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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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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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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萬福家的

  盛京的春近了尾聲,漸漸有了夏的炎意。

  一大早,城南柯家的宅門被人推開,從裡走出個中年婦人。

  這婦人一身半舊蜜合色梭布褙子,頭髮挽成髻,圓胖身材,面善得很,臂彎裡挽一隻竹編的掛籃。

  門房同她打招呼:「萬嬤嬤。」

  萬福家的點頭應了,一徑朝官巷花市的方向趕去。

  柯老夫人喜甜,萬福家的做甜食手藝好,最擅長蒸造各式各樣鮮花做的糕餅。近來老夫人最愛吃落梅餅,以梅花碾成汁末混入新鮮酥餅中,壓成小朵梅花形狀,盛在盤裡,好看又好吃。

  不過如今已過穀雨,眼看著再有半月要立夏,梅花早已該下市。眼下官巷花市中買的梅花是去年所存,待賣完這批,只能等今年冬日。是以,萬福家趕得早了些。

  待到了官巷,還未進花市就聞得撲鼻異香。春夏花多,各處攤位上擺著花卉,山蘭、素馨、芍葯、紫蘭……馥鬱芬芳,處處熱鬧。

  萬福家的尋了賣梅花的攤子,將這攤子上剩下的梅花盡數買完,又買了幾把做甜食用的香草,方才挎了籃子往回頭走。

  官巷門口本就人多,車馬不絕,花市人擠人。萬嬤嬤才往外走,冷不防從花市外竄出來個十二三歲的乞兒,一頭撞在人身上,直撞得萬嬤嬤「哎唷」一聲摔倒在地,不等叫住對方,那小乞兒見狀不妙,一溜煙跑了。

  萬嬤嬤半個身子歪倒在地,只覺得腳腕鑽心得疼,一時竟爬起來不得,撐著將撒出去的花草收進籃裡,又低聲罵了幾句。

  這時候,忽然聽得有人在耳邊說話:「大娘沒事吧?」

  萬嬤嬤抬頭,看見眼前站著兩個年輕姑娘。

  一個穿著青色比甲,生得俏麗機靈,梳著個丫鬟髮髻,另一個一身深藍布裙,唇紅齒白,肌骨瑩潤,正關切地望著她。

  萬嬤嬤這會兒腳疼得很,四周人來來往往又很是不便,就道:「勞煩姑娘將我扶到巷口那塊石椅上坐一會兒。」

  那青衣丫鬟便笑著攙扶起她道:「不妨的。」

  萬嬤嬤被這二人扶著走到外頭的石椅上坐下,越發覺得腳腕疼得厲害,想試著站起來走走,才一用力,又疼得齜牙咧嘴。

  藍衣姑娘看了看她腳腕,搖了搖頭:「扭了骨頭,眼下是不能走的了,三五天裡也最好不要用力。」

  萬嬤嬤「呀」了一聲,慌道:「這下壞了。」

  她是出來買梅花的,花市離柯家還有好一段距離,這會兒要去叫馬車也趕不及。

  藍衣姑娘想了想,對萬嬤嬤道:「雖說扭了骨頭,但用金針灸一灸,不用半日也能好。」

  「針灸?」萬嬤嬤疑惑,「這附近有針灸的地方嗎?」

  青衣丫鬟笑嘻嘻道:「我知道這附近有個仁心醫館,離花市很近,大娘要不要去看看?」

  萬嬤嬤一愣:「仁心醫館?」她面露詫然,「是不是最近賣鼻窒藥茶賣得很好的那間醫館?」

  丫鬟一怔,又笑道:「您也聽過仁心醫館的名字?」

  「那當然了,這藥茶名兒近來處處都能聽到。」萬嬤嬤看了看自個兒腳腕,「既然都說仁心醫館做的藥茶好,多半有些真本事,勞煩兩位姑娘,將我送到仁心醫館。待後日我腳好了,一定好好謝謝二位。」

  「小忙罷了,大娘不必掛在心上。」丫鬟笑著看了藍衣姑娘一眼,「姑娘,咱們一起將這大娘扶著走過去吧。」

  「好。」

  ……

  陸瞳與銀箏將傷了腳腕的萬嬤嬤扶了一路,走到了仁心醫館。

  杜長卿正坐在藥櫃前發呆,瞧見陸瞳回來,還有些奇怪:「陸大夫,你不是去買花了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一大早,仁心醫館剛開張,陸瞳就對杜長卿說自己要去花市買花,帶著銀箏先走了。

  萬嬤嬤聽了杜長卿的話,詫異地看向陸瞳:「陸大夫……你是大夫?」

  陸瞳頷首。

  銀箏笑瞇瞇地攙著萬嬤嬤的胳膊往裡走:「放心吧大娘,我家姑娘醫術高明得很,那藥茶就是她做的,等下給你腳腕子灸一灸,保管一會兒就不疼了。」

  杜長卿尚有些不明情況,待聽陸瞳說了來龍去脈以後,一言難盡地瞧了她一眼:「你倒是發善心,處處濟世。」又往近湊了一湊,低聲問:「不過你真會針灸?不會是騙人吧,我先說了,要是給人戳壞了,我可保不住你。」

  陸瞳沒搭理他,兀自去醫箱裡取了金針來。

  外頭,萬嬤嬤半靠在躺椅上,望著陸瞳的目光還有些懷疑,遲疑道:「陸大夫,要是不行……」

  「內屬於臟腑,外絡於肢節。」陸瞳已除去萬嬤嬤的鞋襪,坐著稍矮些的椅子,將對方的腿放在自己的膝頭。

  只見那腳腕處腫著老大一個包,瞧著嚇人,她道:「針刺後經絡暢通,淤腫消退,很快就能下地,大娘不必憂心。」說罷,抬手將金針刺進萬嬤嬤腳腕。

  萬嬤嬤滿腹的話便都說不出口了。

  陸瞳的動作實在太快了。

  銀箏見狀,從旁倒了碗茶遞給萬嬤嬤,笑道:「大娘寬心,我家姑娘既是這裡的坐館大夫,本事自然不小,且先喝杯茶緩一緩,灸完等約莫個把時辰就好了。」

  萬嬤嬤接過茶來,笑得很是勉強。

  銀箏又搬了個杌子坐在萬嬤嬤跟前,與她閒話:「我剛剛聽大娘的口音,不像是盛京口音,倒像是應川的。」

  萬嬤嬤聞言,倒是被轉了注意力,笑道:「不錯,我就是應川人。」

  「真的?」銀箏高興起來:「我家也是應川的。沒想到在盛京也能瞧見同鄉,真是有緣!」

  萬嬤嬤亦是意外:「竟有這樣的事,難怪我今日一見姑娘就覺得可親!」

  她二人同鄉乍然相逢,自是生出無限親切,立刻熱絡地攀談起來。銀箏本來就伶俐活潑,與萬嬤嬤說些家鄉話兒,不一會兒就將萬嬤嬤哄得心花怒放。拉著銀箏一口一個「我的姑娘」喊得親熱。說到興頭上,連自己腳腕子上的金針都給忘了。

  杜長卿掏了掏耳朵,似對這鋪子裡嘰嘰喳喳的攀談有些厭煩。

  陸瞳卻微微笑了。

  自打進了仁心醫館以來,她沒有一刻忘記自己的使命,從不懈怠對柯家的打聽。

  這婦人每隔五六日,都要去官巷花市鋪子裡買些花草,又說得一口地道的應川話。銀箏當初淪落歡場時,認得一位家在應川的姐妹,僥倖學過幾句。

  於是陸瞳早早買通了廟口乞兒,去官巷花市自演了一出助人為樂的戲碼。

  衝撞、施善、引人、同鄉,一切不過是為了故意接近這婦人的手段。

  她垂著頭,從絨布上取下最後一根金針,慢慢刺進萬嬤嬤的腕間穴位,聽得萬嬤嬤笑道:「我屋裡人少,當家的跟著柯大老爺做事,今日一早是出來買梅花的,可惜被那小混帳衝撞,梅花碎了不少。」

  陸瞳刺針的手微微一滯。

  須臾,她笑著抬起頭來,問:「柯大老爺?可是盛京賣窯瓷的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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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情報

  萬嬤嬤看向陸曈:「姑娘也知道柯家?」

  「盛京裡誰不知道柯家大名?」銀箏佯作驚訝,「聽說太師府裡都要用上柯家的窯瓷,這是何等風光。原來嬤嬤是在柯府做事,這般體面呢。」

  「都是做奴才的,說什麼體面不體面。」萬嬤嬤嘴上謙虛著,神情卻有些得意。

  陸曈淡淡一笑。

  萬嬤嬤當然不是個普通奴才。

  她的丈夫萬福,是柯承興的貼身小廝。

  萬福跟了柯承興已有二十來年,也就是說,萬福是看著陸柔嫁進柯府的,之後陸柔身死,萬福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內情。

  陸曈本想從萬福處下手,奈何此人生性謹慎,又尋不到由頭接近,於是不得不將目光轉向了萬福的妻子,萬嬤嬤。

  萬嬤嬤自表明了身份,又得知銀箏是同鄉後,說話便更隨意親近了些。又說到今日買梅花一事,絮絮地念叨:「這梅花散了,做出的餅子味兒不對,回頭夫人問起來生氣,怕又是要挨一頓罵了。」

  陸曈已將金針全部刺完,坐在椅子上等針效發作,聞言便笑問:「不是說柯大奶奶性子溫柔寬和,怎會為幾朵梅花計較?嬤嬤多心了吧。」

  「溫柔寬和?」萬嬤嬤「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姑娘這是打哪兒聽來的話。那一位可和溫柔寬和四字沾不上邊。」

  陸曈目光閃了閃,疑惑問道:「不是嗎?我聽聞柯大奶奶人品端方,又是個難得的美人,莫非旁人在誆我?」

  萬嬤嬤瞧著她,正要說話,突然想起了什麼,兀自壓低了聲音:「姑娘或許也聽得不錯,只是旁人嘴裡那位,恐怕是先頭那位柯大奶奶。」

  「先頭那位?」

  「是啊,先頭那位奶奶,那才是人品相貌一等一的出眾哩。可惜沒什麼福氣,過門沒等多久就去了。平白便宜了現在這位。」萬嬤嬤似乎對柯家新婦不甚滿意,言辭間頗有怨氣。

  陸曈不動聲色地問:「過門沒多久就去了?是生了病怎的?」

  「是啊。」萬嬤嬤嘆了口氣,「也不知怎麼就生了瘋病,明明先前還好端端的。許是不想拖累大爺,一時想不開便投了池子,多好的人,待下人也好,可惜了。」

  她倒是真的對陸柔惋惜,卻叫陸曈目光沉了沉。

  柯老夫人說,陸柔是勾引戚太師府上公子不成,惱羞成怒投了池。萬嬤嬤卻說,陸柔是生了瘋病不想拖累柯承興尋了短見。

  二者口徑不一,說明同戚太師有關之事,萬嬤嬤並不知曉。

  柯老夫人為何要瞞著下人,除非其中有什麼隱情。

  看萬嬤嬤的樣子,並不知道實情,恐怕她的丈夫萬福也不曾給她透露。

  越是隱瞞,越有蹊蹺。

  陸曈看了萬嬤嬤一眼,忽而又笑道:「那柯大爺是先夫人去世不久後就又娶了這一位?如此說來,男人可真是薄情。」

  「誰說不是呢?」萬嬤嬤心有慼慼,「夫人六月去的,九月就在準備新夫人的聘禮。就連我們這些個做下人的也覺得寒心。」

  她說著說著,似乎也感到不妥,忙又將話頭岔開,引到自己身上。一會兒說自己家中那個兒子前些日子被狐朋狗友帶著學會賭錢,常惹萬福生氣,一會兒又說新夫人管家嚴格,從上到下用度都很苛儉。再說到柯老夫人喜甜平日裡要吃好幾格子甜食。

  就這麼碎碎地不知說了多久,萬嬤嬤忽覺自己腳腕子上的疼痛輕了些,低頭一看,那腫脹已消得七七八八了。

  陸曈將她腳腕的金針一一拔去,又拿熱帕子敷了敷。萬嬤嬤起身活動了幾步,頓時一喜:「果然不疼了!」

  銀箏笑著邀功:「我就說了,我家姑娘醫術高明,不會騙你。」

  萬嬤嬤穿好鞋襪,稱揚不已,又道了一回謝。銀箏不肯收她銀子,只笑著將她往門外推:「嬤嬤都說是同鄉了,還說什麼謝不謝的。今日在花市上遇見也是個緣分,不必說什麼俗物,日後無事時,來這裡陪我們說說話就好了。」

  萬嬤嬤本還想再謝,但看時候已不早,梅花在外放久了就萎了,遂與銀箏說笑了幾句,這才提著籃子去了。

  待萬嬤嬤走後,趴在桌臺前的杜長卿看著陸曈,哼哼唧唧道:「沒想到你真會針灸。不過忙活了這麼半日,一個銅板都沒收到,陸大夫還真是視錢財如糞土。」

  陸曈沒理會他,掀開氈簾,逕自進了藥鋪裡間的小院。

  銀箏瞪了他一眼,也跟著走了進去。

  杜長卿平白得了個白眼,氣得跳腳:「衝我發脾氣幹什麼?莫名其妙。」

  陸曈進了小院,走到了裡屋。

  窗戶是打開的,梅樹枝骨嶙峋,映著窗簷,如一幅樸素畫卷。

  銀箏從後面跟進來,將門掩上,瞧著陸曈的臉色:「姑娘。」

  「你都聽到了。」陸曈平靜道:「萬嬤嬤說,柯大奶奶是六月走的。」

  而常武縣的人說,陸謙收到陸柔死訊,是三月。

  或許,那並不是一封記載著陸柔喪訊的不祥之信。

  又譬如……

  那是一封求救信。

  銀箏想了想:「可聽萬嬤嬤的意思,她並不知柯大奶奶生病的內情,她又說新大奶奶進門前,柯老夫人唯恐惹新婦不高興,將原先夫人院子裡的舊人全都換了。姑娘,咱們現在是要找那些舊人?」

  「不用了。」陸曈道。

  既已換人,說明柯家人想要遮掩真相。想來那些知曉真相的,早已不在人世。而那些僥倖活命的,多是一知半解,幫不上什麼忙。

  還得從柯承興身邊的人下手。

  陸曈沉默片刻,開口問:「今日聽萬嬤嬤說,萬福兒子前些日子迷上了賭錢?」

  銀箏點頭:「是的呢,聽說為這個,那兒子都挨了兩回打。眼下倒是乖覺了,在家乖乖唸書。」

  陸曈「嗯」了一聲,又問:「銀箏,你可會賭?」

  「我會啊。」銀箏想也沒想地點頭,「當初在樓裡,琴棋書畫賭雞鬥酒,都要學的。不止會賭,有時候為了騙那些傻公子的銀子,還得會出千做局……」說到此處,她突然愣了一下,看向陸曈,「姑娘是想……」

  有風吹來,窗外梅枝搖曳。

  陸曈凝神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

  她道:「銀箏,我想請你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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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偶遇他

  夜裡下起了雨。

  雨水淅瀝,打在小院裡新種的芭蕉葉上,聲聲蕭瑟。

  陸瞳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回到了常武縣陸家的宅子,正是臘月,逼近年關,風雪脈脈。陸柔從宅子裡走出來。

  長姐分明還是少女模樣,卻梳了一個婦人頭,穿件梅子青色的素絨繡花小襖,俏麗溫柔一如往昔。

  陸柔見了她,便伸手來拉陸瞳的手,嘴裡嗔道:「你這丫頭又跑哪兒皮去了?娘在家叫了半日也不見回答,仔細爹知道了又要說你。等下要貼紅字了,陸謙正寫著,你快來換件衣裳。」

  她混混沌沌,順從地被陸柔牽著往屋裡走去,聽得陸柔在前面低聲說:「你這一去就是許久,這麼些年來,姐姐一直把那簪子給你留著,得虧回來了……」

  簪子?

  什麼簪子?

  陸柔為何說她一去就是多年,她去哪兒了?

  恍若一聲驚雷炸響耳邊,陸瞳猛地睜開眼。

  屋裡燈火暈黃,黑沉沉的天裡,只有雨水滴滴答答。

  她慢慢從床上坐起身來,再難入夢,只默默地望著那燈黃,一直等到天亮。

  待等到天亮,銀箏也起了榻。二人將醫館大門打開,沒過多久,杜長卿和阿城也來了。

  春既進了尾聲,又接連下了幾場雨,來買藥茶的人便少了些,正是清晨,店舖裡有些冷清。

  杜長卿泡了壺熱茶,使喚阿城買了兩個燙餅來吃,權當早飯。

  陸瞳走到他跟前,道:「杜掌櫃,我想同你借點銀子。」

  杜長卿一口餅差點噎在嗓子裡,好容易將餅子嚥了下去,這才看向陸瞳:「你說什麼?」

  「我想向杜掌櫃借點銀子。」陸瞳道:「與你打欠契,過些日子就還你。」

  杜長卿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一番,哼了一聲,越過她往裡走,不多時,又從藥櫃底下摸出一把鑰匙,不知從哪翻出一個匣子來遞給陸瞳。

  銀箏覷著那匣子,試探地問:「這是……」

  杜長卿沒好氣道:「前幾日我就算過了,這兩月來,刨去材料,春水生淨賺兩百兩銀子。陸大夫,雖然你的月給是二兩銀子,不過我也不是佔你便宜之人,再者你替我教訓了白守義那個老王八蛋,本掌櫃很欣賞。這一百兩是給你的分成。」他艱難地將自己目光從匣子上移開,很心痛似的,「也不必給我打什麼欠契。日後再多做幾味這樣的藥茶,就算回報了。」

  陸瞳意外,這人平日裡對銀子斤斤計較,沒想到這時候竟很爽快,難怪能將偌大一副家產敗得精光。

  她看向杜長卿:「多謝。」

  杜長卿擺了擺手,只顧埋頭繼續吃餅子。

  銀箏微微鬆了口氣。

  許是莫名其妙少了一百兩銀子,雖表面裝作爽快,心中到底還是難受,這一日的杜長卿很有些鬱郁。傍晚天色還未暗下來,自己先帶著阿城回去了。

  銀箏把大門關上,回到藥鋪裡間的小院,陸瞳已經換好了衣裳。

  衣裳是件半舊的藕灰色素面夾袍,男子款式,是銀箏從廟口賣舊衣的婦人手中收的。陸瞳將長髮挽成男子髮髻,只粗粗用根竹簪綰了,她生得單柔動人,這樣男子打扮,越發顯得白淨標緻,一眼就能瞧出女子身份。

  銀箏搖頭笑道:「還得塗塗粉遮掩下才行。」

  又胡亂塗了些脂粉,天色已近全黑。銀箏見外頭店舖的大門不知何時被人掛上了一抹蓬草,便對陸瞳道:「姑娘,可以走了。」

  陸瞳點頭,拿起豎在牆角的竹骨傘,同銀箏一起出了門。

  ……

  春雨清寒,總似離人低泣。

  城南卻很熱鬧。

  落月橋下,畫船蕭鼓,往來不絕。橋欄繫著幾百盞牛角燈,如點點銀珠,將河面照得光耀燦爛。

  轉過坊口,有一清河街,因地處坊間,一條街全是茶館酒肆、賭坊花樓,達官顯宦、貴遊子弟常在此通飲達旦,或是會酒觀花。晴夜時有煙火蔽天,處處燈光如晝,一派太平盛景風流。

  今夜也是一樣。

  一輛馬車在遇仙樓前停了下來。

  從馬車上下來個身穿織金雲緞袷衣的年輕人,面容如珠玉俊美。他身姿筆挺,並未擎傘,低風細雨中,逕自進了酒樓。

  遇仙樓中一片熱鬧。處處酒招繡帶,影拂香風。姑娘們身上胭脂香氣混著酒香,將這寂寥雨夜暖得再沒半點寒意。一樓的花廳裡,有梨園子弟在唱《點絳唇》。

  倒是十足的溫柔鄉、富貴場。

  俊美青年進了樓裡,有紅妝麗人見他錦衣華服,儀容出眾,遂嫋嫋盈盈地朝這頭走來,伸手欲來挽這青年的手,卻被身側好友拉了一把,聽得小聲提醒:「莫去。」

  麗人一怔,遲疑間,眼前人已經與自己錯身而過,餘光並未多看自己一眼。

  她咬了咬唇,正不甘著,陡然又見那年輕人逕自進了樓上的雅座,不由得臉色變了變。

  樓上……是貴客才能去的地方。

  她忙挽了好友的胳膊,急急地掉頭而去。

  樓上雅座裡,暖玉梅花香爐裡燃著沉月香。

  香氣馥鬱,將月色雲紗帳也燻得多了幾分雅氣。

  房間佈置得很清雅,矮几前,擺著副綠玉翠竹盆景。菊瓣翡翠茶盅裡是新鮮的雲霧茶,新摘荔枝盛在寶藍琺瑯彩果盤中,鮮豔得恰到好處。

  年輕人姿態閒散,靠窗坐著,順手撩開窗前竹簾。

  從此處看去,整條清河街燈景盡收眼底。夜雨霖霖,在燈籠下碎成暈黃寒絲,一隙暈黃溜進來,將青年五官襯得越發精緻奪目。

  他漫不經心地側首,看著看著,目光突然頓住。

  夜深微雨,簷下宮燈似明似暗,對街熱鬧門坊前,有兩人正在收傘。其中一人束著髮髻,眉眼被燈火模糊得不甚真切,只餘一雙瞳眸幽深,似長夜泛著薄薄的寒。

  裴雲暎眉梢一動。

  陸瞳?

  這人眉眼間,竟很似上次在寶香樓下遇到的那個陸大夫。

  他望著燈下人,心中有些異樣。

  裴雲暎對陸瞳印象很深。

  因他辦差,難免遇到刀劍無眼的危急時刻,見過的女子亦不在少處。唯有那個陸瞳,與別的女子格外不同。

  她生得很美麗,眼如秋水鬢如雲,弱柳扶風,不勝怯弱,看似一陣風都能將其摧折的嬌花一朵,下手卻比誰都狠毒。

  裴雲暎見過呂大山的臉,整個臉頰利痕深可見骨,沒猜錯的話,當時的陸瞳,是衝著呂大山眼睛去的。

  她原本想要刺瞎呂大山的眼睛。

  裴雲暎垂下眼簾。

  尋常女子被挾持,第一個反應不會是用絨花刺瞎刺客的眼睛。

  尋常女子的花簪也不會銳如刀鋒。

  那三根銀針哪裡是花釵,分明是暗器。

  胭脂鋪裡甜香瀰漫,一大扇屏風前,芙蓉開得爛漫奪目。女子目光平靜得近乎冷漠,一如她被呂大山從挾持到脫身,從頭至尾,未見半分失措——

  身側有人喚他:「紅曼見過世子殿下。」

  裴雲暎收回思緒,看向來人。

  是個梳著雙環望仙髻的年輕女子,妃紅蹙金海棠花鸞尾長裙襯得她肌色如雪,她亦生了張風情萬種的臉,光是站著,也是芳菲嫵媚。

  遇仙樓的紅曼姑娘,姣麗蠱媚,群芳難逐。多少王孫公子為搏美人一笑豪擲千金。如今美人站在屋內,對著坐著飲茶的年輕人,神情是旁人罕見的恭謹,似乎含著一絲隱隱的畏懼。

  紅曼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往前走了兩步,呈給裴雲暎,低聲道:「王爺已派手下去定州尋人,軍馬監一案,如今右相插手,不便行動,王爺請世子靜觀其變。」

  裴雲暎「嗯」了一聲,伸手將書信接過。

  紅曼退到一邊,恭敬的垂首等待。

  裴雲暎很快看完信,將信紙置於燈前燒燬,又端起桌上茶盞將茶水一飲而盡,將空盞置於桌上。

  他道:「這幾日我不會過來,有事到殿帥府尋段小宴。」

  紅曼忙應了。

  他起身,正欲離開,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撩開竹簾,看向窗外的對街。

  雨下大了些,門坊前空無一人,只餘簷下孤燈搖搖晃晃,映照一地昏黃水色。

  裴雲暎問:「對面是什麼地方?」

  紅曼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輕聲回道:「是快活樓賭坊。」她見裴雲暎望著窗外的神情有異,遂小心詢問,「世子是在這裡瞧見什麼人了嗎?」

  青年鬆手,竹簾落下,掩映外頭一場風雨。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地開口:「沒什麼,認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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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賭鬼

  快活樓裡,總像是裝滿了世間所有極樂。

  牌九、鬥雞、鬥蟋蟀、骰子、投壺……但凡市面上有的種兒,快活樓都有了。

  來此樓中玩樂的都是些賭鬼,這裡並無外頭的風雨寒氣,只有喝雉呼盧的賭徒在牌桌上,或得意若狂,或神情疲倦。無論是貧窮亦或富貴,出自侯門公府亦或是清貧之家,一旦上了賭桌,恍若褪了人皮的猴子,眼裡只有貪婪與癲狂。

  角落燈下桌邊,正圍著一群人,桌上兩人對坐,一人是個穿青衣的年輕人,生得瘦弱清秀。在他對面的,則是個穿棕色褂子的男子,似乎賭得正在興頭上,雖面色疲倦,一雙眼卻熠熠閃著光。

  萬全心中快活極了。

  他前些日子才學會賭錢,方在興頭上,不知哪個碎嘴的告訴了他老子萬福。他老子將他好一通打,關在家裡消停了幾日。這天,在門前偶然聽得人閒話,說巷裡的賭館算什麼,清河街上的快活樓才是盛京第一賭坊。

  說話之人只將那快活樓說的天上有地下無,將萬全勾得心癢癢。趁著這幾日柯大奶奶生辰要到了,他娘他老子都要在柯府裡忙生辰筵的事,萬全才得了機會偷跑出來。

  他一出來,便直奔快活樓。一進來,果然見這裡什麼賭種都有。這裡人多熱鬧,不時又有賭坊的夥計端黃酒來送與賭客喝。

  酒愈喝便愈是興起,愈興起就愈賭愈大。

  萬全今日手氣不錯,他到了快活樓後,到現在為止,一把都未曾輸過。就他對面這個姓鄭的小子,帶來的二十兩銀子,眼看著就都要輸光與他了。

  那位「鄭公子」似乎也覺得自己手氣不佳,咬了咬牙,從又掏出幾錠銀子擺在桌上:「啐,這樣賭好沒意思,不如來賭點大的!」

  萬全心中暗笑,這人怕是氣昏了頭,不過到手的肥羊焉有不宰之理,遂笑道:「賭就賭!」

  「那就以一兩銀子為底,下一局翻番二兩銀子,再下一局四兩銀子,再下……」

  「好——」「鄭公子」一氣說完,人群中先哄鬧起來。

  氣氛如潮,萬全更沒有拒絕的道理。他將袖子往上一挽,仰頭喝完夥計送來的熱酒,將骰子往桌上一置:「來就來!」

  氣氛比方纔還要熱鬧,不過萬全的好運氣似乎到此為止了。

  接下來,他連輸幾把,直將方纔贏的子兒全輸了出去,氣得鼻尖冒汗。再看對面鄭公子,一掃先前頹然,滿是春風得意。

  「還賭嗎?」鄭公子問他,眼中似有譏色。

  萬全有些踟躕。

  他自己的銀子已全部輸光,不過……懷中尚有些銀票。

  柯家的新大奶奶秦氏管家嚴苛,柯家大爺手頭緊,背著秦氏有幾處私產,每年還能收不少銀子。柯大爺怕夫人發現,前月收了幾年的租子,讓萬福替他收管著,那些銀票加起來也有小兩千。

  今夜來快活樓前,萬全聽人說,快活樓不似普通賭坊,容不得寒酸人進入,得有千兩銀子方可入樓。他便撬開箱籠,將這些銀子揣在身上,權當充場面,沒料到進了此處,並無人查驗。

  如今,他輸得沒了籌碼,只剩這些銀票。

  萬全有些猶豫,這畢竟不是他的銀子,過幾日柯大爺是要問他爹拿用的。

  對面的鄭公子似乎等得不耐煩了,只將贏了的銀子往自己包袱裡一倒,「譁啦啦」聽得人心煩,鄭公子笑道:「萬兄還賭不賭了?不賭,小弟要回家睡覺去了——」

  他面上的笑容格外刺眼,萬全腦子一熱,一股酒氣直衝前庭,喊道:「來,再來一把!」

  樓上,陸曈站在欄杆前,望著正與銀箏對賭的萬全,微微笑了笑。

  魚兒上鉤了。

  柯承興心腹小廝的這個兒子,性子並不似他爹謹慎,要接近他,比接近萬福要簡單得多。

  她不過讓人在萬全門前隨意說了兩句快活樓的消息,萬全便迫不及待地趁夜來賭坊一訪風採。

  銀箏幼時淪落歡場,一手骰子早已玩得爐火純青。要引出萬全的賭癮,實在是輕而易舉。

  芸娘曾對她笑言:小十七,我告訴你呀,你要是討厭誰,就給那人下毒,毒得他五臟六腑爛掉,方可解恨。

  賭癮啊……

  那也是一種難解的毒。

  陸曈眼神晦暗,靜靜注視著樓下人。

  燈下的萬全卻開始顫抖起來。

  他的好運氣到頭,壞運氣卻一眼望不見底。

  對方翻番看似不經眼,卻一把比一把更大,銀票流水一般的抽出去。每一次他都想,下一把,下一把一定贏回來。可是下一把,財神似乎依舊沒能眷顧他。

  酒氣漸漸衝上頭來,他面皮漲紅,眼睛也是通紅的,不知輸了多少,再摸向自己懷中時,竟已空空如也。

  沒了?

  怎麼可能?

  那可是兩千兩銀子!

  萬全腦子一懵,風把外頭的窗戶吹開,一隙冰涼夜雨砸到他臉上,令他方才激動的酒氣散去,也略清醒了些。

  「我、我輸了多少?」他混混沌沌地開口。

  身側計數的夥計笑道:「您一共輸了五千兩銀子。」

  「五千兩?」萬全茫然看向他,「我哪來的五千兩?」

  他統共只帶了兩千兩銀子,哪裡來的五千兩?

  「您銀錢不夠,以城南柯家府上為名,寫了欠契呀。」小夥計笑得依舊熱情,「您這是吃酒醉了,不記得了?」

  萬全如遭雷擊。

  他寫了欠契?

  他何時寫了欠契!

  他剛剛不過是在和鄭公子賭錢,他輸了很多,但五千兩銀子怎麼會在這樣短的時間裡輸出去?

  鄭公子……對了,鄭公子呢?

  萬全抬眼看去,賭桌對面人群鼎沸,一張張嘲笑的臉正對著他,不見鄭公子的身影。

  不對……不對……

  他上當了!

  小夥計笑問:「公子還玩嗎?」

  萬全將桌子往前一推:「玩什麼玩?你們這賭坊作假,出老千騙人!」

  話音剛落,小夥計面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的聲音也變得陰沉:「公子是想抵賴了。」

  「誰想賴帳?」又有人聲音響起,從賭坊深處,走下來一身材高大的男子,這男子生得滿面橫肉,兇神惡煞,一看就讓人心生畏懼。

  萬全瑟縮了一下,見這男子身後,還跟著一灰衣人。灰衣人身材瘦弱,被前面人擋了一半,看不清楚面目,依稀年紀很輕。

  年輕人開口說話,聲音清冷,卻叫萬全瞬間頭皮麻煩。

  他說:「曹爺,對方既想賴帳,便按快活樓的規矩,一百兩銀子一根手指。」

  身邊小夥計踟躕:「可他欠了三千兩。」

  那人淡淡開口:「那就把手指腳趾一併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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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威脅

  柯府這幾日分外熱鬧。

  再過幾日就是柯大奶奶秦氏的生辰了,同先頭出身低微的陸氏不同,秦氏的父親乃當今秘書省校書郎。

  秦父官職雖不顯,到底也比平人高上一頭。對於柯家這樣的商戶來說,能與這樣的人家結親,實屬撿到寶了。

  是以整個柯家上下都對這位新進門的大奶奶格外遷就討好。她的生辰筵,提前半月就開始準備。

  萬嬤嬤忙了一日安排生辰筵當日要用的甜食用材,萬福也忙著交發器物以及周全柯大老爺宴請名單,二人忙完回到屋時,已是深夜。

  萬福叫萬全給他倒杯水來,叫了兩聲沒聽見響兒,萬嬤嬤從寢屋走出來:「全兒不在屋裡。」

  萬福的眉毛就皺了起來,罵道:「這麼晚了,又跑出去廝混!」

  「說不準是有事耽誤了。」萬嬤嬤為兒子開脫,「他又不是小孩兒,你別老拘著他。」

  「這混帳就是教你慣得不成樣子!」萬福有些生氣,道了一聲「慈母多敗兒」,自己先卸衣上了榻,兀自睡下了。

  待這一夜睡完,再醒來時已是卯時。萬嬤嬤陪小女兒起夜,睡眼惺忪地看隔壁屋一眼,萬全床上空蕩蕩的,沒見著影子。

  竟是一夜未歸。

  萬嬤嬤心中有些不安,待萬福也醒了後,忍不住同他說起這回事。萬福氣道:「定是宿在哪個樓裡姑娘床上了,他眼下越發學得放蕩,等回來看我不打死他個下流種子!」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府裡丫鬟小廝都漸漸起來做活,萬全仍是沒有回來。倒是相熟的門房過來,塞給萬福一封信,道:「今兒早上門口有人塞給我的,叫我拿給福叔。」

  萬福接著那封信,不知為何,心中陡然生出不安。他快步回了屋,將手中信打開,萬嬤嬤好奇,邊給坐在鏡前的小女兒梳頭邊問:「誰給的信?」

  她問了一句,半晌沒聽到萬福回答,不由地抬頭一看,就見萬福臉色發白,嘴唇微微顫抖,活像是被人劈了一刀。

  萬嬤嬤嚇了一跳:「怎麼了?」

  萬福一言不發,匆匆進了裡屋,翻倒起屋裡箱籠來。箱籠藏在衣櫃最底下,放著冬日的厚衣裳,素日裡鮮有人翻動。如今箱籠被打開,裡頭衣裳被刨得亂七八糟,最下頭空空如也。

  追進屋的萬嬤嬤見狀,問:「這是在幹什麼?出什麼事了?」

  萬福手在箱籠底下掏了兩把,臉色越發慘白,只抖著嘴唇氣道:「孽子……孽子!」

  萬嬤嬤一頭霧水:「你倒是說明白!」

  萬福氣怒:「你教的好兒子,昨夜偷了我給大爺收的兩千兩租子去快活樓賭錢,輸光了不說,還欠了人三千兩。人家說不交齊銀子不放人,寫信來要錢來了!」

  萬嬤嬤聽聞此事,如遭雷擊。一面責怪不孝子做出這等荒唐事,一面罵那快活樓吃人不吐骨頭,又哭自己命苦,最後,萬嬤嬤慌慌地看向萬福:「當家的,你快想個辦法,全兒不能一直留在那裡!」

  萬福本就氣得面如金紙,又聽萬嬤嬤一番哭鬧,越發大怒。卻又擔心著兒子,他統共就一兒一女,兒子雖不成器,到底還是流著他的血。

  只是如今欠的銀子實在太多,他雖是柯大老爺的貼身小廝,可柯家給的月銀也不過一月一兩銀子。從前還能撈些油水,自打秦氏進門後,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再難得到好處。

  別說三千兩銀子,就算將他所有家產變賣,都湊不齊一千兩。

  何況,萬全還將柯大老爺的兩千兩給挪用了……

  老妻和幼女在屋中的哭聲擾得萬福頭疼,他咬牙道:「對方讓我去快活樓接人,我先去求一求,看能不能緩些時日。」

  萬嬤嬤連連點頭。

  萬福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叮囑:「別哭了!那壞種用了大爺的租子,暫時還沒被發現,此事莫要聲張,想法子遮掩住,否則事發,我也保不住他!」

  ……

  萬福尋了個由頭,說要出府替柯承興買點鋪子上要用的紙襯,同柯承興告了小半日的假。

  得了柯承興應允,萬福便匆匆出了門。

  他心中有事,又擔心又急怒,一路直奔快活樓。方到快活樓門口,門口有個小夥計攔住他,說主人在隔壁茶館等著他相見。

  萬福便去了夥計給他指的茶館。

  茶館叫竹裡館,是清河街盡頭的一處茶室。雖地處鬧市,卻由鬧中取靜,獨獨闢了一方竹林。茶室就在竹林裡,清幽雅靜,桌椅皆為紫竹材質。從雕花窗欄看去,院中清風寂寂,松竹青青。

  萬福走了進去,見這雅室很寬敞,最左邊靠窗有一面桌子。桌上擺著一壺蓮芯茶,兩隻青瓷蓋碗,紅漆描金梅花茶盤裡盛著翠玉豆糕,顏色配得恰到好處。

  似乎在特意等他過來。

  屋子裡沒見著其他人,萬全不在這裡。

  萬福在桌前坐下,方坐穩,就聽見一個女子聲音:「萬老爺來了。」

  他心中本就緊張,聞言嚇了一跳,下意識去尋聲音的來源。才發現這雅室中右面,垂下的青色紗竹簾後,竟影影綽綽顯著一個人影。

  這紗簾後坐著人。

  他慌張一刻,反而慢慢鎮靜下來,道:「不敢稱老爺,小姐是……」

  「令郎欠我三千兩銀子未還,不得已,只得尋萬老爺前來相商。」那人慢慢地說。

  萬福心中一緊。

  他聽這紗簾後的人聲很是奇異,依稀是個女聲,但不知因為這雅室回音的關係,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對方聲音含混沙啞,似磨了沙般粗糲,一時聽不出年齡。

  他左右看了看,試探地問:「敢問萬全如今……」

  「萬老爺放心,他很好。」對方聲音平靜,「令郎如今在一處安全的位置,正等著萬老爺拿錢來贖。」

  萬福心下稍寬,躊躇片刻,陪笑開口:「小姐心善,任小的那不孝子玩鬧。只是家中貧寒,一時拿不出三千兩銀子,可否容小的緩緩,先將那不孝子接回去,等湊齊了銀子,再給小姐送來可好?」

  聞言,屋子裡靜了靜。

  萬福心中正七上八下著,聽得竹簾後的人開口,她說:「萬老爺想得很好,不會是想先將人領回去,再尋個藉口以柯家之勢強行賴掉那三千兩欠帳吧?」

  萬福心下一沉,他的確是這麼想過。柯家雖不是官家,但如今因和太師府攀上幾分關係,說出去唬唬人也是夠的。

  屆時這帳,也說不準能賴掉。

  不等他說話,簾後人又笑了一聲,笑聲似含淡淡諷意:「且不說你能不能賴下三千兩的欠契,就算賴下了,令郎挪用的兩千兩私產,要是被柯大老爺發現了,恐怕也免不了死罪。」

  萬福頓時失色。

  自打秦氏進門,柯承興統共就這麼點私房銀子,要是被柯承興發現,萬全怎麼躲得過?

  不過……這女子怎麼知道萬全是挪用了大爺的私產?

  有什麼東西從心頭飛快掠過,不等他抓住,萬福又聽見對方開口。

  她說:「萬老爺,閒話少敘,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如果你回答得好,我就當著你的面將欠契撕掉。我與令郎間的債務一筆勾銷。」

  萬福聞言,眼睛一亮,顧不得細想方才異樣,忙道:「小姐請問。」

  簾子裡的人影抬手,端起茶盞來飲了一口,衣袖拂過桌面,發出窸窣碎響,撓得人心忐忑。

  一片寂靜中,女子開口了。

  她問:「柯家先大奶奶陸氏,是被你們大爺殺害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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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線索

  「柯家先大奶奶陸氏,是被你們大爺殺害的嗎?」

  萬福大吃一驚,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只道:「怎麼可能?」

  簾後人輕聲開口:「如此說來,她是被太師府的人殺害的了。」

  此話一出,萬福猛地抬頭:「你怎麼知道太師府?」

  四周悄然無聲。

  萬福突然反應過來方才心思那絲異樣從何而來,他看向淡青色的竹簾,恨不得將簾後人看個清清楚楚,問:「你是誰?」

  這人上來就問陸氏的事,言談間又提及太師府。再想想萬全素日裡雖不像話,卻也不會好端端地輸掉幾千兩銀子。

  但若是被人引著去的就不一樣了。

  對方分明是有備而來,恐怕設這麼一出局,全是為了此刻。

  「你是故意引全兒去快活樓欠下巨債,你想對付柯家?」萬福咬牙,「你到底是誰?」

  竹簾後,陸曈垂眸看著眼前茶盞,諷刺地笑了笑。

  萬福是柯承興最信任的小廝,聽萬嬤嬤同銀箏說,秦氏進門前,柯家曾換過一批下人,尤其是陸柔和柯承興院子裡的。

  萬福是唯一留下來的那位。

  這位小廝年紀不小,除了忠心外,口風還很緊。或許正因如此,柯承興才會在陸柔死後仍將他留在身邊。

  陸曈慢慢地開口:「萬老爺,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令郎如今的安危繫在你一人身上。」她聲音似含蠱惑,「你只需回答問題,三千兩的欠契就能作廢。你若不回答……」她嘆息一聲,「萬老爺不妨低頭,看看桌屜裡是什麼。」

  萬福下意識低頭,黑漆彭牙四方桌,有扁扁的桌屜。他抽出一看,裡頭躺著一方雪白絹帕。萬福打開絹帕,隨即「啊呀」叫了一聲,險些從椅子上滾落下來。

  那方雪白的絹帕上,竟然躺著一隻血淋淋的斷指!

  「全兒!」

  萬福喉間逸出一絲悲鳴,眼淚頓時似斷珠滾落,捧著那截斷指痛哭起來。

  正當他哭得悲憤難抑時,聽得簾中人的聲音傳來:「萬老爺先別哭,不妨再仔細瞧瞧。」

  萬福倏然一滯,再凝神去看,忽然一喜,喊道:「不對……全兒小指上有顆黑痣,這手指上沒有,這不是全兒的小指!」

  簾後人笑著開口:「萬老爺愛子之心,令人感動。先前不過是與萬老爺開個小玩笑罷了。這斷指,是快活樓另一位欠了賭債的公子所抵。」

  「萬老爺恐怕還不知快活樓的規矩,欠債一百兩,則斷一指。令郎欠下三千兩,削去手指腳趾,也還餘一千兩未還。」

  「如今我與萬老爺在此商議,我的人還守著萬少爺,倘若咱們沒能談攏,一炷香後,我的人沒見我回去,便也只能照快活樓的規矩辦事了。」

  簾後人問:「其實我也很好奇,不知萬老爺究竟是忠心柯大老爺多一點,還是更心疼兒子多一分?」

  萬福面色灰敗。

  倘若先前他還有一絲猶豫,想著與這人周旋,說些胡話來敷衍對方,眼下真是一點對峙之心也無了。那截斷指摧毀了他所有防線,令他瞬間潰不成軍。

  倘若萬全真被剁了手指腳趾,可就真成了個廢人了!

  他頹然看向簾後:「小姐究竟想知道什麼?」

  屋子裡寂然一刻。

  須臾,簾中人聲音再次響起:「我要你告訴我,柯大奶奶陸氏究竟是怎麼死的。」

  萬福聞言,心中一震,目光閃爍幾下,才斟酌著語氣道:「大奶奶生了病……」

  「我看萬老爺不想與我談了。」簾後人斷然起身,就要離開。

  「等等!」萬福忙叫住她,咬了咬牙,才道:「其實小的也不知道。當時……當時小的沒進去。」

  簾後人動作頓了頓,重新坐了下來。

  萬福鬆了口氣,復又嘆道:「那已經是大前年的事了。」

  永昌三十七年,新年不久,驚蟄後,萬福隨柯承興去鋪子上送年禮。

  柯家行商,原先在盛京也算頗有名氣,只是後來柯老爺去世後,府中瓷窯生意便一落千丈。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不如以往,但也還能撐得過去。

  每年新年過後,商行都有春宴,宴請各家大商戶。

  柯承興也要去應酬。

  應酬的酒樓就在城南豐樂樓,柯承興酒量不好,席間有些醺醺,吃醉了便打發萬福回去叫陸氏煮點醒酒的烏梅桂花湯來。

  萬福勸了幾次,沒勸動,只得回了柯家。

  陸氏聽聞,倒是好脾氣地應了。大晚上的,急急忙忙煮了醒酒湯,又乘馬車去了豐樂樓接人。豐樂樓的人說柯承興吃得爛醉,先在樓上的暖閣裡宿著。陸氏就帶著丫鬟上了樓。

  因萬福是小廝,不便跟上去,遂將提前準備好的春禮先送給商行裡的人。待周全了禮儀散席,估摸著柯承興也該酒醒了,就去了樓上的暖閣。

  樓上暖閣裡沒人,萬福找到了柯承興,柯承興醉得爛泥般,四周卻不見陸氏的影子。

  萬福當時就有些著慌,四面去找,結果在最靠近盡頭的一間暖閣裡找到了陸氏。

  萬福回憶起那一日的畫面,聲音不覺抖了抖:「當時……當時大奶奶渾身是傷,額上還在流血。她的大丫鬟丹桂就在地上,已經沒氣了。」

  他嚇得就要大叫,那裡頭卻踉蹌走出個人來,是個衣著富貴的公子,神色恍惚不定,只笑嘻嘻瞥他一眼。他有心想要追上去,不知為何卻有些害怕,一面又聽榻上的陸氏傳來氣遊若絲的喊聲,便暫且拋了那頭先去管陸氏。

  再沒多一會兒,柯承興也醒了。萬福心知出了大事,不敢耽誤,忙將此事告知柯承興。柯承興聽聞此事後勃然大怒,就要去找豐樂樓掌櫃尋始作俑者。萬福要看著陸氏,沒敢跟上。

  屋子裡靜得很,簾後人平靜問:「然後呢?」

  萬福吞了口唾沫:「大爺尋了掌櫃的,不多時又回來,神情很古怪,沒說什麼,只讓我趕緊將夫人帶回去。」

  他心中隱隱猜到了什麼,也不敢多問,便將陸氏帶回柯家。然而陸氏回家時衣衫不整、傷痕纍纍的模樣,難免惹人懷疑。府中便有人悄聲議論。

  再然後,那些議論的丫鬟小廝,不是被打死就是被發賣了。

  府中上下明令禁止再提此事,萬福也不敢多說。

  「陸氏如何?」簾後人問。

  萬福道:「大奶奶……大奶奶總是鬧。」

  陸氏當日那般情態,任誰都會猜度幾分。一開始瞧她被送回來時奄奄一息的模樣,眾人還猜測她是活不成了。沒想到過了些日子,竟慢慢地好了起來。

  但好起來的陸氏,開始頻繁地和柯承興吵架。

  她吵架時聲音很大,甚至稱得上歇斯底里,口口聲聲說太師公子玷汙了她。外頭漸有風言風語傳出,為了免招麻煩,柯老夫人就令人對外宣稱,是陸柔不守婦道,勾引太師府公子不成倒打一耙。

  「我們這樣的人家,如何敢與太師府對著幹?要是被太師府知道大奶奶在外亂說,整個柯家都要跟著遭殃。」萬福下意識地為柯承興辯解。

  簾後人聲音淡淡:「不只是這樣吧。柯大爺是個男人,為了避禍卻主動將綠帽往身上攬,看來是要命不要臉。」

  萬福噎了一噎,一時沒回答。

  簾後人繼續問:「然後呢?為了以免招惹口舌,柯大爺殺了陸氏以絕後患?」

  「不是的!」萬福忙道:「不是這樣。」

  「本來大爺只將大奶奶關在家裡,不讓她出門,對外稱說大奶奶突染瘋疾。可是後來……後來……」他有些遲疑。

  「後來怎樣?」

  萬福踟躕許久,終是開口:「後來又過了幾個月,查出大奶奶有了身孕。」

  「砰」的一聲。

  茶盞傾倒在桌上,滾熱茶水翻了一地,打溼女子霜白的袖口。

  陸曈緩緩抬眸:「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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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交易

  萬福覺得有些冷。

  雅室的香爐裡點了明檀香,香氣馥鬱清雅。簾後人聲音平靜,卻又古怪粗糲,拂過人身,讓人即刻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萬福定了定神,繼續道:「郎中確定大奶奶有了身孕那一日,大爺和老夫人都慌了神。」

  「當天夜裡,有一輛馬車來到府上,來人見了大爺,和大爺說了些話。時候不長,只有一炷香左右。」

  簾後人問:「來的可是太師府的人?」

  「小的沒進屋,不知對方什麼身份。」萬福頓了頓,又怕簾後人不滿意,忙補上一句,「不過來人走時,大爺送到門口,估摸身份應當不低。」

  「第二日,大爺又和大奶奶吵架,小的在門外聽見大爺責罵大奶奶,說大奶奶先前買通了府裡下人往外面送信。他倆吵得很兇,我本來想去勸,大爺連我一塊罵出去,我便只好去找老夫人來。誰知……」

  萬福眼底閃過一絲驚悸。

  他想起那一日自己帶著柯老夫人匆匆來到院子裡的情景,已近夏日,滿院紅蕖燦然豔麗,一片碧綠漣漪中,有人的雪白衣袂起伏漂浮,如一方素白縞色,悽豔又悚然。

  陸氏投了池。

  人撈上來的時候已沒氣了,柯大爺跌坐在一邊,神情如紙般蒼白,嘴裡不知在喃喃什麼。

  柯老夫人嫌不吉利,又怕外人多舌,很快將陸柔收殮入葬了。這之後,府中便不敢再提起陸柔的名字。

  簾後人道:「柯承興殺了陸氏。」

  「沒有、沒有!」萬福惶然喊道:「大爺很疼大奶奶!」

  對方諷刺一笑,提醒:「但柯家在陸氏死後,立刻與太師府搭上了關係。」

  萬福說不出話來。

  這是事實。

  陸柔死後不久,就是太師府老夫人生辰,不知為何,那年太師府獨獨點了柯家的窯瓷杯盞碗碟。柯家窯瓷在盛京算不上獨一無二,無論如何,太師府也不該瞧上柯家。

  一夜間,柯家被商行奉為上賓,鋪子裡的生意比老爺在世時還要更上了一層樓。

  一切就是從陸氏死後發生的……

  萬福從不往這頭想,不是因為他想不到,而是因為他不敢想。

  若陸氏真是被柯承興所殺……

  簾後人又問:「陸氏的兄弟又是怎麼回事?」

  萬福本就心亂如麻,聞言一愣,對方竟連陸謙的事也知曉?

  他本能地感到不安,不願再繼續說下去,卻見簾後人的影子晃了晃,有什麼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萬老爺,欠契在此。你我的這場交易,還有半柱香時間。」

  萬福下意識看向香爐前,明檀香燃了一半,還剩半截。分明是寧心靜氣的香氣,卻叫他越發惶惶。

  只是萬全如今還在對方手中……

  萬福心一橫,咬牙道:「陸家二爺的事,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大奶奶入葬後不久,陸二少爺就找到了柯家,小的聽聞他去同大爺和夫人鬧了一場,之後就不歡而散。」

  「……再然後,小的聽說陸二少爺犯了事,審刑院的詳斷官范大人治了他死罪。再後來,就沒怎麼聽聞他的消息了。」

  簾後人沉默。

  萬福看向簾後,語氣一片懇求:「小姐,小的就知道這麼多了,求你放過全兒吧!」

  他起身走到簾後,不敢貿然掀開竹簾去看對方的臉,只「咚咚」朝人影磕了幾個響頭。

  對方嘆息一聲:「萬老爺說的話,雖不真切,勉強也有些份量。既如此,這張欠契就還你。」

  只聽「嘶——」的一聲,竹簾被人從一旁撩起,一隻雪白的手從裡伸了出來,還未叫萬福看清,就有兩張雪片從簾後飄飄搖搖地落到他腳邊。

  萬福撿起來一看,竟是萬全寫的三千兩欠契,被撕成兩半。

  他心中一喜,忙又將那欠契撕得更碎,再把碎紙揣進袖中,又央求道:「小姐,那全兒……」

  簾後的人影捧起茶,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才道:「萬老爺,我剛剛說,你說得好,便將欠契撕了。但我沒說過,你說得好,就放人。」

  萬福臉色一變:「既沒有欠債,快活樓焉有不放人的道理?就算是賭坊規矩,欠債已清,莫非還要一直扣著人不成?」

  簾後人輕笑道:「萬老爺不必生氣,不提別的,你真的覺得,令郎現在歸家,是件好事嗎?」

  「什麼意思?」

  「萬老爺似乎忘了,三千兩的欠契作廢,可令郎實實在在挪用了柯大爺私產之事不是假的。以萬老爺之家資,要湊夠兩千兩好像有些困難。偷竊主子財物的奴才,一旦被發現,打死也是輕的。又或者,」她笑道:「萬老爺與柯大爺主僕情深,萬老爺篤定就算柯大爺發現自己銀子沒了,也不會怪責令郎,放令郎一條生路?」

  萬福手心登時冒出一層細汗。

  柯承興會放萬全一條生路嗎?

  不會的,或許從前會。但如今秦氏管家,柯承興手頭緊得很,這兩千兩銀子好容易瞞著秦氏藏下來,要是被柯承興發現,別說是萬全,就算是他也吃不了兜著走。

  簾後人又道:「或許萬老爺想,不如將今日與我見面一事對柯大爺和盤託出,或許柯大爺會體諒你的苦衷,與你一致對外,反將令郎的錯處輕輕揭過。」

  萬福心中一跳,他的確是這樣想過。對方既是衝著柯家而來,對萬全設局,將此事告訴柯承興,或許柯承興會放他們一線生機。

  他看向簾後的人影,心中不免有些駭然,這人……怎會如此度量他心?

  對方輕輕一笑:「萬老爺真是忠心,或許正因如此,柯大爺才對你如此看重。不過,陸氏死後,柯大爺還能留你在身邊,正是因為你從不多問陸氏有關,口風也嚴,哪怕對著你的妻兒都不曾吐露一言半句。」

  「今日萬老爺將此事告訴我,或許柯大爺會想,你將此事告訴我,難不成就沒有告訴過別人?也許令正、令郎也都聽過此事。」

  「就算真沒有也沒關係,只要讓柯大爺如此覺得,就可以了。」

  她道:「柯家往日伺候陸氏的那些丫鬟,萬老爺不是已經親眼見到其下場了嗎?」

  一席話說得萬福骨寒毛豎、驚魂魄散。

  要是讓柯承興懷疑萬全也知道了此事,無論如何,萬全都逃不過一死了。

  這人一開始,就對他勢在必得。

  萬福委頓在地。

  凡所作為,必為利益圖謀。對方對柯家事瞭如指掌,又步步緊逼,分明是要用他來對付整個柯家。說起來,柯家自打攀上太師府開始,瓷窯生意蒸蒸日上,眼紅的同行不在少數。或許是得罪了什麼人也說不定。

  對方想用陸氏之死來對付柯家,他一個做奴才的只能任人擺佈。甚至今日這竹簾後的女人,也許只是個嘍囉,背後真正的主子,甚至都未露面。

  萬福面如死灰,失神地問:「小姐想要做什麼?」

  「我想請萬老爺為我做事。」

  「萬老爺若答應,我便讓人好好照顧令郎,直到此事徹底平息。」

  「若不答應也無妨,我會在今夜將令郎送回,同時告知柯府令郎挪用私產賭錢一事,順帶當著令郎的面提一提陸氏。」

  萬福猛地抬頭。

  簾後人聲音不疾不徐:「萬老爺放心,我不會傷害令郎,也不會對你咄咄相逼。萬老爺可以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寫信送到快活樓。」

  她起身,影子在青色竹簾後勾勒出一抹朦朧暗跡。

  「但我這人耐心不足,等不了太久。」

  「所以,」她淡淡開口,「明日酉時前,給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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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陪葬

  陸曈戴上冪籬,出了竹裡館,銀箏從外頭迎上來。

  她走到陸曈身側,低聲道:「姑娘,銀票已經盡數交給曹爺了。」

  陸曈點頭:「好。」

  快活樓的曹爺,原本無賴出身,不知從哪得了運道,攀上了貴人,得以在城南的清河街開了一處賭坊。

  曹爺從前就是在賭場放債吃利錢起家,膽子本就大,如今有貴人在身後撐腰,更不將人放在眼裡。當日陸曈去賭坊,曹爺不是沒看出來銀箏出千設局,不過,當陸曈將銀箏贏來的兩千兩銀票交給曹爺時,曹爺便很樂意幫陸曈這個忙了。

  曹爺只要銀子,至於底下的暗湧官司一概不管。何況能在城南開賭坊的,背後焉能沒有大樹倚靠?就算萬全搬出柯家,可萬福終究只是柯家的小廝。

  一個小廝,曹爺還真不放在眼裡。

  有關曹爺的事,是先前在醫館裡無事閒談時,從杜長卿嘴裡得知的。他從前是浪蕩子,盛京但凡有個青樓賭坊,他比誰都門兒清。隨口那麼一提曹爺的話,卻叫陸曈記在了心上。於是設了這麼出局,請萬全入甕。

  如今曹爺得了偌大一筆銀子,便順手人情幫著陸曈扣下萬全,也叫陸曈省了許多事。

  銀箏看先前喊來的馬車已經到了,忙拉著陸曈一道上了馬車。

  馬車在盛京街道上轉了好幾圈,陸曈與銀箏又倒換了幾次,確定無人跟在身後時,二人才姍姍回到醫館。

  醫館裡,杜長卿正趴在藥櫃前看雨,見二人回來,便抬一抬眼皮子,抱怨道:「陸大夫,大雨天還往外跑,你也不怕溼了鞋。」

  銀箏一邊收傘,一邊瞅著他:「反正醫館裡這幾日買藥茶的人少,杜掌櫃一人就夠了。我陪姑娘出去走走,恰好瞧瞧盛京的雨景。」

  杜長卿呵呵笑了兩聲:「還挺有雅興。只是真想賞雨,何不到城南遇仙樓去賞?那樓上臨河見柳,一到雨天,煙雨濛濛,河水都是青的,要是找個畫舫坐在裡頭就更好了,請船娘來彈幾句琴,再喝點溫酒,叫一碟鵝油卷,那才叫人間樂事……」

  他兀自說得沉醉,一抬眼,發現面前空無一人。唯有阿城指了指裡間,對他眨了眨眼:「她倆進去了。」

  杜長卿惱道:「沒禮貌,倒是聽人把話說完啊!」

  陸曈此刻,著實沒什麼心情聽杜長卿的顯擺。

  繞過小院,進了屋,銀箏幫陸曈將被雨打溼的衣裳脫下,換了一身灰藍的素羅薄衫,又將溼衣裳拿到簷下裡去洗了。

  陸曈在桌前坐了下來。

  桌上的竹節舊筆筒裡斜斜插著兩隻狼毫,窗前擺著筆墨。

  這是銀箏從屋裡的黃木櫃格子中翻出來的,許是從前住在這裡的主人所留舊物。銀箏有時候會在窗前寫字,映著梅枝,臨風伴月,頗有意趣。

  陸曈很少寫字。

  大多數時候,她都在院子裡碾藥,今日卻坐在桌前,取了紙筆,又蘸了墨,寫了個「柯」字。

  字跡與銀箏的簪花小楷不同,非但不娟秀,反而十分潦草狂放。

  陸曈望著那個「柯」字,微微失神。

  父親是教書先生,家中三個孩子課業皆由父親親自啟蒙。陸柔的字溫潤閑雅、秀妍飄逸。陸謙的字結體謹嚴、遒勁莊重。唯有陸曈寫字,胡畫一氣,喜怒隨心。

  父親總被她交上來的書法氣得跳腳,愈罰愈草,愈草愈罰。於是陸謙背著父親尋了一本字帖,偷偷塞給她道:「這是名家程大師的字帖,他的字詭形怪狀,志在新奇,比別的字帖更適合你。你好好寫,別再亂畫了,省得爹成日罵你,聽得人心煩。」

  陸曈翻看那字帖,果真甚合她意,於是將字帖翻來覆去地摹,都快將帖子摹爛了。後來才知道,那字帖貴得很,足足要一兩銀子,陸謙為了攢錢買這本字帖,替家中富裕的同窗抄了整整半年的書稿。

  陸曈望著白紙上的黑字。

  那本字帖早就不知道遺失到哪裡去了,但如今一落筆,竟還是當年的字跡。

  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又提起筆,在「柯」字後,添了「戚太師」與「審刑院」兩個名字。

  今日她見了萬福,萬福雖有所隱瞞,但很明顯,整件事情的脈絡已經非常清晰了。

  永昌三十七年,驚蟄後的三月,陸柔在豐樂樓中不幸遭遇太師府公子凌辱。

  柯家畏懼太師府權勢,將此事按下,甚至為求發達,不惜變做倀鬼,將陸柔鎖在家中,污衊她染了瘋病。

  但陸柔並非逆來順受之人,遭此橫禍,無論如何非要討個公道,更不願意被當作瘋子囚禁於柯府之中,於是寫信寄往常武縣向陸謙求助。

  陸柔寫信一事不知為何被柯承興知道了,同時柯家發現陸柔有了身孕。同年六月,太師府的人同柯家施壓,於是柯家、或者說柯承興殺陸柔滅口。否則無論如何也無法解釋為何前一日太師府來人,第二日陸柔就投池,並在陸柔死後不久柯家的窯瓷生意得太師府中看重。

  種種行徑,更像是太師府威逼利誘,以陸柔性命換取柯家騰達。

  陸柔死後不久,陸謙進京,先進柯家質問陸柔之死,之後不久,陸謙鋃鐺入獄,審刑院詳斷官范大人治罪陸謙。

  陸曈在「審刑院」三個字上,重重打了一個圈。

  陸謙一定是發現了什麼,否則不會莫名其妙背上這樣一個罪名。看上去正像是因陸謙之行,連累父親與母親都一併出事。

  陸謙發現的線索,一定很重要……

  陸曈握緊了筆。

  常武縣的人說陸謙是三月得到了陸柔死訊,可那時候陸柔分明還活著。是誰買通了、或者說誤導了常武縣的四鄰,到底是何人有這般大的手筆?

  僅僅一個太師府,就能這樣隻手遮天嗎?

  陸曈眼底掠過一絲冷意。

  銀箏洗完衣裳晾好,從外頭進來,見陸曈寫在紙上的字,不由微微一怔。猶豫了一會兒,銀箏才開口道:「姑娘今日見了柯大老爺的小廝,如果他願意為姑娘做事……」

  「……姑娘是打算找出真相,替陸家平反嗎?」

  「平反?」陸曈望著窗外,低聲自語。

  時節快近夏了,今日有雨,天色不如以往澄淨,黑雲翻墨,有輕雷滾響。

  她抬頭,幽冷黑眸映著濃雲,似有戾氣一閃而過。

  平反做什麼?

  真相又有什麼用?

  陸柔被汙,不願忍氣,拼了命地想要求一個公道,結果被溺寒池,成為芳魂一捧。

  陸謙心痛長姐,心懷正義,不顧世情涼薄也要親自奔走搜尋證據,結果聲名盡毀,到死也沒能扒開真相讓天下窺見。

  還有她的爹娘,做好人做了一輩子,卻落得那麼個滅門絕戶的悽慘下場。

  找出真相,就能平反嗎?

  就算平反,就能讓那些人惡有惡報嗎?

  戚太師既然能買通柯家,買通審刑院,或許未來還會買通大理寺,又或者他與皇親國戚沾親帶故,就算真相大白,有天子庇佑,不會治他死罪,關個三五年便又放出來,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可她陸家的四口人命卻不會再回來了。

  憑什麼?

  憑什麼權宦的命就要高貴,平人的命就要低賤?

  憑什麼他們害死一門四口人,卻還能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陸曈道:「不,我不打算平反。」

  銀箏訝然望著她。

  少女身形單薄,烏髮微溼垂在肩頭,在寒風細雨前,如被雨澆淋的一灣微雲,茫茫易散。

  她低下頭,盯著白紙上狂草般的字跡,慢慢地伸手將紙揉皺,又置於燈前燒掉。

  白紙轉瞬成煙燼,又被風吹走。

  「我姐姐已經死了。」

  陸曈喃喃道:「我要他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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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青蓮盛會

  第二日雨停了。

  趁著有太陽,銀箏將發潮的被褥拿到小院裡曬曬。房簷下牽了粗線,半舊的玫瑰色捏邊薄毯掛上去,撒上一層日光,小院裡也多了幾分暖意。

  杜長卿從外頭的小窗頭瞟了一眼,道:「銀箏姑娘,院裡都被被子曬滿了,你倒是騰點地兒曬曬藥啊。」

  銀箏捋著被角的一個褶兒回說:「藥材日日都在曬,這褥子再不曬曬就要發黴了。再說杜掌櫃,」她看了杜長卿一眼,「您給姑娘和阿城發月給,又沒給我發月給,這曬藥的事也不歸我管。」

  杜長卿一噎,不好反駁銀箏的話,悻悻地出去了。

  待進了外鋪,阿城在擦桌子,陸曈在整理藥櫃。

  再過半月就要立夏了,這些日子雨水多,楊花不如先前擾人,來買鼻窒藥茶的人少了許多。杜長卿忙過前一陣子,眼下又開始無所事事起來,往長椅上一倒就開始看閒書。

  陸曈在藥櫃前,拉開櫃屜一一核對裡頭的藥材,邊問杜長卿:「杜掌櫃,盛京近來有什麼熱鬧可瞧嗎?」

  杜長卿一愣,狐疑地看向陸曈:「你問這個做什麼?」

  陸曈也不看他:「我看最近來醫館買藥的人少,又罕有病人前來尋醫,打算同你告假休息兩日。我和銀箏初來盛京,對附近不甚熟悉,所以問問你,近來可有盛會或廟集,好去開開眼界。」

  這話一提,杜長卿瞬間就來了興趣,只坐直身子笑道:「陸大夫,這你就問對人了。本少爺當年在盛京也是遊山玩水,沒有哪處熱鬧是不知道的。至於你說的盛會或廟集……」他沉吟了一會兒,才開口:「要說最近的,就是四月初一的青蓮盛會了。」

  陸曈盤點藥材的動作一頓:「青蓮盛會?」

  「你知道的嘛,」杜長卿攤手:「那些香火旺盛的寺廟,每年都要做幾次會,不是觀音會就是地藏會,好騙些香燭燈錢。」

  「萬恩寺最熱鬧的就是四月初一的青蓮盛會,就說四月初一那天,菩薩睜眼,要是有什麼罪孽深重的,就去放生清洗業障。要是有什麼心願未遂的,就去點燈誠心祈禱,菩薩會保佑善心人心想事成,犯惡者廣積陰德。」

  「這些東西我是不信的,不過信的人不少,尤其是那些做生意的。一到四月初一,就跑到萬恩寺裡燒香祈福。」

  「我爹還在的時候,年年都要拉著我去,非要我燒頭香,又是送油又是捐米,求菩薩保佑我出人頭地,到頭來我還是個廢物,可見這菩薩是不靠譜的,光拿錢不辦事,不是什麼好貨色。」

  他說得不見半分恭敬,只道:「雖然菩薩不怎麼樣,但青蓮盛會你還是可以去瞧一瞧,四月初一那天,會點大法燈在青蓮池中。法會完後,萬恩寺還有好多賣小吃佛像的攤販,那山上風光也還行,遊人不少,熱鬧起來比得上新春廟會。如今新春廟會你是趕不上了,青蓮盛會還能擠一擠。」

  杜長卿見陸曈聽得認真,似對他口中的盛會極感興趣,越發來了興致,細細地說與陸曈聽:「那萬恩寺也不小,分了好幾殿供奉的菩薩,我是認不清哪位是哪位的了。只知道東殿是求姻緣的,西殿是求學業的,南殿是求財運的,北殿是求康健的。你去之前先打聽打聽,可別求錯了人,原本想求個財運亨通,不小心拜了個求子娘娘,這拖兒帶口的,醫館也住不下……」

  「……青蓮法燈是要放在法船上點的,我小時候有一次背著人偷偷爬上法船,結果掉下來,差點沒淹死。我爹揍得我三天沒下床,不過你應當也不會偷偷爬上法船。」

  「……做法會那天還會有放生禮程。那些商戶官家買個幾千筐王八泥鰍就往池子裡倒,我聽說法會完了後和尚們會把那些泥鰍撈起來炒來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反正我有一次去的時候,偷偷進了他們存放生泥鰍的後殿,就繞過樹林後走條小路就到了。那後殿沒人來,水缸可真大,我撈了最肥的烤來吃,有點腥,可能是因為沒放鹽。」他陷入美好回憶,神情似有沉醉。

  阿城忍不住打斷他:「東家,說不定就是因為你對菩薩不敬,還吃了人家放生用的泥鰍,菩薩才不保佑你出人頭地呢。」

  「胡說八道!」杜長卿罵他:「我吃兩條泥鰍怎麼了?那我吃完了還給菩薩磕了個頭呢,這事兒也就算過去了,怎麼還能抓著不放?菩薩能這麼小氣嗎?」

  阿城只好閉嘴。

  杜長卿說得瑣碎又詳細,銀箏出門了一趟,回來之後杜長卿居然還沒說完,遂又等了小半個時辰。

  直到杜長卿口乾舌燥,再也沒可說之物後,這人才道:「總之,外地人來盛京,多少都要去青蓮盛會瞧一瞧。你今日聽我說了這麼久,估計想不動心也難。我看,四月初一我就容你一日假吧,你去瞧瞧,不過山上路遠,最好提前半日出發。回來時記得幫我帶點兒萬恩寺的杏脯……」

  陸曈微笑著應了,將藥櫃整理好,同銀箏走到了裡舖去。

  一進屋,銀箏就湊近她低聲道:「姑娘,快活樓那邊遞信過來,說今日一早萬福去了快活樓,只讓人帶了一句話,他同意姑娘說的。」

  陸曈輕輕嗯了一聲。

  萬福答應替她做事並不意外,柯承興只是個主子,而萬全卻流著萬福的血。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更何況以萬福的頭腦,早該想到柯承興當年能為陸柔滅口別的知情下人,未必不能滅口他萬家。

  人總是自私的,趨利避害是常人本能。

  銀箏問:「眼下萬福答應為姑娘做事,就好辦多了。姑娘如今打算怎麼做?」

  陸曈沒說話,走到桌腳下的醫箱前蹲下身來,打開箱蓋,從裡頭找出一個布囊。

  「四月初一,是萬恩寺的青蓮盛會。」

  她將布囊裡的東西拿出來,緊緊捏在手中。

  「青蓮盛會,菩薩睜眼。」

  陸曈望著窗外,一字一句地開口:「這樣好的日子,窮兇極惡之徒,當受獄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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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心中有鬼

  天氣越發熱了,晝日變長了些。

  已近夏日,院落裡的芍葯被日頭曬得久了,有些打蔫兒,殘紅藏在翠葉中,不如往日嫣然。

  柯府院子裡,一大早,秦氏就在斥責下人。

  「這府裡下人都是怎麼做事的,這麼大一淌水也沒瞧見?我昨日讓人新換的絨毯,今日就印了水印,沒得素日裡慣著你們,個個都學得懶怠!」

  柯承興剛換了衣裳出來聽到的就是秦氏在訓人,不由皺了皺眉。

  他走到外頭,輕咳一聲,緩了語氣道:「怎麼又在生氣?不就是弄髒了毯子嘛,許是昨夜下雨,哪個丫頭不小心帶進來的。」

  「什麼不小心,哪個不小心能淌這樣大一灘水?」秦氏柳眉倒豎,「你且來看清楚,這腳印這樣清楚,像是特意踩上去的。不行,萍兒,你去叫院裡的丫頭都進來,一個個拿鞋比對,我今日非得將這殺千刀的找出來不可!」

  柯承興聽得頭疼,忙找了個由頭避開了。

  待出了屋,萬福給他端了杯茶來漱口,柯承興用了,隨口問:「怎麼有些日子沒見著萬全了?」

  萬福目光閃爍幾下,笑道:「虧得爺惦記,前幾日他莊子上的表哥來了,兩兄弟合議上山玩去,我沒料管他,任他去了,得過幾日才回。」

  柯承興點頭:「他年輕,多走動走動也好。」

  萬福忙笑著應了,又走了幾步,柯承興嘆了口氣:「不知怎麼回事,我這幾日睡得不好,一夜要醒四五次。有時睡了,忽地驚醒,一看時候才四更。」

  萬福提議:「不如尋個大夫來瞧瞧?」

  柯承興想了想,便同意了。遂又拿了帖子去請了一個相熟的大夫來,大夫把了脈相瞧了病,也沒發覺什麼不對,開了些安神的方子就離開了。

  大夫離開後,萬福見柯承興仍舊有些鬱郁,寬慰他道:「老爺寬心,許是天氣熱了,人不舒坦。等這幾貼藥服了再瞧瞧。」

  柯承興點頭,又去外頭轉了一圈,待回到屋,發現秦氏正坐在屋裡生悶氣。

  柯承興笑著上前握住她肩:「可找出來那泥腳印是誰的了?」

  「沒有!」秦氏沒好氣地撥開他手,「你說奇不奇,這院裡的丫鬟都對了一遍,愣是沒找出那腳印的主子,真是見鬼了!」

  柯承興就笑:「找不出便罷了,一塊毯子而已,明日再買一塊就是了。」

  秦氏冷笑:「說得那般容易,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口氣才這般大」她絮絮地說了一氣,嘴舌又快,周圍還有丫鬟婆子伺候著,說得柯承興面紅耳赤,忍了許久,終於逃進了書房。

  待進了書房,柯承興適才鬆了口氣。

  他實在是很怕這個夫人。

  說起來,秦氏長得也算俏麗,亦是小官之女,論條件,實屬柯家高攀。但許是家中嬌慣,秦氏性子便跋扈了些,一到柯家,先將管家之權抓在手裡,性子又潑辣。柯家鋪子裡的進項入帳,柯承興都不敢隨意取用。

  柯老夫人總勸他暫時忍耐些,等誕下嫡子,秦氏性情自然會收斂。但每每柯承興面對新娶的妻子,總有一種喘不上氣的憋悶感。

  每當這時,柯承興都會想起陸氏。

  陸氏的性情與秦氏截然不同,她總是溫柔清婉,凡事以他為先,又處處體貼。她容貌也生得好,明眸善睞,蘭心蕙性,回身舉步時,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

  這樣的陸氏,沒有男人不會被她吸引,所以豐樂樓中,她才會……

  柯承興猛地打了個冷顫,沒有再繼續想下去。

  萬福從外面進來,替他端了些新鮮瓜果,又沏了壺釅茶。秦氏不僅潑辣,還將他管得很嚴,進門後將院子裡伺候的丫鬟先敲打一遍,縱是有心想攀扯的,見了秦氏也不敢再動作。

  時日久了,柯承興難免心裡癢癢。

  他問萬福:「先前叫你幫我收的租子都齊了吧?」

  萬福心中一跳,不露聲色地笑道:「快了,還差一點兒。」

  柯承興「嗯」了一聲,低聲道:「再過幾日,趁她生辰過了憊懶時候,你拿著那租子,隨我去豐樂樓閒一閒。」

  萬福笑著應了,又回了幾句柯承興問話,這才退下。

  時至快至正午,日頭越烈,順著窗外照進屋中,曬得人渾身懶洋洋的犯困。

  柯承興本想躲進書房避一會兒秦氏的嘮叨,便隨手撈了本書來看,誰知看著看著,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接連幾日沒睡好,這一覺睡得倒很沉,還做了個夢。

  夢裡他睡在榻上,床邊有個梳墮馬髻的年輕女子正低頭與他掖被子,這女子穿著件月白描金花淡色小衫,身姿窈窕玲瓏,垂著頭看不清臉,只看得見後頸處有粒殷紅小痣。

  美人在懷,柯承興難免心猿意馬,有心親近,便欲坐起身摟住對方,誰知無論如何都動彈不得,只聽得那女子的聲音自遠而近飄進他耳朵,一聲聲喚他:「老爺。」

  他隱約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又不知究竟是在哪聽過,正苦苦思索著,忽然覺得自己身上一片冰涼,下意識地抬頭一看,就見那女子垂著頭,一滴滴冰涼水珠順著這女子烏黑髮絲滴淌下來,將他身上的被褥浸得冰寒。

  「你……」

  那女子抬起頭,露出一張慘白嬌豔的臉:「老爺……」

  柯承興慘叫一聲。

  他猛地睜開眼,外頭日光和暖,院子裡芍葯花香沁人,柯承興抹了把臉,才發現自己額上冷汗涔涔。

  他鬆了口氣,隨即低低罵了一聲:「晦氣!」

  這樣好的日子,竟無緣無故夢著了陸氏。亡妻後頸處的那顆殷紅小痣如今看著再無從前的風情可愛,反倒令人驚悸,讓人想起她死的那一日,被打撈起的屍體在日光下,紅痣似血般晃眼。

  柯承興揉了揉眉心,忽而又覺得身上有些熱,低頭一看,身上不知誰給披上了一層薄毯。

  這樣熱的天氣還蓋毯子,難怪捂得他出了一身汗。柯承興不悅道:「萬福,萬福——」

  他叫了兩聲,萬福沒答應,遂站起身,想去門外喊人,剛走了兩步,柯承興突然頓住了。

  書房門是緊閉的,自他窗前書桌前到書房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行溼漉漉的腳印。

  這腳印沾滿水痕,彷彿來人是剛剛從水裡爬起來走到這裡,淅淅淋淋地淌出一行深色水漬。

  形狀小巧,巴掌來長。

  那是一行女子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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