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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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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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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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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情人香

  馬車駛過盛京街巷。

  陸曈與裴雲暎面對面坐著。

  裴雲暎似乎也考慮到他們今日出行目的不宜張揚,便挑了輛最尋常的馬車。是以車內並不寬敞,兩個人坐著,距離也算是很近。

  陸曈一抬眼,就能瞧見對面的人。

  今日休沐,他沒有穿平日的朱紅公服,只穿了件梨花白色的窄袖圓領錦袍,腰身以青玉銙帶收起,襯得人極是乾淨利落,高束的髮梢垂在肩頭,縱然神情冷淡,仍見錦繡風流。

  林丹青說,殿前司的親衛們選拔,不僅要選身手能力,還要考察相貌身姿。陸曈心想,裴雲暎之所以能年紀輕輕坐上殿前司指揮使的位置,或許真不是因為昭寧公裴棣的關係。

  可能是憑他的臉。

  她這般惡劣地想著,裴雲暎注意到她的目光,抬眸看來,不由揚了揚眉。

  他問:「陸大夫看我做什麼?」

  陸曈移開目光:「我只是在想,茶園還有多久才到。」

  要去陀螺山得出城,行程挺遠,一來一去,回來時多半都傍晚了。

  他笑:「還早,山路顛簸,陸大夫可以在車上先睡一覺,醒了我叫你。」

  這話倒也算為她著想。

  陸曈想想也是,雖不至於真睡,但路程遙遠,在車上閉目養養神也是好的,遂閉上眼睛。

  誰知才一閉眼,馬車行過一處窄巷,土路凹凸不平,迎面跑來一個小孩兒,青楓忙勒馬閃避,動靜太大,車廂被甩得一偏,陸曈身子一歪,猝不及防朝前倒去。

  「馭——」的一聲長喝。

  陸曈的頭撞到一片柔軟衣襟。

  那衣裳是溫暖的、芬芳的,胸膛卻是堅硬的,宛如穿戴了一層薄薄的甲冑,刺得人微微生疼。

  有極淡蘭麝香氣撲面而來。

  她抬眸,就對上裴雲暎那雙漆黑的眼睛。

  青年的手扶著她胳膊,似乎是她撲撞過來時下意識的反應,人卻有些意外,正低著眼看她,蹙眉問:「沒事吧?」

  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但因為過於明亮漆黑,有時反而卻讓人難以窺清其中真正情緒。然而此刻沒有戲謔、沒有疏離與冷漠,他看過來的目光關切,像落月橋下那泓粼粼春水,暖而柔緩,灩灩逼人。

  窗外響起青楓的聲音:「主子,剛才有人過去了。」

  陸曈驀地回神,坐直身子,聽見裴雲暎道:「沒事,走吧。」

  馬車又繼續行駛起來。

  車裡的氣氛有些微妙。

  為了驅趕這種陌生的情緒,陸曈主動開口:「裴大人。」

  「怎麼?」

  「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香袋。」

  此話一出,裴雲暎一怔,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提出這個要求。

  不過很快,他就笑了笑,爽快解下腰間袋囊遞了過來。

  陸曈伸手接過。

  這是只白玉透雕蓮花紋香囊,鏤刻得很是精巧,一拿近,從裡頭頓時散發出淡淡芬芳藥香。

  陸曈心中一動。

  從萬恩寺那一次起,陸曈就已經注意到他身上的香氣。

  時人愛配香袋,男子亦然,和杜長卿那宛如醃入味的濃香不同,裴雲暎身上香氣很淡,若有若無,透著股清冽。

  她隨芸娘在山上做藥,芸娘也會做香,尋常的香只要聞一聞就能知道所用成分。然而裴雲暎的香卻不同,初聞似乎是蘭麝香,但仔細想卻不同。方纔她摔的那一下,裴雲暎伸手來扶,陸曈又聞到那股若有若無的香氣。

  似乎裡頭還有些別的香料或藥材,清神鎮定,比戚玉臺的靈犀香更勝一籌。

  這樣的香袋,應當是特意有人為裴雲暎調配而成,她無法分辨其中每一味香料,不如直接問裴雲暎。

  思及此,陸曈便問:「裴大人這香袋與市面薰香不同,似乎有專門人調配。能不能將方子送我一份?」

  她常年失眠不寐,在仁心醫館時還好些,自打到了翰林醫官院,總是到深夜才能睡去。

  她自己凝神安眠的藥調配一大堆,然而當年在落梅峰用藥太多,尋常藥物已難對身體生效,倒是每次聞到裴雲暎身上香氣時,頓覺心神寧靜。若能得一香料,或許能對夜裡入眠有好處也說不定。

  雖然有的香方珍貴,但裴雲暎對身外之物一向很大方,應當不會太過為難。

  陸曈是這般想的,然而裴雲暎聞言卻是一頓,並未立刻答應,只問:「你拿這個做什麼?」

  陸曈隨口編了個理由:「我見裴大人所用之香幽清冷冽,很是喜歡,打算按這方子自己做一幅佩於身上。」

  「自己做一副佩於身上?」他緩緩反問。

  陸曈點了點頭。

  裴雲暎面色古怪。

  盛京時人男女愛配香袋不假,香藥局中各色薰香推陳出新。然而香藥局中人人能買到的香和私人調配的香又有不同。貴族男女們不願用香藥局人人能買到的尋常薰香,常找調香師為自己調配獨一無二之香,以此昭顯身份尊貴。

  既是獨一無二,便沒有兩人用一模一樣之香的說法。除非用香二人身份是夫妻或情人,方用同一種香方以示親密。

  他的「宵光冷」當年是由專人特意調配……陸曈剛剛話中之意也是如此,明知這是香藥局買不到的成香,是他自己獨一無二之香,她卻還說,要做一副一模一樣的佩於身上?

  她是不是根本不清楚這是何意?

  陸曈自然不知。

  她在落梅峰上長大,市井風俗明白的少,本就對男女大防並無太多感覺,加之從前的常武縣又是小地方,素日裡也沒見幾個人佩香袋,更不知這「情人香」從何說起,只在心底疑惑,不就是一張香方,何以裴雲暎看起來不像是很樂意。

  沉默了一下,陸曈探詢地望向他:「裴大人可是不太方便?」

  感覺昨夜要他出賣太師府時也沒這般踟躕。

  「是不太方便。」裴雲暎別開眼,淡淡開口:「我不知道具體香方是什麼,日後再說吧。」

  這敷衍之語……看來是真不太願意了。

  陸曈心下遺憾,或許這方子確實很貴,不過也沒有強人所難的道理,不願就不願吧。

  她沒再繼續說話了。

  ……

  經過香方一事,方才車內的微妙也衝淡了許多。馬車一路疾行,很快出了城門,往陀螺山的方向駛去。

  陀螺山位於盛京外城,山形上窄下廣,整座山峰如一隻倒著的巨大陀螺,又是春日,滿山青翠,從馬車窗看過去,一片綠意盎然。

  不知過了多久,路上顛簸漸漸平息,能透過飄飛的馬車簾隙聞到陣陣濃鬱清香。外頭響起青楓勒馬停駐的聲音。

  「主子,陸姑娘,茶園到了。」

  茶園到了。

  裴雲暎一掀車簾,率先下了馬車,又伸手將陸曈扶了下來。

  陸曈站定,朝周圍看去。

  這是一片茶園,或者說是茶山。

  高山間生長大片大片茶樹,山林茂密,燦金的日頭從頭頂直接灑下來,照得峰巒千疊翡翠,萬頃碧濤。

  這就是陀螺山上莽明鄉最大的茶園——翠微茶園。

  如今正逢季節,茶林中正有許多茶農正在採茶,見有馬車經過,有人就停下手中動作朝這頭看來。

  陸曈從袖中摸出一張淡色輕紗面巾佩好,一抬頭,對上的就是裴雲暎異樣的目光。

  他問:「為何戴面巾?」

  「怕有損裴大人清譽。」陸曈面不改色地答。

  其實她只是擔心若此地有戚家眼線,將來若事發,被人一眼認出臉,反倒後患無窮,不如穩妥一點為上。

  頓了頓,陸曈又開口:「裴大人要不要也戴上幃帽?」

  他和戚清同朝為官,雖然此人一向行事無束,但今日究其原因,還是她拽著裴雲暎過來的。

  「不用,」裴雲暎視線掠過她面上的白紗巾,扯了扯唇角:「我又沒有未婚妻。」

  陸曈:「……」

  青楓走到正挑著一擔茶葉的茶農面前,那茶農是個已有些年邁的老者,見狀放下擔子,與青楓攀談起來。

  他們說得很激烈,陸曈依稀瞧見青楓給茶農看了一下腰牌,還遞給他一錠厚實的銀子。

  她看向裴雲暎。

  似是瞭解陸曈心中疑惑,裴雲暎笑道:「陀螺山上茶園皆由莽明鄉上茶農所種,翠微茶園主人是戶富商,外人難以進入。」

  陸曈點頭。

  外人難以入內,但裴雲暎卻可以進,錢權果真是這世上最好用的通行令。

  「你該不會是在心裡罵我?」耳邊響起裴雲暎狐疑的聲音。

  他揚眉望著她,語氣有點莫名:「我平日從不這樣。」

  陸曈微笑:「裴大人願為我破例,我感激還來不及,怎麼會在心裡罵你,多慮了。」

  他嗤道:「你這誇獎很沒有誠意。」

  陸曈頷首:「是大人太過多疑。」

  裴雲暎:「……」

  唇槍舌戰了一個來回,青楓已與茶農說完話,重新回到二人跟前,對裴雲暎道:「大人,現在可以進去了。」

  裴雲暎點頭。

  青楓沒有跟上來,駕著馬車去拴馬的地方,陸曈與裴雲暎並肩走著。

  陀螺山上雖有茶園,但路卻很好找。樹林與田野間有清晰野道,上頭有人的腳印和車輪軋過的痕跡,從茶園山林處一直往裡蔓延,應當是往人居住的村落方向。

  這林間小道雖然不如方才山路崎嶇,路上卻也有凸起的亂石陷坑,算不得好走。裴雲暎走在陸曈身後,以免陸曈腳滑摔倒方便攙扶,然而抬眸去看時,卻見女子兩手捉裙,在這山間小路上走得很快,絲毫不需要人攙扶。

  她素日裡看著柔柔弱弱,好似多走幾步便會累得喘氣,一副蒼白病美人模樣,偏在這裡毫無任何阻礙,像是常年在山間行走,如只敏捷小鹿,在山林間輕盈穿梭。

  他驀地生出一股奇怪錯覺,好像眼前這人對這樣的環境已熟悉多年。

  沒感到他跟上來的步伐,走在前面的陸曈回過身,面紗覆住的臉上,一雙眼露出疑惑。

  他便低頭笑笑,跟了上去。

  走了約半柱香功夫,茶園漸漸減少,林木也不如方才茂密。穿過最後一處茶園,漸漸的有屋舍出現。

  林間小路變成泥土寬敞路面,兩邊都是紅泥屋舍,路邊坐著幾個茶農打扮的鄉人正拿簸箕篩選新鮮茶葉,瞧見他們二人,目光便在他們二人身上打轉。

  這裡是莽明鄉,陀螺山上種茶的茶農幾乎都居住於此。

  此刻正是白日,在家閒著的鄉人少,大部分人都去茶園幹活了。

  裴雲暎走到靠外頭的一間屋舍,屋簷下正坐著個包著頭巾撿茶的中年婦人,他上前,笑著問道:「這位嬸子,請問楊翁家怎麼走?」說話時,不動聲色遞過去一枚銀兩。

  那婦人一抬頭,見他生得出色,言談舉止又親切和氣,便收了銀子,笑瞇瞇地瞧著他,熱情伸手往街道盡處一指:「楊翁啊,就走這條街到頭,向右一直走,瞧見燒焦的那家就是。」話至此處,忽而又有些狐疑,盯著裴雲暎問:「他們家人都不在了,你們找他做什麼?」

  「曾經在楊翁茶園買過茶葉,回京後得知他家出事,特意來看看。」裴雲暎回答自若。

  婦人聞言道:「原來如此。」神色間又有幾分唏噓,「哎,也是造孽。」又囑咐他:「那屋子周圍現已荒了,陰森森的,公子小姐還是別呆太久……平日人也不許過去的。」

  裴雲暎含笑應下,這才起身,示意陸曈與他繼續往前走。

  早在聽到這婦人嘴裡「燒焦」二字時,陸曈就心中疑惑,動了動嘴唇,最終卻還是什麼都沒說。

  總歸就要到了。

  果如這婦人所言,這條街走至盡頭向右拐進小路,又走了約一炷香的功夫,眼前出現一片荒雜田地。田地已荒蕪許久,四面長滿半人高雜草,幾乎要將身後屋舍淹沒,而在那片雜草後,一間被燒得漆黑的屋舍突兀聳立在人面前。

  蒼山翠嶺中陡然出現這麼一處燒焦房屋,便如人群中陡然出現的傷口,屋舍焦黑牆皮大片大片脫落下來,如被撕烈的傷疤,正往下滴著乾涸的黝黑血跡。

  觸目驚心。

  陸曈目光凝住:「這是……」

  「這是楊家人屋舍。」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陸曈蹙眉:「楊家?」

  裴雲暎向前走了兩步。

  紛亂的雜草在他身後,淡白的衣袍和這一片翠綠映在一起,明明是茸茸春日,竟也覺出幾分悽清。

  他道:「你可知,戚清愛鳥。」

  陸曈沉默。

  她當然知曉。

  梁朝貴族愛養鶴,其中又以文臣為主。因白鶴舞姿翩翩,體態脫俗,與文臣追求清流高拓境界十分相符,故而貴族庭院總會養上幾隻用來觀賞。

  戚太師府上也曾養過。

  也不止是鶴,他還養過孔雀、鴛鴦、鸚鵡……

  但戚清最喜歡的,是畫眉。

  俗話說「文百靈,武畫眉」,文人愛養百靈,武官愛養畫眉。

  戚清身為文臣,卻尤愛畫眉鳥。府中曾養過數隻畫眉,每一隻都價錢昂貴,僱了專人修繕鳥房照顧這些畫眉。

  他還喜歡「鬥鳥」,過去常愛提著鳥籠捉對比鬥。想要攀附太師府的官家過去多投其所好,花重金買來品相皆宜的畫眉送與太師府,以圖與太師府交好。

  林丹青與陸曈說起這些事時,陸曈心中還很是疑惑。

  太師府常年豢養鳥雀,戚玉臺也從小見慣這些鳴禽,何以在一夜間對畫眉生出厭惡,使得整個太師府在今後數年一隻鳥的影子都遍尋不到?

  反常得很。

  「楊家人是茶農,一家四口都在翠微茶園中種茶。」裴雲暎的聲音打斷陸曈思緒。

  「屋主楊翁五年前過世,過世時剛過花甲。他生前有一愛好,喜歡晨起在茶林裡遛鳥。」

  他走到屋舍前一棵燒焦的枯樹下。

  這樹已經被一把大火燒得面目全非,只剩漆黑枝椏胡亂向上掙扎,遠遠看去,倒像個燒焦的人形在痛苦掙扎,給這荒蕪增添幾分陰森鬼氣。

  裴雲暎望著那截伶仃枯枝,聲音平淡:「楊翁曾養過一隻畫眉。」

  一瞬山風廖颯吹過,陸曈驀地瞪大眼睛。

  她陡然意識到什麼,看向裴雲暎。

  他垂眸:「那是只很不錯的畫眉。」

  時人挑選鳴禽,條件頗為苛刻。楊翁這隻畫眉是遠近聞名的出色,不僅形貌優雅,叫聲悅耳,還活潑好鬥,生動有趣。

  更重要的是,這畫眉鳥是楊翁女兒生前最喜歡的鳥。

  楊大姑娘幾年前病逝了,她在世時,這畫眉是由她親自照管。她過世後,楊翁把個鳥兒養得更加精細,彷彿這樣是女兒尚在身邊的餘溫。

  這鳥兒的名聲不知怎麼的,越傳越遠,有茶館裡的養鳥人聽聞此信,特意來莽明鄉尋楊翁,想要出重金買這隻鳥兒,被楊翁一一回絕。

  楊家人不想賣掉這隻畫眉。

  裴雲暎道:「五年前,戚清六十大壽,戚玉臺想要搜羅一隻盛京最好的畫眉鳥作為壽禮。聽聞莽明鄉有一畫眉,特意帶足銀子攜人前往」

  陸曈問:「楊翁沒有同意?」

  裴雲暎沒作答。

  沉默許久,他才開口。

  「戚玉臺離開當日,楊家夜裡失火,一門四口包括楊家癡傻的兒子,盡數葬身火海。」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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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人不可欺

  青山如黛,低田傍水。

  遠遠近近一畦綠秀裡,有隱隱綽綽鳥雀聲從中傳來,叫聲清脆悅耳,不知是畫眉還是別的什麼。

  裴雲暎站在枯樹投下的陰影裡,看向遠處山巔飄散的浮雲。

  浮雲籠在村落上空,像片驅散不了的陰翳,將長日緊緊包裹。

  一隻鳥能值多少銀子?

  十兩、二十兩?

  五百兩、一千兩?

  都不是。

  原來一隻鳥貴重起來,是可以抵掉四條人命,或許更多。

  多荒謬。

  天平兩端如此不對等的砝碼,荒誕得近乎可笑。

  陸曈聽見自己的聲音:「楊家其他人在何處?」

  裴雲暎說,楊家一門四口盡數葬身火海。她問:「可還有別的遠親?」

  「沒有。」

  裴雲暎道:「楊家大女兒出事前就已病逝,除楊家夫婦外,只有一位女婿和癡傻兒子。皆已不在人世。」

  陸曈沉默。

  雖然早已猜到這個結局,但真正聽到這句話時,仍覺心中覆上一層陰翳。

  她看向那那聳立在荒草地上的屋子,慢慢地走上前去。

  這屋子已經再看不出來原來的模樣,這把大火焚盡一切,灰燼早已凝固。只有塌掉的屋舍門框能窺見一二絲當日情況的危急。

  那屋牆下還掛著個銅鉤。

  陸曈伸手,撫過那被燒得漆黑的銅鉤。

  似乎能瞧見在這之前,銅鉤下掛著的碧紗鳥籠,畫眉於籠中歡欣歌唱,而屋門前後,一家四口笑著篩茶樂景。

  她收回手,低聲道:「真像。」

  裴雲暎看向她。

  陸曈垂下眼睫。

  楊家一門遭遇,和陸家何其相似。

  同樣的一門四口滅門絕戶,同樣毀去一切的大火。不同的是陸家因陸柔而起,楊家因畫眉而起。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平人遭受無妄之災,如豬羊被拖上屠宰場的氈板,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甚至在那些權貴眼中,人命不如一隻畫眉鳥值錢。

  豬狗不如。

  像是從心裡升起騰騰烈火,愈是平靜,越是洶湧。她壓下心頭恨怒,問裴雲暎道:「如此說來,戚玉臺是因為向楊家人索要畫眉不成,進而殺人奪鳥?」陸曈皺眉:「但如此一來,戚玉臺為何又會討厭畫眉?」

  人不會無緣無故厭憎某一項事物,而且太師府多年不曾養鳥這回事,比起厭憎,看上去更像迴避。

  戚玉臺為何迴避?

  裴雲暎淡道:「我後來得知此事,曾向皇城司打聽,皇城司透過消息,楊家屋舍中曾有打鬥痕跡。」頓了一下,他繼續道:「聽說那幾日戚玉臺出行時路遇匪盜,身上有輕傷。」

  陸曈心中一動:「這是……」

  「楊翁的女婿楊大郎,曾跟武館教頭學過幾年拳腳功夫。」他轉過身,看向陸曈。

  一瞬間,陸曈恍然大悟。

  腦海中混沌迷霧漸漸清晰起來。

  戚玉臺對畫眉鳥勢在必得,所以帶上人馬前去莽明鄉。可楊翁深愛逝去愛女,對戚玉臺帶來的銀兩視而不見,婉言謝絕。戚玉臺惱羞成怒,二人或許中途發生爭執,楊翁的女婿楊大郎趕來,楊大郎身懷武藝,並非逆來順受之人,見老丈人受欺過來幫忙……

  戚玉臺或許就是在此時吃了楊大郎的虧,受了些「輕傷」。

  只是楊大郎縱然武藝再高強,最終也雙拳難敵四手,加之又傷了太師府公子。於是一門四口、連同那個癡癡傻傻,沒有半點還手之力的兒子,盡數身死。

  離開的戚家人一把大火燒了楊家的房子,毀去所有證據。然而戚玉臺卻因此事而患上心病……

  此人傳言膽小,又有親眷素有癲疾,心神本就恍惚,當日因楊大郎頗受驚嚇,是以對畫眉鳥敬而遠之。

  而深愛兒子、生怕兒子走上妻子老路的戚清,也因此驅走府中所有鳥雀,為的就是怕刺激戚玉臺,使得那隱藏的癲疾提前發作。

  整樁事件中,戚家高高在上,如清理魚肉殘血一般的清理整個楊家,抹去所有痕跡。而其中的冤屈恨楚,無人知曉。

  就如當初清理陸家一般。

  不同的是,楊家已經敗落,除了這處燒焦的屋舍和無人弔唁的墳塚,再無活人。而陸家還有一個自己。

  戚玉臺……也不能抹去所有痕跡。

  陸曈在燒焦屋舍前站了很久。

  直到茶園中隱隱有人催促,怕他們在此地耽誤太久。陸曈才轉身與裴雲暎一道離開。

  莽明鄉依舊如來時平靜祥和,楊家燒焦的屋舍於此地並無半分影響。街上一排屋舍門開著,簷下一群年長些的婦人正坐在太陽下撿茶。把採摘下來的茶葉中挑選嫩葉賺取工錢。

  四處都是曬茶的茶筐,隨處可見的青碧便把才纔的陰翳衝散了些,有了點春日的暖。陸曈走在裴雲暎身側,聽見他道:「時候不早,就在此地用飯吧。」

  他二人出來時早,此時已過晌午,一路勞頓連口水也沒喝,又去尋了楊家的宅子。他不說還好,一說,陸曈也覺出些飢渴,就道:「好。」

  前面有個茶棚,二人正往前走時,陡然間路邊竄出一條半大黃犬,應當是沿街莊戶人家養的看門犬,陸曈還未反應,便覺手肘被人一扣,她被裴雲暎拽到裡側。

  「你做什麼?」陸曈皺眉。

  裴雲暎反倒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不是怕狗嗎?」

  怕狗?

  陸曈心中微怔。

  那時在殿帥府,段小宴帶來四隻黑犬幼崽使她失態。後來裴雲暎問起她也隨口敷衍,沒料到他還記得。

  黃犬甩了甩尾巴,跑到前面去了,陸曈感到對方審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平靜開口:「它看起來不咬人。」

  裴雲暎笑了一聲。

  他沒再說什麼,陸曈也就沒有繼續這個話頭。

  待到了茶棚門口,這才看得清楚,與其說是茶棚,倒不如是一戶農家把自家小院敞開了,在院子上的房樑上掛了幅旗幟,上頭紅底白字寫著一個「茶」。院中只放了一張跛了的木頭桌子,幾把竹椅,應當只是莊戶主人為過路人準備,賺取幾個茶錢。因此地外人來得極少,搭得也很是簡陋。

  從裡走出個包著黃色頭巾的婦人,一瞧見他們就笑了:「呀,公子又來了。」

  竟是剛才他們初到莽明鄉,在路口為他們指路的婦人。

  裴雲暎笑著在院中那把椅子上坐下,遞過去一錠銀子,道:「勞煩大姐,替我二人準備一點飯菜茶水。」

  這一聲「大姐」顯然取悅了婦人,又見裴雲暎出手大方,婦人笑得更是開懷,:「說什麼勞煩,應該的,就是自家粗茶淡飯怕公子吃不慣,別嫌棄才好。」邊提起桌上茶壺給二人倒了兩杯熱茶:「兩位先喝茶潤潤口,稍等片刻。」言罷,扭身往廚房裡去了。

  這院子不大,打掃得卻乾淨整潔,臺上放著幾大筐新鮮茶葉,正太陽下曬著。

  陸曈撩開面紗,端起桌上茶碗抿了一口。

  裴雲暎笑道:「喝得這麼爽快,不怕茶裡有人下毒?」

  陸曈下意識看了一眼手中茶碗。

  紅泥茶碗比盛京城裡的更大,材質粗糙,像是用普通泥土燒鑄,透著股淳樸,然而茶水極是甘甜,翠綠的茶葉在水中沉浮,把那茶水也浸出幾分碧色,香氣撲鼻。

  她看向裴雲暎:「所以大人剛剛不喝,是在等我為你試毒?」

  他笑笑,既不點頭,也不否認。

  陸曈心中輕嗤。

  權貴子弟,慣來造作。她從前只聽過宮裡的天子用膳前要宮人試毒,沒料到眼前這人也是。

  思及此,陸曈就沒說什麼,只等裴雲暎也喝了一口清茶後才開口:「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她諷刺道:「我百毒不侵,也許這杯茶我喝完也安然無恙,裴大人飲一口卻會一命嗚呼。」

  裴雲暎:「……」

  不過想像中血濺當場的事情並未發生,喝完這碗茶半柱香,兩人都無事發生。

  院中鳥雀啁啾,沉默了一會兒,陸曈把空了的茶碗放回桌上,道:「裴大人,我不明白,楊家之事,你明明可以在昨夜直接告訴我,為何偏要今日親自陪我前往此地?」

  昨夜她在裴雲暎書房問出此事,裴雲暎卻不肯告知原由。然而今日來到莽明村見到楊家燒燬的房屋,卻也沒有別的收穫。

  如此簡單之事,三言兩語就能說清,何故親自來跑一趟?

  總不能是昨夜她弄壞裴雲暎的木塔,這人蓄意報復,才將簡單之事變複雜,非要折騰她跑這麼一趟。

  裴雲暎盯著她,笑著開口:「陸大夫這話,怎麼像是在怪我多管閒事。」

  「裴大人多心。」

  「你說過我許多次多心了,倒顯得我像個使心用腹的小人。」

  陸曈把那句「難道不是」嚥回了肚子,只微微地笑道:「絕無此意。」

  他便點頭,散漫地開口:「怕你不信啊。」

  「不信?」

  正說著,方才包著頭巾的婦人端著一張大木盤託子從裡頭走出來,邊笑邊將託子上的熱菜一碗碗往桌上放:「兩位久等,鄉里親戚,都是些粗茶淡飯,莫要嫌棄。」

  確實都是些簡單的農家菜,什麼豬油煎肉、楊花粥、蕎麥燒餅、拌生菜……熱氣騰騰地盛在紅泥碗中,香氣撲鼻,還有一籃黃澄澄的新鮮枇杷。

  婦人上完菜,道了一聲「慢吃」就要離開,被裴雲暎叫住。

  「大姐,」裴雲暎笑道:「我們剛剛去楊翁家看過,被燒得很徹底啊。」

  「可不是麼,」婦人站定,跟著唏噓,「好好一家人,什麼都沒了。」

  「楊翁家究竟是怎麼起火的,當時怎麼沒人發現?」

  婦人撇了撇嘴,「什麼怎麼起的,那說起就起了嗼,大家都在茶園幹活,發現時已經晚了呀。」

  「會不會是有人縱火……」

  此話一出,婦人驚了一跳,連連道:「這話不好說的呀,咱們這都是小老百姓,誰要來縱楊翁家的火?公子這話以後也莫要說了,傳出去我們也要遭殃!」言罷,像是忌諱什麼,捧著那隻空木託匆匆出了院子。

  院子裡重新安靜下來。

  裴雲暎給陸曈空了的茶碗中斟茶,淡淡開口:「陸大夫看明白了?」

  陸曈沒說話。

  這婦人方才一副熱情好客模樣,然而裴雲暎幾句話就嚇得落荒而逃,顯然對楊家一事噤若寒蟬。

  「楊家出事已五年,莽明鄉風平浪靜。」裴雲暎把斟滿的茶碗推到陸曈面前,「如果陸大夫想借畫眉案對付戚家,現在就可以放棄了。」

  陸曈沉默。

  且不提戚家那把火已將所有證據燒得一乾二淨,也不提楊家被滅門絕戶一個不留,單就五年過去,楊家一案到現在也沒有任何風聲傳出,足以說明,就算莽明鄉的鄉鄰知道此事或有蹊蹺,也沒人敢深入去查,更沒人敢為楊家出來開這個口。

  「卑賤人」對「高貴人」的畏懼,似乎與生俱來刻在骨子裡。

  陸曈現在有些明白裴雲暎為何非要帶她來走這一趟了。

  是要她親眼看見百姓對「權貴」的畏懼,領會到事實的殘酷,並非他在字裡行間誇大其詞,而是復仇的確難於登天。

  「無論出價多少,沒人敢開口,沒人敢說話。」

  裴雲暎看著她,神色沉寂下來。

  「姑娘,」他平靜道:「將來你面對的敵人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強,不是玩笑。」

  聞言,陸曈反倒是笑了。

  她點頭,聲音溫和:「多謝裴大人提醒,我會看著辦的。」

  「你打算怎麼辦,給戚玉臺下毒?」

  「這就不勞大人費心。」

  他沒理會陸曈的疏離,無所謂地笑笑:「戚家不比柯范兩家,你若殺了戚玉臺,恐怕難以全身而退。」

  「但至少他死了不是嗎?」

  裴雲暎一怔。

  陸曈淡淡道:「反正我總歸也會死的,對一個將死之人,將來若有得罪,大人多少也寬宥一些吧。」

  裴雲暎眉心微蹙。

  她總是口口聲聲把死掛在嘴邊,很無所謂的樣子,彷彿對自己的性命並不愛惜。

  是有恃無恐,還是心存死志?

  陸曈並沒注意他心中所想,只摘下面紗,拿竹筷夾起一塊脆糖餅,道:「大人還是快點用飯吧,等下飯菜涼了。」

  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頭的模樣。

  裴雲暎頓了片刻,沒再說什麼,跟著拿起筷子。

  陸曈已經咬了一口脆糖餅。

  剛出鍋的脆糖餅容易燙嘴,晾了一會兒剛剛好,一口咬下去,芝麻和紅糖的甜香充斥舌尖,是很幸福的味道。

  裴雲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他問:「陸大夫很喜歡吃甜?」

  先前在仁心醫館時,陸曈也曾給過他一竹筒甜得發膩的姜蜜水,蜜水甜得像是分不出別的味道,連段小宴都受不了,而她看上去卻習以為常。

  似乎好幾次他去仁心醫館,都瞧見仁心醫館裡鋪的小几上放了甜漿水……還有荷花酥,陸曈口味極其嗜甜。

  陸曈頓了頓,「嗯」了一聲。

  他點頭:「原來如此。」

  也沒再說什麼了。

  這頓飯吃得很好。

  農家菜總是實惠,比起盛京城裡酒樓的精緻,倒是更多些天然風味。待二人用完飯,裡頭的青楓也吃完了,三人一同回到剛來時的茶園門口,青楓牽來馬車,三人一同下山。

  此時太陽已漸漸西沉,整座陀螺山不如來時蒼翠,被丹紅流霞照出一層血色,沿途湖畔有兩隻白鷺飛過,漸漸消失在遠山峰巒中。

  下山路向來比上山路好走,馬車駛過山腳時,太陽剛剛落下,山腳下的人家門口燈籠光亮起。

  馬車外隱隱傳來嘈雜人聲,陸曈掀開車簾,就見車馬行駛的長街一處廟口,一群人正排著長隊,最前方則支著個粥攤,有幾個身穿皂衣家僕模樣的人正從一邊鐵鍋裡舀出米粥,盛在這群排隊人手裡的碗中。

  這群人皆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陸曈看了片刻,恍然明白過來,這是在施粥?

  常武縣那年大疫時,一開始,街頭也是有好心富商施粥的。

  「那是太師府的人在救飢。」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太師府?」陸曈豁然轉身。

  裴雲暎靠著馬車,瞥一眼外頭熱鬧景象,聲音很淡:「你應該知道,戚清老來得子的事。」

  陸曈蹙眉。

  苗良方曾與她說過,戚清曾有過兩房妻室。第一位妻子與他成婚多年未曾有孕,一直到病逝也沒留下一男半女。倒是後來娶的繼室生下戚玉臺與戚華楹一雙兒女。

  但這和戚清施粥又有什麼關係?

  裴雲暎勾了勾唇:「戚清多年無子,有大師替他算了一卦,說他祖上罪孽深重,要他多周濟施捨,善心佈施。」

  他嘴角含笑,眸色卻有些嘲諷:「後來戚清年年賑濟饑民,請高僧建道場,修橋搭路,娶了繼室後,果然連生一兒一女。」

  「再後來,咱們這位戚太師,就很相信宿命因果了。」

  他說得揶揄,陸曈聽著卻只覺可笑。

  倘若戚清真是相信宿命因果之人,又怎麼會對陸家楊家痛下殺手。倘若世上真有因果輪迴,難道就因戚家分發幾碗粥,做幾次道場,就能抵消戚家滅門絕戶的罪惡?

  真是荒唐。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太師府之所以如此,無非是相信,『人可欺,神佛不可欺哉』。」

  「可是他錯了。」

  陸曈冷冷道:「人,才是最不可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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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烏雲與畫眉

  天色漸漸晚了。

  馬車下了山,行駛的路便平穩了許多。

  經過方才戚家施粥的粥棚後,陸曈便沉默起來,一路上一言不發,裴雲暎也沒再開口。二人這般靜靜坐著,不知不覺,西街已近在眼前。

  已是夜裡,一條街的鋪面都已關門,靜悄悄的沒幾個行人經過。青楓把車停在仁心醫館門口,陸曈對裴雲暎道過謝,轉身要下馬車,被他從身後叫住。

  「陸大夫。」

  陸曈回身望著他,不明白他要說什麼。

  「昨日你說,如果我告訴你戚家的事,你也會替我做事。」

  陸曈一怔。

  那時她的確說過。

  不過當時這人將架子擺得很高,一副不願與她做這生意的模樣。今日一番好心護送,原來最後要說的話在這裡。

  天下間果然還是沒有白吃的午餐。

  陸曈問:「大人想讓我做什麼?」

  裴雲暎低頭,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遞到陸曈手裡。

  陸曈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你以為這是讓你殺人的名冊嗎?」

  裴雲暎好笑:「別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陸大夫醫術高明,我想請你幫我查驗,這些藥方有沒有問題。」

  藥方?

  這裡頭裝著藥方?

  手中信函冰冷,陸曈下意識捏了一下,適才看向裴雲暎:「這就是大人與我交易的條件?」

  「不錯。」

  陸曈便明白過來。

  「我知道了。」她點頭,把那信函收進袖中,對裴雲暎頷首:「待我弄清楚,就去殿帥府找大人。告辭。」

  言罷,捉裙下了馬車,進了仁心醫館大門。

  銀箏在醫館裡已等了許久,聽到陸曈敲門趕緊將門打開,陸曈進鋪子前往回看了一眼,馬車簾已經落下,青楓起鞭駕車,車輪聲漸漸消失在西街空曠的街道上了。

  陸曈關上大門。

  銀箏舉著盞油燈跟在陸曈身側,一迭聲地道:「姑娘總算是回來了,杜掌櫃今日問了八百回您去了什麼地方,若不是苗先生幫著說話,差點就要去報官。被他說得我都緊張起來,姑娘不是說去山上茶園轉轉,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用過飯沒有,小裴大人沒為難您吧……」

  陸曈一一地回答了。

  銀箏現在不怎麼問陸曈戚家的事了,許是知道問了陸曈也不會說,乾脆將精力全用在眼前。

  又問了幾句,銀箏見陸曈面露倦色,猜她奔波一日累了,便把油燈放回桌上,等陸曈梳洗後就出了屋,囑咐她早些歇息。

  銀箏離開後,陸曈並未立刻上榻。

  窗前桌上的燈亮著,陸曈披上衣裳,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今日她跟著裴雲暎去了陀螺山莽明鄉,知道了楊翁一家舊事。雖事跡模模糊糊,人證物證也早已消失殆盡,但裴雲暎的話幾乎已說得很明白。楊家就是另一個陸家,因為一隻畫眉鳥被戚玉臺滅了滿門。

  楊大郎或許在與戚玉臺爭執途中打傷戚玉臺,使得戚玉臺留下極深印象,以至於接下來數年極度厭憎鳥,愛鳥如命的戚太師因此將府中豢養鳥雀全部驅逐。

  除非「畫眉」有可能影響戚玉臺的平靜生活,否則戚清不會無緣無故做此決定。

  戚玉臺的母親、外祖宿有癲疾,而戚玉臺極有可能也會發病。

  所有可能刺激到他的人或物,都也許會成為那個藥引。

  如今,她找到了那個藥引。

  陸曈伸出手指,向著油燈裡燃燒的火苗慢慢靠近。

  盯著火焰看得久了,原本分明的顏色也變得混沌,有隱隱灼熱感從指尖傳來,似乎再近一步就能將人灼傷。

  陸曈收回手。

  畫眉之於戚玉臺,就如烏雲之於她自己。

  烏雲已經死了,可畫眉卻會成為戚玉臺的烏雲,永遠、永遠地籠罩在戚玉臺的頭上,直到暴雨將他徹底掩埋。

  藥引子已經找到了。

  接下來……就是如何將這味藥引完美融入藥材之中,細細熬煮。

  窗外有野貓叫喚,春夜裡如一方悽悽夜鐘,將陸曈喚醒。

  她回過神,想了想,打開桌屜,從裡抽出一封信函。

  這是今日臨走時,裴雲暎交給她的信函。

  裴雲暎說這裡裝著藥方。

  藥方……

  陸曈倏爾想起在翰林醫官院那天夜裡,他潛入醫庫,手裡拿著一冊醫案,她沒能看清楚醫案上的記錄就被對方摀住眼,但他當時翻找的那個位置……

  燈火靜靜燃著,陸曈垂下眼睛。

  罷了,他要做什麼與她無關,總歸只是一場交易而已。

  她低頭,打開了手中信函。

  ……

  京營殿帥府中燈火,亮得比平日更晚一些。

  月半風幽,窗前叢叢青綠芭蕉裡,漸有斷斷續續蟪蛄低鳴。

  蕭逐風回到殿帥府時,夜已經很深了。

  府營四周安靜出奇,濃重夜色裡,似乎只有這一塊發出幽謐的昏黃亮光。

  他推門走了進去,屋子裡,年輕人坐於桌前,低頭批閱面前軍文冊。在他手邊,摞起來的文冊幾乎有小半人高,差點將人淹沒。

  蕭逐風問:「怎麼這麼晚還不回?」

  已過了子時,平日這個時候,殿帥府除了輪守宿衛,應當已無人。

  裴雲暎頭也不抬:「公文沒看完。」

  蕭逐風退後兩步,靠著門框抱胸看著他,拖著聲音道:「白天陪姑娘遊山玩水,到了夜裡點燈熬蠟看軍冊,真是用心良苦。」

  裴雲暎提筆的動作一頓,看向他:「什麼意思?」

  蕭逐風仍冷著一張臉,宛如一塊萬年不化的冰山,語氣卻十足諷刺,

  「親自送她去莽明鄉,就算戚家人發現也有所忌諱。這還不算用心良苦?」

  裴雲暎一哂:「我有那麼好心?」

  蕭逐風點頭:「我也想問。」他盯著桌前年輕人,「陸曈對付太師府,與你無關,你為何處處插手,是嫌麻煩不夠多?」

  這語氣有些咄咄逼人,讓裴雲暎手中的筆再也落不下去。

  他索性擱了筆,想了想才開口:「我想取一件東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礙。」

  「她是最適合的那個人。」

  「是嗎?」蕭逐風意味深長地開口:「可我看你更像那個替人清理障礙的傻瓜,還無怨無悔。」

  裴雲暎:「……」

  屋中詭異的安靜了一瞬。

  他嗤笑一聲,沒再繼續這個話頭,只隨口道:「醫官院找到的醫案方子,我給陸曈看了。」

  「你瘋了?」

  「她醫術比醫官院那群廢物好得多,說不定能看出什麼不對。」

  蕭逐風皺眉:「你不怕她洩密?」

  裴雲暎翻過一頁公文,「她很守信用。」

  「誰說的?誰為她擔保?」蕭逐風不贊同,「出了問題你負責?」

  「行。我為她擔保。」

  他重新提筆,語氣不甚在意:「出了問題,我負責。」

  ……

  三日旬休,一剎而過。

  苗良方念叨著陸曈回來還沒多久就要回醫官院,阿城和杜長卿已經把裝好的乾果零嘴一包包抬上馬車。銀箏還趁機塞了一籃子青殼雞蛋,儘管陸曈再三表示醫官院根本沒有多餘的廚房可以做這些。

  等陸曈帶著這滿滿一車鄉貨回到醫官院,又把這些蘋果枇杷杏子堆滿宿院屋裡的桌櫃時,林丹青也忍不住驚嘆。

  「陸妹妹,我原以為我回趟家帶的東西夠多了,沒想到你也不遑多讓。」她撿起個乾淨枇杷剝了咬一口,「真甜!」

  陸曈笑笑:「櫃子裡還有。」

  「那我就不同你客氣,」林丹青把一小籃枇杷攬到自己跟前,邊吃邊笑道:「說起來,你回去一趟後,瞧著氣色好多了,來這麼久,都沒見你這樣開心。」

  這話並未誇張。

  陸曈自打進入醫官院來,總是冷冷淡淡的,然而旬休一次,雖然還是老樣子,可總覺得面上微笑都真切幾分,像是有什麼好事發生。

  林丹青感嘆:「果然,人活著,樂子全靠旬休。」又嘆氣,「就是太短了點,三日哪裡夠,起碼十日才對。」

  陸曈笑笑,正想說話,聽見林丹青又道:「醫官院這麼多人,咱們也就旬休這幾日,一回來就一堆事,弄得跟沒了咱們醫官院就不行一般,我今日才回來常醫正就問我你回了沒,說戶部金侍郎催了幾次了……」

  「金侍郎?」

  「是啊,」林丹青吐出個果核,「一個腎囊癰,又不是什麼絕症,至於這樣著急忙慌……」

  金顯榮自然很慌。

  自打他知道自己得了這病以來,成日提心弔膽,生怕步了自家老爹後塵。按時吃藥,精心保養,只盼著病木回春,再有重振之日。

  然而年少時自以為是,搶了一府的鶯鶯燕燕,長期稱病,難免引人懷疑。

  金顯榮引以為傲的男子自尊不允許被別人踐踏,於是三日前沒忍住,與府中小妾春風一度,第二日醒來,頓時大驚失色。

  先前陸曈給他治病時便一直囑咐,治病期間不可行房,這一破戒,也不知會不會前功盡棄。金顯榮有心想問問陸曈,一叫人去醫官院,卻得知陸曈旬休回家的消息。

  這三日簡直度日如年。

  金顯榮連做三日噩夢,每天夜裡都夢見自己變成個太監,被一屋子的愛妾用鄙薄眼光盯著,原本就稀疏的眉毛如今掉得幾乎要看不見一點了。

  如今陸曈旬休歸來,金顯榮簡直要熱淚盈眶。

  「陸醫官,您看我……還有機會嗎?」

  金顯榮攥緊雙手盯著陸曈,緊張得像個孩子。

  女醫官皺眉看著她,語氣嚴肅:「治病期間行房是大忌,金大人犯了忌……」

  她沉默的時間有點久,久到金顯榮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快要哭出來時才慢慢地說道:「之後施診效用會變慢,但金大人切記這幾月不可再度行房了。」

  「只是變慢?」

  金顯榮鬆了口氣。

  他以為陸曈都要宣判他的死刑,未曾料到竟還有生機,一時生出劫後餘生的慶幸,只連連點頭稱是:「那是,那是,不行了不行了,一定謹聽陸醫官交代。」

  陸曈起身整理醫箱,走過一處屋門前,目光往裡瞥了一眼。門口的紫檀嵌寶石屏風還在,更深處的那張紫檀清榻上卻無人蹤影。

  她狀似不經意問:「戚大人不在嗎?」

  「玉臺啊,」金顯榮擺手,「自打上次你來後,他不知是先前受涼沒好還是怎的,精神不大好,戶部也沒什麼事,就叫他回府休養去了。」

  「原來如此。」陸曈點點頭,回身道:「金大人,下官有一樣東西要給您。」

  金顯榮一愣:「什麼?」

  ……

  太師府上。

  正是午後,日頭慵懶。庭院中兩個掃灑丫鬟打掃乾淨院子,正躲在樹蔭下乘涼。

  年紀小些的那個丫鬟穿著身青色比甲裙,生得眉清目秀,模樣尚帶幾分稚氣,正趴在假山池塘邊低頭看著池子裡遊來遊去的金魚。

  「素情,你趴池子邊做什麼,當心摔下去。」

  年長的婢女坐在一邊提醒。

  「姐姐,我第一次瞧見這麼多好看的魚。姑姑沒有騙我,太師府真是太好了!」小丫鬟嘻嘻笑著,手指在池水上方虛虛一點,把聚來的遊魚嚇了一跳,一下子散開了。

  太師府採選下人條件嚴苛,要相貌端正能幹機靈的良家子。素情年紀小,今年才十四歲,戚家管家去下人那邊挑選下人時,瞧她生得白嫩討喜,一併也選上了。

  這消息傳來時,素情一家都喜得說不出話來。

  那可是當今太師大人的府邸!

  這位大人不僅位高權重,還清正忠直,更是個心腸特別好的大善人,年年都會在城裡設立粥棚施粥救飢,又修橋修路。縱是在太師府一個下人的差事,也是許多人擠破腦袋也求不來。

  素情一家都在莊子上給人幹活,未曾想竟會被挑中進太師府。進府三日,雖連主子人都沒見到,素情每日卻高興得很。

  太師府遊廊漂亮,花園漂亮,杯盞碗碟皆是華美精緻,就連這假山下的池塘裡遊來遊去的金魚,都比別處瞧著要金貴。

  畢竟年紀小,素情玩心一起,追著最漂亮的那條墨眼小跑,連有人來了也沒瞧見。直到眼前池塘邊突兀出現一道人影,拖長的影子把她面前的小路斬斷了。

  素情一愣,下意識抬起頭,就見自己跟前不遠處站著個黑袍老者,正淡淡看著她。

  老者約莫已過花甲,鬚眉交白,穿一身黑色道袍,生得仙風道骨,眉宇間頗有幾分孤高。他身後跟著個矮小管家,垂首恭敬立在一邊。

  身後傳來年長婢子惶恐的聲音。

  「……老爺。」

  老爺?

  整個太師府中,能稱得上「老爺」的只有太師戚清。

  戚太師平日這時候都在午憩,她沒想到這時候會有人來。府中一貫注重下人規矩,她這般當著主子面跑跳打鬧已屬言語無狀,是要打板子的。

  素情心中一晃,忙跪下身磕頭:「奴婢無禮,求老爺開恩。」

  半晌無聲。

  正在素情心中惴惴不安時,頭上傳來老者平靜的聲音:「起來吧。」

  素情一怔,小心翼翼抬頭望向面前人,老者垂眸看著她,神色並不似她以為的發怒,語氣甚至十分溫和。

  「新來的?」

  「是。」素情小聲道:「奴婢素情,三日前進的府。」

  老者點點頭,「池邊容易落水,日後小心。」

  素情一愣,隨即有些激動。

  太師竟然沒有怪責於她!

  不僅沒責罵,甚至還提醒她莫要摔下池子!

  尋常富貴人家待下人總是苛刻,哪有這般好說話的。外頭傳言沒有騙人,戚太師果然是慈悲心腸的大好人!回頭她要將此事送信給爹娘聽,要要戚太師的善名好好傳揚!

  素情低下頭,隱去心頭雀躍,乖巧地應了。

  老者見她如此,點了點頭,不再多說,就要離開。錯身之時,目光落在跪著的人身上。小丫鬟梳著少女雙髻,謙卑地低著頭,露出裡頭一截衣領,雪白的衣領上繡著個小小圖案。

  羽翅鮮亮,引吭高歌。

  是一隻畫眉。

  他倏爾停下腳步。

  素情跪著,見那原本已經提步的人忽然又停住腳步,下一刻,一隻枯槁如樹皮的手伸來,驀地捏住她的衣領,手指如一截蒼白枯木,狠狠碾過衣領上凸起的圖案。

  她心頭驀地一慌。

  「這是什麼?」頭頂傳來老者的聲音,辨不出喜怒。

  「是……是畫眉。」

  身後年長的婢子身軀一抖,恐懼地看向她。素情沒有看到。

  「畫眉?」

  素情小心道:「奴婢小名畫眉,這是阿娘繡的。」

  她進太師府前,家中雖然為她高興,卻也擔憂。臨走時,素情將自己原來的裡衣帶上了,這衣裳上有母親親手繡的畫眉,穿在身上,就如家人在身邊一般,總添幾分溫暖。

  頭上遲遲沒有動靜。

  不知為何,素情的心「咚咚」直跳起來,像是預感到有什麼不詳之事將要發生,穿在身上輕薄的衫裙也像是變得厚重,令她不知不覺起了一層細汗。

  四周寂然無聲。

  素情想要偷偷看一眼主子的神情,於是鼓起勇氣抬起頭,她看見了——

  那位鬚眉皆白的老者站在日光下,午後的日頭穿過樹影縫隙直直落下,把人眼睛晃得看不清楚樹下人的神情,只覆蓋上一層陰影。

  像個慈悲又冷漠的仙人。

  許久,他抬手,撫了撫腕間佛珠,慢吞吞地開口。

  「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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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金

  「聽說了麼,長春宮今日杖殺了幾個婢女。」

  「啊?出什麼事了?」

  「說是受人收買,想要對貞妃娘娘腹中龍種動手……長春宮裡如今人跪了一地,院使大人匆匆進宮,就是為了給貞妃娘娘安胎呢……」

  醫官院前廳的堂捨裡,兩個醫官正湊在捧著碗交談,陸曈從他們身畔走過,二人見有人來,便埋頭吃飯,不做聲了。

  醫官院醫官們除了在醫官院中奉值,大部分時日都在各大官家世族中行走,高門府邸中的秘辛也知道不少。

  那位貞妃娘娘近來很受寵,當今天子年事已高,一共四位皇子,除太子外,三皇子最得聖寵,貞妃腹中龍種若是男胎,朝局將來如何變動尚未可知。

  變化總是在瞬息發生的。

  陸曈繞過桌椅,去了廚房拿了些剩饅頭包好,離開飯捨,往後院長廊的藥房走去。

  這一排藥房總是常年空著,自打陸曈來了醫官院後,倒是難得用了起來。

  陸曈順著長廊往裡走,一直走到倒數第二間房前,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地上放著只藥爐,正「咕嘟咕嘟」往外冒著熱氣,林丹青坐在藥爐前,被燻得眼睛微瞇,滿地散落的都是醫籍藥冊。

  藥爐旁邊的縫隙裡,還塞著幾枚青殼雞蛋,被烤得蛋殼微微發黑,擠在藥罐子底下,像串堆在罐子下的鵝卵石。

  陸曈把包裡的饅頭遞給她,林丹青便笑:「多謝啊,還讓你特意給我送飯。」

  「只有冷饅頭,」陸曈在她身邊坐下,「不去飯捨吃麼。」

  常進不讓在飯捨外的地方吃飯,因此陸曈也只能帶出幾個饅頭給她。

  「我這正做著藥呢,」林丹青大大咧咧拿起一個饅頭,一口咬下半截,險些噎著,喝了口水嚥下去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當大夫的,當然不能離開正煎藥的罐子。」

  陸曈沉默。

  林丹青這幾日沒什麼事,醫官院分給她的差事少了,有大把空閒時間,她便也像是生了興頭,挨著陸曈隔壁嘗試做新藥。

  原來空曠的藥房如今被她二人霸佔,倒數第一間是陸曈的,倒數第二間是林丹青的。二人比賽般,夜裡一人比一人熬得長。

  陸曈低頭,把地上散亂醫籍收起來,見林丹青手邊的那本《明義醫經》翻到《諸毒》一節,不由微微一怔。

  似乎在之前,她也看到林丹青夜裡讀書讀到這裡。

  陸曈看向林丹青面前的藥罐。

  罐子裡的湯藥被熬煮的白沫沸湯,其中藥材看不清楚,能聞見隱隱熟悉的清苦香氣,似乎是解毒藥材。

  默了默,陸曈問:「你在做解毒藥?」

  「你真厲害,」林丹青嘴裡咬著半隻饅頭,瞪著她道:「我用的珍貴藥材,還特意祛了點藥性,你一聞就聞出來了?」

  陸曈指指地上那本《明義醫經》:「不是翻到這頁了麼。」

  林丹青:「……」

  無言片刻,她道:「原來你是靠猜的。」

  又把面前的《明義醫經》合起來放到一邊,神色有些惆悵:「我原以為醫官院藏書豐富,常醫正說,《明義醫經》中記載毒物是如今梁朝最周全的,足足有五百多種,可我這本書已經翻了好幾遍,發現也不過如此,有許多毒物,這上頭根本沒記載,可見醫科一道,任重而道遠。」

  她像是很失落。

  陸曈想了想,問:「你想要找的毒這上面沒有嗎?你想解的,是什麼毒?」

  林丹青目光動了動。

  半晌,她嘆了口氣,用銀筷把藥爐上的青殼雞蛋撥到一旁,拿筷子在雞蛋殼上戳了戳。

  「你知道南疆的毒嗎?」

  陸曈:「聽過。」

  南疆遠地,本就多毒蛇蟲蟻,奇花異草遍地不缺,此地毒物兇猛,又因遠離中原,梁朝醫書能記載的,也僅僅只是九牛一毛。

  林丹青把烤雞蛋在地上滾了滾,用手試了試不那麼燙了,往地上一磕,青殼碎了一地,又三兩下剝開蛋殼,露出裡頭白嫩嫩的雞蛋。

  這是杜長卿親自挑的土雞蛋,個頭不大,但說比官巷擺攤的賣得好。

  「雞蛋烤著吃比煮著吃好吃,」林丹青遞給她一個,「你要嗎?」

  陸曈搖頭,她便自己吃了一口,眸色亮了亮:「好香!」

  陸曈安靜地等著她。

  林丹青吃了口烤雞蛋,道:「我想找一味『射眸子』的解藥。」

  「射眸子?」

  林丹青嘆了口氣。

  她道:「你也知道,南疆諸毒兇猛,我沒去過南疆,連這個叫『射眸子』的毒草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常醫正說,醫官院的藏書庫裡醫書是最全的,可我也沒有找到』射眸子』的記載,問過院使和醫正他們,也並未聽過此毒草之名。」

  女孩子苦笑一聲:「我都快懷疑,是否『射眸子』這毒草根本就是假的,不過是胡編的名字。」

  她平日裡總是無憂無慮、大大咧咧,此刻卻有些黯然神傷,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吃著雞蛋,竟有幾分苦澀模樣。

  陸曈想了一會兒,道:「『射眸子』,是那個服用後雙眼漸漸模糊直至失明的毒草嗎?」

  「咳咳咳——」

  林丹青劇烈咳嗽起來。

  「你你你……咳咳——」

  陸曈遞給她水壺,林丹青猛灌下一半,震驚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

  南疆諸毒,中原人本就難碰到,正如她四處尋覓有關此草的記載,可這些年一無所獲。不僅醫官院,盛京醫行裡那些德高望重、見多識廣的老大夫也並未聽聞此毒。林丹青自己都險些放棄,沒料到竟會在這裡被陸曈一口說出來。

  「你怎麼、怎麼知道這毒?!」

  她一激動,方才握著的半個雞蛋被捏得粉碎,蹭了一手蛋黃。

  陸曈把蒙在藥罐提手的溼布遞給她。

  「我在師父的手札中曾見過此物記載。」

  芸娘的醫書全堆在落梅峰,準確說來,醫書少,毒經多,陸曈有時候都不知道芸娘究竟從哪裡搜羅到這些稀奇古怪的毒物,從中原到異族、從山地至海上,一些是天然毒草,長於人跡罕至之地,一些是出自她手製作的新毒,那毒性更猛更狠辣。

  陸曈一一讀過了。

  在山上的那些日子,她只恨讀得不夠多。

  林丹青一把抓住陸曈的手,眸光閃爍:「陸妹妹,你師父在哪,能不能帶我見她……」

  「家師已過世。」

  「那手札呢,手札能不能借我看一眼?」

  陸曈垂眸:「手札已隨師父入葬時一同燒燬。」

  林丹青一愣,面露失望之色。

  不過很快,她又重新振作起來,問陸曈:「陸妹妹,你既看過令師手札,那、那有關『射眸子』的記載是什麼,它長什麼樣,可有解藥?」

  陸曈搖了搖頭:「沒有。」

  芸娘喜歡搜集世間毒藥,卻並不喜歡解毒。那些毒經中,許多是無解之毒。若輕鬆能解開的毒物,不值得芸娘記錄在手札上。

  「射眸子」,也只記錄了了其名字和功效,並無解毒之方。

  「手札上寫,人若服用『射眸子』之毒,雙眼漸漸模糊,如以箭射眸之痛,短至三五年,至多不過二十年,雙目失明。」

  林丹青怔了怔,喃喃開口:「是啊,以箭射眸之痛……」

  沉默了許久,她才苦笑一聲:「看來,有關『射眸子』的記載,還是不夠多。」

  她悶悶地拿起一隻雞蛋,在地上心不在焉磕了兩下,似是十分煩躁。

  陸曈視線掠過屋中的藥罐,突然開口:「你現在做的,就是『射眸子』的解藥?」

  林丹青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用了很多解毒藥材,但做出成藥效果很是一般,與普通的解毒藥並無二樣。」

  「不如試著以毒攻毒。」陸曈提議。

  林丹青訝然望著她,隨即斷然拒絕:「初入太醫局時,先生就說過,藥方與其重不如輕,與其毒不如善,與其大不如小。『射眸子』本就是劇毒之物,以毒製毒,用藥之人會受不住的。」

  醫官院的醫官們用藥向來溫和,也是怕出意外。陸曈平日裡一副溫和柔弱的模樣,竟出口就是如此狂霸的製藥之方,令林丹青也驚了一驚。

  「藥有七情,相惡相殺通用者,為用藥之王道。太醫局只教學生相須相使同用,雖穩妥,可選餘地卻太少。不如另闢他徑。」陸曈並不在意,只平靜地說:「有些毒物,單看致人中毒,但若以別的輔藥相衝,衝去毒性,亦可入藥。有些藥材單看不起眼,是致病良藥,但若以特殊器物相盛、或是引入別物,良藥也變兇險……」

  說到此處,陸曈倏然住口,不知想到什麼,神色有些怔然。

  林丹青沒瞧出她異樣,似也被她一番話影響,低著頭靜靜沉思,一時沒說話。

  片刻,陸曈站起身:「饅頭我送到了,沒別的事,我先出去。」

  林丹青回過神,抬頭看向她:「你不做藥嗎?」

  今日不是給金顯榮施診的日子,平時無事時,陸曈也就呆在藥房裡,翻翻醫書,做做新藥什麼的——金顯榮的敷藥都已換過好幾回。

  「不做了。」

  頓了頓,陸曈開口:「我去殿帥府,今日該給營衛施診。」

  ……

  京營殿帥府今日很是熱鬧。

  年輕的禁衛們聽到陸曈的名字,紛紛從各處鑽出來,有本來在演武場武訓的,顧不得換下被汗溼透的衣裳,箭一般地彈進殿帥府廳堂,挽著袖子有意無意展示自己健壯的胳膊:「陸醫官來了!」

  殿帥府的五百隻鴨子們又開始吵嚷起來。

  赤箭站在一頭冷眼旁觀。

  他就不明白了,陸曈何以得到殿帥府這麼多禁衛的青睞。明明來過殿帥府的那些姑娘們熱情大方,溫柔明媚,而陸曈總是冷冰冰的,偏用這張冷淡的臉博取了殿帥府最多的芳心。

  還有自家主子……

  聽青楓說裴雲暎推了成山的公文,特意花了一天時日陪著陸曈出城逛茶園,以至於當日夜裡處理公文忙至半夜。

  赤箭看了一眼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女醫官,心中疑惑。

  莫不是陸曈給這些同僚下了蠱?

  聽說南疆女子善用情蠱,見到中原的美貌男子便暗中下蠱,把對方連人帶心地騙過來,若不從,就會生不如死,日日折磨。

  蠱蟲真可怕。

  他打了個哆嗦,急忙走了。

  陸曈不知赤箭心中腹誹,被圍在人群中亦是無言。

  去殿帥府施診不過是個理由,誰知殿帥府中真有如此多禁衛找她瞧病。一個個昂藏男兒,血氣方剛,指著胳膊上指甲大小的擦傷叫她看診,語氣分外委屈。

  她也心中疑惑。

  誰都說京營殿帥府中挑選宿衛看相貌看身姿,但莫非僅看相貌身姿,如此嬌弱,盛京的安定真有保障?

  若太師府上的禁衛們人人都有這般嬌弱,也許她都不必用毒,單靠自己也能在太師府大開殺戒。

  這般想著,手上的動作又快了許多。

  直到夕陽漸斜,裴雲暎過來驅人,這群禁衛才依依不捨地各自散去。

  裴雲暎站在門口,朝陸曈笑笑,陸曈便起身收拾好醫箱,隨這人進了屋。

  還是那間處理公文的屋子,窗邊的紫檀波羅漆心長書桌上,公文堆著厚厚一摞。官窯筆山上掛著的紫毫筆尖潤溼,旁邊是墨石硯,似乎座上之人剛剛還在此奮筆疾書。

  他看起來很忙。

  青年指了指花梨木椅,陸曈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裴雲暎也在對面坐了下來。

  他笑著問:「怎麼突然來了?」

  今日不是施診日。

  陸曈從袖中摸出一封信函,推了過去。

  裴雲暎瞥了一眼。

  熟悉的信封,是那日看過茶園後,臨分別前他給陸曈的信函。

  那封裝著「藥方」的信函。

  他伸手拿過信函,並未急著拆開,只揚眉看向陸曈:「陸大夫看過了?」

  「是。」

  「有問題?」

  「有。」

  屋中寂然一刻。

  他低眉想了一會兒,再抬起頭時,依舊含著笑,目光卻驟然變冷,問:「哪裡有問題?」

  陸曈聲音平靜:「都是些補藥,藥方做得很精妙,乍一看溫養體魄,但若與一物混合,則補藥變毒藥,雖不會立即致命,但長此以往,身體日漸衰弱,最後心衰而死。」

  裴雲暎盯著她:「何物?」

  「金。」

  他一怔:「金?」

  「金屑有毒,可治風癇失志、鎮心安魂。一般上氣咳嗽、傷寒肺損吐血、肺疾、勞極作渴,都可以在丸散中加入少量服用。」

  頓了頓,陸曈繼續道:「但裴大人給我的藥方,若摻入金屑,後患無窮。」

  他沒作聲,似是沉思。

  陸曈便繼續說:「此藥方中所耗藥材昂貴,用藥之人家中必定富貴,若以金碗盛藥……」

  裴雲暎面色微變。

  若以金碗盛放,不必添以金屑,補藥自成劇毒,長年累月,也並不會被人發現端倪。只因藥方和藥材無害,金碗亦無害,然而兩相一撞,其勢兇險,難以言表。

  既隱秘,又高明。

  陸曈垂眸,心中亦是不平靜。

  裴雲暎給了她藥方後,她這些日子將藥方細細鑽研,然而看過許多次,皆是沒察出不對。她並不認為裴雲暎會無緣無故給她一張普通藥方,鑽研許久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日她與林丹青交談,言至藥性相剋一事,忽而想通此事關鍵。

  金屑若摻在藥物中,未免太過明顯,一眼就能被人識穿。但若以金碗相盛,雖效用不及金屑來得快,但長年累月下去,亦會要人性命。

  她不知裴雲暎的這些藥方出自何人之手,又是為何人準備,然而用得起如此昂貴藥材的富戶,所用杯盞器具富麗豪奢也是尋常。

  至於金碗……

  此料貴重,尋常人家擔用不起,能有此資財的,勢必非富即貴。

  剛想到這裡,耳邊傳來裴雲暎的聲音:「陸大夫果然醫術超群。」

  陸曈看著他。

  他把信函收好,又是那副不怎麼在意的神情,讓人難以窺見端倪。

  「多謝。」

  「不必,」陸曈道:「裴大人告訴我畫眉案,我替裴大人驗藥方,這是一開始說好的交易條件,很公平。」

  裴雲暎笑了一下:「真是陸大夫一貫作風。」

  一貫的公私分明,生怕欠人人情、或是被人欠,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像是做完這筆生意就要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一般。

  他看了一眼窗外,夕陽西沉,金紅霞光穿過院中枝隙映在窗上,遠遠能瞧見半個落日的影。

  「天色不早,」裴雲暎收回視線,起身替她拿起醫箱,「走吧,我送你出去。」

  陸曈點頭。

  待出了門,殿帥府已經沒幾個人,此事正值傍晚,宿衛們都去飯堂吃飯去了。殿帥府的宿衛們搶飯搶得比醫官院兇殘,去得晚了,連剩饅頭都沒得吃。

  夕陽把殿帥府小院的芭蕉都染上一層燻紅,人走在其中,被霞色也渡上一層毛茸茸的暖意。遠處有晚歸春燕繞樹,黃昏顯出幾分溫柔的靜謐。

  陸曈瞧見花籐下木頭搭成的棚捨空蕩蕩的,裡頭胡亂堆著些棉布,還有一隻盛著清水的空碗。

  那是……

  像是知道她心中疑惑,裴雲暎突然開口:「你來後,我讓段小宴帶梔子去演武場了。」

  陸曈一怔。

  他道:「不用怕,陸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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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擁抱

  雲透斜陽,窗明紅影。

  陸曈腳步一慢,抬眼看向身邊人。

  落日在他身後漸漸沉落,拖長的餘暉把年輕人身影勾勒出更加柔和的影子,他那身烏金繡雲紋錦衣在斜日下漾出一層淺金色,極是動人。

  陸曈微微有些晃神。

  她沒想到隨口的敷衍,裴雲暎竟還記著。

  在莽明鄉也是,瞧見黃犬,他替她擋在身側,殿前司的那隻黑犬她先前也見過,是只漂亮矯捷的獵犬。

  他真以為自己怕狗了?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裴雲暎低頭看來:「怎麼?」

  陸曈甩掉心頭異樣:「沒什麼。」

  兩人並肩走著,在斜陽的小路上拉出長長影子,彷彿要與金紅色夕陽融為一體。

  身側傳來裴雲暎含笑的聲音:「陸大夫幫我查出藥方,我應該送你什麼謝禮才好?」

  陸曈道:「說了是交易,裴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是嗎?」他漫不經心開口:「那對金蛺蝶怎麼說?」

  陸曈一怔。

  新年夜裴雲暎送了她一對金蛺蝶,首飾貴重,且這裡的禮不好收,於是陸曈趁著旬休見寶珠時,又將金蛺蝶委婉送回去了。

  「送出去的東西怎麼有收回來的道理。」裴雲暎悠悠道:「陸大夫很失禮啊。」

  把別人送的禮物還回去,的確不是有禮之家所為,哪怕是放在當年他們陸家,也要被爹娘教訓的。

  可誰讓他沒有分寸,送這樣貴重的厚禮,抵得上仁心醫館坐館多年。

  陸曈抿唇:「我不喜歡蛺蝶。」

  他問:「那你喜歡什麼?」

  陸曈忽而就有些不耐煩了。

  不喜歡欠人人情,亦不喜歡被人欠,尤其是她與裴雲暎這樣的關係,複雜局勢下,將來如何尚未可知。她希望他們所有交往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易,也將自己的意圖表達得清清楚楚,偏偏這人總是如此。

  難以把握好的距離,混混沌沌的分寸。

  算來算去也算不清。

  她索性看向對方,直言不諱地開口:「我喜歡裴大人的香袋方子,大人能給我嗎?」

  裴雲暎一愣。

  他低頭,目光落在陸曈臉上,神色有些異樣。

  陸曈坦然看著他。

  那隻香袋方子瞧上去很貴重,以至於上回在馬車上時他都未曾鬆口。但陸曈仍是不解,她只是要香袋方子,而不是讓他做個一模一樣的香袋,縱然成香材料貴重,也無需他來出,何苦一副為難模樣。

  「裴大人知道,我現在在醫官院,用不上銀子,也用不上首飾。」陸曈道:「大人若執意想答謝我,不如把香袋方子送我,這就是我想要的。」

  他這般不捨,陸曈就越是疑惑,越疑惑越想要。

  求而不得,總是人之常情。

  他盯著陸曈看了一會兒,半晌,移開目光,淡淡道:「這個不行。」

  逕自往前去了。

  果然。

  陸曈望著他的背影,心中陡然有了個猜測,或許是自己想錯了,裴雲暎看上去不是小氣之人,平日出手又很大方,偏對這隻香袋如此維護,莫非香藥方子是出自某個對他很重要的人?

  情義常比銀錢珍貴。

  想著這頭,裴雲暎已走到殿帥府院門口,再往前,回醫官院的馬車正停在街角等著。

  裴雲暎把醫箱遞給她,道:「路上小心。」

  陸曈接過醫箱,應了一聲,就往對街的馬車前走,才剛過街,就見前面不遠處巷口的一家染坊門口,朱色屋樑下,站著個熟悉的人。

  年輕男子穿著件香色圓領長衫,手裡抱著個不知是食盒還是什麼的東西,身形微腴,站在染坊前四處打量。

  陸曈腳步豁然一頓。

  是那位太府寺卿府上的小少爺,董麟。

  染坊前,董麟也瞧見了陸曈,頓時面色一喜。

  他是特意過來尋陸曈的。

  自打當初董夫人派王媽媽在仁心醫館大鬧一場、明面上撕破臉後,太府寺卿便不再與仁心醫館有往來。

  董麟心中又氣又急,氣的是母親不顧他反對,執意要破壞他與陸曈的關係,急的是這樣一來,若是陸曈被人羞辱,一怒之下離開仁心醫館匆匆嫁人可怎麼辦——被羞辱名聲的年輕女子,再過下去總是艱難。

  但陸曈竟沒有。

  她非但沒有因此一蹶不振、氣急敗壞,甚至在春試中拿了紅榜第一,順利進入翰林醫官院,震驚整個盛京醫行。

  董麟又是羞愧,又是佩服。

  羞愧的是這樣難堪的境地是由他一手造成,然而他卻沒有什麼好法子能幫到陸曈,甚至被母親拘在府裡。佩服的是即便無人相助、前路茫茫,陸曈仍能憑藉自己走出自己的路。

  等陸曈進了醫官院後,董夫人也不再拘著他,只是陸曈不在仁心醫館,想從醫官院見著她也難上許多。

  董麟曾託人去給陸曈傳話,希望陸曈能出來一聚,當面親自解開過去誤會,對她賠個不是。但每次都被陸曈婉言謝絕,只說在醫官院做事,與他見面不方便。

  今日也一樣,他到了醫官院,聽醫官院的人說陸曈給京營殿帥府的禁衛們施診去了,便在殿帥府門口等著。

  左等右等,等到暮色四合,總算是看到朝思暮想之人,董麟心中不免激動,躊躇著就要上前。卻見那人卻又突然地不動了。

  陸曈停下腳步。

  她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董麟。

  這位董少爺的意圖太過明顯。

  當初自己為了利用太府寺卿和董夫人的關係,放任董麟對自己表示好感。而如今董夫人本就氣恨她挑撥她們母子二人關係,再糾纏下去,只會有害無利。

  她已幾次三番拒絕董麟的邀約,話裡話外也委婉表示了拒絕,然而這位董少爺卻格外執著。

  拖泥帶水並非好事,可要讓他知難而退……

  陸曈眸色動了動,往後慢慢退了兩步,突然迴轉身,朝著殿帥府的方向快步回跑過去。

  董麟一急,連忙跟了上去。

  殿帥府門口的小院,裴雲暎仍站著。

  落日斜照,清風漸起。年輕人立在殿帥府門口那棵梧桐樹下,不知在想什麼。那點溫熱的餘暉落在他身上,他轉身,正打算往府裡走,陡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裴雲暎抬眼,就見陸曈朝他小跑著衝來。

  她總是冷靜的、平緩的、像條潺潺流動的暗河,平靜水底掩著看不見的洶湧。

  然而此刻卻很是急促。

  像那冰封的小溪也解了封存,流轉的溪水在餘暉中越發燦爛得奪目,雀躍著、生動地呼嘯著躍入他的眼底,彷彿下一刻要撞進他的懷抱。

  裴雲暎怔然一瞬,那女子卻已衝至跟前,就在即將到達他眼前時,忽地腳下一崴,像是踩著石子,他下意識伸手去扶,對方便順勢抓住他的手臂,結結實實撲進他懷中。

  猝不及防下,他將對方抱了個滿懷。

  時間似乎在此靜止。

  金色的餘暉更燦爛了。

  庭前春花卻黯淡下來。

  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滿地斜陽裡,最後一絲落日也變得溫存,脈脈流過院中相依的人。

  懷中人抓著他袖子的手攥得很緊,如落水之人緊緊依靠浮木,姿態柔軟卻又古怪,他微怔之下,察覺到什麼,視線掠過身後的院門。

  離院門不遠處,站著個穿香色長袍的男子,那位太府寺卿府上的小少爺抱著食盒呆呆立在原地,望向他二人的目光滿是不可置信,倒在這孤寂黃昏裡,顯出幾分落寞的可憐。

  裴雲暎眸光微動,低眉看去。

  她仍低著頭,像是蜷縮在他懷裡,單薄瘦弱的身子令人想起那對蛺蝶的薄翼,似乎很輕易就能被扯碎。

  孱弱得可憐。

  他一手環著她的腰,那是方纔她衝過來時下意識的袒護,而另一隻手……

  猶豫片刻,他伸出另一隻手。

  那隻手修長、潔白,緩慢地、溫柔地探向懷中人的後背。

  是一個將對方擁入懷抱的姿勢。

  晚風涼淡,細細拂過院中芳草。

  那隻手最終還是沒落下去。

  只在身後虛虛環著,克制地留下一點不可企及的距離。

  庭前春花的芬芳到了日暮竟覺出一點苦意,親密的人影子落在地上,也是親密。

  陸曈盤算下時間,估計董麟該看的不該看到的都已看到,適才抬起頭,一抬頭,對上的就是一雙黑幽幽的眼睛。

  裴雲暎生得很英俊。

  風神秀徹,英斷卓拔,雖看似親切溫煦,卻總有一種天生的疏離感,讓人不敢近前。

  然而此刻,他只是垂眸看著她,漆黑眼眸裡映出她的倒影。

  落日只剩一點餘暉,從後照過來時,倒影便似銀塘的月倏然散去,化作璀璨星辰,又像是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緒,有更深的東西從他眼底浮上來,糾纏看不清楚。

  她與他距離很近。

  比上次馬車搖晃時偶然的觸碰更加親密,冰冷的衣襟處,懷抱卻像是帶著暖意,而淡淡的蘭麝香氣若隱若現傳來,像個誘人沉淪的禁忌,不覺生出幾絲不該有的綺念。

  陸曈恍惚一瞬。

  他的目光輕飄飄瞥過她身後不遠,而後扶著她站好,笑了一下,問:「怎麼了?」

  陸曈回過頭,院門外,恍然掠過董麟匆匆逃開的背影。

  她鬆了口氣,又回頭看向眼前人。

  裴雲暎站在她面前,神色很是無辜,既沒有因她剛剛衝回來這般突兀舉動而詫異,也沒有多餘問其他什麼。

  平平淡淡的,和她猜測的反應不大相同。

  陸曈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究竟有沒有瞧見董麟。

  倘若瞧見,他就已知自己這故意之舉,何故如此平靜。但若沒瞧見,以裴雲暎的性子,早就揶揄幾句「未婚夫」之類的調侃。

  畢竟連她自己也覺得方才造作。

  更何況這人又很是聰明。

  不過目的既已達到,裴雲暎不說,陸曈也斷沒有給自己找尷尬的道理。反正董家小少爺看上去是個愛哭的性子,既然董夫人本就以為她與裴雲暎有些什麼,將這誤會再深一層,至少日後可以絕了董少爺的執念。

  陸曈後退一步,把醫箱帶子重新扶回肩上,道:「沒什麼。」

  想了想,又仰頭補充:「不用金蛺蝶,這是謝禮。」

  裴雲暎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又沒說出來,只點了下頭,笑道:「好。」

  陸曈心下稍安,道:「我先走了。」

  「我送你。」他打斷她。

  這回陸曈沒再拒絕。

  若董麟瞧見裴雲暎與她舉止親密,只會將念頭斷得更加清楚,裴雲暎此舉正合她意。好在這回出門,或許是董少爺已太過傷心先行離開,一直到陸曈上了馬車,也沒看到董少爺的身影。

  裴雲暎站在巷口,一直等陸曈的馬車駛遠,唇邊笑意漸漸淡去,又在巷口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往殿帥府的方向走。

  他走得很慢,神色安靜,像是在思考什麼。遠處落日最後一絲餘暉已沉下,院中沒了方才暖色的光,一瞬變得冷清起來。

  待進了營府的小院,遠遠瞧見梧桐樹下靠著個人,裴雲暎一怔。

  蕭逐風立在樹下,神色冷漠,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方纔之事又看見了多少。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笑著上前。

  蕭逐風不說話,直等對方走近,幾乎要錯身而過時,才意味深長地開口:「我想取一件東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礙。」

  裴雲暎:「……」

  這是他不久前說過的話,當時蕭逐風問他為何處處對陸曈偏袒維護,當時他這般回答。

  「真好,」蕭逐風瞥他一眼,語氣難以言喻,「你又替她掃除了一個路上『障礙』。」

  「……」

  「莫名其妙。」裴雲暎哂道,又懶洋洋擺了擺手,「要曬月亮自己曬,我進去了。」走進營府中。

  蕭逐風站著沒動。

  天色全然暗下來,今夜卻沒有月亮,院子裡有風吹過,梧桐樹上,一片樹葉飄飄蕩蕩地落下來,落在他手心。

  葉子半青半黃,中間一塊顏色卻並不分明,混沌看不清楚,他低頭看了片刻,手一鬆,葉子緩緩飄落,像只枯萎的蝴蝶沉入土地。

  男子站直身,也跟著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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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丹青

  穀雨過後,盛京迎來立夏。

  司禮府門前院落中芍葯繡球開了不少,紅紅紫紫、英霞爛爛,本就華麗的府邸更若多了百枝絳燈,寶色煌煌。

  一進雨季,盛京的地面就像是沒幹過。金顯榮脫下稍顯厚重的春衫,換了輕薄涼爽的單衣,走到屋前,從銀罐子裡夾出一粒香丸,小心翼翼點上,移至香爐中。

  香爐蓋子被掩上,一束細細青煙從牛首中吐出,伴隨馥鬱清香。

  金顯榮低下身,湊近聞了一大口,滿意閉上眼睛,細細品味其中滋味。

  才品沒幾口,身後有人進來。

  來人一身華麗衣袍,微帶倦容,金顯榮回過頭,「喲」了一聲,遂笑道:「玉臺回來了。」

  來人是戚玉臺。

  前些日子,戚玉臺身子不適,又告假回家了。

  他這一年裡頭隔三差五告假回家,金顯榮也早已習以為常。最初得知戚玉臺來戶部時,金顯榮還頗覺詫異,想著以戚家之勢,戚太師再怎麼也不該給兒子安排這樣一個虛空閒職。如今看來,金顯榮卻不得不佩服這位老太師頗有先見之明。

  就戚玉臺這個病怏怏的身子,要真安排什麼忙碌差事,豈不是很要人命?

  得虧戶部如今跟個擺設一般,有沒有戚玉臺在,區別不大。

  難怪人家能做到太師呢,眼光實屬比旁人長遠。

  不過心中這樣想,嘴上的奉承關切還是不缺的,金顯榮笑道:「……這回是好全了?瞧著還有些疲色,玉臺你也不要太心急,戶部的事哥哥一人還是忙得過來的……當務之急是治好身子,你要是在這有個頭疼腦熱的,我怎麼跟太師大人交代呢……」

  他每次都如此諂媚,戚玉臺敷衍地應付了,回了自己屋,一屁股坐在桌前。

  關上的屋門隔絕了金顯榮的奉承,也隔絕了戚玉臺的不屑。

  在府裡關了幾日,本就心情煩躁,一回司禮府,金顯榮張口閉口還是「太師大人」,總是惹人心煩。若非這段日子父親看他看得緊,他該去豐樂樓「鬆快鬆快」的。

  戚玉臺心中,沒來由地煩躁起來。

  那股無名之火難以壓抑,他坐直身子,伸手夠到桌上的罐子,銀罐蓋子一揭開,不由愣住了。

  罐子裡滿滿當當裝的都是靈犀香香丸,一粒粒疊在一起,堆得像座小山。

  戚玉臺忍不住望向門口。

  過去那些日子,每當他告假歸家,不消幾日,再回來時,銀罐子裡的香丸必定被順了個乾乾淨淨。金顯榮愛貪小便宜,靈犀香昂貴,總是趁他不注意偷拿幾顆,連同戚家送來的珍貴茶葉。

  既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戚玉臺雖然輕蔑他這般行為,卻也沒有明說,依然默許了。總歸太師府不缺買香的銀子,用小恩小惠來收買金顯榮,讓金顯榮在戶部有時多行方便,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他已做好面對空罐子的準備,甚至回來之前,已帶了一罐新的靈犀香,不曾想金顯榮竟轉了性子,這罐香丸動也沒動,仍舊擱在他書臺上。

  戚玉臺覺得奇怪,忍不住起身打開門,走到外頭堂廳。

  金顯榮躺在正屋中的紅木躺椅上,仰著身子,膝頭搭著一本戶部的文冊,正半閉著眼聽著窗外雨聲,十分愜意的模樣。

  在他面前,書案上擱著一隻銅質香爐,青牛甩著尾巴,牛首中吐出細細青煙,與平日沉鬱香氣不同,透著股芬芳清甜。

  這不是靈犀香的香氣。

  戚玉臺有些發怔。

  躺在椅子上的金顯榮察覺到身邊有人,一抬眼,就見戚玉臺陡然站在眼前,嚇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道:「玉臺,你這是做甚?」

  戚玉臺回過神,指了指桌上香爐:「侍郎,你換香了?」

  「啊?」金顯榮沒料到他說起這個,呆了呆,才道:「是換了……玉臺,這香好聞不?」

  戚玉臺湊近,細細嗅了一下。

  靈犀香用材昂貴,馥鬱濃厚,但許是聞了多年,再驚豔的香氣也變得平庸。金顯榮這味香用料應當普通,乍一聞有些俗氣廉價,然而細細一品,頓覺幽麗甜美,似夏日熟透的果實飽滿欲滴,在這雨季裡顯得格外清新。

  連他方纔的煩躁也驅散兩分。

  「……好聞。」戚玉臺點了點頭,不以為然道:「侍郎在哪裡買的?」

  這香必然不如靈犀香貴重,金顯榮或許也是一時興起,在香藥局買了更便宜的香丸來換換口味。

  聞言,金顯榮露出一個神秘的笑。

  他輕咳一聲,壓低了聲音:「這香叫『池塘春草夢』。」

  「『池塘春草夢』?」

  「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他搖頭晃腦吟誦幾句,笑容也生出幾分猥瑣,「這是陸醫官特意為我調配的香丸,裡頭有好幾味藥材。男子聞多了此香,補氣益血,對那個有好處。」

  「玉臺啊,」他拍拍戚玉臺的肩,苦口婆心地勸道:「你現在年輕,不懂,但少年易老,要珍惜。」

  他話說得模模糊糊,戚玉臺卻明白過來。

  前些日子聽說金顯榮得了腎囊癰,醫官院的醫官都來了好幾波,看來這新香丸,就是那位女醫官為金顯榮的腎囊癰而調配。

  廉價的普通香丸,他本應該嗤之以鼻,但鬼使神差的,戚玉臺莫名想起了上次見到對方時,那位女醫官說的話。

  「靈犀香凝神靜氣,可緩失眠不寐之症,不過,長期使用此香,難免形成依賴。久用之下,反而適得其反。」

  「戚大人有時也不妨試著少用此香,以免成癮傷身。」

  他從小到大,吃什麼、用什麼、做什麼,全由父親安排。

  大至身邊小廝下人,小至房中所用薰香,都是父親挑選,沒有自己選擇的餘地。

  這本也沒什麼,如他們這種出身高貴之人,用最好的、最貴的,一向理所應當。

  然而此刻金顯榮捧著他那壺廉價的香,喜不自勝、宛如珍寶的模樣,看得他卻心中不是滋味。

  這香真有那麼好嗎?

  比靈犀香更好?

  戚玉臺不知道,因為他從小至大,只用過靈犀香一味香。

  沒有選擇和不願選擇,本就是兩回事。

  他莫名心中又開始煩悶起來,像是有什麼討厭的小鼠在腦子裡奔跑,細爪勾得人心癢癢,然後是更深的暴躁。

  他走了兩步,忽然又折回身來,遲疑一下,對金顯榮開口:「侍郎。」

  金顯榮笑容還未收起:「怎麼啦?」

  戚玉臺伸出手。

  「也給我幾顆吧。」

  頓了頓,他瞇起眼:「我也想試試。」

  ……

  立夏後,一過白日,夜雨就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醫官院外頭隱約傳來更鼓聲,時斷時續。

  有人影冒雨從門外長廊跑過,停在宿院一間屋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陸曈打開門,披著雨衣的林丹青便從門外閃了進來。

  「你做什麼?」陸曈微微一愣。

  「噓——」

  林丹青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關上門才低聲道:「常醫正睡了,咱們小點聲,別被他逮住。」又快步進了屋,脫了雨衣,走到窗邊把窗關上,把手中之物放到窗前的長桌上,招呼陸曈:「你看——」

  陸曈走了過去。

  桌案昏暗燈火下,放著個足有簸箕大的竹籃,也不知林丹青是如何提動的,裡頭滿滿當當裝的都是熱熟食。

  饒是陸曈也愕然一瞬。

  醫官院飯食清淡,林丹青挑剔,常愛偷偷從外面買些宵夜回來吃,但因怕被常進發現,也都是些髓餅點心之類的小物,哪像今夜這般陣仗,簡直是要在宿院裡擺上一桌酒席了。

  林丹青沒注意陸曈的神情,興高採烈地伸手從竹籃裡掏出一疊疊熟食,什麼熟牛肉、辣腳子、豬肉凍、麻腐雞皮、鹽水花生……竟全是些下酒菜,末了,從裡掏出兩個紅紙貼著的小罈子。

  她一手一個小罈子,高高舉著給陸曈看:「盛興酒坊的青梅酒!我特意找人排了一個時辰才買到的,光跑腿銀子都花了半弔錢!可貴重,今夜你我一人一壇!」

  陸曈:「……」

  青梅煮酒鬥時新,五月正是青梅熟時,盛興酒坊的青梅酒供不應求,沒料到眼前就有兩罐。

  林丹青把一壇青梅酒塞進陸曈懷裡,頗有些霸道模樣:「這是你的。」

  又點點自己面前那壇:「這是我的!」

  陸曈看了看懷中的酒罈,又看向林丹青,不解問道:「出什麼事了?」

  「什麼什麼事?」

  「怎麼突然喝酒?」

  林丹青眨了眨眼睛:「不為什麼呀!」

  她在桌前坐下來,分給陸曈一雙筷子,用力拔掉壇口的酒塞,笑瞇瞇道:「咱們白日裡在醫官院累死累活,還要吃醫官院寡淡無味的齋菜,也太辛苦了。自然要對自己好點。」

  「今日心情不錯,我請你。」

  陸曈跟著在桌前坐下,瞧著林丹青神採飛揚的模樣,想了一會兒,道:「你做出『射眸子』的解藥了?」

  「咳咳咳——」

  林丹青一個梅豆才放進嘴裡,險些被陸曈一句話嗆住,忙灌了口青梅酒壓下喉間癢意。半晌,驚嘆地望著陸曈:「陸妹妹,你是有讀心術吧?怎麼什麼都知道?」

  陸曈也有些意外。

  這些日子林丹青早出晚歸,除了奉值,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後林的藥房裡。陸曈瞧見她做藥的藥材中不再全是解毒藥材,換了些微毒之物,料想應當是自己上次說的話起了作用,林丹青正嘗試用以毒攻毒的辦法製作「射眸子」的解藥。

  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做出來了。

  「不過,倒也不是做出了解藥。」林丹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是換了其中幾味藥材,因為對毒物也不甚熟悉,所以換的藥材比較保守,誰知——」她眸光動了動,「新做出來的藥,竟真有一些效果,雖然不能全然解毒,但比起從前毫無作用來說,已經有些起色了。」

  「陸妹妹,」她一把抓住陸曈的手,欣喜之意溢於言表,「你說的沒錯,以毒攻毒真的有用!」

  她瞧上去很激動。

  「原先是我太過於執著太醫局的醫理,膽子終究小了些。不過,通過你這次提醒,我大概也明白了解毒的方向。如今心裡已有了數,只是還缺了幾味難尋的藥材。待將那些藥材全部尋齊,我寫好方子,陸妹妹你再幫我瞧瞧有無錯漏。」林丹青笑著說道。

  陸曈點頭:「好。」

  她知林丹青一向聰明,其實若不是當初太醫局春試,自己在『驗狀』一科討了個巧,佔了先機,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其實應當是林丹青。

  林丹青表面瞧著大大咧咧,愛玩愛鬧,實則對醫理極為拔萃,否則不會在這短短幾日就想通關鍵,找出「射眸子」的解毒之方。

  下雨了,細雨敲窗,隔著窗也覺出雨夜寒意。陸曈拔掉自己面前的酒塞,青梅酒的芬芳頓時充斥在鼻尖。

  她想了想,開口道:「不過,你究竟是為誰做的這味解藥呢?」

  林丹青夾菜的動作一頓。

  陸曈安靜望著她。

  如此迫切,如此認真,用盡心力方法,患得患失到失了分寸,若非中毒之人與自己關係匪淺,很難做到如此。

  林丹青為之解毒之人,對她來說,一定很重要。

  燈火昏暗,只穿了中衣的女孩子歪在矮榻上,沒說話,默默喝了一口面前的梅酒,梅酒似乎太酸,酸得她眼睛瞇起,好一會兒才回過味,呸了句:「也不怎麼樣嘛,平平無奇,還敢收我那麼多銀子,不如街頭三個桐板的甜漿!」

  陸曈沉默。

  她夾起一塊豬肉凍塞嘴裡,滿不在乎道:「是我姨娘中了毒。」

  姨娘?

  陸曈微微詫異。

  林丹青笑了一下,託腮嘆了口氣:「沒想到吧,我是家中庶女。」

  陸曈動了動唇,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林丹青熱情爽朗,大方明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醫官院眾人待她也不錯,陸曈一直以為林丹青是因為曾經身為醫官使的父親使得眾人寵愛,也只有這樣不缺乏愛的家族,才能養出這樣明媚如太陽一般的女兒。

  但沒想到林丹青竟是庶女。

  「我姨娘是旁人送給我爹的舞姬。我母親是官家小姐,我頭上還有兩個嫡出的哥哥,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兒。」林丹青伸出筷子,戳了一片熟牛肉,盯著那片牛肉看了許久。

  「我爹是個好人,也是個好父親,但不是個好丈夫。」她想了想,又搖頭:「不,他應該算是個好丈夫,只是他只是我『母親』的丈夫。我姨娘在他眼裡,是個地位低等的侍妾,一個朋友盛情難卻收下的『禮物』。」

  「我姨娘出身貧苦,被我外祖父賣給牙人送到中原,又因生得好,最後被富貴人家買走,精心養著,作為人情禮物送給了我爹。」

  陸曈沉默。

  世宦高官府中,常有互送美人聊表心意。

  「我姨娘當年被賣時,曾因反抗牙人誤食『射眸子』之毒,一開始沒什麼徵兆,直到生下我幾年後,漸漸有了症像。我爹試圖為她解毒,但南疆諸毒本就種類繁多,我爹的醫術在醫官院中也只能算平庸,多年無解,姨娘眼睛一日日模糊下去,每每毒發時,雙目疼痛難忍。」

  陸曈問:「所以你學醫,是為瞭解姨娘之毒?」

  林丹青「噗嗤」一聲笑了。

  她說:「陸妹妹,你有沒有聽過一句醫者的詛咒?」

  「什麼詛咒?」

  林丹青輕聲開口:「學醫之人,永遠也救不下自己想救之人。」

  陸曈心頭一顫。

  林丹青仰頭灌了一口酒,目光在夜色下有些迷濛。

  「一開始,我的確是因為想替姨娘解毒所以學醫的。」

  「我想著,既然我爹治不好,那我就自己治。反正我在學堂裡識了字,家中又不缺醫書,學學總沒有壞處。」

  「我爹和母親從來不管我這些。」

  青梅酒太酸,酸得嘴裡發苦,林丹青伸手,手背拂了一下唇角的酒漬。

  林家與其他高門大戶不同。

  她雖身為庶女,倒也從未受過什麼苛待。母親和姨娘間亦沒有什麼勾心鬥角不死不休。旁人都說她們母女是得了十二萬分的好福氣才遇到這麼一戶厚道人家。

  但林丹青不這麼認為。

  比起厚道寬容,她認為更多的其實是一種無視。

  對於不重要的人事、如養寵物貓狗一般的無視。

  母親和嫡兄雖然不曾苛待她,但也對她並不親厚,像是隔著一層淡淡隔膜。

  這無可厚非,任誰對分走了丈夫和父親寵愛之人,大抵都做不到毫無芥蒂。

  但父親待她也是淡淡的。

  他會詢問林丹青近來吃穿如何,可有銀錢需要,但並不會如陪伴兩位兄長一般長久地陪伴她。就像他會囑咐下人好好照顧生病的姨娘,但卻不願意為了姨娘去費心研製『射眸子』的解藥——明明他自己就是大夫。

  人的愛大抵很明顯,他對誰上心,他就愛誰。

  父親不愛她們母女。

  「我及笄前,聽說父親有意為我定下一門親事。」

  「對方人品家世都清白,知曉內情的人人都說那是門好親事,可我卻覺得害怕。」

  沉默了很久,林丹青開口。

  「我怕我走了,姨娘就只剩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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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姐妹

  初夏的雨潮溼,滴滴答答打在窗上,拖下沉墜溼跡。

  林丹青抱著酒罈,頭擱在罈子上,目光有些恍惚。

  她想起自己得知那樁親事的午後,第一個念頭是,她若出嫁,姨娘怎麼辦?

  「射眸子」的毒一年比一年嚴重,待六七年後她出嫁,保不齊姨娘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父親不會苛待姨娘,但也不會事無鉅細地關注,倘若家中下人照顧不周,倘若她在府裡被壞人欺負,倘若……

  無數個念頭在她心頭盤想,年少的林丹青打了個哆嗦,不敢再細想下去。

  「我想著,我一定不能嫁人,至少在姨娘眼睛好之前,不能嫁出去。」

  但人的一生,大抵真如陰陽先生所言,各有其命。有的人命好,一生無憂,有的人命賤,前路多舛。

  一個不得寵愛的小妾,一個活在四宅之中的庶女,命運好像早已被恆定在圈內,難以逃脫。

  「為了讓姨娘的處境好些,我開始試著討好他。」林丹青道。

  她性情其實不似姨娘溫柔,也不似父親中庸,生來好強。過去多年因著父親疏離的緣故,心裡也汪著一股氣,從不主動湊上前。

  但為了姨娘,她決定學著討好父親。

  她畢竟不能永遠護著姨娘。

  她想著,只要討好父親,讓父親真心疼愛這個女兒,或許將來她出嫁後,父親能念著這點父女情分,對姨娘再好些。

  於是她開始扭轉自己的性子,嘗試大大咧咧說話,爽爽朗朗地走動,她聽說人人都喜歡笑瞇瞇討喜的孩子,便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像輪發光的太陽。

  父親對她的態度果然漸漸改變,有時候,還會與她打趣玩笑一兩句。

  但真正改變父親態度的,是有一日她在父親書房裡,背完了半本醫經。

  當她背完這半本醫經後,父親看她的目光變了。

  驚嘆、欣慰、激動,還有一絲真切的喜歡。

  喜歡。

  林丹青驀地笑起來。

  她兩手抱著酒罈,仰頭大大吞了一口,長長喟嘆一聲。

  「我那兩位嫡出的哥哥,資質平庸,一本醫經背了好幾年還磕磕巴巴,我卻一下子就背出來了。」

  「我爹問我背了多久,我說背了三日,其實那本書我背了整整一月,白日背,夜裡也背,卻故意在他面前說的雲淡風輕,叫他以為我是個天才。」

  林丹青樂得不行:「他真以為我是個天才!」

  醫官院醫官是個好差事,雖俸祿不比那些高官豐厚,然而常在高官貴族間走動,人脈好處亦是不少。

  林醫官身子不行,離開了翰林醫官院,卻捨不得放手這人脈。

  他需要一個繼承人。

  林家兩個兒子不是學醫的料,然而天無絕人之路,這個庶出的女兒瞧上去是個醫理天才。

  「他把我送到了太醫局。」林丹青止住了笑。

  太醫局的學生多是醫官子女,也是將來翰林醫官院新進醫官使的選拔人選。林丹青意識到,如果她能在太醫局中優秀拔萃,將來進入翰林醫官院,繼承父親衣缽,那便不必走入早早嫁人的命運,也就能一直護著母親了。

  那是另一條路。

  不必討好誰,而是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她的能力勝過兩位嫡兄,那庶女也能變嫡女,女兒也能變兒子。

  「陸妹妹,那時我明白了一句話。」

  林丹青平靜道:「無技之人最苦,片技自立天下。」

  雨夜岑寂,林丹青伸筷子,夾了一塊辣蹄子來吃。

  蹄子太辣,辣得女孩子滿面嫣紅,眼底也生出亮晶晶的潮溼。

  「我父親在那以後對我很好很好。」

  說來諷刺,過去多年無論是她卑微謹慎、亦或是故意孺慕討好,都不及進入太醫局後,醫官們在父親面前誇讚來得好使。父親欣賞她的出色,連帶著姨娘院中的下人也越發小心——父親特意囑咐過的。

  從前灘上沙礫,忽變掌中之珠。

  父親對她噓寒問暖,讓太醫局的先生們對她多加照顧,每次進學歸家,都讓人送去大箱大箱吃食,隔三差五噓寒問暖,父女兩人一同鑽研醫經藥理。

  同窗們都羨慕她有這樣一位好父親。

  她明媚笑著,將一切欣然接受。

  「其實我先前同你說,我妒忌過你,不是假的。」林丹青抬起頭,看著陸曈認真道。

  陸曈望向她。

  「你沒出現前,我在太醫局進學三年,每一次榜試都是第一。我以為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也非我莫屬,沒料到中途殺出個你。」

  林丹青語氣忿忿。

  就因為春試紅榜沒能拿到第一,父親對她頗有微詞,雖沒明著說出口,看她的目光卻隱含失望。

  「我管他呢。」林丹青啐了一口,許是青梅酒的酒意上頭,說話漸漸放肆,「他自己太醫局進學那些年,一次第一也沒拿過,又在醫官院任職這樣久,什麼功績也沒做出來,憑何對我失望,我還沒對他失望呢!」

  陸曈忍不住笑起來。

  林丹青看了她一眼,又嘆口氣:「好吧,其實剛進醫官院時,我是故意接近你的。我想瞧瞧自己究竟差在了哪裡,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贏了我一次,卻不能次次贏我。」

  「誰知——」

  她拖長了聲音:「天可憐見的,你怎麼比我還慘!」

  她其實是滿懷敵意去接近陸曈的,即便她裝得很熱心大方助人為樂。

  然而陸曈的處境竟然出乎意料的糟糕。

  剛進醫官院就被分到南藥房拔紅芳絮,等從南藥房回來,又被派給金顯榮那個老色鬼。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陸曈分明是被針對了。

  這麼慘,林丹青都不好意思繼續針對她。

  連那些敵意的小心思都令人愧疚。

  「後來我就想,你這般被醫官院打壓,根本不是我對手。我為什麼要拿你做對手呢?勝之不武。而且,」她眨了眨眼,「你還告訴我『射眸子』的解藥。」

  陸曈搖頭:「解藥是你自己製出來,與我無關。」

  「那也是你告訴了我方向!」林丹青把陸曈跟前的酒罈子往她身邊一推,「所以我請你喝酒表示感謝了嘛!你怎麼不喝?」

  陸曈:「……」

  她拿起酒罈,也低頭飲了一口。

  很酸。

  林丹青卻滿意了。

  風天雨夜,青梅酒熱,滿桌熱騰騰的下酒菜,她平日總是高束的馬尾全部披散下來,垂落在肩頭,歪著身子靠著矮榻,如年少時依偎在床榻上說悄悄話的小姐妹。

  她撿起一顆花生米往嘴裡一丟:「其實我不喜歡每月旬休。」

  「要不是姨娘在,我根本不想回那個家。我不想看見我爹,也不想看見兩個嫡兄。」

  「他們總是問我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醫官院中又來了什麼人,去奉值時有沒有結識新的官家,同院使關係可有親近,將來能不能得後宮娘娘們的青眼……

  歸家後的閒談不是閒談,是另一種考習功課罷了。

  「你別看我旬休回宿院,大包小包裝的全是零嘴衣裳,可我覺得還不如你的青殼雞蛋。」林丹青低頭用筷子戳著碟子裡的花生,花生圓溜溜的,被她胡亂一戳,散的到處都是。

  「那日旬休,我說你若無處可去,不如去我家。其實,我當時可害怕你答應了。」

  「你那麼聰明,要是來了我家,一定立刻就能察覺我不如旁人說的那般好……那多難堪啊!還好你拒絕了。」

  林丹青打了個酒嗝,看著陸曈問:「陸妹妹,我和你說這些,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窗外夜雨不停,陸曈道:「不會。」

  「真的?」

  「真的。」

  林丹青很高興,舉起酒罈對著陸曈虛虛一碰:「好姐妹!」仰頭灌了一大口,澀得齜牙咧嘴。

  陸曈安靜看著她。

  她知道林丹青一向聰明。

  這女孩子雖外表明媚爽朗,看似大大咧咧,但其實粗中有細,巧妙地維持著醫官院眾人交好的關係。醫正常進古板守禮,林丹青每每背著他在外面買宵夜,常進見了,也只是口頭責罵兩句,沒真正對她發過火。陰暗狹隘如崔岷,被林丹青刺過幾句,也從未真正為難過她。

  林丹青巧妙在這些人中遊走,維持一種平衡關係。這令她的豪爽和開朗顯得有種微妙違和,然而今夜,答案卻被找到了。

  明媚與爽朗是她的面具。

  這張不拘細行的笑臉下,不甘與黯淡才是真實。

  這才是真實的林丹青。

  青梅酒被灌得不剩多少,她把酒罈往桌上一頓,看著陸曈,神神秘秘地湊近:「陸妹妹,告訴你,我有一個願望。」

  陸曈:「什麼願望?」

  「我,」她指了指自己,豪氣幹雲地開口:「想當院使!」

  「院使?」

  林丹青嘿嘿一笑,手撐著臉含糊道:「原來,我想當院使是為了我姨娘。只要我做了大官,我爹自然不敢怠慢我,我也不必嫁人,一輩子陪著我姨娘就好。」

  「但現在不是了。」

  「我現在,是為天下人想做院使。」

  她臉色一變,兀地一拍桌子,桌上酒菜也被她震三響,怒道:「瞧瞧現在醫官院的這群人,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瞧著什麼都明白,醫案沒幾個認真寫。你這樣有真才實學的,被打發去南藥房採毒草,曹槐那樣太醫局春試吊榜尾的,給安個好差事。」

  「什麼混帳世道!那崔岷自己還是個平人出身上位,竟然如此打壓平人。」

  「我若當院使,自然任人唯賢,管他平人還是高官,統統一視同仁,能者居上!醫官院是救人的,又不是來搞交情攀關係的。我就是要讓天下平人都有機會,爭一個公平!」

  雨一直下,天地間只有鬱郁雨聲。

  最後一口青梅酒喝完,林丹青看向陸曈,她已醉得快睜不開眼,嘴角仍習慣性的牽起一絲笑,「將來我若做了正院使,陸妹妹你就當副院使……」又搖頭,「不對,你醫術在我之上,還是你做正院使,我做副院使……」

  「咱倆雙劍合璧,一起揚眉吐氣。」

  聲音漸漸低微下去。

  「好嗎?」

  陸曈:「好。」

  林丹青對她豎起拇指:「……好姐妹。」又搖搖晃晃提起酒罈,作勢要與陸曈乾杯:「來,祝你我成為院使!」

  陸曈低頭,才抓住酒罈壇口,尚未舉起——

  「砰」的一聲。

  林丹青一頭栽倒在桌上,昏睡不醒了。

  酒罈咕嚕嚕滾在腳邊的墊子上,屋中重新陷入岑寂。

  陸曈舉著那隻沉重酒罈,良久,低頭默默喝了一口。

  梅酒酸澀,入口清甜,嚥下全是苦意。

  窗外雨疏風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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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紀珣的質問

  翌日雨晴。

  常進清晨過來檢查宿院時,聞到陸曈屋裡濃重的酒氣,最後在林丹青床下發現兩個空酒罈,還有幾個油紙包好的雞骨頭。

  醫正大人勃然大怒,罰她們二人俸銀,還要包攬宿院門前院子掃地一月。

  林丹青常被罰罵,二話不說,立即坦坦蕩蕩地接受了。

  陸曈卻沒在屋裡,一大早不知去了何處。

  醫正罵歸罵,到底操著份老父親的心,罵畢自己叫廚房裡煮了蘿蔔豆芽湯來醒酒。見林丹青烏黑著兩個眼圈,滿眼睏乏地遞給他一個空碗,便接過碗,舀了滿滿大半碗湯水,又往裡按了一勺蘿蔔菜,皺眉問:「陸醫官呢?」

  提起陸曈,就想到昨夜裡那些醉酒胡話,林丹青不由忸怩,只閃躲著心底那點尷尬,尋了個矮桌坐下,捧著碗心不在焉道:「醫正又忘了,今日是該給金侍郎施診的日子嘛。」

  常進握勺的手一頓。

  戶部金顯榮的病拖拖纏纏,都多久了還沒徹底痊癒,也虧是陸曈性子好,要換了旁的醫官,早已私下抱怨聲起。

  平人醫官,還真是不容易。

  心中這樣唏噓著,常進把鍋蓋蓋上,又恨鐵不成鋼地瞪一眼身後人:「真是不知輕重,宿醉後還去給人施診,也不怕吃醉給人治出好歹,你要是再把酒買回醫官院喝,我就回頭告訴你爹!」

  林丹青一張臉幾乎要埋進蘿蔔湯裡,聽得只想發笑。

  宿醉?

  昨夜她又吐又哭,陸曈卻像沒事人一般,一大早背著醫箱出門,臨走時還幫林丹青把昨日買吃食的帳算了,帳本端端正正放在桌頭。

  簡直比現在的常進還要清醒。

  要不是她自己也喝了一壇,真以為跑腿的是給她買了假酒。

  陸醫官看著柔柔弱弱跟個紙糊美人一般,酒量卻頗有豪傑英雄之態,那麼大一罈子喝下去跟喝水似的,連臉都不紅一分的!

  林丹青惡狠狠地咬著筷子頭。

  春試就算了,連喝酒也輸了!

  ……

  林丹青為自己偶然展露的酒量震撼一事,陸曈並不知曉。

  那點酒對她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或者說,世間大部分吞進腹中的東西,於她而言效用都十分有限。

  一大早,陸曈就去了司禮府。

  金顯榮正仰在躺椅上美滋滋地喝茶,見她來了,忙起身相迎,邊嘴上恭維道:「知道今日陸醫官要來施診,我早早就來司禮府候著,生怕晚了耽誤陸醫官差事……嘖嘖嘖,幾日不見,陸醫官又似美麗了幾分,翰林醫官院有您這樣的明珠,真是千年修來的福氣……」

  他病情一日好過一日,便對陸曈尊重一日賽過一日。於他而言,陸曈就是他的再生父母,菩薩娘娘,對待菩薩娘娘,總要顯出幾分虔誠。

  可得罪不得。

  陸曈對他點點頭,平淡地應付過了。

  行至金顯榮桌前時,見那桌上擺著的香爐正往外嫋嫋散發輕煙,整個屋子都漫著股幽馥甜香。陸曈停下步子,問:「金大人換了香後,近來身子可覺好處?」

  「好,好得很!」金顯榮一提此話登時來勁,得意一笑,竟有幾分意氣風發之意,「自打用了陸醫官這『春草池塘夢』,我這身子是一日比一日有所起色,陸醫官之前與我說可偶爾行房,於是我試了一次,嘖嘖……」

  他沒說下去,但怎麼看,應當比先前「遇敵倒戈」的慘狀好上許多。

  「……這東西好,又不貴,不瞞陸醫官,那聞慣了好東西的戚大公子,前些日子還問我要了幾顆呢!」

  陸曈神色微動,往戚玉臺的那間屋子看了一眼,見屋門大開,並無人在,邃問:「戚公子今日不在?」

  金顯榮擺手:「再過些不久是京郊圍獵的日子,戶部沒什麼事,我就讓他早些回去,準備下圍獵的騎服射具。」

  梁朝皇室素有秋獵習俗,後來先太子因秋洪故去,當今陛下繼位後,將圍獵改成夏日,稱之為「夏藐」。

  圍獵當日,皇子貴族們狩獵出行,十分壯觀。

  陸曈只從別人嘴裡聽說過秋獵,就道:「圍場一定很熱鬧了。」

  金顯榮面上即刻顯出幾分得意來。

  「那是自然……能去圍場狩獵的都是盛京貴族裡年輕勇武男子,有些貴族子弟還會帶著獵鷹獵犬之類助獵。」

  金顯榮輕咳一聲,竭力作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然而許是因為容顏緣故,使得那雲淡風輕看起來也有些小人得志的虛榮,「只是狩獵雖盛大,騎服獵具卻很講究,我今年的騎服裁縫還沒做好,也不知合不合身……」

  他有心炫耀,只盼著陸曈順著他的話頭繼續說下去,譬如「大人也要去圍獵場?」,他才好把這炫耀接得圓滿,然而陸曈聞言,只是隨意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沒再繼續問下去。

  金顯榮的男子自尊於是還是沒能在她面前重建起來。

  陸曈未察覺他眼中哀怨失落,只轉過身,如平常般放下手中醫箱:「時候不早,下官還是先為大人施針吧。」

  這一日,待陸曈給金顯榮施完診,從司禮府回到御藥院,又將先前手頭積攢的一幹整理方冊之類的事物做完,天色已然不早。

  醫官院門口的柳樹在傍晚的涼風下吹得東倒西歪,陸曈抱著醫箱從製藥房出來,打算去小廚房尋點剩飯菜,剛出堂廳,就見門口的柳樹下站著個人。

  紀珣站在樹下。

  他今日身邊沒跟著那個活潑的提燈小藥童,是以便沒有燈,遠處那一點日頭已經全部落下,月亮卻還沒有全然升起來,在淡藍的夜空中映出一個若隱若現的影,把樹下的人影襯得清冷寥落。

  聽見動靜,他便轉過身來。

  陸曈頓了頓,上前道:「紀醫官。」

  她入醫官院近半年,和紀珣加起來說過的話也不到十句,平日裡鮮少見到這人。紀珣不愛和醫官院中其他醫官集聚,習慣獨來獨往,大部分時候也不在醫官院——入內御醫要常入宮的。

  他點頭,卻未如平日般尋常打過招呼就走,而是看著陸曈,開口道:「白日你去給金侍郎施診了?」

  「是。」

  「聽人說,金侍郎病情已有起色,不日將痊癒。」

  陸曈心中生疑。

  紀珣並不是一個喜歡打聽旁人事宜之人,今日這番模樣,竟是要與她閒談之意。

  她便謹慎地回:「病症每日都有變化,不敢說滿。」

  紀珣聞言看了她一眼。

  女子微微垂著頭,語氣恭敬,帶著兩分恰到好處的疏離。她很安靜,大部分時間都在施診或是製藥,因身邊有個明媚開朗的林丹青,有時甚至顯得有些木訥。

  只是所行之事卻不似外表規矩。

  紀珣話鋒一轉:「先前我見你在藥庫挑選藥材,問過你是否用過紅芳絮,你否認了。」

  陸曈心中一跳,聽見他平靜的聲音。

  「你為何否認?」

  月亮此刻又在雲裡亮了一點,只是那亮也透著幾分昏暗,樹下風燈被枝葉掩藏,把他的神情也映得不甚清楚。

  紀珣望著陸曈。

  「你很聰明,紅芳絮有毒,除了御藥院醫工,尋常醫官無法隨意使用。所以你只讓御藥院的醫工何秀取來紅芳絮殘枝碎葉,這些碎葉不會記錄在冊,用了也無人發現。」

  「但你忘記,何秀出身貧苦,紅芳絮除去毒性後可入藥,即便碎枝殘葉,賣到御藥院外亦能換做銀兩。」

  「你只讓何秀提供少量碎葉,剩下的何秀捨不得丟,攢在屋中,趁旬休時託人倒賣於盛京醫行。」

  「陸醫官,」他聲音也藏著股剛正的冷意,「你還要否認嗎?」

  陸曈心中一緊。

  她確實讓何秀幫她拿過紅芳絮碎枝,為了做出那一日在司禮府迷暈戚玉臺的迷香。

  但她忽略了何秀家境窘迫,那些紅芳絮的殘枝碎葉雖只能換一點點銀錢,但對於平人來說,也沒有把錢活活往外丟的道理。

  何秀把那些剩下的碎枝攢在一起,反而成了證據。

  紀珣見她沉默不語,神色隱現怒意,「你身為醫官,明知紅芳絮有毒,卻為一己私慾無端用在人身上,貽誤性命,有損醫德。」

  抱著醫箱的手微微捏緊,陸曈面上卻仍一派平靜,抬眸看向他。

  「紀醫官,你有證據嗎?」

  他在詐她。

  那顆香丸早已被戚玉臺燃盡,香灰她都倒在司禮府的窗臺下,連日雨水大風早已衝刷乾淨,隔了這麼久,紀珣不可能還有證據。雖然不知他是怎麼得知的,但僅憑何秀那一點紅芳絮,實在定不了她的罪。

  《梁朝律》中也沒有這一條。

  「我當然有。」

  陸曈瞳孔一縮。

  紀珣的聲音很冷。

  「雖然你給金侍郎的藥方里沒有紅芳絮,但我讓人尋了他的藥渣。」

  「藥渣裡,仍有紅芳絮的殘絮。」

  陸曈一怔,短暫的迷惑過後,全身驟然放鬆下來。

  金顯榮的藥渣……

  紀珣說的並非戚玉臺的香丸,而是給金顯榮的藥方!

  金顯榮的不舉之症並非全然危言聳聽,否則當初曹槐也不會難以下手。她用一點紅芳絮做了藥引,好幫金顯榮症疾有所起色。

  方纔紀珣一番質問,她以為自己露了馬腳,或許真是做賊心虛,才會第一時間想到了戚玉臺的香丸。

  冷汗過後,渾身驟然卸下重擔,陸曈心頭陡然輕鬆。

  這輕鬆被紀珣捕捉到了,目色越發冷然。

  他質問:「紅芳絮有毒,以金侍郎腎疾用紅芳絮,雖立竿見影,縮短病症耗時,然而長用下去必然留下遺症。醫官院出診排方,從來以病者安危為先,你卻只顧眼前,濫用毒草,就算你不曾在太醫局進學,帶你的師父難道從未教過你行醫醫德綱理嗎?」

  月色陰晦,遠處有鴉雀嘶鳴,鳥鳴在寂靜院中尖利得刺耳。

  陸曈靜了一瞬。

  眼前人站在樹下,雪白衣袍潔淨不惹塵埃,在這昏黃夜色中光亮得與周圍格格不入。

  她微微躬著腰,仍是一個謙恭的姿態,慢慢地開口。

  「紀醫官,」她說,「你是不是弄錯了?」

  紀珣蹙眉。

  「御藥院規定醫官醫工不可隨意取用紅芳絮,但紅芳絮所遺留雜碎枝葉,不計入藥材,作為廢料由醫工自行處理。」

  「既是廢料,於御藥院無用,是買賣還是自用當然由人自己。紀醫官出身高貴不知平人艱難,廢料換作幾錢銀兩足以供給平人小半月生活,人窮志短,換點銀錢也無可厚非。」

  她抬眸:「陸曈出身微賤,沒有太醫局諸位先生教導,但梁朝相關律令還是記得很清楚,就算紀醫官拿何秀髮賣紅芳絮碎葉的事去御藥院說,理應也不犯法。」

  「不是嗎?」

  她語調很平緩,聲音也很溫和,話中卻若有若無帶著股尖利的諷刺,分明是沉靜皮囊,那雙眸子似也藏幾分不馴。

  紀珣有些慍怒,似是第一次發現對方溫順外表下的刻薄。

  他忍怒道:「那金侍郎呢?」

  陸曈道:「行醫所用藥方本就不能一成不變……」

  「荒謬,」紀珣打斷她的話,「你明明有其他方式可慢慢溫養他體質,偏偏要用最傷人的一種。過於急功近利。」

  「你明明在太醫局春試紅榜高居第一,卻以我之名在醫官院中仗勢揚威。」

  「醫者德首重。凡為醫之道,必先正己。你既心術不正,何以為醫?不如早日歸去。」

  心術不正,何以為醫?

  幾個字如沉鼓重錘,在夜色下沉悶發出巨響。他眼底的失望和輕視毫無遮掩,隨著身後柳樹細枝一同砸落在塵埃,徐徐鋪蕩出一層難堪來。

  隔著枝葉掩映的風燈,陸曈注視著他。

  從少年長成青年,面容似乎並無太多變化,他仍是清雋孤高如鶴,然而那句「十七姑娘,日後受了傷要及時醫治,你是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遠得已像上輩子的事。

  陸曈的目光定在他腰間繫著的玉玨之上。

  那塊玉通透溫潤,美玉無瑕。

  他已換了一塊新的玉玨。

  她恍惚一瞬。

  方纔滿腹尖利的回敬,此刻全然啞在喉間,一句也說不出來。

  四面空蕩蕩的,四週一片死寂,漸漸有窸窣腳步和人影從院後藥庫的方向傳來,當是盤點藥材的醫官快回來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再走過長廊,他們就會發現僵持的這頭。

  就在這一片冷涔涔的暗夜裡,忽然間,斜刺裡穿出一道含笑的聲音。

  「傻站著做什麼?」

  隨著這聲音,腳下那塊昏暗被明亮陡然照亮。

  陸曈抬眼。

  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手裡提著盞梨花宮燈,燈火清晰,一瞬間驅走院子裡的冷津津的寒意,把四周都照出一層明朗暖色。

  青年瞥一眼站在樹下的紀珣,靜默一瞬,隨即淡笑一聲。

  「怎麼,來得不巧,在教訓人?」

  樹下二人沉默不語。

  他看向紀珣,漆黑的眸子裡仍盈著笑意,可陸曈卻像是從那笑意裡看出一點不耐煩。

  「要教訓不妨改日。」

  他彎唇,握住陸曈的手臂:「把她先借我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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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安慰

  風吹得樹下影子晃了幾晃,人卻如釘死在地面上,一動不動。

  陸曈退開一點距離,頷首道:「裴大人。」

  裴雲暎笑著看一眼紀珣,才道:「蕭副使傍晚突然頭痛,陸醫官隨我去看看?」

  不管他這理由是真是假,總好過在這裡與紀珣僵持,紀珣的質問太過清楚沒有半點遮掩,她那已經不怎麼值錢的自尊心,也會被這正義的劍刃切碎。

  陸曈點頭:「好。我去拿醫箱。」言罷轉身要與裴雲暎一道離開。

  「等等。」

  身後傳來紀珣的聲音。

  陸曈腳步一頓。

  那人聲音仍是冷冷淡淡的,不帶一絲情緒,公正一如既往。

  「陸醫官醫術不達,裴殿帥不妨換一位醫官。」

  陸曈動作微僵。

  這是委婉的勸說,也是光明正大的懷疑。

  他已不再以看一個醫官的目光在看她,他真正認為她「心術不正何以為醫」,才會這樣提醒裴雲暎,讓他換一位真正的醫官前往。

  裴雲暎也聽出了這話裡的警告。

  停了停,他笑著轉身,看向面前男子。

  「不用換。」

  「我看她很好,殿前司沒那麼多規矩,禁衛們也喜歡陸醫官得很。」

  紀珣不由一怔。

  面前青年站在明亮燈火下,微暖的燈色映在他漆黑的瞳眸裡,噙著的笑意似乎也泛著點冷淡。

  他與這位殿前司指揮使相交不多,私下就沒說過幾句話,大部分時候都是從旁人嘴裡聽到他的消息。雖然裴雲暎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是位親切有禮的貴門世子,可御內醫官難免從旁人嘴裡聽到對他更真實的評價。

  他根本不如表面看起來一般明朗和煦,不過偽裝。

  然而此刻,紀珣卻從對方眼中窺出一絲不悅,連遮掩都不屑。

  像在為身邊人撐腰。

  裴雲暎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理會他,轉身示意陸曈:「走吧,陸醫官。」

  陸曈回神,取了醫箱跟上了他的腳步。

  她確實不想在這裡繼續待下去了。

  二人的影子隨著那盞梨花燈漸漸遠去,庭院倏然又暗了下來,遠處腳步聲已近在咫尺,有醫官聲音響起:「紀醫官。」

  是去藥庫盤點的醫官們回來了。

  紀珣對他們點一點頭,又望著那暗色良久,才收回視線,也跟著離開了。

  ……

  夜風沒了醫官院樹叢的遮掩,在街巷橫衝直撞起來,便冷上得多。

  陸曈隨著裴雲暎一道往巷口的馬車走去。

  明明已出了醫官院的大門,那扇朱色大門將夜色分隔成兩個不相容的世界,陸曈卻恍惚覺得身後仍有一道銳利視線追逐著自己,而她難以面對,便只能匆匆逃離。

  這異於平時的沉默讓身邊人察覺到了。

  裴雲暎瞥她一眼,漫不經心開口:「你剛才怎麼不還口?」

  陸曈一頓。

  「平日裡見著我處處針鋒相對,對這個紀珣倒是規矩得很,剛才看見陸醫官站著挨罵,我還以為看錯人了。」

  這話說得揶揄,一時間倒衝散了陸曈方才面對紀珣時的難堪,她抬頭怒視著眼前人:「你偷聽我說話?」

  「偷聽?」裴雲暎好笑:「我哪有那麼無聊?」

  「醫官院大門未關,你們兩個站得光明正大,那位紀醫官聲音可不小。」

  陸曈沉默。

  這話倒不假。

  事實上,若不是裴雲暎來得及時,再等片刻,藥庫裡撿藥材的醫官們回來,所有人都能看見紀珣質問她的這一幕了。

  「剛剛怎麼不反駁?」他問。

  陸曈定了定神,道:「反駁什麼,他說的也是事實。我本來就心術不正,你不是最清楚嗎?」

  裴雲暎腳步微頓,終於察覺有些不對,垂眸朝她看去。

  她背著醫箱走在他身側,神色不冷不熱與尋常無異,然而裴雲暎卻覺得今日的她比從前更黯然,就如方纔他走進醫官院,看見她與紀珣僵持的那一刻。

  他知道陸曈狡猾又冷靜,口舌上從不願意吃虧,紀珣的那一番質問只要她願意,她可以隨口諷刺反駁,然而她只是安靜地站在樹下,風燈幽微,昏暗夜色令人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可他沒來由的覺得,那一刻的她似乎是想逃離此地的。

  似乎無地自容。

  他從來懶得搭理旁人的事,總要維持一個安全的分寸感,然而在那一瞬間,竟對她生出一絲不忍。不忍再見她如陡然被拋擲尷尬境地的孩童,露出與平日截然不同的失措。

  於是他走了出去,打斷了他們二人。

  她還在往前走,夜風吹起她的裙角,裴雲暎看了她一眼,突然道:「紀家那位公子風情高逸,修德雅正,不知人性歹濁。他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金顯榮這些年好色無德,真用了毒草也沒什麼,就當為民除害了。」

  語調散漫,像是不經意的閒談。

  陸曈不語。

  她自然明白。

  紀珣家世不凡,府中皆是清流學士,自小禮義廉恥深居於心,身邊人敬他慕他,他遇到的惡人太少,於是遇到她這樣工於心計的惡人,才會尤為厭惡。

  冰炭不同器,自古而已。

  見她不說話,裴雲暎又笑道:「怎麼一副失意模樣,紀珣雖然長得還行,但陸大夫也不像是會為男人要死要活的性子,何至於此?」

  腳步一停,陸曈不耐煩轉頭:「殿帥大晚上來找我到底是為何?」

  裴雲暎說是蕭逐風突然頭痛,可蕭逐風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他怎麼還會如此神色悠閒?

  還有心情同她說些閒話。

  裴雲暎笑一聲:「有新的藥方要給陸大夫看,不過做戲做全套,總要找個理由。」

  新藥方?

  陸曈想到上次裴雲暎給她看的那張藥方,不免有些疑惑。

  那藥方究竟是什麼,他看起來十分看重。

  正想著,身邊又傳來裴雲暎的聲音:「不過,你真把毒草用在了金顯榮身上?」

  陸曈警覺,側首看向他。

  「聽說那毒草很珍貴,我還以為你要用在戚玉臺身上。」

  他說得雲淡風輕,聽不太出情緒,看著她的目光卻銳利,像是已洞悉她的心思。

  陸曈心中一跳。

  裴雲暎畢竟不是紀珣,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知道自己要對付的是什麼人,自然也能一眼看穿她最終目的。

  陸曈移開眼:「說不定將來正是如此。」

  他點頭,像是不經意的提醒:「悠著點吧陸大夫,樹敵別太快,否則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陸曈反駁:「殿帥還是先管好自己,下次去行刺什麼人的時候可別又讓人砍了到處竄逃。」

  裴雲暎:「……」

  巷口馬車靜靜停在門口,他沒再與她爭執,只道:「上車吧。」

  陸曈扶著車口彎腰上馬車,臨上馬車時,腳步忽而一頓,側首看向遠處。

  遠處對街坊市,燈籠明光下車馬織流而過,人聲不絕。

  裴雲暎順著她目光看去:「怎麼?」

  陸曈定定看了對面一會兒。

  她剛才好像看見太師府的馬車掠過。

  只是那瞬間太短,人流又擁擠,沒等她看清楚,再抬眼時,只有人流如織。

  她搖頭,彎腰上了馬車。

  「沒什麼。」

  ……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

  僕從們擁著馬車上的人款款下了馬車,走進豪奢宅邸。

  圍在中間的年輕女子拿下幃帽,一身牡丹薄水煙拖地長裙的年輕女子,桃腮杏面,嫩玉生光,烏髮斜梳成髻,露出前額上珍珠點的花鈿。那衣裙上大朵大朵的牡丹燦然盛開,將她襯得越發典雅富貴,像朵正韶華盛開的麗色,十萬分的嬌媚迷人。

  這是戚清嫡出的小女兒,戚華楹。

  太師戚清共有過兩任夫人,先夫人病故前未曾留下一男半女。第二位倒是與戚清算老夫少妻,然而生下一男一女後也早早撒手人寰。

  憐惜這一雙兒女幼年失母,戚清便也沒再另娶,將這雙兒女好好撫養長大。

  嫡長子戚玉臺在外一向恭謹守禮,雖未有過什麼尤其出彩之行,卻也算得上規矩守禮,不曾闖過什麼大禍。

  而這位嫡出小小姐更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不僅生得美麗動人,亦才情風流,自小到大所用器服窮極綺麗,公主也難及得上。記得有一年戚家小姐燈會出遊,得了張新做的彈弓拿在手裡把玩,那用來彈射的彈丸竟是銀子做的。當時戚家馬車一路走,無數窮人跟在後頭撿拾她彈落銀丸,何等的風光氣派。

  人人追捧,又是父親掌中之珠、心頭之愛,盛京平人常說,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才投生成戚家小姐的命道。

  好命嘛,旁人羨慕不來。

  這樣的好命,本該一輩子不識憂愁滋味,然而今日這朵牡丹卻含露帶霜,一進屋,一言不發癱坐椅子上,呆呆望著屋中屏風出神。

  四周婢女噤聲站著,無一人敢開口。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妹妹——」

  緊接著,綴著細碎寶石的珠簾被撩開,從外面走進來一位錦袍男子。

  來人是戚玉臺。

  婢子們忙行禮,戚玉臺未察覺屋中氣氛不對,只快步走到戚華楹身側,一屁股桌前坐下,笑說:「妹妹,你手頭可有多餘散錢,借我千兩,過幾日還你。」

  戚玉臺是來借錢的。

  戚太師快至壽辰了,剛好又臨近夏狩,戶部平日也沒什麼事,他那差事可有可無,金顯榮便準了他的假,讓他在府裡好好準備夏狩和父親生辰事宜。

  然而壽宴自有管家安排,無需他插手。他在府裡待著,只覺府中規矩嚴苛沉重,每日如只被拘在籠中的鳥兒,縱有靈犀香點著,仍覺心煩意亂。

  實在很想尋機會放鬆一下。

  父親明令禁止他服食寒食散,得知柯家一事後更是變本加厲,每在公帳上支使一筆銀子都要管家記錄在冊。寒食散本就是禁藥,如今再用價格十分高昂,以他自己那點俸祿根本買不起,實在想不到辦法,便只能來尋戚華楹。

  父親對他嚴苛,對自己這個妹妹卻十分縱容,戚華楹花銀子更如流水,每月光是胭脂水粉、衣裙零嘴都要開支近千兩,戚清也從不拘著她享樂。他們兄妹自小感情很好,每每他讓戚華楹周濟,戚華楹也是二話不說答應了。

  今日也是一樣。

  戚玉臺道:「爹最近管束我實在很緊,俸祿我前幾日就花完了,好妹妹,等我發了俸祿就還你!」

  戚華楹一向對銀錢大方,今日卻遲遲不曾回答,戚玉臺正有些奇怪,突然聽見一聲啜泣,抬眼一看,戚華楹別過頭去,兩腮掛著一串淚珠。

  他嚇了一跳,忙站起來:「這是怎麼了,妹妹?」

  戚華楹只顧低泣不肯說話,戚玉臺沉下臉:「誰欺負了你?」

  一邊的貼身婢女薔薇小聲開口:「今日府裡馬車經過醫官院附近巷口……」

  「那又如何?」

  薔薇看了一眼戚華楹,見戚華楹仍然垂淚不語,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說道:「小姐在車上,瞧見了裴殿帥與另一名女子說話……」

  戚玉臺一愣。

  戚華楹偏過頭,想到今日所見,哭過的眼睛越發紅腫。

  她沒想到會在那裡遇到裴雲暎。

  自打寶香樓裴雲暎英雄救美,她對那位英氣俊美的殿前司指揮使上了心。

  父親知曉了她的心思後,並未阻攔,甚至還特意讓老管家去殿帥府給裴雲暎送過幾回帖子,邀他來府中閒敘。

  裴雲暎每一次都拒絕了。

  一次用公務冗雜來推脫,次次用,傻子也知道他是故意的。

  戚華楹心中有失落沮喪、有委屈不解,還有一絲被拒絕的惱怒與不甘。

  人或許總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裴雲暎對她並不在意,她便無論如何都想要馴服他,叫這位風流秀出的指揮使也成為自己的裙下之臣。

  她是世族淑女、名門閨秀,便不能如那些拋頭露面的低賤平人一般貿然與他相見,他不肯來赴宴,她便只能等別的時機。

  一日日等,等得她自己都心灰憊懶了,誰知緣分這事總沒有道理,今日馬車駛過醫官院巷口對街時,偏叫她撞見了這人。

  戚華楹怔怔望著屏風。

  屏風上繪著的夏夜街巷長圖,令她一瞬想起不久前瞧見的畫面。

  夏夜華月萬頃,官巷兩街種了盛開的百合花,花香順著清涼夜風撲面而來,戚華楹一眼就瞧見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青年站在那裡,面如冠玉,儀表非凡,周圍人都被襯得黯淡幾分。

  她心中一喜,忙叫人停住馬車,笑容還未達眼底,便見那年輕人側過身去,與身邊人說話。

  他個子高,人生得挺拔,從戚華楹這頭望過去,瞧不見與他說話那人究竟是誰。只能瞧見淡藍裙袍與纖細錦袖,似乎似曾相識。

  依稀是個年輕女子。

  戚華楹怔怔望著對街。

  他側著頭,含笑望著對方,明明隔得那般遠,但戚華楹似乎可以透過人群,看到對方那雙幽黑的清眸。

  是一個認真、且沒有任何防備的姿態在聽身側人說話。

  戚華楹恍惚一瞬。

  她沒見過這樣的裴雲暎。

  寶香樓匆匆一瞥,裴雲暎雖然看似溫和可近,處理呂大山時卻危險又冰冷,在御前行走時淡漠冷冽,偶爾與宮人說話時卻似又沒有距離,不似盛京某些王孫公子總要懸懸端著。

  這樣的危險像是漩渦,吸引著每一個人靠近,她也不例外。

  而直到今日,她才窺見這年輕人疏離外表下的另一面。

  更溫暖,更柔軟。

  卻是對著另一個陌生人。

  他身邊的女子似有所覺,欲往這頭看來,驚得戚華楹忙叫車伕催馬前行,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馬車搖搖晃晃行駛在盛京街巷上,她的心也如這馬車一般飄搖無定,想要撩開馬車簾讓夜風吹散心中煩亂,卻在看到對街璀璨花燈時倏然一頓,電光石火間,想起一樁往事。

  她想起為何覺得今夜那女子似曾相識了。

  年關剛過燈節那一日,她在景德門前恍然似乎瞧見裴雲暎與一名女子的身影,只是再看時人影消失,疑心是自己看錯。

  直到今日看見那人。

  那女子身形格外纖細瘦弱,羸弱得要命,分明與花燈節那個影子有八成相似。

  戚華楹登時明白過來,花燈節上那一日裴雲暎站在身邊的,與今日和裴雲暎說笑的女子,是同一人!

  原來她早就在裴雲暎身邊了!

  戚華楹恍然大悟。

  難怪。

  難怪父親屢次邀請,他都以公務冗雜推辭,她本以為是因為還未馴服這匹冷淡又危險的兇獸,然而真實情況遠遠比她想得更糟,原來在不知情中,已有人先自己一步馴服了對方。

  眼淚從腮邊滾落,落在毯子上,晶瑩便也裹上一層渾濁。

  戚玉臺聽完薔薇嘴裡的來龍去脈,勃然大怒:「好個裴雲暎,竟然讓我妹妹傷心至此,我去找他算帳!」

  戚華楹一把拉住他。

  「哥哥這是幹什麼?還嫌我不夠丟人嗎?」

  她自來高傲,身為太師千金卻主動傾心男子已是出格,而這戀慕對對方來說不值一提,越發覺得羞惱難當。

  戚玉臺忙轉過身,扶住她道:「那裴雲暎年輕不知事,男人偶爾逢場作戲也是尋常,妹妹不必擔心。不過——」

  他話鋒一轉:「我妹妹看上的人也敢碰?那女人是誰,可有查清楚?」

  戚華楹不答,薔薇只好主動開口:「今日見是穿著醫官院的醫官袍裙……」

  「想來十有八九,是醫官院的女醫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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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戚華楹

  夜色昏寐。

  陸曈回到醫官院時,宿院的燈已經全熄了。

  青楓的馬車將她送回醫官院門口,直到看著陸曈進了門後才離開。常進似乎已回宿院睡下,院子裡一個人都沒有。

  待繞過長廊,陸曈才走到屋子門口,就見林丹青一手提燈,一手抱著個空臉盆從外面進來,瞧見陸曈,她便清清嗓子,若無其事道:「我剛洗衣服回來。」率先推門走了進去。

  陸曈望著她背影,心中瞭然。

  林丹青的衣裳都是攢著每月旬休時拿回家裡,讓府中僕婦幫忙浣洗,與她同寢這般久,陸曈還是第一次看她夜裡洗衣裳,這理由實在尋得不夠用心。

  更何況盆裡幹得一滴水都沒有。

  屋中燈被點亮,陸曈跟著進了屋把門關上。

  許是因為昨夜飲酒胡亂說話,林丹青舉止不如平時自然,仔細看去,還有幾分尷尬。

  她自己也察覺出這份令人窒息的尷尬,走到桌前坐下,從桌屜裡抓出一把松子遞給陸曈,問她:「吃嗎?」

  陸曈搖頭,把醫箱放回桌上,起身鋪床。

  林丹青便只好自己吃起來,吃了幾粒,忽而開口道:「你今日是不是和裴殿帥走了?」

  陸曈鋪床的動作一頓。

  她回頭:「你瞧見了?」

  「我可沒偷聽!」林丹青忙解釋,「我從製藥房出來,一眼就看見你和紀醫官說話,你知道我最怕紀醫官了,本想等他走了再過來,誰知裴殿帥會突然出現,還帶走了你。」

  「我發誓,你們說的話我一句都沒聽見。這點眼力見我還是有的。」

  陸曈沉默一下,回身繼續鋪床,只道:「殿前司的蕭副使突然頭痛,遣我過去看診。」

  林丹青剝開一個松子,「蕭副使頭痛,找個人來遞帖子就行,何必讓裴殿帥親自跑一趟?我看不是這個原因吧。」

  陸曈捋好被褥上最後一道褶皺,回身在榻邊坐下,看向林丹青:「什麼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林丹青繼續剝著松子,把殼丟到墊著的粗布上,松子則扔在一平日蘸醋的食碟裡,嘆道:「陸妹妹,其實我最會看人眼色了,從前我隨家中去旁人府上赴宴,一眼就瞧出來那府上的大少爺和他繼母間關係不同尋常,旁人毫無知覺,後來過了半年,果然東窗事發。」

  「我覺得我這雙眼睛,天生就是能瞧出不對的。」

  陸曈望著她:「那你看出了什麼不對?」

  林丹青似是也來了興趣,盤腿坐在椅子上,手上剝松子的動作不停,「你和裴殿帥關係不一般唄。」

  「何以見得?」

  「之前崔院使讓你給金顯榮行診時,他幫你說過話。我原以為是報答你救她姐姐外甥女之恩,但總覺古怪。」

  「哪裡古怪?」

  她老成地嘆一口氣,「咱們宮裡當差的,一怕欠人情,二怕與人揪扯不清。陸妹妹,你一進醫官院就得罪了崔院使,將來或許還會得罪別的什麼人,他若想報答你,完全可以用更光明正大的辦法,而不是向別人昭示你們有私交。」

  「他是個聰明人,明知這麼做還不划算卻仍如此,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陸曈沉默一刻:「你該不會認為他對我別有所圖?」

  「我可沒這麼說。」林丹青笑嘻嘻道:「但至少你應該是特別的,你倆交情很好嗎?」

  交情?

  林丹青這話把陸曈問住了。

  她和裴雲暎交情很好嗎?

  似乎不算太好的交情,曾兵刃相見過,到現在彼此仍對對方完全沒有丟掉防備。

  但似乎又比尋常人多幾分親近,裴雲暎知道她的來路和仇人,她也知道裴雲暎背後的傷痕和隱秘。她會對他毫無掩飾,比和別人更坦蕩地相處。

  耳邊傳來林丹青的聲音:「不過陸妹妹,身為友人,我還是要勸你幾句。這裴殿帥雖然背景不凡,容貌也是盛京數一數二的出挑,卻是個燙手山芋,你素日與他交往,記得留幾分餘地,否則得罪旁人,反讓自己吃了苦頭。」

  這話說得頗有暗示意味,陸曈問:「『旁人』是誰?」

  林丹青剝松子的手一停。

  她轉過身,看向陸曈,鄭重其事道:「太師府。」

  陸曈心中一動。

  她側目:「這和太師府有什麼關係?」

  「自然有關係!」林丹青壓低聲音:「宮裡的絕密消息,別問我從哪裡聽到的,太后娘娘有意為小裴大人指婚,看中的,就是戚家那位千金小姐!」

  裴雲暎與戚華楹?

  陸曈眸色微動。

  從前對裴雲暎不知底細、互相試探時,她是曾這樣惡劣揣測過,裴雲暎將來做戚清的乘龍快婿。然而相處下來,卻並未覺出裴雲暎對戚家有別的心思。

  否則明明知曉自己要對付的是戚家人,他不該早就為了嶽父一家將自己「繩之以法」?

  何故放任自流、冷眼旁觀?

  這看著,可不像是要做一家人的舉動。

  林丹青又低頭剝起松子來:「我瞧著,流水無不無情不知道,落花肯定是有意的。要戚家真不想結這門親,以太師府那般強勢謹慎風格,這絕密消息根本傳不到我耳中。空穴來風,必事出有因,所以我才提醒你。」

  「都說紅顏禍水,藍顏也一樣。總歸你平日小心些,別被人誤會惹出事端。」

  陸曈沉默。

  林丹青又想起什麼,復又叮囑道:「方纔我告訴你的,你可不能說出去。」

  陸曈應了,低頭兀自沉思起來。

  若林丹青說的是真的,至少戚家現在是有意與裴家聯姻的。

  她忽而想起先前在遇仙樓時撞見戚玉臺的那次,那次她躲在裴雲暎懷裡,只聽見戚玉臺話裡話外有意與裴雲暎交好,雖然當時裴雲暎拒絕了……

  她只見過那位太師千金一面,在寶香樓下驚鴻一瞥,當時對方雖然面覆薄紗,瞧不見臉,然而只看身段氣度,也是出類拔萃,楚楚風流,又聽聞戚大小姐詩文皆通,是盛京出了名的才女。就算不要太師千金這個名頭,也足以令無數男人爭相折腰。

  裴雲暎也是個男人。

  一面是富可敵國、背景雄厚的嶽父,一面是玉軟花柔、端莊美貌的妻子,怎麼看尋常男子都知道怎麼選。若裴雲暎選擇做戚清的乘龍快婿,簡直是水到渠成之事。

  只不過這樣一來,他就站在自己對立面了。

  她低眉思索的模樣落在林丹青眼中,無端證實林丹青心中猜測,倒對她起了幾分憐惜。遂把面前裝著剝好松子的小碟往前一推,站起身道:「這松子我給你剝好了,你明早記得吃,這般瘦弱,平日裡不多補養怎麼行。」

  她起身要回自己榻上,陸曈在她身後叫住:「丹青。」

  「啊?」

  遲疑一下,陸曈才開口:「你可知盛京世宦家中,哪位府上最喜用金器盤具?」

  「金器?」林丹青愣了一下:「你問這個做什麼?」

  陸曈不說話。

  她去殿帥府一趟,裴雲暎新拿給她看的藥方中,雖藥材有變,內容仍是與上次所瞧藥方相同:若以金器盛之,救命之藥,頃刻變刺骨之毒。

  她總覺得有些不對。

  見她不說話,林丹青也沒繼續追問,只笑道:「金器碗具這東西金貴,就是過於堂皇,巨富商賈愛用此物,盛京的官宦家中卻好用玉碟玉盞,以顯尊榮。一定要說的話……宮裡倒是用金器的。」

  陸曈驀然抬頭:「宮裡?」

  「是啊。」林丹青點頭。

  她道:「陸妹妹,你不知道嗎,宮中皇室所用器具,皆為金銀所製。」

  ……

  夜闌人靜,殿帥府屋中燈火通明。

  蕭逐風從外頭進來,看一眼坐在桌前處理公文的青年,道:「人走了?」

  「走了。」

  他便冷冷道:「你還真是煞費苦心。」

  陸曈來一趟殿帥府,裴雲暎卻以他突然頭痛為由,做戲自然要做全套,他本要去演武場練馳射,卻不得不待在房中裝虛弱。

  陸曈甚至真給他把了脈,說他血氣上浮,還給他開了兩副方子。

  他幾年都生不了一次病,裝一次虛弱,惹得殿帥府禁衛們紛紛關懷,個個噓寒問暖。

  裴雲暎頭也不抬地翻過一頁公文:「你是副使,地位高嘛,抬出你顯得比較重要。」

  蕭逐風不想搭理同伴虛偽的吹捧,在對面桌前坐下,問:「方子她看過了?」

  「看了,和之前一樣。」

  蕭逐風沉默一下,道:「看來,殿下那邊已經知道了。」

  裴雲暎勾起嘴角:「心知肚明之事,多份證據明心罷了。」

  蕭逐風沒接話。

  房中一片安靜,只有翻動卷冊發出的窸窣輕響。又過了一會兒,蕭逐風開口:「陸曈知道方子,沒問題嗎?」

  青年提筆的手一停。

  他抬眸:「我只讓她看了方子,又沒透露別的。」

  「但她很聰明。」蕭逐風提醒,「東拼西湊,未必猜不到。」

  「多慮,她忙著報仇,沒那麼閒。」

  蕭逐風:「那你呢,要一直幫她,你不會真喜歡上她吧?」

  屋中靜了一靜。

  須臾,裴雲暎嗤笑出聲:「我是段小宴?」

  「你要真是段小宴,隨你喜歡誰。」

  蕭逐風悶著一張臉,依舊公事公辦的語氣,「殿下已打算動手,值此關鍵不容有失。對了,」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問:「你是不是又拒了戚家的帖子?」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蕭逐風便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神情。

  「戚清想要你做他家乘龍快婿,偏偏你不識抬舉,每次都推拒,他還真是看重你。」他話裡帶著諷刺,面上卻一本正經。

  裴雲暎扯了下唇角:「他不是看重我,是看重裴家。」

  「都一樣。」

  夜裡安靜得出奇,他側首看向窗外。

  盛京夏夜清涼,月色如銀,有淺淺夜來香的香氣順著夜風吹到院裡。

  他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

  「蕭二。」

  「嗯。」

  「再過不久就是京郊圍獵。」

  蕭逐風眸光微動,半晌,喃喃道:「時間真快。」

  「是啊。」

  青年望著桌前銅燈中跳動火苗,火苗在他黑眸中映出一層暖意,卻把眼神顯得更加漠然。

  「時間真快。」

  ……

  京郊圍獵,也算盛京貴族間一大盛事。

  太師戚清不喜熱鬧喧譁,唯愛清淨,又年事已高,這樣的場合是不參與的。然而其子戚玉臺身為年輕人,卻要跟著前往。

  別的官家子弟忙著練習騎射,只想在獵場大展鋒芒,太師嫡子戚玉臺卻清閒得過分。

  他不善競馳,騎射之術也只是平平,戚清更不許他做這些如武夫般打殺之事,年年圍獵只是拿著射具在外隨意跑動一圈走個過場。旁人問起來,便說是受父親信佛影響,見不得殺生。

  戶部準了他的假,日日待在府裡,也不知是不是拘得時日久了,這幾日格外煩躁,越煩越閒,越閒越煩,就在這無所事事的日子裡,偏叫他找著了件正事,就是去查害得妹妹掉眼淚的那女人是誰。

  前兩日戚華楹乘馬車路過醫官院門口巷間,見有女子與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舉止親密,裴雲暎是太師府看中的人,此舉與打臉無異?

  又有戚華楹的貼身侍女說,瞧見與裴雲暎親密之人穿著醫官院女醫官的裙袍,戚玉臺當即差人去打聽。

  打聽消息的人回得很快,不過一日就打聽清楚,那日夜裡出診的女醫官只有一位,是翰林醫官的醫官陸曈。

  戚玉臺得知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就趕去告訴戚華楹。

  戚華楹歪在軟榻上,隨手拿了冊詩集翻看,見戚玉臺從門外進來,無精打採地看了他一眼就低下頭去,繼續望著手中詩頁發呆。

  自打那一日乘馬車歸來後,戚華楹便一直這樣神色懨懨、鬱鬱寡歡,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妹妹,我打聽到了!」

  一進屋,戚玉臺快步上前,在戚華楹身側坐下,道:「那日和裴雲暎一同出行的女人,是翰林醫官院的新進醫官使,叫陸曈。」

  戚華楹怔了一下:「陸曈?」

  她不曾聽過這個名字。

  「是個平人醫官,從前在街上坐館的,先前她去司禮府給金顯榮施診我還見過一回。」

  戚玉臺眉間隱帶激動。

  打聽消息的人回來稟說,和裴雲暎一道出行的女醫官叫陸曈。

  聽到這個名字時,戚玉臺也大為驚訝。

  他記得陸曈,金顯榮身下那玩意兒不好使,官員間都傳遍了,醫官院換了幾個醫官都沒轍,卻在一個女醫官的手裡漸漸好了起來。上次他在司禮府做噩夢時,就見到了陸曈,她還替他把過脈。

  平心而論,那女醫官生得頗有幾分姿色,是和盛京閨秀截然不同的清冷,戚玉臺當時都差點動了心思,只是畢竟是當差的人,父親近來又管束頗嚴,最後便熄了念頭。

  如今得知這女醫官竟然就是讓自家妹妹傷心垂淚的罪魁禍首,自然怒不可遏。

  「妹妹,」戚玉臺望著戚華楹似是消瘦幾分的臉龐,心疼道:「她算個什麼東西,不過一介低賤平人,給你作奴僕都不夠格,竟敢惹你傷心。」

  「哥哥給你出氣,明日就讓她嘗嘗苦頭,讓她知曉得罪了我們太師府的千金明珠,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戚華楹一驚:「哥哥不可!」

  「妹妹,我是在為你出氣。」戚玉臺面露不解。

  戚華楹深知自己這位兄長雖看著有禮恭謹,實則自小行事衝動,平日有父親管家約束,在外尚能不顯,然而私下無人時,卻總是忍不住做些敗事之舉,越發頭疼。

  她道:「哥哥,你也是男子,裴殿帥既然鍾情那位醫女,正是濃情蜜意時,你若出手,豈不是結仇?」

  戚玉臺輕蔑:「為個賤民結仇?」

  見戚華楹不贊同的目光,戚玉臺冷笑:「我會讓人處理得很乾淨,絕不會被人知道是戚家幹的。」

  戚華楹只搖頭:「父親說過,殿前司的手段不容小覷……而且就算他不知道是你,那醫女真出了事,反而成為他心中遺痛,永不能忘懷。」

  「最重要的是……」

  戚華楹垂下眼睛,「我已經決定放棄他了。」

  「妹妹?」

  「他既心裡有人,我何必自討沒趣,況且我這樣的身份,和一介平人爭風吃醋豈不自降身份。哥哥不必勸我,也不必多做什麼,父親說近來盯著太師府的人多,馬上又要到父親壽辰,這個關頭,別再生事端讓父親操心了。」

  她雖仍是鬱色難平,語氣卻很堅決。戚玉臺一聽她說起父親就頭大,這個妹妹比他聰明,也比他生得好,待人又端莊得體,唯一的一點不好就是教訓起自己的時候和父親一模一樣,讓人心中發怵。

  他輕咳一聲,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頭,正想起身離開,目光掠至桌屜時,忽而想到什麼,眼睛一瞇,又坐回去,望著戚華楹輕聲道:「妹妹,上回我和你說借我一點銀子……」

  戚華楹嘆息一聲,招來婢女,從桌屜裡取出厚厚一疊銀票遞給他:「別讓父親知道。」

  「明白明白,」戚玉臺接過銀票一捏,心中頓時一喜,笑著起身道:「還是妹妹對我最好。」

  「裴雲暎那混帳不識抬舉,配不上我妹妹,」他道:「等著,過幾日夏藐,我去獵場叫人給你打只雪白雪白的小狐狸,你養著逗個趣,別不開心了。」

  戚華楹搖了搖頭,只望著他的背影叮囑,「哥哥拿了銀子,可別再服那藥散了。」

  「當然,當然。」

  戚玉臺滿口答應著,笑著走出了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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