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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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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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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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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神農祠

  清理乾淨的紅芳絮送去御藥院後,南藥房暫時不像先前那般忙碌了。

  藥園裡沒了那片紅豔豔的毒花,醫工們都輕鬆了不少。

  屋子裡,朱茂靠著黃梨木椅,正捧茶瞧著簷下積雨的水窪。

  瞧著瞧著,倒是想起另一樁閒事,朱茂問:「對了,那個陸曈最近如何?」

  新來的女醫官形容秀美,素靨如花。他託人去醫官院打聽陸曈是得罪了什麼人,但始終沒打聽出門道。後來將陸曈打發去藥園摘紅芳絮,一來想殺殺陸曈的傲氣,二來,也想藉此探探醫官院的口風。

  不過一連許多日下來,醫官院那頭也沒什麼動靜,像是徹底忘了陸曈這個人般。朱茂心中便漸漸有了底,看來這個女醫官,是徹底被醫官院拋棄了。

  身側小廝回道:「回大人,這些日子陸曈都在藥園採摘清洗紅芳絮,沒什麼動靜。」

  「嗯?」朱茂有些意外,「還挺能沉得住氣。」

  他暗地裡叫梅二娘平日裡多為難為難陸曈,梅二娘的性子朱茂是清楚的,沒料到陸曈竟能泰然處之,直到現在也未曾到他面前求饒。

  一想到那張花骨朵般臉上露出的冷淡神情,朱茂心中驀地有些發癢,擱下手中茶盞站起身:「既然如此,本官也去瞧瞧她。」

  ……

  藥園裡,陸曈正與何秀將新鮮草藥分別歸類。

  「陸醫士,我第一次知道草藥還能這麼分,你好厲害!」何秀望著院中分揀齊整的藥材,眼中流過一絲驚嘆。

  自打陸曈來了後,她每日幹活輕鬆了許多,陸曈分揀藥材的手法與他們不同,又快又好。原本藥園的草藥,新人許多都不認識,分揀起來也拖沓。但陸曈不同,只要與她說一次,她就能全部記住。

  「我敢說,太醫局那些學生都不及你手法嫻熟。」何秀一面誇讚,一面在心底暗暗替陸曈惋惜,如此醫道天賦,怎麼偏偏進了南藥房?如此一來,倒還不如不進宮,在市井當個坐館大夫來得好。

  陸曈手中分揀動作不停,問:「上次你說三年不曾歸家。但醫官院醫官使有休沐日,就算南藥房事務冗雜,每年應當可以出宮幾日,為何你們不能回家?」

  聞言,何秀面上笑容黯淡幾分:「是朱大人。」

  「朱茂?」

  何秀點了一下頭,聲音很低:「朱大人握住南藥房所有人名冊,就算想按規矩休沐回家,就得給他交銀子,或者……我沒有那麼多銀子,也不願意……所以三年不曾回去。」

  陸曈問:「為何不向醫官院院使舉告?」

  何秀苦笑:「陸醫士,舉告有用的話,你又怎麼會來這裡呢?」

  陸曈默然。

  南藥房說來也隸屬醫官院名下,朱茂在此作威作福,醫官院院使崔岷未必不知曉。

  「不提這個了,」何秀笑道:「紅芳絮都送去御藥院,接下來也要輕鬆些。也不知宮外如今時興什麼料子,今年弟妹的春衫,我想教裁縫做鮮亮一些……」

  她正說得高興,陡然聲音一掐,陸曈順著她目光看去,就見院落門口,朱茂帶著幾個人正往裡走來。

  何秀拉了一把陸曈,陸曈便站起身,與何秀一同向朱茂行禮。

  「起來吧。」朱茂笑瞇瞇應了,看向陸曈,「你剛到南藥房不久,前幾日本官事務冗雜,也沒空瞧你,今日就是來問問,你來南藥房,過得可還習慣?」

  「多謝大人關心。」陸曈道:「一切都好。」

  朱茂點了點頭,正想再說幾句,目光落在陸曈臉上時,突然頓住了。

  前些日子因忌憚紅芳絮之毒,朱茂也沒去過藥園,如今些許日子不見,乍然見到一張出水芙蓉的臉,一時有些呆住。

  因要分揀藥材,陸曈也與何秀一般,只穿了件褐色麻衣,麻衣寬大,襯得她身姿纖細、眉黛青顰,露出一截雪白皓頸,我見猶憐。

  許是因為這周圍藥材雜亂,又或許是何秀那張佈滿紅斑的臉襯託下,原本就秀美的臉更加增添幾分麗色,陸曈站在這院中,很難讓人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朱茂的目光也被吸引住了。

  何秀有些不安,朱茂盯著陸曈的眼神似看到肥肉的餓狼,直勾勾不肯鬆開,而後突然「嗯」了一聲,開口道:「你臉上怎麼沒生紅斑?你沒進紅芳園?」

  陸曈一頓。

  她與何秀在紅芳園中呆了多日,何秀以面巾覆臉,仍免不了增多的斑點。陸曈什麼也沒遮,暴露於毒花之中,一張臉仍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

  這本是不幸中的萬幸,然而在此刻,卻成了不祥之兆。

  不等陸曈開口,何秀忙道:「回大人,陸醫士早年間在家中時曾中過紅芳絮之毒,後以湯藥治好,至此後便不受紅芳絮毒之擾。」

  「我問你了嗎?」朱茂冷冷瞪一眼何秀,何秀便不敢說話了。

  他又轉頭盯著陸曈,語氣有些古怪:「紅芳絮珍貴,除了宮中,外處鮮少可尋。何況此毒無解,只要採摘勢必吸入花粉,若真有能克毒之方,早已揚名御藥院。」說到此處,朱茂話鋒一轉,「我看,你就是偷懶,這些日子根本沒去紅芳園,不曾接近毒花,所以臉上一絲紅斑也沒有!」

  何秀聞言,嚇了一跳,「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大人明鑑,這些日子都是陸醫士與我一同採摘紅芳絮,且陸醫士怕我受累,大半草藥都是陸醫士所採,絕無偷懶之舉,藥園裡的人都看著的!」

  然而四周醫工卻不約而同低下頭,彷彿無人聽到何秀所言,並無一人開口。

  朱茂冷哼一聲:「陸醫士,你怎麼說?」

  陸曈平靜道:「大人不信,讓我親自去紅芳園試一試就知道了。」

  「說得容易,」朱茂冷笑,「紅芳園中花草都已採摘完畢,採摘下的紅芳絮藥性大不如前,未必會生出紅斑。你這是打定主意沒了證據,本官奈何你不得。」

  橫豎話都被他說盡了,無視身側猛拽她裙角的何秀,陸曈索性看向他,問:「那大人打算如何?」

  朱茂一愣。

  陸曈神色冷淡,彷彿麻煩纏身的並非自己,似乎從剛到南藥房伊始她就如此,遠遠站在人群之外,像那懸空中淡薄冷月,抓也抓不住。

  朱茂的心又泛起癢意,抓心撓肝的,恨不得立刻將這輪誘人冷月吞進腹中。

  他拇指迫不及待地搓動一下,面上卻做一副義正嚴辭,道:「剛進南藥房就偷懶,雖不是大罪,但也難逃懲戒。既如此,就罰你在神農祠中對著神農像長跪三日,好好對著神農大人靜心悔過。」

  話音落地,陸曈心內一動。

  只是罰跪三日?

  她以為以朱茂的手段,既故意來尋麻煩,下場應當比這嚴重多了。沒料到僅僅只是罰跪。

  何秀還在低聲懇求,陸曈思忖一下,隨即對著面前人輕聲道:「是,大人。」

  ……

  朱茂從藥園回來後,梅二娘跟了過來。

  「聽說大人將陸曈趕去祠堂罰跪了?」一進屋,梅二娘就將門掩上。

  朱茂在軟榻上尋了個舒服姿勢,順手將梅二娘摟進懷裡親了一口:「吃味了?」

  梅二娘含嗔帶怒別過頭,只道:「怎麼突然想起她來?」

  這些日子,朱茂對陸曈不聞不問,每日只讓人清點紅芳絮,像是忘記了這個人般。誰曾想今日會突然對陸曈發難。

  「畢竟是南藥房的人,不懂規矩,當然要提點提點。」朱茂說著,摸了一把懷中的人的臉,手下肌膚細膩,但他想起方纔所見另一張白嫩如剝殼雞蛋的俏臉時,再看眼前人,不免覺出幾分寡淡蒼老。

  梅二娘似也察覺到他動作遲疑,裝作沒瞧見,繼續問道:「既要提點,怎麼只趕去罰跪?這可不像大人的性子。」

  朱茂一向待手下人刻薄,但凡有心針對,不脫層皮是不可能的。既盯上了陸曈,卻僅僅只罰跪,實在與往日手段大相逕庭。

  朱茂輕哼一聲:「你懂什麼。」

  打狗也要看主人,陸曈畢竟是新進醫官使,他對此女動了心思,可也得瞧瞧醫官院的反應。南藥房與醫官院消息通聯,先前派陸曈去採摘紅芳絮,醫官院並無動靜。如果罰跪的消息傳過去,這三日仍與從前一般,那只能說明,陸曈確實背後無甚倚仗。

  那也就意味著,三日之後,那個美貌的年輕醫女,將會徹底成為他在南藥房的禁鑾,任他擺佈。

  想到此處,朱茂欲心大熾,忍不住搓了搓手指,慢慢笑起來。

  ……

  春日的藥園天黑得比前些日子更晚一些。

  昏暗祠堂裡,陸曈跪於草墊之上。在她頭頂,高大的神農塑像手持一株靈草,垂首含笑俯視著她。

  祠堂石牆高處,一輪彎月透過小窗灑下些銀光落在地上,照著裡頭空蕩堂間,顯出幾分陰冷。

  陸曈伸手,揉了揉發僵的膝蓋。

  白日裡朱茂來過之後,她便被人帶進了祠堂靜心思過。

  祠堂溼冷,到了夜裡,慈眉善目的塑像在燭影中也變得陰森,年輕姑娘獨自一人在此過夜,且不提身子能不能撐得住,難免心中驚悸。

  不過,對於常年在亂墳崗走動的陸曈來說,住在哪裡並無區別。甚至這裡比宿院更好,更安靜,安靜得讓她有足夠時間來想清楚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桌前燭火忽得晃了一下,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陸醫士!」

  陸曈回過身,就見高處的小窗上,隔著柵欄露出一張熟悉的臉,正小聲地喚她。

  是何秀。

  陸曈站起身,朝著窗口走去:「你怎麼來了?」

  「我來給你送吃的。」何秀隔著柵欄,遞給她一個冷饅頭,「你一日沒吃飯了,這樣下去不行,這裡太冷,會生病的。」

  陸曈接過她手裡的饅頭,知道這是何秀從自己晚飯裡省出來,道了一聲「多謝」。

  「你別謝我了,」何秀沮喪,「你替我摘了那麼多紅芳絮,被關進祠堂我一點忙也幫不上。是我沒用……」

  「只是罰跪三日,不礙事。」

  「這不是小事,梅二娘當年也是……」

  她倏然住了口,沒再說下去,陸曈卻霎時明白過來。

  想來那位梅二娘剛進南藥房時也是如此,被朱茂尋理由關進祠堂殺殺威風,搓折她的心氣,到最後才讓梅二娘心甘情願對他俯首稱臣。

  何秀瞧著陸曈,眼底是濃濃悲哀:「陸醫士……」

  她像是看著即將陷入泥沼的同伴,焦急痛苦又無能為力,唯有遍遍自責。

  陸曈默了一下,道:「阿秀,你幫我帶一樣東西給梅二娘。」

  何秀愣住,「什麼?」

  陸曈從懷中掏出一張折好的紙箋,隔著柵欄塞到她手中。

  「這是……」

  何秀一面惴惴,一面將紙箋藏進懷中。

  「替我跟梅二娘帶句話。」陸曈說完,附耳在何秀耳邊,低聲幾句。

  女子聽完,面露驚愕:「陸醫士為何要這麼做?」

  陸曈沒說話,低頭咬了一口饅頭。

  饅頭又冷又硬,嚥下去的時候,嗓子也能覺出其中粗糲。南藥房的飯食總是如此,銀子全進了朱茂腰包,平人醫工在此處,過得不如朱茂的一條狗。

  可人畢竟不是狗。

  過了一會兒,她才看向面前人。

  「因為我想離開這裡。」

  ……

  宮廷內苑這些瑣碎事宜,傳到三司時也用不了多少時間。

  段小宴得知陸曈被罰跪神農祠時,已是深夜。

  衛所裡其他人都奉值去了,只有蕭逐風在案前翻閱公文。段小宴屋裡屋外轉了一圈,沒見到裴雲暎影子,遂問桌前的蕭逐風:「雲暎哥怎麼不在?」

  「他出城去了。」蕭逐風頭也不抬,只問:「怎麼?」

  躊躇一下,段小宴上前,半個身子趴到桌上,湊近蕭逐風壓低聲音:「我剛路過翰林醫官院,聽說了一件事,陸大夫,就是仁心醫館坐館的那位,先前不是去南藥房了嘛。也不知在南藥房裡犯了什麼事,被關進神農祠罰跪。」

  蕭逐風神情一頓,很快回神,「哦」了一聲。

  他一向寡言,段小宴敲敲桌子,「我們不去幫幫她嗎?」

  蕭逐風抬頭,面無表情道:「為何要幫?她是你何人?」

  段小宴一噎。

  要說從前,段小宴還覺得自己與陸曈稱得上朋友。但後來望春山荷包陷害一事,已證明這朋友情分不過是他一廂情願。按理說,陸曈進宮如何與他無關。

  不過,每次聽到陸曈被人刁難或是情況不妙時,他又會忍不住為陸曈提心弔膽。段小宴自認從前也不是上趕著犯賤的人,思來想去,大概是因為陸曈長得太好,讓人很難生出惡感。

  「要不叫青楓傳信給雲暎哥,他對陸大夫的事一向上心……」段小宴剩下的話在蕭逐風譴責的目光下漸漸偃息旗鼓,半晌,小聲道:「這也不行嗎?」

  「不要做多餘的事。」蕭逐風警告,「此事與殿前司無關。」

  段小宴不服氣,卻又不敢反駁。

  蕭逐風瞥他一眼,冷冷道:「別讓她影響裴雲暎。」

  ……

  三司既已得到消息,毗鄰南藥房的醫官院,亦不可能對陸曈此刻情狀一無所知。

  房間裡,崔岷靜靜坐著。

  太醫局新的醫術集方正在重新編纂,身為翰林醫官院院使,崔岷負責整部醫籍編纂整理。除了對舊方改進調整之外,醫書裡還要編修加入一些新的藥方。

  然而良方難求,一味新的、有效的藥方並不是那麼容易做出來。這兩年為了編修新醫書,崔岷兩鬢白髮增了不少,旁人都勸他不必待自己如此苛責,畢竟光是多年前那一本《崔氏藥理》,其功德就足以令他享譽百年——

  「吱呀」一聲,門開了。

  從外面悄然進來個人,走到崔岷身前,低聲地稟道:「院使,今日南藥房傳言,陸醫官犯錯,被朱大人關進神農祠罰跪三日。」

  崔岷手中狼毫一頓,片刻後,擱下筆,將方纔寫字的紙提起,放到一邊,道:「朱茂還是等不及了。」

  陸曈自進了南藥房後,就沒了動靜。不過,她的消息會總會以各種巧合的方式傳到崔岷耳中。

  陸曈去採摘紅芳絮了,陸曈去整理毒草了,陸曈被醫工刁難了……

  陸曈被罰關神農祠了。

  這自然是朱茂故意為之,這種拙劣的試探,崔岷一向都不予回應。

  即便他清楚,入神農祠意味著朱茂耐心已告罄,迫不及待想要摧折這朵誤入荒原的嬌花。

  「不必管他。」崔岷道。

  心腹抬頭,忍不住問:「小的不明白,院使力排眾議,特意點了平人出身的陸醫官做紅榜頭名,待她進宮,卻要將她送去南藥房,縱是考慮到董家,也不至於如此。」

  特意讓陸曈進宮,就是為了折磨?那何必如此麻煩?

  話畢寂然,遲遲無人開口,正在心腹心中忐忑時,屋中響起崔岷平靜的聲音。

  「你也聽過那句話,不是雪中須送炭,聊裝風景要詩來。」

  心腹驀地一震:「院使是想……」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低頭,目光久久落在案牘那疊厚厚的紙捲上。

  新醫籍還未編纂完,新藥方總是不夠。能在春試中一口氣寫出十幅新方子的年輕人,才華不可小覷。

  可有才之人總是恃才放曠,這樣不好。

  所以,得讓她先受盡折磨,滿心絕望,求死無門時,再伸出援手,介時,就能收穫對方的感激、敬畏與死心塌地的信任。

  要做雪中送炭之人啊。

  可現在的雪還不夠冷。

  「再等等吧。」崔岷闔上眼:「等她主動相求之日。」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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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賞賜

  連著下了兩天雨,天終是放晴了。

  御藥院裡,石菖蒲把發潮的藥材搬到太陽下晾曬,自己坐在院門口的椅子上打盹兒。

  御藥院的差事比不得醫官院忙碌,但也算不得清閒。不過,對於沒什麼志向,只想糊弄著過日子的人來說,這就是一樁美差了。

  石菖蒲是在二十年前進的御藥院,一晃二十年過去,身側的同僚要麼陞遷往上爬,要麼爬到中途摔死了,唯有他一人穩穩噹噹,大有不把這醫正之位做到天荒地老不罷休的勢頭。

  上司總是恨鐵不成鋼地罵他,御藥院和醫官院一樣,只要得了貴人看重,好前程有的是。偏他進宮多年,別說貴人青眼,就連誇讚一句都沒有,將「平庸」二字做到了極致,

  每次上司罵他之時,石菖蒲表面唯唯諾諾,一副沉痛自責模樣,內心白眼卻翻得滿天都是。

  他們懂什麼?

  這御藥院與隔壁醫官院,裡頭人一個賽一個有病。今日我做六瓶藥,明日他就做七瓶。今日他為了給貴人琢磨養身方子點燈熬蠟到子時,明日不到丑時我絕不歇下。

  到最後較勁的人身子垮了,年紀輕輕白頭髮長了一腦門,平白便宜了宮裡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就為了得貴人一句「看重」。

  嘁。

  石菖蒲嗤之以鼻。

  反正俸銀雖不夠豐厚,但他本身也花不了幾個錢。凡事做到中庸,旁人對他無甚期待,也就不用逼著自己上進。

  過日子嘛,該糊弄糊弄。

  石菖蒲翻了個身,在日頭下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眼睛還沒閉上,耳邊猛然傳來一聲:「菖蒲!」

  他一個激靈站起身:「院使大人。」

  來人是御藥院院使邱合。

  邱合已年過花甲,跑起來時雪白鬍子眉毛一抖一抖的,石菖蒲都怕他那把老骨頭跑著跑著就散了,忙起身迎上:「院使大人這是……」

  「一夢丹……」老院使扶著他的胳膊站定,氣喘籲籲開口。

  石菖蒲心道,果然,又來了。

  每年的一夢丹做好送去柔妃娘娘那裡,毫無疑問不久後就會得到柔妃宮裡人一頓臭罵,無非就是藥效平平藥丸數也不夠,御藥院一幫廢物只是吃飯不知幹活遲早全都趕出宮去一類。

  好在這些年裡石菖蒲對這些話都聽出經驗,也糊弄出了辦法,不等邱合說話,就立刻展袖低眉自己先懺悔一番。

  「院使大人說得對,今年一夢丹效果不好,全由我之過。」他認錯認得格外誠懇:「都是我不好,藥理之術平平,辜負柔妃娘娘一片信任。但是這原材料紅芳絮本就不多,藥性又淡得很快,實在很難想出解決之法。院使放心,接下來下官一定努力鑽研,爭取在明年找出鞏固藥效的辦法,讓柔妃娘娘解決不寐之症,替貴人分憂。」

  邱合:「你……」

  石菖蒲點頭:「是是是,是我不好,院使大人該罰俸祿罰,該罵下官罵,下官絕無二話。」

  邱合:「我……」

  石菖蒲:「對對對,院使大人成日為我操心,菖蒲深感慚愧,您千萬彆氣壞了身子,御藥院上上下下還指望著您呢。」

  老院使一跺腳,怒道:「你聽我說完行不行!」

  石菖蒲立刻閉嘴。

  「柔妃娘娘宮裡剛剛來人,說你今年送去的一夢丹藥效頗好,特意下賞。」邱合拍拍他的肩,笑容裡滿是欣慰,「菖蒲啊,往日我還憂你不夠上進,沒料到不聲不響也在暗自努力。上天不會虧待有準備之人,你的時運到了!」

  石菖蒲:「啊?」

  ……

  老院使過來吩咐了幾句,便叫石菖蒲一同去領賞。

  直到柔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離開後,石菖蒲仍覺渾渾噩噩,恍惚有幾分不真實。

  老天爺,這真是飛來橫財,運道砸得人措手不及。不過,對於石菖蒲來說卻並非是件好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一生也就希望在御藥院裡糊弄著做一輩子醫正,誰知會突然被柔妃娘娘看重,瞧瞧,周圍同僚們瞧他的目光都立刻不對勁起來,不會真以為他大半夜偷偷起來研製新藥吧?

  二十年努力功虧一簣,石菖蒲心在滴血。

  到底是哪個混蛋要害他!

  邱合轉過身,用過去多年從未有過的溫和語氣對他道:「不過菖蒲,你究竟是改了哪一道製藥的方子,才讓今年的一夢丹藥效大增。柔妃娘娘可不是容易討好之人啊。」

  改方子?

  石菖蒲惶然回答:「回院使大人,下官知見淺陋,醫學淺薄,怎敢貿然篡改藥方。今年一夢丹所用藥方,還是如之前一樣。製藥工藝也並無任何不同。」

  這話倒沒有說謊,畢竟一個成日能糊弄就糊弄之人,怎麼會沒事給自己找事?

  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邱合眉頭一皺:「果真?」

  「千真萬確!」

  這就奇了,柔妃娘娘特意遣人賞賜,一夢丹的功效不可能有假。而御藥院中,所有一夢丹都由石菖蒲親手所製,不曾假手於人。倘若沒改方子,製藥工藝也同從前一樣,為何效用卻不同?

  老院使沉吟一陣,道:「你帶我去藥房瞧瞧。」

  「是。」

  藥房不遠,石菖蒲扶著邱合過去,一進藥房,滿屋清苦藥香撲面而來。

  石菖蒲將自己製藥的位置指給邱合看:「院使大人,我就在這裡製藥。製藥這幾日,這裡也沒人來過。這是做剩的半瓶廢藥。」

  邱合點了點頭,拿起藥瓶倒出幾粒,放在鼻下輕嗅。

  石菖蒲側頭,一瞥眼瞧見藥房地下還散著三兩枝用剩的紅芳絮,紅豔豔的,在光線昏暗的藥房中像赤色血線,十分引人注目。

  大概是前兩日打掃的時候掃漏了,紅芳絮隨著被採摘下來,毒性逐漸減淡,至多七日後藥效盡無。這散落的幾枝都已無用,石菖蒲蹲下身,撿起地上兩根殘枝,打算扔到竹簍裡。

  藥草沒有毒性,自然也失去味道,花枝拂過人面時,沒了令人暈頭轉向的芳香,變得寡淡,偏偏顏色還豔麗似血。

  簡直像是剛摘下來的似的。

  嗯……剛摘下來?

  石菖蒲一愣,陡然反應過來,忙揉了揉眼睛,仔細看向手中草藥。

  紅花極豔,僅剩的花絮黏在翠綠花枝上,比冬日的紅梅還招人喜歡。

  石菖蒲盯著手中花枝,神情逐漸異樣。

  紅芳絮的花絮有毒,但隨著花絮藥性變淡,顏色也會逐漸褪色。然而眼下手中這兩枝紅芳絮,雖然花香已無,顏色卻還保持剛摘下不久的模樣,不曾有枯萎之態。

  這與往日不同。

  他驀然開口:「院使大人……」

  「怎麼?」

  「是花……」

  他轉過身,把那花枝湊到邱合面前,激動開口:「不是藥方,是花,是花變了!」

  ……

  南藥房接到御藥院消息時,正是午後小憩時分。

  朱茂從睡夢中被人喚醒,鞋還未穿周正,一面繫著外袍腰帶,一面從屋裡匆匆趕出來迎人。

  待到了院裡,果然見堂廳裡坐著兩個人。一人頭髮花白,另一人年輕些,穿著件石色袍子,正四處打量周圍。

  朱茂忙疾步進門,對著頭髮花白的老頭拱手行禮:「邱院使。」

  來人是御藥院的院使邱合。

  雖南藥房隸屬醫官院,但御藥院與醫官院也互有往來,醫官院院使崔岷對邱合尚有幾分客氣,更勿提他一個小小醫監了。

  朱茂一面吩咐下人給二人上茶,一面陪笑道:「不知邱院使突然前來,所謂何事?」

  邱合一個御藥院院使,有什麼事招呼人過來說一句就是,何苦親自跑一趟南藥房。朱茂素日裡連崔岷都見得極少,陡然來了這麼一個「大人物」,自然不敢掉以輕心,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付。

  邱合沒說話,只是輕咳一聲,一旁的石菖蒲便主動開口:「今日叨擾,其實是為之前送來御藥院的紅芳絮……」

  紅芳絮?

  朱茂呆了一下:「紅芳絮怎麼了?」

  石菖蒲與邱合對視一眼,才轉頭問朱茂道:「朱醫監,今年送來的紅芳絮與往年不同……不知是不是換了清理藥材的人?」

  此話一出,朱茂心中「咯登」一下。

  紅芳絮有毒,所以紅芳園一塊向來是交給何秀處理。何秀懦弱木訥,這些年採摘清理紅芳絮也沒出什麼問題。直到今年……今年採摘紅芳絮的人手裡,多了一個陸曈。

  陸曈臉上不曾生出褐色毒斑,只是他找茬的一個理由。但真要說起來,陸曈究竟有沒有採摘紅芳絮,清理藥材的時候做了什麼,誰也不清楚。

  她不會真在紅芳絮中動了手腳吧?朱茂心中驚疑不定。

  她怎麼敢!

  思及此,朱茂當機立斷,驟然起身:「回院使,今年採摘紅芳絮的醫工的確增了一人。與往年不同。」一扭頭,叫來外頭醫工:「來人,去把何秀叫來!」

  醫工很快離去,不多時,領著何秀進了屋。

  何秀正在藥庫裡核對藥材,陡然被醫工領走,心中惴惴,也不知朱茂叫她去有何事。待一進屋,還未看清楚屋中究竟有什麼人,劈頭就迎來朱茂一聲喝問:「何秀!前日裡你說紅芳絮採摘清理,全由陸曈一人完成,可是真的?」

  何秀嚇了一跳,尚不清楚是何狀況,連忙跪下來爭辯:「大人,我所言千真萬確,陸醫士絕沒有偷懶。相反,她見我受紅芳絮花絮所擾,呼吸不順,大半紅芳絮的採摘都由她包攬,還有之後清理藥材,也全是陸醫士所為。」

  她還以為朱茂是為陸曈偷懶一事叫她,因此立刻將功勞全往陸曈身上攬,誰知朱茂下一句差點讓她魂飛魄散。

  朱茂道:「如此說來,在紅芳絮中動手腳的,也就是陸曈一人所為了?」

  「動手腳?」

  何秀未說完的話頃刻間堵在嗓子眼兒裡,一剎茫然:「什麼動手腳?」

  無人回答她,朱茂轉身,對著座中二人躬身低眉,語氣是罕見的嚴肅:「院使大人,您都聽見了,紅芳絮採摘清理皆由這二人之手。」頓了一下,他才繼續說道:「過去多年由何秀一人完成不曾出錯,今年想著藥房增添人手,所以下官特意多派一人前去藥園幫忙,未料此女包藏禍心……皆由下官不察之過。」

  一番話雖是請罪,卻字字句句都是推諉,不著痕跡地將自己將整件事中摘出去。

  常常替上峰頂鍋的石菖蒲便十分瞧不上眼他這幅做派。

  再看那地上瑟瑟發抖的醫工,不免就起了幾分同病相憐的可憐。

  朱茂還在說:「陸氏如今還在南藥房,若院使大人想要治罪……」

  「治罪?誰說要治罪了?」石菖蒲打斷他的話。

  朱茂的聲音戛然而止。

  石菖蒲兜著袖子,故意慢吞吞地走到何秀身邊,低頭瞧著何秀,和顏悅色道:「你剛剛說,此番紅芳絮清理整理,全由陸醫士一人所為?」

  何秀身子顫了顫。

  方纔朱茂的話她漸漸聽明白過來,這批送去御藥院的紅芳絮出了問題。但陸曈究竟做了什麼無人知曉。她有心想替陸曈瞞一瞞,奈何生性膽小,面對面前人犀利的目光,終於還是不敢說謊,老老實實回答:「……確實如此,陸大夫清理紅芳絮的動作麻利,又不受花絮之苦,我見她清理過後的紅芳絮比我清理得更乾淨,就沒有阻攔……」

  「這批送去御藥院的紅芳絮,都是由陸大夫清理的。」

  石菖蒲「噢」了一聲,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朱茂察覺出氣氛不對,這與他想的不太一樣,不安開口:「石醫正,這到底……」

  「菖蒲,」一直坐著沒說話的邱合終於看不下去,立眉責備:「別逗朱醫監了。」

  石菖蒲這才回過頭,露出個真切笑容:「好罷,朱醫監,其實我們此番前來不是論罪,而是賞功。這批送來的紅芳絮藥性強烈,製成的一夢丹頗得柔妃娘娘喜愛。院使大人來南藥房,就是為了見見那位清理紅芳絮的醫士。」

  「能有如此厲害手法,那位可不容小覷。往日都不知道南藥房是這麼個臥虎藏龍之地。」

  他說得認真,末了,瞧瞧四周:「不知那位陸醫士現今何處啊?快請出來見見吧!」

  他每說一句,朱茂的神情就僵硬一分,直到石菖蒲問出最後一句,朱茂立在原地,像尊被風侵蝕的石頭,臉色十分難看。

  半晌無人回答。

  就在石菖蒲面露疑惑之時,跪在地上的何秀陡然伏下身去,大聲道:「回大人,我知道她在哪。」

  「陸醫士眼下正在後院的神農祠堂裡,跪壁思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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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挖牆腳

  御藥院和醫官院都有神農祠。

  醫官們每逢過節,常常去神農祠中祭奠,以受藥王德澤薰陶。

  不過南藥房的這處神農祠,遠不如御藥院的明亮寬敞。小院位於庫房後的一處廢地裡,打掃得還算乾淨,只是背陰不向陽,一進院子便覺陰冷森然,連光都暗了幾分。

  何秀走在最前面,匆匆幾步上前,將掛在門外的鎖打開。

  神農祠的沉重木門發出一聲牙酸動靜,緩緩裂開一條細縫,一隙光從門外鑽入,照亮昏暗祠堂。

  正對眾人面前,高大藥王像下,草垛上跪著個人。

  這人背對著眾人,背影尤其單薄,聽見動靜也不曾動搖一分,藥王塑像慈眉善目,含笑俯視,把影子襯得寧和溫然,又如蝴蝶棲於蓮花法臺之上,下一刻將要乘風歸去。

  石菖蒲忍不住放輕聲音:「陸醫士?」

  聽見動靜,背影一頓,接著慢慢地轉過身,露出一張秀麗面龐。

  石菖蒲大吃一驚,再瞧一邊的邱合,亦是目露意外。

  這是個年輕女子。

  雖然早已知曉陸曈是今年新進醫官使,年紀並不大,然而在石菖蒲心裡,能在春試拔得紅榜頭籌的平人醫工,多少也該行醫有些年頭。所謂年輕,應當只是針對醫官院那些白鬍子老頭而言,而眼前的少女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看起來更像是深閨繡房中尚不知事的小姐。

  就是她在紅芳絮中動了手腳?石菖蒲將信將疑。

  「陸曈。」身後朱茂板著一張臉,站在祠堂門檻後,並不進門,只瞪著她,「御藥院邱院使有話要問,出來說話。」

  陸曈頷首:「是。」依言起身,然而甫一起身,猛一個踉蹌,何秀趕忙伸手攙扶,才不至摔了一跤。

  這是跪得太久膝蓋發麻了。

  石菖蒲看向朱茂的目光就帶了幾分譴責,這樣一個瘦弱姑娘,朱茂把人家關在祠堂裡跪三天,簡直歹毒。

  朱茂沒注意到石菖蒲的眼神,略帶緊張地注視著何秀將陸曈攙扶到院子裡。

  邱合正在院子裡等著。

  陸曈一出祠堂,就見院中站著個穿檀色圓領錦衫的老者,鬚鬢皓然,身材圓潤,正站在不遠處瞇著眼打量她。

  朱茂道:「這是御藥院的邱院使。」又一指旁邊穿石色長衫的中年男子,「這是石醫正。」

  陸曈斂衽:「邱院使、石醫正。」

  邱合捋一把長鬚,看似昏聵的老眼目光犀利:「聽人說,此批送進御藥院的紅芳絮全由你清洗整理?」

  「是。」

  「那你說說看,你是如何清理整理這批紅芳絮的?」

  陸曈抬頭,院中眾人的目光一瞬都落在她身上,或好奇或緊張,唯有何秀滿是擔憂。

  「我是用黑豆汁、紫蘇汁、青黛汁、藍汁、蜈蚣搗汁煮水,浸泡清洗的紅芳絮。」

  話一出口,院中眾人都愣了一下,邱合更是蹙起了眉。

  朱茂輕斥:「胡鬧,紅芳絮一向以溫清水清洗整理,誰讓你自作主張了?」

  這話不假,在陸曈到南藥房之前,過去多年的紅芳絮一直都是如此處理,何秀也是這樣做的。

  邱合抬手,阻止了朱茂接下來的詰問,看向陸曈:「你為何要如此處理紅芳絮?」

  陸曈想了想,低頭跪了下來。

  她道:「眾所周知,紅芳絮毒性強烈,但隨著採摘下來,至多七日,毒性淡去大半。對製藥者來說是好事,但對保留藥性來說恰恰相反。」

  「紅芳絮花絮花香最毒,其根莖雖無香氣,卻是藥性至烈之處。但只要用黑豆汁、紫蘇汁、青黛汁、藍汁、蜈蚣搗汁煮水,浸泡一天一夜,就能保留住根莖藥性。」

  「我查過藥房供給南藥房的藥冊,發現整個宮中只有做一夢丹時須耗用紅芳絮藥材。而只要如此處理紅芳絮,保留其藥性,卻根除其花香,就能既不影響製藥者身體康健,又能使一夢丹發揮出最好效用。」

  她一口氣說完,伏下身去,聲音平靜:「下官自作主張,擅自以其他方式清洗整理藥材,何醫工並不知情,還請院使明鑑,所有後果,下官願一力承擔。」

  朱茂張了張嘴,沒說話,邱合面上笑瞇瞇的,不見半分氣怒之色,只略略沉吟一下便道:「那你又是如何知曉這種處理方式的?」

  御藥院和醫官院存在多年,其中不乏精通醫理者,可關於紅芳絮的毒性如何處理卻一直是難題,否則也不會年年都被柔妃宮裡的人罵得狗血淋頭了。

  陸曈依舊跪著,神色謙恭:「回院使,下官小時在家鄉時曾受此毒草困擾,多虧路過一鈴醫救治方才好轉。下官曾見她如此處理紅芳絮,就此記了下來。」

  邱合忙問:「那鈴醫現在在何處?」

  「無根之人,不問來去,下官也並不知曉她現今何處。」

  邱合大失所望,俄而又看向陸曈,也不知方纔那話是信了還是沒有。

  他上前,伸手將陸曈扶起,笑著說道:「起來吧,今日老夫前來,不是找你麻煩的。由你處理過的紅芳絮,製成一夢丹藥性精純,柔妃娘娘特意賞賜,老夫才想到來找你。」

  陸曈面上便適時地露出一絲驚訝:「多謝柔妃娘娘抬愛。」

  邱合看著她,眼裡是欣賞的笑:「我看陸醫士與老夫孫女一般年紀,卻已精通藥理。紅芳絮姑且算路過鈴醫之機,先前城中醫行交口稱讚的『春水生』,卻是出自你手不假吧?」

  陸曈一怔。

  那時候杏林堂白守義使壞,先是買通熟藥所找茬,一計不成又搭上御藥院,以收歸官藥的名義將春水生的方子收走。

  沒料到在這裡會聽到邱合提起。

  也是,邱合是御藥院院使,每一份官藥的方子他應當都瞧過。

  陸曈垂首:「讓院使見笑。」

  邱合見她神色恬然,目光坦蕩,越看越是心生喜愛,轉頭對著朱茂玩笑:「朱醫監,你這藥房裡有這麼個人才,怎麼還藏著掖著不讓人知道?要不是菖蒲心細,咱們都不知道紅芳絮還有這麼一層哪!」

  朱茂神色一僵,正要陪笑。忽然聽到陸曈驚訝開口:「不知道?」

  他心下一凜,還未說話,就見面前的陸曈疑惑看來,語氣中儘是不解:「我不是已將方子寫給朱大人,怎麼朱大人沒將方子交給御藥院嗎?」

  朱茂一愣:「你何時……」

  「不是朱大人懷疑我在紅芳絮中動手腳,才罰我進祠堂思過。我進祠堂第一日就將紅芳絮的方子交與朱大人,朱大人說會交由御藥院審斷。怎麼……」她看看邱合:「院使大人似是不知道?」

  此話一出,院中幾人頓時朝朱茂看來,其中邱合的目光最為犀利。

  朱茂臉色霎時一變,斥道:「胡說八道,你何時給過我方子!」

  他是醫官院的醫監而不是醫工,得了藥方,只能交給醫官院院使崔岷或御藥院院使邱合,絕沒有私藏的道理。而陸曈當著邱合的面說出這話,豈不是在告訴邱合,自己藉著御藥院的名頭索要藥方,卻又將藥方私藏。

  醫監私藏藥方,那可是大罪!

  朱茂漲紅著臉,竭力辯駁:「大人,此女胡說八道,閉關這三日我都沒見過她!」

  石菖蒲看了邱合一眼,頃刻間已明白上峰眼色,笑著硬扯著朱茂出去,嘴裡道:「朱醫監這麼大聲做什麼,又沒人說你什麼,來來來,咱們外頭說,別擾了院使和陸醫士說話……」

  朱茂奮力回頭,還想解釋幾句,只是他一個體態癡肥的胖子哪裡及得上日日在藥材庫忙活的石菖蒲力氣大,須臾就被扯了出去。

  院子裡重新安靜下來。

  邱合看著陸曈,彷彿並不在意方才一番吵鬧,目光仍然溫和:「陸醫士精通藥理,留在南藥房還是屈才了。」

  陸曈不說話。

  「不如,來我們御藥院如何?」

  話音落地,一邊的何秀驚訝地抬起頭。

  南藥房有進無出,除非是死了,這麼些年都沒見著人從南藥房出去的。這裡是被拋棄的人、是得罪了權貴的人、是沒有未來的人。

  而如今御藥院的院使親自邀請,分明是打算重視提拔陸曈,得了上峰另眼相待,陸曈的未來只會一片光明,再不用屈身擠在南藥房窄小的宿屋,成日與毒花毒草為伴。

  沒人會拒絕這樣的提議。

  邱合胸有成竹。

  「院使抬愛,下官惶恐。」陸曈道:「但恕下官無法接受……」

  邱合一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麼?」

  何秀也難以置信。

  怎麼會拒絕呢?

  「下官是醫官院的人,崔院使親自點下官來南藥房歷練。」她抬起頭,神情既嚮往又忐忑,彷彿美夢就在眼前,卻又不敢靠近。

  「若去御藥院,恐怕得崔院使做主才行。」

  ……

  醫官院裡,崔岷正坐在桌前翻看醫書。

  身側下人小心為他磨著墨,看著看著,崔岷想起什麼,抬眸問身側人:「南藥房怎麼樣了?」

  下人回答:「不曾傳來消息。」

  崔岷微微點頭,放下手中醫書。

  今日是陸曈關進神農祠第三日了。

  進神農祠罰跪,只是個開始。朱茂的試探在這三日裡不曾收到醫官院的任何回應,那麼很快,他就會對陸曈下手。

  一個年輕女子,再如何高傲堅韌,一旦落入那樣悲慘的境地裡,也會很快被摧毀。

  越是傲氣,被摧毀得就越是徹底。

  當年的梅二娘正是如此。

  但陸曈又比梅二娘運氣好一些,因為她有價值,所以他會大發慈悲將她從煉獄中救起,成為她感激涕零的大恩人。

  「這三日裡,陸曈可令人傳話?」崔岷問。

  「回大人,不曾。」

  崔岷沉下眼眸。

  三日以來不曾傳出話語,要麼就是罰跪祠堂這回事對陸曈來說還沒有到難以忍受的地步,是以她並未想到向人求助。要麼,就是她無能愚蠢,進了南藥房這麼久,連個幫著傳話的人也沒找到。

  不過,依她先前的表現,崔岷並不認為是後者。

  還是罰得不夠狠的原因。

  未至深淵,人人總覺得憑自己的本事也能爬出去,殊不知在皇城這樣的地方,沒人拉一把事小,深陷泥沼時被人踩一腳才是多的事。

  崔岷搖了搖頭,接過墨石,自己捉袖磨起墨來,道:「你去一趟南藥房,問朱茂幾句陸曈,不要做多餘的事。」

  下人神情一凜。

  這就是要火上澆油了。

  幾乎是明明白白告訴朱茂,醫官院於他對陸曈的處置沒有半分意見,知道了也做無事處理。如此一來,朱茂折磨起陸曈來也就會更肆無忌憚、無所顧忌。

  陸曈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是,大人。」

  墨色在硯臺裡慢慢氤氳出一大片烏色痕跡,崔岷瞇眼看著。

  他在等。

  等陸曈墮入深淵,求助無門,再以救星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

  到那個時候,他於陸瞳便如暗室逢燈,絕渡逢舟,輕而易舉就能收穫感激涕零。

  人性總是如此,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一切也算是他給那位年輕女醫官的一個小小教訓,告訴她,僅憑一人在皇城單打獨鬥是不夠的。

  就如這硯中之墨,白紙黑字,一開始總是涇渭分明,然而只要輕輕一劃,墨汁就侵染整個白卷,兩相融為一體,再也分不出黑是黑,白是白。

  同流合汙易,獨善其身難。

  正看著,外頭突然有人進來,是他手下醫官,踟躕站在門口,不敢往裡再走,低著頭道:「院使,御藥院的邱院使來了,此刻正在門口等候。」

  邱合?

  崔岷疑惑。

  醫官院與御藥院雖有往來,但他與邱合併不算熱絡,極少私下見面,邱合一年到頭來醫官院的日子加起來一隻手都數得過來,怎麼會突然前來?

  「所為何事?」

  下人猶豫一下才開口:「邱院使說,是為了向您討一個人。」

  「討人?」

  崔岷皺起眉。

  醫官院的醫官有藥理出色的,會被御藥院藉故調走,這種事以往也不是沒發生過。

  但頭一次遇到御藥院院使親自來要人的,醫官院中何時有這樣的人得邱合如此看重?

  「討誰?」

  半晌無人答話。

  迎著崔岷越來越狐疑的目光,醫官埋下頭,終是諾諾開口:「是……是南藥房的陸醫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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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回院

  醫官院門口難得熱鬧起來。

  邱合帶著一群御藥院的人堵在翰林醫官院前,引得周圍往來宮人遠遠伸頸探看。

  翰林醫官院和御藥院,幾十年前先皇在世時,尚是一片其樂融融,相處和洽。直到十年前,翰林醫官崔岷憑藉一本《崔氏藥理》名動盛京,繼而當上醫官院院使後,情況就變了。

  本來麼,崔岷精通藥理是他的事,厚厚一本醫方無論放在哪裡都惹人驚嘆,御藥院眾人也不是不佩服。壞就壞在崔岷做了院使後,連帶著整個翰林醫官院都自視甚高起來,明裡暗裡都貶低御藥院身為鑽研藥方之所,連個方子都想不出來。御藥院院使邱合一大把年紀,還不如一個年輕小輩。

  這人背後嚼舌根不慎被邱合聽到了,老頭子氣得差點犯了痰症。

  後來梁子就結下了。

  御藥院和醫官院維持著表面和平、私下微妙的關係,誰知今日,院使邱合會帶著一群人找上門來,看在旁人眼裡,難免會猜測是不是來找麻煩。

  得了消息的醫官們紛紛出來看熱鬧,林丹青也混在一眾看熱鬧的人裡,一眼就瞧見跟在邱合身後的陸曈,立刻朝她欣喜揮手:「陸妹妹!」

  陸曈點頭應了,另一頭的曹槐見狀,臉色頓時不大好看。

  又等了半柱香功夫,醫官院裡,有人走了出來。

  是個身穿棕色醫官袍服的中年男子,頭戴官帽,文質彬彬,尚有些清瘦孱弱,男子快步上前,衝邱合低頭行禮:「不知邱院使前來,有失遠迎,院使勿怪。」

  語氣十足恭謹。

  陸曈只看了這人一眼就垂下眼睛。

  看來,這位就是搶走了苗良方醫方,將苗良方擠出醫官院的那個崔岷了。

  也是如今醫官院的院使,將她派去南藥房的人。

  邱合背著手,點點頭,彷彿不經意受了崔岷的禮,適才親切開口:「崔院使無需多禮,今日老夫前來,其實只為求一人。」

  雖然早已從旁人嘴裡知曉邱合來意,然而真正聽到這話時,崔岷仍是心中一沉。他笑著,飛快地看了一眼邱合身側的女子,才道:「邱院使的話,在下不太明白。」

  一旁的石菖蒲便暗暗翻了個白眼。

  怎麼會不明白呢?醫官院到處都是崔岷的人,他們在外面預熱了好半晌,崔岷還擱這塊兒裝單純,真是虛偽。

  邱合笑道:「崔院使有所不知,御藥院年年往柔妃娘娘宮中送去一夢丹,今年一夢丹格外得柔妃娘娘喜歡,柔妃娘娘特意召人賞賜。後來醫官們一盤算,發現是南藥房送來的紅芳絮材料與往常不同。」

  崔岷目光閃了閃。

  這事他此刻才知道。

  崔岷神色凝重:「紅芳絮一貫有毒,自採摘下藥性毒性漸淺,邱院使的意思是……」

  邱合笑笑,移開幾步,讓陸曈完全的露於眾人眼前:「陸醫士,還是你自己來說吧。」

  陸曈垂首:「是。」

  默了默,陸曈開口:「回院使,我是用黑豆汁、紫蘇汁、青黛汁、藍汁、蜈蚣搗汁煮水,浸泡清洗的紅芳絮。紅芳絮花絮花香最毒,其根莖雖無香氣,卻也是藥性強烈處。但只要如此浸泡,就能保留住根莖藥性。

  「如此一來,保留其藥性,卻根除其花香,就能既不影響製藥者身體康健,又能使一夢丹發揮出最好效用。」

  她將清理藥材的方法娓娓道來,並不藏私,聽得醫官院一眾老醫官都愣住,有機靈好學些的,趕緊進屋找紙筆謄記下來。

  藥園中紅芳絮清理採摘一直都是難題,但這種新的處理方法,還是頭一遭聽到。

  崔岷也是初次聽聞,目光在陸曈臉上轉了一轉。

  邱合笑道:「崔院使,醫官院有這樣精通藥理的人才,你卻把她打發去南藥房幹苦力活,豈不是暴殄天物?怎麼,你正值壯年,也如我老頭子一般老眼昏花?」

  這話說得不太好聽,崔岷的淡然險些維持不住,片刻後才道:「崔某慚愧,不比院使慧眼識珠。」

  邱合擺了擺手:「也罷,若不是你將陸醫士派去南藥房,老夫又怎麼會知道你們醫官院還有這樣一位人才。不瞞你說,老夫今日來,就是來問你討人的。」

  他笑著看一眼陸曈,滿意地點點頭,語氣慈和卻帶著咄咄逼人:「崔院使,翰林醫官院臥虎藏龍,人才濟濟,陸醫官在這裡也只能做做藥園的農活。依老夫看,我們御藥院更適合陸醫官。若陸醫官來我們這裡,老夫一定讓她發揮藥理長處,絕不會埋沒人才。」

  「崔院使,把她讓給御藥院可好?」

  此話一出,醫官院眾人神情各異,看向陸曈的目光頃刻不同。

  邱合可是御藥院院使,面對崔岷尚且還要擺出長輩的譜,居然為了一個新進醫官使親自前來要人,話裡話外都是對陸曈格外看重的意思。

  一時間,醫官們瞧陸曈的目光頓時又羨又妒。

  然而同樣的話,落在崔岷耳中,卻又有別的意味。

  邱合這話旁人聽不出來,崔岷卻能聽出言外之意。這是在點他,說他妒忌手下才能,故意將陸曈打發去南藥房,好讓她一輩子出不了頭。

  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握緊,崔岷面上不動聲色,只看向陸曈,溫聲問道:「陸醫官想去御藥院?」

  這是將話踢回陸曈眼前。

  陸曈斂衽,謙恭回答:「承蒙兩位院使厚愛,下官感激不盡,無論留在御藥院還是醫官院,都是下官之幸。下官只願鑽研藥理,不負聖恩,至於來去,全憑大人們做主。」

  她說得誠懇,語調柔和,能感到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針刺灼人。

  陸曈心中冷笑。

  崔岷是個聰明人,又慣會愛惜名節,若今日放任自己跟著邱合回去御藥院,明日宮中人議起此事,要麼說崔岷有眼無珠,將醫術奇才拱手讓人、不如邱合有眼光。要麼,則揣測崔岷心胸狹隘,故意冷落有才華的下屬,竭力打壓。

  無論哪一種,都是崔岷不想聽到的。

  崔岷不僅不能放她走,甚至還必須重用她、提拔她。也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想將她踩進泥裡,又親手拉她出來?

  這盤算固然很好,只是……

  只是,她不必等人來救,她自己就能出來。

  四周靜寂無聲,無聲的對峙在二人身前流淌。

  邱合笑著轉向崔岷:「崔院使考慮得如何?」

  崔岷久久沒有開口。

  眼前女子一身褐色麻衣,卑弱屈從,然而不知不覺中,低求與被求者的身份早已顛倒。彷彿能透過女子恭順的外表下,窺見她譏諷翹起的嘴角。

  那是無聲的嘲笑。

  許久,崔岷抬頭,露出一個歉疚的笑容,道:「恐怕得讓院使失望了。」

  他望向陸曈,語氣欣賞:「陸醫官醫術過人,醫官院正缺這樣的人手,人才可貴,醫官院沒有拱手與人的道理。所以陸醫官,」他垂首,對著陸曈認認真真行了一禮,「先前的事是我失職,還望陸醫官寬宏,不要計較。」

  醫官院院使給新進醫官使親自賠禮道歉,尤其對方出身只是一介尋常的平人醫工,此舉已是給足了體面。

  迎著各色複雜目光,陸曈神情自若,側身避過崔岷的禮:「院使抬愛,下官不敢。」

  她抬眸,直視著崔岷的眼睛,微笑著開口:「下官願意留下來。」

  ……

  南藥房的這點熱鬧,終是散去了。

  流言總是傳得很快,傳著傳著,就成了兩位院使為了一位新進醫官使差點大打出手。

  旁人並不會覺得院使有何問題,而被兩位院使同時看重的美貌醫官,卻會成為這場官司中眾矢之的。

  此刻,這場官司中的主角陸曈,正一腳跨進南藥房的大門。

  當著御藥院和醫官院眾人的眼光,崔岷不能放她走,只能好聲好氣將她請回。回去之前,陸曈得先去南藥房收回包袱。

  南藥房中醫工早已得知消息,簇在門口,打量著剛剛回來的同伴。

  有平日裡並不怎麼相熟的醫工湊上前,討好地與她打招呼:「陸醫官這是要回醫官院了?」又道:「您還不知道吧,白日裡藥房出了樁大事!」

  陸曈腳步一頓。

  那醫工便拉著她往宿院裡走,低頭神神秘秘道:「朱醫監被帶走了。」

  朱茂被帶走了。

  在邱合與陸曈說話的功夫,石菖蒲讓御藥院的人在朱茂屋中搜出清洗整理紅芳絮的方子,坐實朱茂私藏醫方的罪名。

  醫監私藏醫工醫官藥方是大罪,輕則杖笞一百,重則入獄流放。

  朱茂是醫官院的人,然而崔岷如今要表現自己的度量與賠禮,便要為陸曈撐腰,既要為陸曈撐腰,總要料理個把人給別人看。

  罪證罪名都已找好,至於是真是假,反而不再重要——

  「要走了?」一道聲音打破陸曈思緒,梅二娘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冷冷地瞧著她。

  陸曈鬆開整理包袱的手。

  梅二娘逕自走到陸曈面前。

  陸曈還記得初見梅二娘的時候,她就站在那間陰冷的屋子門口,脂粉塗得極白,像戴了張假面具,一雙眼鬱色沉沉。

  如今女子眉眼仍然沉鬱,但許是因為沒有抹脂粉,暗黃的膚色反而給她增添了一點真實,不再如一張慘白的面具,而是一個普通的、有些憔悴老去的女人了。

  至少鮮活。

  梅二娘盯著她看了半晌,倏爾冷笑一聲:「你真有本事。」

  陸曈頷首:「多謝你的幫忙。」

  那天夜裡,被朱茂罰跪神農祠的夜裡,她讓何秀給梅二娘帶去了一封信,也帶去了一句話。

  信裡是清洗整理紅芳絮的方子。而帶去的那句話……

  陸曈讓何秀問梅二娘一句話:想不想報復?

  想不想報復?

  梅二娘想到何秀在她耳邊說出的那句話,僵硬的眸色動了一下。

  怎麼會不想報復呢?

  原本是前程大好的女醫官,卻因得罪了人,被丟進這無人在意的南藥房,成為朱茂的禁臠,飽受折磨。

  朱茂拿著一點微不可見的希望,哄騙她甘心情願地縮在南藥房淪為玩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梅二娘不是不知道對方在騙自己,隱忍著不揭穿,不過是給自己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

  揭穿了又如何?

  朱茂得不到半點懲罰,揭穿,只是為了更加證明自己的可笑與可悲。

  絕望到死。

  直到陸曈送來了那封信,帶回了那句話。

  原來也不是全無辦法。

  原來還可以有反擊的機會。

  私藏藥方是大過,尤其是御藥院與醫官院本就關係微妙的情況下,就算為自證清白,醫官院也不會將此事輕輕放過——以免落下話柄。

  朱茂的下場不會太好。

  梅二娘的心中,久違地暢快起來。只要想到那張居高臨下的臉也會露出惶恐求饒的神色,她就覺得快意至極。

  朱茂或許死也沒想到,他會在這上頭栽跟頭。他從未懷疑過梅二娘,是因為覺得在梅二娘眼中,陸曈只是個美貌的、會對她地位造成威脅的醫女。他自信她們會為他爭風吃醋、為了爭奪在南藥房的一點小小特權,不曾想過這二人會聯手。

  因為他做「主子」太久,以為「下人」都不敢反抗。

  他低估了平人的「恨」。

  「我不會感激你。」梅二娘冷漠地看著她,語氣不耐,「至多算各取所需。」

  「我知道。」陸曈笑笑。

  之所以陷害朱茂,一面是因為朱茂對她心懷不軌,一面也是對崔岷的反擊。至於梅二娘……

  她只是利用了梅二娘對朱茂的厭惡。

  梅二娘哼了一聲:「趕緊收拾你的包袱滾吧,真有本事,就別再進來。有些地方,出得去一次,未必出得去第二次。」言罷,不再理會陸曈,轉身而去。

  陸曈在原地站了半晌,才低下頭,慢慢收拾好行囊包袱。

  臨走時,她又回頭看了一眼。

  南藥房門口,樹枝蔭密,潮舊堂院依然如從前一般陳腐,然而到底是春日,氣候漸暖,沉沉蒼色裡,不知何時零星開出了幾朵小花,把黯淡添了一抹亮意。

  她轉身,帶著醫箱和行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何秀回到宿院時已是夜晚。

  因為朱茂的事,她被御藥院的帶走詢問,整整一日心緒起伏。得知朱茂日後不會再出現在南藥房,何秀仍覺得像是一場夢。

  宿院旁邊那張床空空如也,被褥也不見了。何秀愣了愣,問屋裡人:「陸醫士還沒有回來嗎?」

  白日陸曈跟著邱合走了,有些話她也沒時機與陸曈說。

  「你還不知道嗎?」說話的醫工看了她一眼,語氣有些古怪,「陸醫士已經回醫官院了。」

  回醫官院?

  何秀一愣,頓時驚喜萬分:「果真?」

  雖然在邱合去找陸曈時,何秀已隱隱想到會有這麼一日,但沒料到會來的這般快。南藥房有進無出,陸曈精通藥理,本不該在南藥房埋沒,如今回到醫官院,實在是太好了。

  方纔回答她的醫工見她如此,諷刺地笑了一聲:「阿秀你也真是個傻的,前前後後為陸曈奔走,如今人家拍拍屁股轉頭回醫官院做醫官去了,你還不是要留在這裡。你倆這麼要好,她怎麼沒把你給帶走?」

  朱茂是走了,可走了一個醫監仍會進來新的醫監。新醫監或許比朱茂好,或許比朱茂不如。仍留在南藥房的人再看走出去的人,不免帶了幾分刻薄的妒忌。

  何況陸曈先前在南藥房也不招人喜歡。

  何秀小聲辯解:「宮中差事安排,豈是陸醫士能決定的……」

  「可她走的時候連話都沒給你帶一句。」那人像是生怕她不夠傷心,嘲笑道:「早說了她看起來就冷冰冰的,你把人家當朋友,人家可沒瞧上你,真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何秀還想說兩句,那人卻已上了榻蓋上被子,不再與她說話了。

  何秀只好沉默。

  身側陡然少了一個人,便覺空蕩蕩的。她坐在榻邊,呆呆看著旁邊那張空榻。

  說不羨慕是假的,羨慕之餘,又有淡淡的失落。

  明明陸曈來了也沒多久,明明陸曈待她也不算熱絡,但不知為何,和陸曈在一起時,她總覺得親切又安心。或許是因為那位年輕女醫官的淡然,令她面對紅芳絮時都不如從前畏懼。從看到陸曈第一眼開始,她就覺得陸曈與她們不是一樣的人,她於醫道一行的耀眼,註定會走向更高處。

  只是……

  離開時好歹打聲招呼呀,至少留下隻言片語……

  何秀在床沿枯坐了不知多久,才回神上了榻,她伸手,想將腳底的被褥拉上來,指尖卻觸到一片硬整。

  心中一動,何秀坐起身,從那疊得整齊的被褥中摸出一封信函。

  她忙將信函打開。

  紙上字跡潦草,彷彿匆匆寫下。

  「荻芽、蘆花、蔞蒿、胡麻油、白扁豆、五倍子……煎汁服下,可解紅芳絮之毒。」

  何秀愣住了。

  這竟是一張醫方?

  這是解紅芳絮之毒的醫方!

  何秀震驚地瞪大眼睛。

  醫方珍貴,醫官院和御藥院的醫官們若得一處新醫方,能保陞官發財,醫官院的崔岷當年就是憑藉一本新醫方,一躍成為醫官院院使。朱茂不過以醫監身份私藏醫官醫方,便要責連重懲。

  而陸曈這張醫方,可解紅芳絮之毒,倘若拿到御藥院或是醫官院,不說陞遷,至少能得崔岷看重嘉獎。

  這樣珍貴的醫方,她卻偏偏給了她,藏在南藥房宿院發了黴的被褥中。

  醫方下還寫著一句話,潦草一行黑字,卻讓何秀瞬間紅了眼眶。

  「承蒙照顧,藥餅謝禮。保重。」

  紅芳園中,以藥渣捏成的粗糙藥餅,可解之毒微乎其微……

  何況,陸曈根本就不受紅芳絮之毒。

  卻為此送了謝禮……

  何秀緊緊捏著手中信紙,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

  夜色深沉,醫官院院使屋中燈火通明。

  崔岷坐在書桌後,抬眼看著窗外的天。

  這是個冷寂春夜,濃雲堆疊,大風吹得窗外樹枝亂搖,大雨將要到來。

  桌上紙卷被狂風吹得亂卷,有人小心翼翼開口:「大人,明日陸曈就回醫官院了。」

  崔岷沒有作聲。

  陸曈就要回醫官院了。

  邱合來醫官院一事傳得沸沸揚揚,表面似是笑談,實則是為陸曈撐腰。他無法讓回來的陸曈坐冷板凳,這會坐實他妒忌下屬才能的猜疑。但若要重用陸曈……

  他想起白日裡陸曈站在醫官院門口對他露出的那個微笑。

  平靜的、毫不在意的大度,那是因為成竹在胸而生出的自信,因為自信,所以大度,像極了記憶中另一個人。

  崔岷忽地閉上眼。

  身側人見他神情驟然陰晦,還以為他在為陸曈去留煩心,遂主動上前:「大人,下官有一計。」

  崔岷一動不動:「說。」

  「陸曈既然自詡醫術高明、連御藥院院使都欣賞有加,」他彎腰附耳開口:「如此,何不使她……」

  聲音慢慢低下。

  院中大風漸漸肆狂,樹枝在窗上投下凌亂的黑影,把紙窗拍打得「啪啪」作響。

  良久,座中人抬眸,面上陰霾散了兩分。

  他道:「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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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殿帥解圍

  醫官院一位新進女醫官使,剛進宮就被分去清鍋冷灶的南藥房,眼看前程止步於此,奈何時有機遇,因清洗整理紅芳絮出色,做出的一夢丹得柔妃娘娘盛讚,進而被御藥院院使看重,親自來醫官院要人,最後被醫官院崔院使三催四請才回來,展眼就進了醫官。

  短短一月大起大落,此女人生也夠傳奇了。

  這流言傳到各院時,連帶著那位新進醫官使的名字也為人知曉。

  一大早,陸曈剛換完衣裳,林丹青從門外進來,一進屋便說:「如今走到哪裡都是妹妹你的名字,這回去南藥房待的日子也算不虧。」

  鏡前的陸曈轉過身,林丹青便眼睛一亮,驚呼道:「哪裡來的仙女!」

  南藥房採摘藥草的麻衣早已脫下,陸曈換上醫官使的水藍長袍,衣領和袖口處都繡了細緻蘭花紋,長髮以同色絲帶束起。她本就生得美麗,淡雅乾淨的顏色越發襯得人眉眼盈盈。若溪山秋水,有種明澈之美。

  林丹青繞著陸曈轉了兩圈,摸著下巴沉思著開口:「醫官院這送人都沒人要的醜衣裳,怎麼被你一穿,平白像是貴了些錢呢?」又嘆氣:「果然衣服如何,總歸看臉。」

  這話其實有些言過,因為林丹青自己生得並不醜,非但不醜,還十分美麗,那是另一種爽朗利落之美,如盛夏薔薇,燦然明媚。

  她伸手挽起陸曈手臂:「走吧陸妹妹,崔院使今日要給你分醫科,真盼著你也分到婦人科。」

  陸曈剛回到醫官院,尚未奉值,得先分好醫科後,按科給各房奉值。不過宮中的女醫官大多都分至婦人科,也有一小部分分到大方脈、小方脈科。

  陸曈隨林丹青出了屋,去到醫官院院廳,廳中已站了許多醫官使,見陸曈出現,紛紛偷眼打量。

  從平人醫工一躍成為春試紅榜第一,剛進醫官院又被分到南藥房,不到一月又被御藥院院使巴巴趕來醫官院要人,風口浪尖之人讓人想不注意也難。加之陸曈容貌出色,縱是與陸曈不對付的曹槐見了,也忍不住露出一絲驚豔。

  不過大約因為流言的關係,這群醫官並未主動上前與陸曈說話。倒是林丹青一如既往熱情,細細與陸曈解釋醫官院各科各房的關係。

  又等了約一炷香,崔岷出現了。

  他今日穿了件灰色長衣,衣袖寬大,不疾不徐緩緩行來時,頗有風骨,一眼望上去,不像醫官,倒像是朝中那些清流文臣。

  眾醫官紛紛同崔岷躬身行禮,崔岷應了,在陸曈身前停步。

  「陸醫官,」他開口,語調溫和,「如今你已回到醫官院,翌日起該入各房奉值。」

  陸曈靜靜聽著他說。

  「以你春試卷面資質,本該入北廳西壽房婦人科奉值……」

  一旁的林丹青聞言,面上一喜。倘若陸曈入西壽房,她倆就能在一塊兒了。

  然而崔岷卻話鋒一轉:「……可你的醫經藥理得邱院使盛讚,安排至北壽廳,未免大材小用。」

  他問:「諸司各院有疑症未解,陸醫官醫術拔萃,身為臣子,理應為陛下分憂,對嗎?」

  陸曈抬頭。

  崔岷生得瘦弱,院使官袍穿在他身上,倒真有些松柏之姿,孤傲清高的良臣模樣。他看她的眼神溫和如水,然而細細探去,便驟覺一股壓抑的陰沉,像南藥房那張被雨水浸溼生了綠黴的木床,溼冷得很。

  她道:「任憑院使差遣。」

  崔岷便笑了,神色越發柔和:「上個月,戶部左曹侍郎金大人身子抱恙,曹槐行診一月有餘,暫無起色,既然陸醫官回來,如此,便由你與曹槐一同行診。」

  戶部?

  陸曈心下一動。

  戚玉臺正是在戶部。

  有一瞬間,陸曈幾乎要覺得是上天垂憐她復仇艱難,才將這大好機會如此輕易送上眼前,於是想也沒想地道:「好。」

  「不行!」

  出聲的是林丹青。

  陸曈訝然側首,再看周圍人,俱是一副古怪神情,最前方的曹槐錯愕之下,竟還露出個笑,只是那笑容怎麼看都透著股幸災樂禍。

  林丹青急得聲音變了調:「陸醫官不能去給金大人行診!」

  陸曈狐疑:「為何?」

  林丹青望著她,臉色漸漸漲紅,彷彿難以啟齒般,過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開口:「……戶部的金大人之急症是、是腎囊癰,你是女子,怎麼能給他施診!」

  腎囊癰?

  陸曈一瞬恍然大悟。

  難怪周圍人要露出難以言喻的神情,難怪曹槐的笑容不懷好意……難怪崔岷要般百轉千回,鋪墊良久讓她走到此處。

  只因腎囊癰,是男子隱疾!

  這病並不算罕見,然而讓一年輕女子去治療此疾,卻是不常見的。

  崔岷看向林丹青,許是因為林父的關係,並未斥責,只道:「醫者無男女,你們在太醫局進學時,第一課學的正是如此。」

  林丹青皺眉:「可是院使,人言可畏!」

  醫者是不分男女,可流言分啊!

  這世道對女子本就艱難,女子行醫多受桎梏便罷了,若是年輕些的女子行醫,一個不好,便要做好終身不嫁的準備。她們這些女醫官使還好些,不過是給各宮娘娘奉值。可那位戶部金大人什麼毛病盛京官場無人不知,只怕陸曈今日進了戶部的門,明日流言就要傳得滿天飛!

  腎癰囊,意味著醫官檢查身子,便要觸及對方私密之處。更何況別人就罷了,那位金大人,本就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宮裡的雌鴨都要被他摸兩把佔便宜,何況是陸曈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林丹青都能想像得出那慘烈畫面!

  「陸醫官,」崔岷不理會林丹青,負手看向陸曈,當著滿屋醫官使的面,溫聲詢問:「你可願行診?」

  陸曈眼睫微顫。

  早聽苗良方所言,這位崔院使就是一位不擇手段之人,所以才會心安理得地將好友祖傳之物據為己有,沽名釣譽,欺世盜名。

  然而他的下作還是超乎了陸曈的想像。

  拒絕崔岷,傳出去或許得罪那位金大人,也會證明她的醫術不過傳說厲害,連帶御藥院的邱合也要備受質疑。

  接受行診……只消看眼下林丹青的模樣,就知那位金大人不是什麼好相與之人。

  白璧最怕蒙暇,一位女醫官,都不消自己做什麼,只要對方做出些出格之舉,流言的唾沫星子都能將她淹死。外人不會說男子好色,只會譴責女子引禍,到最後,連美麗都是罪由。

  崔岷或許不要她身敗名裂,但一定想她德行有虧,到最後提起她陸曈,旁人不會說她醫術藥理如何,想起的都是那些風流韻事、花叢軼聞。

  何等歹毒。

  「陸醫官?」崔岷咄咄逼問。

  四周嗡嗡議論聲漸起,林丹青緊張地望著她。

  陸曈深吸口氣,緩緩抬頭,正要開口——

  「怎麼這麼熱鬧?」門外有人說話。

  這個聲音……

  陸曈不由一怔。

  門口站著的人群忽然散開,讓出一條路,有人走了進來。

  藥廳寬敞,四面牆上都掛了寫滿醫經藥理的長字畫,年輕人腰間銀刀在雅致堂廳裡突兀多了幾分煞氣,格格不入,人卻極是俊美,一身緋色公服把穿醫官袍子的其他男子都襯得黯淡如塵。

  「裴殿帥?」崔岷一愣。

  殿前司右軍指揮使裴雲暎平日極少來此處,乍然出現,眾人都怔在原地。

  青年走進廳堂,偏頭打量了一下周圍,目光並未在陸曈身上停留,似乎有些疑惑:「崔大人這是在做什麼?」

  崔岷拱手行禮:「回殿帥,正在吩咐新進醫官使行診奉值。」

  他點頭:「原來如此。」

  見他身後並無其他人跟隨,崔岷沉吟一下,試探問道:「不知殿帥突然前來,所為何事?」

  殿前司與醫官院井水不犯河水,近來也並無行診排冊。

  裴雲暎淡笑著開口:「司衛所近來訓練過猛,加之春躁,武衛們都叫乏困。我來請位醫官同去瞧瞧。」

  說完,他似才看到一邊站著的陸曈,眉一挑:「新進醫官?我看她就很合適,就她吧。」

  這話說得猝不及防,廳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陸曈也是一頓。

  她抬眸看向裴雲暎,這人面上笑意如常,彷彿真是隨口找了個順眼的醫官使,不曾有別的心思,無辜得緊。

  一邊的崔岷臉色卻難看起來。

  裴雲暎這話,是要陸曈去司衛所,卻也將陸曈從方纔的窘境裡解救出來。

  如此一來,陸曈既免去與姓金的糾纏,也不必面對眾人的質疑,合乎情理的理由讓人挑不出一點錯處。

  偏偏是這個時候……

  崔岷眸色陰沉,依稀間想起一件事來。

  陸曈春試紅榜過後,他曾託人打聽過此女過去的消息,除了做出「春水生」和「纖纖」兩味新藥外,此女最出名的,大概還是探出了文郡王妃所中之毒「小兒愁」,解救了文郡王妃,連帶著宮裡那位顏妃也遭了殃,御藥院為此提供禁藥之人也被牽連出事,當時整個醫官院和御藥院人人自危。

  文郡王妃裴雲姝是裴雲暎的嫡親姐姐。

  若在那時陸曈與裴雲暎二人就已有了私交,此番這位指揮使突如其來的舉動,恐怕並不是心血來潮。

  正兀自揣測著,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考慮這麼久,院使很為難嗎?」

  崔岷一個激靈回神。

  眼前年輕人唇邊噙著笑意,禁衛公服穿在他身上,不似尋常禁衛冷沉刻板,反因唇角梨渦顯得親切英朗。

  可他的眼神卻並不親切。

  那雙漂亮的黑眸燦若星辰,卻似靜水深潭,只一眼便讓人生出寒意。

  崔岷心中一緊,驀地生出絲畏懼。

  他與這位殿前司指揮使相交甚少,此人年輕有為,素日裡見了也總是明朗愛笑,彷彿極好親近。然而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又有誰心思簡單?這些年與他作對的,不是出事就是貶職……

  他這副溫煦皮囊下,彷彿藏著另一副乖戾心腸。

  總讓人有種沒來由的直覺,誰要是迕逆違背了他,下場多半慘烈。

  崔岷不願、也不敢與他作對。

  收起心中不甘,崔岷拱手道:「殿帥說笑,殿帥府武衛有需,理應奉值。」他轉頭,對陸曈叮囑:「陸醫官,你就去殿帥府,金大人之急症,仍由曹槐行診。」

  不管裴雲暎是不是特意為陸曈解圍,此言都算賣了裴雲暎一個面子。

  人群中的曹槐聞言,頓時面露失望。林丹青和常進卻鬆了口氣。

  陸曈站在原地沒動。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陸醫官?」

  陸曈斂眉:「是。」

  崔岷笑了:「好。」

  然而下一刻,陸曈抬起頭:「不過院使,金大人那頭,下官仍想與曹醫官一同行診。」

  此話一出,廳中驀然安靜。

  眾人盯著她的目光霎時古怪。

  明明已遠離那等糟心事,不必與金顯榮攪合在一處,怎麼還自己上趕著往上湊?這人是傻子不成?

  林丹青猛地朝陸曈使眼色,陸曈恍若未覺,只對著崔岷靜靜地道:「下官會分配時辰,去殿帥府行診與為金大人行診兩不耽誤,還望院使準允。」

  她說得平靜真摯,彷彿真是真心實意想要謀得此份差事,翰林醫官院中的確有新進醫官為了在上峰面前掙臉面,顯得自己勤勞敬業,搶著多幹活……但也要看清搶的差事是什麼。

  這差事換做別的醫官,可不會如此積極。

  裴雲暎在聽到陸曈說完後,目光便落在了她臉上,帶了幾分安靜的審視。

  陸曈不言,崔岷視線在他二人身上打了個轉,良久,慢慢笑起來。

  他讚許:「陸醫官一片仁心,很好。」

  「既是陸醫官自己所求……」

  他故意咬重「自己」二字,神色溫和欣慰,「允。」

  ……

  廳中的暗流湧動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流過去了。

  醫官們各自散去,自己做自己的事。

  陸曈拿著藥帖,進了裡間藥廳。

  藥廳不算寬敞,地上堆滿尚未整理的一批新藥,靠牆處有一排木櫃,裡頭堆放醫官們尋常要用的常用藥物。

  陸曈方走到藥櫃前,身後木門便發出一聲輕響。

  她沒回頭。

  來人將門掩上,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屋裡堆積的藥材積了灰,被門風帶的四處飛舞,裴雲暎皺了皺眉,似乎有些嫌棄,待那灰塵散了些,適才走過來。

  陸曈從藥櫃裡拿出一隻細長瓷瓶,轉身放到桌上:「下食丹。」

  裴雲暎眉梢一動。

  方纔堂廳裡的那場官司後,裴雲暎並未馬上離開,說殿帥府的司犬近來胃口不佳,請陸曈為它拿點藥。

  醫官院藥廳裡存放醫官們素日用的尋常藥,能給人吃的下食丹,勻上一瓶給狗吃自然也沒什麼。

  只不過這種跟進來的理由實在寫滿了敷衍,崔岷沒有發作,也只能是因為畏懼對方的身份了。

  他拿起藥瓶,牽了牽唇:「你要聽崔岷的安排行診?」

  「對。」

  「知道金顯榮是什麼人嗎?」

  「知道。」其實都不必打聽,單看醫官院眾人今日神情,她也能猜得出來。

  「知道還敢。」裴雲暎點頭,冷不丁問,「因為他是戶部的人?」

  陸曈心中微動。

  金顯榮是戶部左曹侍郎,而戚太師的兒子戚玉臺也在戶部任職。她只是一介醫官,能靠近戚玉臺的機會寥寥無幾,難得天賜良機,實在不想錯過。

  所以無論如何,她都要接下這個差事。

  似是洞悉她的心思,裴雲暎看她一眼:「太冒險了。」

  陸曈抬眸,語氣嘲諷:「那裴大人為何今日出頭?以裴大人之身份,同我扯上關係可不是件好事。」

  裴雲暎把玩頸瓶的動作一頓,偏頭問:「怎麼說?」

  「崔岷對我有偏見,裴大人公然出頭,難免讓人想起裴小姐一事,若崔岷以為你我二人有私交,傳出去對大人恐怕不好。」頓了頓,陸曈才繼續說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大人一向比我清楚,怎麼今日糊塗?」

  裴雲暎今日會在廳裡主動解圍,其實不止出乎崔岷的意料,也令陸曈驚訝。

  他實在沒有必要趟這趟渾水。

  他們二人的交情也不至於如此深厚。

  聞言,他反而莫名笑起來:「原來我在你眼中是這種人?」

  「當然,我一直很清楚大人與我身份有別。」

  他便站直身子,把藥瓶攥進掌心,看著陸曈嘆氣:「不是說了嗎?我今日只是過來拿藥,恰好遇到陸大夫被人為難,看不過去而已。」

  陸曈抿了抿唇,對他說的話一個字也不相信,於是平平道:「多謝裴大人。」

  這句謝說得有些勉強,要知道如今她不僅要去給金顯榮行診,還要去殿帥府探病,一個人做兩份差……

  他真是幫了好大一個倒忙。

  簡直孽緣。

  「我怎麼覺得,你的表情像在罵我。」裴雲暎俯低了眉眼,打量了她一下,「算我多管閒事,不過,你既然心有成算,我就不插手了,免得壞了陸大夫大計。」

  他把藥瓶收進懷中,轉身提刀往外走,走到門口時,腳步停下,想了想,又轉頭提醒:「陸大夫。」

  陸曈看著他。

  「戚玉臺和范正廉不一樣。」年輕人的臉陷在藥房昏暗光線裡,不知想到什麼,神情顯得有些冷淡。

  「別輕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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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金顯榮

  夜闌人靜,銀燭吐煙。

  宿院屋裡木窗未關,風把桌上藥單吹得滿地都是。

  陸曈彎腰撿起地上吹落的紙卷,林丹青從門外走了進來。

  白日裡崔岷點了陸曈與曹槐一同前去為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行診,林丹青仍不死心,崔岷入宮奉值去了,林丹青只能去找醫正常進求情。

  磨了大半日常進,仍舊沒能改變結果——常進也做不了主。

  林丹青在陸曈身邊蹲下,幫著收拾地上亂紙,收著收著,長嘆一聲:「陸妹妹,你怎麼會想到去給金顯榮行診?」

  林丹青怎麼想都不明白,白日裡陸曈分明已經擺脫了這爛差事,裴雲暎發話,崔岷也點頭同意了,偏偏最後關頭陸曈主動提出行診。

  難道是自己暗示的不夠明顯?陸曈對金顯榮的無恥還一無所知?

  她嘆息一聲,素日飛揚的眼眸裡滿是擔憂:「從前你不在宮中,多半也沒聽過他的事。金顯榮是個老色鬼,瞧見漂亮姑娘都要上去調戲兩把,和他沾上準沒好事。此番你去給他行診,縱然沒發生什麼,名聲也多半有損。」

  陸曈把收好的紙卷疊好,放在桌上,又拿石鎮紙壓在紙上,免得再度被風吹走,只道:「崔院使有意為之,我能拒絕一次,卻不能拒絕第二次。再說不是金顯榮,也會有其他。」

  林丹青動作一停。

  這話倒是不假。

  白日裡崔岷一番舉動,表面上無可指摘,然細細一想,驟覺其中深意。剛進宮就被分到南藥房,剛回來就沾上老色鬼……很難說都是偶然。

  只是沒有證據,這猜測瞧著便顯得如小人之心。

  林丹青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一個紙包,遞給陸曈:「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

  「迷藥。」

  陸曈愕然抬頭,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什麼?」

  「迷藥啊!」林丹青說得理所當然:「你明日給金顯榮行診時,若他敢對你動手動腳,你就給他來一把。這迷藥可好使了,聞著就頭暈……拿著防身用,總歸別讓自己吃虧。」

  這話由一位醫官嘴裡說出未免出格,陸曈看著自己掌心藥包,一時無言。

  「你可別手軟。」林丹青見她不動,細心囑咐,「我聽我爹說過,從前醫官院有一位女醫官就是給金顯榮行診,不知怎的,被流言蜚語纏上。後來離開醫官院,又過了半年,就成了金顯榮府裡的小妾。」

  「你可是春試紅榜第一,要是最後不在醫官院出人頭地,反被金顯榮纏上,豈不是千古奇冤?」

  說到此處,林丹青面上顯出幾分煩躁,「要不還是去求求崔院使吧?實在不行我回去求求我爹,讓他幫你說個好話,院使怎麼能讓你給金顯榮治病呢?」

  言罷抬腳要走,被陸曈一把拉住。

  林丹青轉頭。

  「不必多費心思,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再者,我這樣的普通人,想在醫官院出人頭地,遲早也會有這麼一遭。」陸曈鬆開手。

  沒有身份背景的平人醫工,不像那些太醫局出來的學生,行路總要坎坷些。不必說別人,單看南藥房的何秀、梅二娘就能知曉。

  林丹青便嘆了口氣,語氣有些惆悵:「平人很難。」

  往上爬的每走一步都走得很難。

  陸曈喃喃:「是啊,很難。」

  光是接近戚玉臺,就要費勁周折,幾度停滯……

  復仇真的很難。

  滴滴答答的聲音響起,是窗外雨珠打溼樹枝砸落簷下石板。

  陸曈轉頭,看向窗外。

  下雨了。

  ……

  「下雨了。」

  司衛所裡,少年自院外匆匆跑過,一進屋,帶進深春雨夜的寒氣。

  黑犬躲在屋簷下,聽見動靜,懶洋洋豎起耳朵看了一眼,復又縮回去,靜靜聽著院中雨聲。

  細雨瀟瀟,連綿不絕的雨幕將天地遮掩,年輕人站在窗前,昏暗燈色裡,背影顯得冷清孤寂。

  段小宴進了屋,抖落身上雨珠,望見窗前人頓時一喜:「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裴雲暎幾日沒回殿帥府了,蕭逐風又是木訥寡言的性子,殿帥府顯得比往日無趣了許多。

  聽見動靜,窗前人轉過身來。

  青年緋色錦袍在燈色下,顯出誘人的豔麗,神情卻是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冷淡。

  他沒理會段小宴,段小宴還想說話,就聽面前人道:「赤箭。」

  赤箭出現在門外:「大人。」

  沉默了一會兒,裴雲暎開口:「為何沒告訴我,陸曈被關進神農祠一事。」

  段小宴一愣,一下子緊張起來。

  這是要興師問罪啊!

  少年人不敢搭腔,噤若寒蟬貼在牆角,儘量將自己當作一尊無用的花瓶或是偶然經過的螞蟻,試圖讓屋裡人忽略自己存在。

  夜雨打溼落花,院中一地溼紅,總把良宵淋出幾分蕭索。

  赤箭動了動唇,沒說話。

  裴雲暎臨走時,說過緊盯陸曈那頭動靜。陸曈被關進神農祠的事赤箭不是不知道,只是蕭逐風將消息攔了下來。

  赤箭也是贊同的。

  那位陸醫官身份微妙,行事又太過大膽,在巍巍皇城裡,不知哪一日就會東窗事發。與之糾纏並不是一件好事,當儘量遠離。

  偏偏自家大人對其格外上心。

  他順從了蕭逐風,以為主子只是一時興起,很快會將此事淡忘,但眼下看來,他們都想錯了。

  屋中氣氛冷凝,一片寂靜裡,裴雲暎忽地笑了下,「你想做蕭逐風的人?」

  赤箭一凜,驀地跪下身來,聲音帶了一絲惶恐:「屬下知罪!」

  自家大人素日對下屬們都不錯,以至於他們都快忘了,大人發起脾氣時的模樣。

  從來不留情面。

  夜色安靜,只有雨水瀝瀝打窗的細響。

  年輕人垂著眉眼,過了許久,直到屋中點著的香燃了一半,香灰落到桌上,被風吹散半簇,才漠然開口:「自己出去領罰。」

  只是領罰,不是掃地出門?

  段小宴那口屏著的氣終於鬆了下來。

  這算是手下留情了,看來裴雲暎雖然心情不好,但還沒到到糟糕透頂的地步。

  赤箭沉默應了,一聲不吭地離開。

  段小宴方鬆了口氣,一抬眼,陡覺屋中無人,只剩下自己,生怕第二輪到自己,忙貼著牆高舉雙手大聲辯白:「……我說過的,我提議過要寫信告訴你的!他們不允,我做不了主!」

  裴雲暎看他一眼,從懷中摸出個東西扔他手裡。

  段小宴低頭一看,是只細長的白瓷長頸瓶,不由一愣:「這是什麼?」

  「下食丹。」

  裴雲暎哂道:「消食開胃,自己留著吃吧。」

  「你怎麼知道我最近吃多了?」段小宴狐疑,不過很快高興起來。

  出門還不忘給自己帶禮物?那應當沒有遷怒到自己吧。

  他果然還是殿帥府裡最受寵的那個!

  少年把那隻細長藥瓶小心揣進懷裡,燦爛一笑:「謝謝哥!」

  ……

  一夜過去,春雨染綠門前池水,滿塘飄的都是昨夜被雨打落的花木。

  陸曈背著醫箱出了門。

  昨日崔岷吩咐她今日登門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府上,同曹槐一起施診,臨出門前,林丹青追出門來,又細細囑咐了好幾遍,直到常進在後頭催促,適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待走到巷子門口,沒見著曹槐影子,反倒是他身邊的小藥童在柱子下等候,見了陸曈便解釋道:「陸醫官,我家少爺臨時有事耽誤,需晚點到金府,託我與您說一聲,讓您先去,他隨後就來。」

  早不有事晚不有事,偏偏臨到頭了有事,曹槐分明就是故意的。

  陸曈沒說什麼,背著醫箱自己走了。

  小藥童立在柱子下,看著陸曈背影,眼裡閃過一絲同情。

  眾所周知,金侍郎金顯榮可不是好相與之人,這般年輕美麗的女醫官,獨自登門無異羊入虎口。都說姑娘家臉皮薄,被嘴上調戲幾句,可別一激動之下投了湖才好。

  造孽啊。

  ……

  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府上,今日分外安靜。

  點翠琉璃床屏上,繪著一大幅美人調香圖。屋子裡點著百合香馥鬱幽香,泛著股燻人甜膩,窗下書案前,靠椅子坐著個人。

  這人面龐泛黑,髮絲枯黃,一隻酒槽鼻,兩個刺蝟眼,還是個斷眉,穿件簇新的元色長袍,更襯得微駝的脊背隆起更加明顯。

  此刻,這人正手捧一方蓮紋青花碗,裡頭烏漆麻黑不知道盛的是什麼,正要往嘴裡送。

  下人站在門口,道:「老爺,如姨娘和文姨娘來了,就在院子外等著。」

  「砰」的一聲。

  斷眉的擱下碗,語氣是十足的煩躁:「就說我睡著還沒醒,不見!」

  小廝不敢搭腔,諾諾去了。

  屋子裡又恢復了安靜。

  男人望著面前的青花碗,臉色很是難看。

  這男子是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

  金顯榮今年三十五,正值壯年,於仕途上有幾分真本事,運氣也不錯,若說除去長得寒磣了些,也實屬年輕有為的人世贏家。

  然而大約人越沒什麼越想什麼,金顯榮自己容貌不濟,卻極貪圖美色,府中納了八房小妾,個個如花似玉,與他站在一起,猶如話本中的「嬌鶯棲老樹,頑石伴奇花」,實在慘不忍睹。

  他也甚是狡猾,納妾全納些生得貌美、卻又家中貧寒難以維持溫飽的女子,這些年來府中竟也沒鬧出什麼差錯。

  只是醜男配美人,或許連老天都看不下去。前些日子,金顯榮便得了腎囊癰。此病雖不會危及性命,但對男子來說卻苦不堪言,尤其是對愛色如命的金顯榮來說,可不就是要了他的命?

  他已經近兩月都沒與府中小妾們親近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譬如此刻,兩位姨娘都來到他院子門口,他卻只能含恨將對方打發回去。

  造孽啊!

  才想著,方才出去傳話的小廝又折返回來:「老爺……」

  「又怎麼了?」

  「……醫官院的醫官來了。」

  見金顯榮滿臉不悅,小廝又補上一句:「今日換了位新醫官。」

  聞言,金顯榮冷笑:「什麼新醫官,庸醫罷了!」

  他自得了這個腎囊癰,醫官院便給他指了好幾個醫官來看,那些醫官領著俸銀,瞧著倒是一個比一個正經有本事,只是這麼久日子過去,登門的醫官換了一個又一個,他這病沒有半絲起色,甚至還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這幫庸醫!

  金顯榮心中惱怒,語氣越發不善:「讓他滾進來!」

  這段日子來與他行診的是個叫曹槐的新進醫官,一個新來的年輕後生,年輕人懂什麼藥理,果不其然沒什麼效果。金顯榮憋了幾十日,早就想發火了,崔岷如此糊弄人,今日既然對方自己撞上來,他打算狠狠斥罵一番此人,好消自己心頭之怒。

  門被人推開,有人從門外走了進來。

  「你這庸……」

  他話沒說完,抬起頭一剎那,剩下的話便哽在喉間——

  進來的是個女子。

  還是個年輕女子。

  瞧上去比那個曹槐後生還要小些,約莫十七八歲。穿件醫官使一同穿的水藍色圓領繡蘭花長袍,腰間那條腰帶也做成蘭花模樣,屋中大半屏風映著她的臉,那屏風上畫著的嬌豔美人一剎成了吵鬧的陪襯,把這姑娘襯出一種幽冷的動人。

  金顯榮看得兩眼發直。

  他已兩月多不曾親近美人,為了打發那些姬妾,乾脆見也不見他們,本就渴心已久,突然見著這麼個天仙似的人,一時將自己的病都忘了,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這位是……」

  小廝忙道:「這位就是醫官院新來的陸曈陸醫官。」

  「陸醫官……」金顯榮腆著臉笑了,他一笑,兩道斷掉的眉毛一抖一抖的,像是後半截也要從臉上飛下來。

  小廝偷偷退了出去,臨走時還貼心將門帶上。陸曈把醫箱放到桌上,一轉身,對上的就是金顯榮那張笑瞇瞇的臉。

  頓了頓,她道:「煩請金大人坐下來,下官為您診脈。」

  美人發話,自然要給面子。金顯榮道:「好好好。」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三兩下撩開袖子,把手往陸曈身前一探:「陸醫官,請吧。」

  陸曈找來墊布,墊在金顯榮手下,這才指尖搭脈,開始為金顯榮看診。

  金顯榮把椅子往陸曈身前湊了湊,兩人距離便很近。

  湊得近了,便能看得更加清楚,女醫官生得著實標緻,眉眼盈盈似江南美人,卻又比江南美人多了一份疏冷,像長在深山野谷裡一株花兒似的,撓得人心癢癢。

  翰林醫官院這回是怎麼挑人的,竟能挑到這麼個妙人兒,瞧這比他後院中那些姬妾更多了一份風味,雖然他病還未好,但這麼個妙人兒放在院子裡,縱然暫時吃不著,看著也賞心悅目呀!

  要把她收到自己院中來才行!

  一剎間,金顯榮下定決心。

  他自認對如何拿捏女人早已爐火純青,便趁陸曈把脈的功夫,另一隻手順勢上前,摸上那隻為他把脈的玉手,一面脈脈道:「陸醫官是新來的,看著這樣年輕,不知芳齡幾何?」

  他以為這位女醫官會露出羞惱的神情,慍怒地收回手——畢竟從前都是這麼回事,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面前的女子動也沒動,任他摸著,連神色也不曾起過一絲波瀾。

  她甚至沒搭理他。

  金顯榮愣了愣。

  年輕女子慣來臉皮薄,況且能進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多少也有些傲氣在身上。可她的神情如常,彷彿落在自己手背上的不是陌生男人的手,而是門前食店看門的那條狗的爪子——只有被狗摸了一把,才會如此無動於衷。

  呸!他怎麼能說自己是狗?

  金顯榮心中唾罵幾句,但因對方的冷漠,致使他興味敗了幾分,沒有從前一般興奮,反倒覺出幾分索然無味來。

  正想著,對方收回把脈的手,於是那隻冰涼纖細的小手綢緞般的從手下流走,金顯榮抬眼,就見對方走到桌前,打開桌上放著的醫箱。

  看著那窈窕的背影,金顯榮方才淡下去的興味忽地又上來幾分,他故意把手放在鼻尖下,彷彿輕嗅美人指尖餘香,輕佻開口:「陸醫官,你也知道我得的什麼病,在你先前的那位醫官,每日要給我上藥,你今日,要不要給我上藥啊?」

  說完,故意下流地指了指自己腰間往下。

  要上藥,可不就得脫了褲子嗎?

  哪個未出閣的女子聽了這話能鎮定?

  這位女醫官看起來冷靜高傲,使得他可憐的男子自尊難以發揮,金顯榮想,應當是剛剛摸摸小手的動作太含蓄了,他應當更直接些,才能瞧見這位冷漠女醫官花容失色的模樣。

  然而他失望了。

  女醫官聞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下去,她的目光仍如方才一般平靜,如雪山寒潭,沁人的冷,不知是不是金顯榮的錯覺,她看他的那處,像在看一具死屍身上的器物,或是一塊死豬肉,沒有半點感情。

  甚至有點瘮得慌。

  他有些不安,聽得對方問:「金大人這病多久了?」

  「腎囊癰?從發病至今快兩月了。」金顯榮答道。

  「不是腎囊癰。」

  女醫官語氣冷淡平靜,說出的話卻如晴天霹靂,砸得他一個措手不及。

  「我是問大人,不舉多久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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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針相大白

  不舉?

  什麼不舉?

  誰不舉了?!

  金顯榮腦子懵了一瞬,下意識道:「你胡說什麼……」

  女醫官像是怕他聽不明白,望著他道:「金大人不知道嗎?你這病不是腎囊癰,是不舉之症。」

  「胡說——」

  對方這話實在太驚世駭俗了,驚得他黑黃的臉皮泛出些蒼白,驚得他兩道斷眉快要飛到天上去,驚得連聲音都變了調。

  「休要胡說八道!」

  門口小夥計聽到動靜,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問:「老爺,怎麼了?」

  被金顯榮一聲咆哮:「滾出去!」又給嚇退,把門關得死緊。

  陸曈手扶著醫箱,淡淡道:「金大人,難道這些日子你沒有覺得陽氣虛弱、動力不足、行房不起?」

  「……那是因為腎囊癰!」

  「陰血虧損可不是腎囊癰的表現,」她又掃了一眼桌上的蓮紋青花碗,拿起來放在鼻尖下輕嗅一下,隨即搖頭:「大人本就陰虛,服用溫腎壯陽藥,只會更耗陰血,不舉之症越嚴重。」

  「你怎麼知道這是溫腎壯陽藥?」話一出口,金顯榮陡然反應過來,「不對,你憑什麼胡說本官是不舉之症?翰林醫官院派了好幾個醫官來給我治病,都說是腎囊癰,你這小女子,學藝不精也敢大放厥詞,信不信本官回頭就能讓你離開醫官院?」

  他說著說著,漸漸自信起來。

  怎麼會是不舉呢?先前那麼多醫官可都說的是腎囊癰,而且這女醫官只給他把了把脈,甚至都沒瞧過他身體……方才說的那些表症,多半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猜中的!

  陸曈蹙眉:「之前的醫官們,都說是腎囊癰?」

  「不錯!」他這時哪還有心思調戲美人,一心想要證明對方所言謬誤,他仍是那個雄風大展的金侍郎。

  女醫官沉吟片刻,露出一個微微恍然的表情:「原來如此。」卻沒有繼續往下說了。

  對方越是如此,金顯榮心中就越是抓心撓肝,忍不住問:「原來如此什麼?」

  「我想說,金大人的腎囊癰遲遲不好,原來如此。」

  「說明白些!」

  女醫官頓了頓,重新看著他,語氣平淡:「大人口口聲聲說下官學藝不精,一心相信先前幾位醫官們腎囊癰的說法,敢問大人,那這些醫官為大人行診多日,大人可有起色?」

  金顯榮啞然。

  別說起色,事實上,他覺得情況甚至越來越糟了。

  「因為大人癥結本就不是腎囊癰,用治腎囊癰的法子,當然治不好。」

  金顯榮咬牙,仍想掙扎一下:「那他們為何騙我?」

  陸曈憐憫地望著她,那雙幽冷眼眸在長睫垂映下,若秋水動人,然而說出的話卻比冬日的寒雪更涼。

  「因為他們不敢。」

  「大人身居高位,正值壯年,若說出去,折損了大人自尊心不說,日後相見也尷尬。」她平靜地說著話,彷彿沒意識到話裡的嘲諷一般,「再者,不舉之症難治,醫官們治不好,索性說成腎囊癰,讓大人覺得有希望,也能繼續賺錢診銀。」

  這話直白得讓人覺得冷酷。

  金顯榮並不願意相信。

  可是……

  他先前就找人問過,尋常人得腎囊癰,不過個把月也就好了。何況這兩月以來,藥吃著、方子開著、醫官瞧著,卻半絲起色都無。

  雖然他口口聲聲罵醫官院一群庸醫,但好歹是翰林醫官,多少有些本事,怎麼會被一個小小腎囊癰難住。

  但若是不舉……

  他抬頭看向面前人,神色有些不定:「你說那些醫官誆騙本宮,但你也是醫官,怎麼敢說實話?」

  「我嗎?」陸曈想了想,「可能因為,我是平人吧。」

  「我是平人,在宮中並無背景,來之前也無人告訴我這件事。我若知道,或許為了明哲保身就不會說出口了。再者,醫官們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許是早就決定挑只替罪羊,所以選中了我,來告訴大人真相。」

  金顯榮愣了愣。

  眼前女子說得平淡,倒是沒有半分怨氣,他自己身在官場,如何不懂這些彎彎繞繞。醫官院推舉一個平人女醫官出來當筏子,說白了就是不想惹禍上身。可他們為了保全自己居然對他隱瞞病情,也不怕耽誤他將來一生……這群無恥之徒!

  不舉之症……不舉之症啊!

  他霍然想到自己那位過世的老爹,也是年過不惑漸漸地不能行房,多遭後院背地恥笑,終日鬱郁,沒幾年積鬱成積早早去了。

  可他要等兩月後才三十五呢!

  金顯榮無力癱倒椅子上,再無方才陸曈進門時的意氣風發,如被霜打蔫兒的茄子,臉色蒼白著開口:「如此說來,本官這不……這病真是不舉之症?」

  不舉之症從來難治,下山路向來比上山路難走,這些年他身邊認識之人,包括他親爹,一旦陽虛,就如江河日退千里,再無花紅之日。

  再說……他自己的身體,自己心裡也有數。

  「大人病情與旁不舉之症不同,表現出來與腎囊癰有幾分相似,若不及時診治,隨著時日流逝,大人器物會逐漸紅腫加劇,痛癢難當,直至潰爛,到最後,為了保全性命,需得……」她回過身,目光如冰雪沁骨,緩緩流過他腰間,一字一句地開口:「割除壞死之肉——」

  隨著她最後一句說完,金顯榮只覺下身一涼,彷彿看到了有人拿著薄薄刀片一點點剔除自己身下死肉,頓時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這怎麼能行?」

  他捂著下半身,彷彿現在已被人閹了一般,在屋裡無頭蒼蠅般亂竄:「找人,本官要找最好的醫官給本官治!不管付多少銀子!」

  陸曈低頭收拾著醫箱,悠悠道:「醫官院指來的醫官寧願說謊也不願意告訴大人真相,說明這病對他們來說很棘手,否則也不會換了這麼多人來行診了。」

  金顯榮亂嚷的聲音一滯,內心一片冰涼:「這麼說,本官這病是不能治了?」

  他才三十五,難道就要走他父親的老路?

  他還沒活夠呢!

  「能治。」

  忽然間,他聽到一個仙樂般的聲音。

  金顯榮霍然抬頭,就見那位美麗的女醫官站在身前,對著他微微一笑:「對他們來說棘手,對我來說還好……不舉之症雖然麻煩,但也不是無解。」

  「真的?」

  「當然,畢竟我可是今年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

  猶如地獄重回人間,一剎那,金顯榮看這位年輕的女醫官,猶如那九天之上雲端瓊樓裡的仙女,整個人都發出閃閃金光。

  若不是他要臉,他都快跪在這女子跟前了。

  他癱坐在椅子上,望著對方顫聲開口:「陸醫官,您要是真能治好我,金銀財寶,隨你挑選。」

  女子點了點頭,神色溫和又從容,彷彿來救苦救難的女菩薩,高高在上俯視著無助信徒,在暗色裡顯出異樣的光彩。

  「好啊。」

  她幽幽道:「不過,大人得照我說的做。」

  ……

  從金府出來時,金顯榮特地讓人重新為陸曈備了一輛馬車,又恭恭敬敬將陸曈送出門,規矩的模樣直讓門房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陸曈背著醫箱上了馬車,馬車便往街道上駛去。

  她今日要趕往兩處行診,除了金顯榮,還有殿前司的禁衛。

  不過好在翰林醫官院離金府與京營殿帥府都不遠,時候也來得及。

  馬車搖搖晃晃,駛過盛京街巷,外面傳來市井嘈雜人聲,陸曈的目光漸漸悠遠。

  金顯榮的確是不舉之症,不過,倒也沒有她說得那般嚴重,不至於真就到了割除死肉的地步,之所以這樣說,也不過是為了恐嚇他而已。

  當初春試出結果,臨出發前,她答應替苗良方報復崔岷,也請苗良方幫了一個忙。

  她請苗良方將自己認識的、熟悉的宮中人境況、性情甚至曾生過的病情全部記錄下來。

  苗良方在宮裡做醫官多年,一度曾為院使,宮中人多多少少都認識,十年過去,一些故人已經不在,但留下來的,熟悉他們的境況總會使人少走許多彎路。

  金顯榮……

  苗良方與她說過,此人好色不知節制,風流成性,年紀輕輕醉心春方房術,又常服用溫腎大補之物,陸曈還記得苗良方說到此人時的不屑:「我敢說,若他繼續荒唐,不出十五年必然不舉成個廢人,同他老子一樣!」

  苗良方說得果然沒錯,甚至還沒到十五年,金顯榮就已不行了。

  他格外看重自己的男子自尊,又因為金父的原因,對此事十分惶恐,陸曈只要稍一恐嚇,真假參半,便能輕而易舉將他拿捏。

  只要能拿捏此人,她就機會接近戶部……

  接近戚玉臺。

  外頭的嘈雜聲不知什麼時候輕了,四周變得安靜起來,馬車慢慢地停住,外面傳來車伕的聲音:「小姐,殿帥府到了。」

  殿帥府到了。

  陸曈挑開車簾,下了馬車。

  往裡走去,眼前漸漸出現一大片空地。

  不知是演武場還是什麼,角落的兵器架上掛滿兵器。再往後是小院,院子裡種滿梧桐,正對門前栽著一方紫籐花架,夜雨打溼的落花鋪了一地,甚是芬芳撲鼻。

  她才走到門口,迎面撞上一個年輕的穿禁衛服的男子,不知是不是殿前司禁衛,瞧見她也是一愣:「你……」

  陸曈道:「我是醫官院的陸曈,奉值來行診的。」

  禁衛撓了撓頭,似才看清了陸曈的臉,什麼都沒說,回身大步往裡走,邊大聲喚道:「兄弟們都出來,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來行診啦!」

  聽見動靜,從裡三三兩兩走出一群人來,待瞧見陸曈皆是呆了呆,隨即「呼啦」一下全圍上來,熱情得簡直叫人招架不住。

  「咦,這是新來的醫官嗎?從前怎麼沒見過?」

  「我姓李,您貴姓啊?」這是個開朗自報家門的。

  「姓陸。」

  又有人上前,將方纔問話的人擠到一邊,笑瞇瞇道:「原來是陸醫官……您這麼年輕,怎麼就去翰林醫官院了?瞧著還沒我妹妹年紀大……您定親了嗎?」

  「滾滾滾,陸醫官看看我!」說話的人早早挽起袖子,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露出壯實有力的小臂,高舉著湊到陸曈眼前,「我這幾日都不得勁兒,您給我把把脈,我是不是病了?」

  慣來冷寂的殿帥府一下子熱鬧起來,殿前司的禁衛們各個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偏偏整日見的都是小子,陡然瞧見這麼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個個孔雀般爭著上前開屏。害羞的就遠遠站在一邊偷看,膽大的更多,這群人將陸曈圍在中間噓寒問暖,她又生得瘦弱單薄,一眼望過去,簡直尋不到人在何處。

  只聽得到嘰嘰喳喳的吵鬧聲。

  裴雲暎一進門就看到的是這幅場景,皺了皺眉,問靠在角落站著喝茶的蕭逐風:「在幹什麼?」

  蕭逐風朝人群努了努嘴:「你的陸醫官來行診了。」

  裴雲暎一怔。

  「託她的福,我第一次知道,在殿帥府養鴨子是這種感覺。」蕭逐風嘲笑完,放下茶盞,轉身出了門。

  裴雲暎:「……」

  他走到大廳中間,禁衛們獻慇勤獻得熱火朝天,誰也沒發現他回來了,坐在中間的陸曈正低頭把脈,面前明晃晃伸著數十隻赤裸的胳膊,個個故意用力顯出頗有力量的線條,至於那一張張笑得傻氣的臉,像極了每次梔子問段小宴討骨頭時,湊上去舔對方手指的神情。

  真是脹眼睛。

  實在看不下去,裴雲暎走上前,刀鞘點了點桌:「安靜點。」

  再吵下去,旁人聽見還真以為殿帥府改行養鴨子了。

  「大人?」

  禁衛們這才瞧見他,忙立起來退到一邊,還有人像是怕他不明白般主動解釋:「大人,醫官院新來的陸醫官來為我們行診了。」

  他看向桌前人。

  陸曈坐在殿帥府的大廳裡,長木桌寬大,椅子也厚重,她坐在這裡,是格格不入的纖巧,只是神情一如既往平淡,十分從容。

  倒把一群禁衛襯得傻里傻氣。

  裴雲暎扶額,嘆了口氣。

  「進來吧,陸醫官,」他道:「我有話對你說。」

  ……

  陸曈隨裴雲暎進了裡屋。

  裡屋無人。

  這似乎是裴雲暎處理公文的屋子,陳設極其簡單,窗下擺著一大張紫檀波羅漆心長書桌,兩邊各一張鋪了錦墊的花梨木椅。

  桌上一方墨石硯,官窯筆山上掛幾隻紫毫,還有一隻烏黑的貔貅鎮紙,與填白釉梅瓶放在一處,梅瓶裡空空如也,一枝花也沒有,伶仃地立在角落。

  陸曈把醫箱放到桌上,見長桌上放著白紙,遂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取來紙筆。

  見她坐在自己位置上,裴雲暎頓了頓。

  陸曈沒注意到他神情,只低頭提筆寫字。

  「看過脈了,只是春日氣燥血虛,開幾幅補養方子煎了,每日早晚一碗溫養著就好。過幾日我再來換副方子,大人無需憂心。」

  陸曈說完,並未聽到回答,抬頭一看,裴雲暎正抱胸站在不遠處打量她。

  「怎麼了?」

  「沒什麼,」他不甚在意地一笑,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望著她若有所思地開口:「看你氣色不錯,今日來的比約定時候更早,金顯榮沒為難你?」

  原是為了這個。

  陸曈收起筆,將寫好的方子提起晾了晾,道:「讓裴大人失望了。」

  白紙上墨跡未乾,能看出寫的字跡潦草狂肆,與鬼畫桃符差不離多少,裴雲暎掃了一眼,又笑著開口:「金顯榮好色無德,就算身體不適,也不可能改了性子。」

  他盯著陸曈,神色好奇:「你是怎麼說服他的?」

  陸曈把晾好的藥方放在一邊,抬眸看向裴雲暎。

  他就坐在對面,從前見他時常在外行走,坐在這屋裡時倒顯出幾分正經模樣,那身緋色的公服也褪去幾分豔色,多了一點肅然。

  想來平日裡,他就是在這裡處理公文。

  默了默,陸曈才開口:「因為我答應替他保守秘密。」

  「秘密?」裴雲暎順手提起桌上茶壺,斟了盞茶推至陸曈面前,又給自己倒了一盞,問:「什麼秘密?」

  他倒是問得自然,彷彿篤定了自己會說給他聽一般。

  陸曈默然。

  年輕人端起茶盞,正微微吹散茶水面兒上的浮葉,似乎從初見他伊始,無論何種情景,哪怕是負傷有求於人,也一副永遠遊刃有餘的輕鬆模樣。

  實在讓人看得很不順眼。

  他見陸曈不作聲,看了陸曈一眼,笑道:「不方便說?」

  想了想,陸曈道:「沒什麼不方便的。」

  指尖輕輕拂過桌上那隻猊狻鎮紙,鎮紙精緻,溫潤黝黑,輕輕翻動下,泛著深邃亮光,像一團小小的凝固的烏雲。

  「一寸半。」她說。

  裴雲暎低頭飲茶,笑問:「什麼一寸半?」

  陸曈收回手。

  她抬眸,用一種冷淡的、彷彿在說今日天氣如何的尋常語氣平平開口。

  「我告訴他,如果他按我說的做,我就替他保守他身下之物,統共一寸半的這樁秘密。」

  「噗——」

  裴雲暎一口茶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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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天才醫官

  「咳咳咳——」

  手上茶水因劇烈咳嗽灑了一些出去,他手忙腳亂擦拭身上茶漬,那張總是處變不驚、遊刃有餘的笑臉終於有了裂縫,難得生動起來。

  陸曈覺得這畫面倒是順眼多了。

  裴雲暎整理好週遭,適才看向陸曈,不可思議地開口:「你在說什麼?」

  縱是醫者不分男女,縱是陸曈此人從來也與羞澀、靦腆掛不上邊,但他好歹也是個青年男子,而她一個年輕姑娘在屋裡同他如此直白說出此事,未免也太驚世駭俗了些。

  陸曈覺得他這幅模樣倒挺有趣,遂奇道:「裴大人也不知道?看來真是秘密了。」

  「我當然不知道,」他狼狽地拂一下身上茶渣,「你怎麼知道?」

  陸曈不作聲。

  「你……」

  「我平日行診用針,」陸曈打斷他的話,敲敲桌上醫箱,「多看一根針少看一根針沒什麼區別,裴大人不必露出那副神情。」

  這話說得刻薄至極,如若金顯榮本人在此,只怕會被氣得一命嗚呼,偏她說得一本正經。好像絲毫不覺得其中諷刺。

  裴雲暎以手抵住前額:「別說了……」

  見他如此,陸曈反倒覺得新鮮。這位指揮使大人看上去遊刃有餘,凡事舉重若輕,但原來聽不得這樣的話,白白浪費了一副俊秀皮囊。

  真是人不可貌相。

  裴雲暎靜了一會兒才開口,神色有些複雜:「你真的……」

  倒不是他對醫官行診有什麼偏見,實在是金顯榮德行有虧,而陸曈又慣來不是一個逆來順受之人,若說她被金顯榮佔了便宜,似乎不大對勁。

  「當然是假的。」陸曈道。

  裴雲暎一怔。

  陸曈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裴大人也知道,對我來說,男子軀體和死豬肉沒什麼區別,看不看不重要。再者他的病雖麻煩,但並不難治。裴大人也不必過於操心。」說著把那隻猊狻鎮紙壓在方才寫好的藥方上:「方子在這裡,大人照我說得煎藥給他們服下就是,七日後我會再來。」

  說到此處,陸曈停了一停,又默默看向裴雲暎。

  裴雲暎注意到她的目光,神色一頓:「怎麼?」

  陸曈頷首,語調坦然:「金大人之病症,男子上了年紀多有此患。若是裴大人將來也有此麻煩,需要幫助,不妨找下官。以我們二人交情,我也會替裴大人保守秘密的。」

  此話一出,屋中一片死寂。

  有一瞬間,陸曈覺得他那張俊美的臉是僵住了,彷彿在竭力維持雲淡風輕,良久,裴雲暎鎮定地開口:「多謝,但我不需要。」

  「是嗎?」陸曈便露出一個惋惜的神情,「真是遺憾。」

  方說完,門外就傳來一個輕快聲音:「什麼事遺憾啊——」

  段小宴從外頭探進個頭,見是陸曈也愣了一下:「陸大夫,你怎麼在這?」

  陸曈不再多說,背上醫箱,只衝他二人淡聲道:「我先回去了。」

  她背著醫箱逕自出去了,段小宴看著她背影撓了撓頭,道:「奇怪,我怎麼覺得陸大夫今日比往日高興?是遇上什麼喜事了?」

  他又轉過頭,似才想起方才看見的一幕,指著陸曈坐過的那張椅子激動道:「不過哥,你居然讓她坐你的椅子哎!你平日不是不讓人動你的東西嗎?」

  裴雲暎素有潔癖,最不喜旁人動他物事,那張椅子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敢坐,偏今日瞧見陸曈坐了,沒猜錯的話,陸曈還用了裴雲暎的紙筆。

  嘖嘖嘖,對她可真夠寬容的。

  半晌無人回答。

  段小宴轉過臉,瞧見裴雲暎坐在桌前,一手扶額,一副頭痛模樣。

  少年好奇心頓起,湊上前去:「你們剛剛在說什麼,陸大夫遺憾什麼?」

  裴雲暎沒有抬頭,只伸手將他湊來的腦袋推到一邊,冷冷道:「閉嘴。」

  ……

  從殿帥府出來,陸曈沒再去別的地方,逕自回了醫官院。

  堂廳裡,醫正常進正囑咐別的醫官奉值的事,見陸曈回來,三兩句打發了來人,走到陸曈面前詢問:「陸醫官這是給金侍郎看過診了?」

  陸曈點頭。

  他打量一下陸曈:「沒出什麼事吧?」

  陸曈道:「沒有。」

  常進便鬆了口氣。

  他是個老好人,當時春試,陸曈的考卷是他第一個批出來的完美答卷,對陸曈總是存了幾分特別關注。崔岷要陸曈給金顯榮行診時,常進還擔心了好一陣,畢竟金顯榮那個德行……整個醫官院就沒幾個人願意去行診。

  他都已經做好陸曈哭哭啼啼回來、他腆著臉去求院使自己頂上差事的準備,誰知見陸曈舉止如常,神色與尋常沒半分不同,實屬意外。

  「陸醫官,」常進道:「有件事得告訴你,曹槐突感風寒,臥床不起,告了假,這些日子恐怕不能與你一同去金府了,」他覷著陸曈臉色,「我會稟院使另外指派一名醫官同你一起……」

  不等他說完,陸曈就打斷他的話:「不用了。」

  常進一頓。

  「我今日瞧過金大人的病情,並不嚴重,一人足以,多一人反而麻煩。不必為了我一人耽誤大家時日。」

  常進想好的說辭霎時全堵在喉間:「……是嗎?」

  就算不是金顯榮,尋常行診,多一人分擔也是好的,陸曈卻就這麼拒絕了他一片好意?

  甚至看起來還有點嫌棄。

  陸曈衝他點了點頭,又背著醫箱進院裡去了。

  常進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半晌,喃喃開口:「不愧是春試紅榜第一,這驗狀科答得完美的……」

  「果然不是普通人。」

  忽而又想起告假的那位,臉色黑了下來。

  「早不風寒晚不風寒,偏偏這時候臥床。」

  拂袖而去。

  ……

  「阿嚏——」

  曹府裡,躺在床上的曹槐忽而打了個噴嚏。

  屋裡小廝見狀,憂心忡忡開口:「少爺不會真著涼了吧?」

  「去去去,」曹槐面色不耐:「少來晦氣。」

  今日一早,他沒有與陸曈一同去行診,回到醫官院後就同崔岷告了假。春日氣候變化,醫官院感上風寒之人不少,崔岷也沒心思去察他一個新醫官究竟是不是裝病,於是順順利利回了府。

  曹槐就是故意的。

  他自小也不是什麼心胸寬廣之人,春試那日,陸曈當著貢院同窗前令他下不了臺,曹槐耿耿於懷了好久。崔岷當初點陸曈去南藥房時,他暗暗幸災樂禍,誰知陸曈不知走了什麼運道,竟被御藥院院使邱合看中,兜兜轉轉又回來醫官院。

  崔岷不知是故意還是怎的,竟點他與陸曈一同去給金顯榮行診。老實說,金顯榮此人不僅女子避之不及,男子見了也厭憎。他去給金顯榮行診的這一月,每日都被金顯榮冷嘲熱諷,處處挑刺,對方那腎囊癰又格外難治,眼見著沒有起色,金顯榮耐心一日日消耗殆盡,沒想到這時候來了個冤大頭,恰好將這燙手山芋甩出去。

  所以他毫不猶豫告了假。

  這算是,既擺脫了難纏的差事,也給那陸曈添了堵,真可謂一舉兩得。

  曹槐靠著床頭哼笑一聲,眼中滿是不屑。

  陸曈裝出一副清高誰也不放在眼裡的模樣又如何,總歸是個沒有身份背景的平人,說不準給金顯榮治上幾日,就如先前翰林醫官院的那位女醫官,成為金顯榮的又一房小妾,給人做了奴才。

  這樣想著,心情似也好了許多。曹槐雙手枕在腦後往後一仰,只看著頭頂的帳子,彷彿已看見陸曈跟在金顯榮身後卑躬屈膝的模樣,滿意地喟嘆一聲。

  小廝見狀,小心翼翼開口:「少爺這回打算休養多久?」

  「風寒嘛,可不得多養幾日。」曹槐一笑,「再等等吧。」

  ……

  只是去金府上給金顯榮行診一趟,就引出各處思量,不過其中波瀾暗流,陸曈並不知曉,也不太在意。

  夜裡醫官院人都睡了,陸曈和林丹青走在藥庫的長廊。

  金顯榮的病症雖已分明,但要治好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不僅換藥方,陸曈還打算做味新藥。有些藥材需要御藥院分撥,有一些尋常的,醫官院的藥庫就有。

  林丹青本還以為今日陸曈去金府,多半不太愉快,沒料著回來後見陸曈神色如常,又追問幾句,適才漸漸放心。陸曈說要去藥庫拿材料,林丹青便自告奮勇與她一同前去。

  「姓金的多半是腎囊癰後吃了苦頭,才不那麼囂張了,我聽我爹說,他從前荒唐起來時,路過的雌犬都要摸兩把佔便宜。」說起此事,林丹青與她咬耳朵,「恐怕是老天爺都看不過眼,才叫他得了這個病,說實話,要不是你是去給他治病的醫官,我真巴不得他是得了不舉,一輩子不能禍害人才好。」

  她是言辭無忌,陸曈只笑笑,低頭從各藥櫃裡挑揀自己要用的藥草。

  林丹青幫著她一起撿,一面問:「不過陸妹妹,你今日還去了殿帥府,怎麼樣?」

  陸曈:「什麼怎麼樣?」

  「那裡的禁衛怎麼樣啊!」林丹青道:「聽說京營殿帥府的禁衛,當初都要經過重重選拔,不止看武功,還要看個頭長相的。說是全盛京的最英俊的男子都在京營殿帥府了,你看他們那位指揮使也能瞧出來端倪。你今日去了,看見了如何,是不是全都是美男子,英武嗎?」

  陸曈合上藥屜:「你想去,我同常醫正說一聲,讓你替我的差事。」

  她一心想著戶部的戚玉臺,兩頭跑是浪費精力,何況每次面對裴雲暎的試探也並不令人愉悅,倒不如將此事讓給林丹青,做個成人之美。

  林丹青一愣:「你也太大方了。」想了想,又搖頭:「我家一位老祖宗說過,女子多瞧瞧英俊男子也算是另一種保養之道,使人心胸開朗,順氣愉悅。你那頭看了金顯榮那張臉,受了眼傷,另一頭瞧瞧殿帥府的男子修補一下,也算抵消傷害。」

  「陸妹妹,身為朋友,我是絕對不會搶你藥方的!」

  陸曈:「……」

  世上之事,果然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她避之不及的,反而成了別人嘴裡的靈丹妙藥。

  又說了幾句話,需要的藥材已全部撿進竹籃了,陸曈與林丹青出了藥庫,打算回宿院,才走到藥庫院門口,忽地聽見前方有腳步聲傳來。

  緊接著,一個童音兀地響起:「什麼人?」

  二人循聲望去。

  就見石階遠處,槐花樹下燈籠光灑下的暈黃地裡,不知何時盛多了兩條漆黑長影。

  一條短些,拖在一個青衣小藥童的身後。至於另一條……

  是個身姿清瘦的青年男子,眉眼清雅。穿一身淡青織錦長袍,烏髮以一隻青竹簪綰成髮髻,似雲中孤鶴,又如夜色中一株蕭蕭青竹,自有一股清遠雅正之氣,自遠處慢慢朝陸曈二人行來。

  行到院門口石階前便停步,林丹青似乎與這人認識,趁著燈籠光看清了這人的臉,忙開口道:「紀醫官。」

  紀醫官?

  聽起來像是醫官院中的醫官,可他的衣袍又不是醫官使的藍色衣袍。

  陸曈沒說話,只跟著低頭行禮。

  青年目光掠過陸曈手中竹籃:「這麼晚了,怎麼還撿藥材?」

  林丹青笑道:「陸醫官負責行診的病人病情有些棘手,打算用這些藥材研製新方,看能不能做點新藥出來。」

  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們從來求穩,所謂新藥極少有人嘗試。聞言,叫「紀醫官」的男子一怔,神色意外地看向陸曈。

  這一看就頓住了。

  女子站在藥庫院子的石階下,夜風吹動她水藍色的裙角,那藍色也是淡淡的一抹,如衣裙主人斂著的眉目般安靜。

  他突然蹙了蹙眉。

  陸曈能感覺到對方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若微涼晚風,緊接著,聽見對方的清冷的聲音傳來。

  「我們是不是曾在哪裡見過?」

  陸曈忽地一怔。

  有什麼東西從心底漸漸浮起,像是藏在漆黑水底的一顆並不算美麗的暗石,猝不及防下重見天日,平靜的水面也漾出淺淺波瀾。

  她微微攥緊指尖,抿著唇不說話。

  男子又往前走近了一步。

  陸曈身子微僵。

  對方微蹙著眉仔細盯著她的臉,像是要將她的五官看個清楚分明。從眼前平視過去,能瞧見他衣領處繡著的細緻花紋,以及清淡的苦澀藥香。

  他盯得很久,久到連一邊的林丹青都覺出不對勁來,正要出聲打斷,一邊的小藥童倒是不知想到什麼,眼睛一亮,出聲提醒:「公子,您與這位醫官見過的,先前在雀兒街,那天下雨,您被人傘上雨水弄髒了衣服,還耽誤了筵席……當時弄溼您衣服的,就是這位醫官嘛!」

  此話一出,站著的兩人皆是一愣。

  眼前人衣領的花紋也像是被夜色氤氳得模糊,模糊著模糊著,便成了雀兒街那場悽悽的秋雨。

  那時候貢舉案剛過沒多久,劉鯤死了,王春芳瘋了,兩個兒子關在囚籠裡,她看過了劉家的下場,卻在轉身時被戚家馬車所驚,傘尖不小心戳到了身側過路人。

  陸曈還記得那時候對方身上一身雪白衣袍站在細雨中,遠得像是水墨畫上一個不真切的淡影,他從她身邊走過,在人群中漸漸瞧不見,如一場雨後潮溼的幻覺。

  如今幻覺變成了真實,在夜色裡凝固成更沉寂的影,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林丹青察覺出古怪的氛圍,忍了忍,終於還是忍不住扯了下陸曈的袖角,衝青年露出個笑,道:「紀醫官,天色不早,沒什麼事的話,我們就先走了。」

  對方適才回神,沒再說什麼,對她二人淡淡點了點頭才帶著藥童往石階上走去。

  待他走後,林丹青才鬆了口氣。

  陸曈狀若無意地問:「剛才那人是誰?」

  「紀珣。」

  「紀珣?」

  林丹青詫然:「你沒有聽過紀珣的名字嗎?不應該啊。翰林醫官院那幫老頭子們成日把他名字掛在嘴邊,什麼『未及冠就已醫術超群』『縱然他家裡人不是學士,尋常人家也定能青囊致富』……這些話在太醫院進學時,聽得我耳朵都起繭了,」又嘆口氣,「好好一個翩翩公子,愣是讓我看見他的臉就覺得厭煩。」

  陸曈問:「他家裡是學士?」

  「可不是麼,他父親紀大人乃觀文殿學士,他祖父乃翰林學士,家兄是敷文閣直學士,一家子文官,可是這位天才醫官呢,偏偏醉心醫術,不去如他爹一般從仕,反來禍害我們。」

  「陸妹妹你不知道,從前不曾春試時,每年校驗,我都是太醫局第一,今年春試你出現了,我成了第二,咱倆也算這醫官院杏林雙驕吧,可人家呢,還未及冠就能被太后娘娘宣入宮中奉值,在醫官院掛了個虛職。」

  「你我是答題的,他卻是出題的。今年太醫局春試那些看著就令人髮指的題目,可都是出自於這位紀醫官之手。瞧瞧,長這麼一張柔情似水的臉,怎麼心腸就這麼狠毒呢?」

  她一口氣說完一長串,也不覺累,又長嘆了口氣:「我聽說他前些日子出門去了,還以為要過段時日才回來,沒想到這麼早就回來了。這下可好,時不時出點奇奇怪怪的題目來考人,咱們這些新進醫官的好日子,怕也快到頭了!」

  她自惆悵著,陸曈卻回過頭,往石階那處看去,夜色裡已瞧不見兩人影子,只有搖曳的槐樹花枝隨風微顫。

  夜風脈脈吹著,一朵槐花便被風打落,搖搖晃晃打著璇兒飄至人前,又被青靴踩過。

  行走的步子突然一滯。

  「不對。」

  走在前面的小藥童一愣,下意識看向身側人:「公子,哪裡不對?」

  「地點不對。」

  青年停下腳步,蹙眉道:「我第一次見她的地方,不是雀兒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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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當年

  夜裡寂靜。

  時候不早,醫官院中各處宿院燈早已熄燈,濃墨似的長空中只有零星幾點微星,最中間那輪晴月卻格外皎潔,把醫官院堂前小院裡的楊柳照出一層冷薄瑩色。

  林丹青倒水去了,陸曈已梳洗過,走到屋中長桌前坐了下來。

  醫官院的宿院比南藥房的宿院好得多,雖陳設不算富貴精緻,但也乾淨整潔。書案、短榻、木櫥、臥具一概不缺。

  陸曈與林丹青住一間屋子,一人住裡屋,一人住外屋。這還是林丹青特意問常進求來的。

  陸曈彎腰把醫箱抱到桌上來,打開醫箱,卻沒有碰裡頭的草藥,只拉開那隻小格子,小格子彈出來,露出裡頭之物。

  是一隻銀指環和一塊白玉珮。

  指環因為時日長久已經有些發黑陳舊,那隻玉珮卻如新物一般溫潤光亮,在燈色下光華流轉。

  她拿起玉珮,指尖繞著玉上紅繩一圈,墜著的圓玉卻對準了窗外的明月,漸漸映照出玉上雕刻的紋理。

  是幅高士撫琴圖。

  紋樣雕刻得格外精美細緻,時隔多年,仍栩栩如生,趁著月色,彷彿圖上琴師即刻要從白玉上走下來,攜琴訪友、山澗行吟。

  陸曈看著看著,微微失神。

  林丹青端著盆熱水從外面進來,見陸曈背對著門坐在桌前發呆,還以為她是在為今日見了紀珣擔憂,遂放下水盆,寬慰她道:「陸妹妹,雖然紀珣這人性情是古怪清高,偶爾也會出些難題,但人品卻沒什麼瑕疵。」

  「別擔心,他絕不會平白無故尋你麻煩。」

  「好人……」陸曈喃喃。

  她當然知道紀珣是個好人。

  從前到現在,一直如此。

  手上圓玉在燈色下拉出的灰暗影子似團黯淡往事,沉沉墜在心頭。

  陸曈垂下眼睫。

  她曾見過紀珣。

  不是在今夜的院落石階前,不是劉記面鋪的雀兒街,而是更早。

  在蘇南。

  ……

  那大概是四年前,永昌三十六年。

  她已跟著芸娘辨別毒經藥理,偶爾也會給上山請芸娘求診的病者瞧病——芸娘不想行診的病者,常常拋給了她以圖省心。

  然而治病歸治病,試藥還是要繼續的。

  許是因為她的身體在試藥多次後,尋常毒藥產生效用已微乎其微,芸娘新研製的毒越發猛烈,過去試藥後只要休養兩三日,如今試一次藥,有時時日長了,竟要整整月餘方能迴轉。

  陸曈還記得,那是個三月的春日。

  又是一次試藥,芸娘研製了一方新毒,服用之後,渾身上下寒意沁骨,縱然夏日炎炎,亦覺察不出一絲暖意。

  「蠶怕雨寒苗怕火。」芸娘思量許久,才想出滿意的名字,「就叫寒蠶雨。」

  陸曈把自己關在落梅峰的茅草屋裡,用一層又一層的被子包裹,仍覺如赤身裸體被扔進數九寒天的冰窖,牙齒冷得咯咯作響,整整七天七夜,她像一具還未完全冷透的屍體,又像是變成了一隻正被寒雨淋溼的春蠶,那雨也帶著腐蝕之意,一點點將她渾身上下,裡裡外外,從五臟六腑間凍成粉碎。

  第七天後,寒意漸漸褪去,她開始感覺到冷暖,可以動一動自己的身體。

  芸娘對新毒很是滿意,但還需要將「寒蠶雨」再改進改進,讓她去尋幾具新鮮屍體。

  陸曈就下了山,打算去一趟死刑場。

  蘇南街上人煙熙攘,車馬不絕。正是春日,城中百姓常常出來踏青。

  許是身上寒毒未清,縱然頭頂是三月豔陽,陸曈仍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彷彿被凍僵的身體適才舒展著蹣跚學步,連腳步都有幾分虛浮。

  她才走上離客棧不遠的小橋,忽聞驚呼伴著馬蹄聲傳來,隱約聽見身後有人急急吆喝:「哎,前面的人在做什麼,快躲開——」

  她茫然回頭,就見橋樑之上,一輛馬車迎面朝她撞來。

  大驚之下,陸曈下意識側身想躲,然而「寒蠶雨」餘毒未清,她又剛剛在山上扛過七天七夜,身子到底不夠靈活,疾馳馬車擦著她身體險險奔過,陸曈卻被帶得一個踉蹌,撞上了橋上石樑。

  「籲——」

  前面的車伕吆喝著,馬車在橋頭停了下來。

  車伕沒有下車,只坐在馬上,扭頭看向陸曈,大聲喊道:「沒事吧?」

  腳踝骨摔傷了,陸曈沒覺得很疼,有的時候,她對「疼痛」的感知會比尋常人更遲鈍一點。

  她從地上爬起來,趕緊將掉落的面衣重新戴好,彎腰撿起地上醫箱轉身就走,並不想與旁人糾纏。

  才走了兩步,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等等——」

  陸曈麻木地轉過臉看去,就見馬車簾子被人掀開,從馬車上走下來個人。

  那是個很好的春日。

  綠楊芳草,東風染柳,整個蘇南都沐浴在新春的喜悅中。堤上遊人女伴相攜歡笑,昨夜又下過雨,橋上橋下,楊花飄得滿湖都是。

  那位青袍少年便從這一片澹蕩春色裡走來,走到陸曈身邊停住,他低頭看向陸曈,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起,問:「你怎麼樣?」

  少年的聲音很平淡,與他略顯關切的神情不大相符。

  陸曈便驟然回神,低著頭一言不發就要離開。

  一道青影擋在她身前。

  陸曈抬起頭,那位青衣少年抿著唇,朝著她膝蓋處示意。

  那裡,方才摔跤時碎石擦過衣裳,漸漸滲出一片隱秘的紅色。

  「你流血了。」他道。

  接下來,無論陸曈怎麼解釋她並不需要對方負責,還有更重要的事,這少年仍堅持將她送至最近的醫館。

  最後連那車伕都看不過眼了,跟著相勸:「姑娘,你就聽我們少爺的話罷。我家少爺固執起來不罷休,您要是今日不去醫館,他能與你在這裡耗上一日!」

  陸曈無言。

  她還得去刑場給芸娘找屍體,春日不比嚴冬,時日久了,屍體會腐敗潰爛,她不能耽誤太久時間。

  只能無奈應下。

  那少年便與他的車伕將陸曈送到了附近的醫館。

  他話並不多,有些寡言的模樣,陸曈更不會與他主動攀談。待到了醫館,車伕扶著她坐下,醫館的坐館大夫看過她腿上的擦傷,沒開藥方,只給了她一瓶金創藥。

  陸曈接過來傷藥,就要離開,誰知一起身,頓覺眼前暈眩,險些栽倒在地。

  一隻手從旁伸過,扶住了她。

  她道:「多謝。」

  扶住她的那隻手溫暖,從手肘落至她腕間,久久沒有鬆開。

  陸曈察覺出不對,驟然甩開他的手,卻迎上少年略顯詫異的目光。

  他說:「你中毒了。」

  陸曈面色微變。

  「寒蠶雨」沒有解藥。

  芸娘做的毒藥大多沒有解藥,卻又會為了避免她即刻毒發身亡,將毒藥的份量與毒性控制的剛剛好,恰好在一個邊緣的位置。既能讓她感知毒發的痛苦,又能讓她不至於在這種無邊的痛苦中死去。

  能撐過這段苦楚,就活,反之,則死。

  她已熬過七天七夜,「寒蠶雨」最兇猛的時候,餘毒不至於令她有性命之憂,但仍藏在體內,需等這一日日寒雨的折磨過後,方才漸漸融入她的血肉之中。

  她不知對方會醫術,只稍稍搭脈,就能察覺出不對勁來。

  陸曈緊緊握著手裡的金創藥,低聲道:「沒有的事。」轉身想走。

  卻被一隻手拉住。

  少年蹙眉盯著她,緩緩重複了一遍:「你中毒了。」

  聲音篤定。

  被對方抓著的地方忽而變得灼熱起來,彷彿一直想要隱藏的、最難堪的部分被人揭開,她想要掙脫,但「寒蠶雨」的餘毒仍令她十分虛弱,連反抗都顯得有些無力。

  醫館的坐館大夫被少年找來給陸曈看脈,看了許久,一臉為難道:「這……恕老夫無能,實在看不出來這位姑娘哪裡有中毒之症啊。」

  二人同時一怔。

  芸娘用毒高明,若她想藏,天下間高明醫者也難以察覺端倪,「寒蠶雨」亦是如此。

  陸曈意外的是,醫館的老大夫沒能看出中毒之症,這少年看起來也不過十七八歲,卻能一眼看穿,恐怕對醫經藥理之理解,已是世間佼佼。

  她便沉聲道:「既然如此,應是公子看錯了。」言罷就要離開。

  那少年卻又將她攔住,這回語氣已有些責備:「你怎麼總想著要走。」又冷道:「身為醫者,萬沒有讓病者離開的道理。」

  「既然他不能治,我來。」

  陸曈愕然。

  其實那幾年,她在山上被芸娘銼磨得也沒了什麼脾性,凡事難以令她掀起波瀾。偏偏在這青衣少年面前罕見地有一絲慌神,她竭力同對方解釋自己並沒有中毒,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對方卻鐵了心般要將這濟世的菩薩做到底,非要為她藥到病除。

  「我遲遲不歸,爹娘會擔心的。」陸曈道。

  少年點頭:「確是如此。」下一刻,他看向陸曈:「你家在何處,我同令尊令堂親自說明。」

  陸曈:「……」

  她自然不能帶對方回去,否則芸娘見了,說不準會將他當作下一個藥人。

  他見陸曈不作聲,便做主帶陸曈去了鄰近的客棧。

  「你若想給家人傳信,告訴我就是,他們也可來這裡陪你。」

  陸曈抿了抿唇:「不用了。」

  她想,這人或許只是一時興起,無法安放自己氾濫的好心,待到了夜裡,他們都睡著的時候,她再偷偷離開也不遲。

  陸曈是這樣想的,但沒料到對方的執著遠遠勝於她想像。少年身邊跟著的那個車伕似乎有功夫在身,一雙耳朵靈敏至極,夜裡她才將門打開一條縫,就被對方追了出來。

  簡直是故意看著她。

  陸曈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她想,對方莫不是想要擄走她,蘇南城中的花樓裡,許多姑娘都是小時候被拐子拐走才墮入風塵,落梅峰的亂墳崗時常有染了病被丟棄的清倌屍體,她就曾掩埋過許多具。

  但若要擄走她,何須這樣麻煩?還要將她關在客棧中,白白浪費銀子。

  沒想出結果,陸曈索性就不想了。想著靜觀其變,若這二人真有歹心,她就拿醫箱的毒藥毒倒他們。

  但這二人竟是真的在為她治病。

  車伕按青衣少年寫的買來各式各樣的藥材,那少年便在屋中鑽研方子搗藥,每日煎了藥餵她喝下。

  陸曈倒也不在意這藥有沒有毒,尋常的毒也毒不倒她。

  她只是覺得這滋味有一點點新奇,她服毒的日子比服藥的日子多,毒藥對她來說,與尋常餐食無異,這些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盡心盡力地為她解毒。

  少年的車伕把少年拉到門外,陸曈偷聽到他們談話。車伕壓低聲音:「少爺,咱們已在蘇南多呆了半月了,老爺已寫信來催,該回去了。」

  「她的毒還未全解,再等等。」

  「可是……出來時銀錢帶得不多,回去路程是夠用,但您日日買的那些藥材珍貴,老爺派來送銀票的人還未到……再這樣下去,咱們回去的路費可就不夠了。」

  外頭沉默良久。

  過了一會兒,少年的聲音響起:「把這個拿去押給他們。」

  「少爺,那可是您的玉珮!」

  陸曈一怔。

  那人的語氣仍是平淡,催促道:「快去快回。」

  陸曈在門被推開的前一刻坐回窗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少年蹙眉看著她:「你都聽到了?」

  沉默了一會兒,陸曈才開口:「你為何救我?」

  陸曈看不懂這個人。

  從車伕和他偶爾的交談中,她大概知道了對方是從盛京來的少爺,只是回京路上經過此地。他應當家世富貴,他身上穿的那些衣袍雖然樣式簡單,錦緞刺繡卻是蘇南一等的成衣鋪子都做不出來的華貴細緻。

  他人也很有禮,舉手投足間皆是世家子弟的優雅,像一隻從雲間飛來的青鶴,站在雞群中,總有種格格不入的孤高。

  他沒說話,陸曈就又道:「你我不過萍水相逢路人,我中沒中毒,與你也沒關係,你為何要救我?」

  陸曈不明白,若說是貴族子弟一時興起的憐憫心,但半月過去了,足夠興致消減,這「路見不平」的戲碼想必已厭煩,他為何還是如此執著?

  「醫者治病,天經地義。」他淡淡瞥一眼陸曈放在角落裡的醫箱,道:「你也是醫者,難道不清楚?」

  陸曈心中一緊。

  她從未在對方面前打開那隻醫箱,她也不曾說過自己的身份。

  「我看見過你自己把脈。」像是瞧出她的迷惑,少年主動解釋。

  陸曈不知說什麼,只能幹巴巴應了一聲。

  他認真分揀著車伕新送來的藥材,邊道:「你住這裡有半月,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麼?」

  藥材一簇簇散開,灰塵在金色日光下飛舞。大概是因為身上的寒毒解了大半,陸曈竟覺得冰冷的日光有些暖和了。

  她低著頭,面衣覆住的鼻尖被這暖意滲出了一層細汗,輕聲道:「十七。」

  十七,這名字一聽就不是真名,但對方只是微微一怔,並沒有多問,道:「我叫紀珣。」

  紀珣……

  陸曈在心裡默默念了兩遍這名字。

  紀珣是個奇怪的人。

  他從來不問陸曈的事。

  陸曈在客棧裡住了十來日,無人來尋,也不回家,尋常人早已對她來歷感到好奇,但紀珣卻從未提及。

  他不問陸曈來自哪裡,不問陸曈為何中毒,甚至連陸曈面衣下的容顏也沒有半分興趣,看上去對週遭一切漠不關心。

  但他又很體貼。

  他每日在客棧借了爐子認真煎藥,盯著陸曈服下後,又為她診脈看是否好轉。

  他甚至還讓車伕去給陸曈買了條裙子。

  陸曈那件舊衣在摔倒時被碎石擦破了,膝蓋處破了道口子,瞧著怪不雅的。紀珣就叫車伕去買了條新裙子,那是條漂亮的刺繡妝花裙,顏色是春天的柳葉色,是很鮮嫩富有生機的顏色。

  陸曈趁夜裡都睡著時將面衣取下,換上那條裙子,瞧著鏡子裡陌生的少女怔怔發呆。

  沒有採摘藥草蹭上的藥泥,沒有因不合身層層疊疊裹上的碎布,沒有去亂墳崗撿拾屍體沾上的腐爛味道……

  她看起來像個普通的十三四歲的少女。

  如果她沒有離開爹娘,如果她仍在兄姊身邊,如今常武縣的陸三姑娘,應當就是這個模樣。

  第二日一早,陸曈起床,有人在門外敲門。

  她打開門,紀珣與車伕站在門外。

  車伕驚訝地盯著陸曈身上的裙子,似是在驚訝今日的陸曈與往日不太一樣。

  陸曈有些不自在,紀珣卻像是沒注意到似的,從她身側走過,逕自到屋裡取出爐子和藥罐,開始煎藥來。

  車伕出去了,陸曈默默走到窗前的長桌前坐下。

  紀珣沒什麼男女大防之感,或許是因為她只是蘇南的一介平人,並非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沒那麼多規矩要遵守。

  又或許是因為,紀珣身為醫者,醫者總是不忌男女大防的。

  陸曈望向窗外。

  客棧門口拱橋上栽滿新柳,從高處凝望過去,湖水長堤一片新綠,再遠處是落梅峰藏在雲中的峰影,春山蒼蒼,春水漾漾。

  陸曈正看得入神,忽聽耳邊傳來紀珣的聲音。

  他問:「你學醫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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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玉珮

  「你學醫多久了?」

  陸曈一怔,回頭看去。

  少年坐在屋中小几前,用力扇著手中蒲扇,藥罐發出「咕嘟咕嘟」沸騰的聲音,白色熱霧蒸騰起來,將他神色模糊得不甚清楚。

  他總是親自為陸曈煎藥。

  紀珣的車伕曾主動提出替他代勞,卻被紀珣拒絕,只說熬藥的火候時辰不對,藥效也不對,堅持要親自熬煮。

  陸曈不明白他,一個看上去養尊處優的少爺親自熬藥,為的卻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過路人。

  紀珣要不就所圖匪淺,要麼,就是個好心氾濫的大傻瓜。

  默了默,她道:「我不是大夫。」

  「你之前打開醫箱時,裡面有桑白皮線。」紀珣揭開藥罐蓋子,看了一眼藥汁,又把藥罐蓋子重新推了回去,沒再繼續往裡添火了。

  陸曈猜不透他想說什麼,只好道:「跟旁人胡亂學了一點,算不上會醫。」

  聞言,紀珣輕輕一頓。

  過了一會兒,他才搖頭:「盛京有太醫局,你若想真心想學醫經藥理,可去太醫局進學。」

  太醫局?

  陸曈蹙起眉。

  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但從對方話裡,隱隱也能猜到一點。

  陸曈只覺荒謬。

  「紀公子說笑,」陸曈道:「我一介平人,怎麼能去你說的地方?」

  她想,這位出身優越的少爺,大概從未體嘗過平人生活,不知平人與貴族之間無形的門檻,足以隔開很多很多。

  「無妨,」他依舊端坐在藥爐前,淡聲開口:「你若將來到了盛京,可到長樂坊紀家來尋我。」

  他說得很是認真,不像玩笑。

  陸曈一愣。

  窗外不知從哪裡飄來的一片落葉,落在書案上,她低頭撿起落葉,心不在焉地捻揉著,覺得自己的心也像那柳葉一般,亂糟糟的。

  過了一會兒,她低聲道:「我不會去盛京的。」

  她當然不會去盛京的,她身上有芸娘親自種下的毒。

  其實曾過那麼一瞬間,陸曈想向這位盛京來的少年求助,將自己一切和盤託出,求他帶自己逃離沼澤。

  但最後沒有。

  紀珣能發現「寒蠶雨」,卻沒有發現芸娘在她身上種的更早的毒。她一日不解毒,一日便要受芸娘的轄制。

  芸娘的性子,除非主動,絕不會被人迫著給她解毒。

  想要活著回到常武縣,她只能留在落梅峰,繼續另尋時機。

  手中那片柳葉被揉得皺巴巴的,看不出原來模樣,陸曈把手伸出窗外,攤開手,那片柳葉便飄飄搖搖地墜落下去,漸漸地看不見了。

  紀珣的藥好似很有效。

  陸曈身上的寒毒一日比一日微弱。

  慢慢的不必裹厚重的毯子,穿著單衣也不會覺得冷,有時窗外的日頭太大,曬得她還覺得有些發熱。

  「你的毒解了。」紀珣對她說。

  陸曈道:「多謝。」又抿唇道:「我沒有銀子付你。」

  「不用銀子。」

  他把一張紙遞給陸曈,連帶著幾包撿好的藥材。

  「這是藥方,你所中之毒我過去不曾見過,為防萬一,多備了幾副藥,你再煎服幾日,或許更好。」

  陸曈問他:「你要走了?」

  紀珣點頭:「我在這裡耽誤太久了。」又道:「我多付了五日房錢,你可以在這裡多休息幾日,」

  陸曈沒說話。

  他走到陸曈身邊,窗外一大片青翠綠意,少年身姿清雋,濯濯如春月柳,望著她的目光像蘇南橋上的春陽,暖融融的。

  他說:「十七姑娘,日後受了傷要及時醫治,你是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我走以後,切勿諱疾忌醫。」

  陸曈沉默良久,輕輕「嗯」了一聲。

  第二日一大早,陸曈起身,沒等到紀珣如平日一般的敲門。

  想了想,陸曈推開門,一眼就瞧見隔壁屋屋門大開著,待走進去,不見紀珣和車伕的影子,就連屋子裡堆放的行囊和他們自己的杯盞也不見了。

  紀珣走了。

  沒有與她打招呼,沒有知會任何人,就在這個春日的清晨,或許天光還未亮,她還尚在睡夢中,這二人便悄悄走了。

  陸曈站在空蕩蕩的屋裡,忽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失落。

  很奇怪,當初紀珣帶她過來時,她滿心不情願,冷眼看著這二人折騰。然而半月過去,紀珣每日給她煎藥把脈,關心她的病情,他是出於醫者對病人的關切,但那耐心與溫和卻讓陸曈恍惚看到陸柔。

  從前在常武縣生病時,陸柔也是這麼照顧她的。

  明明他的清冷與疏離,古怪與沉默與陸柔截然不同。

  又或許是因為她一個人在落梅峰裡呆了太久,這些年除了芸娘,不曾與人這般親近的相處過。這半月沒有芸娘,也沒有試藥,她被人關心照顧著,像是春日午後坐在花籐下打盹兒間,偶然嘗到的一顆麥糖,這顆糖瀰漫著清苦藥香,卻不似過往沉重,竟還生出淡淡的甜。

  陸曈想,她一定是太久沒有過離別了,所以才會在這時生出不捨。

  「姑娘,姑娘!」

  樓下掌櫃的匆匆上來,瞧見陸曈,適才鬆了口氣:「還好您在。」

  他把手裡捧著的圓形白玉往陸曈手裡一塞。

  「昨天夜裡,與您同行的那位公子付夠了先前欠下的房錢,玉珮我放家裡了,本想今兒一早拿給他,今日一早人都走了。」

  「您既與他認識,這玉給您也是一樣的,麻煩你將這玉帶還給那位公子,咱們客棧可不是佔人財物不吭聲的黑店。」

  陸曈下意識低頭看去。

  掌心白玉溫潤冰涼,就如少年的眼神,總讓人覺得遙不可及。她把玉珮的紅繩拎起來看,能看清上面雕刻的高士撫琴圖。

  與那人格外相稱。

  陸曈攥緊白玉珮,對掌櫃道:「我知道了。」

  紀珣臨走時,在客棧多付了五日房錢,陸曈就在客棧多等了五日,等著那二人想起來玉珮回返,把東西還給他們。

  但紀珣一直沒回來。

  她想,或許紀珣是忘記了,又或許是記起了但懶得回來拿。他是盛京高門的少爺,一塊玉珮於他而言不算什麼,就如蘇南的這一場相遇,不過是對方紛繁的人生裡,並不重要的一段。

  縱馬路過野地的一段風景,看過即忘而已。

  她把紀珣買給她的、那身柳葉色的新裙子脫了下來,仔細疊好放進醫箱,連同那塊白色玉珮。

  那件漂亮的衣裙適合賞春的河堤,適合宅門的花園,適合酒樓食店,適合街巷坊間……

  唯獨不適合落梅峰的亂墳崗,以及充滿血腥與斷肢的刑場。

  它不適合她。

  最後一日過完,她去了刑場,再然後背著醫箱回到了落梅峰。本以為芸娘會不高興,沒想到芸娘見她回來,只是饒有興致地看了她一眼,就低頭擺弄自己銀罐裡的藥材,

  「真有意思,聽說你被人救了?」

  陸曈一驚。

  芸娘在蘇南生活多年,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又是如何知道的,陸曈全然不曉。

  「我還以為,你會跟他走呢。」

  陸曈:「我……」

  芸娘打斷她的話:「他是盛京紀家的兒子。」

  「真可惜,如果你帶他回落梅峰,說不定你二人還能在山上做個伴。」

  芸娘笑著,語氣有些惋惜。

  陸曈卻頭皮發麻。

  脊背頃刻生出淡淡寒意,接著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她慶幸自己沒將紀珣也捲入這趟渾水中來。

  芸娘撫了撫鬢髮,進小屋做新藥去了。

  陸曈緊緊抱著醫箱,覺得往日輕便的箱子,忽地變得沉甸甸的。

  後來……

  她一直把那玉珮留著,想著,或許有朝一日下山回到常武縣,一切重歸原本的路,將來路長,未必沒有去盛京的機會,即便那機會很渺茫。

  到那時,她便可以去瞧瞧紀珣嘴裡的太醫院,若有機會再見到對方,親自把這圓玉珮還給他……

  「陸妹妹,」身後傳來林丹青的催促聲:「時候不早,趕緊上榻歇著吧,明日還要早起。」

  屋中燈火搖晃,蘇南的春暖便散去,只餘長夜清寒。

  陸曈把白玉收回醫箱裡裝好。

  「就來。」

  ……

  月亮落在窗前池塘裡,像塊冷掉的玉。

  屋子裡,藥童驚訝開口:「她就是之前公子在熟藥所遇到的……那個仗勢欺人的坐館大夫?」

  紀珣點了點頭。

  他想了起來,之所以覺得陸曈的臉如此熟悉,不是因為先前雀兒街的那次偶遇,而是更早。

  早在盛京的熟藥所時,他們就已見過一次面了。

  那時候他去熟藥所送藥冊,一個女子帶著太府寺卿夫人身邊的護衛氣勢洶洶闖來。他在屏風後,聽見陸曈和辨驗藥材官婁四說話。

  雖語氣柔和,然綿裡藏針,字字句句都是仗著太府寺卿之勢壓人。

  婁四畏懼董家權勢,最終行了方便。

  他便心生不喜。

  身為醫者,其心不正,只知仗勢,醫德一行便有損。

  但那時他也沒太在意,盛京醫館的這些事,自有醫行統辦。太府寺卿權勢再大,也不能做得太離譜。

  他第二次聽到陸曈的名字,是盛京一味叫「纖纖」的藥茶。

  這藥茶在盛京高門貴婦間很是盛行,他常年醉心醫理,對外界之事閉耳不聞,聽聞此事,亦感好奇。

  紀珣讓人買回那兩味藥茶驗看,的確是驚豔的方子,就是用藥些微霸道剛猛了些。

  再一次聽到陸曈的名字,是太醫局春試,他親自出的題目,驗狀一科題目眾學子答得慘不忍睹,唯有一張考卷堪稱完美。

  那人就是今年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一位平人醫官。

  紀珣前兩月忙著給御史府上老大人行診,因此也沒能見著這位陸大夫是何模樣,直到今夜一見,方知這位新進女醫官,就是當初他在熟藥所中遇到那位仗勢欺人的坐館大夫。

  藥童想起了什麼,提醒道:「說起來,公子您前兩日遇著董夫人,董夫人對公子話中有話。這次回醫官院,又處處傳言您對那醫女讚揚有加,連崔院使也這麼說……莫非是她自己說出去,好與公子攀扯上關係?」

  太府寺卿董夫人與紀珣從前並無往來,這迴路上偶然遇見,竟破天荒的叫停馬車,與他說了幾句話。話裡明裡暗裡都是他春試點了陸曈做紅榜第一,難得見他如此欣賞一人云云。

  話說得沒頭沒腦,又有些陰陽怪氣,紀珣聽得不甚明白。

  待回到醫官院,又處處傳說他對陸曈欣賞有加。

  可他甚至都沒見過陸曈。

  翰林醫官院過去的確有這樣狐假虎威的醫官,扯著旁人幌子耀武揚威。若這話是陸曈自己傳出去的,心思就有些深沉了。

  「慎言。」

  紀珣輕斥:「沒有證據,不可詆毀他人言行。」

  藥童連忙噤聲。

  紀珣搖了搖頭。

  不管這話是不是出自陸曈之口,他都會對陸曈敬而遠之。他一向最厭惡權勢紛爭,陸曈初入醫官院,便已惹出如此多紛爭,與她走近,自然口舌不少。

  他並不想捲入旁人紛擾。

  池塘裡,有紅鯉偷偷浮起,尾尖輕輕一擺,水中冷月便倏然碎裂。

  紀珣眉頭緊鎖。

  他對陸曈的過去並無興趣。

  他只是疑惑。

  剛才在藥庫前見到收撿藥材的二人,陸曈手裡提著的藥籃裡,隱隱藥枝碎葉露出一角。

  那是……

  紅芳絮?

  ……

  下過幾場春雨,天氣便一日暖過一日。

  清晨,盛京臨河長堤上開始有稚童放紙鳶,兩岸的柳樹上,常常掛著被線繞住的燕子風箏。

  金府金顯榮的院子外,一個打扮得俏麗美麗的婦人擰著帕子就要往院子裡衝,被金顯榮的小廝攔了下來。

  「姚姨娘,您不能進去——」

  「怎麼不能進去?」姚姨娘跺了跺腳,氣急敗壞地往裡探著頭,「老爺自打身子不適後,就沒再來過我院子裡。這半月更好,連人也不見了。」

  小廝抹汗:「老爺真病了,那屋裡醫官正施著診呢……」

  「什麼醫官!」姚姨娘冷笑,「我屋裡的丫鬟可都瞧見了,明明是個年輕美人!」

  「老爺把人抬進屋裡,這還不到三個月就厭煩了,哎唷,我的命怎麼那麼苦……」姚姨娘嚶嚶哭起來,又罵道:「哪裡來的狐媚子,原先這府裡雖然人多,但老爺好歹能一月宿一夜到我房中,這個來了倒好,大半月了,索性連人也不放出來……」

  「誰家好人這般難看的吃相,也不怕撐得慌!」

  「……」

  院子門口的吵嚷隔著門遠遠飄進屋裡人的耳朵。

  矮几前,金顯榮正襟危坐著,額上緩緩流下一滴豆大的汗。

  這姚姨娘原先是府裡請來戲班子給他娘唱戲解悶的,唱著唱著,就被金顯榮相中了。

  姚姨娘不想在戲班吃苦,金顯榮貪戀對方美色,一來二去,二人就勾搭上了。

  只是老天無眼,他才納了姚姨娘不到一月,就犯了病,這一冷落就冷落了對方許久,對方自然心生狐疑。

  姚姨娘從前是戲班子裡唱武生的,一把嗓子嘹亮高亢,這會兒在門口一哭起來,讓人想假裝沒聽到也難。

  金顯榮又惴惴看向屋中人。

  桌前,陸曈抱著那隻銀罐子認真搗藥。

  美人低眸,眉眼如畫,那身淺淺的水藍色衣裙襯得她如空谷幽蘭氣韻奪人,光是瞧著也覺心猿意馬。那隻手也嫩得像白蔥,握著銀色的小藥錘,纖巧可愛得緊。

  下一刻,美人抬眸,面無表情地從陶罐裡掏出一大把不知是豬肺還是什麼東西,血淋淋的,一併扔進那隻銀罐子裡。

  「鐺鐺鐺——」

  銀色的鐵錘落下,濺起的血花讓金顯榮下腹一涼。

  他覺得自己的某些物事也像是被這銀錘剁碎了。

  方纔的那點遐思頓時不翼而飛,金顯榮用力抓緊了自己的膝頭,坐得拘謹而乖巧。

  距離這位陸醫官初次登門施診,已經七日了。

  這七日裡,陸曈還來過幾次。

  她姿態冷淡,神色平靜,每次登門施診都沒什麼旁的表情。

  一開始金顯榮還因為她容色太過美麗而生出僥倖之心,總想調戲幾番,但每次他的調戲都彷彿對牛彈琴,無論是惡意的還是隱晦的,這醫女聽完都沒半分反應。既不驚慌也不羞澀,冷漠的像是塊木頭。

  倒是金顯榮有幾次被這女子的話嚇著。

  她說:「行針用藥易生錯事,金大人最好配合,否則錯一步,將來藥石無靈。」

  這是威脅……這分明就是威脅!

  但金顯榮很吃她的威脅。

  尤其是陸曈不知從哪裡尋來的豬腎牛腎羊腎,裝在陶罐子裡,當著他的面把那些腎囊一片一片切得薄如蟬翼,又扔進藥罐重重搗碎,很難不讓人聯想她這是殺雞儆猴……殺囊敬人。

  如此行徑,再美的初見只怕也染上幾分血腥色彩。

  令人倒胃。

  藥錘捶打罐子的聲音停了下來。

  陸曈把罐子裡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盛進一隻瓷碗,用蓋子蓋好,看向金顯榮。

  「金大人,今日的敷藥做好了。」頓了頓,陸曈看向他:「可須下官為您上藥?」

  「不用!」

  金顯榮斷然拒絕,似乎又意識到自己拒絕得太快頗顯刻意,忙乾笑著補了一句:「怎好勞煩陸醫官?下人替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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