎的,腦子一熱,一時惡向膽邊生,猛地一躥,抬手朝他臉上的黑巾抓去——

  「這麼說來,你長得很好看了?」

  油燈中的火光被她竄起的衣風帶的猛地一晃,連帶著那人影也搖了一搖。

  陸瞳只覺手腕一痛。

  他動作快得出奇,還沒等陸瞳摸到他的面巾,已握住她手腕,將她狠狠往後一扯。

  陸瞳一驚,脊背就要撞上供桌,又在下一刻,有人伸手臂墊在她身後。她撞在對方臂彎中,對方抓著她手腕將她微微回扯,避免了她接下來要吃的苦頭。

  陸瞳驚魂未定抓住他衣襟,下意識仰頭看他。

  燈火就在頭頂的供桌上,他半跪在地,微微俯身,乍一眼看去像是好心關切的模樣。那張黑巾仍舊嚴嚴實實覆蓋在他臉上,許是離得很近,能看清漂亮的輪廓,以及那雙在燈色下格外明澈的、寶石一般的眼和長長的睫毛。

  驀地,陸瞳生出一股奇怪的錯覺。

  他確實年紀不大,或許是位皮囊還不錯的少年。

  黑衣人蹙眉,定定看著她,陸瞳嚥了口唾沫,就見面前人突然彎了彎眼睛,語氣不鹹不淡:「你翻臉真快。」

  言罷,一手朝她臉上的面衣探來。

  陸瞳忍不住閉上眼。

  如果可以,她真不願自己的臉暴露於人前,像是落梅峰上那個她與常武縣那個她,全憑這薄薄一層面衣來分離。而如今於人前揭下面衣,就好像要她被迫接受另一個自己。

  一個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自己。

  陸瞳感到那隻手已經探到面衣一角,只要稍稍一用力,她的臉就會暴露在這燈火之下。

  風聲從門外隱隱傳來,陸瞳等了許久,遲遲沒等到其他動作。

  睫毛顫了顫,陸瞳微微睜開眼。

  那雙明亮的眼在她面前,瞳眸中清晰地倒映她自己的影,又像在忍笑,他捏著陸瞳面衣一角,嘆了口氣。

  「小賊,出來時沒人教過你,做壞事的時候面巾要綁緊一點。」他輕輕拉了拉陸瞳的面衣,有些嫌棄似的,「這個,一扯就掉了。」

  陸瞳愣住。

  黑衣人已經鬆開手,重新在墊子上坐下來。

  燃著的火色重新平靜下來,投注在地上的長影也不再搖晃。

  陸瞳默默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柴火堆前坐下,決定不再頭腦一熱做一些貽笑大方之事。

  黑衣人看陸瞳一眼,叫她:「哎。」

  陸瞳不說話。

  他像是在逗她:「我是大戶人家的少爺,你幫了我,日後我定送上酬勞相報。」

  大戶人家的少爺?

  彷彿終於有了個把柄落在她手中,陸瞳立刻譏諷:「在死人堆裡威脅別人東躲西藏的少爺?你是什麼少爺,刺客少爺?」

  黑衣人:「……」

  他感嘆:「你真是記仇啊。」

  陸瞳心中哼了一聲,沒說話。

  她膽子越發大了起來,說話便也越發肆無忌憚。陸謙曾說過,陸瞳是最會看人眼色行事的,待她寬容的人面前,她就越發驕縱,待她嚴苛的人面前,她就討好賣乖。

  自從跟芸娘來到落梅峰之後,她見得最多的人是芸娘,打交道最多的是屍體。沉悶、冷漠、麻木,將她變成另一個人。

  但今日有些不一樣。

  或許是因為蘇南城今夜十年難遇的雪與常武縣陸家門前的雪格外相似,於是她又變回了陸家那個口舌不肯吃虧的陸三姑娘,又或許是因為眼前這個眼神明亮的黑衣人雖言語威脅,但從頭至尾也沒真正傷害過她,反有種懶得計較的縱容。

  他們在大寒日的夜於古廟中躲避風雪,如兩隻萍水相逢的獸,警惕而互相取暖,各有各的隱忍,各有各的傷寒。

  也有種不去探聽彼此秘密的默契。

  陸瞳提醒:「你是少爺,應當不會欠我診金吧?」

  黑衣人一愣:「診金?」

  「是啊。」陸瞳點頭,「縫傷的針線都很貴。」

  他怔了片刻,嗤地一笑,問:「要多少?」

  「二兩銀子。」陸瞳獅子大開口。

  「這麼貴?」他一面說,一面順手摸起懷中。

  陸瞳好整以暇等著。

  黑衣人往懷中掏了半天,直到動作漸漸僵硬,雖蒙著面巾,陸瞳卻彷彿從他臉上窺見一絲尷尬。

  他沒有掏出銀兩來。

  陸瞳安靜看著他:「你不是少爺嗎?」

  自詡為少爺,渾身上下卻一個子兒都沒有,哪有少爺出門連銀子都不帶的?

  果然在說謊。

  他輕哼一聲,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指間,從手上褪下一枚銀戒。

  黑衣人摸了摸銀戒,彷彿有些不捨,下一刻,將銀戒扔到陸瞳懷裡:「這個給你。」

  陸瞳低頭一看。

  那是一枚很舊很舊的銀戒,上頭刻著的花紋因摩挲太多已經模糊,因為濺了血汙,不怎麼明亮,像是有些發鏽。

  陸瞳嫌棄地拎起銀戒看了看,道:「不值錢。」

  這銀戒看起來很舊,用材也很普通,或許連一兩銀子都賣不掉。

  他沒在意陸瞳的嫌棄,笑了笑:「這是個信物,今後你要是去盛京,拿這個來找我,我就知道是你來了。」

  陸瞳一愣:「你是盛京人?」

  盛京離蘇南遠隔千里,他竟是盛京人?

  「不是告訴過你,我是大戶人家的少爺。」他不以為然開口,「你拿這個到盛京城南清河街的遇仙樓來找我。我請你吃遇仙樓的糖葫蘆。」

  陸瞳把那枚銀戒握在掌心裡,銀戒帶了他的體溫,溫溫熱熱的,她把銀戒放進醫箱,低聲道:「等你能活著回到盛京再說吧。」

  她不知道這人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然而滿身是傷躲在刑場死人堆中,本身就昭示了他處境的危險。

  他能在蘇南風雪夜的破廟中度過一夜,不代表能度過第二夜,有的人活在這世上,本身就已經是一種艱難。

  黑衣人沒說話,看向窗外。

  荒原寒雪紛飛,北風重壓林梢,漫漫碎瓊裡,獸禽奔蹄跡滅。

  唯有破廟孤燈零亂。

  良久,他收回目光,抬手撥弄了一下油燈裡的燈芯。

  銀燈熒熒,於空寂破廟中開花結蕊,吐焰生光,像一團小小的燃著的花團。

  他道:「我不是說了嗎,燈花笑而百事喜,你我將來運氣不錯。」

  陸瞳怔了怔。

  他轉頭,看著陸瞳微微笑了笑。

  「不然,今夜也就不會在這裡遇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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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燈花故夢

  飛雪綿綿,如亂花剪玉,飄朵不勻。

  窗前橘燈全被北風吹滅,夜闌更深小院中,積雪寸寸堆滿梅樹枝頭。

  在這一片沉寂漆黑裡,一隻手從旁伸過,火摺子點燃新的燈盞。

  有人點燃了燈,照亮了多年後的夜。

  銀燈裡暖色光焰頃刻明亮起來,將方纔團團濃重夜霧驅逐,窗前屋中一切漸漸清晰,坐在對面的年輕人被燈色吸引,凝眸看來,那一點暖色落在他身上,分明寒冬臘月,卻因銀臺燦燦,竟生出幾分春意。

  陸瞳怔怔看著裴雲暎。

  他在那裡。

  他就坐在自己面前,眉眼含笑,自在輕鬆,一瞬間,與多年前蘇南城破廟中那個撥弄燈花、風雪中於刑場中陡然出現的影子,慢慢重疊了。

  他是……那個人。

  陸瞳一瞬間明白過來。

  他是在那場大雪中,自己遇到的那個黑衣人。

  剛點燃的燈盞燈芯明明暗暗,裴雲暎低頭,飲了口面前茶,並未察覺到陸瞳神情的異樣。

  陸瞳卻覺得有些恍惚。

  她記得那場蘇南城的大雪。

  那一日,她被迫救了一個身份成謎的陌生人,第一次作為「大夫」,第一次給人縫傷。那天是大寒日,蘇南城很冷很冷,後來她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

  破廟中沒了黑衣人的影子,供桌上的燈油已燃盡,她起身,發現自己身上蓋著條破毯子,手裡還緊緊攥著那枚陳舊銀戒。

  她從地上爬起來,抱著醫箱走出去,推開廟門,門外豔陽高照,大雪已經停了。

  她沒再見過黑衣人。

  像蘇南城那場轉瞬即逝的大雪,夢醒之後,杳無痕跡。若非那枚銀戒,她會以為一切不過是當初自己在破廟中,那尊泥塑神像下做了一場奇麗驚險的舊夢。一切恍恍惚惚,渾渾噩噩,偏偏在今日,在同樣這樣一個冷寂雪夜,舊夢重新駐足。

  綿綿飛雪如飄飛春花,含情掠過窗影,舊的燈花冷燼成灰,新的銀缸長吐紅焰,過去與現在,時光奇異纏綿,將多年前與多年後都揉進那一抹灼灼燈影。

  其實,也不是多年,只是四五年罷了。

  陸瞳盯著對面的人。

  為什麼沒能認出來呢?

  他的聲音,他調笑的語氣,明亮漆黑的眼神,其實仔細看去,和當年十分相似。

  但好似又有微妙不同,他的銀刀,隱藏在溫和外表下的兇戾,眸中偶爾掠過的凜冽,似乎和當年破廟中又有差別。

  何況,他也沒認出她來。

  當年一場不算愉悅的萍水相逢並未被她放在心上,偶然在同一個屋簷下躲避風雪的過客,不過短暫停留就要各自上路。

  如果不是為了復仇,她根本不會來盛京,多年前那場相遇早已被她拋之腦後。人海茫茫,誰會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重逢。

  裴雲暎抬眸,正對上陸瞳盯著他的目光。

  他怔了怔,低頭審視了一下自己,有些莫名地開口:「怎麼這樣看著我?」

  「我只是在想,」陸瞳移開目光:「她這樣報復你,你居然沒生氣。」

  「只是個小姑娘,又是我救命恩人,如果生氣,豈不是恩將仇報?」

  裴雲暎單手託腮,望著面前的茶盞:「同是天涯淪落人嘛。」

  同是天涯淪落人?

  陸瞳微微一怔。

  她不知道那時候裴雲暎在蘇南經歷了什麼,但當時在那種情況下,倒也沒對黑衣人生出太大惡感。大概是覺得,一個會付給大夫診金的刺客,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

  裴雲暎抬眸,看了陸瞳一眼,沉吟道,「說起來,你和她還真有點像。」

  陸瞳心中一跳,下意識望向他。

  年輕人笑了笑,「她還是個小孩子,當年也不過十一二歲,個頭才到這裡。」他伸手比劃了一下,「大概初出茅廬,醫術不及你,不過,」裴雲暎頓了頓,「你比她兇得多。」

  陸瞳:「……」

  當年她在蘇南遇到裴雲暎的時候尚且年幼,還未真正學會製毒,性情也尚未大變。沒有全然褪去糰子相,猶帶稚氣,在當時裴雲暎眼中,大約就是個舉止古怪的小孩。

  他沒有認出自己,也很尋常。

  裴雲暎側頭看了肩上的傷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麼,嘖了一聲,嫌棄開口:「繡工真夠糟的。」

  陸瞳:「……」

  順著裴雲暎肩頭看去,那條傷疤經過時日沉澱,沒有往日猙獰,然而依舊改不了粗糙的事實。他的新傷舊傷都經由了她的手,像同一幅畫,在不同時日被人描摹,從拙劣到精細,歷歷記載。

  莫名的,陸瞳突然想起之前在文郡王府寶珠的洗兒會時,裴雲姝對她說過的話來。

  裴雲姝問:「陸大夫是蘇南人,阿暎幾年前也去過蘇南,你們是在蘇南認識的?」

  她那時下意識地否認,竟沒想到,命運兜兜轉轉,曾在中途共避風寒的過路人,有朝一日竟會在他處重逢。

  銀燈結花葳蕤,如燦燦紅粟。陸瞳望著桌上孤燈出神。

  一隻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陸瞳抬眼。

  裴雲暎收回手,笑道:「陸大夫好像有很多心事。」

  陸瞳收回思緒:「裴大人如果能少不請自來幾次,我的心事會少很多。」

  她說這話時,雖是諷刺之言,神態卻比方才輕鬆了許多,彷彿面對相識已久的故人,有種隨意的自在。

  這自在被裴雲暎捕捉到了,神情變得有些奇怪。

  片刻後,裴雲暎目光閃了閃,沉吟道:「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畫面有些似曾相識。」

  陸瞳抿了抿唇。

  當年廟中的黑衣人自始自終都沒有探聽過陸瞳的私事,就算一開始調侃了幾句她偷死人東西,後來陸瞳解釋是為了製藥後,黑衣人也就沒再多問了。

  他忽略了她奇怪的舉止,最後也沒有扯下她的面衣,彷彿她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家女童,無意間走到破廟與他相遇罷了。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如今陸瞳再看裴雲暎時,難免就帶了幾分故人眼色。

  雖然他們也只有一面之緣而已。

  大雪無聲落地,綿綿的雪落在窗沿,很快融化成一片透明水漬。

  「雪快停了。」他看向窗外。

  月亮完全隱沒在雲層之後,漆黑雪夜裡,有一絲細微鳥鳴自遠處長空響起。

  裴雲暎神色微動。

  須臾,他將面前茶盞一飲而盡,繫好衣領,站起身來。

  「陸大夫,」他低眉看向陸瞳,笑容在昏暗燭火下顯得十分溫和,「多謝你今夜出手相助。」

  「不客氣,」陸瞳淡道:「大人付過診銀的。」

  裴雲暎挑了挑眉,唇角梨渦燦然,「那我下次再來登門致謝。」

  言罷,提刀就要離開。

  「裴大人。」陸瞳叫住他。

  他回頭。

  陸瞳把裝著傷藥的藥瓶遞給他,「五十兩,別忘了。」

  他一怔,隨即笑了,接過來道:「多謝。」

  「吱呀——」一聲。

  醫館的門輕響過後,一切又重歸寂靜。木窗被北風推得更開了一些,順著木窗往外看去,滿園瀟瀟風雪。

  銀箏提著燈籠過來,小心翼翼看了看外面:「他……他走了?」

  「走了。」

  銀箏心有餘悸拍著胸口:「方纔嚇死我了,姑娘,他沒對你怎麼樣吧?」

  陸瞳搖了搖頭。

  那聲鳥鳴在雪夜裡來得突兀……接應他的人應當已經來了。

  不知是不是寒雪日總是讓人放下防備,知曉過去那一層,如今她看裴雲暎的目光又與先前不同。算不上朋友,未來甚至可能兵戎相見,但這一刻,竟然有乍遇故人的唏噓。

  陸瞳走到裡間矮桌前,打開醫箱蓋子。

  醫箱中放著些瑣碎藥瓶,一隻銀罐,金針和幾本泛黃舊醫籍。陸瞳伸手按住最邊緣,「卡噠」一聲,最裡格的蓋子打開了。

  這格子不大,只有手指長,方方正正,原本是用來放桑白皮線的,裡頭卻端端正正擺著一塊白玉珮,以及一隻發黑的銀戒。

  陸瞳拿起那隻銀戒來。

  時日已經過得太久,銀戒不如先前溫潤,生滿鏽跡,看不清其中紋樣,握在手中,能感到冰涼的紋路。

  銀箏跟著瞧過來,有些驚訝地開口:「這是什麼?」

  陸瞳只從醫箱中取金針藥瓶,這還是銀箏第一次瞧見醫箱中的暗層。

  陸瞳答:「一件信物。」

  當年裴雲暎將這枚銀戒當作診銀抵押給她,要她今後拿這枚銀戒去盛京找他換糖葫蘆。陸瞳並未在意,但從某種方面來說,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診銀,因此也悉心保留多年。

  未曾想多年後真的上京來了。

  只是當初玩笑之語究竟做不做得真尚不好說,或許裴雲暎自己都已忘記這件陳年舊事。這枚銀戒到底能換到什麼,銀子、地位、或是更高的東西,誰也說不準。

  信物這種東西,於重諾之人重逾千斤,於輕諾之人草芥不如。

  而如今的裴雲暎,看起來並不像個君子。

  身側響起銀箏恍然的聲音:「莫非……這就是那位『未婚夫』所留信物?」

  彷彿窺見冰山一角,銀箏目露激動。

  當初杜長卿問陸瞳為何來京,陸瞳只說自己進京坐館行醫是為了尋一位情郎,情郎曾蒙陸瞳路上搭救遂以信物相贈。

  當時銀箏以為這不過是陸瞳敷衍杜長卿的話語,然而如今看這暗層中的玉珮與銀戒,怎麼都覺得有些微妙。

  陸瞳望著手中銀戒,目光微微失神。

  現在不到相認之時,在此之前,這充其量不過也只是件死物。

  見她遲遲不言,銀箏越發篤定自己心中猜測,瞪大眼睛望著陸瞳:「原來,您真的有一位在盛京的情郎啊!」

  陸瞳怔了怔。

  情郎?

  路遇搭救,遺留信物,多年之後陰差陽錯的重逢,若在某些風月戲折中,聽起來確實很像命定情緣,從天而降的情郎。

  只是……

  只是莫說是情郎,以她今後所行之事,與裴雲暎不鬥個你死我活都算好的,這東西會不會成為裴雲暎的遺物都不好說。

  罷了,還是收起來為好。

  她把銀戒收回格子中,關上醫箱,輕輕搖頭。

  「說不準是仇人。」

  ……

  冬寒瀲灩,城中十萬人家閉戶擁紅爐,三更雪未停。

  盛京雪夜裡,有黑衣人正行走於暗巷。

  風雪一層層覆上來,雪花落於男子肩頭,很快融化,留下一小片冰冷水漬。

  寂靜暗巷盡頭,有人影悄無聲息出現在覆滿長雪的牆下。

  「主子。」赤箭低聲道:「蕭副使剛剛傳信,宮中大亂,全城戒嚴,陛下詔殿前司諸班營入宮隨駕。」

  裴雲暎點頭:「知道了。」

  「您這是……」

  「今日不該我值守宮中,當然是換衣服回宮應詔了。」

  赤箭默了默,看向眼前人。

  青年一身漆黑箭衣,神色如常,肩頭衣料被劃破的地方,白帛層層包裹。

  「您的傷……」

  「無礙,」裴雲暎道:「已經處理過了,走吧。」

  赤箭沒動聲。

  年輕人腳步一頓,轉過頭來,看向身側高大侍衛:「還有何事?」

  赤箭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鼓足勇氣開口:「主子今夜留足仁心醫館,那位陸醫女看到主子傷勢,多半已猜到事實。此時事關重大,若她暗中舉告洩露出去,恐怕會給主子招來麻煩不小……」他握緊腰刀,眼中有殺意一閃而過:「要不要……」

  對於仁心醫館的陸瞳,赤箭很難不生出警惕。無論是之前的貢舉一案,還是之後望春山屍體陷害一事,都能窺見陸瞳心機手段勝於常人。審刑院祥斷官范家倒臺與她脫不了干係,甚至有關太師府的那些流言也未必沒有她在其中推波助瀾。

  一個查不到過去的神秘女人,敵友難辨,她敢將刀捅向別人,自然也敢將刀捅向裴雲暎。

  「不必。」裴雲暎打斷赤箭的話。

  赤箭一怔。

  裴雲暎回頭,朝遠處街巷的亮光遙遙望了一眼。

  遠處飛花萬點無聲,西街寧謐,孤燈照飛雪。似乎能透過門前伶仃的李子樹,瞧見被風雪遮掩的醫館牌匾,以及簷下那盞泛著暖意的紅錦燈籠。

  他道:「她不會說出去。」

  赤箭不解:「為何?」

  陸瞳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什麼好心腸的人,值得人這般篤定信任。

  裴雲暎收回目光,低頭笑了一笑。

  「因為,」他道:「我付過診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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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陸家後人

  盛京的這場雪到五更停了。

  一夜過去,滿城覆白。

  昨夜宮裡不知發生何事,一大早,全城戒嚴,西街前後都有城守備的人巡邏來去。

  胡員外令府上小廝來仁心醫館給陸瞳捎了句話,說是太醫局春試一事名額已託人去辦了,正在想法子通融,不日就有消息傳回,請陸瞳耐心等待。

  陸瞳包了幾副補養身子的藥茶讓小廝帶回去給胡員外,阿城見了,猶疑問道:「陸大夫,您真的打定主意想去翰林醫官院嗎?」

  小夥計滿眼不捨,陸瞳還沒說話,銀箏先揉了揉阿城的腦袋,寬慰道:「人往高處走嘛。」

  阿城低下頭,悶悶開口:「你們這一走,醫館裡又只剩我和東家兩個人了。」

  陸瞳與銀箏來仁心醫館大半年,莫說是阿城和杜長卿,西街眾人都早已習慣她二人存在。真要乍然離開,想想也覺得冷清。

  銀箏看了看門口,岔開了話頭:「不過,東家什麼時候才來醫館?」

  自打得知陸瞳要參加春試以後,杜長卿就沒再來過醫館,只派阿城來守店。眾人連他影子都瞧不見。

  阿城惴惴看了一眼正翻開醫籍的陸瞳,低聲解釋:「東家生氣得很,昨天罵到半夜才歇,這幾日應當不會來了。」

  銀箏一怔,撇撇嘴,小聲道:「氣性還挺大。」

  ……

  雅齋書肆位於西街靠鳴磬路盡頭的一處暗巷。

  書肆修繕得並不如名字清雅,一眼望去像間飯堂。四周並無書畫裝飾,大堆書籍隨意堆在屋中門前地上,書肆主人洛大嘴披著件大襖,翹著腿坐在門口啃鴨骨頭。

  正是清晨,時辰還早。雅齋書肆尚未開張,洛大嘴坐在書肆門口,腳下生盤炭火,一面啃滷鴨骨,一面用鐵釺串著烤紅薯。

  鐵釺串得粗糙,囫圇往柴火上一塞,焦糊焦糊的香氣並著黑煙一道從巷子深處竄了出來。

  「呸呸呸——」有人剛走到巷口就被鋪面黑煙燻了一臉,罵道:「什麼東西糊了?」

  洛大嘴一抬眼皮,見一穿櫻色裌襖長衫的年輕人捂著鼻子走過來,在雪地裡如只鮮亮膨脹的黃鸝鳥,頓了頓,沒什麼熱情地招呼:「杜掌櫃啊——」

  來人是杜長卿。

  杜長卿走到雅齋書肆跟前,一瞥眼瞧見被炭火裡被烤得焦黑的紅薯,問:「烤牛糞呢?」

  洛大嘴白他一眼:「咋,想吃?」

  「還是留著你自己吃吧。」杜長卿擺了擺手,抬腳往書肆裡走,「書肆裡生炭盆,你也不怕一把火把自己點著了。」

  洛大嘴扭頭,見杜長卿小心翼翼邁過腳下堆積的書卷,站在書肆中間,遂放下手中鐵釺,站起身隨他往裡走,邊提點:「小心點,別給我踩壞了。」

  杜長卿「嗯嗯」了兩聲,在書肆裡轉了兩圈,回頭問洛大嘴:「你這醫書放哪裡?」

  洛大嘴皺起眉,狐疑橫他一眼:「你要買書?」

  雅齋書肆在西街開了多少年了,杜長卿除了幼時被杜老爺子拎過來買幾本字帖外,從不踏足此地,用他的話說,此地紙黴味兒太大,一進來燻得人頭暈眼花。以至於洛大嘴一向不給他好臉色看。

  杜長卿並未察覺書齋主人的不快,摸著下巴道:「來年不是要太醫局春試了?你這書肆裡有沒有什麼春試學生買來溫習的醫籍藥理,拿出來我瞧瞧。」

  西街做生意的商販多,如胡員外那般吟風弄月的雅客稀少,洛大嘴這間書肆之所以能撐到現在,大多是靠著那些貢舉下場的考生。

  那些考生,總要來買些為貢舉準備的考卷書冊,到後來,雅齋書肆就不怎麼擺詩集辭賦,多擺些策論書目,專為貢舉做準備。

  杜長卿也是來這裡碰碰運氣。

  啃鴨骨的動作一頓,洛大嘴上下打量他一眼:「真他娘太陽打西邊出來,什麼時候你也要發奮讀書了?」

  杜長卿沒好氣道:「我什麼時候說是我要看了?我朋友看!」

  「你還有這樣上進的朋友?」

  杜長卿怒道:「到底有沒有?」

  洛大嘴把手上鴨油抹了抹,往書肆裡頭一指:「都在那。」

  杜長卿走近洛大嘴指到的書架。

  這書架不大,比起策論書目來少得出奇,稀稀拉拉甚至擺不滿一排。

  杜長卿拿起一本,醫書看起來很舊,像是許久沒被人翻閱,堆了層薄灰。

  吹了口封皮上的灰,杜長卿問:「怎麼就這點?」

  洛大嘴聳聳肩:「城裡好多醫書都收在太醫局書苑,流出的不多。這夠齊全了。」

  梁朝醫術醫理,除了太醫局的那些學生有專門的先生講授醫理,大多民間的大夫,全靠一代一代老醫者親自教授相傳經驗,這也是如今平民中那些醫術超群的神醫大夫,多是白髮蒼蒼耄耋老者的原因。

  經驗總要時日累積。

  普通大夫沒有太醫局先生們九科悉心教授總結好的醫理,全靠師父和自己慢慢摸索。一本好醫籍是很珍貴的,很難流傳到市面上。

  雅齋書肆這書架上的幾本醫理,其實也只是一些基本醫理,算不得多精妙。

  杜長卿皺眉看了半晌,終是無奈,只得把書架上僅剩幾本醫籍全都攬下,往桌櫃上一拍:「多少銀子?」

  洛大嘴掃了一眼:「給二兩吧。」

  「二兩?」杜長卿一蹦三尺高:「你怎麼不去搶!」

  「嫌貴別買。」洛大嘴拿起書,慢條斯理往書櫃上一本一本回放,「讀書人的東西,哪有便宜貨?」

  杜長卿見狀,一把奪回對方手中醫籍,一面從懷裡掏出個碎銀子扔桌上,罵道:「誰說我不買了?就這麼幾本破書賣二兩,你心腸忒黑,不行,你得送本少爺點搭頭!」

  洛大嘴面露鄙夷。

  杜長卿軟磨硬泡。

  終是耐不住杜長卿在書肆裡跟前跟後影響生意,無奈之下,洛大嘴起身走到屋裡,從角落堆在一起的雜書裡翻翻找找,找出一疊蓬亂卷冊。

  杜長卿狐疑:「這是什麼?」

  「你不是要搭頭嗎?」洛大嘴把卷冊往杜長卿懷裡一按,連同方纔的醫籍一起,邊把杜長卿往門外推,「這是『盛京太醫局春試歷年卷題精解』。有了這個,你今年春試勢必獨佔鰲頭!」

  「真的?」杜長卿尤不信,「誰寫的?你是不是糊弄本少爺?」

  門外積雪深深,洛大嘴站在書肆門前,衝他擠眉弄眼一笑:「是啊。」

  緊接著,「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杜長卿:「……晦氣!」

  ……

  盛京的雪在西街積了半尺,便要阻攔過路人的馬車。在豪門貴邸,就成了錦上添花的裝飾。

  太師府中,假山處梅枝覆上深雪,花枝經不住積攢的沉雪,簌簌落盡身下池塘,池中錦鯉動了動,長尾在漣漪中劃過微光一點。

  有老者站於亭中,抬頭遠望。

  盛京雪後茫茫,往東邊是皇城方向。朱牆在灰淡雲色下顯出一點鮮亮影子,又很快被更深的銀白覆住。

  老者垂首,低低咳嗽兩聲。

  昨夜有刺客夜闖宮門,欲行刺東宮,卻讓刺客在禁衛眼皮子底下逃走,今日城內戒嚴,天子震怒,朝中人仰馬翻。太師戚清卻在幾日前因感風寒告假,堪堪避開此樁風波。

  管家自身後上前,替戚太師披上氅衣,垂手道:「老爺,宮中傳出消息,太子殿下昨夜受驚,臥床不起,陛下急召殿前司各司禁衛入宮。」

  「陛下當年行事到底孤絕,而今自然心虛後怕。」老者收回目光,嘆息一聲:「多事之秋啊。」

  管家道:「奴才已按老爺吩咐交代下去,近幾日勿讓少爺和小姐出府。」

  戚太師點頭:「城中不太平,小心為上。」

  許是提到戚玉臺,教管家想起了什麼,頓了頓,管家看向面前人,低聲道:「還有一件事,老爺,先前託人打聽的柯家良婦一事,有眉目了。」

  此話一出,戚清巋然不動的身影輕輕一動。

  「如何?」良久,他問。

  管家將腰彎得更低,溫聲答道:「柯家良婦名叫陸柔,並非盛京本地人,家住常武縣。打聽的人回稟說,陸柔爹娘都已過世,弟弟陸謙在一年前入京時因竊人財物凌辱父母被打入地牢,處以極刑。

  「除此之外,陸家這些年並無其他親眷走動。」

  「哦?都已死了?」

  「是的,不過老爺,小的還打聽到一件事……」

  戚清神色一頓。

  「常武縣八年前生了場時疫,一整個縣裡好人幾乎都沒逃過,這陸家卻不知走了什麼好運道,一家四口都還活得好好的。」

  管家道:「此事古怪,陸家家資貧寒,整個常武縣活下來的寥寥無幾,偏偏陸家無一人折損。然而當年常武縣時疫兇猛,活人死絕,有關陸家過去知情人都已不在,據新搬來的縣鄰所言,聽不出有何問題。」

  知曉陸家過去的人都已死絕,自然掏不出有用消息。

  久久沉默。

  戚清沉吟片刻:「陸家沒有其他親眷?」

  管家搖了搖頭,又看向戚太師:「老爺是懷疑……」

  「陸家一門已死絕,如果有人想用陸家做刀,必然要找陸家在世親眷。況且……」

  戚清淡道:「古有孝子為父報仇,若陸家後人仍活於世,定不會善罷甘休。」

  他轉過身,滿頭銀髮與身後長雪融為一體。

  「說不定,還有漏網之魚。」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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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無名高手

  盛京的雪未停。

  一連七八日,杜長卿都沒再來仁心醫館。

  許是鐵了心要與陸瞳慪這番氣,就連發月銀的日子,也只是阿城來代勞。

  冬日本就蕭瑟,沒了杜長卿時不時插科打諢,醫館顯得更冷清了。

  銀箏把阿城帶來的月銀裝進匣子裡,一回頭,瞧見陸瞳坐在桌櫃後看書。

  明年二月春試,留給陸瞳的時候不多。她沒有師父,也不像太醫局學生有九科先生親自教導,能做的,也無非是翻翻醫書而已。

  醫籍是阿城拿回來的,阿城說:「陸大夫,這是我特意給你尋的醫籍……是用我自己月銀買的,東家不知道!」

  當時銀箏就「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同陸瞳嘀咕:「杜掌櫃全身上下,也就嘴巴最硬了。」

  既是杜長卿一片好意,斷然也沒有浪費的道理。坐館的閒時,陸瞳就翻翻這些醫籍。當年落梅峰上那些醫籍最後被芸娘一把火燒沒了,而在盛京,醫書很貴,杜長卿能尋到這幾本,已是不易。

  統共沒幾本,陸瞳看得很快,不過幾日,先前幾本已全看過一遍。這些醫經醫理和芸娘所行之道有所不同,以至於讓陸瞳對接下來的春試也感到幾分擔憂。

  銀箏正用打溼的帕子擦拭藥架,見陸瞳讀得認真,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姑娘昨日看到半夜才睡,今日又不停,當心傷了眼睛,不如歇歇?」

  陸瞳恍若未覺。

  銀箏有些奇怪。

  陸瞳記憶出色,先前幾本醫書也是坐館無事時翻閱,但從昨日起,卻像是著了魔般,研讀至夜深,若非銀箏催促,陸瞳說不準要讀到天明。

  只是那些醫經藥理她看不明白,因此也不理解陸瞳何以如此著迷。

  桌櫃後,陸瞳看完手中卷冊最後一頁,將書頁合上,指尖摹過冊封上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盛京太醫局春試歷年卷題精解。

  這名字荒誕得近乎好笑,須知太醫局每年春試考卷絕不會外傳,縱然有懂醫經藥理之人想要做「精解」之說,大多也都是由太醫局那些先生,或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親自攥寫。

  一個外人卻敢這樣大剌剌地「卷題精解」,難怪會賣不出去沉積多年,以至於被當廢紙添作搭頭白送他人。

  不過……

  陸瞳盯著面前卷冊,目光動了動。

  昨日她看這份「精解」至半夜,短短幾頁紙,遠比剩下幾本厚厚醫籍受益匪淺。此卷冊上所書乍一看天馬行空,不著邊際,仔細看去,卻又暗藏玄機,似與市面上尋常醫籍不同。

  她又低頭,看向卷冊末的落款。

  ——一位不願透露名姓的高手。

  陸瞳:「……」

  這看起來更像是鬧著玩兒的了,或許書寫這冊子的本人都沒想到這冊子會賣出去,甚至被人連夜看完。

  「阿城。」陸瞳開口喚小夥計。

  正在編螞蚱的阿城忙不迭回過頭:「怎麼了,陸大夫?」

  陸瞳舉起書冊:「謝謝你送我的醫籍,我想再買幾冊,所以……。」

  「所以?」

  「書肆在什麼地方?」

  阿城:「哈?」

  ……

  幾日未歸,殿前司院中雪積了三尺有餘。

  黑犬被來人腳步聲驚醒,撒著歡兒撲向進院子的人,帶起的雪粒撲了人滿身。

  「梔子!停,別舔——」段小宴被黑犬舔了一臉口水,狼狽躲避。

  幾日前東宮遇刺,陛下急召殿前司各營入宮戒嚴,忙碌這些日,今日各班營才得空回司。

  裴雲暎也才得了空閒。

  屋中,脫下公服,沐浴過後的裴雲暎換了身月白中衣,靠坐椅子上,一手拉開肩頭衣裳,正往肩頭傷口上藥。

  多上幾次,動作就順手了些,他熟練扯去先前包紮的白帛,用帕子清理過後,撒上藥粉。

  蕭逐風剛進門瞧見的就是如此畫面,頓了頓,走到裴雲暎跟前,拿起桌上用了一半的藥瓶看了看,有些意外地開口:「不是宮裡的藥?」

  他們殿前司的外傷藥都是由御藥院分發下來,如裴雲暎這樣在御前行走的,得的賞賜裡,傷藥更是由御內醫官親自調配,效用出奇。

  而手中這藥瓶瓶身普通,一看就不是宮裡貨。

  裴雲暎看他一眼,一把奪回藥瓶,哼道:「五十兩銀子,不用浪費。」

  「五十兩?」蕭逐風皺眉:「你被坑了?」

  裴雲暎懶得和他說。

  蕭逐風沒在意,靠著桌頭看裴雲暎重新拿乾淨布帛纏住傷口,評點:「縫得不怎麼樣。」

  裴雲暎順著他目光看向自己肩頭,肩頭處新傷結痂,露出覆蓋下陳年舊傷,像條長長蜈蚣攀附於肌膚之上,一片蔓延往後,猙獰得可怕。

  裴雲暎目光漸漸悠遠。

  當年他路過蘇南被人追殺,躲至刑場,在死人堆裡遇到一個奇怪的女童。

  自稱大夫,卻撿拾死人軀體,看上去膽子不大,卻敢親手掏出屍體心肺,末了,還要自欺欺人對著屍體拜上一拜,請求冤有頭債有主千萬不要找上她。

  他那時才被自己人捅了一刀,奄奄一息,警惕如困獸,也忍不住被她這荒謬之舉逗笑了。後來他逼著對方救了自己,為他縫傷,依稀記得對方不情不願的模樣,以至於故意、或許也不是故意在他肩背留下那麼一條醜陋疤痕。

  其實很多細節,裴雲暎自己也記不大清。只記得那是蘇南城十年難遇的大雪,殘廟孤燈熒熒。她問自己要診銀,而他渾身上下只剩一枚銀戒,代表著他的任務身份。

  對方不知銀戒珍貴,勉強收下,還要逼著他在廟中牆上寫下一張「債條」。

  他不太記得債條的具體內容,無非就是欠她診銀多少云云,最後,落款是「十七」。

  十七,一聽就不是真名。

  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竟也有隱藏身份的苦衷,可見世道不易。

  他沒有多問,正如對方沒有細究自己來處,萍水相逢的過路人,不必知曉彼此過去未來。

  身側有人說話,打斷了他思緒。

  蕭逐風問:「宮中出事那晚,是陸瞳幫了你?」

  裴雲暎動作微頓,「嗯」了一聲。

  「太冒險了,」蕭逐風並不贊同,「如果她現在向官府舉告你,你就死定了。」

  裴雲暎笑笑:「她尚且自顧不暇,不會在這個時候引火燒身。」

  他想起陸瞳放在小廚房中兩大缸毒物,以及她面對申奉應時熟練的應付,眸色漸漸冷冽。

  這位陸大夫似乎有不少秘密,殺過人,面不改色誣陷,縱然那一夜他不請自來,逼迫她與自己「同流合汙」,只在初始的意外過後,她便自然而然接受了下來。

  好似沉浸在自己世界,對周圍一切漠不關心。

  獨獨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人,是因為自己有事可做。

  她究竟想做什麼?

  蕭逐風看他一眼:「不過,我剛剛聽到一個消息。」

  「何事?」

  「前幾日,太府寺卿的下人前去西街鬧事,說仁心醫館的坐館醫女勾引董家少爺。」

  裴雲暎嗤地一笑,提起桌上茶壺倒茶:「董家可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自己這樣的在陸瞳眼裡與「埋在樹下的半塊豬肉」沒有任何區別,恐怕董麟在這位陸大夫眼裡,連豬肉都不如。

  「鬧得很大,西街很多人都聽見了。說是那位陸醫女利用董麟買通醫行中人,好參加今年太醫局春試。」

  此話一出,裴雲暎倒茶動作一頓,抬頭望向蕭逐風:「春試?」

  蕭逐風聳了聳肩,「看來,這就是那位醫女的目的了。」

  參加太醫局春試,無非是為了通過後入翰林醫官院做醫官。做醫官聽著光鮮,但實際或許並不如在西街小醫館來得自由。看起來,陸瞳也不是在意名利之人。

  唯一可能,是她想名正言順進宮。

  蕭逐風道:「之前你猜她是三皇子的人,如今可以排除。要是三皇子,不必如此大費周折送她入宮。」

  三皇子想要在宮裡安排一個人,何須這樣麻煩,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更不會和太府寺卿風月消息攪在一起。

  他看向裴雲暎,沉默一下,才道:「會不會是別的皇子?」

  裴雲暎搖頭。

  盛京水深,官場人情錯綜複雜,但有一點,無論是三皇子還是其他皇子,都不會讓一介平人女子做他們重要的棋子。

  這是上位者的傲慢。

  見好友神色冷凝,蕭逐風拍了拍桌子,「不必多想,或許障眼法也說不定。太醫局年年春試,除了太醫局學生,民間醫工通過者寥寥無幾,也許那位陸大夫造勢得轟轟烈烈,到最後名落孫山,榜上無名,徒惹人笑話一場。」

  這話倒是事實,陸瞳一個民間醫女,又無醫官教導,落榜的可能性很大。想來正因如此,太府寺卿的那位董夫人才會任由流言傳得滿天飛——因為篤定陸瞳會成為這場風月傳聞中最大的輸家。

  桌上茶水溫熱,瓷盅上描摹的墨畫深深淺淺,在熱霧裡隱隱綽綽看不真切。

  青年低眉看著,道:「那可未必。」

  ……

  仁心醫館的平民醫女不知天高地厚,要參加來年太醫局春試,還差人去西街書肆大量收購醫籍藥理這件事,一夜間便傳遍整個醫行。

  也不止是醫行,盛京街頭巷尾,多少也有些傳言。畢竟前有「春水生」和「纖纖」,後有文郡王妃差壯男隊親自登門送上的錦毯,仁心醫館在盛京也不算名不見經傳的小醫館了。

  杜長卿不知從哪得知消息,一大早匆匆趕來,陸瞳才把醫館門打開,迎面就撞上杜長卿那張如喪考妣的臉。

  「不是我說的!」杜長卿梗著脖子辯解,「一定是洛大嘴那張大嘴說出去!」

  去書肆買醫籍這種事傳出去,雖然不至於貽笑大方,但總歸讓看熱鬧的人更多了。有時候戲臺子搭得太高,不想唱也得唱下去。

  「我就是去買了幾本書,沒跟他多說兩句,誰知道這王八蛋嘴上沒把門?」

  銀箏笑嘻嘻湊過來:「哎?可是阿城不是說,那些醫籍是他買的,和杜掌櫃您沒有一分關係嘛?」她恍然,「怎麼又成您買的了?」

  杜長卿一噎。

  銀箏「撲哧」笑出聲來。

  杜長卿說得那般義正言辭,一賭氣就十幾日不出現,偏流言一飛,就匆匆趕回解釋,也實在是刀子嘴豆腐心了。

  支吾片刻,杜長卿破罐子破摔道:「是我買的怎麼了?」

  他一甩袖子,冷冷笑道:「陸大夫一心想春試考進翰林醫官院大門,那太好了,我這鋪子每月少發二兩月銀,恰好省錢。」

  「再者,西街出個翰林醫官,醫館也連帶沾光,這麼好的事情,我當然要合力促成。」

  阿城瞅他一眼:「可是,東家不是捨不得陸大夫嘛?」

  「誰捨不得她了?」杜長卿大怒:「人家有人家的事,我有我的日子!大家各走各道,誰離開誰還不能過了?」

  屋中眾人:「……」

  陸瞳放下手中藥棰:「杜掌櫃。」

  「幹什麼!」

  「多謝你送我的醫籍,對我來說,很有用。」

  銀箏忙幫腔道:「是呀,姑娘手不釋卷看了好幾日,夜裡都睡得晚,絕沒有白辜負杜掌櫃的心意。」

  杜長卿看陸瞳一眼,見她神色平靜,反倒襯得自己如跳樑小丑般沉不住氣,然而一想到陸瞳不日就要離開此地,未免又覺心塞,乾脆陰陽怪氣道:「那很好嘛,人都說情場失意賭場得意,董家那矮子翻臉不認人,說不準陸大夫就能在春試一鳴驚人,咱們西街也能出個翰林醫官。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活的翰林醫官勒!」

  銀箏:「……」

  陸瞳低頭笑笑。

  這笑越發讓杜長卿心煩,然而還沒等他說話,就聽見陸瞳先開口:「有一件事,還想請杜掌櫃幫忙。」

  「什麼忙?怎麼不找你那裴殿帥董少爺的幫?說吧!」

  陸瞳拿起桌上卷冊:「我想知道,這卷冊杜掌櫃從何處買得?」

  杜長卿沒好氣轉頭,一瞥眼看清陸瞳手中卷冊。卷冊很薄,只有薄薄幾張,紙張泛黃粗糙,還有些皺巴巴,乍一眼看上去更像廢紙。

  杜長卿愣了愣,狐疑開口:「這不是搭頭嗎?」

  「搭頭?」

  「二兩銀子三本醫籍,附送幾張搭頭。」

  他看一眼陸瞳:「怎麼,還想再送幾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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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苗良方

  陸瞳和杜長卿來到雅齋書肆時,書肆主人洛大嘴正在門口吃飯。

  瞧見杜長卿面色不善地跑來,還以為他是要打架,待聽明二人來意,洛大嘴才把擼起的袖子重新放了下去。

  陸瞳道:「洛老闆可知,那位寫書的主人是誰?什麼時候會再來書肆送書?」

  對著陸瞳這樣年輕貌美的姑娘,洛大嘴的態度就比對杜長卿的時候好了許多,和氣道:「這個人,腿腳不好,不常來我書肆。原先寫過一些醫題卷冊,諾,就是那些廢紙。姑娘也知道,西街都是小本生意,那些廢紙賣不出去,我就不收了,他也就走了。」

  「洛老闆可知他家住何處?在哪裡能找到他?」

  洛大嘴想了想:「我聽說他家裡窮,但字寫得不錯,後來給人抄抄書賺點銀子過活。原先住西街胭脂巷米鋪旁那間屋,不知現在搬走了沒有,姑娘不妨去碰碰運氣。」

  陸瞳點頭,謝過洛大嘴,就要和杜長卿一道離開。

  倒是洛大嘴琢磨著琢磨著,一把拉住杜長卿,低聲問:「老杜,那人什麼來頭,怎麼還特意找他呢?」

  杜長卿白他一眼:「人家上頭不是寫了嗎?無名高手!也就你這不識貨。」

  言罷,拍拍衣袖,隨著陸瞳一道出了門。

  此刻時候還早,醫館裡這幾日病人來得少,陸瞳決意與杜長卿先去洛大嘴說的地方找找那人。好在胭脂鋪離雅齋書肆不遠,走了約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就已瞧見洛大嘴嘴裡的米鋪。

  正是晌午,日頭落在人頭頂,把盛京的冬照出幾分暖色。米鋪不大,店主在牆上開了方小窗,上頭插著面藍底黃字旗幟,格外引人注目。

  杜長卿站定,望著米鋪前十幾步開外的地方,喃喃開口:「這也太破了……」

  陸瞳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就在米鋪十幾步開外的空地上,突兀地站著方破舊茅屋。西街一條街雖多是平人小販,算不得富貴豪奢,但各家店舖住處無論大小都打掃得乾淨整潔。廟口吳有才住的草屋也破舊,但好歹門前小院雞捨整理清爽,柵欄也修補完整。

  但眼前的草屋,就有些破舊得過分了。

  沒有小院,也沒有柵欄,門口野草生長茂盛,約有半人來高,幾乎要將那扇破了一半的木門淹沒。今日天晴,日頭正好,縱然如此,太陽在照到門口一小半時就戛然而止,只剩間漆黑陰森的房落在地上,屋簷長影子在地上落下一個孤獨突兀的舊影,彷彿能隔著門嗅見裡頭傳來的黴氣。

  杜長卿有些嫌棄:「看著不像有人住的,說不定早搬走了。」

  陸瞳看了一眼門口那些亂七八糟的雜草,沒說什麼,往前走去。

  杜長卿只得跟上。

  待到了門口,陸瞳屈指叩了兩聲屋門,門裡無人應聲,倒是那扇破爛的木門經不住輕叩,發出一聲陳舊悶響,緩緩開出一條縫來。

  門自己開了。

  「有人嗎?」杜長卿喊了兩聲。

  無人回答。

  頓了頓,陸瞳伸手一推,自顧走了進去。

  屋裡很黑,不知有沒有窗戶,全靠門外的一絲日光照亮半幅地面。一進屋,一股濃重酒氣撲面而來。

  杜長卿跟進來,立刻忍不住捂鼻。

  陸瞳才走一步,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隨即低頭,才發現是幾隻空酒罈。

  抬眼一看,藉著點微薄光線,能看清屋裡的桌上、地下東倒西歪著許多隻空酒罈,一些灑到地上,酒氣伴隨屋中發黴的陳氣,燻得人頭暈。

  這看起來像間酒鬼住的屋子。

  正在陸瞳看向那扇緊閉的小窗時,屋中陡然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誰?」

  這聲音出現得突然,驚了杜長卿一跳。

  緊接著,有窸窸窣窣聲響起,屋中深處床榻上,隱隱坐起一個人影,人影動了動,像是偏頭看向陸瞳二人,又問了一遍:「誰啊?」

  嗓子啞得像副破鑼。

  杜長卿蹭到窗戶邊,將窗戶用力打開,更多的光湧了進來,一半灑到屋中榻上,將榻上人照得清晰了幾分。

  床榻很舊,底下墊了幹稻草,上頭胡亂堆了幾床髒被褥,一個穿破單衣的中年男子擁著被褥坐在榻上。這人約莫四五十出頭,髮絲摻了灰白色,凌亂堆在頭上,像是幾日沒淨臉,鬍子拉碴,聽見動靜,男人抬起眼皮子,露出兩隻微微發紅的眼睛,倒沒有生氣,只是醺然開口:「找誰?」

  活像酒還沒醒。

  陸瞳往前走了兩步,開口:「請問,可是苗先生?」

  雅齋書肆的洛大嘴說,此人素日裡獨來獨往,嗜酒如命,旁人與他都不熟,只知道他姓苗。

  聽見「苗先生」三字,男人目光清醒了幾分,盯著陸瞳看了半晌,才道:「找我幹什麼?」

  杜長卿臉色有些不好看。

  這人看上去潦倒窘迫,屋中到處都是酒罈,看上去像是那些流連坊間的酒鬼賭徒。青天白日也一身酒氣,瞧他說話的姿態語氣,不像是什麼正經人。

  陸瞳卻恍若未覺,只從袖中摸出幾張卷冊:「我從雅齋書肆無意買到幾冊書卷,書肆店主說,是先生所書。」

  她把那幾張薄薄紙卷展開,封皮上『盛京太醫局春試歷年卷題精解』幾個字格外醒目。

  男人看了看卷冊,又看了看陸瞳,似不明白陸瞳此舉何意。

  「我想再買一些先生的書作。」陸瞳道。

  話一落地,男人愣了一下。

  那張蓬亂髒發下的眼睛中似乎有什麼神色飛快掠過,然而很快,他就嗤的笑起來,抓了抓頭髮道:「開什麼玩笑,這東西我照別人家抄的。」他兩手一攤,撇嘴道:「就這幾張,沒了。」

  杜長卿輕咳兩聲,用眼神暗示陸瞳可以離開。

  雖然不明白陸瞳為何非要執著找到這人,但看起來這人的確不像是懂得藥理醫經之人。哪個大夫會大白日將自己喝得爛醉,連毯子破了髒了也不知道洗一洗。

  陸瞳站在屋裡,看著榻上那人扔下擁著的被褥,低頭尋床下的鞋,沉默片刻,道:「我想請先生教我醫理,通過來年太醫局春試。」

  此話一出,屋中驟然一靜。

  男人找鞋動作僵住,許久,緩緩抬頭看向陸瞳。

  陸瞳靜靜望著他。

  一點日光從外面照進來,照亮窗前地面。那張粗糙的、生了細細皺紋的臉和屋裡地面一樣,泛著點溼冷的汙垢,是張看起來頹然潦倒、平庸到近乎油膩的中年男人的臉,滿臉寫著黯淡憔悴。

  有一瞬間,陸瞳覺得那雙醉醺醺的眼睛亮了一下。

  但很快,那點光芒就熄滅了。

  男人彎下腰,找到兩隻被踢到一邊的鞋穿上,扶著床跳下地。他有一隻腿是跛的,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走到屋裡桌前,翻出一隻爛鐵鍋,從另一邊布袋子裡舀出半碗米倒進,又在水桶裡舀一瓢水,就在屋裡開始生火煮粥。

  他開口:「姑娘這是找錯人了吧,我又不是大夫,幫不了你。」

  陸瞳道:「我瞧先生門前種了不少藥草,若無打理,長不了這樣。應當是懂藥理的。」

  杜長卿目露驚訝。

  這破屋門前快把門淹了的雜草是藥草?

  他雖不會瞧病,但這些年在醫館耳濡目染,普通藥材還是能分辨清的,沒想到竟未瞧出端倪。

  男人拿鐵勺攪粥的動作微頓,換了個話頭:「你們誰啊?」

  杜長卿眼睛一亮,不等陸瞳說話,先清清嗓子,自報家門:「我是仁心醫館的東家杜長卿,這位陸大夫是醫館裡的坐館大夫。仁心醫館在西街開了多少年了,先生可以去打聽一下,絕對好口碑。您要是答應為我們這位坐館大夫教授醫理,我們是會付酬勞的,條件儘管提……」

  男人抬頭,打斷他的話:「仁心醫館?」

  杜長卿一喜,正要繼續誇口,就聽面前男人混不在意地開口:「哦,我聽說了,前些日子太府寺卿的人去找坐館醫女鬧事。」

  他看一眼陸瞳,慢悠悠道:「一個……想用翰林醫官身份攀高枝的醫女。」又看一眼杜長卿,咧嘴一笑,笑容有幾分嘲弄:「一個……混日子混了半輩子突然浪子回頭的紈褲。」最後搖頭,落下評點,「沒什麼前程,別瞎折騰。」

  杜長卿自認對這男人已算客氣,沒想到熱臉貼冷屁股還被嘲諷一番,頓時勃然怒起:「你胡說八道什麼……」被陸瞳一把拉住。

  陸瞳看向對方,男人坐在地上,專心致志盯著鍋裡的粥。米粥加了大半鍋水,只有一小把米,清得一眼見底,他死死盯著,彷彿盯著什麼佳餚,目光甚至稱得上垂涎。

  「先生這是不肯答應我們今日請求了?」她問。

  男人揮蒼蠅般擺擺手,話都懶得與她說。

  陸瞳點頭:「我明白了,告辭。」

  她欠身,退出屋子,杜長卿跟了出來,在她身後氣惱到胡言亂語:「就這麼算了?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你看清楚了,那門前種的真不是雜草?他要懂醫理怎麼會混成這幅模樣,連鍋都是破的!叫花子也比他體面得多!」

  陸瞳腳步一停,回身望去。

  日光駐足在屋前,門下雜草蔥鬱茂盛,像團漆黑線團,要將那間破舊的、油膩髒汙的屋子一併吞噬進去。

  那扇他們進門時被打開的窗戶,不知何時又被悄悄關上了。黑屋以及黑屋裡的人在日光下慢慢腐爛生黴,像這屋子裡四處生長的暗苔,潮溼不見天日。

  杜長卿尤自憤憤:「跟地老鼠一樣,鑽洞裡不出來,黑咕隆咚的,也不嫌瘮得慌。」

  陸瞳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他不想離開這裡。」

  「這還用問?」

  「那就把他逼出來。」她道。

  ……

  又過了兩日,連著幾日晴天,西街的雪化了一些。

  米鋪旁邊的茅草屋被日頭曬著,門前臺角的冰化成髒汙雪水,融融流進大片雜草之中,越發顯得潮溼陰冷。

  屋中,男人翻了個身坐起身來,抓了抓鳥巢似的亂髮,瞇縫著眼睛看向四周。

  屋子裡很黑,四處都是空了的酒罈,昨夜放在案頭的黃酒還剩半碗,苗良方拿起碗,把剩下的酒滴仰頭喝了個乾淨,才慢吞吞下床,扶牆走到矮桌旁。

  裝米的袋子就擺在矮桌上,苗良方站定,倒拎起布袋往外抖了抖,只抖出幾粒碎米,他嘆了口氣,在懷裡摸了許久,摸出幾枚銅板,遂又抓起靠放在牆邊的枴杖,一瘸一拐地出了門。

  正是晌午,日頭正曬。

  長期呆在暗處,乍一出門,過亮的日光晃得他微微瞇起眼睛。

  苗良方拄著根木棍,慢慢順著西街巷尾走著。

  米鋪今日沒開門,他喝了一月清粥,打算今日好好犒勞一番自己腸肚,遂決定去前頭巷口處小攤前吃碗湯麵。

  西街來往行人眾多,苗良方扶著牆,小心不被過路人撞倒。他走得慢,旁人半柱香的路程,他要足足走一炷香有餘。

  因他衣衫襤褸,廟口叫花子穿得也比他體面,平日西街小販見了他都紛紛躲避,生怕弄髒攤上貨物,今日不知是不是苗良方錯覺,打量他的目光多了些,那目光又和平日裡的嫌棄有些不同。

  苗良方有些疑惑,但再看過去時,那些人又移開目光,彷彿方才只是錯覺。

  待走了一陣,巷口盡頭漸漸顯出影子,是家麵店。

  麵店窄小,裡頭搭了三兩張桌子便搭不下,店家將剩餘桌椅擺在門外,支了張草棚遮雨雪。苗良方走過去,認真看掛在門口的面板。

  麵店除了麵食,還賣些胡餅、插肉麵、生熟燒飯等,苗良方盯著看了許久,才指著面板上最便宜的面道:「來碗鹽水面!」

  店家應了聲,苗良方便自尋了張沒人的桌子坐下,正是晌午,遠近做活的長工都在此地吃飯,十分熱鬧,苗良方剛一坐下,瞧見對面桌上有人朝他看來,待他看回去時,對方又趕緊移開目光。

  正當他有些疑惑之時,夥計邊叫著「面來嘍」邊將麵碗擱在他面前。

  語氣熱切得近乎親暱。

  苗良方一愣。

  他過去偶爾也在此吃飯,但因不修邊幅,常常會得到一個白眼,還是第一次被如此和善地招待。

  心中疑惑,苗良方正想開口,小夥計已端著空盤飛快進了店裡。

  他呆怔片刻,只能提箸,暫且按下心中滿腹狐疑。

  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待喝完湯後,苗良方將空碗放在桌上,拄著木棍走到門口正削麵的店主身側,從懷中摸出兩枚發亮的銅板。

  店主笑道:「有人替你付過銀子,不用給啦,苗神醫!」

  「還有這等好事……」苗良方剛要喜笑顏開,笑容陡然僵住,「你叫我什麼?!」

  「苗神醫!」店主拍拍他的肩,湊近他道:「陸大夫這兩日在咱們街上打過招呼了,說您今後吃飯,全記仁心醫館帳上,咱們去仁心醫館拿銀子就行!」

  「陸大夫?」

  「就是仁心醫館的陸大夫呀!陸大夫說你是神醫,醫術遠在她之上,從前是我們有眼無珠,老苗,別在意啊,別在意。」

  旁邊有人開口,半是戲謔半是質疑,「老苗,你真會醫術啊?」

  又有人回道:「那可是陸大夫說的,還能有假!陸大夫能做出『春水生』和『纖纖』,文郡王妃都令人登門感謝,騙你這幹啥!」

  還有人說了什麼,苗良方已聽不清了,只覺得頭頂照來的日頭滾燙得出奇,像是要把在暗處生長的苔蘚一夜間扯到太陽下,曬得渾身發疼。

  難怪他今日出門,總感覺周圍人看他的目光怪怪的。那些嘲諷厭棄的目光會令他舒適,但這樣討好的、尊敬的目光卻會讓他難受至極!

  那個姓陸的醫女……仁心醫館!

  店主一拍他肩膀:「老苗,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苗良方回過神,沒說什麼,沉著張臉,拄著木棍轉身就走。

  走了兩步,「霍」地一下回身,把店主嚇了一跳。

  他把兩枚銅板往案板重重一拍。

  「老子自己付!」

  ……

  仁心醫館,阿城正把那面紅底織毯拿到太陽底下曬。

  這織毯也不知是用什麼料子織成,洗過幾次,顏色絲毫不褪,甚至愈擦愈鮮豔。日光下,「良醫有情解病,神術無聲除疾」一行字被照得閃閃發亮。

  阿城才把織毯鋪好,一抬頭,就見自門外氣勢洶洶走進個中年男人來。

  這男人穿著件深灰破襖,薄襖露出些發黃的棉花,頭髮亂蓬蓬束在一起,臉也像是沒洗淨,比廟口的叫花子還不如。明明拄著個拐棍,還走出一副健步如飛的氣勢。

  阿城道:「客人……」

  那男人看也沒看他,逕自進了裡屋。

  杜長卿和銀箏正在後院曬藥,陸瞳坐在桌櫃前看書,聽見動靜,抬起頭來,對上的就是苗良方那張氣急敗壞的臉。

  「你到底想幹什麼?」苗良方把木棍一扔,雙手一拍桌子,看陸瞳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我說了我不懂醫理,更不會教人!趁早死了這條心,你過不了春試,也進不去翰林醫官院!」

  陸瞳合上書籍,平靜看向他。

  「為何這樣說?是因為你對太醫局春試很瞭解嗎,苗醫官?」

  苗良方臉色一變:「你叫我什麼?」

  陸瞳微微笑了。

  「看來,我說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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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我幫你

  四周安靜。

  門口李子樹如張盛著積雪的網,將醫館包裹在裡頭。

  阿城反應過來,扔掉毯子就往屋跑,警惕盯著面前人,猶豫著要不要將後院的東家和銀箏叫出來幫忙。

  苗良方盯著陸曈,神色變幻不定。

  「坐下說吧,苗醫官。」陸曈道。

  僵持許久,苗良方哼了一聲,終是拄著木棍走到裡屋小几前坐了下來。

  阿城見狀,忙提了茶壺給桌上斟滿兩杯茶,又看看陸曈,得了陸曈示意後,掀開氈簾去後院幫杜長卿和銀箏幹活了。

  醫館裡只剩下陸曈與苗良方二人。

  陸曈把面前茶往苗良方面前推了一推,苗良方沒接,轉頭打量起周圍,待看到陸曈放在桌上那份「試題精簡」時,不由怔了一怔。

  良久,他回頭,看著陸曈道:「你怎麼知道我的身份?」

  開門見山,也就是承認了陸曈所言。

  「猜到的。」

  「猜?」

  陸曈道:「先生所書卷冊與外面醫籍不同,九科各有涉獵,且形制歸一。聽聞太醫局春試試卷不可外傳,如非太醫局或通過春試之人,光是編造,恐怕無法寫出這樣規整的試題。」

  苗良方瞇起眼睛:「就憑這,你就認定我是醫官院的人?」

  「那倒不是。」陸曈望著茶盞,「我不能確定先生身份,所以託胡員外去醫行替我打聽,近三十年裡平人醫工通過春試者名冊。」

  苗良方神色一震。

  陸曈淡淡一笑。

  平人醫工能通過春試進翰林醫官院者,這些年寥寥無幾,一張紙就夠寫全名字,民間醫行能出一個翰林醫官更要敲鑼打鼓人人歡慶,所以打聽起來並不難。

  「二十年前那年太醫局春試,有一位姓苗的平人醫工,以第三名佳績通過春試,成為那年翰林醫官院唯一的平人醫官。」

  陸曈的聲音不疾不徐,「聽說此人醫術斐然,精通藥理,原本深得醫官院院使器重,十年前,卻因犯事被趕出醫官院,從此不知所蹤。」

  隨著陸曈每說一句,苗良方的臉色就越白一分,握著茶盞的手微微顫抖。

  陸曈抬眸:「先生,就是那位通過春試的翰林醫官嗎?」

  苗良方盯著陸曈,那雙黯淡的、掩藏在亂髮下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然而很快,他就笑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他攤開手,指指自己破破爛爛的襖子,「我?翰林醫官,這話你信嗎?」

  「信。」

  苗良方僵住。

  陸曈看著他:「我信。」

  這些日子,她反覆看過杜長卿買來的卷冊,越發篤定此人不簡單。杜長卿打聽過,苗良方住在西街多年,替人抄書過活,有時做些散碎零工。有錢的時候就買米煮粥,沒錢時就餓肚子。

  沒人知道他是從哪兒來,家中什麼情況,只知他嗜酒如命,成日醉醺醺,沒人瞧得上他。若說杜長卿還能守著老父親留下的小醫館勉強博得人一個笑臉,那苗良方在西街,是連叫花子都能踩一腳的爛酒鬼。

  但偏偏是這麼一個爛酒鬼,捨不得除去自家門前那些蓬勃的藥草,任由他們自由生長,遮住大半塊門板。

  那藥草無人侍弄根本養不下去,

  面前人看著陸曈,臉上笑容再也勉強不下去,握緊拳頭,低聲道:「打聽這些,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說過,我想參加太醫局春試,進翰林醫官院做醫官。」

  「別鬧了!」苗良方怒極反笑,「年年春試,平人醫工有幾個能當上醫官的?臭丫頭,為了和太府寺卿置氣一門心思春試,你把醫道當成什麼?」

  「再者,」似是意識到自己話說得不好聽,苗良方端起茶盞猛灌一口,稍稍平復下心情,才繼續道:「當醫官有什麼好?宮裡的貴人一旦出事,動輒就要醫官陪葬,你以為陪葬的醫官都是誰?自然是這些既沒背景又沒人脈的平人醫官了!」

  他絮絮地念,「做得好被搶功,做不好背黑鍋,拿的官俸買不了幾顆白菜,擔的風險就是掉腦袋,你只看表面光鮮,其中代價又豈是你一個小丫頭能擔得起的?」

  陸曈問:「什麼代價?」

  「什麼代價?」苗良方喃喃道,忽地一撩褲腿,「這就是代價!」

  陸曈凝眸看去,目光微動。

  寬大褲腿被撩至膝蓋,露出對面人那張傷痕纍纍的腿,那隻腿自小腿處完全萎縮,泛著恐怖的烏紫色,像一截乾癟沒有水分的枯木,僵硬嫁接在人的軀體之上。

  瞧見陸曈臉色,苗良方哼了一聲,遂又將褲腿落下,道:「看見了沒有,你……」

  「你的腿是被誰打傷的?」陸曈打斷他的話。

  苗良方一愣。

  這是該關注的重點嗎?

  陸曈望向他:「你為什麼被趕出翰林醫官院?」

  「你……」

  「誰害了你?」

  「……」

  眼前人一句一句,語調平靜,問的他發懵。苗良方放在腿邊的手微微攥緊,低頭深吸口氣,道:「這都不是你該……」

  「我可以幫你報仇。」

  到嘴的話戛然而止,他猝然抬頭。

  陸曈看著他:「不知誰害你到如此地步,但你若幫助我通過春試,進入翰林醫官院……」

  「我可以幫你報復回來。」

  年輕醫女神情寧靜,幽冷的承諾從她嘴裡說出來,彷彿再尋常不過的對白。茶盞上浮的嫋嫋熱氣給她美麗的面容覆上一層淡白薄霧,眼眸卻涼如深海。

  她在誘他接受條件。

  苗良方面皮抽搐幾下,只覺得自己那隻已經多年未有知覺的腿不知何時,又開始漫出淺淺的疼。

  「開什麼玩笑……」他喃喃道,緊接著,神情變得憤怒起來,怒視著陸曈:「開什麼玩笑!」

  「匡當」一聲,茶盞被帶起的袖風拂到地上,傾倒一桌水漬。

  不等陸曈說話,苗良方一把抓起擱在一邊的木棍,猛地衝出門去。

  漏掉的茶水從桌角一滴滴流到地上,在地上匯聚成一小攤溼潤的水窪。

  門後偷聽的杜長卿幾人撩開氈簾趕緊走了進來,杜長卿望著門外,摸不著頭腦:「哎,他怎麼走了?」

  陸曈跟著望去,門外已沒有苗良方的影子,只有凌亂的腳印和木棍留下的影子落在覆著白雪的地面上,提醒著此人剛剛來過。

  「他會回來。」陸曈低聲道。

  ……

  夜漸漸深了。

  西街商舖戶戶關門,街簷的紅錦燈籠漸次亮了起來。

  皎潔月光潑在長街雪地上,又在投向草屋時戛然而止。似乎無論是白日還是黑夜,日頭還是月光,光都照不進來。

  門前生長的野草被人剝開,半舊的破木門發出「嘎吱」一聲悶響,伴隨幾聲拐棍拄地的聲音,苗良方走進屋子。

  已是夜晚,屋中沒有點燈。

  他從來不點燈。

  像是覓食野獸回歸漆黑洞穴,越是漆黑,越是安心。

  白日在街上渾渾噩噩遊走一日,回屋方才覺出另一隻腿酸乏。平日這時候,他只會摸索著上床,醉了便睡,然而今日,鬼使神差的,苗良方扶著牆跳到窗前,用力將牆上那扇不算寬敞的小窗推開了。

  一隙月光順著窗縫溜進屋,苗良方下意識伸手,擋住自己的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手臂,漸漸適應了有亮氣的夜晚。

  桌上擺著只酒罈,苗良方伸手拿過酒罈,仰脖倒了半晌,只倒出幾滴殘酒。

  他悻悻抹把臉,把酒罈往地上一扔,「咚」的一聲,聲音在夜裡分外清脆,他沒留意地上碎片,仰頭望著窗縫處那一小片月亮。

  彎月小而亮,邊緣有層模糊的白,像是一面小小的發光的旗幟,舒展在漆黑天幕上。

  他忽而想起白日裡在仁心醫館時,門口那個小夥計手中曬著的那面織毯旗幟,上頭刺繡文字也是這般閃閃發亮、攫人眼球的。

  良醫有情解病,神術無聲疾除——

  那樣象徵著榮耀的旗幟、感謝的話語,甚至富貴的賞賜……他曾有過。

  那些奉承的討好、人來人往的恭維、旁人豔羨的目光,他也曾照單全收。

  只是後來……

  苗良方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隻毫無知覺的右腿上。

  月色投在他身上,把那隻髒兮兮的褲腿照得格外清晰,那一小塊不知是油跡還是什麼的汙漬被照得越發骯髒,像源源不斷地從裡滲出的血,疼得他驟然呼吸困難。

  耳畔忽然有凌亂呼喝聲響起。

  「苗良方,你剛愎自用,故意錯診害娘娘中毒,狠心無德,不配行醫,理應問罪!」

  他聽見自己無助的聲音:「冤枉,下官冤枉——」

  有人的影子從他面前經過,官服整潔平展,腳上靴子簇新不沾塵埃,然後重重落在他血肉模糊的腿上,重重碾磨。

  「苗良方啊苗良方,」他看見無數人的臉,喜悅的、得意的、充滿居高臨下與歹毒,調侃地道:「以為名字叫良方,會幾個方子就能在醫官院橫行無忌啦?」

  他輕蔑拍拍苗良方的臉,吐出兩個字:「賤民。」

  賤民……

  苗良方坐在窗前,神情怔忪。

  家中代代行醫,百年經驗他編纂成冊,誓要寫出一本《苗氏良方》,造福平人醫工。

  可後來,他被問罪,被趕出翰林醫官院,那冊《苗氏良方》仍舊被醫官院編纂成冊,攥書人卻是另一個名字。

  他爭過、鬧過,最後如石沉大海,無疾而終。

  家傳的方子沒保住,為他人作嫁衣裳,他不敢回鄉,更無顏面對苗家列祖列宗,於是數十年在盛京中流浪遊蕩,酗酒度日。時日久了,他只知道自己是西街的「跛子苗」,卻忘了自己也曾是春試中一鳴驚人、春風得意過的「苗醫官。」

  那個醫女,那個醫女眉眼沉靜,像是一眼看穿他心底痛與怒,隱秘與哀慟,對他道:「我可以幫你報復回來。」

  她甚至都不清楚發生了何事。

  苗良方自嘲地一笑。

  不該期待的。

  事情剛發生的那幾年,他找遍故交,往日好友、同僚紛紛退避,生怕惹禍上身。那些他救過的人反而指責他挾恩圖報,義正言辭的嘴臉看得他心驚。

  沒有人願意幫他。

  沒人會冒著風險幫一個平人出身、犯下大禍的罪臣。更何況十年過去,害他之人身居高位,地位不可動搖。

  她只是個出身平凡的坐館大夫,卻口出狂言要替他報仇。

  多可笑呵。

  「可笑……」苗良方佝僂著身子,摀住臉低低笑起來。

  「真可笑……。」

  笑著笑著,卻有一滴滴清澈液體從指縫間滴落,泅溼窗前的月光。

  ……

  冬夜天寒,風聲像嗚咽。

  銀箏站在桌前探過身,用力關上窗門,於是冷意連同夜色都被隔絕在外。

  屋中燈火朦朧,銀剪剪去一截燈芯,火光便明亮起來。

  銀箏放下手中剪子,轉身望向正收拾醫籍的陸曈:「姑娘,今日那位苗先生,真的會再來嗎?」

  「會吧。」陸曈道。

  其實她也不太確定,他走得決絕,一句話也沒多留,會不會去而復返,最終要取決於心中執念。

  然而距離當年苗良方春試一鳴驚人,已過去二十年,而他離開翰林醫官院,也過了十來年。時日是很神奇的東西,它能改變一切,能使壯志消磨,英雄變庸人。

  「不過,」銀箏好奇,「姑娘怎麼知道那位苗先生是被人陷害的?」

  這位「跛子苗」在西街住了多年,四坊街鄰都與他不熟,又因為他酗酒邋遢,鮮有人打聽他事。偏陸曈一眼認定他不是常人,翻出他醫官身份,還揚言要替他復仇。

  陸曈道:「我不知道。」

  銀箏一愣:「可姑娘說……」

  「我只說替他報復害他腿瘸之人,沒說他被人陷害。」陸曈收好醫籍,「他是好是壞,我不在乎。」

  苗良方與翰林醫官院之間有什麼揪扯,她不關心,她只關心苗良方能不能為自己所用。正如當年芸娘救陸曈家人,前提是陸曈跟她走一樣。今日她與苗良方間,也只是一樁交易而已。

  銀子打動不了苗良方,自然有別的可以。人活一世,無非愛恨。

  銀箏沉默半晌,小心翼翼開口:「可是,如果苗先生不肯答應姑娘的條件,又該怎麼辦呢?」

  苗良方看起來油鹽不進,杜長卿親自登門許以重利,他不為所動。白日來醫館氣勢洶洶找陸曈討說法,沒說幾句又拂袖而去。看起來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未必會答應旁人請求。

  陸曈垂眸。

  「並非只有一條路可走。」過了一會兒,她才道:「如果他不肯,再想別的辦法。」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想進翰林醫官院,有苗良方幫助固然可以事半功倍,但若無苗良方,她也不是寸步難行。

  總有別的辦法。

  銀箏點頭,沒再說什麼了。

  這一夜睡得晚,後半夜盛京又開始下起小雪。第二日,陸曈起床時,天還未全亮。

  窗前紅梅一夜間開了幾枝,伶仃幾朵綴在長枝上,雪天裡越發顯得寥落。

  陸曈推開窗,看見的就是紅梅雪景,嫣然爛漫,一瞬間有些恍惚。

  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落梅峰,一覺醒來,身邊是試藥的空碗,她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出屋子,一抬頭,漫山大雪茫茫。

  身後有人叫她:「姑娘?」

  陸曈驟然回神,銀箏揉著眼睛站在門口:「怎麼這麼早就醒了?」

  她微怔片刻,像是漸漸才明白過來,這是天子腳下的盛京,不是千里之外蘇南的落梅峰上。

  銀箏沒察覺陸曈神情異樣,只打了個呵欠,又緊了緊身上衣裳,「好冷,姑娘趕緊進屋,冷風吹不得,著涼就壞了。」

  陸曈隨她進屋,二人簡單梳洗過,銀箏燒上水,同陸曈去開門。

  冬日冷,天亮得晚,西街小販開張也開得晚一些。醫館大門打開,對街裁縫鋪和絲鞋鋪門尚關著,天剛濛濛亮,下過雪的天邊,清晨灰濛濛的,像攏著一層白霧。

  銀箏拿起掃帚,打算將門口的積雪掃一掃,才走到門邊,「啊呀」驚叫一聲,踉蹌著險些摔倒。

  陸曈問:「怎麼了?」

  銀箏指著李子樹下:「姑娘……」

  陸曈看去。

  李子樹下坐著個人,也不知在此坐了多久,渾身覆上一層白雪,乍一看還以為是具屍體。他一動,氈帽上雪粒簌簌落下,露出那張油膩的、溝壑縱橫的臉。

  陸曈微怔。

  那人是苗良方。

  苗良方扶著樹,慢慢站起身來。

  不知是腿瘸的原因,還是因在此凍了太久,他動作有些僵硬,蹣跚如學步稚童。

  沒有人開口。

  許久,苗良方打了個哆嗦,望向陸曈,語氣還如昨日一般不耐煩:「你知不知道,春試很難,近三年春試通過的平人醫工,加起來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我知道。」

  「那你還考?」

  「還考。」

  他往前走了兩步,揉揉鼻子,不自在道:「你昨日說的話,還作數嗎?」

  陸曈看著他。

  苗良方仍穿著昨日那件漏了棉花的襖子,胸襟的破洞好像變大了一些,頭髮花白,眼眶紅紅,站在李子樹下,笨拙僵硬如一隻雪人。

  那隻被阿城精心堆好,又被太府寺卿僕婦一腳踩碎的雪人。

  雪人漆黑的眼像兩顆蒙了灰塵的黑棗,偏帶了一絲殷切、單薄的希翼,膽怯地望著她。

  雪停了,西街清晨寂靜,醫館牌匾正對著大門口李子樹,枝葉掩不住「仁心」二字。

  陸曈笑了笑,頷首道:「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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