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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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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山茶客】燈花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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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裝神弄鬼

  柯府的大爺最近快瘋了。

  事情的起因是他書房中莫名出現了一行溼腳印。

  那一日柯家大爺在書房小憩,醒來後發現自己屋內多了一行女子的溼腳印,頓時大發雷霆,喝問院子裡的丫鬟是誰,結果比對一圈,愣是沒找出腳印的主人。縱是有相近的,當日也在外院做事,甚至都沒進屋裡。

  柯大爺找不出腳印的主人,便似落了心病。一開始是言之鑿鑿說院子裡有下人搞鬼,漸漸的如著了魔般,非說府內家宅不寧,有鬼魅作祟。竟不顧秦氏的阻攔去請來道士做法。

  道士來柯宅逛了一圈,說柯宅有祟氣纏繞,需要做法驅邪。於是在院中擺了法壇,大張旗鼓地驅邪三日,領了五百兩白銀的香燭供奉使費才去了。

  既是為了柯府做法事,銀錢自然得從公中支使,這叫管家的秦氏很是不滿,背著柯大爺同自己身邊的婢女抱怨:「大爺一句有鬼,就撥了五百兩銀子出去。那些個道士表面說是驅邪捉鬼,我瞧著就是招搖撞騙。混騙了幾頓大魚大肉,還拿走了大筆銀子,大爺怎生這般糊塗!」

  身側丫鬟想了想:「大奶奶,勿怪奴婢多心,不過幾行溼腳印,何以將大爺嚇成了這樣?這世上有沒有鬼且不說,大爺那模樣,怎麼瞧著不太對勁?」

  秦氏聞言,面色就變了變。

  秦氏是不怎麼信鬼神之說的,她老子做官,倘若將鬼神看得過重,難免被同僚背後指點,於仕途也不順。那溼腳印的事確實讓她心中忐忑,但絕非會像柯承興那般嚇成如此模樣。

  這樣著急地請人來做法事,倒像是心中有鬼。

  丫鬟又提醒:「說起來,先頭那位夫人,說是發了瘋病才投了池子。會不會……」

  「盡胡說!」秦氏斥道:「什麼話都敢往外說。那陸氏自己命短怨得了誰?難不成這也怪大爺?」

  不過雖嘴上駁斥了丫鬟,柯大奶奶心中不免有些疑惑,於是晚上見了柯大爺時,秦氏就主動論起了陸氏的事,問柯承興道:「說起來,那陸氏是投池去的吧?好端端的,怎麼就想不開至此?」

  柯承興方端起茶還未喝,聽得秦氏一言,面色一僵,舌頭都直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怎麼突然想起陸氏了?」

  秦氏覷著他的臉色:「這不是近來做法事的人道士說,咱們府上有陰祟作怪,我想著會不會是……」

  「不會!」不等她說完,柯承興就斷然打斷了她的話,厲聲道:「陸氏早就死了,這府裡兩年間都安穩著,怎麼會是她!」他說得又快又急,不知道是要說服秦氏還是說服自己,言罷將茶杯往桌上一擱:「時候不早,我去看看母親。」

  柯承興匆匆出了屋,瞧著背影倒像是落荒而逃。秦氏看著桌上冷掉的茶水,不知為何,心中有些不安。

  卻說那一頭,柯承興出了屋,先去了柯老夫人院中。

  柯老夫人幾日前受了風寒。

  許是天氣變幻無常,一會兒日頭大,一會兒又下了冷雨,涼熱交替間難免受感風涼。

  柯老夫人身子不爽利,這些日子就在屋中養著。柯承興一進屋,李嬤嬤正在給柯老夫人揉腿,見了他叫了聲「大爺」。

  柯承興眉眼煩躁,只讓李嬤嬤先出去。

  李嬤嬤會意,臨走時將屋子裡的丫鬟小廝一併喊出去了,屋中便只剩柯老夫人和柯承興二人。

  柯老夫人咳嗽了幾聲,皺眉看著他:「興兒,你這幾日在做什麼?我聽秦氏說你請了道士來府中做法,搞得院子裡烏煙瘴氣,像什麼話!」

  前些日子溼腳印一事,柯承興並未告訴柯老夫人。一來是柯老夫人身子受寒抱恙,說出去怕她操心,反誤了病程。二來,柯承興也疑是自己多心,背後有人搗鬼,不敢輕易結論。

  不過如今,他是真的怕了。

  柯承興神色驚恐,低聲喊道:「母親救我!陸氏……陸氏回來了!」

  「陸氏?」柯老夫人面色一寒:「你在胡說些什麼?」

  「兒子沒有胡說,」柯承興滿臉惶然,「這些日子,府裡老有些溼腳印出現,我先前以為是丫鬟帶進來的,可那些丫鬟的腳掌,沒一個和腳印對得上!這還不止,有時候兒子睡醒,發現衣裳已經疊好了,那衣裳疊得四角掖進去,是陸氏的疊法……」

  他惶惶然說,柯老夫人聽得心頭火起:「荒謬,這天底下又不止陸氏一人會這般疊衣?或是秦氏,或是你們院子裡的丫頭疊的。」

  柯承興搖頭:「兒子問過了,他們都說沒疊過。還有兒子的書,擺放位置也不對,是按陸氏從前的習慣擺的。半夜有時還會聽見有人啼哭。」柯承興面色慘白,恍若驚弓之鳥:「不瞞娘說,這些日子,兒子夜裡經常夢見陸氏……夢見她渾身溼淋淋地同兒子索命來了!」

  柯老夫人勃然怒道:「住口!」

  柯承興猛地噤聲。

  屋子裡靜悄悄的,燭臺裡的火光跳躍,渡上一層淺薄火光在柯承興面上,將他雙目襯得越發悚然無神,竟不像是個活人。

  柯老夫人心中只覺一陣憋悶。

  這個兒子自小被家中寵著長大,素日裡別的還好,就是膽子小了些。從前老太爺在世時,便因此事喝罵過他許多次,總覺得大兒子婦人心性,難以立成大事。

  直到陸氏那件事上,柯承興倒表現出與過去迥然不同的果斷與狠辣。

  這反而讓柯老夫人放下心來。畢竟要擔起一門興衰,做主子的心腸狠總比心腸軟好。

  然而陸氏的事已經過去快兩年了,偏是在這個時候,柯承興犯了魔怔。

  他自己發癲不要緊,但如今秦氏進門,要是被秦氏發現其中端倪,起了疑心,就要壞事了。

  柯老夫人年事已高,自己並不相信鬼神之說,柯家生意做到如今地步,要說全然沒沾過血也不可能。人都死了,縱是鬼又能做得了什麼。

  再說,陸氏最後落得那麼一個下場,又怨不得他們柯家,冤有頭債有主,也該去找始作俑者。

  見柯承興仍舊驚魂未定的模樣,柯老夫人放緩了語氣,道:「興兒,此事多半有人暗中搗鬼,你可不能自亂陣腳。你仔細想想,要真是陸氏鬼魂,早已找你索命,故弄玄虛這些做什麼?」

  她風寒還未好,說幾句便要停下來緩一陣:「我看這院中多半有人起了異心。我如今病還未好,先打發李嬤嬤助你查一查你院中的人。待我病好了,找出那人來,再要看看到底是哪路小鬼在興風作浪。」

  「你如今莫要慌張,被秦氏看出不對勁。也勿要去找那些道士做法了,萬一說漏了嘴傳出去,反生事端。」

  她喚一聲仍在出神的柯承興:「興兒?」

  柯承興猛地回過神,正想說話,瞧見柯老夫人病容憔悴的模樣,到嘴的話又嚥了下去,只低低應了一聲。

  又與柯老夫人說了幾句話,李嬤嬤進來服侍柯老夫人吃藥,柯承興才退了出去。

  待一出屋子,門外的萬福迎了上來,問:「大爺,老夫人怎麼說?」

  柯承興緩緩搖了搖頭,語氣沮喪:「母親不信我的話。」

  萬福一愣:「老夫人連大爺也不信嗎?」

  柯承興苦笑一聲:「母親一向以柯家名聲為重,只怕我這畏懼鬼神的拙行傳出去叫柯家成了笑話……她哪裡知道我的難處!」

  萬福忙道:「小的知道大爺難處,大爺別擔心,小的就是粉身碎骨,也定護著大爺安平。」

  一番盡忠的話說完,柯承興看向萬福的目光便流露出一絲感動,嘆道:「萬福,如今這府裡,也只有你信我了。」

  所有人都認為他是發了魔怔,唯有萬福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找道士來做法一事就是萬福的主意。可惜的是,也只消停了幾日,那些道士走後,往日的異常又重新出現。

  想必是陸氏的鬼魂太兇了,不過如今秦氏和柯老夫人應當都不會同意他再請一次道士。他又要再次被陸氏的鬼魂折磨,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萬福想了一會兒,突然道:「大爺,小的有一個主意。」

  「什麼主意?」

  「過幾日不是青蓮盛會了嗎?」萬福湊近柯承興,低聲說道:「都說萬恩寺菩薩靈得很,大爺要不趁著四月初一青蓮盛會去趟萬恩寺,求一求菩薩。佛門重地,那陸氏鬼魂再兇,總不能連菩薩都不怕吧?」

  柯承興眼睛一亮,自語道:「是個好辦法。」

  須臾,他一合掌,語氣有些激動,吩咐萬福道:「快快,快叫人準備些香油米燭,咱們過兩日就上萬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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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臨行

  萬福吩咐人準備好上萬恩寺要用的米麵香油供奉錢,自己先回了屋。

  一回屋,他就從懷中掏出兩個布囊裝的香餅子,丟進火盆裡燒了。

  香餅丟進火裡,即刻發出一陣奇異芳香,芳香沒入人鼻尖,沒來由地讓人心中生出一股煩悶來。

  萬福忙用袖遮了口鼻。

  這兩個香餅子是萬全打欠契的那位「鄭公子」隨信附給他的。要他將這兩個香餅子掛在身上。

  萬福雖心中不願,但把柄被人拿在手中,只得照做。香餅子佩戴在身上,香氣很淡,不仔細聞根本聞不出來,佩戴這麼些日子倒也無性命之憂,除了讓人夜裡難眠,心悸不安。

  對萬福來說,失眠固然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對於心病纏身、一心擔心陸氏鬼魂前來索命的柯大老爺來說,這份心悸不安如同雪上加霜,實在是很要人命。

  「鄭公子」要萬福在柯家裝神弄鬼,偽裝陸氏鬼魂前來索命的假象,好催折柯大老爺的心志。

  於是萬福就按信中所說,遠遠叫人做了兩隻木頭刻的鞋模,用水一淋,便顯出兩個潤溼的腳印。

  陸氏的腳不大,繡鞋都是她自己做的,外頭不好買,鞋模子卻可輕而易舉地做到。他再時不時地幫柯承興疊疊衣裳,收拾收拾書,言語間暗示或有女子半夜啼哭,果真叫柯承興不久就嚇破了膽。

  尋常丫鬟進不得柯承興屋子,萬福卻可以,陸氏疊衣收書的習慣旁人不知道,跟在柯承興身邊的萬福卻瞭然於心。只是柯承興信任萬福,竟從未將懷疑的矛頭指向身邊小廝。於是萬福再趁熱打鐵,提議讓道士來做場法事驅邪。

  驅邪那三日,萬福沒有扮鬼嚇人,柯承興更相信了邪不壓正,一切都是陸氏鬼魂作祟。而這動靜驚動了秦氏與柯老夫人,這二人不讓柯承興繼續在府中做這些鬼神之事,走投無路的柯承興,聽到青蓮盛會這樣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時,自會深信不疑。

  萬福暗暗心驚。

  「鄭公子」實在是可怕,他根本未曾進到柯家,卻似已料到柯家發生的每一步,這樣一步步將柯承興引入青蓮盛會。

  至於青蓮盛會上會發生什麼,萬福想都不敢想。

  他既已做到這步,想回頭都不可能了。

  萬嬤嬤從外頭進來,瞧見萬福正將燒光的灰燼掃到一處,頓時沒好氣道:「成日做這些究竟是要幹什麼?」她往前走了兩步,悄聲急問,「你老實告訴我,全兒現在到底如何了?」

  萬福沒有將所有事情告訴萬嬤嬤,只告訴她萬全欠了賭債,他正想法子籌銀子去換人。只因此事事關重大,萬嬤嬤本不清楚陸氏之死的內情,要是知道了反而危險。

  都不說「鄭公子」,柯大老爺也饒不了她。

  所以萬福瞞著萬嬤嬤,畢竟有時候,無知反而是一種福氣。

  他站起身,將竹帚往萬嬤嬤手裡一塞:「快了,再過幾日就回來了。你別被人瞧出來,大爺的銀子能瞞一時是一時。」

  萬嬤嬤被他神情的嚴肅所感,下意識點了點頭。見萬福又出了門,忙向他背後追了幾步,問:「該吃飯了,你這是又上哪兒去?」

  萬福沒答她的話,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外。

  ……

  白日總是過得很快。

  買藥茶的人少了些後,醫館裡就沒別的什麼事,杜長卿帶著阿城早早地回家去,銀箏將鋪子裡的大門關好,將剩下的藥茶罐子盤點清楚後,已是掌燈時分。

  院裡燈籠搖搖晃晃,前些日子下過場雨,燈籠被雨水打溼,上頭花案被洇得模糊,越發顯得陳舊。

  廚房的小窗緊閉,窗縫間漏出些橙色燈火,給小院多添了幾分柔和與寧靜。

  陸曈在後廚做藥。

  她近來總是很忙。杜長卿在鋪子裡發呆時,陸曈常常先回後鋪的小院,鑽進廚房中,一鑽就是幾個時辰。有時候常常忙到深夜,第二日清晨又起來開門。

  銀箏走到廊上,望著窗縫間的燈火,心中也很疑惑,自家姑娘難道不會感到累?尋常人操心至此,早已憊懶不堪,偏她每日神情清明,不見倦怠。

  廊前的青石缸中盛滿清水,一隻葫蘆做的水瓢飄在水面上,燈火下漾出淺淺漪紋。

  銀箏定了定神,推門走進去,邊道:「姑娘……」

  整個後廚間煙霧繚繞,一股奇異的香氣撲面而來。

  這香氣很古怪,似乎混合著某種松香,又像是寺廟裡的檀香,既馥鬱又清淺,既明澈又濃濁。一鑽進鼻尖,彷彿被人灌進一口擱置了許久的陳年烈酒,燻得人腦脹。

  銀箏一怔,下一刻,耳邊傳來陸曈厲聲的喝止:「出去!」

  她鮮少用這般嚴厲的語氣對銀箏說話,銀箏嚇了一跳,快步退後幾步,順帶將屋門拉上,不知為何,心中砰砰亂跳幾下。

  那屋中煙霧繚繞,不像是在做藥,還有那香……

  外頭冷風吹散方纔的驚悸,小院中夜色靜謐,銀箏一顆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她想了想,回頭尋了個杌子,搬在後廚前的廊下坐好,安心等待起來。

  油燈的燈油燃了小半盞,後廚的門被打開了。

  陸曈從裡走了出來,她的褐色布衣被煙燻得發灰,眉眼間隱有倦色。

  銀箏站起身,輕聲道:「姑娘,快活樓那邊回過消息,萬福說一切都準備妥當,明日一早,柯家大爺出發上萬恩寺。」

  她絲毫不提方才後廚中聞到的異香,只對陸曈笑道:「柯家大爺對萬福的提議深信不疑,沒想到這頭居然如此順利。」

  一開始陸曈給萬福送去香餅子時,銀箏尚且有些不安。找人裝神弄鬼固然是個辦法,可柯家的那位老夫人看著可不是個好糊弄的。一旦被發現,找上門來,難免麻煩。

  誰知陸曈送去的香餅子裡,還送了一味涼膏。萬福偷偷在柯老夫人素日用的杯盞邊緣抹上幾次,柯老夫人一吹風,不久就受了涼。

  拖著病體的柯老夫人不好再操勞府中事,也只好由得萬福在柯承興身邊攛掇擺弄。

  讓柯承興答應上萬恩寺,竟比預想中要容易許多。

  銀箏看向陸曈:「不過姑娘,我們何時出發呢?」

  陸曈淡道:「上山要半日時間,明日晌午出行,至寺中已是傍晚。過夜以後,第二日青蓮盛會。」

  她垂下眼簾:「明日午後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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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文郡王妃

  盛京的青蓮盛會,熱鬧比過春節新年,不止平人關注,侯府官家也常顧香火。

  城南文郡王府,今夜亦是燈火通明。

  當今文郡王穆晟,世承其父爵位,老郡王與先皇當初情同手足。老郡王見背後,皇上體恤先臣,對郡王府百般榮寵,王府中格外顯貴尊榮。

  院子裡寂然無聲,只有琉璃風燈發出瑩瑩光影。有青衣嬤嬤端著木盤穿過院子,繞過珠簾繡幕,進了裡屋。

  廣寒木七屏圍榻椅上,鋪了軟軟的墊子,上頭坐著個梳慵來髻的美人。美人穿一身蜜粉色鑲銀絲萬福蘇緞長裙,耳邊垂著兩粒淡粉色珍珠,襯得整個人粉腮紅潤,顧盼生輝。

  這便是昭寧公嫡長女,當今的文郡王妃裴雲姝。

  裴雲姝乃昭寧公嫡長女,與昭寧公世子裴雲暎乃一母同胞的親姐弟,年紀比昭寧公世子還要虛長兩歲。

  嬤嬤將木盤放在桌上,從盤裡端出一個白瓷碗來,裡頭盛著褐色湯藥,還未湊近,便聞到一股難耐的苦氣。

  裴雲姝忍不住皺了皺鼻子。

  嬤嬤笑道:「王妃,這是熬好的安胎藥。」

  文郡王妃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蹙眉道:「放這兒吧,我等下再喝。」

  嬤嬤端起藥碗,彷彿沒聽到她的話般,握住勺子舀了一勺遞到她嘴邊,笑盈盈道:「夫人別嫌藥苦,這是郡王殿下吩咐熬下的,趁熱喝了方有好處。」

  裴雲姝眸色冷了冷,身側婢子正欲說話,外頭有人來報:「王妃,昭寧公世子來了!」

  裴雲姝面色一喜,順手接過嬤嬤手中藥碗往桌上一放就要起身,婢子芳姿忙扶住她,才往外走了兩步,就見重重夜色裡,有人前來。

  院中一庭明月,燈火幽微,那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忽隱忽現,待走近了,簷下風燈明亮了些,也將年輕人照得更加清晰。

  是個華冠麗服的年輕人,穿一件烏色繡金紋的團花錦衣,長髮以金冠高豎,越發顯得貌美奪人,在這春寒夜重裡,自成好景,似明珠熠熠生輝。

  裴雲姝被芳姿攙著往前走了兩步,年輕人已見了她,只笑了笑,順手握住她手臂,將她扶進了屋裡。

  待裴雲姝重新在屋裡坐下,裴雲暎才無奈說:「不是說了嗎?姐姐你身子重,不要到外頭來接我。」

  「才剛懷上,都沒顯懷,哪有那麼嬌貴,走兩步都不得了?」裴雲姝嗔道。

  裴雲暎掃了一眼屋內,突然輕笑一聲,聲音含著淡淡譏誚:「你堂堂一個郡王妃,查出有孕,屋中除了芳姿外,沒見幾個伺候的人,確實不夠『嬌貴』。」

  「尋常人家主母懷孕,還要多找幾人照顧,郡王府沒落至此,本世子也深感意外。」

  他雖是含笑的,語氣卻有些冷意。身側送藥的嬤嬤不由地面色一僵。

  這位郡王妃雖生得美麗,又是昭寧公嫡女,身世容貌都不差,可惜性子並不溫柔小意,不得郡王寵愛。郡王妃又多年未曾有孕。在這府中,裴雲姝不過是擔著王妃的虛名,常被另一位騎到頭上。

  如今郡王妃倒是有了身孕,可郡王瞧著也並不上心,府中下人難免怠慢。平日裡還好,郡王妃自己也掩著不叫旁人發現,偏偏今日被昭寧公世子抓了個正著。

  要知道,那位昭寧公世子、殿前司的裴大人,看著和煦,又生得好看,實則手段厲害又高明,連郡王都要對他畏懼三分。事實上,若非這位裴大人護著,只怕如今郡王妃的地位還要更低。

  嬤嬤思忖著,眼下這位裴大人進屋到現在,看也沒看她一眼,分明是故意給她難堪。她不敢惹怒對方,只好笑著與他行禮。

  裴雲暎正眼也不看她,目光只在桌前木盤上一掃,落在了那碗褐色湯藥上。

  嬤嬤忙解釋道:「這是郡王殿下令後廚給王妃熬的安胎藥。」

  「安胎藥啊……」他沉吟著,走到桌前,將藥碗拿起來放到鼻尖下,唇角微微一扯。

  裴雲姝看向他。

  嬤嬤莫名有些緊張。

  年輕人笑了笑,手臂微抬,那一碗湯藥盡數淋在桌角的水仙盆景中。

  「不好。」他淡淡道:「太苦了,重熬一碗吧。」

  嬤嬤心下一鬆,又賠著笑道:「世子殿下,藥哪有不苦的,良藥苦口……」

  裴雲暎看向她,俊美的臉上笑容溫和,語氣卻帶著沁骨涼意:「那就熬到不苦為止。」

  嬤嬤說不出話來。

  裴雲姝默了默,開口道:「嬤嬤先下去吧,我與世子有話要說。」

  那嬤嬤本就被裴雲暎迫得說不出話來,聞此特赦,求之不得,立刻帶著空碗走了。

  待她走後,屋中氣氛才鬆弛了幾分。裴雲姝瞪了對面人一眼:「好端端的,你嚇她做什麼?」

  「這哪叫嚇,」裴雲暎不甚在意地一笑,「我今日當著郡王府上下一刀殺了她,這才叫嚇。」

  「你又胡說。」裴雲姝不願與他說這個,只將話頭岔開,「說起來,你今日怎麼突然過來了?不是說這些日子公務繁冗,脫不得身?」

  裴雲暎笑道:「莊子上送來幾籃新鮮荔枝,特意給你送來。不過你身子重,不要貪多。」

  裴雲姝詫然:「你先前送來的梅子我才吃完,你又送了荔枝來。真當姐姐是豬了?」她說完,自己先笑起來,「不過你送來的梅子確實不錯,前些日子我吐得快下不得榻,用了你的梅子後,竟好了許多,眼下胃也不如先前泛酸了。」

  「那可是新摘的梅子,自然不錯。」裴雲暎挑眉,「你喜歡就好。」

  「我當然喜歡。縱是從前不喜歡的,眼下也喜歡了。」裴雲姝說著,忽而又想起了什麼,「對了,馬上要到青蓮盛會了,今年我有孕,恐怕不能與你一道去。」

  自打昭寧公夫人去世後,年年青蓮盛會,裴雲姝都要與裴雲暎上萬恩寺點蓮燈祈福。只是她今年身子實在不方便,只能令人備下香燭米油,央裴雲暎一塊兒帶上去了。

  裴雲暎嘆口氣:「早就料到了。」他看一眼裴雲姝,不疾不徐道:「放心,該說的話我都會幫你說的,請菩薩保佑你腹中孩兒活潑康健,平安降生,母子平安,母女平安,歲歲都平安。」

  裴雲姝擰一把他的胳膊,沒好氣道:「胡說!我明明要求的是,要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趕緊遇上一位心儀的姑娘,早日成家立業,否則日後人人都有了家室,唯有他一人孤家寡人,豈不伶仃悽慘?」

  「喂,」裴雲暎嗤笑一聲,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的臉,我這樣的,還需求菩薩保佑?每次來你們郡王府,路上撿到的帕子都有一山高。」

  裴雲姝聞言,「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倒是事實,每次裴雲暎來郡王府時,這王府裡的婢子們便格外慇勤,各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往這院裡撲。所以後來裴雲暎再來,都不讓門房大聲通報了。

  裴雲姝望著對面人,心中感慨,別的不說,自己這個弟弟的模樣身板,確實怪招人喜歡。她嫁到郡王府,人人都知她不得寵,每次夫人們花宴,她與那些貴女都說不到一塊兒去。唯有裴雲暎……那些夫人們變著法兒地來打探昭寧公世子的親事。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昭寧公世子眼光極高,長這麼大,一個喜歡的都沒有,白瞎了一張好臉。

  她又與裴雲暎說了幾句,身子漸漸地乏了,芳姿扶裴雲姝上榻休息後,又將裴雲暎送到院子外。

  琉璃燈在夜風中微微搖曳,青年面上的笑容淡去,一雙黑眸比夜色幽深。

  芳姿跟在他身後,低聲地稟道:「……院裡其他丫鬟這些日子都被側妃的人尋理由打發出去了,只剩奴婢一個。王妃怕生事,沒再領新人進來,不過應當撐不了多久。屋裡的茶飲湯藥都沒敢動,王妃偷偷地倒掉了……」

  芳姿是裴雲暎安排進來的人。

  裴雲姝是昭寧公嫡女,縱然再不得郡王寵愛,郡王府的人也不敢謀害她的性命。

  但有了身孕的郡王妃就不一樣了。

  郡王妃若生下兒子,就是郡王世子,這世上富貴險中求,只要利益夠大,什麼事做不出來。

  所以裴雲暎令芳姿進入王府,暗中保護裴雲姝安危。

  他走到一處燈火下,停下腳步,只道:「過幾日我會再送兩人進來。」

  芳姿恭聲道:「是。」

  「府裡人多眼雜,未必沒人看出你身份。一旦被人抓住把柄,供出我就是。」

  「是。」

  「如果有人對王妃不利,保護王妃為先,只要不將穆晟弄死就行。」

  「是。」

  他頓了一下,才繼續開口:「就算弄死了也沒關係。」

  濃得化不開的沉沉夜色中,花枝葳蕤,似有人影幢幢。

  他往後瞥了一眼,笑了笑,語氣是漫不經心的殘酷。

  「弄死了,我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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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萬恩寺

  第二日是個陰天。

  天上黑雲沉沉,灰霧濛濛,白日也顯得昏暗。風吹得醫館簷下燈籠搖搖欲墜,陸瞳背著醫箱,和銀箏一塊兒上了馬車。

  馬車是杜長卿幫她們僱好的,早早地在門口等待。

  萬恩寺位於望春山頂,從西街過去,至少要走半日車程。杜長卿容了陸瞳一日的假,只讓她明日傍晚前回來關鋪子就行。

  馬車一路疾行,銀箏忍不住撩開車簾往外看,一面驚訝沿途的風景燦爛,一面又緊張著中途落雨,泥地難行。

  好在天公作美,雖瞧著黑雲壓城,這場雨卻是到了山頂寺門前才下起來。初來時雨勢不很大,濛濛一層水幕,倒給萬木掩映中的古寺增了幾分清幽曠遠。

  車伕在前面笑道:「小姐,馬上要到寺門了。」

  陸瞳撩開車簾一角,順著簾隙看向窗外。

  萬恩寺極大,佔地又廣,從望春山山腰起,山脈兩側石壁階梯前都雕了各色佛像圖騰。寺廟四處種滿槐樹、松竹。此時有風有雨,吹得竹林風動,暮雨打梨花,萬恩寺便如神異志怪中的古廟,隱者自樂。

  然而這寺廟又極熱鬧。

  許是因此廟靈驗,香火旺盛。先前上山路上已見到不少馬車,此時到了寺門,馬車更是絡繹不絕,堵得四處都是。女眷香客很多,四處都是人,山上有僧人撞鐘,鐘聲遼遠空靈,容著燒香的煙霧溟濛。

  一面是熱鬧,一面是幽謐,既入紅塵又脫紅塵,既冷清又熱鬧。

  陸瞳正看著,冷不防馬車被人重重一撞,將她撞得身子一斜,險些從馬車上摔了下去。銀箏忙坐直身子,又扶了把陸瞳,將車簾一掀,向外問:「怎麼回事?」

  就見自家馬車前粗暴地擠進了另一輛更為寬大華麗的朱輪華蓋馬車,前頭馬車上的車伕手持馬鞭,正迴轉身來看著她們,不耐煩地開口道:「還不快讓開!驚擾了少爺,看你們如何擔待得起?」

  銀箏正欲說話,被陸瞳按住手,她側頭,就見陸瞳微微搖了搖頭。

  銀箏只好按捺下來。

  那車伕見他們二人沒有爭辯,冷哼一聲,復又駕馬車繼續向前。在他身後,又跟上幾輛差不離的華蓋馬車,順著這人進了寺門。

  銀箏氣道:「這些人好霸道,分明是我們先來的。」

  陸瞳放下車簾:「看對方身份不低,爭執無益,隨他們去吧。」

  銀箏點頭稱是。

  既入了寺門,兩人便下了馬車,車伕牽著馬車去外頭休息去了。明日清晨蓮花法會後,會在寺門等她們下山。

  陸瞳與銀箏先去了寺門負責住宿的僧人處交了十兩銀子,僧人便帶她們二人去宿院。

  每年四月初一清晨的青蓮法會,觀會信眾不少,許多官家平人女眷都是提前一日上山。萬恩寺中宿處夠用,各宿處的銀錢又是不同。

  譬如最外頭的洗缽園,一人一兩銀子一夜,是普通的宿間,齋飯也一般。宿在此處,是看不到裡寺風景的。

  逢恩園又要比洗缽園好些,一人二兩銀子一夜,宿間更寬敞,齋飯也更豐富。香客們可在宿間園子裡走動。逢恩園中花木繁盛,清堂茅舍,也算別有意趣。

  陸瞳與銀箏住的無懷園則更貴,一人五兩銀子一夜,其中長廊曲折,清溪洩雪,蔦蘿駢織,莫此為勝。至於齋飯就更講究了,總不至於辜負了這五兩銀子。

  還有攬鏡園,時緣園……聽杜長卿說,萬恩寺中還有一方塵鏡園,不過,那已不是銀子能買到的宿處。唯有皇親國戚,或是位高權重的世宦之家,才能居住於此。

  領路的僧人穿過長亭遊廊,往無懷園的方向走去。此時已至黃昏,寺廟各處都點上燈火,夜雨霏霏,天色長陰,一片淅淅瀝瀝。

  四處都是擎著紙傘前去宿院的香客,個個行色匆匆,免得雨水沾溼衣袍。

  有人的身影從遠處行過,陸瞳瞥過去,不由微微一怔。

  黃昏漸深,遠處簾攏寂靜,孤燈夜雨中,年輕人側影俊秀,身材修長挺拔,他沒有持傘,冒雨行於風雨中,瀟灑又英氣,不見空寂禪意,反添幾分紅塵華美。

  昭寧公世子?

  陸瞳眸光一動。

  上次在寶香樓下的胭脂鋪裡,這位裴殿帥雖含笑娓娓,實則心機迫人,眼下出現在這裡……

  不知此處有沒有殿前司的人。

  她思索間,前面的僧人見她未曾繼續跟上,有些疑惑地問道:「施主?」

  陸瞳收回目光,道:「走吧。」

  待又走了一柱香,眼前人煙少了些,直到了一處茂密園林,園林有長廊,長廊每隔段距離,就有間房。

  此時夜色漸晚,長廊屋內都點起燈火,夜雨昏黃中,若朦朧熒蟲。

  僧人雙手合十,斂眉詢問陸瞳道:「此地便是無懷園,還剩西面幾間空屋舍,施主請選一間。」

  陸瞳望了長廊一眼,伸手遙遙指於盡頭一間,道:「那處即可。」

  領路僧人有些詫異,好心解釋:「此間屋舍最靠裡,恐是冷寂,看不見寺中風景。」

  「無妨。」陸瞳往前走去,「我不愛熱鬧,況且夜雨天黑,也瞧不見什麼風景。」

  僧人見狀,便不再多說,只將二人領到最後那間屋舍前,交給她們二人門鎖的鑰匙,這才離開了。

  陸瞳與銀箏推門走了進去。

  屋舍寬敞,分外屋與裡屋,共置了兩張長榻,被褥都是很乾淨的。桌上放些香爐經書,許是為了香客無聊時候打發時間用。

  銀箏方才將包袱放好,又有僧人送來齋飯,一碟冬瓜鮮、一碗糟黃芽,陸陸續續又送來藕鮮、拌生菜、蓴菜筍,杏仁豆腐,都是些時令蔬菜。最後是兩碗碧粳粥,一小簸吉祥果,還有一盤梅花香餅,大約是為了照顧女眷口味。

  因趕了半日路,香客方到此地,難免鬆弛,再看這一桌清粥小菜,縱是再挑剔的人,也多半生出些好胃口。

  銀箏擺好碗筷,見陸瞳站在窗口,遂問:「姑娘現在是要出去嗎?」

  陸瞳搖了搖頭:「不是現在。」

  雨下大了些,外頭不見人影。若是晴夜,從此處望去,倒也光景幽麗,然而眼下暗風吹雨,便只見寂寞冷清。

  陸瞳伸手關窗,於是那一片瀟瀟愁色都被關在門外。

  她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平靜開口:「等子夜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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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夜雨

  雷聲千嶂,雨色萬峰,整座萬恩寺都籠在煙雨中。

  萬恩寺的塵鏡園中,鐘聲潺潺。

  因香客眾多,萬恩寺修繕許多宿處,有費銀錢少的,也有費銀錢多的,唯有位於寺門後山處的塵鏡園,再多銀錢也買不到。

  此處只接待皇親國戚、或是書香世宦的貴人。

  霞光殿中,隱隱傳來吟誦經文之聲,有嫋嫋梵香縈繞大殿,青燈古寺,雨夜闌珊,端似世間幽境。

  而在細雨中,漸漸顯出一個人影,打斷了這份幽謐。

  這人冒雨前來,穿過竹橋,走到了殿前。

  是個金冠束髮的美貌青年,身上被雨淋得微溼,他剛走到殿前,從殿中又走出一名高大的綠衣男子,腰佩長劍,神色冷峻。

  裴雲暎拂去身上雨珠,就要往裡走,被蕭逐風一把攔住。

  蕭逐風道:「殿下正與淨塵大師辯經。」

  裴雲暎嘆口氣:「一個時辰了,還沒辯完嗎?」

  蕭逐風木著張俊臉開口:「佛經晦澀,佛法莊嚴,寧王殿下厚德積善……」

  「算了吧,蕭二,」裴雲暎毫不客氣地打斷好友的話,嗤道:「善事常易敗,善人常得謗。這話你也到我跟前說。」

  蕭逐風沉默片刻,聲音放低了些:「太后娘娘近來抱恙,殿下奉血自請手抄經書為太后祈福……」

  裴雲暎「哦」了一聲:「原來如此。」又看了一眼殿門,悠悠嘆道:「做皇帝的兄弟,也真不容易。」

  二人站在殿門前,簷下雨腳如麻,悽悽颯颯,一眼望過去,如殿前兩尊矗立的黑石。

  裴雲暎看了一會兒雨,突然開口:「明日青蓮法會,你去不去點燈?」

  「明日一早我要隨寧王殿下下山。」

  裴雲暎只盯著雨幕:「我以為你要點燈替她祈福。」

  聞言,蕭逐風神色微動,須臾後開口:「聽說你昨夜去見她了,她還好嗎?」

  裴雲暎沉默,過了片刻,他嘆了口氣,認真道:「蕭二,要不你把穆晟殺了吧,這樣的話,說不定這輩子還有機會做我姐夫。」

  蕭逐風平靜道:「她不會高興。」

  「也是。」裴雲暎說完,又是沉默,過了一會兒,他笑了笑,伸手拍拍好友肩膀,沒說什麼。

  唯有寂寞夜雨不絕。

  ……

  夜雨在寺中,總顯得有幾分悽涼。

  但悽涼總比詭異好。

  無懷園的一處屋舍中,柯承興摸了摸肩膀,覺出些冷意來,起身將窗戶給關上了。

  小廝萬福蹲在地上,正替他整理著手抄的經書。

  不知是多心還是真有奇效,自打柯承興來到萬恩寺後,果真沒再遇著陸氏的鬼魂了。

  事實上,從他打算來青蓮盛會的那一日起,陸氏的鬼魂似也識得厲害,不如以往猖狂,不像往日一般夜夜入夢,他難得睡了兩個整覺。

  因此,柯承興更將萬恩寺視作救命稻草。

  縱是再兇惡的厲鬼,見了神佛也如老鼠見了貓。柯承興在桌前坐下,僧人已送上精緻齋菜,他惶惶不安了些日子,瘦得厲害,而今心下漸寬,久違的胃口重新出現,便逕自取來碗筷,大快朵頤起來。

  吃著吃著,柯承興就想起了陸氏。

  自打陸氏鬼魂出現,他強迫著自己不去回憶亡妻,那些噩夢已經足夠嚇人,柯承興並不想自討苦吃。但如今身在古寺,菩薩保佑,這樣的莊嚴清淨之地,他終於敢正大光明地在腦海中回憶起陸氏的容貌來。

  柯承興待陸氏,其實是一見鍾情的。

  他去縣裡收父親在世時窯瓷的舊帳,路行途中遇到匪徒,馬車被人劫走,車伕為救他重傷不治,而他逃了幾里地後,陡然發現自己身處陌生荒野中,求助無門。

  那時天色已近傍晚,四周並無人經過,常有野獸吃人的事在荒野發生。正當柯承興心生絕望時,從書院遊學歸家的陸謙乘車經過,見他處境困難,便出手相助,帶他一同回了常武縣。

  柯承興就是在那時遇到的陸柔。

  陸謙帶他回到了陸家,陸家人瞧他可憐,被劫走錢財又身無分文,便收留他住下。柯承興寫信寄往盛京,請母親遣人來接。在等待柯家來人的那些日子,柯承興與陸家也算相處盡歡。

  柯承興還記得初見陸柔的那日。

  他剛死裡逃生,渾身泥濘,狼狽不堪。陸謙扶他到一處屋舍前,他瞧著面前簡陋屋門,不由皺了皺眉。

  縣城本就不大,臨街宅屋瞧上去也實在寒酸,這樣用泥巴與乾草夯的屋頂,沒下雨還好,要是下雨,難免要漏雨。

  正想著,陸謙已經衝門裡喊道:「爹,娘,姐!」

  從裡傳出個清澈女聲,緊接著,從黑黢黢的屋子裡,走出個年輕女子來。

  這女子梳著個雲髻,只在發間插了支刻花木簪,穿件藕荷色棉布花衫裙,長眉連娟,微睇綿藐。雖釵荊裙布,亦難掩麗色。那破舊的小屋,便也因為這美人變得光鮮起來。

  柯承興當時便被陸柔驚豔得說不出話。

  沒料到這樣的小城中,竟有如此佳麗。

  他對陸柔一見鍾情,在陸家時,便時時注意這女子。陸父是個教書先生,家中僅有一子一女,陸柔的弟弟陸謙在書院讀書,再過兩年即可參加舉考。陸柔雖是女子,陸父卻如別家教兒子般地教女兒,識文斷字,詩書禮儀比盛京的學子都不差。

  柯承興越發動心,待柯家來人將他接回盛京後,便與柯老夫人說了想娶陸柔一事。柯老夫人起先並不同意,認為陸家背景清貧,配不上柯家。

  當時柯承興跪在柯老夫人面前很是堅持:「母親,陸家現在雖清貧,但陸家二子陸謙如今在學院唸書,聽聞學業頗有所成,未來舉考有極大可能中第,待一朝得中,陸家也算有了官身。」

  「咱們商戶,要與官家結親何其不易。要是聘回尋家世好些的女子,那女子家中多半嬌慣。我在陸家呆了大半月,陸家女溫柔體貼,行事周到,又是讀過書的,知曉幾分體面。真進了家門,也斷不會無理取鬧,又因家世低平,難免對咱們敬畏三分,豈不是很好?」

  柯老夫人聽聞他一席話不無道理,心中有些意動。於是遣人去常武縣打聽陸家門風人品,得到陸家人品清正的說法。又實在拗不過兒子堅持,便找了冰人去陸家說項。

  親事定下得很順利。

  柯承興雖是商戶出身,可生得清俊瀟灑,儒雅動人,單看外表,說是官家公子也不為過。在陸家那些日子,他又在陸家人面前竭力表現得溫和識禮,君子謙謙,陸家人都對他印象不錯。

  而且那十四抬聘禮,也足夠表達了柯家的誠意。

  總之,陸柔順利進了柯家的門。

  柯承興得此嬌妻,焉有不足?況且陸柔不僅生得美貌,還識大體懂進退,族中子弟都在背後暗暗豔羨他娶了這樣的賢內助。

  直到那一日豐樂樓中……

  窗外大風把窗戶「啪」地一聲吹響,將他從思緒中驚醒。

  遠處夜色沉寂,山寺在瀝瀝雨聲中如盤伏的龐然巨獸。

  柯承興抬起頭,打了個冷顫,問在一邊收拾的萬福:「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萬福看了看屋中漏刻,答道:「快子夜了。」

  「這麼快?」

  柯承興神色一凜,站起身來:「拿好東西,咱們這就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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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賄神

  萬恩寺乃歷經兩朝的百年名寺。

  如今梁朝萬恩寺,寺中供奉正統神佛菩薩,年年四月初一熱鬧非凡。但在百年前,萬恩寺最初,前身也只是一處野廟。

  據說幾百年前有個莊戶人家,家中遭劫匪橫殺,一門十口人盡數身死,唯有莊主家小兒子被家丁帶著逃出生天。

  那家丁走到半道也不行了,只剩個五六歲的稚童,流亡途中路經一破廟,又餓又乏,已奄奄一息,一抬頭,見這破廟裡供奉著不知什麼尊神像,便伏倒就拜,希望那廟中神佛能睜眼體察人世苦楚,使得惡人有所業報。

  那稚童拜完後不久就死了,沒過幾日,匪徒被人官差抓住。有人就說,這破廟中的神佛極為靈驗,就有富商出錢幫著塑像重鍍金身,又在這附近蓋了一座大些的廟。

  這就是萬恩寺的前身。

  萬恩寺香火旺盛,這傳說也不過是以訛傳訛,增些神話色彩罷了。不過寺中確有一處廢棄偏殿,殿裡有一破敗神像,不受供奉。

  據寺中僧人說,這神像不屬於正統神佛,是前朝期間萬恩寺的住持留下的。後來前朝覆滅,萬恩寺重新修繕了一番,怕說不敬神佛,這神像也不好毀掉,但也無人供奉。漸漸的,那一處法殿就廢棄了。僧人們常用此殿來堆放法會上要放生用的魚龜之類。

  夜雨比傍晚時分更大,山寺裡已沒了僧人與香客的影子。只有隨處可見的燈盞在法殿中搖曳,拖拽出拉長的人影。

  廢棄偏殿門前,站著兩個人。

  柯承興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將雨披遞給身邊的萬福。

  萬福接過來,又將包袱送到柯承興手中。

  柯承興掂量了一下包袱,對萬福低聲吩咐:「你就在外面等我。」

  萬福點了點頭,柯承興提著包袱,將殿門推開了一條縫,悄悄進了殿中。

  這法殿已經很陳舊了,不如先前在寺裡看見的那些法殿莊嚴華麗。因許久無人打掃過,散發出一股腐朽的黴氣。

  柯承興走了兩步,險些被腳下的東西絆倒,藉著昏暗燈火一看,適才瞧清楚,這殿中大大小小水缸竹筐裡盛著的,都是放生要用的龜鱉泥鰍。

  泥水腥氣與陳腐黴味混在一起,幾乎令人作嘔。這殿中的法燈也燃得很少,統共沒有十盞,勉強能照明,卻將法殿映得更加詭異森然。

  一陣冷風吹來,柯承興不由打了個寒戰,忙加快了腳步,忍住鼻尖的腥氣,快步走到了大殿最前方的神像前。

  這是一座廢棄的神像,早已無人供奉,身上的彩塑七零八落,斑駁淋漓。依稀能看得清是個青臉紅髮的男子,不怒自威的模樣。

  柯承興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不敢再抬眼正視。

  他尋了許久,才在神像腳下尋到個倒了的龕籠,忙扶正了,又拖來一個破蒲團,端端正正地跪好。

  末了,柯承興從包袱裡掏出一把香,用火摺子點燃了。

  「菩薩,老爺,神仙——」

  他手擒著香,磕頭懇求道:「求您救救小的,降下神差將那女鬼捉走,免得她為禍人間。」

  青霧嫋嫋騰起,神佛斂眸不言。

  柯承興是來燒香的。

  萬福不知從哪打聽來,萬恩寺中,各殿菩薩有各殿菩薩的司職。一殿管姻緣,一殿管學業,一殿管康健,一殿管財運。

  或是管子嗣,或是管官運,但唯有這處廢棄的偏殿神像,才是管捉鬼的。

  只是這神像無人供奉,又是前朝遺物,香客不會主動供奉免得引禍上身。萬福就提議,不如等子夜時分,摸到這偏殿裡上幾柱香,讓神佛知曉他內心誠意,自會接到他心中所願。

  而且那陸氏的鬼魂一路跟著他,將她引入這殿中,說不準還能被神佛困住,永遠出去不得,介時,他可得解脫,後顧無憂。

  萬福對他道:「老爺,都說陰司勢利,人間尚有拿人手短的道理。你多備些香火,好賄賂賄賂神仙老爺,或是辦差的僕從也行。」

  柯承興雖覺得這辦法說不出的古怪,但如今他也是被陸氏鬼魂嚇怕了,所謂病急亂投醫,於是也只是稍稍一猶豫,就同意了萬福的提議。

  是以今夜子時,他才帶著香燭,偷偷來此殿供奉。

  柯承興沒讓萬福跟進來,是因為他對神佛供奉的內容不能被外人聽到。

  他將香點了,插在佛龕裡,拜了幾拜,又掏出些紙馬疏頭,在鐵盆裡細細地焚燒。

  火光映著他的臉,將他雙眼映得張皇又恐懼。

  似乎可憐,言語間又惡狠狠的,只低聲絮絮道:「神仙老爺,菩薩老爺,我今日燒了香,也求您救救小的,那陸氏怨氣極重,恐為禍殺生,求菩薩老爺將她驅走,或是度化超生,也是功德一件。」

  他胡說一氣,膽子越發大了些,又道:「雖此事是小的不對,但要論其因果,也怪那太師府仗勢欺人,我與陸氏原本也是對恩愛夫妻,何至於到如今地步!」

  柯承興目光有些晦暗。

  那一日豐樂樓中,他酒醒後,得知陸氏或遭人凌辱,心中惱怒至極,連殺了對方的心都有。聽說對方還未離去,柯承興氣勢洶洶地找上門去,見到了太師府公子。

  那位年輕的公子正眼也不看他,正神色恍惚地地任丫鬟整理自己腰帶。見柯承興來討說法,他身邊管家模樣的下人便塞了他一疊銀票。

  柯承興自然不肯罷休,太師府的下人卻看著他笑道:「眼下不過是一場誤會,柯大老爺要將事情鬧大,太師府不過丟些面子,柯大爺日後要在盛京做生意,恐怕就很難了。」

  那管家嘆口氣,關切地提醒他道:「就算柯大老爺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老夫人想想,老夫人年事已高,這種事傳出去,老人家恐怕也受不得打擊。」

  柯承興說不出話來。

  柯老夫人一心只在乎柯家名聲,而今要是得罪了太師府,整個盛京商行都要排擠他們柯家,日後豈還能好?

  況且,他們也不敢得罪太師府……

  柯承興沒辦法,只能咬牙受了。

  他平白無故得了這麼場禍事,還未想好接下來該怎麼辦,醒轉來的陸氏先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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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所求

  陸氏的反應柯承興不曾料到。

  看起來柔柔弱弱的亡妻一反往日和順,歇斯底里地要去告官。這動靜也驚動了柯老夫人,於是柯老夫人也得知了一切。

  母親比他更為果決狠辣,只讓他將陸氏關在屋中,對外稱說陸氏得了瘋病神智不清,說些沒道理的胡話。又將院中議論的下人賣的賣,配的配,遠遠驅逐了出去。

  陸氏見狀,許是看出了什麼,於是背著他們,偷偷買通下人給常武縣的陸家送信。

  這也罷了,更糟糕的是,她還有了身孕。

  算算日子,該是豐樂樓那一夜留下的。

  大夫走後,柯承興望著這一通爛攤子,不知該怎麼辦。

  陸氏腹中的孽種不是他的,要說起來,該一碗湯藥灌下去,省得自尋麻煩。總不能生下來,叫他給別人白養兒子。

  但柯老夫人卻打斷了他吩咐人煮墮胎藥的話,只讓人傳信給太師府,請太師府的人前來相商。

  那時的柯承興不解,詢問柯老夫人:「母親,這還有什麼可商量的?太師府那位公子還未娶妻,不可能先有外室子,這孽種生下來又養在何處?難不成養在我們柯家!」

  「糊塗。」柯老夫人搖頭:「太師府愛惜名聲,必不會留下這個孽種。我讓你先別給陸氏灌藥,不是為了她,是為了你啊。」

  「為了我?」

  柯老夫人慢條斯理地開口:「陸氏原本是你的人,卻被他戚家強佔了,只用點銀票就想打發我們,真當柯家是好欺負的?當初我不在場,容得他們家輕易全身而退。這陸氏如今有了身孕,反倒是一件好事。」

  「咱們柯家的生意,自你父親過世已經日漸衰微,如今借陸氏,倒和太師府攀上了關係。有這樣的關係,何愁生意不蒸蒸日上。」

  「你啊,還是太年輕了。」

  他望著柯老夫人枯槁的臉,一瞬間明白了什麼。

  當天夜裡,太師府來人了。

  還是那位笑容和氣的管家,這回帶來的卻不是幾張銀票了。

  老管家笑瞇瞇地對他道:「自上次一別後,我家公子一直記掛著夫人的傷,本來遣奴才該早些來看望一番,只是最近忙著老夫人壽辰,耽誤了些時候。」

  他絲毫不提陸氏有孕一事,只看向柯承興笑道:「說起來,老夫人每年壽宴,所用碗筷杯盞不少。今年奉瓷的那戶人家回鄉去了,正缺個人……聽說貴府窯瓷慣來不錯?」

  柯承興先是一愣,隨即激動起來。

  太師府的老夫人壽宴!

  要是能為太師府做一樁窯瓷生意,豈不是有了和盛京官家交往的渠梁!

  就算當年他父親將柯家生意做至最頂峰時,也沒機會和官家搭上關係。給太師府供貨,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剎那間,所有關於太師府的怒氣、憋悶、痛恨全都不翼而飛,他看著面前的老管家,如同看著金光閃閃的財神,從天而降的大恩人,比親眷族人還要可親。

  柯承興忘記他們之間的仇怨,忘記了對方賜予他的侮辱,那一刻他忘記了一切,只看到了戚家能帶給他的富貴與商機,立刻與對方熱情地攀談起來。

  他說到陸氏的身孕,也說到妻子的怨氣與眼淚,還說到那封背著人偷偷送往常武縣的家書。

  到最後,他已不知道自己說這些話,是為了「商量」,還是為了討好。

  老管家十分體貼,聽聞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後,亦很慚愧。先又替主子道了一回歉,末了,才對柯承興道:「按理說,此事因我家公子所起,本該我家公子周全。可夫人是柯家人,說到底,這事也是柯家家事。」

  「這事公子反倒不好貿然插手了。不過想來柯老爺應當能處理得好,畢竟日後還要料理老夫人壽辰所用瓷窯,這等小事定然不在話下。」

  這話中的意思便是,若是處理不好此事,瓷窯生意一事也沒得談。

  柯承興試探地問:「那如何處理最周全呢?」

  老管家笑道:「夫人身子虛弱,如今實在不宜有孕。柯大老爺也說,夫人眼下得了瘋病,四處胡言亂語。太師府最重規矩清白,這等閒言要是傳出去,恐是不妥,公子這頭還好,太師大人聽聞了,恐怕要震怒。」

  他嘆道:「這瘋病啊,最難治不過。老奴曾經也認識一位得了瘋病的夫人,日日說些癲語,神智不清,最後有一日在園子裡閒逛,丫鬟沒注意,叫她跌進池塘裡淹死了……真是可惜。」

  柯承興沒說話。

  老管家看了眼漏刻,「呀」了一聲,笑著起身道:「說了這許久,沒注意夜已這樣深了。老奴先回府了,回頭將瓷窯的事稟一稟買辦那頭,得了消息,再來同大老爺說定。」

  他又趁著夜色上了馬車,矮小的身軀,瞧人時卻似含著睥睨,叫人心中發虛。

  柯承興出神地看著神龕。

  殿外夜雨聲涼,滴滴打在殿窗,時續時斷。

  一簇又一簇,一簾又一簾,沁出些冰冷寒意,惹人彷徨。

  唯有殿中青燈幽微。

  銅盆裡的紙馬疏頭已燒盡了,那些溟溟青煙在殿中繚繞,將神龕前高大的塑像模糊得不甚真切。偶爾能聽到大水缸中紅魚龜鱉的撲騰聲,將他驚得一個趔趄。

  柯承興莫名有些發怵,回過神來,正想再再拜幾下就離開,忽然間,大殿門口傳來一聲輕響。

  他以為是萬福進來了,正想說話,才一轉身,只覺膝下無力。許是在蒲團上跪得太久,雙腿發麻,猛地跌坐下去。

  他想叫萬福來扶自己,不曾想一張口,驚覺舌頭僵直,說不出話來。

  怎麼回事?

  他怎麼會突然開不了口,動不得身?

  柯承興面色慘白,心中驀地生出一個念頭。

  有鬼!是陸氏的鬼魂跟來了!

  他僵直地癱在原地,身後的腳步聲卻越來越近,腳步聲輕盈、緩慢,嫋嫋婷婷,像是個女子,在他身後停了下來。

  她要來索命來了!

  柯承興汗如雨下。

  那腳步聲停了停,又繞到了他身前。

  柯承興看到了一襲黑色衣袍,袍角沾了帶著寒氣的雨水,在幽暗燈火下,一滴滴淌落。一如夢中陸氏身上流下的水漬。

  他魂飛魄散。

  柯承興抬不得頭,只感到自己被人輕輕踢了一腳,身子順勢往後倒去,仰在水缸前,於是他費力地抬眼,藉著幽暗燈火,瞧見了對方的身影。

  是個穿著黑色鬥篷的人。

  黑色鬥篷寬大至腳,幾乎將對方整個人罩在其中,來人慢慢抬手,摘掉了鬥篷的帷帽,露出一張美麗蒼白的臉。

  是個年輕女子,雪膚烏髮,明眸湛湛,如株清雅玉蘭動人。

  柯承興鬆了口氣,這不是陸柔。

  不過很快,他就疑惑起來,這女子是誰,為何大半夜的出現在這裡?

  不等他想清楚,那女子突然開口了。

  她說:「佛經上言,求富貴得富貴,求男女得男女,求長壽得長壽。諸佛菩薩,不敢誑語欺人。」

  這聲音清越柔和,比窗外的夜雨更冷,在殿中青煙下空靈若鬼魅。

  女子垂眸,一雙漆黑眼眸在幽暗燈火下深似長淵,越發顯得整個人冷冰冰不似活人。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腳下的柯承興,神情平淡到近乎詭異。

  她問:「柯大老爺,你求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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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菩薩睜眼

  長殿空曠,山寺漆黑雨聲掩蓋了一切。

  柯承興迷茫地眨了眨眼,不明白這女子所言究竟何意。不過很快,他就反應過來,看向對方的目光充滿警惕。

  她叫自己柯大老爺……她知道自己是誰?

  柯承興想叫萬福進殿幫忙,可全身上下麻木無力,說不得話。他心中驚疑不定,一面不知自己身體變化從何而起,一面又不知這女子是人是鬼。

  水缸中傳來龜鱉翻騰激起的悶響,女子往前走了兩步,明滅燈火在她背後投出一道纖長暗影,隨著火苗微微晃動。

  柯承興注意到此處,眼睛驀地一亮。

  有影子便不是鬼……

  這女子是人!

  不過,若她是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既不是鬼魂,沒有邪術,又是如何做到讓自己渾身異狀,不得言語動彈?

  柯承興只覺得整個人似在夢中,恍惚又不真切,神龕前自己插好的長香漫出瀰瀰煙霧,氣味芬芳又馥鬱,令人沉醉。

  尋常梵香,有這般香氣嗎?

  他迷迷瞪瞪地想著,見那女子走到了神龕前,指尖拂過未燒完的青煙。

  她輕聲道:「它叫『勝千觴』。」

  柯承興望著她。

  「焚點此香,香氣入鼻,勝過飲盡千觴烈酒,醉不成形。故名『勝千觴』。」女子聲音清婉,娓娓說來,「不過,聞香之人,雖體僵舌麻,任人擺佈,思緒卻很清明。」

  她微微側頭,看向柯承興:「柯大老爺是不是想問我,為何我吸入此香,仍可行動自若,不受影響?」

  柯承興努力點了一下頭。

  女子笑了,她說:「因為,這香,就是我做的。」

  柯承興腦子一懵。

  這香怎麼能是她做的呢?

  這香明明是萬福令人備好的,為了使「賄神」看上去更誠心些,萬福還特意挑了幾根粗香。當時他還誇萬福辦事妥當。

  不過……萬福怎麼到現在還沒進來?

  他入法殿供奉,長時間不出去,以萬福的謹慎,絕對會進來瞧瞧。

  還有這女子,這女子進來前,難道沒有見到萬福嗎?如果見到萬福,萬福為何不攔住她?

  柯承興心裡隱隱浮起一個念頭,一個他不敢想的念頭。

  女子背對著他,望著在青煙中若隱若現的神像,淡淡開口:「柯大老爺子夜拜神,看來實有畏心。只是你憑何以為,神佛能救得了你?倘若世上真有神佛,我姐姐當初,也不會死在貴府花池了。」

  姐姐?

  柯承興瞳孔一縮。

  她叫陸柔姐姐……她是陸柔的妹妹,可陸柔哪有什麼妹妹?

  不對!陸柔有妹妹的!

  前些日子,聽母親說陸家有個叫王鶯鶯的遠親來過府裡,被打發走了。陸柔在盛京並無其他親眷,想來這就是那個王鶯鶯了。

  但王鶯鶯不過是個為陸柔嫁妝而來、妄圖打秋風的破落戶,又為何要夥同萬福將他引至此處?

  他心中萬般思緒縈繞不絕,怎麼也理不清頭緒。

  「王鶯鶯」卻繼續開口了,她迴轉身來,看著靠著水缸動彈不得的柯承興,輕聲開口:「都雲天地在上,鬼神難欺。眼下既過午夜,已是四月初一,菩薩睜眼,善惡昭彰。」

  「柯大老爺,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煩請你認真回答。」

  說完,她走到柯承興身側,慢慢蹲下,伸出一隻手,扼住他的脖頸。

  那隻手冰涼、潮溼,不似活人的手,盤上他的脖頸,讓他即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女子看起來柔弱纖細,力氣卻很大,抓著他的脖頸,粗暴地將他拖至水缸前。

  水缸巨大,裡頭裝著明日放生要用的龜鱉,一股難聞水腥氣充斥鼻尖,他在幽暗燈火下看到了水面中自己和對方的倒影。

  女子容顏美麗,眉似新月,目若秋水,神仙玉骨落在水中,動人若水月觀音。

  她的聲音也是溫柔的,在他耳邊輕聲地問:「柯大老爺,我姐姐是被你殺死的嗎?」

  柯承興一愣。

  下一刻,觀音圖倏然而碎,他感到自己的頭不受控制地被按入水中,一股鋪天水流往他口鼻中灌來。

  柯承興奮力掙扎,只他剛吸完「勝千觴」,哪還有力氣晃動,整個身子沉沉若木石,只覺眼前身上一片黑暗,彷彿被人投入深淵。

  正當他極度絕望之時,身子陡然一輕,他被人抓了起來,離開了水面。

  柯承興無力地咳嗽。

  「王鶯鶯」抓著他的頭髮,平靜開口:「你怎麼不回答?」

  她明明知道自己吸了毒煙,動彈不得,也無法開口,偏還要如此認真地問自己。

  柯承興說不出話來,看向王鶯鶯的目光充滿恐懼。

  這女人是個瘋子!

  「王鶯鶯」轉了轉眼球,視線與他對上,忽地輕聲一笑,這一笑,若芙蓉初開,美不勝收。

  她嘆道:「奇怪,人作惡時,總盼老天不知,行善時,又唯恐神仙不明。惡業文飾遮掩,善果昭行天下,這樣看來,菩薩睜不睜眼,並無區別。」

  她嘴角揚著,眼底卻一絲笑意也無,站在空曠大殿中,蒼白美麗若豔鬼。

  柯承興無法開口。

  緊接著,抓著他頭髮的手漸漸收緊,耳邊傳來「王鶯鶯」輕柔的聲音:「第二個問題,陸家四口的死,是不是戚太師府上指使?」

  柯承興想要張嘴回答,奈何舌頭髮僵,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下一刻,女子的手粗暴往下一按,他又被溺在水中。

  耳邊似乎傳來「王鶯鶯」嘆息的聲音,她道:「你怎麼又不回答?」

  無數冰冷的水灌入他的鼻腔、胸腔,柯承興感到沉悶喘不過氣來。他想要掙扎想要喊叫,聲音卻悶在這巨大水缸中,被龜鱉的亂撲、被山寺的夜雨、被遠處的鐘聲層層包裹,再也尋不到一絲縫隙。

  「譁啦——」一聲,水面再次破開。

  他看到了對方那張美麗的臉,神情依舊平靜而溫柔。

  柯承興的眼淚流了下來。

  他艱難地動一動身體,想同對對方求饒,只求對方別再這麼折磨自己。他想說話,「王鶯鶯」既是為陸氏而來,他可以告訴對方更多有關陸氏之死的事,還有太師府。

  對,還有太師府!

  這一切始作俑者都是太師府的人,她應當去找他們才是!

  他費力地蠕動嘴唇,「王鶯鶯」也瞧見了他的動作。

  她有些驚訝,輕聲問:「柯大老爺是想告訴我新的線索嗎?」

  柯承興眨了眨眼睛,代替點頭。只要對方放了他,他可以幫忙告發太師府!

  他期待著,希望對方能及時收手,放過他。然而下一刻,熟悉的溺水窒息感再次襲來。

  女子站在水缸前,雪白的手抓著他的頭髮,那雙手纖細柔軟,卻似有無窮大力,怎麼也掙扎不開,將他的臉粗暴地按進水缸裡。

  她微笑著開口:「可是我不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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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業報

  夜雨寂寥,殘龕燈焰。

  斑駁神像生了鏽跡,在青煙中半面慈眉,半面金剛。

  殿中巨大水缸裡,不時響起龜鱉亂騰帶起的水花聲,間或藏著些壓抑的喘息,被悄無人息地掩埋。

  女子身姿單薄,站在神像腳下,扼著手中人的脖頸,不疾不徐地提問。

  她問:「陸謙被污衊入獄,刑獄司提刑官范大人可知其中內情?」

  她問:「柯老夫人說陸柔主動勾引太師府公子,太師府公子是否對陸柔凌辱玷汙?」

  她問:「陸老爺進京路上路遇水禍,水禍是何人安排?」

  她問:「常武縣中一場大火,陸夫人身死其中,你柯家可在其中出力?」

  她每問一句,便將柯承興的頭按進水中一次,叫他體會被水溺的憋悶窒息感。

  她一遍遍認真問,一遍遍將他往死裡折磨,末了,還要平靜地斥道:「你怎麼不回答?」

  他中了毒,口舌發僵,他怎麼能回答?

  他怎麼能回答!

  柯承興渾身上下被水淋透,明明快至夏日,卻如凜冬般寒氣刺骨。他感到自己變成了旁人的案中魚肉,只能任人宰割。絕望和恐懼縈繞著他,讓他只覺比亡妻鬼魂纏上還要痛苦。

  「王鶯鶯」拖著他,如拖著一攤爛泥死狗,看向佛龕前的神像,輕聲開口:「柯大老爺,你一心賄神拜佛,難道就沒有求過業報?」

  她低頭笑笑,聲音似帶嘲諷:「也是,世上要真有業報,何至於你如今錦衣玉食高枕無憂。可見菩薩低眉,不見眾生。」

  「既然菩薩不中用,我也只好自己動手。」

  柯承興懼到極致,不由地怒視著她,瞪著神龕前的佛像。

  她怎麼敢?

  怎麼敢當著菩薩的面,在這莊嚴神聖的地方殺人滅口?難道她就不怕報應嗎?

  王鶯鶯注意到他的眼神,似乎只在瞬間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她道:「你想問我為何不懼神佛?」

  柯承興渾身發抖,望著她像是望向世間最可怕的惡魔。

  她莫名笑起來:「我不怕啊。」

  「我今日上山,不是來祈福的。」

  她微微靠近,聲音溫柔,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開口。

  「我是來報仇的。」

  「譁啦——」一聲。

  他的頭再次被按入水中,水中龜鱉被這動靜所驚,撲騰著竄開。不知是他的幻覺還是怎的,他像是在那最黑暗的深淵處瞧見了亡妻的影子。

  亡妻神情溫柔明媚,秀麗純澈若百合,然而眉眼間竟與方纔的豔鬼有三分相似。她笑著對他道:「我妹妹,與我性情確實不同。」

  柯承興渾渾噩噩,亡妻在說什麼?她怎麼會有妹妹,是王鶯鶯嗎?

  但王鶯鶯是陸家的遠房親戚,眉眼又怎會和陸柔相似?

  還有性情——

  陸柔看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她走丟時還是個小姑娘,不過八九歲,尚未長開,表面上驕縱任性些,實則膽子小得很,遇見個蛇兒蜂子都會被嚇哭。這些年不知過得如何。」

  走丟……

  猶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驀地,他突然想了起來。

  不對!陸柔,是曾經有過一個妹妹的。

  不是陸家遠親,不是王鶯鶯,是與陸柔陸謙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陸家最小的女兒,那個在七年前被拐子拐走、不知所蹤的陸家小女兒!

  柯承興徹底想了起來。

  那時候陸柔剛剛嫁入柯家不久,與他恩愛纏綿後,說起了一樁舊事。

  說是陸家原本有個小女兒,陸柔的妹妹,七年前常武縣瘟疫,陸家四口人都病倒,陸三姑娘一人撐著家,眼看當時陸家人都快活不成了,不知陸三姑娘從哪尋了幾包藥來,煎完飲下,陸家人竟漸漸地好了起來。

  眼看著家中光景漸好,誰知陸三姑娘有一日出門沒回來。後來街口有人說,見她跟著一個戴著幕籬的陌生人上了馬車。陸家人忙派人去尋,什麼都沒尋到。

  正因此事,陸夫人落下心病,一直鬱鬱寡歡,這些年陸家人也沒放棄尋找失蹤的小女兒,仍舊一無所獲。

  妻子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夫君,我聽說柯家的窯瓷要送往各地,能否在送窯瓷的木箱上畫上我妹妹的畫像與名字呢?若是有熟人或是我妹妹見著了,說不準還能尋過來,此生亦有團聚之日。」

  他隨口敷衍道「小事一樁」,實則並沒有放在心上。

  一來,柯家在陸家人面前刻意誇大生意聲勢,實則空有虛名,別說送往各地,在盛京生意也只是勉強維持。

  二來,柯承興也不認為陸家小女兒還能被找到。這麼多年了,那小女兒多半是死了,要麼被賣到了花樓青窯,尋回來名聲也不好聽。

  何必花那個冤枉銀子呢?柯承興想,尋畫師過來畫像也怪費事的。

  所以他口頭上應承著,並未付諸行動。

  後來又發生了豐樂樓一事,陸氏懷孕、身死,他又娶了秦氏,當初的夫妻閒話早已被他拋之腦後,偏在這時,他被人溺在水池中求死不得時,忽然想了起來。

  王鶯鶯不過是陸家遠房親戚,何以為陸家做到如此地步,除非是陸家血親。

  陸家的小女兒還活著嗎?

  這個女人,就是陸柔失蹤的妹妹嗎?

  柯承興滿腹疑問,卻無從說出,只覺得身子越來越沉,放生池的水缸似乎變得漫無邊際,深不見底,池水也是漆黑的,如同地獄的無池。

  然而在那一片漆黑中,又有燦爛的光亮傳來。他看到一點火光,火光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伴隨著鑼鼓喧天,花燭紅彩,竟是有人在新婚。

  喜帳上掛著豔豔的同心結,紅燭高燒,一雙新人坐在榻前,手持杯盞,正喝交杯酒。

  柯承興看到身穿喜服的自己,滿臉都是意氣風發,而他對面的女子,嬌靨如花,一頭金銀珠翠,髮釵輕搖,望著他的目光含著脈脈情意。

  她羞道:「夫君,飲下這杯合巹酒,你我夫妻一體,生死不離。」

  他哈哈大笑,學著戲文裡的書生立誓:「我泥中有爾,爾泥中有我。我與娘子,今生今世,生同衾,死同穴。」

  倏爾花爆鑼鼓聲皆盡,有人的聲音遠遠傳來:「救命!救命!」

  他張皇抬頭,看見夏日午後的池塘邊,滿池紅蕖豔麗似血,陸柔被家丁們按著往水中投去,她拚命掙扎,長髮散亂,雙手胡亂往上抓,抓住池沿不肯鬆手。他心中又急又氣,一面嫌手下人動手太慢,一面又怕動靜被旁人聽見,於是走過去想捂她的嘴。

  陸柔看見他,便不掙扎了,只從眼裡靜靜淌下兩行淚,木然望著他。

  他別開眼不忍再看,用力掰開她的手,將她按進滿池清荷,直到冰冷池水吞噬了一切。

  有女子溫柔的聲音,一遍遍在他耳邊迴響:「夫君,飲下這杯合巹酒,你我夫妻一體,生死不離啊。」

  一聲驚雷,打破山夜寂靜,閃電照亮殘殿青煙,也照亮佛前人冷漠的眼。

  她靜靜看著水缸裡不再掙扎的人,輕聲問:「你是不是,很怕呀?」

  無人回答,唯有絲絲縷縷黑髮如團團纏繞水草,漂浮在放生池漆黑渾濁的水面上。

  「怕就對了。」

  陸曈平靜開口:「我姐姐當時,也是這般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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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再遇殿帥

  陸曈回到長廊盡頭的屋舍前,輕輕敲了敲門。

  等在門口的銀箏迅速將門拉開條縫,陸曈快步走了進去。

  銀箏有些緊張地看向她:「姑娘都辦妥了?」

  陸曈「嗯」了一聲。

  銀箏適才輕輕鬆了口氣,又幫著陸曈將身上鬥篷脫下,將鞋子最外頭的油布剝了下來,拿到火下細細燒了。

  「姑娘,那香……」銀箏又問。

  「回來時撒進渠裡了,今夜雨大,水一衝,不會留下痕跡。」

  銀箏點頭,這回徹底放下心來:「那就好。」

  無懷園這處屋舍,越過前面的樹林小道,可以直接通達萬恩寺廢棄的偏殿。路是繞了些,但勝在隱蔽。當初一聽杜長卿提起自己幼時調皮玩鬧之舉,陸曈就在心中記了下來。

  這麼些年,小路並未變過。

  神龕中燃盡的「勝千觴」已被她全部倒了出來,重新換了尋常香灰,「勝千觴」的香灰也早已丟進溝渠中,今夜大雨一衝,再無痕跡。

  至於柯承興……

  陸曈換下中衣,問銀箏道:「萬福怎麼樣?」

  「早就回來了。」銀箏低聲回答,「在同角院的下人打葉子牌呢。」

  陸曈點頭,往榻上走去:「睡吧。」

  銀箏一愣:「這就睡了?」她有滿腹疑問想問陸曈,但見陸曈已經上了榻,也只得作罷。屋中燒油紙的煙氣風一吹就散了,銀箏將窗關好,又熄了燈,自己也爬去榻上睡了。

  許是雨天好眠,又或許是佛寺鐘聲沁耳,這一覺陸曈睡得很沉。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是她剛隨芸娘到落梅峰的頭一年。

  落梅峰很美,一到冬日,雪滿山中,紅梢壓枝,到處皆詩境,一嶺是梅花。

  芸娘穿著件桃紅色貂皮皮襖,烏髮挽成高髻,正坐在院前熬藥。

  湯藥清苦香氣充斥在鼻尖,陸曈坐在屋裡的小杌子上,默默等著芸娘將新藥熬好,端給她喝。

  桌上擺著只漂亮的紫砂香爐,是芸娘從山下買回來的,裡頭點著細細線香,香氣馥鬱深幽。

  她等了小半個時辰,沒等到芸娘讓她試藥,芸娘讓她去山腰採些川烏回來。

  這個時節,山路難行,到了山腰採完藥回來,天色必然很晚。未免耽誤時日,陸曈便背著個竹筐往山下方向急急趕去。

  她怕動作慢了,等回去時天已黑,冬日山上夜裡常有野獸出沒,要是遇到了野狼在外盤旋,很是危險。

  誰知等採完草藥,往回走時,陸曈卻突然身子發軟,跌倒在地。

  她走不動了,也沒辦法叫出聲來呼救。掙扎著爬到了一處泥地裡便再也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瞧著天色暗下,月亮從山凹裡升了起來。

  四下被雪覆得一片銀白,遠處紅梅似血。她聽到林間有狼低嗥,相鄰的這片墳地裡,漸漸亮起藍紫色磷火,一團一團,鬼火熒熒。

  陸曈怕得渾身發起抖來,動不得,也叫不得,又冷又餓,在野地墳塚群中如一具僵硬屍體,咬著牙忍到了天明。

  第二日,天色亮起來。陸曈渾身上下僵得像具石頭,然而許是她出門時穿得笨重,居然沒有被凍死。又因這處墳地鬼火幽魅,驅得野獸也不敢前來,陰差陽錯保了條性命。

  待拖著竹筐回到小院,芸娘正坐在桌前吃早食,剛出鍋的紅豆糯米糕熱氣騰騰,蓮心飲加了蜂蜜祛除苦氣。

  她見了形容狼狽的陸曈,有些驚訝,拿手帕擦拭乾淨嘴角,才走到陸曈跟前,將陸曈打量一番,問:「怎麼弄成這幅模樣?」

  陸曈木然回道:「……走到一半時,突然渾身使不上力,也說不上話了。」

  芸娘又細細盤問了她一番當時的情狀,這才高興地笑起來:「如此,新藥算是成功了。」

  她捧起桌上那隻精緻的紫砂香爐,陶醉般地嗅一嗅,又道:「昨日我做完這支煙,究竟不知其效幾何,沒想到你不過聞了片刻,到山下就有了反應。不過還得再改上一改,起效再快些。」

  她兀自沉思著新制的毒煙,過了許久才看到一邊站著的陸曈,遂衝陸曈和顏悅色道:「你倒有福,如此竟沒被凍死。這回你也辛苦了,桌上有吃的,快去吃吧。」

  陸曈木訥地應了一聲,爬到凳子上,抓起桌上的糯米糕狼吞虎嚥起來。

  她實在是太餓、也太冷了。

  身後芸娘還在繼續說話:「身僵口麻,行動不得,偏神智清醒,恍如醉態,勝過飲盡千觴烈酒。不如就叫『勝千觴』好了。」

  勝千觴……

  耳邊似有渺遠鐘聲清曠,伴隨著人的尖叫呼喊,陸曈猛地睜開眼。

  日光從雕花木窗縫隙中透進來,在地上落下斑駁光影。

  一夜雨後,日出天晴。

  銀箏從外面匆匆進來:「姑娘,出事了。」

  陸曈看向她。

  她低聲道:「寺裡死人了。」

  萬恩寺中死了個人。

  昨夜下了一夜雨,山寺安靜,今日一早僧人去殿房搬移法會上要用的放生龜鱉時,才發現殿中水缸裡溺死了個人。

  這事驚動了寺中上下,青蓮法會前一夜,佛殿中死人,怎麼看都是不祥之兆。

  陸曈和銀箏出了房門,便見無懷園中一片嘈雜,香客女眷們聽聞此事,個個都從房中出來,人人面帶驚惶。

  隔壁有人在問:「聽說了嗎?寺裡昨夜死了個人,還是咱們無懷園的!」

  又有人道:「咱們這邊的?誰啊?」

  「不知道,差人正盤問著。阿彌陀佛,怎麼偏在這時候死人呢?」

  陸曈對耳邊議論充耳不聞,只看向前方,那裡,有皂衣差役正匆匆往偏殿方向趕去。

  正看著,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陸大夫?」

  陸曈一頓,回身看去。

  就見無懷園園口,日色新霽,垂柳蔭中,倚著個穿烏色圓領窄袖錦袍的年輕人,烏髮以金冠束起,玉質金相,生得極好。

  他手裡兀自掐著一簇新嫩柳枝,見陸曈望過來,便粲然一笑,道:「又見面了。」

  陸曈微怔。

  竟是那位昭寧公世子,殿前司右軍指揮裴雲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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