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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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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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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0:22:2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上香

  馮夫人死了告訴她幹嘛?

  祝纓瞅瞅陳萌,說:「節哀。」

  陳萌猶豫了一下,說:「方便借一步說話麼?」

  祝纓點點頭。

  自從夏氏投案自盡,祝纓自認就與馮、沈、陳沒有什麼不得不有的聯繫了。實際也是如此,沈瑛本就極少聯絡,陳萌這個之前有些莫名其妙愛找她的人,也有很久沒再搭理她了,連帶的,在京城官場的「同鄉」們,大部分也與祝纓疏遠了。祝纓知道原因,也不去硬湊。馮大郎本來就是陳萌的跟班一樣的角色,也是少見的。

  今天陳萌主動跟她說話,就很有意思了。看陳萌的表情,祝纓也隱約猜到了幾分。

  陳萌一個能夠講出許多道理的人,此時開口竟吞吞吐吐的:「額,三郎啊,呃,那個……嗯,冠群,嗐,珍珠……唉,你們來上炷香嗎?」

  祝纓道:「這話從何說起呢?您這意思,是叫我去給喪家添堵?」

  陳萌打了許多腹稿,開口時仍是艱難,不過既然開了口,他接下來的話也就變得利索了:「唉,那些話,也就只好哄哄馮大那個傻子。那個傻子,是必得信了那些話才能繼續做人的。」

  祝纓皺眉要走,陳萌閃身攔了一下,道:「姨母這一生坎坷,她活著的時候,我也覺得她不可親近。等到她死了,卻又覺得悲涼了。我知她對你不起,又想說,不要給活人留遺憾。她活的時候,我盼這世上沒有她,她才死,我就已經遺憾。珍珠……我後來去找時,九娘說她已經走了。我想……」

  「哪有什麼珍珠?不是喬家的女孩子麼?」

  陳萌道:「好,就算是喬家的女孩子。多少有一點緣份,到底怎麼做,還是要看她自己的,不是麼?」

  祝纓道:「你對我說這些又有什麼意思?」

  陳萌道:「京城都說,你尋物找人別有一套,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找到別人找不到的,所以想拜托你找一找她。」

  祝纓道:「大公子,你真的有些奇怪,心思淨在這些事情上打轉。別人恨不得事兒從來沒有發生過,大家都忘了才好。」

  陳萌搖搖頭:「你沒經過我的事,我也不要你懂我的心。只是我的一點傻念頭罷了。說來在這些事情上頭,你本是比我心更細的。珍珠還是你找回來的。」

  祝纓擺擺手,道:「我沒那麼多的心事,辦完了也就過去了,誰還再倒回去琢磨呢。倒是大公子可真是叫人費解。」

  陳萌苦笑:「費解是吧?我自己也想不透呢。有時候想,要麼叫我更聰明些,像那些聰明人一樣,拿得起放得下。要麼就讓我更笨些,比如像馮大,像周游,什麼都不懂才好。不上不下的,難受啊。罷了,不過這麼一說,你要不願意幫這個忙,原也不該強求,不過我找過你了,心裡總給好過一點兒。這是我與馮府最後一點牽絆了,還是了結了的好。」

  你好過了,把事兒扔給我?祝纓翻了個白眼,站在街角發了一陣兒呆。跺跺腳,竟下定了決心又去找王雲鶴了,她想問題個明白,王雲鶴的「變法」是個什麼意思?怎麼變?是能做到殺人償命,還是怎的?

  …………

  王雲鶴挺忙的。

  京畿重地,多少事兒都壓在他的身上。不想管時兩眼一閉,就是權貴橫行,想管,自然是怎麼累怎麼來。周游的事兒是橫加在身上的,如今卸去了,他又重新整治起京城的紈絝子弟來。話一放出去,京城的風氣果然好了不少。

  再有,京城的規劃他也要修補一二。建都的日子長了,整座城市彷彿有了一點它自己的意志一般,開始像一株長出許多不符合設計的枝杈的樹一樣,王雲鶴就像個提著大剪刀的園丁東一剪西一剪,要給它再修出個整齊的模樣來。

  祝纓從大理寺出來時天色已經不早了,此時王雲鶴也沒閒下來。兩府合辦了一次案子,祝纓又露了些本事,京兆府內原本與她玩笑熱絡的人雖不復之前的熱情,倒也沒再給她臉色看、視她如叛逆了,客客氣氣地請她等,還給她說了王雲鶴正在忙並不是故意不見,又給她上茶水。只是這種客氣裡,多少帶了一點點的距離感。

  祝纓耐著性子等王雲鶴忙完了接見她。

  王雲鶴的步子裡還帶著點緊張工作的餘韻,見了她就笑道:「我就想,你還是要來的。」

  祝纓長揖為禮:「正是有事要請教。」

  「周游案?」

  「是,也不是。」

  「哦,坐,慢慢說。」

  王雲鶴固然樂於提攜後輩,也要後輩值得,祝纓是個一點就透,且頗有點「自強不息」味道的年輕人,王雲鶴倒不歧視她不是進士科,仍是盼她能成為一個「君子」。

  兩人坐下後,王雲鶴道:「有什麼不明白的麼?」

  祝纓就先以「八議」的條科來問王雲鶴,不想王雲鶴也是與鄭熹一樣的意見:這是不能更改的。

  祝纓道:「為什麼?像周游這樣的人,他的劣跡非止一、二,難道竟不能制裁他嗎?留著他,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

  「周游是你的心結呀。」

  「我不是記那個仇,鄭大理說,癬疥而已。可是他眼中的癬疥,夠讓普通人家遭受滅頂之災了。我實在不知道,那樣一個東西,也值得回護嗎?是因為他爹會死?他比人強在哪兒呢?」

  「不是回護周游。是回護禮。」

  「誒?」

  王雲鶴嘆了口氣:「你學刑名是浪費了呀!來,我對你講。你看刑的時候,不要只想著刑,刑之上是禮。禮之所去,刑之所取。所以要你讀《春秋》呀,只讀刑律,刀筆吏之流,要讀經,才能成大器。」

  「大人,晚輩這兩年也讀書,自認都記得一些,然而以禮,周游不是好人。以法,他犯法。可法又說,要包庇他。我整天好像背下了許多東西,拿來斷案似乎判得也都對。但是周游案卻讓我覺得,自己以前沒帶腦子。」

  王雲鶴含笑聽著,說:「這就是刑和禮了。看來你是想過的。你的困惑我也曾有過。是為了制度,為了秩序。禮法也會有疏忽之處,這就需要變,需要補,需要改。但主旨不能變。是要有序。」

  祝纓一向是個好學生,是老師都會喜歡的那一種,她的神情、姿態會告訴老師:我在聽,您說得真好,請繼續。

  王雲鶴也就滔滔不絕了起來,他越講越多,飯擺了上來,跟祝纓一塊兒吃完了,仍然意猶未盡。祝纓以前也沒有這麼高明的師傅這麼耐心地給她講課,她也不覺得睏累,兩個人就一個講、一個聽,後來祝纓的問題多了,王雲鶴也一一解答。

  祝纓盡量壓下心中更大的疑團,不斷地提問,從王雲鶴的解答中揣摩他的態度。也因為祝纓的提問,王雲鶴漸從綱領講到了一些細節。期間,僕人們再三來催促,王雲鶴都意猶未盡,說:「明日休沐,何必囉嗦?」

  兩人直說到半夜,就在坐榻上合了一會兒眼,不多會兒睜開眼又接著講。匆匆擦一把臉,再扒兩口飯,王雲鶴覺得這樣是很值得的!因為很少有一個後輩在這個年紀,能有這麼敏銳的觀察。

  祝纓聽他講了一夜的禮、刑之類,最後的結論:「就像是那塔,一層一層壘起來,又有榫卯,處處勾連。然而總歸是想層次分明的,是不是?」

  王雲鶴道:「你是明白的!總要秩序井然才好。」

  又如因周游犯法,祝纓說:「說的是上等人與下等人,然而據我看,這就很奇怪,朝廷那麼維護富人,朝廷的錢糧,都是一文錢一粒米的攢起來的。譬如一個縣裡,一個大戶,他有一萬錢,你叫他全交出來,也就是一萬錢頂天了。有一千戶百姓,一戶交十文,也就一萬錢了。是不是?」

  「不錯!」王雲鶴拍著坐榻讚嘆,「少年人!你起身寒微,又不曾臨民治事,卻能看得很明白呀!!!這就要抑兼並。你還在學賬嗎?」

  「是。雖有賬房,大理寺也有吏專管這個,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自己還是要懂一點才好。」

  王雲鶴道:「不錯!多少要懂一些,只要不是沉緬其中。」

  他又講了抑兼並,兼講了一些治理上的問題,包括稅、賦、役,政策、各級官吏等。他是一個在地方上頗有建樹的官員,也是「愛民如子」,也是抑制豪強。但是對祝纓來說,這些還是不夠的。祝纓打小受的欺負,可不止是來自於豪強的,她覺得這整個世道都有毛病,她也很少能有機會這樣跟一個人討論這個問題。

  雖然這樣的討論以請教居多,王雲鶴無論是人生的閱歷還是學識都高出她許多,這讓她覺得有許多東西王雲鶴說得好像有道理,但是又好像哪裡不對。

  她一個神婆家的孩子,是不怎麼信鬼神的,因為她學的那一套核心還是「騙」居多,剩下一小半兒是「蒙」,真「顯靈」的事兒,她都當「湊巧」。她便說:「說授命於天,也太玄了。讀史,總是覺得,他們是事後找補,先幹了事兒,再拿天命當理由。」這個手段她是極熟的。

  「天意也是民心。」

  「民心那麼要緊,那為什麼不珍惜,讓民活得那麼苦?」

  王雲鶴大起知己之感:「正是!不能讓百姓困苦,百姓一旦困苦不堪,就要變天啦。」

  「變來變去,還是吃苦種地,有的連地都種不上,幹著更苦的差使。」

  「各司其職,方是大同。就像地基,承其重,才重要。」

  祝纓道:「可是燕燕,又有什麼錯呢?」

  王雲鶴道:「你查明真凶,令行惡者伏法,不使死者蒙冤,已經做得很好啦。要有仁心,不可有婦人之仁。不要沉緬於一、二事,憂傷太甚不利於體。天下還有更多的冤案等著你去查明呢!」

  唉,可我就是個婦人呢。祝纓心想,那也不妨礙我查案子。

  休沐日的傍晚,王雲鶴又舉了自己任職地方上的例子,比如勸學,又比如勸不要溺殺女嬰之類。祝纓道:「這可真是太對了。我可見太過多無用的男人,又有太多聰慧的女子被埋沒了,真是可惜!要使她們能夠活下來,當家做主,不知道日子能過成什麼樣子呢?」

  王雲鶴又讓她細讀《詩》中的「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說:「男女有別、內外有別。一個家,要使女子當家,就是男子無用,已是衰敗之兆啦!」

  祝纓道:「難道男子做不得的事情,女子做得了,反而不好?女人比男人明白,就能做得官。一個男人,循私枉法,譬如龔劼,難道就好?還不如交給個明白的女人呢。」

  王雲鶴嚴肅地說:「世間君子何其多?又不是只有龔劼一個男人!牝雞司晨,絕非幸事啊!從權則可,但絕不能習以為常。君臣、父子、夫妻,陰陽上下,不可顛倒。」

  「不是說,妻者,齊也?」

  王雲鶴又給她講夫妻倫理,總之,齊也不算錯,但是職責有不同,且妻子榮辱繫於丈夫。王雲鶴再三叮囑,如果遇到女主臨朝這樣的事,讓祝纓一定不要頭腦發熱,一定清晰明白。她能治理好國家,那是不錯的,但是讓她治理國家這件事本身就有毛病。一切終要回歸正規。

  休沐日這天夜裡,王雲鶴講了一大圈兒,又回到了周游這件事情上。說白了「周游不足惜,然而我惜此禮此法」,可以別處通融,禮法不可違。

  祝纓卻想到了高陽王府的事,問道:「陛下呢?」

  王雲鶴一笑而過:「你問得出這三個字,就不必我回答啦。」

  最後,王雲鶴語重心長地說:「君子的秉性是圓融,而不是剛正,否則,對宰相的要求就不是『調和陰陽』了。」

  祝纓仍抓住了一點問道:「如果宰相想改變這一切呢?」

  王雲鶴道:「處置一個周游是可以的,改變一切?他就做不了宰相。他在破壞秩序。一旦天地失序,絕非百姓幸事啊!所以利不百,不變法。」

  合著王雲鶴不覺得八議有問題,但是周游過份了,他就要從別的地方削一削周游。

  連王雲鶴的秩序,也不是她要的秩序。他要陰陽調和,要尊卑有序。

  嗐!不是早就知道的麼?王大人的「變法」,也不過是「要先報告官府兒媳婦罵了公婆,然後打死兒媳婦就可以減罪或者免罪了」麼?王大人無論怎麼「變」,本心是不變的,還是要維護那個讓祝纓既卑且賤的玩藝兒。然而王大人又是真心實意地想做好些,他關愛百姓,打擊不法權貴,也願意為減輕貧苦百姓的負擔而做些什麼,他甚至在維護女嬰的生命。

  他敦促祝纓要奮發向上,為民請命,但是這個民裡,彷彿不包括什麼奴婢之類。然而,他對奴婢又是關愛的,認為主人不可虐待奴婢。他同情被虐待的妓女,否則鶯鶯還得脫層皮,否則珍珠自述不是馮家女兒時他完全可以收回那一紙脫籍文書。可他又管著京城的官妓,也不見他反對權貴們攜妓出游。

  我還抱什麼希望?祝纓問自己。

  她對鄭熹是沒有這方面的期望的,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唄,但是對王雲鶴,還是有一些的。曹氏的案子,讓她對王雲鶴有那麼一點點的不滿,直到現在王雲鶴將一切都給她梳理清楚了,她胸中的塊壘反而堵得更厲害了!王雲鶴對她講這些的時候,是真心實意地在教導她,想要啟蒙一個有潛力成為「能臣」的年輕人。有了王雲鶴這提綱挈領的指導,比她自己讀個三年書悟得都明白。

  可明白了之後,事情又好像沒有往王雲鶴希望的方向發展。

  王大人也不知道,現在與他談話的正是一個跳大神家的小神婆。她出身連個戶籍都沒有,田無半畝地無一壟,還是個女人。既卑且賤。王雲鶴每說一「有道理」的道理時,就不免刮上祝纓最在意、最無法改變的事情。所以王雲鶴說的固然條理清晰、邏輯自洽,祝纓卻每每在落在他的知識的汪洋之際,腳一踩水,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又跳了起來——不能掉進去,會淹死。

  祝纓難過得更厲害。於法,她只想要一個「大家都一樣」,於人生她想要的只是一個「能者上、庸者下」而已,可是第一道門檻就是告訴她:你們不一樣。

  她的眼睛看這世間看得清晰明白,就如她屢屢破案找到的線索一樣。但是心卻有點混沌,就像她看鄭、王二人判案一般。現在王雲鶴給她講明白了,判案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善惡要緊,善惡之上還有貴賤。

  她手上沾過血,大理寺待久了,也會想,我是不是也做錯了?現在看來,又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自己去拿該得的東西,去給別人該得的報應。咱們各幹各的。

  王雲鶴一番講得痛快了,也是把自己這些年來的所學做了一個梳理。心道:待得閒時,須著一文,將這些寫明才好。倘有後學因此有所進益,也不枉我讀書理政多年終有這麼一點心得了。果然教學相長!

  一看已是深夜,就又留祝纓在京兆府歇息。

  祝纓跳了起來:「不得了,我得回家了。自從被周游坑害入獄之後,一晚不回家,家母就擔心!」

  王雲鶴道:「回去吧,我給你寫條子。」

  …………

  祝纓跑回家時已過了子時,家裡一點燈光也沒有,祝纓上前一摸門鎖,沒有鎖,沒人找她。推一推,頂門槓頂得嚴實,她只得翻身躍上了門房頂上,墊一墊腳再跳下來。

  推開西廂的房門點上燈,去院子裡取水洗漱一下就睡,明天還早起去大理寺呢。打水的聲音先是驚醒了花姐,她披衣下床,手裡拿了把剪刀,開門問道:「誰?!」

  「我!」

  「三郎?」

  然後是張仙姑和祝大,兩個人都披衣趿鞋跑了出來,張仙姑揉著眼睛,說:「哎?不是在京兆府裡跟王大人聊天麼?怎麼回來啦?」

  祝纓道:「娘怎麼知道的?」

  「我去問張班頭的。」

  張仙姑現在知道自己辦了個傻事,官員的娘認了個班頭當兄弟,這是不合適的。不過不妨礙她去張班頭那兒打聽消息,張班頭別的消息可能不知道,這個是很知道的。張仙姑就很放心地回家了,一家三口放心地吃飯睡覺。得王大人高看一眼,多好呀。

  祝纓道:「明天還應卯呢,我就回來了。沒事兒,睡吧。」她看了花姐一眼,心道,叫她今晚接著好好睡,明天早上等她吃完了飯再告訴她,晚上回來看她想怎麼辦。

  張仙姑還要燒水,祝纓已經打好了井水就擦了臉要回去睡覺了。張仙姑道:「哎喲,要死!怎麼能涼水洗腳?有寒氣的!」祝纓道:「燒熱水要到什麼時候?」花姐道:「不怕,我有辦法。」

  她用稻草編了個窠子,裡頭放一壺熱水,到現在還有點餘溫,本是準備半夜萬一有需要時或飲用或是做別的用,現在就都拿來給祝纓泡了腳。

  收完了也到下半夜了,祝纓眼睛一閉一眼,就得去大理寺了。她閉著眼睛往嘴裡塞包子,說:「馮夫人死了。」

  張仙姑和祝大眼睛瞪得大大的「哎喲」一聲,起來,拍著巴掌跳了兩步舞,祝纓睜一隻眼看,他們跳的舞還是跳大神時的節拍。花姐放下碗筷,嘆了口氣,沒說什麼。她跟馮夫人的相處稱不上愉快,但是感覺得到馮夫人是盡力把認為最好的給她。可是要說悲慟,她也是沒有,只是有些傷感。

  祝纓道:「你慢慢想想,要不要拜祭。我晚上回來你告訴我。」

  張仙姑和祝大停止了笑聲,張仙姑道:「哎喲,是呢,到底相識一場。」

  花姐苦笑道:「我算什麼呢就去拜祭?不叫人一頓孝棍打出來就不錯了。」

  祝纓一邊裝包子一邊說:「不急,你想想,不能叫這個事兒以後總煩著你。哎,我先去應卯了!你們今天……」

  張仙姑道:「你走吧,家裡的事兒還用你管?」

  祝纓在一樁欽命的案子裡出力不小,非但自己心情沒有變好,連辦案的補貼也沒有,她手上依舊沒有太多餘錢。日常的花費雖有,還挺寬裕,真要辦大事比如買田買房,又完全沒用。攢著,不知攢到何年何月,好像還不如花掉算了!

  她出大門就罵了一句:「他娘的!」

  因搬了家,離皇城更近了,不太久的時間她就走到了皇城,跟禁軍驗身份。今天領頭的是一開始一起抄家的鮑校尉,祝纓看到他的樣子與以往不同,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鮑校尉一肚子苦水,又苦於在宮門口不能太失態,只能低聲罵了周游的十八代祖宗:「他閒得蛋疼去嫖!完事兒拍拍屁股走了,把我們剩下來挨操!大將軍就多餘管他!叫他吃點苦頭多好?」

  祝纓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過幾天也就沒事啦。」

  「這幾天就很難了!」鮑校尉哼唧了一聲,「為了出征或旁的,操練就操練。為他,算什麼事兒?」

  「聽說,南軍也操練了。」

  「該!」

  祝纓道:「你找點膏藥貼貼吧。」

  「已經貼上了,哎喲!」

  祝纓接回了腰牌,踱去了大理寺。

  ………………

  大理寺的大人們上朝去了,祝纓他們一群小鬼兒在一起說閒話。

  楊六郎又躥了過來,說:「哎,三郎,聽說你得了王京兆的青眼了?能受他教誨,難得的!」

  左司直等人都湊了過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說說,說說。那可是個厲害的人物啊!你要發達啦!」

  祝纓哭笑不得:「說什麼呢?為了周游案,請教了一下而已。」

  左司直道:「那個案子還有什麼疑點麼?」

  楊六郎的耳朵啪地一下豎了起來:「怎麼?怎麼?有內情?」

  祝纓道:「沒有!我是想問,這結案……」

  「嗐!」大家都噓了她一聲,「還能怎麼樣?就算你跑斷腿,他也不是凶手,雖有別的事兒,上頭要開脫他,他就能脫身。別想啦,趁沒有下一個周游,趕緊歇歇吧。」

  祝纓道:「還有什麼大事?下頭不報上來,就沒咱們的事呀。說起來,蘇匡怎麼還沒回來?」

  左司直橫了她一眼:「你是屬地毯的嗎?不被踩兩腳不舒服?踩也要美人玉足踩,被那個東西踩,很舒服麼?」

  祝纓撇撇嘴,去翻書了。她要翻的是一些規章,譬如明法科的規定,以及關於官員的任命之類。明法科的內容,大理寺裡就有。其他的也不難找,鄭熹這人好讀書,也存了一點常見的典籍,她悄悄去翻了來看。

  仔細把兩件都讀完了,整個人笑得抖了起來。無論是明法科對於考生的要求,還是官員任命的要求,都是「三代清白」或者「報父祖」、「做保」,卻忘了一條——規定必須得男人才能考。寫的是「民」、「XXX者」。

  笑死,默認「人」說的就是男人,卻忘了女人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有手有腳有軀幹,更重要的是——我還有腦子,沒想到吧?

  她憋著氣,把這兩樣放回原處,又找什麼貢士、秀才等考試的條目,發現都沒規定。仔細想想,職官志裡也沒說。坐到自己位子上的時候還是直樂。

  樂完了,鄭熹也回來了。

  今天又是大理寺放鬆的一天,沒什麼大案子報上來,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了,有人閒聊、有人串門、有人琢磨自家私事,也有人趁閒研究刑律。祝纓則被鄭熹給提溜了過去。

  鄭熹先問:「去見京兆了?」

  「是。」

  「聊得很投機?」

  「也……不算?請教了一些事情。」

  「譬如?」

  「呃……」

  「周游案?還是放不下?」

  「額,馮夫人死了。剛好路過,就請教一些禮儀上的事,王大人談興來了,多說了一陣兒禮儀刑罰。」

  「嗯?」鄭熹說,「哦,原來是這樣。」他家裡多少跟馮、沈兩家以前是認識的,彷彿這兩天聽說府裡往外走禮,原來是這個事兒。

  他說:「瞧,她這就走了。有些人吶,不用你刻意計較,把你的心思放到正事上才好。」

  祝纓道:「哎。我早就不搭理她了,一個活死人,計較啥?是路上遇到陳大公子,他說了。」

  「他也不成器。你認真踏實些,以後未必就不如他了!」

  「他?怪他爹。」

  「狂妄!你還敢評論起丞相來了!」

  祝纓不接著說這個,又說:「我想請一天假,前幾天辦案子都沒歇呢。」

  「你又要幹什麼?」別人請假,鄭熹一般不問,但是祝纓他就要問一問。

  祝纓道:「馮夫人這不死了嗎?大姐我已經找回來了,萬一她念舊情想祭一祭呢,我陪著去。」

  「陳萌的面子這麼大了?」

  「我是為大姐,別再有遺憾,送這一程以後不惦記,反正咱們不虧欠他們家的。」

  鄭熹說了一句:「操心的命。」就准了假。還叮囑祝纓,在外面不要口無遮攔的胡亂評論丞相。王京兆學問很好,且妙在經世實用,讓你與他交往也是因為這個,他既然眼裡看得到你,以後你多見他。有什麼要和京兆府打交道的事都回你。雲雲。

  祝纓老實地答應了,在大理寺老老實實又看了一天的禮制的書,按時落衙回家。

  …………

  回到家裡,花姐已然想明白了:「我就遠遠地送她一程吧。雖說她未必想見我,我知道她走得安穩了也好。出了那樣的事,想來她走得也不能安穩吧。都是可憐人。」

  祝纓道:「她對你也不好。」

  花姐道:「她自己覺得的好,未必就是真好,是見識不夠。心地……」

  她終究說不全「心地好」這三個字。

  張仙姑聽了半天,說:「那也行!我陪你去,單掄起來,我定打得贏她!」

  祝纓道:「我陪著去就行啦!假都請下來了!咱們也不去他們家,我已探得他們出殯的日子,到時候雇輛車,遠遠跟著看一眼就行了。」

  張仙姑說:「也好!」心裡盤算著等會兒多買一點鹽回來,等他們回家的時候灑點鹽驅邪。花姐就說去準備衣服,張仙姑道:「那你帶弄點燒紙吧。」祝纓去雇車,約定連人帶車包一天。

  這天晚上,祝纓敲了花姐的房門。花姐把要穿的素色衣服拿出來疊好,說:「我也不知道夏媽媽到底是不是,就為她穿了一年。今天這一身又要翻出來啦,夫人要嫌棄也沒辦法。」

  祝纓倚著臥房的門框道:「還有一件事兒。」

  「什麼事兒?」

  「小江,哦,就是珍珠,因為周游的案子我又遇到了她,她現改姓江了。你說……」

  「你想告訴她?」

  祝纓道:「陳萌。他告訴我馮夫人死了,又問我知不知道小江的下落,想讓小江去祭一祭。」

  花姐道:「難道?」

  祝纓道:「我不問,我也不管,是不是有什麼要緊?現在當家的是馮大。」

  花姐猶豫了一下,道:「要我想,她也不是不想認親,只是太傷心又為難。告不告訴……就怕時日長了,心底總有件事兒。這是殯事,是了結。她要願意,咱們就一同遠遠的看一眼,跟咱們一輛車,也不叫大公子他們知道。不願意,就不是咱們的事兒,你也不欠他們,你說呢?」

  祝纓道:「行,我去找她。」

  她還沒宵禁,又去了臨河的小院。這回一敲門,小黑丫頭看到她就認識了,叫了一聲:「娘子,那個小官人又來啦。」

  小江也沒讓把她趕出去,祝纓也就進去了。

  小江的正屋裡光線極好,四面牆糊得雪白,牆上掛一點佛偈,一邊供個觀音。地上抹得光滑水平,桌椅擦得快要冒光了。布幔,乾淨,一點繡紋也沒有。祝纓的腳在門檻外遲疑了一下,小江說:「進來坐吧。」

  祝纓才在最靠外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了。

  小黑丫頭端了茶來,茶杯、托盤也是擦得亮晶晶的。一個青衣的中年婦人站在廚房門口,問:「要點心麼?」

  小江說:「拿些來吧。」

  點心盤子上也看不到一點碎渣,糕點碼得整整齊齊的,黃白紅綠的顏色都有,十分好看。

  小江問:「還要拿什麼人嗎?」

  祝纓道:「有個人死了。」

  「嗯?」

  「那位夫人,就前兩天。大公子找到我,我沒說見著你了。」

  小江猛地站了起來,祝纓也站了起來,說:「不用趕,我自己會走。來是告訴你,陳大公子既然還惦記著,你自己也要有個主意,我今天來得也尷尬。你自己的事兒,既然過去了就別叫它總梗在心裡。你總是要有個新開始的!」

  「我已經開始了,你們非得再拽我回去嗎?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小祝大人,請回吧。」

  祝纓把杯子放回原位,道:「好,我知道了。你要決定了就別猶豫。」

  「我猶豫什麼?」

  祝纓不說話,沉默地走了,回到家,花姐一看就知道事兒沒成,說:「怨我,不該多那個嘴。」

  祝纓道:「我也想去來著,我要不想,你總不能拿鞭子趕我去不是?」她本沒這般好心,只是與王雲鶴一番談話下來,對小江心就莫名有一點點軟而已。

  第二天,她和花姐乘車跟著馮家送殯的隊伍,一路跟到了郊外墓園,看著入葬,花姐遙遙拜了一拜,燒了些紙錢。再站起來時,花姐如釋重負:「好啦,也不知道是該怨還是該敬,總之,過去了。」

  祝纓扶她上車,陳萌騎馬跑了過來,一看只有她們二人,又有一點失望,又有一點欣慰。對花姐道:「冠群……呃,你一向是個心善的人。近來過得好嗎?」

  花姐道:「大公子,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現還好,三餐一眠,心裡很安寧。以往陰差陽錯,多承了許多的關照。」

  陳萌擺擺手:「那也是你為人好。唉,我該過去了。」他目視祝纓。

  祝纓送了他兩步,說:「還找珍珠?」

  「終究是遺憾吶!」

  祝纓道:「這都多久了,早知道我那會兒就不手欠了。」

  陳萌訕訕地笑笑,說:「等這事兒了結,我請你喝酒。」

  「成。」

  祝纓毫不留戀地上車回城,車上,花姐道:「大公子這人,黏黏乎乎的。」

  「怪他爹。」祝纓說。

  「哦。」

  回去的路上,花姐心情似乎還可以,說:「一會兒我想去報恩寺。」

  祝纓道:「去,今天這車咱們包了。」

  不料才進城門,就被一個小黑丫頭給攔住了。小黑丫頭見著城外進來的就問:「看著小祝大人了嗎?」祝纓把她叫住了:「哪有這樣找人的?」小黑丫頭咧嘴笑:「殯事都從這兒進出。」

  花姐問:「認識的?上來坐?」

  祝纓讓小黑丫頭上車,車夫問:「還去報恩寺不?」

  「去。」

  在車上,祝纓問小黑丫頭:「你怎麼來了?」

  「娘子叫我請您去說個話,還說,您別生氣……」

  祝纓摸摸她的頭:「好!」

  小黑丫頭學了一肚子的話沒派上用場,瞪大了眼睛。祝纓對花姐做了個口型,花姐點頭,拿了些點心給小黑丫頭吃。等車到了報恩寺,花姐道:「你結了錢,我一會兒自己走回去。這裡的師傅我都認得。」

  祝纓結了錢,跟小黑丫頭去見小江。

  …………

  還是那間乾淨得令人髮指的屋子,小江板著臉坐著,手裡捏著一串數珠。

  祝纓到來時,她起身福了一福,很是柔弱地道歉:「昨天是妾無禮……」

  祝纓失笑:「昨天那樣我都挨著了,今天就不用這樣了,你還是昨天那樣說話的好。我去看了,送走了。」

  小江直起身,小小地吸一口氣,說:「她……」

  祝纓道:「要不放心,現在再去看看也還來得及趕得上關城門。」

  「我……」

  「等著!」

  祝纓出門賃了輛車,不用車夫,自己趕車帶上小江,連小黑丫頭帶一籃子紙錢之類都塞進車裡,又殺奔了郊外。她認得路,一會兒就奔到了,馮家人已經收完了場子,只有一個日常看墳的老蒼頭在這裡。祝纓這回把車趕得近了些,對裡面說:「要看看麼?」

  小江一路顛簸,連人帶籃子裡的東西連同小黑丫頭都滾到了一塊兒,此時正七暈八素,什麼傷感也沒有了。聽祝纓問,沒好氣地說:「看什麼?」

  祝纓飛快地把她頭上的一片紙錢給摘了下來,咳嗽一聲:「我拿凳子,你下來吧。」

  小江和小黑丫頭把散落的東西收好,下車的時候祝纓扶也不扶,她只能搖搖晃晃地自己踩凳子下來,又瞪了祝纓一眼。抱著籃子,再去看那片被荒草包圍的墳場的時候,她的神情又變得悲傷了起來。

  她在外面點著了香燭,祝纓給她把盆兒擺上,她一點一點地引著紙錢元寶慢慢地都燒完了。然後說:「我死了不要埋在這裡,遠一點,能看見就行。」

  祝纓當沒聽到,等她燒完了,說:「得回城了,關城門你沒事兒,我明天要倒黴。」

  小江臉上似哭似笑,又有一點感激,說:「多謝。」默默地自己收拾籃子。小黑丫頭說:「娘子,髒。」小江的手僵了一下,說:「不髒。」

  收拾好了,又被祝纓給塞進了車裡,依舊是一路狂奔趕回了城裡。到小江家的時候,鼓還沒敲。小江道:「進來喝點茶吧,一路該累壞了。」

  祝纓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是進去坐在了昨天坐的那個位子上。小江看她喝茶、吃點心,說:「我該感謝她嗎?她曾想維護我,只是不曾想別人的娘也想維護自己的女兒。不謝她嗎?這世上還有親手把女兒推進火坑只為多一點錢的。」

  祝纓低頭喝茶,沒接話,吃完一盤點子才說:「哪個女孩子都不該被那樣對待。」

  小江笑笑,說:「玲玲她們說,你人很好,沒看她們笑話,審完了案子還雇車給她們送回來,沒叫她們一路上出醜。」

  祝纓有點噎,說:「我也沒幹什麼好事。」

  小江道:「沒幹好事還能吃得香睡得穩?要我,該擔心死了。」

  祝纓道:「咱們不一樣,我以前刨一口吃一口,不想第二天,想也沒用,遇事平事。你以前有牽掛。」

  「那是以前!」

  「對。」祝纓說,「你現在能牽掛自己,就很好。我得還車了。那邊那些破事兒,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過,能做什麼就做什麼吧。這兒以後要有什麼事兒,你可以試著找一找我。我再有辦法呢?走了,說不定明天還有事呢!」

  她走得不留戀,先還車,再去報恩寺看看,聽說花姐已經走了,就趕在鼓點敲完之前回了家,看到花姐已然回來了,說一句:「沒事了。」

  就安心睡覺,等著明天不知道哪位高官或者高官子弟又可能作夭,再驚動大理寺了。

  那一邊,小江仔細地問了小黑丫頭怎麼找的人,慢慢地說:「哦。」

  小黑丫頭問:「娘子,有什麼不妥麼?」

  「這世間是可恨的,但終究還是有幾個不那麼可恨的人。」小江眼眶微紅,笑著說。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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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1:13:3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才俊

  祝纓回到家裡的時候天已經不早了。

  花姐告訴張仙姑:「她還車去了,我就先走著回來。」

  張仙姑埋怨道:「都包了一天的車了,怎麼不叫送到家來在門口結賬?還要你們都走回來?別是你們年輕臉嫩,不好意思講,叫個老油子給哄了吧?他少跑這一趟,還能多接旁的生意呢!就算接別人的生意,也得先把這一筆做完呀!你們吶,以後別不好意思。老三也是!她小時候不是這麼抹不開臉的人吶!」

  叨叨咕咕,叨咕到祝纓回來又叨咕一回,打發她們吃了飯。

  花姐看祝纓表面一點影響也沒有,心裡吃不準她是個什麼情形,就怕她都悶在心裡把自己給憋壞了。哪知祝纓倒頭就睡,第二天照舊起來去應卯。花姐看了也只能服氣:她到底跟別人不一樣。

  祝纓跟別人其實沒什麼不同,甚至是與太多的人相同。

  鄉下粗放養大的孩子多半如此。

  祝纓活得糙。

  萬事都是「記住了」,一件件地排在腦子裡,卻都沒有「讓它住在心上」。

  住不起。

  張仙姑倒是盡力想給女兒養得好些,但是她生的是個「兒子」,鄉下兒子,還是沒田沒產的,就得跟著當神棍的爹媽摔摔打打地討生活去。

  被王雲鶴留在京兆府衙內談了一天兩夜,夠許多後進晚輩激動得三天睡不好、吹到寫墓志銘的那一天,在祝纓這兒也是「我知道了」。帶著小江狂奔祭祀,聽了人家的剖析之詞,夠好些心思細膩的人感慨詠嘆良久了,她也只是「哦」。

  再去大理寺應卯銷了假,她又是那個「年輕有為」但是還得趴著熬資歷的小祝大人了。鄭熹跟她說得很明白,一年升八級這種好事是非常少的,且熬著吧。祝纓也坐得住,多學點東西也不是壞事,她甚至有點惋惜沒能早點有一個王雲鶴這樣的人給她仔細把天下的學問、典章、制度理順了講明白。單憑自己去悟,實在耗時耗力也特別費錢。

  祝纓沒錢。

  好在有個王雲鶴。

  祝纓仔細回憶王雲鶴所講,乾脆憑著記憶把王雲鶴講的那些,一一給默寫下來,然後整理出個綱領、提煉出了框架。花了整整三天,寫成了幾十頁一本厚厚的筆記。她預備照著這本筆記裡的架子,把之前讀過的書重新再比著往架子裡塞一遍。之後再讀新書的時候,心裡也就更有底了。

  整理好了筆記,她開始照著筆記給自己列個書單,照著書單一本一本地看書。學東西嘛,不丟人!反正她的底子都是偷聽來的,王雲鶴還當面講給她聽了呢,不算偷學。

  她已不怎麼打算盤了,胡璉還有點寂寞,說:「你寫什麼呢?也沒點兒響動,這屋裡靜得怪頭瘆人的。」

  祝纓放下筆,轉轉手腕,說:「你也太有趣了,鬧了嫌鬧、靜了嫌靜。要不,我把大家伙兒給你找回來……」

  「罷罷罷,我說一句,你有八百句等著呢。沒大沒小的!」胡璉笑罵一句,起身蹓跶去了。

  祝纓也起身準備蹓跶一下,老黃來叫祝纓:「小祝大人,鄭大人叫你過去哩。」

  祝纓揣起自己整理的筆記,收拾一下就跟老黃走了。路上,她問老黃:「今年還是沒有明法科的人過來,要從自己人裡選升幾個官員,你沒什麼想法?」

  老黃低聲道:「有是有,只是不知道成不成。我不比他們,他們有會算賬的、有會有兩手驗看本事的、有行文極流暢的……我麼,就只會幹些粗笨的差使了。」

  祝纓道:「你說真的假的?」

  老黃道:「不是有句老話麼?甘蔗沒有兩頭甜,我跟在鄭大人身邊,是有不少好處的。一旦選了官兒……」

  祝纓道:「你就說我們寒酸好了。」

  「哎哎,那可不敢。」

  祝纓道:「你想好了就是了。」

  幾句話功夫就到了鄭熹面前。鄭熹現在也有點閒,沒有大事的時候,他還是願意把事情放手給下面的人去做的,他先跟冷雲閒說了幾句京城各家的趣事,冷雲蹓跶找人玩兒去了,他就想起來祝纓了。

  「你的音韻讀得怎麼樣了?」

  祝纓道:「背完了。」

  「唔,可以學作詩啦。」

  祝纓傻眼了:「不是吧?不會行不行呢?」她就愁這個。

  鄭熹道:「讓你讀了那麼多的詩,你不應該作不出詩來呀!你不是個笨人啊!」

  說起這個祝纓就一肚子話了:「您讓讀的都是些什麼呀?寫景的也還罷了,詠史也湊合,最討厭的是狗屁不通的思婦之詞,真是頭都要炸了。都是喜歡拿夫妻喻君臣!一寫就是『妾』如何如何。哪是滿朝文武啊?這是滿朝文武假裝怨婦,要死了!」

  「又來胡說八道!什麼叫裝?這是借以述懷。」

  「我們村的怨婦才不是這個樣子的呢!」

  鄭熹見她為了不作詩什麼話都說出來了,好氣又好笑:「那是什麼樣子的?」

  「咒、罵!死在外面別回來了!爹娘瞎了眼,給許了這麼個男人!媒人黑了心,不怕遭報應天打雷劈……」

  鄭熹笑得捶桌子:「夠了!知道你不愛作詩了,多少也是要會一些的,又不要你能寫得多麼好。你不作詩,現在又沒旁的事要你做,你還能做什麼?」

  祝纓道:「讀書呀。」

  「嗯?」

  祝纓想,自己的藏書真的太少了,書不便宜,哪怕她只買那些最平易的簡裝本也是需要錢的。常見的書還好些,還能買,還有一些大部頭的書,動輒幾十本,書鋪子裡印的本來就少,抄的也少,多半都在人家裡藏著。還有一些研習的人少、外面沒有流傳的,就只有少數人數有存。

  鄭熹那兒書多呀!

  她把自己的書單給鄭熹看,鄭熹道:「這幾本你不是讀過了麼?這空的是什麼?」

  祝纓也想聽聽鄭熹對王雲鶴的評價,就把自己整理的筆記拿給他看:「這是前兩天請教王京兆的時候他說的,我想照著這個把書再給讀一遍。您給掌掌眼?」

  鄭熹慢慢地翻著,不時拍一拍桌案,到了會食的時候還有一半沒看完,說:「這是個博學君子啊!他對你很看重了呀,才會對你說這些。」

  祝纓道:「看重不看重的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他講得明白,比私塾先生講得好。」

  「廢話!」

  「哎,您怎麼自己揣著了?」

  「看完還你,吃飯去!」

  這天中午,鄭熹又派人把自己桌上一道魚拿去給祝纓吃。這是一條帶籽的大鯉魚,鮮嫩肥美。祝纓也不客氣,把整條魚吃得只剩骨頭,剩點魚湯還拿來泡飯了。大理寺卿的伙食,比她這個司直好多了!

  鄭熹吃完了飯,午休也沒休,緊趕慢趕把筆記看完,下午又召了祝纓去,說:「你可以先不用作詩了,把他說的這些吃透!書接著讀吧。」

  祝纓趕緊說了自己的計劃,鄭熹笑道:「你就知道到我這兒來打秋風!」

  祝纓道:「薅習慣了。」

  鄭熹接著笑:「行,習慣就習慣。唔,你今天先拿著你寫的這個,去京兆府,請他再指點一二。」

  「誒?」

  「去,準沒錯。」

  「哎!」祝纓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能再拜訪王雲鶴,也是挺好的。王雲鶴的本事,她還是要學一學的。沒有王雲鶴,她現在還在自己瞎摸亂撞,只覺得世道有毛病不知道世道究竟有啥大病,現在知道一些了。只要王雲鶴還肯講,她就願意聽!

  而且鄭熹不會害自己,至少現在沒有,人家從一見面起對自己就挺照顧的,雖然各取所需,但是鄭熹也是買賣公平。

  祝纓一落衙就揣著筆記去了京兆府。

  …………

  因之前與王雲鶴有那麼一次深入的交談,京兆府上下看她的眼神就又多了一點親切。張班頭也仗著自己與她熟,提醒了她一下:「王大人待您可不一般,您可不能叫他寒心吶!」

  祝纓怪異地看了他一眼,說:「這是什麼話?」

  「哎,上回……」

  祝纓道:「王大人比你聰明嗎?」

  「那是當然。」

  「那不行了?他是好人又不是傻子。我看他比你明白多了。」

  張班頭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想反駁,好像又是這麼個道理。

  裡面出來一個小廝,笑著說:「請小祝大人去書房呢。」

  祝纓正正衣冠,還跟以前一樣去見王雲鶴。

  王雲鶴的書房裡還有別人,祝纓進去之後就看到了一個坐得筆挺的……算青年吧。她先拜見王雲鶴,王雲鶴道:「小祝來得正巧,我正想到你!子恭,這就是我剛才說的小祝。小祝,這是我的學生,冼敬,冼子恭。」

  祝纓與冼敬互相平輩行禮,一起一伏之間祝纓就把冼敬打量了個差不多。這冼敬應該與鄭熹差不多的年紀,留著短鬚,看起來家裡沒鄭熹那麼優渥,但也是個衣食不愁的模樣。一身藍衫,領口袖口等處都有刺繡。

  是個官兒。祝纓聞到了他身上的官味兒。

  冼敬也在看祝纓,他是要出京做官的,走之前來拜會老師,聽老師提到了祝纓很好學,巧了,遇到了,也就帶了點評估的味道看祝纓。沒想過老師說的「後生」生得是真夠晚的,年未弱冠。

  兩人彼此稱呼過,又敘了座。

  王雲鶴問祝纓:「小祝今天來,是有什麼事呀?」

  祝纓起身把自己寫的筆記遞給了他,王雲鶴接過筆記的時候還有點吃不準,時常有人寫文章來請他指點,祝纓卻是個例外,此人從不寫什麼文章,就是借賬、借書。祝纓寫個筆記,封皮上也沒寫字,是個大白板。王雲鶴揭開封皮,第一頁才看數行臉上就開始要笑起來,他匆匆地翻著,幾乎一目十行,間或停下來仔細看其中的某一頁。

  屋子裡安靜極了,冼敬十分好奇祝纓拿來的是什麼竟能讓老師看得如此入神,他略抻了抻脖子,仍然無聲地等著。

  王雲鶴翻完這本筆記,臉上的笑也止不住了,對祝纓道:「我才對子恭說,要寫一篇文章……」

  冼敬「啊」了一聲,道:「難道這就是?這……祝兄是怎麼……」

  王雲鶴便向他說起了原委,冼敬連連點頭,又向王雲鶴請求看一看。王雲鶴對祝纓道:「這是你默寫下來的,你說。」

  祝纓道:「裡頭的話都是您說的,何必問我?」

  王雲鶴一邊把筆記給了冼敬,一邊搓著手,說:「你自家寫的批注也很好!哎呀,我這些日子難抽出空閒來,才起了個頭!你已寫出來了!」

  祝纓見冼敬還在看,她就把自己開的那張書單又遞給王雲鶴。王雲鶴道:「這又是什麼?」

  「聽完您的話之後,我想重新讀一遍書,您看看,照著那個讀這些,成不成?」

  王雲鶴高興極了,說:「小兒郎向學,大好事!子恭啊!看看,看看!這是個懂得如何讀書的人!」

  冼敬看筆記看得入了神,敷衍地「嗯嗯」,王雲鶴也不在意,先給祝纓改書單,一邊寫一邊說:「凡有不會的,可以來問我。」祝纓樂了:「那可真是好極了!」

  那邊冼敬看得就比鄭熹快多了,這其中好些個是他早就明白的道理,有些是老師王雲鶴給他講過的。遇到王雲鶴最近的心得,他才放緩了看一看記下,祝纓另寫的注腳他也看一看,不時點一點頭。翻完了,將筆記遞還給王雲鶴,說:「十分仔細。」

  王雲鶴把寫好的書單給他看,問他的意見。冼敬有點好奇地說:「祝兄之前是怎麼讀書的?」他更想問的是,你之前是幹嘛的?冼敬自己是進士科,也有點文名,但是之前從來沒聽說過有祝纓這麼一號人物。

  他是王雲鶴的學生,先在家丁憂,現在是起復任職,即便如此,有什麼後起之秀他進京之前就應該有朋友寫信告訴他了。看筆記,祝纓能默記如許內容且提煉得切題,不應該是個無名之輩。奇怪的是,有這等資質的人,不應該才開始列單子讀書。

  祝纓道:「我讀書少,揀著什麼讀什麼,也不大通。現在重新開始。」

  王雲鶴道:「什麼時候都不算晚。」又對冼敬說,祝纓是明法科的。

  冼敬驚訝地問:「怎麼考那個去了?」

  「我有家要養啊。」

  冼敬道:「可惜可惜,縱晚幾年又如何?你這傲氣不是地方。父母養你這麼大。也不在乎多幾年。一步錯步步險!」

  「至少現在是我在奉養父母,不是承別人的人情啊。」祝纓理所當然地說。要她考進士科,不知道得學到猴年馬月去了,那全家在京城怎麼生活?

  王雲鶴道:「君子有志向學,什麼時候都不晚。拿去,仔細讀來。」

  祝纓接了書單,冼敬卻向祝纓借她的筆記:「我明日即離京,怕要等不及老師的文章出來了,欲借祝兄手札一觀,明日奉還,不知可否?」

  祝纓道:「行啊。只管拿去,本來就是默寫的,我回去再寫一份兒也行。」

  冼敬道:「不必,借我一觀即可。」王雲鶴對祝纓道:「你辛苦寫來,不必給他,叫他回去自己默寫。」

  祝纓道:「那成。」她估摸著王雲鶴也得有這樣的本事,不為別的,就為王雲鶴這些書、這個總結的學問他就得把許多書都吃透了。吃透的第一步,不說一字不差的背下來吧,也得能背個八、九成。然後才能說有自己的總結。這得多少功夫呢?所以背書上就不能耗太多的時間,他就得記性好,然後才能省下時間去做學問。

  三人都一笑,王雲鶴問祝纓:「看你寫的旁注,似有所得?」

  祝纓道:「我明白您為什麼要我讀《春秋》了,不是照著它當律條審案子。」

  王雲鶴的笑容就沒斷過:「是麼?」

  「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禮也是刑。」

  王雲鶴和冼敬都笑了,說:「你懂了,你懂了。」

  王雲鶴又要她接著說,祝纓道:「春秋筆法也很有意思,不過讀起來叫人生氣。」

  冼敬就問:「為什麼?」

  「它不寫清楚呀,白叫我猜。」

  王雲鶴道:「你是缺個師傅呀。無妨,可以來問我。」

  祝纓趕緊起身一禮:「不敢過於打攪,您得閒給指點一兩句就成。」

  京兆府的晚飯這時也開了,三人就邊吃邊聊,王雲鶴說的高興讓人上酒,祝纓也不推辭。三人一處,又說「枯酒無趣」,祝纓還不大懂什麼射覆之類,她就會擲色子投壺劃拳,這個她不太好在這個時候提。

  王雲鶴說:「那就背書玩吧。」他指定了幾本祝纓也背過的書,三個人玩接句,你說上句我說下句,接不上的罰酒。

  三人誰接不上呢?這也太無趣了!

  王雲鶴又隨手拿了份新買的文集,說:「有了,就這個,新買的,沒讀過。」找了個小廝,讓他從一數到一百,看誰背得多。背得少的要罰酒。先是從開頭開始背,然後是隨手翻開一頁,再開下一局。三人互有勝負,祝纓理所當然地喝了酒。

  喝了三盅之後,不出意外地她又說了點醉話。面前這兩位的小話不好講,祝纓就開始板板正正地坐好,說起京兆衙門裡的一些事。

  從桌子上的飯說起,說:「今天吃得好了,上回我來這辦案,府裡開始給我包的飯只有白飯和鹹菜。一定是因為看我不順眼。」

  王雲鶴和冼敬頭一回見她這樣,都嘖嘖稱奇。冼敬問道:「為什麼呢?」

  「他們覺得我是叛徒。大理寺卻來搶京兆府的案子。」

  王雲鶴問道:「還有呢?」

  那就多了!什麼上次辦周游案,京兆府裡的人看她不順眼啦。什麼辦案的時候李班頭想著急找證據爬房頂上掉下來啦。什麼楊仵作和田仵作互相別著勁兒,其實他倆都悄悄驗了女屍,還說女屍不能讓男人看啦……然後又說,王大人其實挺會經營了,因為伙食不錯。大理寺的伙食也不錯,鄭大理估計也貼了不少錢。

  「只會說王大人清如水的都是傻子!王大人挺會賺錢的,不但會賺錢,還會看賬呢。不過王大人過得也不算很痛快,因為總有傻子扯後腿。」

  又說剛才數數的小廝一定偷掐了新開的花,手上還有痕跡呢!小廝一跳:「你別胡說,誣賴好人!」

  祝纓道:「你才胡說!我不帶看錯的!」

  兩人吵了起來。祝纓連小廝衣服破了沒有補,要不是討人厭,要不就是正窮著,一定有用項了都猜了出來。給小廝說得要哭了。

  王、冼二人哭笑不得,忙叫人:「這是什麼酒品?快給他送回家去吧。」

  張班頭接了這個外差,就要拉祝纓。祝纓行動間卻一點也不像個喝醉了的人,她還能打招呼呢,說:「我沒事兒的。舅舅。」

  張班頭腿一軟,給她跪了,忙向王雲鶴解釋:「小人與小祝大人的母親同姓,小祝大人開玩笑的。」

  「不是玩笑,我娘叫你大兄弟呢!」

  張班頭只恨不敢堵她的嘴!

  王雲鶴道:「你跟著他,看他到家。」

  祝纓還不忘拿了書單,又跟冼敬說:「你明天什麼時候走?我去送你,順便拿回我的筆記。」

  冼敬咧嘴笑了:「你還沒忘這個呀?」

  「不是你說的嗎?」

  「對對,今晚我住在老師家,明天不帶走,你過來取就是了。」

  「好。」祝纓點點頭,又對王雲鶴道,「大人,我再不回家,您就又得給我寫條子了。」

  王雲鶴也覺得她有趣,說:「那你回家吧。」吩咐廚下給她裝了一食盒的美食,讓張班頭拎著給她送回家。

  祝纓道謝、離開,回家。跟沒喝醉一樣。

  王雲鶴目送她離開,問小廝:「她說的可是實情?」

  小廝一跪,哭道:「是小人母親生病了……」

  王雲鶴點點頭,給了他些錢,叫他給母親找個好大夫,一次把病看好了,省得拖拖拉拉白浪費錢。又讓小廝別在眼前哭了,趕緊回家去吧,換了個小廝來伺候吃飯,他就與冼敬師生二人又邊飲邊聊,只覺得有趣。

  冼敬笑道:「怪不得老師喜歡他,是有趣。」

  王雲鶴道:「是因為他有心。」

  冼敬道:「可惜學業耽誤了。」

  王雲鶴道:「然而實幹。你要只看一個人是不是進士出身,就會錯失很多人。到了地方上要留意……」

  師生又聊到很晚。

  …………

  那一邊,張班頭提著個食盒跟著祝纓回家,這個醉鬼三杯酒就胡說八道,只要人不招她,她也不說話,走路走得跟好人一樣,她還認得路!回家還能正常敲門!說話都不帶大舌頭的!

  家裡,張仙姑一拉門,跟祝纓正常地招呼,祝纓還告訴她:「舅舅跟來了。」

  張仙姑剛要問哪來的舅舅?一看張班頭,開口就是:「哎喲,大兄弟啊!」

  張班頭臉綠了:「別!大娘子,可不敢這麼開玩笑了!今天……哎喲,今天小祝大人在王大人面前喝醉了,他……他當面這麼說啊!!!」

  張仙姑聽到「醉」就緊張,祝纓說:「我沒醉。」張仙姑重復了一句:「哦,沒醉。哦哦!」她想起來,讓祝纓回房休息,又跟張班頭道謝。張班頭只能自認倒黴,把食盒遞給了張仙姑,說:「大娘子,這是王大人命送了來的。小祝大人在京兆府,與王大人才吃了三杯酒呀,他就這樣了!好險沒把我們的老底兒都給掀了!他還說王大人會賺錢……這話是能說隨便的麼?」

  「哎喲哎喲,」張仙姑歪著臉,「我就說,不能喝酒,不能喝酒!大兄弟啊……」

  「哎,可別再這麼說了。」

  張仙姑道:「行行,外人面前不這麼說。家什我明天刷乾淨了給你送回去?」

  張班頭道:「您隨便吧,我得走了。」

  張仙姑拿一食盒進家,對花姐說:「沒事兒。」花姐回頭一看,祝纓也已經換了衣服,提著筷籠走了過來,說:「吃飯了吃飯了,京兆府的伙食,好的!」花姐見狀也明白了,伸指戳了戳祝纓的肩膀說:「你行啊。」

  一家子吃了飯,祝纓又說了今天的事兒。張仙姑道:「這就好,叫喝,你總不喝就會招人逗你。讓喝就喝,只要他們受得住就成!王大人是個好官,你就別說他的壞事,要是別人,哼!」

  祝大道:「菜是好菜,可惜沒酒,王大人有點小氣。」張仙姑罵道:「你想屁吃!那是給孩子的!我看王大人就很好,老三不喝酒他就不給酒。」

  吃完了飯,祝纓要刷碗又被她給推開了:「你看書去,看書去。哎,又快到端午了,你又能領新布了。」祝纓道:「我這歲數不會再怎麼長個兒啦,今年別裁新衣裳了。」張仙姑道:「美的你!我正說,花兒姐的衣裳穿了兩三年了,本來衣裳就少,今年拿給她裁衣裳。」

  花姐就是張仙姑心裡的女兒模樣,既能幹家務,還能寫會算,脾氣又好、模樣又好,她還是女孩兒的樣子啊!可人疼,還會節儉,幫著理家,這幾年的收成都是花姐在打理,也不用張仙姑操心。交際帶上花姐,都能幫她堵不少漏子。還不值一身新衣裳嗎?

  祝纓道:「行!」

  花姐說:「我去庵裡幫配藥,也不用穿好衣裳。」

  「要的,總要一件體面衣裳,不能叫人小瞧了。」

  一會兒幹完了家務,花姐就去祝纓房裡背個方子之類,也好省燈油。她等著祝纓臨了兩頁字,重新研墨的時候說:「小祝。」

  「嗯?」

  花姐道:「你跟王大人很投契麼?」

  「還好吧。」

  花姐認真地說:「那鄭大人呢?」

  祝纓道:「別擔心,今天是鄭大人叫我去的。」

  「誒?」

  「嗯……估計他是忙不過來我,就叫我跟王大人那兒蹭點教誨吧。」

  花姐道:「哪有這樣的?把你推來推去的?這個鄭大人也真是的!你給他抄家經手那麼多的賬,還不值得他……」她自悔失言,忙住了口。

  祝纓倒不在乎,說:「他這不許我與王大人多多走動了麼?不然,你看他怎麼收拾叛徒來!我知道忌諱的,放心。」

  花姐舒了口氣,笑道:「那就好。你比他們外頭那些男人做官強多啦,又細心,又好心。」

  祝纓道:「快別誇我啦!你方子背了幾個了?」

  「哎喲!打岔,忘了!我的腦子有你一半兒好使就好啦。」

  祝纓笑著擺擺手:「背得快點慢點有什麼關係?你背得再慢,會了之後見人有病就會幫。有些人一學就會,遇到病人也未必會伸手。則學的快慢與為醫的好壞,也沒什麼必然的關聯。來,我給你抄吧,你這從哪兒借來的書?都破損了。」

  她這兩年字練得還不錯,離書法大家還差不少,但是她天生的本事,仿得很像。寫得橫平豎直,拿本字帖照著楷書寫,寫得端正極了,抄寫的時候從頭到尾不帶錯字的。花姐不要她分心,祝纓道:「你當我也在學醫了。」

  花姐不知道她說的真假,只得由她去了,起身去把她書架上的書重擺了一遍,照著她的書單子,先揀出排在前面的書來,預備她讀。

  …………

  花姐提醒祝纓要注意,因鄭熹算是祝纓在官場上的「恩主」了,現在還是她的上司,她最近卻頻繁與王雲鶴結交,還有些當人家學生的意思。這於王雲鶴,像是撬別人的牆角,於祝纓就有點背叛的意味。

  王雲鶴一個君子,地位也高,敢說他的人不多。祝纓就得小心。

  祝纓第二天到了大理寺就跟鄭熹說:「大姐還擔心呢,說總往京兆府跑,別叫鄭大人那裡有了誤會。」

  鄭熹道:「她是個好女子,你真不要這個賢內助?如今沈、馮二家已不是障礙。」

  「他們本來就是添頭。」

  「嗯?是什麼?」

  祝纓道:「我一開始也只是認大姐啊,他們就是大姐的添頭。如今也不是大姐的親戚了,連添頭都不是,還提他們做甚?大姐現在這樣也好,我也好,她至今還供著前夫婆母。」

  鄭熹聽到「添頭」,想明白了就笑了:「哈哈哈哈!也就是你,說出這樣的話。」

  「我什麼時候都這樣講,從來也沒想過蹭他們點兒什麼。」

  鄭熹問道:「那我呢?」

  祝纓想了一下,道:「比大姐差一點兒。」

  鄭熹不高興了:「我差哪兒了?」

  「晚了點兒。」她想了一下,如果她一開始遇到的是鄭熹,這個人應該也會幫她,那她也就會承這份情。不過,也是晚了,她先遇到了花姐且花姐不圖她什麼,鄭熹在她這兒還有幾分交易的味道在內。

  鄭熹接受了這個說法,道:「也罷。」又看了王雲鶴給的書單,讓祝纓就照著這個好好讀。

  不用學作詩,祝纓是很開心了,抱著書去讀了,晚上回家拿了食盒再還給京兆府,回來接著讀書。

  天氣越來越熱,眼看到了端午節,節前兩天就開始頒賞。祝纓領了自己的那一份過節節賞,與前兩年一樣。張仙姑照著計劃,給花姐找裁縫做一身體面衣服。花姐也沒閒著,也編五色縷,也跟張仙姑一起動手包粽子。祝纓也捲起袖子來幫忙,張仙姑不讓她幹,打發她去「才想起來,想包幾個鹹肉的,家裡沒鹹肉了,你去買來。」

  祝纓往家裡看了一看,有花姐在,比張仙姑更周到,家裡什麼都是有的,大部分壇罐還都是半滿的。唯有一些零嘴小食,那是很少的,這些大部分是她在買,家裡旁人在這上面都很節儉。她心裡列了個單子,跑去市集。先雇一頭驢,馱個筐,先買大塊鹹肉,然後去買了各種零食蜜餞,又買新鮮果子,買些鴨蛋鵝蛋,買得差不多了,準備再去配點山楂丸。

  市集裡偷兒也有,她就順手又買一大包糖果,遇到年紀小的也發一把。好些偷兒都認得她,路過她也不敢伸手,沒想到擦身而過自己荷包裡就多了糖,也笑著噙了。

  在市集出口,祝纓眼尖,看到了小江家的小黑丫頭,背著個大大的背簍,也是出來買東西。祝纓皺眉,走過去問道:「你怎麼一個人過來了?」

  小黑丫頭不服氣地說:「我能幹好些事情呢!」

  祝纓心道,你這個個頭兒,背著個簍,累不累的兩說,想偷你,怕你前腳買了放進去,後腳裡頭東西就叫人順手提走了。她就多了個事兒,說:「買什麼?我帶你去,這兒扒手多。」

  小黑丫頭瞧了她一眼,說:「娘子說,自己買乾淨的粽葉、白米,自己包。」祝纓就帶她去買了粽葉、糯米,又抓了點棗、分了點鹹肉給她,最後給了她兩支大鵝蛋:「一塊兒擱鍋裡煮著吃吧。」把人給帶到路上放下,她自己才回家。

  回家也不說遇到誰,捲起袖子切鹹肉,又幫忙包粽子。張仙姑道:「你拿回來的那個粽子,頂好,咱們正日子再吃,這些個煮著這幾天吃,又頂飽,又好捎帶。」

  她計劃得挺好,祝纓在端午當天中午卻沒能在家吃飯——她被鄭熹叫了過去。

  …………

  鄭熹也得過端午節,但這個端午節他仍是抽了空把祝纓叫了過去。

  祝纓到了鄭府就被引到一處臨水的小榭。給她引路的小廝是個熟人,她就問:「這是有什麼事兒嗎?鄭大人不過節?」

  小廝笑道:「都是自己人,得見一見。小的心裡,您是裡頭這個。」他比了個拇指。

  祝纓到了水榭,發現主座空的,鄭熹還沒來,底下已經坐了幾個人。

  左手第一個的年輕人穿著在這些人裡最好,無論是衣服的樣式還是各種佩飾都很講究。左第二是個年輕的文士,斯斯文文中透著點指點江山的傲氣。左第三與左第二有些類似,卻又顯得內斂一些。

  右手第一個她見過的,是個年輕的賬房,鄭熹查賬、抄家的時候祝纓與他打過交道,此人叫邵書新,沉默寡言,祝纓也就不招惹他,知道他是鄭熹找來的人就罷了。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他了。右第二看起來有點金良的氣質,應該是個軍官,年紀二十來歲,看他的手上的繭子是個常年操練的人。

  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長得不錯且年輕。

  小廝把祝纓引到了右手第三的位置上。

  祝纓一看位置,再看看人,心道:狗日的,我排最後啊?

  又看看小廝,心說:小王八蛋,你剛才拿話糊弄我。

  她剛坐下,鄭熹就過來了,身後跟著甘澤和陸超。他一來,眾人都起身。鄭熹含笑坐下,道:「都坐,不必拘泥,都認識了嗎?」

  那是不認識的!

  鄭熹就給介紹了一個,左手依次是鄭熹的族弟鄭奕、翰林藺振、御史姜植——後兩個是考進士科的。祝纓以前是土鱉一個,現在也跟仕林不熟,所以不知其名。

  右手第二個,也就是祝纓旁邊是校尉溫岳,溫岳他爹是鄭侯的老部下。

  比較令人驚訝的是邵書新,這貨居然不是普通的賬房,兩年不見,他在戶部都幹到員外郎了!雖說品級與祝纓差不多,但是人家是度支,感覺比自己這個抓賊的強太多了。也不知道當初他是怎麼跟大理寺當賬房的。

  所有的名字報出來後,只有鄭奕因為「鄭」字多吸引了一點目光,其他人就平平了。

  六個人裡,只有祝纓在京城有一點稀薄的小名氣,一部分是來自於龔案,那是兩年前了,大家說她為人善良、靦腆、好說話,然後也就忘差不多了。另一部分是來自最近,因為王雲鶴,說她應該品性不錯是個好人,王雲鶴才會見她,京兆府衙也說,她破案上有點本事。最後還有一點零星的名氣來自花街,說她不作踐人。憐香惜玉說不上,就是,人挺好。

  鄭熹卻很滿意這幾個人,一眼看下去,年輕、端正,很好!

  他說:「有些日子沒聚啦,正好今天大家都有空,來!」

  遠處細樂響起,酒饌陸續上來,鄭熹特意囑咐:「給三郎上茶,他喝不了酒。」然後又對藺、姜二人說:「該休息的時候也該休息。認識認識新朋友。」

  他沒說什麼重要的事情,彷彿就是找幾個人來隨便過個節,介紹幾個人認識「多多親近」。眾人走時,又給各人準備了一份節禮,表禮四端,另有金銀等物。

  出了門,別人都有小廝跟著,只有祝纓自己抱著東西,後面甘澤跑了出來說:「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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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1:14: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做官

  在府裡有小廝捧著東西跟在他們身後,出了府門就得自己想辦法了。

  祝纓這兒的東西多不多、少不少的,拿是拿得動的,要是給她根扁擔,她還能擔著飛奔呢。只是不雅相,叫人看著了,多事的給她彈一本,就能收獲人生出的第一本彈章了。只好預備轉個彎,看能不能雇輛車或者雇頭驢。

  甘澤的到來解了她一大難。

  她笑道:「你來得可太好啦!幫我叫個車吧。」

  甘澤雇車的當口,別人已經過來道別了,六個人,五個跟著小廝,就她單蹦個兒。其他幾人也不特意說這個,只拱手道別。祝纓手裡拿著東西還不方便,幸而甘澤回來得及時,給她接了。

  祝纓這才得以與五人有禮道別。另五人各有車馬,祝纓的車雇來了,總算也沒失場面。東西放上了車,祝纓對甘澤道:「我這就回去啦,你也趕緊回去吧,別鄭大人找不著人。」

  甘澤卻坐上了車,說:「我送你回去。今天我是有假的,有事才多來伺候一程。」

  車子動了,祝纓道:「過節時正忙,你這請假又不是、當值又不是,怎麼了?」

  甘澤道:「我來散帖子。」

  「咦?」

  甘澤道:「我要成親了。」

  「恭喜恭喜,怎麼之前一點兒風都沒聽過?陸二也不告訴我。」

  甘澤道:「家裡爹娘給定的,我也才知道沒多久,他們又要操持,差不多了才告訴我。府裡體恤下人,許我這些日子略寬鬆些。」

  祝纓把手一伸:「我的帖子呢?」

  甘澤也笑,從懷裡掏了一張紅色的喜帖來遞給祝纓,祝纓也不看就塞進袖子裡,問:「正日子在哪天?在哪兒吃席?」

  「寫著呢。」甘澤說。

  祝纓新家離鄭府比以前近不少,不多會兒就到了,祝纓要付錢,甘澤說:「已經付啦。」

  家裡三人出去看龍舟了,祝纓開了門,請他去坐,甘澤抱著祝纓那一份子節禮進了門。倆人到祝纓的房裡坐下,祝纓從窠子裡倒了杯茶,順手把他手裡的東西接過來放一邊桌子上,說:「坐。還沒說新娘子是哪兒的人呢?」

  甘澤道:「就京城周圍的人。本是高攀不上的,不過因傳聞要采選宮女,他們急著嫁女,我才能娶得到她。」

  祝纓一聽就知道了,甘澤這也是豪門僕人娶了外面平民百姓家的女兒。采選的消息祝纓也稍有耳聞,不過她問了楊六郎,楊六郎說這事兒並不是真的,她也就沒放在心上,沒想到居然促成了甘澤的一段婚姻。

  她說:「新娘子願意就成。」

  甘澤笑笑:「是。我也聽說彷彿沒有采選的事兒,女家著急,就怕有個萬一。進了宮裡多少年見不著親人不說,前程也不一定。雖也有些有志氣的進去,有旁的法子的都想躲上一躲。」

  祝纓道:「無論如何,是件喜事。」

  宮中采選這事兒跟祝纓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她家裡四口就沒一個能跟這個沾上邊的。街坊家裡也跟這個沒什麼關係,平日裡鄰居說這件事時口氣都輕鬆的,可見並不是什麼美差。不想進宮的人,能夠躲開了這一件事,那是挺不錯的。

  甘澤笑笑,猶豫了一下,道:「因熟些,我有些話三郎聽著覺得有道理就聽,沒道理就當我沒說吧。」

  祝纓給他續茶:「你說。咱們還用吞吞吐吐的麼?」

  甘澤道:「今天這事兒吧……三郎還是上點心。我知道三郎一向有主見,不過,時候變了。」

  祝纓點點頭:「嗯,今天幾位都是能人。」別人她不太清楚,邵書新的本事她是知道的。邵書新做事很平實,嘴嚴,賬做得不說天衣無縫吧,從賬面上還真看不出什麼來。

  甘澤道:「三郎如今是官兒了,我依舊是個僕人,畢竟跟七郎看得久了——三郎,場面該撐還是要撐的。譬如今天,你有個小幺兒就比沒有強。府裡,侯府,夫人是郡主,也講點架子的。你再有本事,合群一點也比不合群要便利些。你有事,也要有幾個能指使跑腿的不是?」

  祝纓道:「你是知道我的,從來沒使喚過人,弄個人到家裡來,是要住進來的。總得小心一點。」

  「是得防著小人,多少人就是才一發達就大大咧咧,好些人都是叫不可靠的下人給弄壞了事兒的,」甘澤喝完了最後一口茶,說,「嗐,不知怎麼的,這就多了嘴。反正,你是官兒了,還不嫌棄我們這些微末時的朋友,我們心裡也高興。可你的架子也要有,別叫人小瞧了。人是膽氣的東西,一開始見你有架子就敬你,往後事事都順,一開始覺得你好欺負,他就總給你添亂,麻煩。我也是個小人物,最知道這些小人物的心,你當心。」

  祝纓道:「多謝你提醒,我明白了。只是他們幾位的底細我也不知道,也不知道人家能有什麼樣的排場。譬如那位鄭公子,大人的兄弟,我的架子又怎麼能擺得過?弄得四不像,反而不如我這樣自在。」

  甘澤道:「你也不用與他比。就說藺、姜二位,也是才入京沒幾年的,以前也是窮書生,現在孤身在京,也同你一樣是賃房住的。溫岳,我們以前見過的,比我們還小兩歲,他爹跟著侯爺出征死在外面了,叔叔伯伯也看顧他、侯爺也栽培他,他長大一點也跟著七郎,七郎給他安排在禁軍中,雖然在京中有房有地,他一個老母總病著,也是花錢得厲害,他是個孝子,也肯給母親治病。他自己過得就節儉。邵先生,他以前年輕氣盛,不幸栽了,上峰拿他填坑,官身都被剝了,家也抄了,是七郎撈的他,用了一陣兒,給安排進的戶部。也沒太多結餘。

  你只與他們差不離就成啦,官兒總要有個官兒的樣子才好,得有僕人有手下,事才能越做越大。你以後官兒大了,我們說起來臉上也光彩,有事也好求你。」

  祝纓聽他說了這許多,已經有了點數了,笑道:「好,聽你的。新郎倌兒,你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擺了,快接著送帖子去吧。到了正日子,我一準兒把全家都帶上去吃酒。」

  甘澤豪氣地說:「都來!叔嬸也來,大姐也來!」

  祝纓將他送走,獨個兒在屋裡踱步,搭個架子這個事兒,她有點犯難。弄個生人到家裡來,第一得可靠,第二要精明,否則跟著出去不會來事兒豈不要糟?太精明了也不好,她自己個兒還有些事兒不能叫人知道。

  祝纓拈了拈手指。

  …………

  後半晌的時候,那三個人說說笑笑地回來了,一看門開著,張仙姑拍門:「老三,老三你回來了啊?」

  祝纓開了門,張仙姑道:「回來這麼早?你沒跟著鄭大人看賽龍舟吶?」

  祝纓道:「啊,吃了飯就回來了,鄭大人還給了些東西,都在我屋裡。他能抽出這空就不錯啦,不得陪他爹娘麼?」不止是爹娘,怕不還得有個舅舅舅母之類的。

  張仙姑在外面買了幾樣時令的小玩藝兒也都抱到了祝纓屋子裡,看祝纓帶回來的東西。有上好的綢緞數匹、文房四寶、扇子、長命縷。扇子是把腰扇,張仙姑拿了一看,說:「比市面上賣得精巧多啦!」祝纓道:「我也能做!」張仙姑嗔道:「你現在還有功夫做這個?得空不得歇歇?」

  花姐把長命縷拿來看,說:「比我的手藝好。」張仙姑就說:「你倆這是怎麼了?你們兩個也不專一做這些事的,非要與別人糊口的本事比。我看你編的就很好!」

  花姐笑著對祝纓道:「長官賜的,還是戴上吧。」給祝纓在手腕上又繫了一條。

  文房四寶當然還是祝纓的東西,花姐道:「都是好東西哩!你平日要不用,可以收起來,有大事的時候再使,或分出一點來送人,都是很好的。」

  只有幾匹綢緞,祝纓說:「這個娘收了,給家裡各人都再做一身衣裳。」祝大摸了一把,道:「真滑嘿!是好東西!」張仙姑道:「我算看明白了,都是好東西,我們使了怪可惜的,不如也留著,送禮也不丟人!」

  祝纓道:「做了吧,這樣的料子說它好是真的好,但是你留兩年它的紋樣就不時興了。穿出去也要叫人笑話。能穿得起這樣料子的,都講究這個。穿不起的,你穿給人看也沒意思。」

  張仙姑道:「那行吧,就做了,可惜了。」

  還有些金銀,也是鑄成花樣的。張仙姑道:「哎喲,大戶人家真是什麼都講究,過年的時候你得的那些東西我就說,是好東西!哎喲,這可真是……」

  花姐卻有些疑惑,端午確實是個節日,但是往年鄭熹好像沒這麼過。她說:「這也,太厚了吧?」祝大道:「老三越來越出息了唄。」

  祝纓道:「今天跟別的幾個人一同在鄭大人面前吃酒,就這幾個人。出來他們都有僕人跟著搬東西,甘大見我只有一個人就給我送回來了。且勸我,是該有個貼身僕人。」

  三人都很躊躇,祝大本來就覺得應該有一個僕人,但是因為各種原因不敢有。張仙姑是覺得不用僕人,家裡有點兒活自己就能幹了。花姐是自覺寄居在別人家裡,且事也少,祝纓也不方便,不如不請僕人。

  現在祝纓提出來了,他們就把自己的想法放到一邊。花姐問:「可是必得要個僕人了?也是,怎麼也得有個跟出門兒的,你衙裡有事,也好叫他回來傳遞消息。」

  祝纓道:「那就不如雇一男一女,也好幫你們做些家務。」

  張仙姑道:「人多眼雜,還要兩個?這又要多少錢?才說家裡沒幾個錢了呢。」

  祝纓道:「就算我想找,也得找得到合適的呀!」

  花姐低頭想了一想,道:「要不,慢慢打聽?又或者相熟人家有薦的也好。有些外放的人,赴任時有種種緣由致使僕人留京的也會想要去處的。」

  祝纓道:「也好,不急在此一時,先尋摸著,怕是不能一直沒有人。」

  張仙姑等人就都留心。

  祝纓又說:「甘大要娶妻了,請咱們都去,帖子都給我了。」張仙姑與祝大都開懷,說:「那一定要去吃這個喜酒的。」花姐猶豫,說:「我一個寡婦去……」

  祝纓道:「那又怎樣?還不是我姐姐?走!」

  花姐還猶豫,張仙姑和祝大都攛掇,她再一猶豫也就答應了:「哎!那咱們得備禮了。他相熟的人裡有沒有與你身份差不多的比著?」張仙姑道:「問問金大吧。」

  事兒就這麼定了下來。

  祝纓把一小盒金銀錁子拿著看了看,捏出兩個說:「這兩個穿個孔,好當個墜子。」張仙姑道:「打了孔怪可惜的,金匠還要偷金哩。」

  花姐道:「打個絡子,網上了戴,我來弄。」

  張仙姑玉抱著綢緞收去自己房裡箱子裡鎖上,不管祝纓這裡的精緻金銀。花姐則留下來與祝纓算一算家裡的賬,因為要雇僕人。一男一女倒也使得,但是每年都是一筆支出,差不多的人家,一年給人家置辦幾身衣裳也是要的,還得管飯。還有住的地方,男僕可以住門房西間放雜物的地方,但是那裡要先收拾一下。女僕,花姐就預備跟自己一個屋睡,再添張床的事兒。

  祝纓玩著手裡的錁子,這一盒她沒給張仙姑,張仙姑也不跟她要。祝纓對花姐道:「這也算是有錢了。」

  花姐道:「給你錢,就是要你辦事的。你先前為他辦的也不少,他也沒虧待了你,這一次,究竟是……」她對官場上的事懂的不多,但是在馮府住過一陣子,畢竟是官宦人家,耳濡目染也多少知道一些。

  祝纓道:「認認門兒,別拜錯了,今天可沒有金大哥。唔,鄭大人船上,從此有我一個座兒了。」

  花姐道:「也不算壞事。怪不得今天又得了這些東西,又要雇僕人的。」

  祝纓道:「只這些東西他可支使不動這些人,你看看我,已是司直了。邵書新,前兩年還是抄家時的賬房,現在是員外郎了。旁人我估摸著也差不多。」

  花姐中肯地說:「哪有那麼多的意氣相投?這樣就算不錯啦,這官場上步步凶險,有人照應是很好的。你肯定行的。」

  祝纓笑道:「不行也得行呀!」她留了一部分錁子,將剩下的都給花姐,「接著買田吧,只要有合適的,你名下也買點,我名下也買點。」幾十畝田光看產出是不少了,但是她是抽租的,又不想把佃戶給餓死,佃戶還一大家子要養活,到她手裡的就不多了。她也知道,黑心財主收到四、五成地租的都不算最狠的,還得要佃戶去家裡幹別的活,輪到她自己又不太下得去手。

  花姐最終是定了個兩成的租子,要維持一家人現在的生活,主要還是指望祝纓的俸祿,以及偶爾得到的節賞之類。

  花姐收了,說:「好,忙完了喜酒我就再接著看田。有合適的好田,咱們也看一點兒?」

  祝纓道:「成。」

  …………

  僕人必須精挑細選,一時也沒弄到。買田也很麻煩,也沒有現成的。

  但是有一件事卻是現成的——官職。

  第二天早上,祝纓起床穿戴整齊,吃完了飯,又把腰扇別在了腰上才出門去應卯。

  到了大理寺,都是過完節的同僚,有人說著飯菜、有人說著龍舟的結果。祝纓聽家裡人說了兩句「穿紅的有人落水了」、「穿黃的最後那個猛子扎得漂亮」,就憑這兩句,與同僚們聊了半天。

  聊到一半,楊六郎又來了。祝纓道:「你怎麼總來呢?」楊六郎嘿嘿一笑:「你們這兒容易聽到新奇的案子。」左司直道:「那你錯了,近來風平浪靜。」楊六郎道:「前陣兒不是還有周游的事兒麼?」

  祝纓問道:「他又怎麼了嗎?」楊六郎道:「這不過節麼?他也能出來逛逛了,你猜怎麼著?撞上了高陽郡王家的世子,那位世子可是個嬌貴人,王府的獨子!這回可誰也護不得他了,被郡王當場打回了家躲羞去了。」

  大理寺一陣快意!

  這一天鄭熹上完朝回來,看著也是神清氣爽的模樣。就在眾人都以為今天也還是與之前一樣的時候,鄭熹卻宣布了幾項人事上的調動——祝纓被調去做了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與司直的級別相同,但是職司有所區別。如果不是之前遇到了逆案、復核的事情,司直主要還是出差,以及大理寺裡有了疑難的案子跟著一起辦案。大理寺丞的工作就要日常得多,日常復核下面州縣報上來的比較大的案子,以及參與一些大理寺的日常細務的處理。

  鄭熹同時又調了幾個人,也有人被調出了大理寺而由他通知的,也有人得到一點晉升的,還有如祝纓這樣是平調的。

  祝纓難說自己這個調動是好是壞,明明她當司直當得很閒的,正要讀書呢!長官的話是不能反駁的,她就只好等著吏部的文書下來,就算正式調動了,現在她得先謝了長官,再跟同僚說說話,然後準備接手一些大理寺的細事。

  她以前沒管過事!

  祝纓先去見鄭熹,鄭熹道:「敢不敢幹好?」

  祝纓道:「這有什麼不敢的?可是,我司直幹得不好?」

  鄭熹道:「你還出什麼京?外面的事兒你又不是不懂!」他給安排好了,祝纓一個起身寒微的人,世情是知道的,還出去見什麼世面?她欠的是這些細務的歷練。接著幹司直,總有外派的時候,派出去是浪費!大理寺丞就很好,也能復核案件幹活,也能鍛煉點別的本事。

  祝纓知道了,白拿錢不幹活的日子結束了,她白天得幹活,書,得落衙再讀了。她也不挑剔,高高興興就答應了:「行!」

  鄭熹道:「你去找裴少卿,看他怎麼安排你。」

  「是。」

  祝纓出去與同僚們敘了個話,左司直道:「這也算高升。」祝纓道:「得幹好了才行,就怕我年輕,沒經驗。」左司直道:「怕什麼,有我們呢。」祝纓道:「叫我去找少卿,看分我什麼活兒。」

  「快去。」

  裴清一向比較欣賞祝纓,聽祝纓說了鄭熹的吩咐,就說:「你不是與胡璉熟麼?叫胡璉先帶你幾天。復核的事兒你是老手了,斷案也很好!難的是細務,搬去,正式與他一處。等你熟了,再給你派事。」

  「是。」

  祝纓又去找胡璉,胡璉笑道:「你才來時不過是個評事,如今好與我平起平坐啦,後生可畏呀!」

  祝纓忙說:「都說是後生了,可見還是有先後的。平什麼平?這裡頭的事兒,還得您指點。」

  胡璉道:「倒也不難,都說大理寺丞除了斷案,還要兼管些細務,什麼諸州之事。其實都是瑣碎的東西,你上手幹幹就知道了,無他,唯手熟耳。你想,咱們上頭還有大理寺正!人家才是正經幹這些個事兒的人呢!再有,大理寺正上頭還有少卿、正卿,你呀,一開始就是鄭大人跟前的,好些事兒你都含糊著。後來才好些。現在看來,是沒吃過虧哩!」

  祝纓道:「是大家看我年紀小,讓著我,不然且要吃苦頭。」

  「也是你討人喜歡,運氣也好。」胡璉說了一句。

  接著先給祝纓講了一通:「禁軍,周游那案子,你是跟著少卿是吧?正經那樣的案子,該京兆給判了,遞過來。我這樣的看,看完了,五人同押,報大理寺正。無誤。再往上報。就因是周游,大人派了裴少卿牽的頭。懂了吧?」

  「是。這是記載在章程裡的。」

  「屁!章程是章程,真幹的時候你看,照著章程辦了嗎?其實啊!咱們這裡,官司復核也好、什麼也罷,從庶人至權貴都是管的。可你看這獄裡,除了牽連逆案的,關了多少庶人?又有多少小官兒?」

  按照章程,庶人犯流死以上,九品以上犯除、免、官當,諸司百官所送犯徒刑以上,大理寺都要復核,都能把人提了來審的。實際上,一般也就管管五品以上拿過來,重新過堂、核驗,又或者是蘇匡親自跑的那種私鑄錢的案子,影響大些,才會親自下去查。其他的是審卷宗的居多。否則一年多少案子,大理寺這點人手哪辦得過來?

  所以周游案,大理寺與京兆府打擂台,裴清張口說五品,是因為實際的辦這個事兒的時候是另有一套不照著章程來的規則的。有些事兒,沒人告訴你那就是個盲區,不經手是真的不知道。

  這些個本是沒人教的,是要靠自己看的。胡璉現在都告訴了祝纓,祝纓認真地道:「胡丞,好人。」

  胡璉道:「呸!你快點上手來幹活是真的!大理寺丞本該有六人,常年的不滿員!」他倒是想「大權獨攬」,然而上頭一個鄭熹不好糊弄,往下裴清也是盯著要成績,他苦!重要的是,祝纓雖然有點好強,幹活是真的幹、本事也是真的有,何苦得罪這個人?

  他又看了祝纓一眼,說:「這小子有點邪門,跟你一起共事的都能有點好運氣,都升了。如王司直那樣,運氣真是好極了!今你我同儕,我也能升一升才好。」

  祝纓道:「說什麼呢?神神叨叨的。」

  「哎~管用就行。快來,接手,這些都是你的。我想到哪裡,就告訴你到哪裡。你遇著含糊的事也跟我說,我講給你。」

  這位仁兄竟是打了與左司直同樣的主意!

  祝纓也只好整理好自己的案面,接了他遞過來的雜務,開始處理了起來。什麼大理寺小吏報上來的用度啦,什麼與各處的行文啦,瑣碎是真的瑣碎,也確實鍛煉人。而且,他們要管的最多的不是大理寺裡比他們官職小的官,而是……吏。大理寺官就幾十個,吏有兩百多!抄龔逆案的家不夠使的,日常管理起來真是夠夠的!一不留神就被蒙了。

  他們這兒整理完了,還要想好怎麼往上報,先給大理寺正,大理寺正人家是正經的從五品,不是王司直最後休致前升的那種散官水貨。

  兩個大理寺正都是進士出身,只因上頭三個人來頭都不小,平素才跟不存在似的。大理寺正不太喜歡細務,所以對大理寺丞交上來的公文要求就高,得寫得條理明白讓他們一看就知道,頂好寫個片子摘錄一下。

  胡璉道:「可不敢小瞧了二位大人,他們只是在這上頭不上心,其實心眼兒是很夠的!」

  他們日常的愛好是見天翻著律書,看律條哪條不太對,琢磨著怎麼修律。同時,在鄭熹那裡領的任務就是——日常與各衙門交際聯繫打嘴仗。除非是皇帝當面問到鄭熹的問題得鄭熹自己解答,其他各部之間的推搪、扯皮,全是他們在弄!大一些的文告也是他們在擬。

  這個祝纓是知道一些的,畢竟是在大理寺混的,但她沒有打斷胡璉,只管聽著。心道:我怎麼覺得這兩位大人職司應該很重要,但是被鄭大人一手架空了呢?實事兒不是他們在幹啊!不過,人家興許也不在乎幹實事兒,就是……想墊墊腳,升一升呢?

  還有兩位少卿,也是半架空了一個,另一個井水不犯河水的……

  這話她都憋在了心裡,也是沒個人能說。

  她這裡忙得腳不沾地,左司直還能溜過來,拍拍她的肩膀,給了她一個拇指:「好!」

  …………

  回到了家裡,花姐和張仙姑已經準備好了給甘澤的結婚禮物,一些布,主要是隨喜的錢。花姐買了一卷結實的紅繩,回來跟張仙姑一起重新把錢給串好了,裝了好大一筐。

  到了正日子,裝了車,一家人去甘澤在京的宅子裡吃喜酒。

  甘澤是在莊子上拜堂成的親,再回京城這裡宴請京城的朋友。喜宴上,祝纓也遇到了金良。張仙姑與金大娘子一處說話,才要說雇僕人的事兒,被花姐制止了,花姐道:「明天咱們去金大嫂子家仔細說。」

  祝纓與金良有日子沒見了,祝纓道:「你怎麼黑了?」

  「還不是死鬼老馬害的?!一直操練到現在,不帶停的!」

  祝纓道:「你們還說過他好呢,真要心裡覺得他好,就一直這樣想。也不用忌諱在我面前,案子是我查的。」

  金良嘆氣道:「我們是信你的本事的,死人都被你掏出來了。只是氣悶。」

  祝纓道:「過一陣兒就鬆啦。」

  「知道。哎,你杯裡是茶吧?別拿酒亂碰我!」金良檢查過後,才跟祝纓碰杯。周圍聽到的人都哄堂大笑了。

  祝纓與他碰了杯,說:「哎,沒見溫校尉來哎,他……」

  「哎,見過阿岳了?」

  「嗯。」

  「他的喜錢送來了,不過不常過來,他家裡有事兒。」

  「他娘的病?」

  金良道:「是呢。是個孝子,看了這麼些大夫總也看不好。他娘也不容易,寡婦娘們兒拉扯大個兒子,家裡也打理得好。說怕連累兒子,前二年險些上吊要死,虧得發現得早被救了下來。兒子要跟她一起死,這才不尋死了。這二年不肯吃藥了,說白花錢,卻又病痛難過。天天念佛也不管用。」

  「什麼病啊?」

  「我也不明白這些個。」

  祝纓問道:「他住哪兒?」

  「你要幹嘛?」

  「鄭侯關愛部下,應該住挺近的吧?沒給找個好大夫?好大夫不是錢,還得有面兒才能請得來。」

  「請了許多名醫都不管用,錢也花了,名貴的藥也用了。有一年,郡主那兒來了個御醫看過了,又多給了金錢叫他給阿岳他娘看一看,疼痛緩了一緩,也沒有能夠根治哩。」

  祝纓跟他套話,最終套出了住址。

  那邊甘澤出來敬酒,這個話頭就止住了。

  等吃完了酒,主人家又給準備了好些喜餅之類帶走。祝纓回到家裡就說了溫岳的事,問花姐:「你能治不?」

  花姐連連擺手:「我才到哪裡?只能治些小風寒和些一常見的婦科病。」

  祝纓道:「那這樣,過兩天我跟你瞧瞧去。」

  花姐道:「我學醫的人,聽說有病人當然是想瞧瞧的,可是學醫的經手都是病痛是人命,不能玩笑的。沒有拿人練手的道理。」

  「那你就先去看一看,權當是給你師傅探路呢?看完了,回去跟你師傅講一講,師傅要有把握,咱們就幫著請師傅去。要我猜呀,他們請的名醫裡,恐怕沒什麼女醫。」

  張仙姑對「孝子」尤其是孝順母親的兒子觀感極佳,也攛掇:「花兒姐,你學這醫術不就是為了給娘兒們瞧病的麼?左鄰右舍都瞧過了,也不差這一個。她兒子也不比咱老三官兒高多少,我看她與我也差不多,你都給我調理了,不如也看看她去。」

  祝纓道:「放心,我先探探他口風,他要同意了,咱們就去,不願意,咱也不去討這個嫌。」

  花姐終於答應了:「好。」

  祝纓第二天在宮門口遇到了鮑校尉,向他打聽了溫岳的班次,才知道禁軍這些校尉也同大理寺丞一樣,也有不同的分工。怪不得日常遇不到溫岳!

  她假裝散步,與溫岳「偶遇」,與他打個招呼:「溫兄。」

  溫岳也抱拳一禮:「小祝大人。」

  祝纓抽抽鼻子:「端午過好些天了,你還帶著藥囊?」

  溫岳吸吸鼻子,道:「並沒有帶,許是家裡染的。」

  「家中有病人?這個時節天氣濕熱,可不能不當回事兒。」

  溫岳苦笑:「是家母。宿疾,與天時不相干的。」

  「沒請個好大夫瞧一瞧麼?」祝纓眉頭微皺,奇道,「你不應該請不著好大夫呀!」

  溫岳看著祝纓有點關切有點不解的樣子,他知道祝纓,且大家都一處吃了席了心裡也有個數。這個少年看起來溫文無害,一雙眸子清澈而親切,只看他一眼就忍不住想對他說心裡話。

  對這樣的人,溫岳是警惕的!這樣的氣質可不止適合混花街讓妓女們誇啊!

  然而說的是家常,溫岳母親的病也絕不是什麼秘密,稍稍留心就知道的。他也確實為母的病擔心,就多說了兩句。

  祝纓道:「家姐常往慈惠寺裡去,從那裡尼師處習得一點醫術,那裡往來都是婦人,對婦人的疾病有些心得。望聞問切,有些話,能對女人講,不好對男人講。反正家母與家姐總有說不完的話,據說,調理之後比年輕時覺得舒服多了。」

  溫岳不由心動!

  祝纓個神棍猜人心思極准,溫岳這個大孝子,小時候他娘生病自己忍著,也沒好好瞧。病情慚重,他長大了,就專揀有名的好大夫請,請的就多半是男醫。男大夫看婦科病本就有劣勢,男女大妨就是頭一條。

  他想了一下,道:「如此,就有勞了。」又說了自己的地址,並且問祝纓的住址,他派車去祝家接人。祝纓就報了自家的地址,與溫岳住得也不遠,以金良家為中,他們兩家剛好一左一右,三個坊挨挺近的。

  兩人講定,溫岳固不抱太大希望,但是感覺心到神知。祝纓也不是確定就一定能治好溫母,但是她也不介意給花姐多找一些能發揮的地方。

  祝纓回到家就跟花姐說了這件事,花姐則取出一本書來,說:「那我再抱抱佛腳。啊!對了!還有一件事兒!」

  祝纓道:「什麼事?」

  花姐道:「是今天,種咱們家地的老錢一家過來說,他們鄰居一戶人家願意投效你。也是二十畝地,比咱們現在的田要好些。」

  「誒?」

  花姐以為她不明白,解釋說:「就是,他們的田都算成是你的,地還他們種,每年給你交租子。我先看你的意思,你要答應了,我再跟乾爹乾娘說。然後咱們去過了戶,每年淨等收租子就好了。」

  「為……為什麼呀?」祝纓是聽過有這種事的,很多人都這麼幹的,但是沒放在心上。她才算個什麼官兒呢?

  「咱們租子低呀,你又不使喚他們到家裡來幹活兒。你是官兒,你的田不納稅,他們只交給你的租就行。人家說了,你要能保得住這個田呢,他們樂得一年就交兩成租子,省心又省事兒。你要保不住,他們也不過是與原本的結局一樣,被旁人盤剝。總要再掙扎一下的。」

  「京畿地面上,王京兆的治下,也這樣?」

  花姐道:「你忘了?咱們的地都是怎麼來的?收成也就那樣。灌溉也不好,全看天時。什麼地方沒有窮人?就算手裡拿著幾畝田,也是保不住的。不小心的時候,什麼欠個債,打壞個東西,或者就是誣賴,沒用的。」

  「國家賦稅就少啦。」

  花姐道:「他們有本事就守住了別叫人欺負人吶!又守不住,還給他交什麼稅來?!你能護得住人,就護吧!當年,咱們在家裡時,唉……」

  祝纓道:「行。只是要交割清楚。」

  花姐道:「有我呢。」

  祝纓想了一下,說:「那這樣,這一份田我來收,把那四十畝地移到爹娘名下。」

  花姐也想了一下,說:「好。」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祝纓絲毫不覺得愧對朝廷。至於保不保得住,她已另有主意了。

  …………

  第二天,溫岳就派了車來接花姐。祝纓那時還在大理寺,花姐與來人對上了名字,到了溫岳家。等祝纓回來時,花姐已經回來了,臉紅撲撲的,手裡捧著本醫書在屋子裡踱著步子。

  祝纓道:「這是怎麼了?很難麼?難就請尼師去!別病人沒治好,大夫瘋了。」

  張仙姑道:「你胡說什麼?我看花兒姐好好的!」

  花姐雙眼放光,捧著書出來說:「能治的!雖難,是因為病得久,並不是不好治!」

  「咦?」

  「嗯,小祝你猜對了!是大夫和病人說話不順。男女大妨本就麻煩,有時狠狠心,讓大夫病人見了面,問了也不好意思說。說了也不能感同身受,總是差那麼一層。那位娘子真是婦科上的病症,我與她聊過了,知道我是官員的寡姐,她說話也順多了。我斷的她的症候都對,這樣的症前陣兒在庵裡我也見過,不過是年輕人,比她病得時間短。我想先擬了方子給尼師看過了,再給她下藥。」

  祝纓道:「那可太好了!以後必成名醫!」

  花姐一直笑:「那可不敢當,不過我照方抓藥總不會救不了人。」

  祝纓掌鼓:「好!」

  花姐一直在尼庵裡幫忙,也治過一些人,但她總有種想法:我學醫雖是為救貧苦人,然而貧苦人是因無力延醫問藥才叫我醫治,我的醫術未必就好。有時或許只是因為身體缺藥,隨便一點藥身體就能好了。又有尼師把關,我才沒出紕漏。且也有不治生亡的病人,總是我學藝不精。

  現在有一個病人,不缺大夫,她還能看出來,心情就格外的好。

  第二天,她先去尼庵請尼師看了方子,還請尼師去看病人。尼師道:「你的病人,斷得已經很準。」花姐再三請求,請人到了溫岳家。

  尼師也喜歡花姐踏實,隨花姐到了溫岳家,重新診脈,又問情狀,對花姐道:「這一樣症候,你算是學成啦!藥方拿來我看。」

  花姐將藥方拿給了她,尼師略作增減,告訴花姐:「她年長,比前番那個更體虛一些,這裡份量要有不同。」又多給了一個食補的法子,讓溫母:「不要總是靜躺,每日可披髮緩步,早晚各走兩刻。」

  過不數日,溫岳在皇城門口等著祝纓:「小祝大人,家母已見好轉,多謝多謝。不日定登門拜訪。」

  祝纓道:「本也是湊巧了。伯母康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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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1:14:2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人情

  溫岳是個大孝子,他娘的病有起色之後,他對祝纓的態度親熱了許許多多。在此之前,他與祝纓之間是沒有聯繫的,他倆無論是出身、成長還是後來為鄭熹做的事都沒有交集。

  現在有了。

  花姐每隔幾天就往溫岳家裡去一次,她也是第一次醫治這麼有身份的病人,大夫比病人家屬還要緊張。也因為她如此耐心細致,溫母的病好得比她預期的都要快,五月裡疼痛不斷減輕。到了六月初,行動已沒有什麼大礙了。

  祝纓看花姐每天緊張兮兮的,問:「怎麼樣?難道惡化了?」

  花姐說:「沒有,在變好。」

  祝纓就開玩笑說:「變好了還這麼吃不香、睡不好的,要不乾脆別看了?」

  花姐難得說她「胡說」。

  溫母病情見好,花姐緊張之餘也抽出空來讓祝纓去辦個過戶的手續,輕輕鬆鬆,二十畝田這就到手了。過戶的時候,原田主也到了,祝纓與他見個面,還要請他吃個飯再讓他回去。原田主就姓田,據說是四十歲,看起來比祝纓那些四十歲的同僚們老了許多,膚色黝黑,與朱家村裡那些人差不多的樣子。

  祝纓一派和氣請他吃飯,擺了四碟八碗,有魚有肉。老田吃的時候初是盡力忍著,後來也放開了,吃了大半個肘子。祝大還說:「慢著些,別噎著,一會兒吃不完都給你帶回去。」

  祝大顯示大度,祝纓也不攔著,看老田吃個七分飽了才問:「你有二十畝田,怎麼突然就不要了呢?」

  老田忙放下筷子抹一抹嘴:「守不住呀。小人的田原是自己家祖上傳下來的,小人祖父輩兄弟分家分薄了一些,到小人父親那一輩又被人奪了一半兒走,到小人手上就只有二十畝了。兒子們也不大頂用,前兒聽他們說,大官兒厚道,小人就腆著臉來求臉照應了。」

  這樣的事情並不罕見,許多人沒得選擇,老田比別人強一點的地方在於他湊巧聽到祝纓收租少、事兒也少。於是搶先給自己找一個不那麼狠的主家。

  祝纓心道:以前聽說過,沒想到還真是的,這「正經營生」之耕織,我倒是從未深究過。以後得上上心了。老田是自己種地的人,比花姐就更懂。

  她向老田請教起了農耕的事兒,老田有點無措,心說,你一個小官人就這麼問種地的事兒,這哪是你這樣的魚肉飯桌上能講明白的呢?我看把你拉地頭上收兩天麥子、澆兩天水、看兩天園不講你也就明白了!

  新主家問他又不能不講,只好揀些皮毛給祝纓講一講。間或講一些自己家的家史,什麼其實本來有一些良田的,這不給人搶走了麼?良田那裡灌溉、排水都不錯之類。一邊講,一邊心裡感慨:唉,當官兒可真好啊!這麼小的年紀,就能有這樣的飯吃!

  有二十畝田的人,也不能拿吃肉當尋常,家裡人口再多一點,也就勉強溫飽而已——衣食住行婚喪嫁娶樣樣都要從這土裡刨出來,並不敢都花在嘴上。

  老田並不知道,祝家也是在祝纓升到司直且抄家有額外收入之後才能覺得肉不大稀罕了。他一邊講一邊在想:小官人官位不高,但是年輕,以後說不定很有前途,孩子萬一能跟著當個僕人管事,也不算虧。

  有這個想法,他就說:「家裡還有個吃閒飯的小子,您要不嫌棄,只管叫他進來使喚。」一般地主有事也會這麼使佃戶。

  祝大意動,清了清嗓子,祝纓道:「別耽誤了農時,先忙田裡的事兒吧。」給老田阻了回去。老田回去的時候,她讓店家把沒吃完的菜都給老田帶走了。

  回家的路上,祝大問道:「白送的人,咋不要哩?」

  「又不知底細,怎麼敢用?」

  「他現在家底都捏你手裡哩!」

  祝纓看了祝大一眼,沒吭氣,等到家才跟祝大說:「那把我賣了,他這家業又能回來了,還能得賞錢呢。」

  祝大道:「他還敢賣官兒?」

  祝纓道:「一個生人,什麼都不知道就弄到家裡來,瞧出什麼來,一告發,全家披枷。」

  張仙姑、花姐是女人家,等閒不陪外客吃飯,她倆此時才知道出了什麼事。張仙姑急了,跑去廚房提了把菜刀出來就要跟祝大拼命:「個老不死的!你又發癲!孩子好容易有些體面,你不借著顯擺一下抖一抖威風就渾身癢癢是不是?你再放胡屁,敗壞了她的事,看我不跟你兌命!」

  祝大面上也過不去,說:「你好好說話!我又怎麼了我……」

  張仙姑破口大罵:「放屁!你什麼你?你不就是想當家麼?!好吃好喝供著你,你就嫌不夠威風!想當老太爺哩!這麼大個當官兒的孩子,也被你擺布,你多威風吶?!!!不想想你威風哪兒來的?你就狂!前兩年你從家裡東偷西偷的錢都帶身上,為的什麼呀?不要臉了!老三啊!咱家就不要僕人!我看他拿什麼威風去!」

  花姐小心上來給握住張仙姑拿刀的手,說:「乾娘,消消氣。」

  祝纓也把祝大勸回屋,說:「僕人總會有的,容我再仔細找人雇來。」

  祝大就在房裡也高聲說:「做了官兒,沒個僕人像話?我就問一問,咋了?你要不願意,我也不能強按頭不是?哪有婆娘跟男人耍菜刀的?!」

  祝纓把手一撂,說:「我給您也拿一把來?」

  祝大被噎住了,那邊張仙姑也被花姐勸得不說話了,祝大這邊在屋裡對祝纓說:「你早點把這事兒弄好,不就沒今天這一頓了?」

  祝纓也不跟他爭,說:「行。」心裡卻一點也不著急,這事兒寧缺毋濫,是絕不能急的。真要逼急了,她寧願去找鄭熹借人。

  有這一齣,晚飯老兩口互相不搭話,晚上張仙姑抱了被子去祝纓房裡:「我今天睡這兒。」

  祝纓也不勸她回去,說:「行。」

  張仙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對祝纓道:「你別什麼都聽你爹的!這個老東西,日子不好的時候就縮脖子,日子好一點就要抖起來。這家是你撐起來的,都聽了他,一家子都得要飯!」

  「嗯,我心裡有道理。」祝纓說。

  張仙姑嘆了口氣:「說他不好吧,這麼些年也過來。說他好吧,我實在說不出口。」

  把祝纓給逗樂了。她一笑,張仙姑也無奈地笑笑:「還好還好,不嫖不賭。睡吧。」

  …………

  第二天一早,一家三口又跟沒事人一樣起床了。花姐來祝家有一陣子了,起初還以為是祝大對她不滿,過了一陣就發現,這一家人就是這麼相處的,她第二天也淡定地起床、梳洗、幫忙準備早飯。

  除了張仙姑跟祝大兩個人還互相瞪一瞪眼,祝纓和花姐已是談笑自若了。

  張仙姑一邊吃一邊說:「花姐啊,上回溫家小娘子給了你些緞子、簪子,咱們怎麼回禮呢?」

  花姐道:「我再看她兩天,看她用些什麼、缺些什麼再說吧。她妹子身子也不太好,還要央我看看呢。」溫小娘子是溫岳的妻子,因為溫母身體不好,溫家都是她在打理。

  祝纓笑道:「聖手!」

  花姐道:「只是因為熟識才找的我呢。」

  祝纓道:「是因為你手段高。」

  吹捧了幾句,花姐催她去應卯。祝大雖與張仙姑慪氣,還是老實了下來,說:「天兒熱,趁早走。」

  祝纓揣著加餐去了大理寺,花姐吃完了飯,與張仙姑收拾完了碗筷,先去尼庵。尼師見了她也高興,說:「還道你不來了呢。」

  花姐道:「弟子一心向佛,怎麼會不來呢?」

  尼師笑道:「你來念經也是真心,想學些醫理更是真心。」

  花姐道:「學這個也不是為了敲富貴人家的門,是想能堵窮人家屋頂的洞。」

  「阿彌陀佛。」尼師宣一聲佛號,招呼花姐過來接著忙。花姐也歡歡喜喜地過來,跟尼師一道配些消暑的飲品,放大鍋裡煮好了,讓小尼姑們抬到山門外頭一個棚子裡,裡面擺幾隻碗,盛了晾涼,供過路人取用。

  忙完了,又向尼師請教溫小娘子的妹妹的病症:「說是小產,我覺得是宮裡沒乾淨……」

  尼師道:「好些病症是一看就明的,他們外頭郎中治不好,是因為不能看。你能看,就比他們強多了,不必因他們治不好,你就自覺也治不好。」

  花姐得了指教,過一日去了溫家,先給溫母復診,見她的表情平展多了,不再是皺著臉。再與溫小娘子一道去溫小娘子妹妹家,為這個年輕的婦人診治。先開一點藥調理,第二天再去為她清病根,最後留下恢復調整的藥方。

  溫小娘子姐妹倆千恩萬謝,花姐心裡喜悅,也只是笑笑。人家給她謝禮她也收了,預備給祝家貼補點兒,再留點兒給慈惠庵裡買點藥也是好的。這兩年都是祝纓養家,又花錢幫她學醫,她也能拿回頭錢了,心情十分愉悅。

  因為她這個人醫術對症,溫母自覺好了很多,對溫岳道:「我病了這些年,你還要我跟二十歲的小娘子一般行動如風是怎的?這就很好啦!雖是府裡的面子,識得這麼個人,他願意幫咱們,咱們這裡見了效,又央了人情給你妹子瞧好了病,咱們就該去登門拜謝。不能叫人家說咱們不識禮數、只會佔人家便宜。」

  溫小娘子也說:「那位大姐極溫柔周到一個人,又體貼、心也好,我也願意長久與她相好下去。聽說,她兄弟也是個可靠的人,咱們交這個朋友也是很合適的。」

  溫岳已向甘、陸二人打聽了一回祝纓之為人,兩人都說她「仗義」「看著不黏人不上趕著奉承,但是心裡明白」,便說:「我早已打算好了,等他也閒了,就去。」

  溫母道:「還等什麼?晚上就去嘛!也不要吝惜東西!我說一句,你們兩個是孝順孩子,尤其是大娘,自嫁進家裡來,大郎拿回家裡不少,在我身上花的也多,還要費力伺候我,大娘也不抱怨。如今我好了,咱們省好些開銷,以後你們兩個日子也能寬裕些,也好鬆鬆快快地玩耍、好好養幾個孩子下來。一家子紅紅火火過日子!」

  一家三口都是明白人,真個備了一份厚禮,溫母又教溫小娘子:「我看她也沒個藥箱,已悄悄叫人去打了口藥箱,等會兒取了來,算給她的謝禮。」

  溫小娘子道:「不如索性晚點,明天我再叫人去生藥鋪子抓些藥,將藥箱抽屜填滿了再送,豈不更好?禮物大郎早叫我準備了,也還差一點。明天備齊了,送個拜帖,後天正好休沐日,豈不更方便?」

  溫母道:「你想得周到。」

  一切準備妥當,溫家一家三口才登門。

  祝纓這裡收到溫岳的帖子,笑著拿給花姐看:「這是為你來的,我們是沾光。」

  花姐心裡高興,口上說:「是你先想到的,不然我還在庵裡不敢出來呢。」

  祝纓道:「終是你的本事!我昨天往那家酒樓裡定了好酒菜,今天不管他們留不留下來用飯,咱們自己都要好好慶祝一下!」

  張仙姑樂道:「這下好了,花兒姐也能安心住下了!頭兩年我看花姐住得不安心。」

  「乾娘……」

  一家子客氣個沒完時,溫岳一家已經到了,溫岳自己有僕人捧禮物,溫母還有個丫環扶持,溫小娘子沒帶丫環,花姐知道她在家也是有個丫環的。祝家就什麼都自己動手了。

  賓語寒暄了一回,溫家先是道謝,祝纓並不居功,只誇花姐。花姐則說:「心裡也慌得很,是大娘子自己積德行善。」

  張仙姑聽溫母一口一個「小祝大人」,忙說:「哎喲,什麼小祝大人?太抬舉她啦!小祝,要麼三郎,這一片兒就這麼叫她。」

  溫岳也就不好意思再叫什麼「小祝大人」了,也叫她「三郎」,兩下就此改了口。雖不能說是通家之誼,倒也差不太多了,祝纓與溫岳也日漸熟識了起來。她對溫家一家三口觀感不錯,溫岳也是個沒爹的人,一家子卻過得富足而和睦。

  她只有一點不滿:「憑什麼他們搶在我前頭打了藥箱子呀?!」她對花姐報怨,「什麼銀針金針的,得我來弄!」

  花姐笑道:「好~那些交給你。」她從溫家也得了些謝禮,就拿出料子和簪子請張仙姑先挑。張仙姑道:「你自己留著,自己的東西總能放開了做兩身新衣了吧?」花姐見她不收,給她和祝大各做了雙鞋子才罷。

  沒過幾天,便有人通過溫母和溫小娘子的路子,請花姐瞧瞧婦科的病。又有金大娘子因與張仙姑熟,聽了之後也頗為意動,經張仙姑也與花姐搭上了線。花姐對祝纓道:「我只知道貧苦婦人瞧病難,不想這些官宦人家女眷竟也不那麼方便。」

  祝纓道:「可見你眼光獨到,能想到這一層。你只管幹!對了,我打算買頭驢,以後你出頭可以給你馱藥箱。」

  花姐哭笑不得:「我且不用呢!那藥箱雖然好,常用的藥都全,可誰個大夫現場配藥的?差不多的病症都是病人自己去抓藥。只有那些難以啟齒的方子,才用當面配一點藥。那時候才用得到自己帶藥箱呢。又不是搖串鈴的行腳郎中,又或是富貴人家養的隨行的醫生。且買了驢來,怎麼伺弄呢?」

  祝纓道:「說不過你。男僕是麻煩一些,女僕你找一個人吧,你近來愈發忙了,家裡家務別再插手了,累呢。」

  花姐這回沒有拒絕,說:「是呢,叫乾娘做飯我來吃,我也吃得不安穩,是該有個女僕幫廚漿洗了。我這兩天就出去看看,太細緻的丫頭也不敢要,幹不得活。得是粗使的丫頭,就是粗糙些。」

  祝纓道:「還能比我糙?」

  花姐笑了:「你是最細緻的一個人。」

  她沒過幾天就為祝家提供了一個人選。

  是個二十來歲的女人,五短身材,粗手大腳,劈柴做飯都做得,也能打水洗衣服。與大戶人家閨閣裡的那種膚白貌美的丫環全然不同。祝大是不太滿意的,覺得花姐帶這樣一個丫環出去不太有面子。

  張仙姑卻挺喜歡:「是個實在人。」

  祝纓更關心她的來歷。花姐說:「姓杜,沒名字,排行老大,也有叫她大妞的,也有叫她大姐的。是京郊的人,父母死了,也沒兄弟,家裡也沒個田產,她只好跑到城裡來討口飯吃——再跑慢一步就要被族裡『嫁』給個瘸腿老光棍兒了。先是寄居在尼寺裡幫傭,換個三餐一宿。」花姐看她有兩年了,如今祝家缺人,心念一動就想這倒是個合適的人。

  凡找僕人,也是喜歡要身家清白的良家子。有家人牽絆的最好,即使逃走了也有個地方追索。但是這種略貴。其次是身家清白走投無路的,這樣也不錯,因為容易與主人家一條心。那當然買一個奴婢回來更是便宜,正在壯年的粗使奴婢,買斷價十貫就算比較高的了。

  祝家用人只要妥當,花姐說:「叫外面老田他們家打聽過了,是個樸實的人。」

  祝纓決定把這個人留下來,包四季衣裳、一日三餐,一年再付五百錢。但是家裡好些粗使活計就都有人幹了,包括但不限於打掃、燒火、漿洗、打水、出門拎東西等等,張仙姑和花姐因此可以輕鬆許多,可以有閒情看書、管賬、做針線、跟鄰居閒聊串門等。

  祝家沒用過僕人,就都聽花姐的了。

  杜大姐衣服只要布衣就行,吃的更是不挑剔。因為祝家還沒有男僕,就先把門房西間收拾一下,弄了張小床、一個衣櫃、一張桌、一張椅、一個盆架,就是她的房間了。

  張仙姑扼腕:「早知道這樣,打家具的時候還有好些剩料,就該叫匠人當時就順手就打了的,現在還要現弄,多花錢。」

  祝纓隨她念叨,讓杜大姐:「先住下來,聽娘和大姐的,我的屋裡不用你管。你們忙,我還有事。」

  張仙姑道:「哎,你幹嘛去?」

  祝纓道:「我去找王大人,有點事兒。」

  「啊?!!!」

  …………

  祝纓回房裡抽了本書,王雲鶴既然說過讓她有不懂的就問,她當然不會客氣。除了學問,她還準備了一點別的題目。

  到了京兆府,裡面的人已經跟她更熟了!差役們背後說「看不懂這些大人們」,明明大理寺搶過周游的案子,王大人卻跟沒事人一般,對祝纓比之前更好了。既然王大人不在意,祝纓又沒顯出其他的「劣跡」,他們也就含混著過了。

  祝纓到京兆府,他們也打招呼,祝纓也與他們笑著問好。

  王雲鶴這天很忙,有個重要的客人,祝纓便把自己讀書的問題留了下來就回家了。

  第二天到了大理寺,她膽子也大,跑去向鄭熹去打聽。

  鄭熹笑道:「你也有見不著王雲鶴的時候?」

  祝纓道:「以往跑去借檔看的時候,也有見不著的呢!不過這回奇怪,他見客這麼隆重。大人,劉松年是個什麼人?」

  「哎喲!他來啦?」鄭熹很少發出誇張的語氣詞,這次好像是真的驚訝了。

  他笑道:「天下文宗,只是有些不合時宜。你離他遠一點!此人心黑手狠,曾對陛下有功,然而太會作夭。也就王雲鶴不計較。」

  祝纓記下了,說:「天下文宗,還心黑手狠。這個『天下文宗』別是坑來的吧?」

  鄭熹笑不可遏,道:「不許胡說,這話給我爛在肚子裡。正好,有件事你也管起來。」

  祝纓問道:「不知道是什麼事?」

  「那些個雜事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如今有一件,大理寺缺人,那些吏裡,你先粗篩一回,再報給大理寺正。」

  「誒?」祝纓沒想到這個事會落在自己頭上,她試探地問,「我行嗎?」

  她自從轉做了大理寺丞,手上瑣事不少,也知道其中一些不太好叫外人知道的事兒。比如,大理寺裡也有空餉這回事,有吏長期病假了,其實已經除名,但是賬面上還是照滿額的人數發錢米。

  不過大理寺因為才被整頓過沒幾年,吏的空額不多。官員則是因為有吏部等專門管著,人合得上。鄭熹則是把這些空餉的錢都填進大理寺的公賬裡,所以大理寺的伙食那是不錯的。

  大理寺缺官,但是鄭熹不讓它時刻滿員,總要空出一點來,就這麼釣著人。

  鄭熹道:「這都幹不好,以後還怎麼幹大事?去!」

  祝纓抱著最新的命令,麻溜地出去選人了。她想了一下,大理寺現在的情況,鄭熹是想在這裡穩扎穩打幹出業績來的,所以要選的人必得是有點真本領的。從鄭熹端午節把他們幾個叫過去的情況來看,鄭熹配人是比較全面的。則在大理寺內,要把各類案件都用得著的人手都給鄭熹攏一個,同時,做雜務的人也要再有——現在幹這些的是祝纓自己。還有,從吏上選了人出去,吏就又有空缺了,是不是再招幾個進來?

  因做了大理寺丞,她就把大理寺現今的人員名冊又給扒拉了來,仔細看了一回。

  仔仔細細寫了個自己的計劃又拿給鄭熹看。

  鄭熹還沒打開就說:「叫你幹事,你先給我出題目。」

  打開一看,不由說:「想得倒是周到。」

  祝纓道:「您要看著這樣辦沒毛病,我就照著這個找人了。每樣都找幾個備選,您看著合眼緣的再圈定?」

  鄭熹道:「知道應該怎麼幹了還不快去?」

  祝纓抱著自己寫的計劃就溜了。她算好了,按照她所了解的案件種類,什麼會看賬的、會剖屍的、會背律條的都得有。此外,她還準備弄幾個會糊弄事兒的,就不幹別的,專門用來推出去跟別的衙門扯皮。

  她先去找到了左司直,道:「老左,這事歸我了!」

  左司直大喜:「不愧是你!」

  祝纓道:「先別說別的,你有什麼合適的人不?你知道的,我上頭還有三重婆婆,我做不得主,但是可把人塞進名單裡。」

  左司直雙眼一亮,又矜持地說:「倒有一、二人。」

  「別裝死人樣,有就拿來,只要是身家清白合吏部的格子就成。」

  左司直道:「我晚上找你去!」

  祝纓又去找胡璉,也是這般說,胡璉咳嗽一聲,道:「這個麼……」祝纓撐著腮,盯著他,看他要幹嘛。胡璉道:「我在大理寺這幾年,自家人都安排妥當啦!不過呢……咳咳,有個熟人,家裡孩子要補吏職的時候,你給留意一下,明天我把他的名帖給你。放心,孩子是曉事的,絕不給你添麻煩。」

  「好!」

  到了晚間,左司直帶著一個年輕人上門,祝纓一看,道:「這不是小古麼?」年輕人是大理寺的一個年輕的吏,平素跑腿利索,想謀一個獄丞的職位。大理寺的獄丞有四個名額,祝纓就把他的名字也記下了。

  左司直空著手,小古卻提著大包小包。小古瞅著左司直,左司直道:「小祝啊,這是這孩子一點心意。」

  祝纓道:「一個獄丞養家糊口掙的還不夠這一堆呢,拿回去吧。我只管把名字報上去,成與不成還不一定呢。」

  小古機靈地說:「您給報上去,就已是費心啦。小人也不是只為養家糊口,是為聽起來好聽些,大小有個品,回來爹娘臉上有光彩,為了爹娘高興,無論什麼事兒,小人都是願意做的。」

  左司直一個勁兒地對祝纓使眼色,叫他收下,祝纓道:「你們兩個別在這個上頭跟我弄鬼,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小古要不合適,我也不會答應。好好幹,別叫我吃瓜落,下回升了的時候還記得我、有東西給我,那時候我就收了。」

  左司直已得了小古的好處,見祝纓不肯收,就對小古說:「你拿著。聽咱們小祝大人的話,他最是一個實在的人,以後凡他有吩咐,你給用心辦了,就算你小子不忘本啦!」

  小古又結結實實一禮,左司直給祝纓一個眼色,帶著小古走了。

  第二天,胡璉也給了祝纓一個名帖,上面寫著一個人的祖宗三代。選吏的人,有時候也不是為了當個吏,而是沖著由吏選官這一途。胡璉的這個熟人也是做的這個打算,因為祝纓看著這張帖子,這是父祖都是小官,還都死了,蔭呢,是不能指望得上的了,於是就想走這一條路。

  祝纓也收了帖子,這個倒是比小古的事更加好辦的,因為吏的名額也更多一點。從大理寺的吏中選官,選就行了。外面選個吏進來,需要有人做保,祝纓從胡璉那裡再討一張保書,就算安排了一個人。胡璉則在保書裡夾了一張片子,祝纓拿開一看,道:「這怎麼成?」

  她在京城住著有幾年了,知道京城也有些商家會出一些紙箋,寫著某貨若干,又或者錢鋪寫個錢若干之類。就像祝纓俸祿兌米的米鋪那樣,做領取的憑證。胡璉給的這個,就是個提布的。

  胡璉道:「一點心意,一點心意。秋天拿新樣子給伯母裁衣服。你不收,我不安心吶!」

  祝纓道:「這不成了我賣空缺了麼?叫鄭大人知道了,我得挨削。」

  胡璉道:「你道他為什麼叫你幹這個?是給你機會呢。什麼叫賣空缺?這就不知道了吧?你的禮能送出去,那得是人家願意接你的禮,願意接,就比不願意接好!有些人想送還挨不上邊兒呢。」

  祝纓將片子還給了他,說:「使不得,我才幹這個事,怎麼就敢了呢?你薦的,都是自己人,收自己人的東西成什麼了?你教我這許多事,我原也該盡一份心的。拿回去,以後我有事,你也收我的禮?」

  「對呀!」胡璉笑著把片子收了回去。

  「這就對了嘛!」祝纓說,「我真要錢,放出風去價高者得,還看不上你這幾個錢哩!我想要錢時,自有來錢的辦法。」

  胡璉道:「你小子是個人才啊!」

  祝纓揣著名帖、保書,回去案邊給記了下來。

  另有一個人也算是她的私心——她去尋了楊仵作。楊仵作是她驗屍上的不公開的師傅,因為周游案對她有點小意見,後來也勉強算是解除了誤會。縱使沒有誤會,祝纓找上門問他願不願意給兒子試一試大理寺的新增名額時,楊仵作最後的不滿也都消失了!

  一點也不猶豫的,他就把自己的祖宗三代寫完了。祝纓看了就笑:「楊師傅,是寫你家大郎,不是寫你。」楊仵作臉上一紅,又重新寫過。還說:「這小子也不知道手藝能不能成。」

  祝纓道:「如果不成,我能來找你?保個手藝不成的人,我難道不想幹了?」因為她知道,楊仵作驗屍的時候是帶兒子徒弟的,兒子也是有些經驗的。

  楊仵作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有兒子有徒弟,一個衙門需要的仵作有限,是得給另一個尋個出路,沒有祝纓,就只能去京外找飯碗了。有祝纓,那就好安排了!他沒把兒子留著接自己的班,而是希望自己在京兆府的時候,兒子能進大理寺,一家父子倆能拿兩份差餉。徒弟也更能安心給自己打下手。

  人情做這些也就夠了,再多就不好了。祝纓精心挑選了幾組名單,後面綴上了各人的特長。吏的幾個,比較容易就通過了大理寺正的篩選,他們只問一句:「可要用心審查!因刑部私賣人命,才有刑部、大理寺的一番風波,都是因小吏弄權!」

  祝纓道:「都有保人。這一個,父親是京兆府的仵作,家學,幾代都在京城定居。那一個,三人做保。這一個,本府的胡丞做保,都是可靠的人。」

  由吏選官,祝纓說:「都是用過的人,這個是做過賬的,日後有貪贓等事可備用……大人亦可出題考試一番。」

  這二位哪懂算賬?都說:「要考點律條才好。」

  「大人所慮極是,這幾個都是懂律的,只因不夠格考明法科等,才選的吏。這幾個,倒是只有些賬啊、驗屍等上的本領,只好擇進來再教了。下官這就去準備,讓大理寺上下都粗讀些律條。」

  大理寺正滿意了,在上面簽名。

  祝纓拿著這張單子再去報給鄭熹。

  鄭熹看她準備得周到,笑道:「瞧,這不是歷練出來了麼?」又問,「溫岳說,你家大姐治好了他母親的病?」

  祝纓道:「婦科病,外頭大夫不方便,大姐剛好在尼庵裡幫個忙,施醫贈藥,學會了些。她有點事做,既能幫到人,自己也不會總悶著。大好青春,幹點什麼不好?」

  鄭熹道:「也就是你慣著她。不過也不錯。」

  「那是!」

  鄭熹看她得意的樣兒,道:「倒不像你姐姐,倒你閨女!這麼得意!」

  「反正是我親人。」

  鄭熹拿筆圈了幾個人名,道:「拿給裴、冷二位看看,他們要沒旁的意思,就照你這個單子來辦。」

  祝纓看他沒有把所有名額都用盡,就拿著去給另二位看。冷雲不管這個事兒,說:「他都看過了,還能叫我挑出毛病來?」沒管,裴清又取中了一個吏,點做了錄事,說:「餘下的你看著辦吧。這回沒取中的,帖子留下,下次有要補的時候,先從這些人裡選。」

  「是。」祝纓發現他們把官員的名額點滿了,吏的額沒怎麼管。

  她把這些待選的吏湊一塊兒,也請大理寺正簡單出幾道題,考一考。然後大人們只要看她最後取中的人的答卷,覺得差不多,就都同意了。吏嘛,還要怎麼管?這不是交給祝纓了麼?鄭熹得了一個祝纓,就像祝纓得了一個花姐,方便極了,這些事,誰要再費心去管?

  祝纓拿著最後的定稿,不由怔住了。這樣的各司其職,讓她又一次想起了端午宴。

  每一個上位者,眼裡都有不少的才俊。有人以為自己是唯一,那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

  祝纓辦好了這一件事,京兆府那裡也給她送來了一張帖子,是王雲鶴寫的,給她定了個時間,就學問的問題要與她討論一二。

  說討論是抬舉祝纓了,祝纓的學問比王雲鶴還差著幾十年的積累呢。

  她抱著請教的心,趕緊去京兆府。哪知王雲鶴拿出一份稿子來給她看:「這是我新寫的,你再來看,比之前如何?」這是以那天兩人夜談為底稿,王雲鶴又重新整理潤色出來的。祝纓一邊看、一邊記,看完了,把稿子還給王雲鶴,道:「您這回寫得可更明白了,但是有一些省略了。」

  「刪削刪削嘛!」王雲鶴說。

  他寫完這篇文章十分高興,又與劉松年討論了一番,最終成稿。

  祝纓見他高興,趁機提到了自己準備的另一個問題:「晚輩買了幾畝薄田,然而……」

  「嗯?」

  「原本貧寒,沒有家業,現在做了官,置了幾畝薄田。因為祖宗八代都不會種地,左鄰右舍也都不是幹這個的。他們說灌溉很重要,可是我不太懂,那天聽大人講過。我想開渠引水的話,不知道要怎麼做。」

  勾得王雲鶴說:「看看去。」

  祝纓直接把王雲鶴帶到自己的田裡走了一圈。祝纓說:「大姐說,要有水渠,我不知道要怎麼開。看起來有些費工。」

  王雲鶴嚴肅地說:「京畿地面,這事我不能不管!這一片如果灌溉得宜,都是良田呀!這水渠不是隨便開的,也要有規劃。你年輕,不太明白,我來告訴你……」

  祝纓從王雲鶴這裡學到了什麼地勢,如何開渠,怎麼算工,有高位差的地方怎麼處理,寬闊河道行船,打擊權貴的水力碾房,以及風水。京畿動工程,是要注意風水的,不留神就要被參了。

  祝纓的本意是狐假虎威,京兆尹到了自己的地頭上轉一圈,並且由自己作陪,兩人指指點點。有些人就不敢打她這幾畝薄田的主意。

  王雲鶴的指點她也要蹭!

  兩面蹭了個夠的祝纓開心地陪著王雲鶴回到京裡,心裡美極了。顛著回到家,正要向花姐報告這個好消息,回家卻看到杜大姐拿著花姐的一身衣服要洗,衣襟上一片血。杜大姐自己裙子上也有血跡。

  祝纓大驚:「出什麼事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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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1:14:5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惡霸

  杜大姐抱著一堆衣服,被祝纓這一聲驚得手一抖衣服撲撲往下落,手忙腳亂把衣服撈起來抱好,說:「三郎回來了?小娘子沒事兒,是個傷者。」

  東廂的門也被拉開了,花姐換了身乾淨衣服走了出來,臉上並沒有特別高興的樣子。祝纓還以為她救治的病人出了什麼差錯,心道:大夫又不是神仙……

  花姐說:「杜大姐,你身上的衣裳也髒啦,等下兒也得換下來洗洗。你只得一身新衣,等我找一件你先換上。」

  杜大姐道:「我那舊的還能穿,在家幹活穿那個正好。」

  正房裡張仙姑探出頭來,說:「你那個也忒舊了,都有好幾個補丁了,我這兒還有件舊的,總比你的補丁少些。你先換了,髒的一塊兒洗。」說著,拿了身自己的舊布衣出來。這也是到京城之後裁的,擱朱家村,算好衣服。因為張仙姑近來胖了點,穿不上了,還沒來得及拆了改,就拿給杜大姐穿了。

  杜大姐忙把花姐的衣裳放到盆裡,接了張仙姑的,說:「謝大娘子。」

  「哎喲,謝什麼?快換了去吧。」

  祝纓見她們仨你一言我一語的,頓時覺得自己有點多餘。等杜大姐去換衣服了,張仙姑才對祝纓說:「老三回來了啊?見了王大人怎麼說的?」

  祝纓道:「我把王大人帶到咱們家田裡轉了一圈兒。」

  「哎喲!這可真是……」張仙姑看來,王雲鶴這樣的大人物、好官能肯往自家田裡去一趟,且是自己女兒能請得動的,是一件高興得說不出話來的好事。

  祝纓笑笑,也回房換了身居家的衣服,把出門穿的那套外衣拿到門外抖了抖土,張仙姑就接了過去,說:「我來,能少過一遍水就少過一遍水。」過了水的衣服容易掉色也容易破損。

  祝纓踩著雙木屐,穿著身夏布衣服,那邊杜大姐也換好衣服出來了。張仙姑以前的身量跟杜大姐差不太多,穿著倒還合適。她給張仙姑看了看,就接著洗衣服去了。張仙姑給祝纓使了個眼色,祝纓一拉花姐,兩人去了東廂說話。

  花姐看著院子裡杜大姐從井裡打水,晶瑩的水流從桶裡傾倒進盆裡,嘆了口氣,說:「學醫,固然能幫一些人,卻是救不了真正受難的人。」

  祝纓問道:「怎麼這麼說?」

  花姐道:「今天……」

  慈惠庵是祝纓也沒看出有問題的正經庵堂,慈惠庵年載也長,也有一些廟產,來捐香油錢的人也多,足以維持正常的佛門活動還能有餘力施醫贈藥。沒有那些醃臢事,也會收留一些實在困難的婦女,比如杜大姐這樣的,做個工,抵個食宿。一旦有了個去處,比如到祝家做工,就搬出去。

  這樣的婦女,好些人有了積蓄之後也會再往庵裡再捐一些,或是添香油、或是造佛像、或是施醫藥。

  今天花姐沒有像溫母這樣的病人,她把家裡的事兒忙完了,依舊是去庵堂裡幫忙。不幸就遇到了一件難事。

  「有個傅小娘子,前陣兒跪在庵堂前要出家。尼師問她來歷,她說家裡沒人了,求收留給一口飯吃。這樣的人,尼師見得多了,未必就是真的,也有出逃的。縱是家裡沒人了的,一時想不開想剃度,頭髮一削就反悔了的也有,年紀又輕,思凡者不在少數。度牒哪裡容易得的?也不能平白就什麼人都收。尼師就說,先住下來試試,看看能行再說。」

  祝纓道:「今天出事了?」

  「對,」花姐嘆了口氣,「今天,有人找上了門兒來,是她的丈夫。唉,她一見丈夫就要跑,她丈夫帶了兩個人要拿她回去。尼師說,清淨庵堂,不能叫男人亂躥。可他們不聽,硬要說尼師是賊,窩藏潛逃婦女。庵堂裡又有香客、病人,不能叫他們這麼鬧著。我與杜大姐相幫著攔,也是攔不住。眼看要出事兒,傅小娘子跑出去,一頭撞在了山門牌坊上,頭上老大一個窟窿。招了好些人看熱鬧。」

  祝纓道:「你去救治她了?沒救回來嗎?」

  花姐道:「救倒是救回來了。咱們庵堂裡,被打得半死的女人也不是沒救治過。尼師年紀大了,我就叫上杜大姐,我們兩個將人先抬回來治傷。尼師情面大些,看的人都說傅小娘子的丈夫不講道理,巧了溫大娘子也來庵堂上香,溫大郎帶人陪她來的,總算把局面穩住了。」

  祝纓道:「那明天遇著他我要謝謝他為你解圍了。那個男人說自己是傅小娘子的丈夫就是了?這樣的騙術多得是!拐賣婦女的,幾個人一伙,說自己是抓逃家婦人的,看的人就不會管這樣的『家務事』,其實是拐子呢。」

  花姐苦笑道:「還真的是,兩人一打照面,傅小娘子自己都認了是她丈夫,求尼師救自己。他們家原本還能應付的,都是正經人家,不幸丈夫染上了賭癮,一點家產輸得精光,就想把妻子典給一個生出不孩子的老員外生個兒子,好還他的賭債。傅小娘子說,自己總算也是識點字、知道點禮的婦人,不該被這麼對待,孩子也沒要就跑了。」

  「孩子?」

  「嗯。有個兒子,要不人家怎麼肯要她呢?她已生了個兒子,看著就是能生的樣子嘛!」花姐陰著臉說。

  祝纓道:「那現在呢?」

  「唉,跟她丈夫來的兩個人是老員外的管家和家丁,一看這樣,就說人也不要了,叫她丈夫還訂錢。她丈夫不肯,必要把妻子帶回去。我看是還想再把傅小娘子賣一回。真要賣了倒好了,從此與這個賭鬼兩不相干,哪怕給人當奴婢呢,遇著差不多的主家,也能活下去。就怕這樣典來典去的,傅小娘子這輩子就完了。小祝你說,傅小娘子這樣的,該怎麼辦呢?再逃一次,又要怎麼逃呢?」

  祝纓沒接這個話,問她:「孩子呢?」

  花姐一怔:「沒問吶。傅小娘子說,兒子總是他們家的人,孩子爹還在,家裡也沒餘錢,總不至於出事吧?」

  祝纓「嗯」了一聲,也看杜大姐洗衣服。這樣的事情不至於處處都有,但也不罕見。丈夫要把妻子捉回家,或者典賣了,也就岳父家還能爭執兩句,官府都是不管的。非但不管,丈夫要與人爭回妻子,官府還得判他贏。明知道她回去是火坑,能做的也就是「訓誡」這個丈夫要善待妻子而已。

  這個道理花姐也知道,她說:「我只好盡力多拖幾天,給她的身體養好些。可要怎麼逃呢?她逃了,再賴上尼師,也不能這樣對尼師呀。」

  「這小娘子的父母兄弟還在嗎?」

  「沒了。要是有,能叫她這樣麼?好歹也是讀書人家呢。」

  「這男人的父母祖父母還在嗎?」

  「那倒不知道了。怎麼?你問這些……」

  祝纓道:「傅小娘子要是豁得出去,回去站在高埂上把這男人祖宗八代挨個兒罵一遍,叫人聽到了。也能義絕的。真要有舊怨,當眾撕打也是可以的。我只怕她跑不脫,反因咒罵公婆被打死了也白死。現在這個樣子,還是別瞎出主意了。你盡力救治她,她有力氣了,下回跑遠點兒,別再叫人抓回去。」

  花姐道:「也只能這樣了。」

  祝纓又叮囑花姐:「賭徒都是瘋子,那不是他孩子的娘,是他還債翻本的本錢,誰攔他,他能拼命。你別離太近,他是真會傷人的。」

  花姐道:「我記下了。」

  祝纓也記下了這件事,預備得空也去慈惠庵那裡瞧上一瞧,不實地看看,不好說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杜大姐不多會兒就把衣服洗完了,花姐說:「哎喲,得做晚飯了,」祝纓要幫忙,她說:「你別來。杜大姐燒火,我做飯,你來幹什麼呢?」

  「怕她怎的?咱家就這樣。」祝纓說,還是捲了袖子下廚切菜去了。

  …………

  第二天去應卯,先將手頭上的雜事處置了,祝纓就去找到了溫岳向他道謝。

  溫岳道:「舉手之勞,何足道哉?大姐昨天受驚,回去可好?」

  祝纓道:「還好,她自己就是大夫,配了劑安神湯服了,好多了。只因那件事,心裡有些不痛快。」

  溫岳道:「這狂嫖濫賭的男人,真是丟臉!」又感嘆傅小娘子真是命不太好,希望她能夠有個好運氣。

  祝纓心裡覺得沒趣,藉口大理寺裡還有事就與他道別了。

  大理寺進了新人,她又多嘴,向大理寺正提到了要讓小楊仵作等新進的不太懂律條的人讀點律。大理寺正沒那個功夫教吏讀書,把這事兒都推給了祝纓,自己當起了甩手掌櫃。祝纓著實又忙了半天,把人員給理會清楚,各人各有職司,又給新人先講在皇城裡、大理寺裡要遵守的條律,再跟他們說些簡單的律條。

  中間又有若干的雜事,譬如大理寺中午會食的菜單、食材之類,又有夏天消暑的冷飲,以及當值時的花費等等。

  又有下面各州縣報上來需要復核的案子,刑部那裡移文過來審核大理寺定案的案子等等。

  直忙到落衙的時候祝纓才得以閒下來。她對胡璉道:「我幹之前,你也忙呢,現在你總不動,這不對吧?好歹咱倆得分一點兒?不能就我一個人幹了!要不你俸祿得分我點兒才行!」

  胡璉哈哈一笑:「那我明天也講一點律條好了。我看你講律條是很不像樣的!」

  「我怎麼了?」

  祝纓這人,看律條,看完就背完了,底下聽她講的人是沒這個本事的,她以為很簡單的、可以跳過的東西,別人沒那個本事。這就容易教不好。

  胡璉道:「你總得因材施教。」

  祝纓心道:我哪有那個功夫呢?他們也不笨的,先灌進去,讓他們自己消化了唄。面上卻一副受教的樣子,請胡璉教授,胡璉又推了另外幾位丞:「都是同僚。」祝纓道:「怕我面子沒那麼大,一起?」

  胡璉答應了:「明天一同說去。現在天不早啦,該回家啦。」

  祝纓正好也有事,跟他一同出了宮。胡璉回家,祝纓卻往慈惠庵去,她想親自看一看那個王八長什麼樣兒。

  她一路到了慈惠庵,卻見庵堂一如既往,人不多也不少,也沒什麼人圍觀,也沒見著什麼抓老婆的男人。祝纓信步走進了庵堂,與裡面的大小尼姑打招呼,她們也都笑著說:「小祝大人。」也不用合什行禮,都笑著繼續幹手上的活兒。還有人指著一邊的屋子對她說:「花姐在那邊。」

  不但花姐在,杜大姐也在。花姐不是每日都來庵堂,只要她過來的時候,照例是把杜大姐也帶來幫一點忙的。庵堂在杜大姐最難的時候收留了她,杜大姐也樂意過來。張仙姑則是因為自在,她還沒有習慣有人伺候,總覺得有生人盯著不得勁兒,又不好意思叫杜大姐不幹活就回門房裡別出來。

  花姐正在給一個老婦人配藥,祝纓就在一邊看著。杜大姐告訴祝纓:「那男人一大早罵罵咧咧地出城走了。晚上宵禁不許有亂人,要拿了他去關著,他說自己不亂走,就在牆根底下蜷了一宿。」

  祝纓道:「那也趁早離開這裡的好,別叫他再找著了。」

  花姐插言道:「可惜撞得重了,還要再養幾天才好。不然今天就走了,也清淨。」

  等花姐配完了藥,祝纓接了花姐回家。花姐因傅小娘子的丈夫離開了,心情變好了不少,一路也肯說笑了,還跟祝纓說:「將要七月了,入秋了就要開始進補了,配些芝麻丸給乾爹乾娘吃吧。」

  祝家進補,大魚大肉多吃就算補,花姐進補,十分仔細。祝纓道:「好。」

  三人回家說了傅小娘子的事兒,張仙姑也為她高興。

  …………

  祝纓因花姐上心,第二天落衙之後又往街面上,尋到老馬老穆,叮囑他們:「幫我多盯著點兒慈惠庵,有人鬧事兒護一下大姐。」兩人都答應了。

  他們在老馬的茶鋪裡坐著,老穆身上的戾氣隱得幾乎不見了,老馬也像是個平常人。祝纓喜歡這樣的時光,也喜歡聽些街上的雜談。老馬說:「您家小娘子真是個好人哩!窮人也肯治。」祝纓道:「慈惠庵都這樣。」

  老穆道:「她們是積功德,算著呢,跟存錢似的。您家大姐不圖這個,就是幫人。不過呀,她還是不要往花街上走的好。挺標緻一個小娘子,年紀雖然不算很小,看著跟那些個娘們兒不大一樣,有好這一口的。」

  祝纓挑眉,花姐可沒跟她說這個呀!她說:「多謝你照看,我回去同她講,叫她小心些,出門叫人陪著些。」

  老穆道:「說您心狠,是真狠。說您心軟,又是真軟。也不知道您是什麼樣的人。」

  祝纓道:「人不就在你跟前麼?」

  二人閒說一陣兒,祝纓跟老穆一同離開。老穆道:「不回家麼?」

  祝纓道:「大姐治的什麼人?我去看看。」

  老穆道:「真操心吶。」

  祝纓道:「不然也是閒得慌。」

  老穆的住處離花街的後街不遠,河上一座橋,橋這邊就是花街,橋那邊則是熱鬧的龍蛇混雜。老穆就住在橋那邊,他給祝纓帶過了橋,指著一處小院說:「就這裡了,幾個私娼,前兒有叫打了的,吳記那裡她們又看不起病,就去慈惠庵求藥了。」

  祝纓問道:「既然是求藥,大姐怎麼過去了?」

  老穆道:「後來送過兩回藥來。是個好人呀,還能再親自來。」

  「那邊亂人多麼?」

  老穆看了她一眼,道:「我叫小的們盯著就成,反正也沒旁的事兒。哎,那邊那家小娘子那兒,您不去看看?」

  祝纓見他呶嘴,順著方向一看,說的是小江的家。祝纓問道:「她近來怎麼樣?」

  「嗯,還行,是個從良的樣子。平素不出門,一個小黑丫頭忙裡忙外的。她也教幾曲琵琶,也收些房錢。也不與人交談,也不與人調笑,很好。」

  祝纓見他誤會了,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老穆已經走近了小江家,裡面的琵琶聲早歇了。這個時候花街開始上客了,小江這裡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細聽聽,隱約有敲木魚的聲音。祝纓道:「你怎麼到這兒……」腳步聲起,老穆已經疾步開蹓了。

  祝纓哭笑不得之際,門被拉開了,小黑丫頭拿一盆水往外潑。祝纓一提足跟,足尖點地一滑,一手按著衣擺,避開了這一盆水。小黑丫頭潑水的時候沒留意有人,水潑出去了就知道闖了禍,一聲尖叫,盆也掉到地上了。裡面小江問:「小丫,你怎麼了?」

  小丫看清了是祝纓,更是一嚇:「大官人,我不是故意的,我……」

  祝纓道:「看清了,沒濺上水。」

  小丫才住了口,裡面小江已經提著個棍子出來了,看到祝纓輕輕把棍子放到了牆邊倚著。問祝纓:「小祝大人?是有什麼事嗎?又有賊了嗎?」

  祝纓道:「落衙四處轉轉,近來案子少,怕那點本事荒疏了。不意轉到了這裡,沒有打擾你們吧?」

  小江道:「我本也無事,什麼打擾不打擾的?你要早些過來,還能請你坐一坐。現在這時辰你該回家啦,不然趕不上宵禁又是麻煩。」

  她現在說話多了些也柔和了些,祝纓道:「哎,我這就回去。這裡近來可還安全?」

  小江道:「不過還是那個樣子。京兆治下,亂也亂不到哪裡去。風月場上,好也好不到哪裡去。」

  祝纓道:「關好門。」

  小江也不知道還有什麼話能說,她也很久沒與人這樣說過話了,來這裡學琵琶的都是妓女,勸人從良?也不是由她們自己做主的,說出來白刺人的心。教她們接客?自己都覺得噁心。閒著教兩曲琵琶,再就是教小丫認兩個字。

  又不想就這麼結束了這段對話,又找不著話題,祝纓要走的時候,不遠處又傳來的打罵聲。祝纓看過去,小江則皺了眉:「真是下賤!」

  祝纓問道:「怎麼了?」

  小江冷聲道:「怎麼了?親娘要叫閨女賣身,不是下賤是什麼?狗都知道護著崽子呢!爹娘賣女兒、兄弟賣姐妹的我見得多了!凡事其實不由當娘的做主,但凡能做主,她也不能這樣幹!這個不一樣。」

  祝纓道:「怎麼?」

  小江大口地喘著粗氣,說:「自己就是個下賤人,好容易把女兒托付給人,也有人不嫌棄是娼婦生的女孩兒,抱來當親生的養,養到十五歲上,要給正經說門親。這當娘的看女兒長得好,又會寫算又知書又會彈琴,就要把去入籍做妓女。誰個養了十幾年的孩子捨得放手呢?老倆口就過來日日攔著。這樣狠的娘實在少見,你沒見那打手都不狠攔那二老麼?」

  祝纓道:「你回家,關門,不要出來了。我去瞧瞧,瞧完就走,你自己也別陷進去。」

  「……啊?哦……」

  祝纓心道:真他娘的邪了門兒了,我這兩天淨遇到這樣的事,先是丈夫賣妻子,後是親娘害女兒!枕邊人待她不如花姐這樣的生人好,養父母倒比親娘還疼閨女,別是個假的娘吧?!

  她踱了過去,見是一處私娼的院子,圍了些人觀看,一對中年夫婦看起來與這裡格格不入,上衣很是整潔,衣擺濕地了半截沾了好些穢物,仍然頑強地站著。一個濃妝豔抹的婦人,酥胸半掩,罵道:「還不快滾!我生的,我愛怎樣就怎樣!」

  一個清麗的女孩子跪在地上,求她:「我也會針線女工,也會種種家務,願意奉養您,您為什麼非要操持此業呢?」

  旁邊還有紈絝少年起哄,指指點點:「這個是真良家出來的嘿……跟在這裡長大的不一樣。」

  言語之間頗為意動。

  濃妝的婦人更有些得意,要趕那一對夫婦走:「你已壞我多少好事?今天必不能留你了!」

  兩下推搡著。

  也有看不下去的人說:「哪有你這樣當娘的?別人恨不得女兒從良,你哩?別是嫉妒女兒能清清白白做人吧?」

  濃妝婦人臉上掛不住了,啐了一口:「呸!你是個什麼東西……」

  到底是覺得她過份的人多一點,他們指指點點,婦人也不在意,目光逡巡,叫她看到了祝纓:「這位小官人面生得緊!」

  祝纓不想理她,但是紈絝少年裡還有人認出她來了:「哎喲,小祝大人。」

  祝纓也是無妄之災,只因跟王雲鶴走得近了一點,也被有些人拿來教訓自家孩子。這一位麼……

  祝纓冷靜地說:「八郎,令尊說你在家裡讀書的,你讀到這裡來了?明天見著了,我得問一問。」

  「你你你!你別告訴我爹!」

  祝纓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紈絝,也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她說:「都散了吧。看人家人倫慘禍還這麼高興,回去要挨打的。」

  這些人裡大部分比她年紀還大,架不住她跟人家爹是同僚,紈絝們一個哆嗦,真的散了。祝纓也不再管這個濃妝的婦人,只是想:今晚過去了,明天呢?

  …………

  連著遇到這樣的兩件事兒,祝纓近來的心情就不太好,到了大理寺她還得沒事兒人一般,接著忙那些細務。新人漸漸上手,大理寺也就不再多給他們培訓了,幹活嘛!邊幹邊學。

  祝纓在大理寺內行走更順暢了不少。不少人是她安排進來的,鄭熹用著順手,她用著就更順手了。同僚也有不少人承她的情,還有不少人有事需要她來行個方便,她竟比做司直時人緣還要好上幾分。

  她也有了更多的籌碼可以與別人做交易。老黃自己選不上官,但是還有兒子,祝纓就拿來與太僕寺那裡做交換,接了太僕寺一個請托,把老黃的兒子安排去那裡,兩下了無痕跡,卻承了兩份人情。

  做完這個事兒,心情也沒有變好一點,她始終有點惦記那個傅小娘子,主要是怕她的丈夫再出什麼幺蛾子連累了庵堂和花姐。

  大理寺裡還有心情比她更糟糕的人——蘇匡。

  蘇匡是終於回來了,他近來是個大忙人,才眼饞祝纓參與了周游案,鄭熹就另給他也派了一件差使去辦。他是主簿,職司不是外派推案,鄭熹還是派了,他也去了。等他轉了一圈回來想表個功,發現祝纓已經轉做大理寺丞了!

  這下可好,自己好些事是真的要拿捏在祝纓手裡了,蘇匡一口老血好險沒有噴出來!

  他憋著氣,跟鄭熹匯報完了。鄭熹誇獎道:「辦得很好。」

  蘇匡心裡美滋滋的,告辭出來,又變差了——沒升職啊!沒升職啊!我哪點不如祝三了?鄭大人說的要坐得住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呢?他琢磨上了。

  蘇匡有心事的時候,就少踩人,左司直驚詫不已,悄悄對祝纓道:「完了,那蜈蚣一定在憋著什麼壞呢!」祝纓道:「不管他!光看著他有什麼意思?」左司直道:「不得不防,交給我,我來盯著他!」

  祝纓翻他一個白眼,道:「你也不想想你自己!」

  「我?」

  「你是司直了,外頭要有案子,不想出個差?」祝纓的拇指和食指、中指對著搓了搓。

  左司直搓了搓手,問:「你能安排?」

  祝纓一歪頭,左司直道:「好兄弟!」

  祝纓道:「咱們細看,我先給你看幾個,你看哪個行,我給你報上去,上頭總能批其中一個。」

  「好!真出去了,回來給你帶特產!」

  祝纓跟左司直告別,不再出去閒晃,回家認真讀書。這一天花姐回來得很晚,晚到祝纓覺得奇怪要出去迎她,花姐才與杜大姐回來。祝纓問道:「怎麼了?」

  花姐啐了一口,道:「那個男人簡直不是人!這幾天他沒來,還以為他良心發現了,沒想到、沒想到,他回去把兒子帶了來,今天,就在山門外頭,把兒子捆起來打!三、四歲一個小孩子,被親爹抽得滿地滾!傅小娘子跑出去,頭上的傷口又裂開了。」

  她說著說著,難過得蹲下哭了起來。祝纓問杜大姐:「人被帶走了?」

  杜大姐忿忿地道:「還沒!那個畜牲,真不是人呀!大家伙兒一頓數落一頓攔,也不過攔兩天罷了。那孩子怕撐不過兩天,小娘子撐不過一天就得跟他回家去了!還說,親娘都不要了,他又何必在乎?」

  祝纓的臉沉了下來,蹲下來勸花姐:「辦法,總是有的。」

  花姐抬起頭來,問道:「是麼?要怎麼做?」

  「我想想。」

  最簡單的,找兩班衙役一通暴打!包管這王八不敢再鬧。這個辦法有一個弊端——她得被王雲鶴暴打!

  要就找老穆,把這王八打廢了。這個辦法也有一個弊端——會被王雲鶴清查,且容易把傅小娘子等人牽連進去。

  祝纓想找一個沒有後患的辦法……

  第二天,祝纓從大理寺回來,花姐已經回家了,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說:「那孩子被打得狠了,傅小娘子要答應回去,一看孩子這樣,尼師說,先治孩子。這才暫時留了下來。那男人揚言,要是傅小娘子走脫了,就找尼師要人。」

  祝纓道:「辦法倒是有一個……」

  正說著,門外鬧了起來。祝纓道:「怎麼回事?」

  杜大姐去開門,才打門開打,話還沒問出口便被人一把揪了出去:「小賤人,你果然躲在這裡!」

  祝纓與花姐面面相覷,祝纓按住了花姐,搶步出去,還是慢了一步。祝大整日也沒個正事,在外面與鄰居閒聊到晚飯的時候晃回來,正看到自家門口圍了一群人,還有人要搶「他家的僕人」。祝大急了:「哎!你們幹嘛呢?!!!跑別人家搶人來了?!!!我花錢雇的人!!!左右街坊,來幫個忙啊!!!」

  這是一個常年喊叫的神棍,近來養得好了,愈發氣韻悠長。左鄰右舍聽了都出來,也有帶壯僕的,也有拿棍棒的,也有叫里長鄰長的,給飯前增添了許多的熱鬧。

  祝纓就不急著出去了,先聽張仙姑出去問原委。原來,這是杜大姐的叔叔帶著她的「丈夫」,來找人了!杜大姐以前在尼庵出門少,最近因傅小娘子的事鬧得熱鬧,她跟著花姐被人看到了。好心人告訴了她叔叔,她叔叔打聽一下路,找上門來了。

  杜大姐的「丈夫」說:「我可付了十二貫的聘禮的!我們鄉下人家,這可不容易!」

  祝纓一看這貨,都有白頭髮了,鬍子亂七八糟的,他不但瘸一條腿,一開口還少了幾顆牙。不但髒,他還長得醜!心說,杜大姐不是什麼美人,人家也是整潔乾淨。這是個什麼東西?哪個豬窩裡爬出來的?

  杜大姐的叔叔則說:「這位大娘子,不是我們想訛人,確實是我的侄女兒!她爹娘死了,我想給她找個歸宿,這能有錯嗎?」

  張仙姑可不吃這一套,裡面杜大姐嘴笨講不出理來,往祝纓面前一跪,外面張仙姑先開腔了:「吃絕戶啊你?!她爹娘兄弟怕不是你害死的吧?好奪她家的田、再把她賣一注錢!你好歹給人家留一把骨頭吧!不嫌造孽不怕下油鍋!」

  祝大心裡,自己家的僕人,已經花了錢雇了來,已經給她做一身衣裳還打了幾件家具的,那可不能叫別人給帶走了!他也嚷了起來:「喪良心的!你給她找婆家,還是給他找老公公呢?打量著沒二年她就能守寡,你還能再賣二次是怎麼的?」

  鄰居們大開眼界!

  平素裡,他們背後也會說,小祝大人和朱大娘真是一對璧人,模樣也好、也有學問,老兩口卻是有些粗俗。但是因為他們說話風趣,也就多半與他們打趣。現在才發現,這二位一開口,粗俗之外竟還有點別的東西。

  裡面,祝纓嘆了一口氣,對花姐道:「大姐你隨我來,我有個辦法,只好先救杜大姐了。」

  兩人進了西廂,片刻即出。花姐努力繃著臉,祝纓道:「各位鄰居熱心,里長鄰長受累,我家遭遇不幸,可不能叫人說我扣了別人的侄女、妻子,我要往萬年縣一趟,將此事斷個明白。」

  鄰居都說:「好!」也有要陪她去的。也有說「大理寺的官,能叫官司難處了嗎?」

  祝纓伸手拉起了杜大姐的手腕:「你也來。」

  一擁而上,連杜家人一道到了萬年縣衙。

  眼看宵禁,萬年縣令都回後衙要吃晚飯了,又來了這麼一齣,他只得重新穿戴了出來。那邊祝纓先報了自己的官職、姓名,萬年縣令正六品,祝纓從六品,兩人差別不算大。他和氣地對祝纓說:「祝丞既然是官員,有事何必親至?」

  祝纓苦笑道:「下官也想派個僕人拿個帖子應官司來的。可下官居官不久,這不才得一個女僕來伺候家母家姐,男僕未及覓得,這便來了是非。」

  杜家叔叔、瘸腿「丈夫」見祝纓與縣令說話和氣,心裡已然怯了五分,但是一個十二貫是掏空了家底還借了親朋,還要新婦持家生孩子伺候自己還債,不能打了水漂。一個是已經收了人家的錢,不能不「交貨」。都跪了下去,哆哆嗦嗦,一個說:「兄嫂死了,我嫁侄女,是行善。」

  一個說:「孤苦一生,聘一個妻來暖被做飯,傳宗接代。」

  萬年縣令要再問杜大姐,杜大姐只管磕頭。

  祝纓道:「唉,她父母死了雖然還沒到三年,不過呢,回去再停個半年也就出孝啦。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你們兩個,誰將她欠我的債還了,就把人帶走吧。」

  「債?」萬年縣令也驚了。

  「一百貫零二百一十八文。」祝纓眼也不眨地說,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張紙,上面寫著些字。杜大姐的叔叔這一頭也看不到,她把這張紙呈給了萬年縣令。

  萬年縣令展開一看,確實是一份非常合乎規範的契書,借方是杜大娘,不識字,印的手印畫指節。貸方是祝纓,簽字畫押。證人是花姐,簽的是朱大娘的押。

  杜大姐悄悄地衣側把手指上的紅印擦掉,眼中含淚看著祝纓。萬年縣令道:「杜氏,你上來。」命驗了杜大姐的手印、量了指節的長度,當然是吻合的。

  萬年縣令拿那一紙契書,對另兩人道:「你們二人,誰付一百貫?」

  一百貫?

  二十貫夠當年的張仙姑扭頭就走不管丈夫是不是要被砍頭的。杜家叔叔雖有點薄產,全賣了也沒有一百貫!但是他已經收了瘸子十二貫了,怎麼也得再掙扎一下,他說:「大人,您看這丫頭,她像是能借這麼多錢的人麼?誰肯借這麼多錢給她吶?!」

  祝纓道:「是一百貫零二百一十八文,半個子兒也不能少!是欠不是借。大人,一個奴婢,七貫,貴點也就十貫。買人不貴,養人貴!她是家姐施醫贈藥時遇到的,說能幹活,卻是有病。人嘛要,來都來了,不能看著她死,只好治一治,藥材用了不少,不多,零星花了十九貫九百零七錢。大夫也得錢,家姐可不是什麼人都能請得動的江湖郎中,她心好,咱們意思意思收九十三文,湊個整。

  她的衣裳,我做的,連料帶工四百二十七文,鞋,我買的,兩雙一百文。住我家裡,不能叫她睡地上,打家具,連料帶工,五貫零六百九十一文。吃我的飯,這幾個月我就不算錢了,做工抵了。

  她做工又打壞了些家什,家父的壺不太值錢,家母新買的蒸鍋也不太值錢,大姐的藥瓶打碎了一架子,合起來算個兩貫。她沒洗過綢緞衣服,不會幹活,給我把年節賜的好緞子衣服都洗壞了,連工帶料,算個五十貫不算多吧?打壞了一件瓷器、兩件玉器。這些我都得著落在她身上討來。折價四十二貫。加起來,一百貫零二百一十八文。」

  她報得這一串價有零有整,加起來……萬年縣令心算沒那麼快,示意文書記下來算一算。文書一通算,算了出來:「確實合得上。」

  萬年縣令問杜家叔叔:「你們何時上門?」

  「就……就剛才……」

  萬年縣令就信了祝纓說的是實情了,他認為這麼短時間不可能造這樣的假出來。

  他本來是懷疑祝纓的,因為這是一個常用的侵吞百姓財產的手法。什麼你欠了我的錢之類。講道理的給你利滾利,不講道理的直接偽造證據。一個幾貫錢就能買到的奴婢,不值得祝纓花這份心思。

  哪怕沒在這丫頭身上花這麼多錢,寫了個虛的借條,那也是一開始雇她的時候動的事,跟現在這個沒關係。又問杜大姐,杜大姐只會說:「小祝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萬年縣令就認了祝纓說的是對的,又想起來:「她父母屍骨未寒,你就要發嫁她?真是禽獸不如!人領回去也需她出孝再議婚!」要杜家叔叔和瘸子付錢帶人走。這二人哪有這些錢?瘸子癱倒在地,哭得慘極了。萬年縣令喝道:「肅靜!」

  即時寫了判詞,判杜家叔叔把錢還給瘸子,瘸子聽到這裡不哭了。又判杜家叔叔付錢給祝纓,再把人帶走。

  祝纓道:「且慢,我還沒算利息呢?」

  這些人算利錢,那是利滾利的算,不是高利貸也夠受的了。多少窮人的家產,欠兩三年錢就沒了。杜家叔叔臉也青了,連連擺手:「人我不要了。」

  祝纓笑道:「如今滾一滾利,我能買這樣二十個人!再也不缺人使了。」

  杜家叔叔打了個哆嗦,萬年縣令無奈地道:「祝丞。」祝纓笑道:「既然如此,讓他具結,他們全家哪怕一條狗敢靠近我家方圓十里,他全家連人帶狗的腿都給它打折!」

  萬年縣令品級比祝纓高,但是她是大理寺的人,說不定明天就有案子復核落她手裡,也肯賣她這個面子,也知道這些人,氣上來了不為這些錢,就為了面子也得把人留下。而且祝纓的證據是齊全的。如果祝纓要求萬年縣幫忙追索一百貫的債務,萬年縣也頭疼。不如趕走這個鄉下人,讓祝纓把女僕領回家,免得萬年縣還要麻煩。

  一個小案子,萬年縣令馬上就給結了。

  杜大姐不停叩頭,祝纓趕緊給她提了回來:「回去找大姐領罰去!」這人一副逃出生天的樣子,生怕萬年縣看不出破綻是怎麼的?

  萬年縣令一拍醒木,退堂了。

  祝纓對鄰居們一拱手:「多謝各位主持正義。」鄰居們都說:「哪裡哪裡?」心裡想的是,平日裡看三郎不哼不哈,竟真真是個狠角色!

  …………

  一家五口回到家裡,杜大姐認真給祝纓磕頭,哪怕是賣斷終身她也認了,落叔叔手裡不如給祝家當一輩子僕人。

  祝纓把借據交給她:「拿去玩兒吧。」

  杜大姐怔住了。

  祝纓道:「吃飯了,吃完了還有事兒呢。」

  花姐道:「對對,還要讀書呢。」

  祝纓笑笑。

  杜大姐把借據一揣:「我去燒火。」

  吃完了飯,杜大姐刷碗,花姐拿著針線到了西廂。祝纓在寫東西,花姐等她寫完一張小紙條才說:「那個借據……」

  借據是下午外面人吵嚷的時候祝纓拉著花姐現寫的,花姐也簽了名當證人,杜大姐的指節是祝纓隨手畫的,手印是借著拉她起來的時候印的。

  祝纓道:「拿給王大人,他也不能說是假的啊!他最講證據了。」

  花姐道:「淘氣。這點小案子,也到不了他的案頭。」

  祝纓道:「他會看一看的,只要證據齊,他也沒話說。」

  「你寫的什麼?」

  祝纓道:「不告訴你。」

  「不說就不說吧,你這個主意,傅小娘子那裡可不可以用的?」

  祝纓道:「那不是公然挑釁麼?一個是欠我的錢,二個是欠我的錢,三個還是欠我的錢,萬年縣就算是個傻子也能看出來了。何況,我也沒有那麼多的錢呀。」

  花姐道:「是啊,讓有心人聽到了該找你的麻煩了。」

  祝纓,從六品,祖宗三代窮鬼,哪來那麼多錢叫別人欠她的?

  「傅小娘子——」祝纓說,「你別管,我來想辦法。一會兒我出去一趟,別問。」

  「好、好。小祝,不要因為我一時多事,叫你幹不好的事。」花姐說。

  祝纓笑笑:「我幹的事,怎麼會不好?」

  等祝大和張仙姑躺下,祝纓悄悄出了門,一路到了慈惠庵,輕輕翻過圍牆,摸到了傅小娘子的住處。識字是吧?

  她往傅小娘子枕邊放了張小紙條,再一顆小石子將她打醒。確定傅小娘子看到了紙條,她才離開,摸到了花街後街。

  花街正熱鬧,祝纓不走近,看著一對老夫婦堅定而無措地在一個小院子外面。拿個彈弓,彈了一張團起的小紙團,確定他們看了上面的內容,四處張望尋人。祝纓悄悄地回到了家裡,洗漱,睡覺。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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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1:15:1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章 巧合

  祝纓回到家的時候夜已經深了,蟲鳴聲顯得更響了一些。祝纓沒敲門,依舊是翻牆上屋回來,貓一樣的落在院子裡。

  西廂的窗子上透著橘黃的燈光,花姐還在西廂裡等她。祝纓推開西廂的門,花姐道:「回來了?」

  「嗯。」祝纓一邊回答,一邊洗手。

  花姐見她回來了也就放心了。她素來相信祝纓,一夜睡得極安穩。京城的另外兩處,卻有三個人睡得一點也不好。

  …………

  傅小娘子哪能睡得安穩?本就迷迷糊糊,一驚就醒了。她是個識字的女人,拿了字條匆匆點著燈一看,上面寫著幾行字,是道指令。上面告訴她,如果想要擺脫丈夫,明天下午某時某刻到某處,見到一對老夫婦之後,就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他們。閱後即焚。後面附了個暗號:當歸。

  另一邊,花街後街上,牛晉將紙團攤開,上面也是幾行字,寫著指令。告訴他們夫婦二人,如果想要討回女兒,明天下午某時某刻到某處,見到一個年輕婦人之後,把自己的遭遇告訴她。閱後即焚。後面附了個暗號:梨。

  傅小娘子拿到紙條,心道:莫非佛祖顯靈,叫我去見貴人?好幫我脫離苦海?

  牛晉夫婦拿到紙條,心道:莫非心到神知,叫我去見貴人?好叫我兒跳出火坑?

  兩邊人的睡意都消了。

  傅小娘子坐在桌前,看著字條發呆,她用力記住上面的地址和暗號,然後看著閱後即焚幾個字躇躊了。燒了,就什麼憑據也沒有了,怕有意外。不燒,又恐怕不知蹤跡的什麼飛賊神鬼不再幫她了。這一趟,去是不去呢?不去,眼見的掉進火坑。去,能有用嗎?

  牛晉夫婦亦是如此,花街此時雖然有人已就寢,不少燈還亮著。他們夫婦守的這一家因為被攪了局,只能罵罵咧咧地先關門睡覺了。夫婦二人在院外站了一陣兒,更夫路過也搖頭嘆息,勸他們:「總這麼守著也受不了呀!今天已是這樣了,她也接不了客,你們回去休息吧。」

  夫婦二人很快決定回家去商議對策。牛大娘子道:「就去看一看,孩子等不得了。」牛晉道:「萬一是個騙子呢?」牛大娘子道:「沒管咱們要錢,咱們就去看看。萬一呢?」兩人也是猶豫不決。

  到鐘樓上的鐘響起來,牛晉做出了決定:「那就去瞧瞧!」

  那一邊,傅小娘子也被鐘聲驚醒:我去了又怎樣?不去,能熬過今天,還能熬得過明天?

  紙條上的時辰是下午,他們兩處內心煎熬,惶惶不安,將紙條上的時間、地點看了又看。

  傅小娘子心想:我先到,在附近守著,看有沒有人進去,看他是人是鬼。

  牛晉夫婦商議:「先到一陣兒,看看是什麼人弄的鬼!」

  傅小娘子胡亂吃了點早飯就將兒子托付給尼師:「我出去一趟,看能不能央告人再借點錢搪塞了他。我現在不能走,我走了,他是不會養孩子的。」

  尼師道:「阿彌陀佛,你去吧,我去對他說。記得你還有個孩子在這裡就好。」

  傅小娘子出了山門,人來人往之間,她大聲對丈夫說:「我去借錢!孩子還在這裡,你要真是個人,就別鬧孩子!」她丈夫本是要捉她走的,想她去借錢,倒也不是不行,道:「我就在這裡等,你不回來,我就著落在這一窩子賊禿身上要人!」

  傅小娘子轉身進了尼姑,大哭一場,扶著頭,從後門出去了。

  她到了指定的地點,是一處荒廢的破院子,季節的原因,四處長滿了荒草,藏身倒是很好藏身的。她站在外面想要找個合適的隱蔽點,不想那一邊來了兩個人,她要躲起來,頭上傷還沒好,行動疾了,眼前一黑,一跤跌坐在了地上。

  傅小娘子的動靜引來牛晉夫婦的注意,他們倆也是提前到了的。牛晉夫婦聽到響動,牛晉在前、牛大娘子在後,兩人踮腳走了過來,問道:「小娘子,你為何孤身在此?」

  傅小娘子扶著頭看向這兩個人,答道:「妾路過……」

  兩下都愣住了,傅小娘子看,這一處荒廢的破房子,一對夫婦。牛晉夫婦看,一個小娘子。兩個心裡都起了疑,又都有點吃不准。牛晉夫婦衣服雖不華貴卻也乾淨整潔沒有補丁,說是貴人家的管事也不算離譜。但傅小娘子一身布衣,袖口、肘上都是補丁,還包著頭,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個能解決牛晉問題的人。

  然而兩下一對眼,又都覺得好像就是這個人。雙方又都不敢認,牛大娘子扶起傅小娘子,傅小娘子道了謝,雙方各自胡亂選了個方向,走了。又不走遠,不遠不近地標著那個破院子,直等到過了約定的時刻,心裡都想:難道?

  牛大娘子推著牛晉,傅小娘子扶著頭,都小心地往破房子走去。到了破房子外面又都站住了。

  牛大娘子伸手指了指房子:「你也是?」

  傅小娘子道:「你們也?」

  兩下竟在院子外見了面。

  傅小娘子說:「當歸。」

  牛晉說:「梨。」

  暗號合上了,他們需得找一個能說話的地方,雙方都拖不起時間,最終只得相互扶持進了落子。

  院門「吱」一聲在他們身後關了。

  他們到了院子裡的正房,只見裡面積了厚厚的灰,完全不像是有人的樣子。三人也來不及講究了,互相說了自己的遭遇。傅小娘子一聽,牛晉夫婦連養女也救不了,她也只能罵兩句:「身上掉下來的肉,不要也就算了,怎麼還要害她?能有機會叫她好好做人,為什麼偏要她當鬼?」

  說著,想起了自己的兒子,自己也是跑了,然而那是無奈,且以為兒子能在宗族看顧下有口飯吃。她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為什麼親娘要這麼對女兒!要能帶走兒子,她當然就帶走了!傅小娘子忍不住落淚。

  牛大娘子想起養女,花了如許心血,眼見無能為力,也哭了。

  牛晉對傅小娘子的丈夫也頗不以為然:「染上惡習本已不該,敗光家業的時候就該知道悔改!浪子回頭未為不可!竟還毆打稚子脅迫妻子,虎毒不食子,真是禽獸不如!」

  牛晉心頭忽地一動,說:「我兒當歸。你當與夫離。」

  傅小娘子道:「那可就太好了!」

  牛大娘子道:「還是合計合計怎麼辦吧!孩子們都在受苦呢。」

  一語提醒了其他兩個人,他們的紙條上都沒有寫下一步怎麼面,總不能他們碰了面,這事兒就了結了吧?雙方各掏出了自己的字條,驚奇地發現上面的字跡變淺了,心中都是一突。牛大娘子道:「壞了!別是因為我們沒有燒了字條,他就不幫咱們了吧?」

  牛晉道:「莫慌。我們現燒也來得及!快!」

  傅小娘子指著桌子說:「看!」

  那張桌子上一層灰,只有一張紙上放著一副打火的家什是新的,他們拿起火鐮、火絨,牛晉打火燒字條,傅小娘子也拿出自己的那張一並引著了火。牛大娘子卻又有新發現,她拿著那張墊在下面的紙,說:「這上頭也有字。」

  三人湊上去一看,上面寫著——互助除害。

  三人心頭一跳,接著往下看,寫得簡單明瞭。傅小娘子的丈夫只要在,就能禍害她一輩子,不止是她,還有她兒子,她也不能真不管兒子,所以,得那個男人死。牛晉的養女也是,親生母親是他們自己都確認的了,也沒辦法說不是原來的那個孩子,老妓鐵了心要回閨女,那是誰都攔不住的。她也得死。

  但是讓你們自己下手,肯定不行,所以,你們交換,「互助」一下。如果願意,去屋後樹下拿一個盒子,裡面有兩封信,告訴你們方法,如果不願意,閱後即焚,你們雙方橋歸橋路歸路,各自倒黴各自的去。提醒一下,指望惡人幡然悔悟是做夢,就算他悔悟了,你們的罪也受了,等他們悔悟的時候,兩個女人不定被賣了幾回、轉了多少遍手了。你們要不在乎這樣,也隨便。反正跟別人也沒關係。

  雙方的心都撲通直跳。

  彼此心裡都充滿著驚駭、猶疑、恐懼,以及一絲絲的……這也可以嗎?

  他們想走,腳步卻又挪不開。

  傅小娘子想著自己,想著兒子,想著丈夫已然帶了買主來拿自己,買主是個比自己故去父親還要年老的人,買主的大娘子厲害得緊!年輕時,諸妾侍婢有敢親切者,輕的賣走,重的毀傷,所以至今無子。

  牛晉夫婦在花街站了好幾天了,看著浪蕩子弟,看著種種老中青年,種種奇形怪狀之人來來去去。願不願意呢?

  傅小娘子挪了挪腳步,牛大娘子也跟著動了動,牛晉借著把這張紙條也「閱後即焚」,思忖著。紙燒完了,他拿起打火的家什,說:「先看看是什麼樣的信,再說。」

  ………………

  牛晉夫婦回到了家中,鄰居們關切地問:「牛老爹,怎麼樣?有眉目了嗎?不如真去官府告一告?」

  牛晉苦笑道:「那是她親娘。」

  「我今天聽到一件事,興許能幫著你。」

  「什麼事?!」牛大娘子急切地問。

  鄰居道:「昨天,萬年縣也有個案子,那家小官人說,人帶走行,先付一百貫……」

  牛晉道:「人家是個小官人,只有那樣的身份才能做那樣的事。我養這個孩子,她要真個拿出錢來,我難道真個把閨女賣還給她?往高裡算價,我們這樣的小康人家養個孩子能花幾個錢?」

  鄰居扼腕:「那怎麼辦呀?」

  牛晉想起自己那個信封裡說的,道:「既然不能講道理,要打官司也不能隨便就打了,我去找個專會打官司的人吧。」

  鄰居道:「京城地面上哪還有好的訟師?能出手段的訟棍都死的死、逃的逃了。」

  牛晉道:「總要試一試的。」

  「今天已經晚了。」

  「時辰緊,我今天先打聽人去,先約上了,明天再詳談也不遲。老婆子,快些!」

  鄰居在後面嘆息:「好好的女孩兒啊!」鄰居也是看著牛家養女長大的,回去給家中小佛像供了炷香:「菩薩菩薩你睜睜眼,好叫那老虔婆今晚就橫死!」

  牛晉夫婦往外找了一圈,照著指示找著了一個住在小單間的落魄文人模樣的訟師。訟師聽到有生意上門,先是一喜,道:「請進請進,無論爭產、毆鬥、婚姻官司,包您贏!」又是一驚:「不會有什麼非法的勾當吧?」

  牛晉道:「那倒沒有,是小女的事兒。今天來得急,沒來得及備禮物,明天,」他打量了一下訟師局促的居住環境,道,「明天,明天一早,小老兒請先生到那邊茶樓裡詳談。」

  訟師不好意思地說:「好!」

  牛晉夫婦回到家裡,這一夜依舊睡得不踏實,第二天早早地就爬了起來,也沒心吃飯。牛大娘子往女兒的房裡坐著,暗自垂淚,哭也哭得不安心。牛晉往外買了早點回來,牛大娘子道:「一會兒還要請客,我這會兒也吃不下,等會兒一塊兒吃兩口吧。」

  兩人趕到了茶樓,大早上的,有營生的在忙碌,沒營生的閒逛也沒有這麼早,就只有這一桌客人,掌櫃伙計眼裡看不到他們也得看得到了。

  訟師與牛晉夫婦互相致禮,牛晉招呼上茶果點心,早點還有肉菜盤子。訟師塞了個半飽,才問:「老先生,究竟是何事?」牛大娘子一開口就帶著哭腔:「為的小女。」

  「大娘子莫急,慢慢說來。」

  接著由牛晉說,牛大娘子則在一邊啜泣,一個說、一個哭,引得正閒的掌櫃和伙計都來聽。訟師好容易把事兒弄明白了,張口第一句就很懂:「那娼婦,官的私的?」

  牛晉道:「是私娼。」

  訟師嘴比腦子快,問完了一句又後悔了,這是好長時間沒有大官司了,他有點急了,不該這麼沉不住氣的。他清清嗓子,說:「論說,以前有過例子,養恩大於生恩,然而那是雙方身份相當。你們這個,一方是賤籍,一方是良民,混淆良賤,先就不合禮法,她把人要回去,你也是白養。她又只有這一個女兒,要回來供養自己,於情於理都是合的。想來老先生自己心裡也是明白的,否則不至於往那私娼窠子裡站崗。」

  牛晉道:「先生只管說怎麼辦,我必重謝的。」

  訟師慢條廝理又吃了一塊五花肉,抹抹嘴,才說:「這私的,倒比官的好辦些。若是官的,我勸你們趁早死心。私的麼,還有轉圜的餘地,不過要……」他比了個數錢的手勢。

  牛晉道:「只要官司能打成。」

  兩人又是一番的講價,牛晉道:「走得匆忙,身上沒帶錢,先生放心,你我可寫下文書……」

  「哎哎哎,那個可不好這麼弄!」訟師說。官府不喜歡訟師,他還寫文書?找打不是?

  牛晉道:「容我先去籌錢,您後半晌到我家裡來拿。」

  訟師道:「好!小可這就回去寫訴狀,您的事情,可耽誤不起啊!」牛晉讓掌櫃的給訟師打包吃食回家,訟師也沒有拒絕,提著紙包走了。掌櫃的卻是個熱心腸,往牛晉對面一坐,道:「老先生,你可信不得這個人呀!有這個錢,不如雇兩個人,把你家小娘子搶回來一藏。都比找他可靠!」

  牛大娘子其實已經動了個「既然官司能贏,為什麼還要殺人?人是好殺的麼?」的想法,見掌櫃的這麼說,忙問:「怎麼?」

  「凡大包大攬的,沒有能成的!且京城地面的訟棍,有名的、有本事的,不是刺配就是逃走。這一個,您見著他那衣著打扮了嗎?吃東西跟餓死鬼投胎似的,他像是個有本事的人嗎?別閨女沒救回來,倒被他把養老錢給騙了。有那錢呀,跟那鴇子好好講講價,把閨女買回來都行!」

  牛晉夫婦聽了一耳朵掌櫃的說辭,猶豫著回到家裡,半真半假籌了些錢。下午訟師來的時候,牛晉道:「還差五貫。」訟師道:「老先生可真是……要講價,上午就該講定,我憶寫好了狀子帶來,你……我只好把後半截撕了,給你前半截了,您現在出的,就是前半截的價。」

  兩下正在講著,忽然來了一個鄰居:「牛老爹!大喜!菩薩顯靈了!」

  牛晉站了起來:「我還喜呢?」

  「哎~那個老鴇子,今晨被人發現淹死在了井裡啦!她家門口還有一隻跌破了的酒壺,喝醉失足!哎喲喲!你趕緊接女兒去呀!別叫他們搶了先!」

  牛晉夫婦大喜,對訟師道:「勞先生白跑一趟,早間飯食算我請的,這裡有五百錢,先生拿去雇車回家。」

  訟師還要理論:「她的身份已然被人知道,你不要打官司追回嗎?」

  鄰居先說話了:「你這人好生無禮!孩子親娘沒了,不就輪到養父母了嗎?又不是官的,私的,花些錢就贖了來!牛老爹,錢省著些,你還要拿一筆錢接女兒呢!」

  牛晉彷彿被潑了一盆冷水,道:「對對,老婆子,錢收起來,接女兒。」

  …………

  清晨的河面上籠著一層輕霧,極薄。整個花街都在沉睡,勞累了半宿,她們還要再等一小會兒才能起來,送客,準備一天的生活。傅小娘子緊張極了,她的那封信裡,讓她這個時候過來,說,從某個門裡會有一個女人出來,手裡拿著一封信。這個女人會站在河岸不遠處的一口井邊,她只要輕輕一推,就可以了。

  冥冥之中,有一雙手已經為她安排好了一切。

  真的能行嗎?

  傅小娘子躲在一株柳樹後面,看到那個小門裡真的走出來一個穿著大紅紗裙的女子,步子有一點不那麼良家,體態卻還保持著一點風韻。這個女人走到了井邊,到了她藏身的柳樹前面,手裡果然拿著一封信。

  傅小娘子耐心地等著,幾次伸出手去,又縮回了樹後。女子的耐心似乎也耗盡了,對著河面罵罵咧咧:「什麼玩意兒?倒要老娘等,莫不是戲弄老娘?」她又拿出那封信看了一看,喃喃地說:「三百貫,三百貫……還是少了,我要找他要五百貫……再要彩緞十,不、二十匹。」

  傅小娘子不再猶豫!

  猛地一用力!撲通一聲,女子掉進了井裡,傅小娘子扯住了那封信搶了過來,又躲回了柳樹後,周圍是沉睡的花街。終於,井裡沒有任何聲音了。

  傅小娘子的心噗噗直跳。

  她殺人了!

  不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只是那麼輕輕的一推。

  紙被攥得皺了,她理平信紙讀出了信的內容:想買這女人的女兒,但是因為她的事情鬧得太大,所以不願意到她家裡去,也不想叫別人知道,如果有意,就清晨沒有人的時候,帶著信到外面井邊面談。出價三百貫,當然,可以還價。

  傅小娘子把信團成一團,揣了起來。

  一口氣跑到了庵堂,傅小娘子坐在地上倚著後門,緊張得手腳都在發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跑回來的。好像過了很久,一個小尼姑走了進來,說:「小娘子,你怎麼在這裡?」

  傅小娘子抱著頭,說:「我想早些出去,看能不能乞著錢,沒吃早飯,頭有點暈,坐這兒緩一緩。」

  小尼姑把她攙了起來,說:「咱們先回去,再慢慢想辦法吧。」

  傅小娘子進了屋裡,說:「我好些了,先去廚下幫忙,再給孩子盛碗粥。」

  「師父說,你再拿一個雞蛋給小郎。」

  「哎……哎!」

  盛粥的時候,她順手把紙團扔到了灶下,看著那裡的火先一暗,接著亮起來,慢慢把紙團燒成了灰燼。

  看著灶火,她想:我的事兒,怎麼辦呢?他們會失信嗎?

  廚房裡的人多了起來,傅小娘子幫忙把粥盛進大桶裡,看尼姑們擔出去吃早飯,自己也盛了鍋底兩碗粥,拿了一個白煮蛋,回房剝開了,在粥裡壓碎了,摻著餵兒子吃。小孩子被打得很重,搖醒了又咳血,張口吃了一口,對著母親笑笑,說:「娘,不哭。」

  傅小娘子一點胃口也沒有了,說:「娘沒哭,你吃。」

  小孩子盡力吃了半碗就吃不動了,傅小娘子小心地把孩子放平,她聽尼師說,這裡治兒科不是很擅長,但是能看出來,恐怕傷著了內臟,不是很容易治好。傅小娘子走的時候狠心,再讓她見著小孩子,眼前曙光又現,她就又捨不得孩子了,想著讓小孩子好好的。

  粥放得涼了的時候,花姐來了,問道:「怎麼了?」

  花姐心裡惦記著庵堂,今天過來時想祝纓已經出手了,應該事情就妥了,不想在山門外卻看到了傅小娘子的丈夫還在那裡,她就來問問傅小娘子有什麼變化。

  傅小娘子道:「他,吃不下東西。」

  花姐道:「你先吃飯,我給你看一會兒孩子。」心中很奇怪:怎麼回事呢?

  傅小娘子吃了兩口,忽然問:「那個畜牲還在外面嗎?」

  花姐點點頭。傅小娘子心裡一則以愁,一則以恨,愁此人不走,恨此人不死。連帶的,將那個策劃的神秘人也怨上了:我已動了手,那個畜牲怎麼還活著呢?

  屋子裡十分安靜,一旁的杜大姐說:「我去幫尼師。」她在這裡住了兩年,熟門熟路,找到了尼師之後拿出一份契書,說:「師傅,我有一件難事。」

  尼師道:「你的劫數不是已經過了嗎?」

  杜大姐說:「這個,我拿著覺得不得勁兒。又不知道怎麼辦好。」

  尼師將契書一看,道:「哦,你欠主人家的。他們還給你了?」

  杜大姐說:「我沒欠錢。」

  尼師一聲嘆息:「這是在救你的命啊,沒有這些錢,你就要被帶走了。」

  「我知道的。可是這……」

  尼師道:「這個東西,在你的手上是沒有用的。」

  「那我……」

  尼師慈愛地撫著她的頭,說:「自己想,什麼時候都不遲。」

  「師傅,我是個笨人。」

  尼師道:「你把這個交給他,以後就再無反悔的餘地了。不交給他,以後你有事,他未必再保你。」

  杜大姐臉上現出難過的神情來,尼師道:「日子長著呢,慢慢想。」

  「哎。師傅,我回去幫忙了。」

  杜大姐雖然一直話不多,花姐還是察覺出了不對來,問道:「杜大姐,有什麼難事麼?」

  杜大姐脫口而出:「想傅小娘子哩。」

  主僕二人嘆息了一回,看看傅小娘子,人也呆呆地坐著。主僕二人都為她發愁:能借著兒子的病拖個一天兩天、三天五天,久了,可怎麼辦呢?那個男人的早飯,都是庵裡給他拿了兩個饅頭,他還嫌棄沒有酒肉,要帶了妻兒回去呢。

  傅小娘子只管想:我的事呢?他們辦了沒有?

  忽然又想起來:對了,我還有事沒辦!

  她跑了出去找到尼師。尼師正在算賬,小尼姑把她攔在了屋子外面。尼師放下賬本,走出來問道:「什麼事?」傅小娘子哭著說:「孩子,孩子咳血了。」尼師道:「你先去,我這就來。」

  往孩子病榻前看了一回,說:「只好盡人事聽天命了。」

  傅小娘子又哭了起來,忽然說:「能、能求求別的大夫麼?」她的聲音越說越小,十分不好意思。

  尼師很憐惜她,說:「你也可試試,有合適的,可以請過來瞧。只這孩子不宜挪動。再者,他父親還在外面……」

  傅小娘子當即起身:「我從後門走。」

  她這一天走了許多個藥鋪討藥,好些人都在街上看到了她。第二天,她依舊避開了丈夫出門。等她晚間回來的時候,卻聽小尼姑說:「那個人沒在山門前了。你要小心呀。」

  傅小娘子知道,她給這庵堂帶了許多麻煩來,好些個小尼姑被那個男人下三路地罵。她低聲說:「實在不行,我就走,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啦。」

  小尼姑心裡有點不快,但傅小娘子這麼說,她又不好意思了起來,說:「都是苦命人,能護一時是一時,你要能逃走,不如就逃。逃得遠遠的才好,不然要被找到的。」

  傅小娘子一聲慘笑:「能逃到哪裡呢?」

  兩個正說著話,外面跑進來另一個尼姑,說:「小娘子,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男人。」

  傅小娘子道:「他?他又幹什麼了?」

  「死了,就在前面走兩個街口的一條巷子裡……」

  傅小娘子跳得彈了起來:「什麼?死、死、死、了?」「神了。」她非常小聲地說。

  「小娘子?」

  「我……我去看看。」

  那個男人倒在路邊,腦袋上老大一個血口子,腦袋邊是一塊石頭,顯然是被這塊石頭打的。他的腳邊掉著一隻已經開了線的布袋,上面繡著漂亮的仙鶴,四下散著幾枚骰子。巷子裡地上散著一堆竹竿。

  傅小娘子看了,連連後退,按著胸口,心想:這就解脫了嗎?

  她呆呆地看著,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道:「這是哪裡來的小娘子?嚇著了?快回家吧。」

  傅小娘子大大地喘了一口氣,說:「是我的丈夫。」

  圍觀的人都露出同情的神色來,有人嘀咕:年紀輕輕死了丈夫,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呢?

  不多會兒,衙役也來了,一邊排開眾人一邊問:「出什麼事了?」

  圍觀的人同情傅小娘子,七嘴八舌代她說了:「她丈夫,走路上就死了。」

  衙役們問:「怎麼死的?哪裡人氏?為何在此?有何仇人?與我們去萬年縣走一趟吧!」

  死的人不是權貴,疑凶也不是周游,驚動不了許多大人物,在哪個地界上出事就歸誰管了。萬年縣先把人、屍都帶走,衙役們還問:「小娘子你頭上也有傷,也是仇人所害麼?」

  傅小娘子道:「不是,我不能跟你們走,我兒子還病著呢!」

  衙役都同情她,說:「你男人這是橫死,得先去講明,你才好領屍回去安葬。不然,為了兒子叫丈夫屍身晾著也不像個事兒。」

  任憑她怎麼叫兒子,傅小娘子也被一同帶到了萬年縣衙。

  …………

  縣衙越來越近,傅小娘子心裡越怕,腦袋裡也嗡嗡地響了起來。她咬牙堅持著。

  萬年縣衙門口,恍惚間看到一個著綠衣的少年含笑著從裡面出來,邊走邊對裡面的人說說:「留步留步,勿送勿送!」

  衙役們忙上來見禮:「小祝大人。」

  「小祝大人」道:「這是……有官司?柳令,我能也看一看麼?只看,什麼都不幹。」

  萬年縣令從裡面走了出來,道:「祝丞還是這麼個脾氣呀。」

  衙役們慌亂拜見縣令。

  萬年縣令不太怕小案子,小案子容結,一看抬著個屍首過來,他的心也提了起來,問道:「怎麼回事?」

  衙役道:「里長報說巷子裡發現一具男屍,我們趕到的時候又看到這個小娘子在旁邊,說是她的丈夫,就一起帶過來了。」

  萬年縣令命連人帶屍都帶進去,然後讓仵作來驗屍。傅小娘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只見那個小祝大人看看自己,看看屍體,很猶豫的樣子。萬年縣令道:「三郎是大理寺丞,莫非……」

  大理寺的?姓祝?小……小祝大人?等等,那不是朱大娘的兄弟嗎?!!!

  傅小娘子彷彿抓著了救命稻草一般,撲了過去:「小祝大人?你可認得朱大娘麼?我是寄居在慈惠寺的……求你,托朱大娘幫我照看我兒子!」

  「小祝大人」驚訝了:「你是傅小娘子?」

  「是!」

  萬年縣令與祝纓就是個面子情,他也不喜歡大理寺的人干預他的案子。今天祝纓過來是謝一謝他給解決了一份麻煩的,也沒多少謝禮,一份帖子,親自過來,也是個情份不是?

  現遇到了這樣的事,萬年縣令一則不願意祝纓插手,二又怕案斷得不好被追查,便把祝纓當成個「證人」,來牽涉其中。問道:「祝丞識得此女?」

  祝纓上前,小聲對他和主簿說了傅小娘子的遭遇。說:「家姐提過,為了躲丈夫,頭都撞破了。這幾天舍下也遇到了些煩惱事,故而沒有多留意。還以為她的丈夫知道羞恥走了呢,怎麼會突然死了?我還以為先出事的會是她的兒子,三歲的孩子,被個大男人下死手打,就為了逼出孩子的母親,嘖嘖!」

  她又壓低了聲音,說:「我的一點小心思,還是該問一問這小娘子這兩天都在幹什麼,是否與她有關。畢竟,這丈夫不仁不義在先,妻子有點什麼想法也不奇怪。」

  這話說到萬年縣令心頭去了,他將醒木一拍,先審傅小娘子。

  傅小娘子心道:神了!

  便將自己這幾天的事都說了:「想著先借些錢搪塞了過去,再求尼師治我兒子。沒想到兒子吐血了,就出去求有沒有好的兒科……」

  她是人證也有,物證也有,孩子的傷也是真的。

  萬年縣令一拍醒木,問:「現場可有凶嫌?」

  衙役道:「只有圍觀的人。」

  又問現場還有什麼東西。衙役將一塊石頭拿了出來,此時仵作也到了。萬年縣的仵作比京兆府的幹活糙一些,將石頭與頭上的傷口一比,說:「凶器正是此物!」

  祝纓看看石頭,又看看傅小娘子,萬年縣令問道:「怎麼?」

  祝纓道:「我想看看現場,行麼?」

  萬年縣令想起他的本事,心道:也罷,就叫你看上一看。

  那邊主簿則懷疑上了,他問:「小娘子,你怎麼不傷心呢?」

  傅小娘子跪坐在地上,仰臉瞪著他。祝纓搖搖頭:「她不笑就不錯了。」話音才落,傅小娘子真的笑了起來,祝纓也噎住了。

  萬年縣令咳嗽一聲,道:「看來不是這個婦人了。」

  他與祝纓去看了現場,現場早就一塌糊塗了,什麼人都有。祝纓並非真心想找出「真凶」,看了一圈,說:「我不便多言。這事兒到了我手上我再說,到不了大理寺,就不用說啦。」

  萬年縣令仍然客氣了一回,說:「祝丞話裡有話,你我如今還需打機鋒麼?」祝纓也就指著竹竿散落的地方說:「這裡有擦痕,是失腳滑落的痕跡。」

  萬年縣令也仔細看了一圈,點點頭,說:「唔,踩到竹竿上,頭撞到了石頭所致。」看到這裡,他已有心把這案子當作意外來結了。轄內發生了命案,他得破案不說,還說明他的治安不好。如果有刀傷之類明顯的謀殺,那是怎麼也得找個凶手結案的。這個案子麼……意外的結果是他能夠接受的。

  祝纓蹲了下來,又看了一看,忽然問道:「屍體是仰面還是俯臥?傷口在哪一面?跌倒後有無旋轉?」

  萬年縣令一面有點惱她多事,一面想:大理寺出來的,真有點本領。眼下雖然討厭,不過真有疑難的時候,可以請教他。於是也就不得罪她,問衙役。衙役道:「小人們看時,是仰面,腦後有傷。」

  萬年縣令道:「那就是踩著竹竿滑倒,掙扎的時候旋了個身兒,腦袋磕著了。」他於是命衙役們現場演示一下:「你們兩個,在這邊等著接他。你,去那邊,跌一個。」

  被選中的衙役暗叫倒黴,只得裝模作樣地跌了一回,位置也是剛剛好。萬年縣令點點頭:「不錯,應該就是意外了。」又向祝纓道了謝。祝纓道:「不嫌棄我多事就好了。我剛才是見獵心喜,覺得事情有點巧,才多嘴了。」

  兩人互相客氣客氣。祝纓顯得十分不好意思,聽萬年縣要仵作填屍格,讓傅小娘子把屍體領回去。就說:「看她也可憐,我出幾百錢,雇個車吧,不然,叫她怎麼運回去?」

  萬年縣令笑道:「三郎真是心軟。」

  「柳令取笑了,我要不這麼做,回家是要落埋怨的。」

  出了錢,祝纓頭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再去管傅小娘子怎麼樣了。

  …………

  傅小娘子拿著錢,把屍體領了回去,央了尼師:「幫忙給他燒了。」

  尼師道:「你這些錢怕是不夠的。」幾百錢買來的柴,夠把屍體燒焦,恐怕不夠燒成灰。焦屍,怪嚇人的。

  傅小娘子嘆氣道:「那也只好隨便雇幾個人找塊地埋了。我是再也沒錢管他了。孩子……」

  尼師道:「睡了。」

  尼師不問,小尼姑們沒這個定力,下了晚課還有人過來問傅小娘子:「出了什麼事了?」

  傅小娘子說:「死鬼踩了竹竿子跌倒,頭撞到石頭上撞死了。唉,萬年縣叫我領回來安葬。我也沒那個錢,車錢還是小祝大人賞的。就是朱大娘常提起的那個兄弟,也來到咱們這裡的。」

  尼姑們嘰嘰喳喳:「原來是他!他是個好人呢……」

  傅小娘子道:「是啊,好人。」雖然只是有點溫,不過比起幫自己籌劃的那個神秘人確實更讓人安心。另一個隱在暗處的人,總是讓人害怕的,生怕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冒出來,又要讓自己做什麼事。

  不知道,牛氏夫婦怎麼樣了……

  …………

  牛氏夫婦領回了養女,一家三口抱頭痛哭。不同於死了一個良民,又是血糊糊的現場。花街河邊的井裡淹死一個妓女,過於平淡,竟沒有人想過去追究。有屍體,有井,還是淹死的。

  仵作也不願意去仔細扒拉一個年老色衰的妓女的屍體,屍格一填,就是一個失足落水。

  牛氏夫婦搶先遞了狀子,花了錢把養女贖了出來。理由也是老無所依。也肯認當年抱養孩子的事做錯了,也肯受罰。他們的狀子遞上去,反而引起長安縣的懷疑了,然而牛晉當時正在茶樓準備打官司,此事有一整個茶樓的證人。

  判他案子的是長安縣,與萬年縣也不在一處,長安縣也算是查過了,寫了個看得過去的結語,草草將此案了結。

  牛晉一家三口也絕不願意去爭那老妓的遺產,由長安縣將此處無主的宅子收了發賣,被另一個老妓買了下來,依舊做著原來的營生。牛晉一家也不再打聽此事,輾轉換了個地方,索性招贅一個女婿,立意與這段往事不再有任何的牽扯,從此與傅小娘子如兩條游魚相忘於江湖。

  他們與傅小娘子一樣,試圖忘記這件事,將往事深深埋在了心底。牛晉總是告訴自己:他信上說,不履約便要當心脫不了籍,如今我兒已然脫籍,我再不用擔心被威脅了。

  他卻不知,策劃整個事件的人並不想威脅他什麼。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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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25:4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鑿空

  夏天就要過去了,花姐的第一個有名有號的病人溫母眼看著大好,花姐歡欣之餘卻又擔心著另一件事。傅小娘子如今臉上漸漸有了光彩,在庵堂裡頂了杜大姐之前幹的活計。頭上的傷也結了痂,天氣火熱不好再捂著,索性就晾開了。她的兒子仍然虛弱,但是一天也能多醒一陣兒了。

  花姐每每看到她就想起自己曾經對祝纓說過她的事兒,也不知道她丈夫的死與祝纓是不是有什麼關係。

  花姐猶豫了兩天,到底不放心,嘗試著問祝纓:「別是你妨死他們的吧?這是不是要折你的功德?」她想,如果真是有什麼代價,不如就讓她來吧,她盡力多救治些人好來折抵。

  祝纓當時正在做絹花,聽了忍不住笑了:「什麼?什麼?妨?叫你別信什麼神神鬼鬼的了,世上哪有鬼神呢?依我看,都是巧合才有這樣的結果。」

  花姐仔細看她,祝纓也回看,花姐從祝纓的臉上實在不出端倪來,說:「你說是就是。」這才漸漸高興了起來。

  她們倆說說笑笑,將張仙姑也引了來。張仙姑近來家務活都有杜大姐承擔了大部分,愈發的閒了,問祝纓:「明天我同溫大娘子約了去庵裡,她家大郎陪著呢,你也來吧?」

  祝纓心想,這陪母親上香也是許多人該做的事,明天是休沐,時間也正好。便說:「好。」

  一家子除了祝大都去慈惠庵,只有祝大依舊去找老徐,說:「他這回是真的要不好了,我得看看。」

  祝纓道:「那你雇個車,坐車去。天還熱著呢,別中暑了。」

  祝大美滋滋地答應了,且說不用給他錢,他自己有錢雇車。張仙姑在他背後真翻白眼,這一回倒是沒有再下他的面子——張仙姑看到了正在掃地的杜大姐。自從家裡有了僕人,張仙姑說話也越來越克制了一點,總覺得要給家裡人留那麼一點面子才好。只是常常會忘,今天是看到了,就又想起來了。

  外頭杜大姐並不知道自己是張仙姑的一道緊箍咒,掃完了地,又檢查水缸是不是滿的,再看碗櫥上的紗布有沒有蓋好、老鼠夾子上有沒有老鼠之類。最後回到自己房裡,拿出個笸籮,搬張凳子坐在大門邊上做針線。祝家給她添了四季衣裳,一季只有一身。上次因為沒有換洗的衣服,祝纓要給她帶添一身,她沒有要,討了半匹張仙姑用剩的布,準備自己做。花姐幫她裁了,她現在自己縫,預備縫完了的碎布再做兩雙布鞋。

  一邊縫一邊想,這樣的主人家,算不錯了,給衣裳給鞋,吃的也跟主人家差不多。祝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也沒什麼規矩。吃飯就一張大桌子,只有祝纓偶爾會在自己房裡加一頓餐。杜大姐也不敢上桌,也不想上桌,一來不是一家人,二來自己吃更自在些。她要麼在廚房、要麼在自己房裡,先把主人家桌上的飯菜盛滿,再揀剩下的給自己盛,也能每天吃點肉。

  也不挨打,她想。

  縫完了一隻袖子,她也拿定了主意。當天晚上,拿見花姐和祝纓又一處讀書,便揣了那張契書到了西廂,當地一跪。

  祝纓正在西廂北屋裡的書桌後坐著,花姐打橫,一見她跪下了,兩人都吃了一驚:「怎麼了?」

  杜大姐把契書拿了出來,也不說話。祝纓與花姐對望一眼,花姐過去扶起她:「有什麼話,起來說。這個,不是讓你收好嗎?還沒燒掉嗎?」

  杜大姐將契書放到桌上,說:「我拿著這個沒用的。」

  祝纓道:「沒用就燒了它。你的叔叔是不敢過來的。」

  杜大姐見她不收,反而急了。她叔叔敢不敢過來,全是看這位主人家的意思。她承這麼大的恩情,就這麼拿著月錢,跟沒事人一樣?想想好像也不對勁兒。鄰居背地裡說:小祝大人心軟是心軟,心軟的人硬起心腸來才是真的狠。

  杜大姐又跪下了:「您、您收下吧。」她嘴也不靈,心裡有那個意思,因沒讀過書沒見過世面,總也不能將那個意思翻出來。

  花姐道:「小祝。」

  祝纓道:「大姐,你收下吧。」又使眼色讓她去安撫杜大姐。杜大姐這個樣子,她看在眼裡也明白。日子過得下去,誰想當僕人呢?自己的原因,祝纓甚至一開始都不是買僕人,而是雇。

  花姐今天這書是看不下去了,帶著杜大姐去了東廂,兩人低低說了一陣兒。杜大姐心眼兒實在,花姐當然是個好人,尼師收留她更久,她必要把契書奉上。花姐只好收了她這契書,對她說:「雇你的時候講好的事兒,還是不變。」

  杜大姐心中稍安,道:「好。」

  花姐知道她這樣心裡未必好過,與她又聊了一陣兒,約定明天一道去慈惠庵,杜大姐才露出一點笑來。

  …………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早早起來,祝大出去買早餐,杜大姐在灶下燒了水、煮了粥,又熬一大鍋綠豆湯,預備放涼了回來喝。

  吃完了飯,一家人才換上出門的衣服。祝纓最利索,換一身夏綢,穿一雙輕便綢鞋,腰間還是那把腰扇,拿著個長盒子出來。先到正房裡:「來,挑幾枝戴戴。」

  張仙姑正對著鏡子來回照,杜大姐不是巧手的梳頭丫環,張仙姑還是自己打扮。一看盒子,裡面是好幾枝當季花朵樣子的絹花,各色都有,說:「哎喲,這是哪兒來的?你又亂買東西啦!我的東西夠戴啦!你瞧,我這簪子金的也有、銀的也有,鑲珠子的、掛墜兒的,你又買了花兒來!這得多少錢?你得攢著些錢才好!哎喲哎喲,這麼多的花樣哦!」

  祝大正在理衣服,聞言道:「瞧你這樣兒!孩子給你的,你的就戴!反正她有數兒!」但是也說祝纓,「老三啊,你也是,花錢別這麼大手大腳的,得給自己攢點兒,以後用錢的時候多著呢。」

  張仙姑道:「那你還說她!老三啊,我都老啦,拿兩個就夠啦。今天溫大娘子也去,我才戴,跟街坊們我也不戴這個。你該拿去給花兒姐戴戴的,年輕輕的,正該打扮,別總那麼素淨哩。以後也不用總給我拿啦,得多少錢哦……」她心裡還嘀咕,要是你也能這麼打扮起來,該多好。這整天,官兒做得威風,我的心裡卻像做賊一樣。

  祝纓道:「沒多少錢,我自己做的。」

  張仙姑扶了扶下巴:「啥?」

  祝纓看她拿了兩枝,托著盒子出去了:「我給大姐送去。」

  那邊花姐也梳妝到了尾聲,看了盒子也說:「你買這個做什麼?我們會自己收拾的,你在外面忙還不夠,還要再費這個心。依我說,你也別太耗神了,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是不是?什麼都放在心裡琢磨,別累著了。」

  祝纓笑道:「這就是弛了。我做的。」

  花姐來了精神:「哎呀,做得可真好!本來不想戴的,也得戴一戴。」她揀了朵嫩黃、淺粉並蒂的往鬢邊一插,對著鏡子照照。祝纓看著絹花襯著她的臉粉嫩嫩的,道:「好看。」

  花姐嗔道:「什麼呀。是花兒好看。」

  「嗯。」

  等到了慈惠庵,溫家母子也剛剛到。兩家人寒暄,溫岳與祝纓說些宮裡的閒話,什麼禁軍拿了個私自倒賣宮中器物的小宦官。那邊溫家婆媳與丫環都一陣驚呼,兩人看過去,卻是婦人們見面互誇,溫小娘子誇花姐頭上的絹花好看,張仙姑一時得意,說是祝纓做的。

  溫岳道:「小祝,還有這手段?」

  祝纓道:「哪兒啊,上回破案,物證裡的個絹花,覺得看著好。隨手一做,宮樣的絹花三百文一朵,我這個也就只值三十文。」

  溫岳被逗笑了:「你家僕人,怎麼樣了?」

  「女僕就這一個啦。男僕要跟我出門的,還要仔細些才好。我這人,麻煩。」

  溫岳道:「旁的還罷了,貼身伺候的可得小心。你照著以後管家的樣子去找、去養。唉,都以為有人伺候就可以放心了,其實不是的。養僕人也像習武,你功夫下在哪裡,就在哪裡出本事。」

  祝纓道:「是。你說的對。」

  那邊女人們拜了佛,又四下轉轉,又遇傅小娘子。傅小娘子看著比之前輕快一些,卻又仍有愁事。她這裡倒不怕被丈夫綁回去了。可是她兒子的病依舊沒有起色,弄得她依舊憂愁。有個兒子,她還能守得住,沒有兒子,守不守都由不得她了。

  眾人聽得一陣嘆息。又嘆息她兒子的花費,庵堂慈悲,也不能去填無底洞。

  花姐道:「總是要有個正經營生的。」普通女子家裡沒給她本錢,除了嫁人,針線,洗衣之類,也沒個來錢的項目。花姐想勸傅小娘子學醫,比如兒科,既能照料兒子,又能有門手藝。或者婦科,像她這樣,其實也不錯。

  溫母和溫小娘子聽了傅小娘子的遭遇也都同情,說:「花兒姐說的很有道理,你不妨一試。」在她們看來,花姐也算是官眷,行醫屬於個人愛好、積德行善,所以不將之視作一個職業,而將花姐願意為她們診治視作人情。如果傅小娘子能習得醫術並以此為業,則多個大夫,也是好事。傅小娘子也能借此養活自己和兒子。

  溫母道:「你現有兒子,要好好養他養大。不能只悶頭傻吃苦呀!也得看看哪樣劃算不是?」

  傅小娘子道:「大娘子說的是。」她其實也在想生計的事,做小買賣是連本錢也沒有的,做女僕,就一切不由自己了,恐怕照顧兒子也不可能。她想,不如就先在這裡住著,幫著打雜抵了食宿,也好照顧兒子。

  溫母叫溫岳:「先取兩貫錢來給尼師,供這小娘子一月食宿,叫她試試。」

  傅小娘子忙道謝。

  他們做了這一件好事,心情都不錯,在庵堂用了清淡的齋飯後,各自還家。

  …………

  祝纓將張仙姑和花姐送回家,祝大還沒回來,張仙姑要歇個午覺:「天兒熱,你們也都睡一陣兒吧。」

  祝纓和花姐出了正房,給張仙姑把竹簾放下,對花姐說:「我出去走走。」

  花姐道:「好,路上小心,怪熱的,你走蔭涼地兒。」

  祝纓笑道:「好。」

  她取了頂斗笠戴上,此時的斗笠已不是扮貨郎時的粗糙貨了,編得細細的,用細布包了邊兒。先去老馬那兒喝了碗茶,再往賭場轉了兩圈,也不下注,只在那時看看就出來。最後到了花街。

  午後的花街,懶洋洋的,客人不多。五娘家已經換了主事人,一個笑盈盈的三十來歲的女娘看著像是個話事人。祝纓沒進去,轉看了九娘家,還是那個老樣子,看起來像是更幽靜清涼一點。她也沒進去。

  又踱到了後街,站在橋邊,猶豫先看老穆還是先去井邊,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到了。」

  祝纓一回看,正看到花姐和杜大姐兩個人,杜大姐手裡還提著一個小藥箱子。溫母所贈的藥箱有點大,沉,花姐只在應官眷之邀的時候才讓杜大姐背著那個箱子。現在就一個小藥箱子,輕便。

  三人竟在這裡不期而遇!

  祝纓和花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問:「你來幹嘛?」

  杜大姐默默地把藥箱盡力提高一點,以示女主人沒人做不好的事。祝纓對花姐道:「先忙你的。」

  花姐道:「給她們送點藥,都是苦命人,我能幫的也有限。」如果能,她是想這條花街整個兒空了才好!她也沒地方安置這些人,也不知道讓她們做什麼好。一個兩個的,家裡正缺僕人,再雇一二也沒什麼。這麼些人,能幹什麼?都跟她當郎中還是都跟她去當尼姑呢?

  祝纓陪著她,默默去送了藥。這個地方居住的條件比小江出租的那個院子還要差一些。小江為人喜歡整潔,她也挑租客,哪怕是出租的院子也要求盡量保持乾淨。這個院子,很有點繁花開敗之後的腐敗味道。東一個西一個的紅燈籠,她們盡力在破舊的房子上裝飾一兩件新東西,倒得這裡更糟糕了。

  花姐到了一間屋子裡,裡面一股劣質香粉的味兒,祝纓打了個噴嚏。有住在這裡的女人拿眼睛往祝纓身上鉤,祝纓板著臉一聲不吭。正經的房子也有個習慣,譬如正房三間、廂房三間這樣的格局,這裡的房子是挨著牆建,一排成了個回字形,能蓋幾間蓋幾間。一間房子裡,一個等著被淘汰的活人。

  祝纓悶聲不吭,等花姐送完了藥,與她一同走了出來。身後的女人們低聲嘰喳:「怎麼辦?她男人嗎?會怪她嗎?」

  兩人到了橋上,花姐道:「我一直小心著的。」杜大姐也說:「我都陪著娘子來的。」

  祝纓笑笑,望向不遠處,那裡隱隱約約的有個院子裡正有人進進出出,搬出些什麼破爛松枝、白幡之類,又往裡搬幾件家俱。

  這時,一個小黑丫頭沿路走到橋頭,張望了一下:「小祝大人?」

  三人回頭,見小黑丫頭抱著一個籃子,裡面幾個瓶罐。祝纓道:「小丫,你又出去買東西了?」

  花姐道:「哎,我們家小丫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她說的小丫,還是在家鄉時的丫環。

  小丫跑了上來,好奇地看著花姐,花姐也對她笑笑。小丫道:「我知道,您是給她們送藥的那個娘子,我們娘子說,您是好人。」

  花姐笑道:「你家娘子是誰呀?」

  「江家的。小祝大人,來坐坐嗎?」

  花姐也有點好奇,問祝纓:「行不?」

  小丫說:「來嘛來嘛!」一力的攛掇。

  花姐道:「要不,就算了。」

  祝纓正要說話,卻見小江拉開了院門往外張望,小丫說:「哎喲,娘子!」

  小江往這邊走,好像在找著什麼,走近了,小丫喊:「娘子!這裡!你看看這是誰!」

  小江道:「我還以為你丟了!你又淘氣!」也走了過來。花姐與她見禮,小江一怔,也福一福:「您是?」

  「我家大姐。」

  小江臉上一點客氣的模樣也淡去了,只剩一臉的平板:「哦。小丫走了。」

  小丫道:「哎……哎……」

  花姐感受到了氣氛的違和,也不吭氣,依舊福一福以示道別。小江看著她鬢邊一朵絹花,抿了抿唇,也福一福。卻問祝纓:「祝大人來幹什麼的呢?這裡可不是看風景的地方!也沒什麼景好看的!」

  祝纓揚了揚下巴,小江順著她的指示去看,道:「畜牲走了,騰了地方,給新的牛馬使,有什麼好看的?」

  花姐一聲也不吭,祝纓道:「你總看著這些,心情會不好的。生計有了,就出去走走,散散心。又或者做旁的事吧。」

  小江:「我倒是想。可是我一個女人能幹什麼呢?你能做官,我能嗎?呵呵……你們男人就是,站著說話不害腰疼。」

  祝纓定定地看著她,小江被她看得低下了頭。

  小丫也感覺到了不對,低聲解釋道:「我們娘子有打算的!不行就把這裡舍做庵堂嘛!」她又看了一眼花姐,心道,雖沒見過,但是娘子平日裡是誇她的,還說,自己不定哪天把屋子改做個小尼庵,也出家去。也能照顧些苦命人,如今這是怎麼了?

  小江聲音大了一點點,說:「誰說是庵堂的?我必要捨做道觀!」

  祝纓道:「那你得準備一下了,崇玄署被查得滿頭包,如今無論僧道都須得考過了才能有度牒——錢依舊要照交。」

  小江氣得瞪她。

  祝纓一臉無辜說:「天要晚了,我要回家啦,你也回去吧。」

  把小江氣得夠嗆,還以為他是故意帶著那一位命運極佳的女子過來看她笑話的。但祝纓又不是說來看她的,說是看那死去的老妓的,她有些氣苦,說:「也沒什麼好回的,我也在這裡看一看不行麼?」

  說著,賭氣往那裡看去,說:「她不是個東西,那個女孩子的命是真的很好很好啊,有很好的人養她。」

  祝纓道:「是啊。」他們願意為她拼命。

  她說:「回去吧,一會兒有船要過來了。大姐,我們也回去吧,娘睡醒了見不著人又要念叨了。」

  小江看著他們的背影,在橋上跺了跺腳,氣道:「回家!明天找個裁縫!」

  「娘子要做什麼衣服?」

  「道袍!」

  …………

  這邊祝纓三人回家,杜大姐依舊不說話,花姐小聲問道:「那位小娘子是?」

  杜大姐聞言看了花姐一眼,也緊張地等著祝纓的回答。祝纓說:「珍珠,她是珍珠。」

  「誒?啊?啊!」花姐吸了口冷氣,問,「那?」

  「回去說。」

  「好。」

  三人回到家裡,張仙姑已經醒了,祝大也回來了,兩人正念叨呢。張仙姑問:「你們三個去哪兒了?」祝纓道:「我跟大姐出去送藥。」

  「哦哦,那是好事兒。」

  杜大姐放下藥箱就去廚房準備做飯,她的手藝不好、廚藝只比糟糕好一點。煮個粥之類得心應手,燒火燒得又快又旺還省柴,讓她調個滋味做個菜,就能要了祝家一家人的命。所以張仙姑也不念叨她不早早回來做飯。

  杜大姐去燒火,張仙姑就要去做飯。她的手藝也不咋地,花姐說:「乾娘,等我一等,我來吧。」祝纓道:「還是我來吧。」

  她去換了件衣服,套了個圍裙。無論是刀工還是調味,好歹是正經官家廚子教的,那是比她們都好得多了。張仙姑不肯讓她做飯,祝纓道:「再不動動手,刀工都要廢了。」

  吃完了飯,杜大姐刷碗,花姐又去了祝纓房裡,問:「究竟怎麼回事?她不是脫籍了麼?怎麼還住在那裡?」

  祝纓就把珍珠的境況說了,花姐道:「她是個有想法的人,也犟,也有心結。害,我說什麼都跟說風涼話似的,只怕她今天又要誤會了。」

  祝纓道:「不然呢?終究得她自己走出來。我已叫老穆幫忙盯一下,別叫有人騷擾她。」

  花姐猶豫了一下,說:「還有一事,你要謹慎些。你……」她打量了一下祝纓,人如青竹,不好說什麼頂俊的貴公子,卻也是個可親的小官人。祝纓以前就可愛討喜,現在更是溫和可親。小江已然命苦,又無依無靠,給了一個年輕的姑娘太多的關懷,如果沒有個界限,容易讓姑娘誤會。

  就好像在陷阱裡放了一塊肉,肉也無辜,獵物也無辜,可是陷阱又是實實在在的。

  她把自己的擔憂說了。

  祝纓道:「我去那裡,也不是特意為了她。連她,都是今年辦案的時候偶遇才知道的。」

  「咦?」

  祝纓道:「以前,我娘也不讓我去那種地方。後來,我自己也不願意去。但是近來我總想到一些不好看的地方去,去看看,看一些京城繁華、宮殿壯麗輝煌、侯府錦繡富貴、咱們家小日子紅火之外的東西。我怕自己忘了,忘了世間還有苦。忘了苦,心裡的刀就鏽了、鈍了。我……不想變成周游那樣的人,連變成王大人那樣的人也不想。」

  「小祝?」

  「大姐,我要做他們那樣的人,真的太容易了。」

  「當然,你是有本事的,也肯幹,心地也好。」

  祝纓搖搖頭:「我一直以為,人只要努力,總能有辦法過得差不多的。可你看看,傅小娘子不努力還是那街上的人不努力呢?小江心地不好嗎?她們換來什麼結果了?是老田不能吃苦,還是杜大姐不能幹活呢?他們又怎麼樣了呢?」

  「小祝!」花姐嚴肅地說,「你別想迷了!以前,娘常說,滿眼是菜,就不知道吃什麼了。你上桌了,在桌邊兒坐著了,別想那麼多,咱把飯一口一口的吃,好不好?」

  祝纓看著她嚴肅的樣子,輕輕一笑:「就是跟你說說,不說不痛快。其實在橋上的時候,我已經想到了一件事。」

  「什麼事?」

  祝纓道:「我要寫個奏本。女人做官,也不是不可能呀。」

  …………

  她還從來沒寫過正式的奏本呢!現在就要寫一個!這是她這兩天一直在想的,世間的不平事何其多?像杜大姐、時小娘子又或者牛家養女那樣的事更是不知凡知,花姐當年,不也是如此麼?又如鶯鶯燕燕她們……

  叫她遇一個撈一個,她既沒這個想法,也覺得心思。她想了好幾天,不由想到王雲鶴所言的「有序」。然而這些人的不快活,難道不是因為現在的「序」麼?既然「序」這麼要緊,又能為惡,那麼王雲鶴所言之「變法」又何妨一試?

  她知道,王雲鶴說的「變法」當時大半說的是法條的修改補丁,這不妨礙她有其他的想法。

  她想,她或許可以先做一件小小的事情。

  她既在大理寺中,對這個朝廷的所有部分裡最熟悉的就是大理寺,所思所想,便也從大理寺開始。大理寺獄裡囚犯有男有女,既然男女分監,為什麼不設個女獄丞?不招幾個女獄卒呢?不是要講「禮」嗎?「禮」不講究男女大防嗎?

  大理寺現在雜事歸她管,那她覺得這樣就不錯!

  大理寺關的女囚還有許多以前的誥命夫人呢,弄個把女獄丞看著怎麼了?萬一是冤的,牽連的,弄男獄卒看著,還要不要臉了?

  見她這麼快就平靜了下來,花姐道:「我來!」她也捲起袖子,幫祝纓磨起了墨。

  祝纓心裡打了個腹稿,主要是為了奏本的格式,哪裡要進一格,哪裡要另起行之類。然後提起筆來開始寫,畢竟是第一次寫奏本,除了格式,大概別的東西都是照著自己曾經看過的有限與大理寺有關的奏本扒的。

  她就有一樣本事,節儉,極少寫錯字要浪費紙的。寫了一遍,把奏本攤在桌上晾著,對花姐說:「你看看,這樣行不行。」

  花姐問道:「我能看嗎?」

  「怎麼不行?」

  花姐一邊走到她身邊來看,一邊說:「我常聽說,大臣們寫奏本不可以讓別人知道,奏了之後都有不叫人知道的,何況上奏之前?你要當心的。」

  她只說了這一句,沒等到祝纓的回答她已看得入迷了,眼睛越瞪越大,最後猛地轉身:「小祝?!」她聲音都劈掉了。

  祝纓皺皺鼻子:「從九品,差強人意。還得給資格加限制,否則那些鬼東西就更不會同意了。什麼上查三代啦之類的……以小江的腦子,不比大理寺一些笨吏強?一旦事成,時小娘子難道不能爭一爭的?切!」

  花姐顫聲道:「以前從沒有過的,就怕他們不答應。」

  「有什麼東西是以前就有的呢?咱們住的房子,也是以前沒有的,也是有人造出來,有人買下來,咱們租過來。咱們吃的米,種它的田也不是平白就有的,也是有人開荒,有人把薄田養肥,有人種米,再到咱們碗裡,不是嗎?哦,米還得煮熟呢!」

  花姐道:「可也就像開荒,要費時費力,不知多少功夫,有時候一場大雨,又要重頭再來。」

  「沒指望容易呀。吵是一定會吵的,吵完了也不一定能成,可這是我能想到的,我現在能做的可能成的最大的事了。

  鑿空,也未為不可。」

  花姐道:「你做的,怎麼會是壞事?哪怕難些,總會成的。你能幫到許多人,能救許多人,你能做到的!你真好。」

  祝纓拿扇子扇奏本,把它吹乾,口中說:「我才不好呢!路,我開了,誰願意走、誰能走下來,隨意。誰耐煩遇著一個小娘子,拉一把,再遇一個哭天抹淚的,又掏錢?救人有癮是怎麼的?施恩似的!見天地意淫著想要救風塵,是病,得治!我就是要自己痛快了就行。」

  花姐笑得側過身去,好一陣兒,見祝纓收起奏本,花姐猶豫地問:「文詞會不會太平易了些?」

  祝纓道:「我第一要把這事講清楚,硬拗典故,朝上那些老頭兒哪個不比我強?叫人看出破綻來一嘴就能給我堵回來了,我可不冒這個險。」

  「你遇事總是能辦得很周到的,一定能成的!」

  花姐說了一句,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跑了出去,一會兒,端起一張托盤,放到中間的海棠桌上,說:「來,喝一杯!」

  祝纓走過去,她正把托盤上的東西往下拿,一壺酒、兩隻杯、兩雙筷子、切得薄薄的牛肉,煮得爛爛的鹽水豆、炸得脆脆的小魚乾,幾塊雪白的豆腐。

  祝纓也坐下來,花姐給她斟酒,兩人一人一杯,慢慢吃著,碰一碰杯,也不說話,突然你笑一聲,突然我笑一聲,然後兩人又一起笑了起來。吃完喝完,人也微醺,花姐道:「叫杜大姐幫忙收了,你也睡了吧,明天還有正事呢。但願喝得不多,明天起來不會頭疼。」

  祝纓道:「沒事兒。」

  她的酒量其實有一些,只是不是海量,不敢在外人面前放肆喝。第二天起來,一點宿醉的頭疼也沒有,神清氣爽,揣著奏本去應卯了。

  …………

  祝纓到了大理寺,先辦理雜務,辦得非常順手。

  幾個大理丞也都會看風向,胡璉是早就倒戈的,其他幾個人也都沒使絆子,先含糊地看著。

  不幸祝纓此人精力太好,上躥下跳的她還不累,還能應付上頭三重婆婆。自從她來了,連伙食都比以前好了幾分,花樣也常變,花費居然沒有變多。大理寺有一筆公費的支出,經祝纓的手一辦,賬目清楚,又總能花到想要的地方去。譬如某丞,他特別費筆,不用他說,祝纓就把他的支出裡筆的那一項多一些,將他不愛喝的茶減去一點,則別人也沒話說,此人又得實惠。

  因為她買東西會殺價,就能從公費裡省出一筆錢來,誰家有個婚喪嫁娶,以大理寺的名義幫襯一二。又訂個標準,免得多寡不均,出現生孩子多的得的多、老婆死得勤的得的也多之類的情況。

  她規定,只要鄭熹在大理寺,一個大理寺的官員,成婚、生子、父母去世,各得一次補貼,每年,如果生病,得一次補貼,自己不生病,家中有人生病的,可以得補貼的一半。補貼以各人官階品級各有等差,約摸是各人一個月俸祿的樣子。

  千頭萬緒,在她手裡服服貼貼,記性還好,上下近三百號人,姓名來歷家庭情況都能說出一二,有難處時她還能記得,以大理寺的名義或者是鄭熹的名義給點幫助。自己捨出臉去殺價,實惠便宜了同僚,別人不知道,反正不管事的同僚、小吏是相當滿意的。誰不願意被照顧得舒舒服服的呢?

  沒多久,大家也都覺得有她管事是真的挺好!隔壁太常、光祿都饞哭了,那二位不止饞一位大管事,還饞她能跟京兆府溝通。京兆府腰桿子越來越硬,很不好打交道呀!

  胡璉有一句話:「不會幹事才叫好搶風頭。事事比我高明,那叫能者多勞,得謝他辛苦。」說這話的時候,他剛嫁女兒,就得了額外一份紅包。

  祝纓倒覺得這些事沒什麼,不過張張嘴吩咐一下,再看看賬簽個名的事兒。而且她幹這些事也不是沒收獲,反正她的桌椅是被擦得最乾淨的,杯子永遠有熱水,想要什麼一句話,大家都幫她。想要落衙後喊人打群架,也能聚個百來號人衣服一換,跟她上街。估計老穆的兄弟都沒她多。

  因為管事兒多,她與幾位上峰的接觸也就變多了,鄭熹也愛書,裴清也愛書,兩位大理寺正更是如此。祝纓覺得這個便宜她要是不佔,那她就是個王八蛋。把公費的開支裡添了一項買書,書就放大理寺裡,也不帶回家,大家愛看,就借著看。一些是大部頭的典籍,一些是時新的文集、雜記乃至話本之類。

  典籍說的是「備往來公文及斷案用典之查詢」,文集雜記話本的理由則是「了解世情」。愛讀書的、不愛讀書的都有適合自己看的,隔壁楊六都跑來借過兩次話本,只是不幸把冷雲藏在大理寺不敢帶回家的小本子拿走了,被冷雲堵住捶了一頓。

  祝纓就向鄭熹建議:「專騰出一間屋子來放書。再給書都貼上簽子,每人發個號牌。安一個書吏放著,專司借出收回。一本賬,某日誰借某書,何時歸還。也不能叫一個人佔一本書太久,就限定或三天、或五天。超期了、破損了、丟失了,就讓他買一本或抄一本補上。」

  鄭熹深以為然。祝纓扼腕:該收點押金租金的,那樣大理寺的公費又能多出一筆來。不過她不敢說,鄭熹面前說在大理寺做這樣的買賣,鄭熹非得喊溫岳來打她不可。

  她幹的事兒還挺多,本職也沒耽誤了,該她復核的案子也核得仔細,與各處普通的公文往也處理得。

  也因此,她處理完今天的事,鄭熹剛好下朝,她再揣著奏本單獨去見鄭熹的時候,大家都習以為常了。

  鄭熹對現在的大理寺滿意極了,看祝纓的眼神跟看兒子也差不多了。笑問:「怎麼?又有什麼事?等會兒叫他們買一本劉松年新出的集子。」

  祝纓答應了,然後將奏本遞到了他的案頭。

  「這是什麼?」鄭熹一邊問,一邊翻看,「喲,你終於想起來寫奏本啦?」

  他越往下看,越嚴肅,最後問道:「你怎麼想起這件事來了?」

  祝纓道:「上頭寫了。」

  「我讓你說沒寫的那些。」鄭熹才不上這個當呢。

  祝纓無奈地道:「前陣兒,在京兆府,不小心,喝了點酒。」

  鄭熹大驚:「什麼?你在他面前幹什麼了?」

  祝纓對對手指:「就,一點小紕漏,已經過去了,過去了哈!不過下官深以為憾!就想,酒色財氣。一個人犯法,總逃不了這幾樣東西。管著女囚的地方,佔一個色字,可不好!大理寺可不能出紕漏。與其千叮萬囑,出事重罰,不如不給他們犯錯的機會!您看看,這樣弄,成不成?」

  鄭熹沒有馬上同意,他沉吟了一下,道:「凡事,以不變,應萬變最好。利不百,不變法呀……要老成持國。」

  哪知祝纓也不是輕易就能被騙到的,她說:「老頭子嘛,不敢動。」

  「嗯?!!!」

  「不是說您,我是說,不是誰家裡都有一個像您家裡侯爺那樣的人的,」她指指自己的太陽穴,「侯爺雖然上了年紀,體力不如年輕時,腦子還沒死。其實吧,許多人家裡都看著一個老頭子,討厭一切改變,但是呢,子孫一旦變出些好東西來,他樂得享受這東西的風光。」

  鄭熹嘆了口氣,想了一下,道:「陛下……」

  祝纓心道:我就知道!你就是顧忌他!

  她說:「咱們大理寺自己弄,兩個丞、八個卒,要是嫌多,再砍掉一半。不過先報多一點,後面有餘地嘛!怎麼弄她們的賬目,我也已經算好了,附在後面,您看。樣樣都給想好,要有麻煩了,咱們就停下。要能弄好了,以後提起來也有得說道。難處我也想到了,恐怕要打嘴仗,還有日後男女同僚之相處一類。這個也好辦,從根子上就給它堵住了!取良家子嘛!又或者,胥吏之妻、女、姐妹,也可以應募。您看?」

  鄭熹思之再三,仍有一點猶豫。建功立業,他必然是想的,但是他的皇帝舅舅上了年紀了,不太喜歡吵鬧多事,又因龔逆等案,越來越敏感。許多人都有一個想法:有想法也要等「新君」。這個想法是非常犯忌諱的。

  鄭熹又不很想「等新君」,又擔心現在幹得太多,「新君」登基看他眼光會有不同。

  不過祝纓說到了他的心裡——「許多人家裡都看著一個老頭子,討厭一切改變,但是呢,子孫一旦變出些好東西來,他樂得享受這東西的風光」。

  那確實,只要把這功勞推到老頭子的頭上,叫老頭子覺得是他自己想到的。

  鄭熹指著其中幾行,說:「把這裡,擴寫一下!用你的口氣寫!」他不想搶下屬的功勞,在他手下出的成績,他自有一份識人之明。

  祝纓老老實實上前,見他指的那一行是「七年,麗州獄丞霸佔女囚三人,斬。十二年,章縣獄卒姦汙女囚,絞。」她說:「在復核的時候我就發現了這個事兒,那會兒沒想明白。現在想著了一些。」

  鄭熹讚許地道:「要說,一直輾轉難眠,覺得這些事情有負聖恩,要怎麼避免才好。」

  祝纓又舉出一個「節婦被誣入獄」的例子來:「這樣被冤枉的,或一時沒有查明,朝廷也該給她最基本的體面。」

  兩人嘀嘀咕咕,最終定稿,起手是寫皇帝聖明,下令徹查,令許多陳冤得雪,大理寺秉承著這樣的精神,如何如何,如何如何。

  最後也只寫大理寺預備這麼做,因為大理寺特殊,它關押犯官家眷等,得體面。如果是真的犯人,一旦判了,是它自己不要體面,那就與大理寺無關了,反正,皇城之內,得體面。祝纓寫的預算也都附到了後面,並不多,連吃飯有個小食堂都想好了,反正不用別人多琢磨,只要點頭就行!

  鄭熹最後說:「遞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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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26:1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章 可行

  經過鄭熹這一通審,最後定稿出來之後祝纓自己先讀一遍,都覺得更有「奏本味」了。她拿去給鄭熹看的時候就準備著接受鄭熹的一些指點和批評,只要鄭熹說的那些個道理她覺得能接受,修改一下也沒關係。

  定稿的結果,兩個人都還算滿意,剩下的就是遞上去,等扯皮了。

  鄭熹警告她:「此舉干係不小,不必強出頭。」

  祝纓道:「明白。本是為了能夠更順手,添麻煩就不必了。先盡力一爭,不行,就退一步,實在不行,等下次機會也沒關係。」她既能知道鄭熹在考慮皇帝的想法,自然也猜著兩分鄭熹的想法。只不過,人生苦短,她不太想等而已。

  「去吧。」

  小官兒的奏本不是隨便遞的,得過篩子。鄭熹點頭了,祝纓這才把奏本遞了上去。

  朝廷每天不知道收到多少奏本,有明白的、有糊塗的,朝廷裡的糊塗蛋也不少,為了不讓他們氣著皇帝,總是要先篩上一篩。不過一般也不輕易扣折子,因為這裡有一個「阻塞言路」的罪名在等著。

  祝纓的奏本遞上之後,並沒有被阻攔,有人寫了個片子小結放到奏本裡然後遞到了御前。她的官職實在太小了,皇帝要先看完軍國大事,才輪到一個從六品的小官奏增添個從九品職位的事。皇帝看著這個奏本,倒是想起來一些事。復核大理寺舊案過去好幾年了啊,歲月不饒人吶……

  他回憶了一番舊事,才重新掃了一眼奏本,這個事看著有點奇怪,細想想好像又有一點必要。

  他想了一下,命人召了鄭熹過去。

  鄭熹的心裡,未嘗不想有一點改變,他心裡有一個底線:獄丞,從九品,不入流也是個官不是?讓個女人做官,那是有點不妥當,被駁回也可以接受。不過添女性獄吏,他是覺得可以的甚至是應該的。所以祝纓先去捅破天,他再來糊一糊,最後就能達成個雙方都能接受的結果了!

  到了御前,先舞拜。皇帝沒說話,讓宦官把奏本拿給他,鄭熹打開一看,就是祝纓寫的那個。

  他雖已知全部內容,仍是看完了,才說:「這小子!又來了!」

  「嗯?」

  鄭熹就解釋:「這是個小孩子,猴兒一樣,事情倒是辦得體貼周到。」

  「體貼周到?」

  鄭熹就將祝纓辦的幾件事給皇帝說了說,先是周游案,然後是龔劼案,再說祝纓復核時的事。這些都是已經了結,且有皇帝滿意結果的事情,皇帝來了點興趣,問道:「不要因他斷案明白,就覺得他辦別的事也明白了。」

  鄭熹道:「別的事也還可以。」

  「哦?」

  鄭熹就又說了祝纓自任大理寺丞以來的事跡。

  皇帝聽到中途,問道:「這一筆錢從哪裡來?」

  鄭熹道:「他自個兒去算,從採買節省或是各處空耗的裁減。」

  皇帝的興趣越發大了起來:「都怎麼幹的?可行嗎?」

  「都可行。」

  因為祝纓辦事細緻,辦得也周到,條理分明,鄭熹也是個頭腦清楚的人,講得也明白,皇帝聽得舒服極了。就像是看一個水到渠成的順滑故事,絲毫不用擔心有什麼神轉折,最後說:「他所奏之事或許可行。只是禮儀仍有些疑慮,可以議一議。」

  增加一些官員的名額,這事是需要政事堂來正式下公文的,又,從九品也是官,也需要讓吏部來管,也需要發俸祿,這又涉及到戶部等處。雖然小,但是得過這一關。

  接皇帝就寫了一行字,著政事堂與吏部來詳議此事。

  這一議,就議大發了。

  政事堂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和皇帝一樣,他們先辦大事,再辦小事,這一天等到奏本發到他們手上的時候,都快落衙了。陳相和施相二人看到的時候再議好像也來不及了,兩人都是做官久了的人,一眼就看出這裡面有些麻煩,但是一口回絕又不太合適,因為確實有男女大妨。

  施相道:「這個……一時怕是議不清。」

  陳相一聽他這個口氣就知道,他想把這個事兒給糊過去,從九品的位置再加上幾個小吏,屁大點的事兒,就擱那兒放涼了,它都不能算大事兒。先放兩天,皇帝想不起來就放著,想起來了,就再議。

  陳相看看奏本的署名,對施相道:「既然陛下有旨,不如還是議上一議。」

  施相道:「那只有吏部怎麼能行?禮部不得拉過來嗎?大理寺添了,別的地方要不要添呢?刑部呢?各府縣呢?」

  他說的是有道理的,並不全是因為他自己想糊弄。因為增添一個官職這個事,哪怕皇帝現在同意了,各部還有其他的工作要做。比如,禮部還得給這個官員安排個站位。

  陳相道:「今日已晚,先知會各部一聲,讓他們明天派人來吧。先議著,有什麼疑問,將這個祝纓召過來答疑嘛!我看看,還有附了個片子,寫得好像也行?」

  施相道:「好吧。」

  畢竟是個從九品的官位,也不是大事兒,施相也就沒太放在心上。至於獄卒的事,他們倆都默契地忽視了,小吏,就更加不算事兒了,那是捎帶的。

  次日,由於已經知會過了相關的人員,各部都指派了相關人員來。從九品的官位,女性,雖然理由還算正當,也不值當各部大人們專門把它放在第一位的。各部派了郎中來,倒是被陳相接見了,陳相勉勵了他們幾句,說:「你們就在這裡議一議,出一個章程出來。」

  說完,他就讓人把這些人放一個屋裡去,他也不主持這個事兒——事太小了。

  哪知這群郎中根本沒有議出個結果來。外面看著一句話,「禮部議禮」,那可不是一個站班的位次的問題了。從九品的品級待遇那是有的,如果你是個女性,那麼跟男性一起站班,是不是不妥?再有,一個男性官員,是可以封妻蔭子追贈父母的,女人當官,怎麼算?這涉及禮儀大事了!

  專管這個的事的人想得就細:「雖說男女大防,總不能獄裡的大防有了,朝上的反而沒有了吧?還有,她的官服怎麼弄?」

  吏部手裡反而簡單,他倒不用考試性別問題,他考慮的是:「給大理寺添這些人,別處會不會有想法?」

  討論了一整天,竟然沒能有一個結論出來。大家的態度是出奇的一致:有道理,但不多,荒唐但又不是完全荒唐。如果拒絕呢,又沒有別的辦法可以給丞相一個替代的方案。陳相要的是「章程」。

  其實陳相沒有一定要辦成這件事,祝纓的面子也沒有這麼大,陳相是看皇帝沒有拒絕而鄭熹這個大理寺主官沒有反對。這群郎中想得就多了!

  中午各回各處吃午飯,吃飯的時候就把這事兒傳出去了,到了下午繼續議,仍然是一個兩可之間。但是消息,卻是慢慢地散了出去了。

  快要落衙了,陳、施二人辦完了大事,想起來還有這麼一件,一問,還沒個結果。施相就說:「瞧瞧,難住了。要是一開始,說個行,或者不行,這會兒早出結論了。就怕黏黏乎乎。」

  陳相道:「那你說?」

  施相道:「我不說。」

  他又不說了!

  這一天皇帝沒問,這事也就暫時放下了。

  第三天,只一上午這事兒就又傳遠了一些。太常先就知道了,楊六郎一早就跑過來跟大理寺聊這個事兒,攔著祝纓問:「三郎,你怎麼想著這個的?嘿嘿!」

  祝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嘿什麼呀?這不是應該的嗎?」

  因為是她在管著大理寺,大理寺的人看她辦事周到,她提出的這個,許多人都在想:只是不知道要裁掉哪個?獄丞獄卒更是不安。

  老黃又被大理寺內的吏們給推出來,悄悄地問祝纓:「您要裁了男人添女人?」

  祝纓道:「裁什麼裁?是增設!」

  「哦!」那就好!老黃懂了!官兒嘛,誰嫌自己手底下的人多呢?再說了,有女監,那就得有個女牢頭。

  老黃一溜煙兒地跑去散播一手消息去了。

  各部各司的小官們也議論紛紛,也有說不合適叫女人做官的,但是又都覺得,女囚確實得女牢頭來看。也有說,何必要官呢?點幾個服役女子就可以嘛!不過也都佩服,大理寺這位大管事,確實是心細如塵。

  …………

  底下聊得火熱,祝纓也算為整個皇城貢獻了一則不大不小的趣聞。

  上頭的大人物們反而認了真,竟然驚動到了尚書們。

  鐘宜是聽到風聲之後擠進來的,他本來沒太在意,政事堂要議一個小官職的增設,他就派了個郎中去。郎中去了兩天,耽誤了部裡的事兒,他一問才知道議出了麻煩!他二話沒說,自己跑過去了。

  鐘宜一到,吏部那裡就得來個差不多身份的人,不能叫個郎中對禮部的尚書。

  吏、禮二部來了人,刑部也聽到了消息,刑部也管案子呢!

  連太倉等處都派了人來。因為這新增的東西,不但涉及到了官制,它還涉及到了俸祿,那太倉也要摻一腳。還有戶部,因為涉及到田產的規定。

  大理寺這邊,鄭熹也就順理成章往政事堂去「看看」。

  最後連御史台都派了人來,因為御史台有個「台獄」有時候也要抓人關起來,絕大部分時候是男犯,偶爾也有女犯。雖然「台獄」只是一個稱呼,御史台目前沒有自己的大獄,因為他們主職是彈劾,遇有特別大的、皇帝要求他們參與的案子,他們才會參與。一般這樣的案子都是三法司一道審,三法司裡包括大理寺,所以「台獄」在絕大部分時間裡其實就是大理寺的大牢!

  但是!這跟御史台也有關係呀!那必須得過來說一說。再者,此事也干係物議,御史台那是有責任過問的。

  一群老頭子和半老不老的頭子聚到一起,面面相覷:「這是個什麼事?」

  女官,是有的,都擱宮裡待著呢。

  現在有人提出要在百官序列裡添一個真正的「女性官員」的位子,並且要記錄在儀典裡,正式固定下來,這還是讓他們驚詫的。更讓人詫異的是,皇帝居然沒有一口否決。再仔細傳閱了一下奏本,他們的心裡各有了一點數,因為這個奏本雖然寫得很白話,看著文學造詣不高,不過講得十分明白,也確實有一點道理。看一看字,是很正經的楷書,看著舒服,不讓人討厭。

  參與討論的人裡,也有同意的,比如鄭熹,雖然同意得含糊,但是他是大理寺的主官,他認為確實「男女大妨」是需要考慮的。御史台那裡也含糊地認為,這個問題提得對,但是怎麼解決,咱們再商量一下。

  也有反對的,比如鐘宜。女子裝男子服,那或許是情趣或許是流行,被史官記下來,算「服妖」。女子行男子禮,更是造孽了!女人做了從九品的官,如果她的丈夫反而是個白身,怎麼弄?這不是要陰陽顛倒了嗎?

  又,鐘宜最恨小吏,他可是在小吏身上吃了大虧了。「女人膽子更小」這種印象他還是有的,那會不會再受人控制,有私心辦壞事?

  但是鐘宜也被一個「男女大妨」給卡住了,他說:「女子犯法本來就少!有案裡,或募胥吏妻女暫管。」鄭熹也是有充足的理由來應對的:「大理寺在皇城之內。」皇城跟宮城就隔一道牆,臨時找個亂人進出,那是不好的!

  皇城、宮城的進出都有規定,臨時募人進出,人是不是可靠也不一定,懂不懂規則也不一定。如果遇上欽定大案,夾帶消息進來,怎麼算?

  幾位大人物議了一天,竟也沒議出個結果來。還真如施相所言,比較的麻煩。

  他們各自又還都有大事,於是約定隔日下午再議。

  鄭熹隔日上午把祝纓叫過去又數落了一頓:「再議不下來,你就去與他們打嘴仗去!」

  祝纓道:「好。您給劃個道兒下來,我把他們打成什麼樣不算冒犯?」

  鄭熹被氣笑了:「你還想打他們?」

  「嘴仗嘛!」

  「就你讀的那點子書?他們罵你你都聽不出來!」

  「聽不出來就當他們誇我了。可我罵他們,一定讓他們能聽得懂。」

  鄭熹哈哈大笑,笑完了更生氣了:「再這麼胡說!這個事兒你就別想了!我就丟這一回臉,叫這事辦不成,也不放你出去得罪人啦。」

  祝纓道:「想辦事兒,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我出去跟販子砍個價,都跟砍了他們的頭似的。」

  「嗯?」

  祝纓笑道:「大人,您瞧這個事兒吧,要說叫女人做官,是不是老頭子們都得跳起來?可我要加個獄丞,您看有一口回絕的嗎?少吧?即使有,說一說道理,他也得猶豫。您看我挑的這個事兒,我是沒眼色的人嗎?」

  鄭熹哼了一聲:「你就在我這兒胡纏吧!滾!」

  祝纓滾了。

  這一天下午,鄭熹又去「議」,還是沒議出個定文來。他於是向陳相建議:「既然是祝纓提的,叫他來解答,說得清楚就定下,說不清楚就回奏陛下,如何?」

  陳相同意了,施相也說:「也好,叫他來,把事情都說明白,為這一件事耽誤的時辰還不夠多嗎?」

  …………

  也是看鄭熹的面子,丞相、尚書等最後一次為這件事聚到了一起,再把祝纓叫過來。

  祝纓第一次正式到政事堂,政事堂比大理寺要氣派一些,台階都多了幾級,她跟在鄭熹身後,身體有點緊繃。鄭熹回頭道:「你還知道怕?」

  「我這是運氣呢。」

  鄭熹笑著搖頭,眼見祝纓放鬆了下來,心道:那趟差,出得挺劃算!

  鄭熹先進去,祝纓在外面等著,等裡面寒暄了一陣兒,陳相說:「那就開始?」

  施相道:「早早了結,依舊太平度日。」

  鄭熹就說:「祝纓已在外面候著了。」

  「叫進來吧。」

  外面,祝纓正了正衣冠,在各種目光下,大步走進了政事堂。

  政事堂、吏部、禮部、刑部等等現在對她的印象是非常深刻了,因為她害他們這幾天過得跟打仗似的,這不沒事找事麼?

  鐘宜看到祝纓心道:原來是他?我還以為是重名,沒想到居然真的是他!

  陳相也有些感慨,他說:「祝纓,這一本是你上的?」

  「回相公,是。」

  「那你說說吧。」

  祝纓道:「是。」

  她先把奏本的內容簡要說了一下,著重講的是「大理寺需要」,她深知,可以說兩個獄丞八個獄卒,但不能一口就說「全天下」,她跟天下不熟,不敢打包票。但是大理寺的事兒,只要問,就難不倒她。而且「大理寺需要」就可以把這一項固定下來,保證世世代代,大理寺的牢裡,都得個女牢頭。

  時尚書道:「休要只拿大理寺說事。」

  祝纓心裡罵時尚書的祖宗八代,面上還要一臉的懵懂:「下官出仕就任職大理寺,當然是要為大理寺著想啦。下官是大理寺丞啊!不說大理寺,說哪裡呢?就是為了大理寺的事兒才上的奏表。在其位、謀其政,讓下官做什麼,下官就要把這件事做好。別、別的衙門,也不歸我管,我也管不著。」

  施鯤打了個圓場:「年輕人,眼光不要局限於一處。」

  祝纓也不爭辯,老老實實地說:「是,受教了。」心裡把施鯤罵了一遍:咋?你要我把你的事兒也給管了?!你給我讓位啊?

  鄭熹清清喉嚨,問道:「你還有什麼理由?」

  除了奏本上寫的那些個案例,祝纓還能再舉出數個,都是男獄卒對女囚之不法事。同時,又舉出了一些冤案,有被誣殺夫的,有被誣通姦的,等等。這些婦人收在獄裡本就是不應該,現在還要再受男獄卒的看管。那就有點不人道了。

  鐘宜道:「這些都是地方上的事。大理寺獄的事呢?」

  「刑不上大夫。」

  鄭熹故意說:「那是犯官。」

  祝纓道:「還沒判呢。等判了,該怎麼著怎麼著。」

  鄭熹知道鐘宜現在要講的就是「禮儀」,而在這個事情上,其實禮部還如鴻臚之類的用處大呢!但是他故意幫鐘宜把話給問了出來。

  祝纓道:「仁者愛人。義有大小,禮有虛實。為一虛名,而縱容實禍,下官的念頭實在難以通達。

  只要事情定了成或不成,接下來讓它合適的辦法總是有的。至於官員之間的禮儀大防,那也都是可以再想辦法的嘛!總要先把大框子給它釘好了才行,至於框架之內,從心所欲。孔子也是這麼想的。」

  陳相笑著說:「你這話倒有點王雲鶴的影子。」

  他終於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施鯤也就說:「想來陛下也正思忖此事。」

  他們心裡已經劃了個線:獄卒,倒是真的需要。祝纓那個奏本上寫,什麼五品以上一月一沐,那是不能叫男獄卒進進出出的。獄丞,兩可之間。但是可以議,接下來細節的爭吵,那就讓大理寺跟這些部司之間扯皮好了!他們只要上一個原則上同意的奏本就好!

  祝纓卻又硬插了一句:「獄丞也還是女人好。否則上頭一個男的,下頭無論獄卒還是囚犯都是女的,大門一關,這不是送菜讓他點麼?也不是懷疑男丞就是惡人,只是免得叫有什麼流言誤傷了他,他又百口莫辯。瓜田李下的。」

  說得過於明白,陳相道:「倒也是。」

  鐘宜想了一下皇帝的態度,皇帝也沒有把這奏本給扔了,他勉強同意:「禮儀不可有悖。」

  鄭熹道:「那就讓他們議一議怎麼銓選合適吧。」

  事情,終於定了個大方向。

  而祝纓的事還沒完,她須得在辦好大理寺事務之余,再與各部的同僚們「議一議」。

  也就是吵。

  而陳相也向皇帝做了一個初步的匯報,丞相出手做文章又是另一番氣象,他緊扣著「仁」與「禮」兩樣,兼及「陰陽有序」。

  …………

  各部郎中,祝纓這樣的丞,又或者其他府的司直之類的官員的主場來了!

  祝纓主要是跟他們吵。

  祝纓要不是記性好,真能聽睡。因為現在說的這個「禮」,她是真的不懂。她本以為,王雲鶴講個等級有序,三綱五常就是禮了,明明是幾品官穿什麼樣的衣服,誰他娘的知道當了官兒了,同品級的官服還要細分類?

  她很鬱悶地問禮部:「我怎麼不知道從九品還要上朝,還有什麼大禮服呢?」

  從九品,扯什麼上朝?她現在都從六品了,也還沒資格呢!也沒資格穿什麼弁服之類。

  從九品,給身官衣就不錯了!官員的待遇隨著品級的上升是有著顯著的不同的,而五品是道分水嶺。比如,大理寺休致的老王,天天念叨休致俸祿,他一開始念叨就純屬白日做夢,因為只有上了五品,才有七十休致之後的半俸。底下的小官,沒有的!幹一年有一年的俸祿,不幹,就沒了。

  再比如,只有上了五品,國家才會再分田給你!是的,國家分的地。所以祝纓這樣的,也就有點混不下去的農民把田掛她名下,金大娘子之前給她講「為官的生活」的時候,都沒提這茬,因為金良自己也沒到五品。而一般人想升到五品,極難!而五品的好處一般人想像不到。

  鄭熹能把大理寺一把攥了,也是樹了老王這麼一個例子,真的是夠許多小官眼饞的。

  禮部郎中道:「現在從九品,以後總是從九品嗎?不得要禮服嗎?叫一個女子站班上朝,成何體統?」

  祝纓吃驚地看著他,又問吏部的郎中:「怎麼?吏部打算給女官一路升上去?進政事堂?」她指了指腳下的地,此時,他們都在政事堂一間偏廳裡吵。

  吏部郎中道:「祝丞不要玩笑,這確實是個麻煩。」

  祝纓垂下眼,想了一下,道:「咱們現在不就是在議麼?升不升的,不是在吏部手裡?大理寺五十年的檔,沒見著獄丞能摸到大理寺丞的邊兒的。」

  吏部郎中道:「那須得定下來才好。」

  祝纓是無所謂的,心道:你定,能限得住算我輸!

  至於服飾,祝纓又說:「看不慣女子男裝,那就叫她女裝。不過我尋思著,宮裡女官是不是也有一身仿男式的官服?差不離得了。

  實話說與諸位,我是大理寺丞,所以只管大理寺這一攤子事,諸位奉命與我議的也就議這一件事,何必自己額外找那些還沒影兒的事去幹?難道陛下要議的是從此放開了讓女人隨便做官?我上表是為了大理寺獄,陛下要議的,也只是這個獄。咱們現在就是安排一個從九品的人,多簡單?弄好了,往上一報,完事兒。

  諸位想往深遠裡想,只管回去琢磨,真出了事兒,您拿出對策來,您出彩兒。」

  禮部郎中道:「那這倒不太難。只是上峰不好應付。」

  祝纓笑了:「你別提醒他。只要你不想弄的,別刺撓他。」

  禮部郎中做官比祝纓還久,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心道:倒也不是不可以。又瞪了祝纓一眼,心道:還不是你惹出來的?

  不過祝纓說的也是有點道理的,吏部就想,確實,一個獄丞的考核,不提她就行!

  接下來卻又有別的意見了比如:「男女有別,婦人不堪大用,又有月事之類,十分麻煩!」

  祝纓道:「那不正好?月經辟邪。牢裡冤氣重,正好剋制。」

  咦?好像真有這種說法。

  又有人說:「男子為官,粗糙,怎麼摔打都好。女子,她是要懷孕的,孕婦能幹什麼?」

  祝纓張口就說:「我見過八個月的肚子下地種田的。還見過上午才送飯到地頭,就在地頭生了的。也有日夜紡織的,也有憑女工針黹養活全家,連同濫賭鬼的丈夫、病重的公婆都吃她的。」

  「哎~這是官,是吏,不同於村婦。」

  祝纓道:「您恕罪。您或許還沒有夫人,可能不知道。據我所知,一家的主婦自懷妊起,是不是就不是用侍奉公婆面前了?還用彎腰嗎?管賬嗎?送丈夫出門嗎?迎丈夫回家嗎?來往交際嗎?管孩子嗎?看囚犯,不會比伺候男人費力的。」

  不要問,就是吵,一吵就吵了好幾天。

  吵到了乞巧節,張仙姑、花姐、杜大姐在家裡擺香案乞巧。吵到了滿京城都知道了,大理寺有個大理寺丞,他上書,要讓大理寺的女牢裡換上女守衛。這家伙真敢想!

  與朝廷上吵得亂七八糟不同,民間的聲音便是挺能接受的:對啊,是得叫女人看管女人!叫個男人看女牢,那不是叫黃鼠狼看守雞窩嗎?

  …………

  花姐緊張極了,比她更緊張的是張仙姑和祝大,他們倆就怕祝纓有個閃失,他們兩個又不知道朝廷上面上個奏本怎麼這麼費事了?他們日常跟街坊聊天,聽某個大人上了一本參了誰,又是誰和誰你一本我一本互相罵,隔空吵架了。聽得津津有味的,有時還插兩嘴,評個是非。

  「哎喲,怎麼就輪到咱們頭上了呢?老三啊,你怎麼就想到上奏本了呢?」張仙姑是十分不解的。女兒當了幾年的官了,沒見有上奏本的毛病啊!你這情況,出頭引人注意,合適嗎?

  祝纓道:「沒事兒。」

  花姐心中生出一絲悔意:我當時該攔一攔的。

  她心裡藏著事兒,在家裡燒了好幾天的香,又往庵堂裡拜佛。

  不想這庵堂裡也是嘰嘰喳喳,祝纓上本的事情已經傳到了這佛門清淨之地,並且還傳走了樣,已經有人傳說,祝纓在試圖讓女人也當官了。

  這話倒也沒說錯,獄丞也是官,要增設女獄丞,可不就是讓女人當官麼?

  當官,就有俸祿了吧?一群小尼姑也小小聲說了起來,她們對祝纓的觀感極佳,肯給慈惠庵捐錢,又常來接送花姐。庵裡有些小事呢,她也能給順手平了。反正,除了傅小娘子的丈夫這樣不要臉的,慈惠庵真是平平安安,連個小偷都不往慈惠庵院牆外三丈之內的地面上偷東西。

  她們的議論落到了花姐的耳朵裡,花姐更擔心了,她有點害怕,怕風浪掀得太大傷到了祝纓。

  虔心拜了三拜,花姐心道:菩薩,你若有靈,就借她的手成一成事吧。

  拜完了,覺得自己托對了人,花姐感覺好了些,去藥房幫忙。在那裡,她遇到傅小娘子。

  傅小娘子欲言又止,花姐問道:「怎麼了?是小郎不舒服麼?」

  「不是,」傅小娘子忙說,「他還是那個樣子,慢慢養著罷了。」

  「那是什麼事呢?」

  傅小娘子下了決心,問道:「聽說,小祝大人要讓女人當官?」

  這是花姐正擔心的事,她忙說:「朝廷上正在議呢,可也不是她要的,終要陛下和政事堂的相公們裁定。」

  傅小娘子眼中現中光芒來:「就是說,也可能成了?!」

  「我也願她能成。」

  傅小娘子臉上一片欣喜,又有點急切地問:「那,要怎麼才能選上呢?小祝大人在家說了些什麼嗎?」她前幾天就聽到小尼姑在討論這件事,當時她就動了心。從九品也是官兒啊!!!哪怕不是官,獄卒也是個吏,賺得多少不好講,有錢拿!哪怕是個吏,一家子一個男人做吏,也夠儉省地養活一家人了。她,只有一個人,再帶個兒子,如果能選上,那兒子至少能多吃一點肉不是?養病,就是靠養啊!

  花姐萬沒想到還有走門路走到她面前的,正色道:「這可沒有。一則事情還沒定,二則定下來也不一定歸她管。便是歸她管,也要看她的意思。待事情定下來,你再看。」並不接這樣的人情。

  傅小娘子也看出花姐的拒絕,有點訕訕的,可她太需要這個工作了,也顧不得臉面了,再三央求:「一旦有信兒,好歹告訴我一聲。」

  花姐嘆了口氣:「好吧。別的我可不敢應承,這個事兒這麼難,如果成了,可不敢叫它壞在我的手上。」

  「只要給我個信兒,別叫我錯過了就好。」傅小娘子說。

  花姐本來輕鬆了一點的心,因此又沉了一點。

  回到家裡,低聲對祝纓說了:「我想,這事要是成了,恐怕還是會有旁人請托的。你好歹留心。再者,請乾爹乾娘也留心,別叫人設套坑了。譬如,有人請吃酒之類。又或者,送一盒子點心,在點心裡面藏金銀錢財。」

  祝纓道:「事還沒定呢,你也放心,爹娘在這些事情上小心得很。」

  哪怕是容易飄的祝大,頭上也戴著個緊箍咒——祝纓是女的。

  不過祝大心眼兒又有了另一種活絡,他悄悄地跟張仙姑商議:「老三這事兒要是成了,是不是就是說,女人當官兒不算犯法了?」

  張仙姑也不是很懂,她也盼著真的是這樣,雖然覺得不太可能,她竟悄悄地去問了花姐。花姐忙對她說:「那不一樣!小祝是隱瞞了。乾娘想,這事還不一定成呢,它要是個順理成章的事兒,就不會議論這麼些日子,還是有人瞧這事兒不順眼的,不定就要坑害小祝。即使成了,獄丞是從九品,跟小祝差好多呢。」

  張仙姑一聽就緊張了:「知道了,不提!」回去又跟祝大嘀咕半宿,祝大安靜了好一陣兒,自我安慰道:「現在這樣已經不錯啦。」

  張仙姑道:「就是!小心沒有錯的。」

  那邊花姐也舒了一口氣,又往自己北間牌位前認真禱告了一番,就等著結果。

  祝纓則是全力以赴,與各部的郎中之類議事。這些郎中都是各部裡做事的主力,一如祝纓這般,各部的事務在細節上他們比尚書們還要明白呢。一番的商議下來,終於有了一個共識:這個大理寺獄的情況有些特殊,所以可以特事特辦,咱們就事論事,只論大理寺獄的事。

  在這個前提之下,再議其他就順了不少。

  官服,女裝亦可,就折衷一下,仿內廷裡女官的官服式樣,從九品,其實也就是宮女的水準。宮女在宮裡穿裙子,但是有些儀式場合她們當中也有人穿仿男裝的樣式,著粉底小靴。禮儀,也就可以比著這個來了!反正,從九品的獄丞,她們也沒機會出現在什麼重大的場合。

  至於獄卒,那是吏,禮部就把這事兒讓祝纓自己頭疼去了。

  什麼經期、懷孕之類的,他們都不再提,反正,她們要是挺著大肚子訛你大理寺,那就你來頂雷。

  俸祿,就照著品級來發。職司,自有獄丞、獄吏該有的差使,一應懲獎,都照著章程來。

  他們之所以最後妥協也有這方面的原因——祝纓的重點抓得挺對,這事兒主要針對的是大理寺之內的事情。祝纓沒把它擴大,無論皇城之外的百姓怎麼議論,都不干他們的事兒。旁的官員不用擔責任,它也不影響他們。

  他們之所以猶豫反對,根源只是「牝雞司晨」是不好的。

  祝纓就主動給它畫圈兒,自己先限。

  事情定下來,各部郎中都推祝纓執筆寫最後的章程,明面上說:「通盤你最懂,我們只知道我們這一點的。」心中則並不怎麼看好這件事情,有事沒事都讓祝纓自己扛了。

  祝纓也就認真總結,寫了第二份奏本。除了例行的歌功頌德,主要內容是兩部分,一部分是關於官,一部分是關於吏。官的那部分,就是獄丞,解釋了為什麼至少要兩名,因為要換班,監獄不能沒有人看著。然後是獄丞的待遇——就是從九品的待遇,沒有任何的特殊之處。再是禮儀——依內廷女官的範式。

  只有一個問題,人家內廷女官沒有丈夫,或者丈夫死了才進宮侍奉。外面的獄丞是可能有丈夫的!則是丈夫高還是妻子高?他們議的是,從九品的獄丞,與平民丈夫,屬於執平禮。

  再是選官的標準,身家清白、上查三代,讀書識字,且要知曉律法。鑑於之前沒有先例,也不用她們斷案,所以即使現在不懂法條,至少要會背《論語》,並且在選中之後,限期內學習律法,學不會就要黜退。還有,最重要的是要有保人,一是父母或者丈夫同意,二是要有當地官員的薦書,三是要有三個保人,三個保人都得是士紳。

  再是獄吏的標準,就更簡單了。識字就行,也不必非得是良民,胥吏家眷也可以、三姑六婆也可以,同樣的,要修習一定的律法知識。她們的待遇,也都與大理寺現有的獄卒一樣。

  無論官與吏,都要身體健康、口齒清楚。

  奏本奉上,皇帝看了看,寫得挺明白的,既是特例,也顯他仁德禮教,也就批了。再下到政事堂,手續也走得很快。吏,隨便大理寺自己選,因為是他們在用。官,則著吏部一個郎中與大理寺會同去辦,因為這個官的前途一眼望得到底,就是大理寺獄用得著。著年底前把這事兒給落實了。

  吏部當天就派了個姓陰的郎中,大理寺這裡,鄭熹就點了祝纓:「這下可如意了吧?石破天驚一件事,你倒還辦成了!」

  祝纓笑道:「是您辦成的。我就是剛剛想到了,事情能辦成,得看您的面子。」

  鄭熹哼了一聲:「仔細著些,你與陰郎中一定要料理妥當,人選一定要得宜!絕不可選那等輕浮之人,平白給大理寺惹禍!」

  祝纓道:「已有些稿子了。我想,先選家庭人口簡單的,這樣掣肘就少,可供生枝節的地方就少。」

  鄭熹道:「明白就好。」

  祝纓道:「咱們選吏的事兒也可以發個告示了吧?我想,這一批八個,倒不急一次都弄齊了,至少先就近在京城選六個,本來各部的吏也都以本地人為主的。再有兩個空額也好見機行事。都要健壯有力的女子。再有,要在大理寺內嚴申,不得輕侮她們。本是為了男女大妨來的,一旦混亂,豈不是自找麻煩?」

  鄭熹道:「很好。去吧。」

  祝纓便與這陰郎中去選擇獄丞了。

  獄丞是個官兒,但又是立志做官的人並不看好的一個官職,太小了,且不易晉升。又是女子。這就更讓人猶豫了。陰郎中與鄭熹一個意思:「不可選輕浮之人!」

  祝纓道:「下官想,時間緊,就從京城人氏裡選吧。」

  陰郎中道:「不可,既是大理寺,陛下可沒有說只限京城的。」

  「為一獄丞,擾動天下就沒意思了。」

  陰郎中道:「到底行文說一下,定個日子,比如……就十月前到京。老弟你怎麼這會兒又不懂了?有多少女人家裡能叫她讀書?能讀書的人家,放女兒千萬里跑到京城獨個兒考試,還不一定能不能考得上?這一路多少麻煩?還要父母丈夫簽保書,要當地官員寫薦書。反正,文書咱們也下了,也不攔著她們。她們自己畏難不進,就怪不得咱們了。你說呢?」

  祝纓心說:狠是你們狠。

  也就同意了。

  這個公文,她就讓給陰郎中來發。她說:「銓選是吏部的事,我們怎麼能越俎代庖呢?我上書,是因大理寺缺這麼個人,請朝廷給撥。哪知惹了這一番爭議。還得是您來。」

  陰郎中無奈擬了個稿子,祝纓也看了,裡面沒有什麼坑,於是行文天下。

  而獄卒的選拔就更容易了,祝纓擬了一張告示往京城各處一貼,齊活。

  祝纓已然覺得自己這是很謹慎了,不會引起什麼大動靜,她只管擬一下考試的題目,然後面試獄卒。中秋節前把獄卒給湊齊了,再等十月初跟吏部一同考應試的女子。照她的估計,還得是京城的女子多。這件事兒,她差不離就能在京城給它辦了。

  不想消息傳到了王雲鶴的耳朵裡,他琢磨上了。地方上的官府,細心的官員是會臨時給女監募幾個女看守的。她們一般是些沒有穩定生計的人,又或者乾脆就是獄卒的妻女之類。只是沒有定制。但是王雲鶴被祝纓這麼一提,覺得倒是真的可以給女牢定額幾個女獄卒。

  他的心裡對祝纓也更多了一些好感。想了一想,他竟也上了一封奏疏,請在京兆府也增加女性獄丞獄卒,並且將這個規定從儀典上固定下來。

  王雲鶴的影響可比祝纓大多了,他這一本上去,引發的議論也比祝纓這只在皇城中與各部郎中打嘴仗、在京城裡被人茶余飯後閒談要多得多。因王雲鶴起了個頭,陸續便有地方官收到消息,也有跟風的,也有些君子發自內心覺得這是一件正經的好事。因為王雲鶴的奏本裡提到了「大理寺丞祝纓所議」,祝纓這個名字,也被一些人看得眼熟了。

  這卻又是祝纓始料未及的了。

  聽到王雲鶴也上表了之後,她想:那我得加快了,總不能他已經辦完了,我這個「首倡」的倒還在沒動手。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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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26:2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準備

  「哎~呀~成~啦~」

  「哈哈哈!成~啦~」

  家裡看著倆神棍,最大的好處就是永遠不會缺了歌舞看。雖然他們的歌永遠是一個調子,舞也永遠就只有那兩個動作。

  張仙姑和祝大為了閨女平生第一次上奏本的事兒愁得半個月沒能吃好睡好,一朝聽聞居然讓她過關了,兩個人頓時開心得彷彿卸下了身上千斤巨石,高興得飄了起來。

  兩個在院子中央拍著巴掌,跳著神棍神婆的舞步,相對而立,巴掌在左則屈抬右腿,巴掌在右則屈抬左腿,轉著圈兒地跳舞。

  祝纓剛回家,在門口碰到每天迎她進來必問一句:「怎麼樣了?」的張仙姑,才把結果說了,張仙姑就和祝大衝進院子裡跳舞了。祝纓只得反手拴好大門,免得嚇到了路過的鄰居。她自己卻站在門房那兒無奈地看著這兩個人。

  害!祝家在半個坊裡已經沒啥面子可言了,就隨他們高興吧!雖然住到了城裡,兩個人也難改掉不由自主就大聲說話的習慣。年紀越來越大,耳朵也越來越不靈,就更難讓他們壓低聲音了。張仙姑說點秘密還能小聲,罵丈夫從來不惜力氣。祝大,對女兒性別的事情是隻字不提,抱怨老婆的時候也是中氣十足。

  兩人都還以為自己很注意「官員父母」的身份了,因為他們是「關起門來說話」的。

  像今天這樣,左鄰右舍也都聽到了,只能自家偷笑,當一回談資:「祝家可真是熱鬧啊!難為祝三郎了。」

  花姐一直關心著這件事兒,她打聽消息又比張仙姑夫婦二人更有條理些,比他們早一點知道消息,但是直到祝纓回家把話說出來,她才敢相信這是真的成了。她高興地走到門房,對祝纓道:「今天慶祝一下吧!杜大姐,你來。這裡有一貫錢,拿去魏婆婆家店裡打一壇五斤的素酒,再買隻肥雞、買條大魚、再買二斤鹵肉、再買隻肥鴨子!看有什麼新鮮果子也買一些來。」

  杜大姐道:「用不了一貫錢。」

  花姐道:「那你看著買!」

  祝纓道:「財主闊氣!」

  花姐嗔道:「什麼財主?一個破落郎中罷了。」

  杜大姐心裡頗泛起一點波瀾,在祝家有些日子了,也知道祝纓在幹的事,沒想到祝纓是真的堅持了下來。她拿了個籃子挎著,把錢接了也放到籃子裡,有點擔心地看了花姐一眼:我記得那一天在橋上,三郎是聽那個穿白的小娘子說了什麼氣話……

  花姐問道:「怎麼?有餘錢你拿回來也行呀。再買兩樣你愛吃的蜜餞。」

  杜大姐忙挎著籃子出門了,說:「我不是討吃的……」

  花姐與祝纓對望一眼,都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花姐推祝纓:「快去換了衣裳,今天咱們也不做飯了,就吃現成的。」

  魏婆婆家的店就在坊內,一向生意興隆,她家有好酒,又從外面別人家每日訂一批做好的菜品分售,只有雞鴨是自己做,燉得極香,沒有禽類的那般腥騷氣。據說魏婆婆年輕時也是高門內的女廚,攢夠了錢,自己出來開個小門臉兒,她的女兒仍然是接了她的班。

  不多時,杜大姐買了一籃子的東西回來,說:「都是乾的,再燒個湯吧,我買了個葫蘆。」煮湯她還是會的,大不了最後請花姐或者祝纓伸手調個味兒。

  花姐笑道:「好。」

  過一會兒,張仙姑和祝大的興奮勁兒也過了,見花姐也在看著,都點不好意思,都訕訕地了手。張仙姑對祝纓道:「你就看著你爹發癲啊?」祝大道:「什麼叫看著她爹發癲啊?她娘不是也……」

  兩人鬧哄哄的,祝纓捲起袖子說:「今天大姐請客,我去把葫蘆切了,一會兒湯好了就吃飯。」

  杜大姐忙說:「你們先吃,今天又有酒,湯要到最後趁熱喝才解酒舒服,我看灶火就行。」

  祝纓道:「行。」她還是先把葫蘆給切了,一會兒杜大姐直接下鍋煮就行了。花姐跟進去,拿個小碟,把各樣調料的份量都揀出來:「一會兒加兩瓢水煮熟,最後把這些放進去就得了。」

  然後花姐和張仙姑一起動手,在正房擺了一桌子,那一貫錢除了花姐點的幾樣,杜大姐又買了六種蜜餞、四樣乾果,最後交還一把零錢給花姐。一家人圍著一桌子坐,張仙姑道:「杜大姐,你先別忙啦,也先吃。」

  杜大姐就拿兩隻碗,一隻裝飯,一隻裝了點肉,配一點鹹菜去房裡吃,張仙姑撕了條鴨腿給她送去,才回來安心坐下來倒酒。

  前陣子張仙姑擔心得狠了,說:「今天可以睡個安穩覺啦。」

  祝纓道:「嗯。對了,可能會有人來討情……」

  張仙姑道:「什麼禮都不收!咱們家呀,平平安安的最好!」

  花姐笑道:「也是為了小祝以後沒有把柄叫人拿捏。」

  祝大道:「喝酒!」

  一家子開心地吃了一頓,席間,他們又說起王雲鶴好像也有個奏本,祝大有點得意地說:「老三還想到他頭裡去了呢!」張仙姑也開心:「怪不得你兩個常在一處,原來是想以一起了。」祝纓道:「他辦事比我妥貼多啦!」

  人家王雲鶴一本上去,穩、準、狠,儀典上一寫,齊活。別看朝上正在吵,多半吵不過王雲鶴的。就算有人反對,王雲鶴的幫手也多,冼敬那樣的學生雖然外放的,朝中、京城,別的學生、同門、朋友,又或者是仰慕他的人也會思量。

  祝纓與花姐碰了碰杯,說:「我奏的事兒準了下來,可得加緊幹了。」

  張仙姑和祝大升起了一股與王雲鶴爭競的心思,都說:「那你好好幹!」又不放心地叮囑,「還是穩妥些好,沒有王京兆幹得快,也不丟人!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祝纓道:「我有數兒。」

  祝大重新高興起來,給自己滿了酒,順手給閨女也倒了一杯:「來,喝!在家裡隨便喝!」

  喝得半醉時,杜大姐燒好了葫蘆羹,端上來一人熱乎乎喝了一碗。杜大姐說:「熱水也燒好了。」祝大和張仙姑就先洗漱睡覺了,祝大又懶得洗腳,被張仙姑提耳朵罵,左鄰右舍於是又知道他不愛洗腳。

  …………

  花姐今天心裡實在高興,杜大姐給她端了熱水時說:「娘子,三郎幹成一件大事是好。可是……」

  「怎麼?」花姐的醉意去了幾分。

  杜大姐猶豫著提醒她:「那個穿白的小娘子說,她又不能做官兒。三郎就弄了這麼一齣,她瞧你的眼神兒也不良善吶!」

  花姐鬆懈了下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哈哈,三郎本來就……沒事兒的。你也歇著去吧。」

  杜大姐出去打水刷完了碗,把廚房收拾好了,才回門房西屋裡睡下,心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花姐因杜大姐說的這事兒有點想笑,趁著一點酒意,輕飄飄去敲了祝纓的門:「小祝,睡了沒?」

  祝纓拉開門:「怎麼啦?」

  花姐見燈光從北間那邊透過來,問道:「你還讀書?」

  「隨手翻翻,寫點東西。怎麼?」

  花姐道:「想來看看你。」

  「那看吧。」

  花姐笑了兩聲,問道:「這個事兒,就算這麼辦成了?」

  「要等到人進了大理寺,正經幹了活、拿了俸祿,沒有人找後賬了,才算成了一半,」祝纓很冷靜地說,「就算是人進來了,也不是不能再黜了去的。你要黜個別的職位,千難萬難,要說黜了她們,沒幾個人會硬說不行的。眼下我還得盯著。你想,能增設,就是因為無關痛癢,既然無關痛癢,則減去也就不算什麼了。」

  花姐的喜悅之情淡去,卻沒有什麼擔憂,她說:「你別為這個耗神才好。成與不成,不在一時一事,只要你在,就很好了。再說了,你說的都很有道理,不然王京兆也不會跟著做。有良心的都會說你做得好,也都會照著做的。」

  祝纓道:「我知道。」

  花姐道:「那我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歇。」

  祝纓道:「好。」

  花姐沒向她打聽傅小娘子的事兒,告示都貼出來了,傅小娘子照著要求做就是了。王京兆那裡也有本具上,沒有大理寺的差,還有京兆府、萬年縣等處呢!花姐立意,傅小娘子要借書,她幫忙,要漏題,那是萬萬不能夠的。

  祝纓不知道花姐被傅小娘子拜托過,她只管想著手上的這一攤子事。不但是要選好人,還須得協調好整個大理寺的關係。好在現在大理寺獄裡沒什麼女囚,倒不著急執行。她回到北間,重新提筆,開始細細地寫招收獄卒的要求條件。

  這些條件是不對外公布的,只能存在她自己的心裡。

  得選好看的!

  祝纓對人的長相也沒什麼特別的挑剔,長得醜的未必就心地不好。但是,這個朝廷,它看臉。從古至今,選官就是個看臉的勾當。長得醜而能做官的,不是有個好爹就是有個好娘,然後才是因為他有才華。

  第一批,她得把人弄得整整齊齊的,送到大家的面前。擺出來一看,舒服、順眼,這樣才行。然後要兼顧能力,不過她想,獄卒來應選的人應該很多,因為這個獄卒不太限出身。她挑選的餘地就大,也就可以要求能力了。

  想了一下,她又把好看這一條給抹了,改寫成「五官端正、健壯有力」。她要個頭都差不多的,這樣穿上衣服顯得整齊。還要乾淨整潔。身高麼……有張仙姑那麼高就差不多了,上下偏差個一寸多一點也能接受。

  據她對京城女性的觀察,特別高的也不多,有些人個頭還有點矮。

  然後是體力。

  要能背起五十斤的重量物走個一千步。能跑,至少跑個五里地不能昏倒。能把半斤重的沙包扔出去三十步開外。體態也要看,看起來就得是個能幹事的樣子。

  人也不能太笨。

  要識字,對世情也要知曉。京城人氏,至少要能說出幾條大街、巷子之類,還要知悉一些店鋪之類的位置等。還要考驗一下記性,打算準備幾個小故事片段,考她們快速記憶的能力。

  還要能挨罵,什麼髒的、邪的都能聽進去而不會被激怒或者氣死。這一條,祝纓給畫了著重號。可以預見,她們將來會遇到不少事兒,這點挨罵的本事是要有的。

  要膽大,不能進黑屋就腿軟,看到老鼠就尖叫。祝纓發誓,誰敢這麼幹,她就讓那人滾蛋!

  婚不婚的無所謂,但是得能把大理寺的活計幹好。

  寫完了,祝纓心裡也不太有底,不知道最後按自己的要求能選出多少人來。如果能合格的人少,只好先弄進來,再嚴管教導了。

  然後是規章,除了大理寺針對獄卒的普通規定之外,祝纓還要給女獄卒額外定一些規定。比如請假不可以超過多少天。不可以四處閒逛,不可以夾帶物品等等。此外,又有除禦寒防皴裂的口脂面脂及治療皮膚病的藥之外,一概不許塗抹,不許描眉畫眼、塗脂抹粉。

  有事必須提前講,不能事到臨頭再生事。不可與皇城內任何男性單獨相處,到時候被一起摁倒了,樂子可就大了。連她,也不跟這些人單獨相處。原則上,女丞管女卒,她只負責定規矩,有命令下給她們。

  她知道,現在講究的男人有時候也會敷粉簪花的,但是,她招這些女卒過來,一旦她們打扮起來,必然會有更多的麻煩,是要壞事的。謠言能殺人!

  簡而言之一句話:幹事!幹事!幹事!不幹事的都滾!

  獄丞,她也有自己的標準。這個長得好不好看就不那麼重要了,因為在陰郎中訂了那麼多的限制之後,能有多少來應選的都不一定,有一個算一個,到時候再說吧!

  最後,她又猶豫地寫了個「仵作」。仵作這個行當,一般般的男人也都避著不肯幹,女人肯幹的就更少了。其實,她最早想提的,是設「女仵作」,這個理由最為充分,但是一想到種種限制,以及仵作也要現養,又費時,不能馬上見效。拖個兩三年,手藝粗成了,再有個什麼變故,這事兒就給拖黃了。

  算了,招獄卒的時候觀察一下,如果有合適的,再想辦法。或者從獄卒裡有大膽的,先試一試。既然獄卒、獄丞都已經收了,再添女仵作就合適了。

  寫完了,祝纓又仔細看了一回,就把這張紙給點著燒了。

  …………

  第二天,祝纓到了大理寺,左司直等人已經恭喜完一回了,說:「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今天就沒有再說恭喜的話了,反而問:「怎麼樣?要怎麼辦吶?!」

  祝纓道:「當然是與吏部的陰郎中一道啦,公文都發了下來,到日子按部就班得了。」

  左司直看她臉上一點自矜的樣子也沒有,道:「小祝,沉得住氣呀。」

  祝纓道:「這有什麼?一本奏上,以後的日子就不用過了麼?該吃飯還得吃飯,該幹活還得幹活呀。」

  左司直心中佩服,踱去幹他自己的事了。祝纓道:「你等一下。」拿了一疊文書給他。

  左司直道:「哎喲,這是什麼?」

  「你的差,上面是你出京的文書。下面是案卷。點兩個人,走吧。」

  左司直一咧嘴:「好叻!」

  祝纓再回去辦雜務,她的事務一日一清,與各部郎中吵架也沒耽誤了正事,事務並不累積,很快就辦完了早上的這一攤。胡璉道:「小祝,能幹呀。」

  祝纓道:「別取笑啦。我現在才知道,上一個奏本,竟然有這麼多的麻煩事。以前看別人上奏不吃力,輪到自己才知道竟有這許多麻煩事。那些大人們上完本之後,也這麼爭來爭去的麼?他們不幹事啦?」

  胡璉一咧嘴,指指祝纓又指指自己:「他們有我們呀。」

  祝纓一想,那也確實是,鄭熹日常在外面跟別的大人幹仗,大理寺裡他們忙成狗。

  胡璉問道:「想好怎麼幹了麼?」

  祝纓道:「先立個規矩吧。」

  「嗯?」

  「我得去獄裡一趟,上回因為事情還沒定下來,我就沒有親自去說,只在老黃問的時候告訴他,我知道他會去傳話的。現在定下來了,我得跑一趟跟那邊的人說一說,安撫一下他們。」

  胡璉笑道:「那我就不用擔心啦。」

  祝纓帶著兩個吏,一個是老關,另一個是小陶,三人一起到了大理寺獄。大理寺獄的獄丞和獄卒們頭一天就接到了她的通知,不管是當值的還是輪休的都來了。聽說她到了,都站出來迎接,把她送到上面的主位上坐了。

  祝纓道:「都甭客氣。我也不是頭回來,大家也都認識不是?」

  眾人短促地笑了一聲。

  祝纓道:「我這些日子有些忙,沒能再過來,天氣開始涼了,大家伙兒在這裡過得還舒服嗎?」

  他們都說:「還好還好。」又有機靈的添了一句:「您老體恤我們,家什都換了新的,還有熱湯吃。很好很好的。」

  祝纓道:「跟我還說什麼這些客套話呢?我這些日子忙的什麼大家伙兒都是知道的。頭先事情沒定,本想定下來就講的,我也沒想到會拖這麼久。現在定下來了,就趕過來說一下。我對你們就兩句話,第一,現在有的獄丞獄卒,不裁!」

  一句話落地,下面就都開心起來。祝纓等他們安靜了下來,才說:「下面是第二句,不管選的什麼樣的女子過來,不許欺凌、不許騷擾。」

  「您放心,有您一句話,誰敢不長眼呢?」

  祝纓目光掃過所有人,看得他們心裡發毛,才說:「我不希望大理寺獄裡出現任何不好的事情。她們來後,女監也不用你們去管,你們就只管男監,女監有事,我自與她們算賬。以後,各管各的,互不相干,上頭自有章程下來。」

  獄丞與獄卒們都答應了。

  又有人問:「小祝大人,新人什麼時候過來呀?」

  祝纓道:「哪有那麼早?總要選拔的,你們家裡要是有合適的人,也可以。只是有一條,雖是夫妻,在這裡也不許交頭接耳,你們只是同僚。要親熱回家親熱去!」

  眾人哄堂大笑:「好嘞!」

  他們真的有點心動,祝纓管的大理寺,舒坦!家裡但凡能抽出一個人手來,真想過來掙這一份錢。每天還有一頓不錯的午飯,大理寺的額外補貼也是一筆。而且女監是真的事少!女犯本來就少!地方也沒有男監那麼大,就算親自打掃都不費力的。

  真像祝纓說的「不會比在家裡伺候男人費力」。

  安撫完了獄丞和獄卒,祝纓又將大理寺裡的吏們也分批集中,提前講了規矩:「她們只管女監,不許亂跑,你們也不許去打擾。各自為政。不能獨處一室,真有事要說,屋子的門窗得給我開著。不許傳閒言碎語。有什麼事兒,她們要是冤枉了你們,只管來跟我說。大理寺旁的沒有,斷案的人還能找出兩個來。」

  開始聽著有點不開心的,聽到這裡也都笑了。有人說:「小祝大人斷案的本事,我們是相信的。」

  祝纓也還是那樣的話:「家裡有合適的,也可以過來應選嘛!」

  將這些都辦完,那邊鄭熹也下朝了,祝纓就端著一堆文書給鄭熹看。

  鄭熹先批一些諸如左司直出差之類的卷,最後看到祝纓擬的章程,道:「還行。你打算在什麼時候選獄卒?」

  「秋收之後,先讓消息走一走,叫有心的人都知道。秋收之後時間正好,不冷不熱的,也不耽誤農時叫人說閒話。先選了獄卒來收拾一下牢房,排個班,教點規矩應卯。獄丞畢竟是個官員,陰郎中所說也有道理,就在冬天。以後出了缺再選,就可選在春天了,暖和些。」

  鄭熹道:「不錯。唔,男女大防,一旦大理寺傳出男女同僚的穢聞,確實要防著有人生事。」

  祝纓道:「就算全是男人,傳出好男色,男男相姦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想找事,總能找得到。只因這是一樁新聞事,盯著的人格外的多,才要格外的小心。」

  鄭熹道:「那就去辦吧。」

  「是。」

  …………

  採選就像採買,第一件要應付的就是請托。她之前還管過大理寺之吏升官以及選員補吏之事,也都受到請托,應付起來倒也不難。無論是張仙姑還是祝大又或者是花姐,對於請托這事的事,憑你拿出多少金銀來,統統是搖手不接的。這就省了祝纓無數的麻煩。

  她的後院,雖然爹娘輩份大,但是真正的叮囑一句,絕不會犯這個事兒。

  祝纓本心裡,十分想要田仵作的女兒,哪知田仵作是個仵作,女兒卻十分的膽小,看到血都能昏倒,想把她加塞進去她都要拼命往外撲騰。只能含恨作罷。似鄭府裡相熟的僕人家裡的女兒,人家都不願意當這個獄卒的。

  再有,祝纓也問杜大姐,願不願意賺這份餉錢,家裡的僕人她再去另雇。

  哪裡杜大姐猶豫了一下,竟然說:「我還是情願在家幫大娘子幹活,陪小娘子出門。」

  她也算過了,確實,獄卒的差使錢更多,活可能還少,但她幹不過來。當了獄卒,不得搬出祝家?賃房子一筆錢,吃飯穿衣一筆錢,再有,在這裡有個官兒護著,自己出去了,那叔叔伯伯的不得活吃了她?

  祝纓連遭兩次失敗,甚是無奈。

  除此之外,倒真有一些打算參選的人。他們都在打聽著,要怎麼選有什麼要求。聽說要家中父母或者丈夫同意,這一條其實還算可以。還有一些孤女,也琢磨著請里長之類做保,也來參選,這可比別的都強!獄卒的出身要求沒有那麼嚴格,這也是許多人家願意女眷去報名的原因。

  又在打聽有什麼要求,祝纓對外公布的要求很簡單的,一個是年齡,一個是要品貌端正且有保有薦,再就是很虛的健壯、品行之類。很多人都覺得自己可以,一時之間竟然十分熱鬧。

  另外還有一等人,他們想著「王京兆也上表,要在京兆府也設,我們先報大理寺的試一試,選得上最好,縱選不上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等王京兆張榜了,再試王京兆這裡的。京兆府外,還有萬年、長安等縣……」

  一個一個,誰也不比誰傻。

  漸漸的,竟有了點擠破頭的樣子。

  而挑起這件事情的人自己,卻在某一天到了京兆府衙求見王雲鶴。

  …………

  京兆府衙裡的人再見祝纓,就又是另一種的熱情。他們看祝纓是越來越順眼的。

  王雲鶴聽說祝纓求見,忙說:「快請。」

  祝纓見了王雲鶴,禮行到一半,就被王雲鶴很親切地執手邀進書房:「小祝啊,我正想找你呢!」

  祝纓道:「您有什麼吩咐?」

  「哎哎,你是官員了,談什麼『吩咐』?」王雲鶴對祝纓的表現十分的滿意,儼然將她視作同路人。他對祝纓說:「你想到了我沒有想到的事呀!這件事上,你算是我的先生了。」

  祝纓忙說「不敢」,她也不提醒王雲鶴,您說了不能牝雞司晨,女人不好當官理政。

  王雲鶴問道:「你來有什麼事嗎?」

  祝纓道:「大理寺要選女獄卒,據晚輩看,它比選男的還要麻煩講究。所以想跟您借個場地……」

  王雲鶴讓她坐下,命上了茶:「你詳細說說。」

  「秋收後,選一天,我請幾個同僚同來,帶幾個書吏擺張桌子,勘核了身份的,放進去。試幾項。一是跑、二是負重。身體健壯的擇入,再考點識字。獄丞的事兒,與吏部協商,那個人少,不拘哪裡再借一處,考完了,卷子一批,齊活。」

  王雲鶴道:「還用別的地方嗎?還是京兆吧!不過……考試只怕禮部要插手。」

  祝纓笑道:「他們還能給人個狀元當當麼?」又正色道,「您想得周到,回來多少行文給禮部,請他們臨場。」

  王雲鶴點頭:「除了體力、文字、身份,你還有什麼想法嗎?哦,京兆也想選些婦人看守女監,你是先想到這件事的,想來比我周到,是我請教於你。」

  「不敢。」祝纓謙虛了一下,還是說了自己在大理寺定的規矩。

  王雲鶴道:「不錯,這原是你的本意。」

  兩人又細說了一陣,祝纓也向王雲鶴請教卷子怎麼出,王雲鶴說:「獄丞的卷可你可比照你考試的卷子來,或淺一些。獄卒,要能識得一些簡易公文。獄卒的字寫得好壞倒不在乎,只要能識得清就好。」

  他也沒想讓女監考狀元。不過既然是要定額了,就不應該被下面的人舞弊。「是一樁收入,就要立下門檻,日後清查的時候,怎麼算合格、怎麼算不合格?要先立下一個說法。或識多少字,或……等等,我找劉松年,讓他寫幾篇簡明的公文。哪怕她為了考核只背這幾篇,也得背出這幾個字來。」

  「是一篇公文,用盡量多不重復的字嗎?」

  王雲鶴含笑點頭:「不錯。」

  祝纓道:「到了考核那天,我還想請幾個郎中,把一把脈,別弄個有隱疾的病秧子過來養老。」

  「?」

  祝纓道:「家姐也習醫術,也常往慈惠庵裡去。考核時人手不夠,我也能請那裡的尼師來幫兩天忙的。大人知道家姐的,大人府上女眷有什麼頭疼腦熱,也盡管吩咐。」

  「哦?!是她?」

  祝纓道:「是。」

  她努力推薦了一回花姐,並且留下了自家的地址給王雲鶴,向他說:「醫術不敢說有多麼高明,勝在貼心。當年我問她以後的打算,她就說想學醫,尤其婦科。因為凡女眷,有婦科的病痛都羞於啟齒。男子醫術再高明,病人又不能與大夫親密交談,使大夫盯著臉仔細看。更不要提看到身上了……」

  話沒說完,王雲鶴道:「她是個心地很寬廣的人啊!想的甚是!」

  祝纓道:「所以府上有病人,千萬不可客氣。」

  王雲鶴道:「哎呀,哎呀,一定一定!不是你說,我也想不到這一裡。不錯不錯。日後少不得要麻煩。」

  祝纓很高興地說:「回去告訴她,她一定會高興的!近來換季,府上也要多留心呀。」

  王雲鶴道:「當然。」

  祝纓順勢向他請教一件事——為父母請封。

  她的品級夠給親娘請個同品的命婦了。但是她家祖宗八代沒人當過官,她以前不懂這個!金大娘子教她時也沒提這個,因為金良他娘早死了,命婦的頭銜直接給了金大娘子。張仙姑和祝大就更不懂了,他們倆成天擔心女兒露餡,倒沒有爭自己的待遇。

  王雲鶴道:「要你自己具本請封。婦人從夫、從子。令尊麼……只好一個散官封翁,又或者是賜一個出身。」這樣的請封,祝大年紀也不夠,年節可能只有一點慰問品,他平時是沒有俸祿的。張仙姑反而是正經的母憑「子」貴,祝纓什麼樣她就什麼樣。

  祝纓笑道:「那可太好啦!」

  王雲鶴見她真心高興,也為她高興,道:「考核的日子還早,你可先去具本請封。考核前三天你告知我,我也正想觀摩一二。你的那位姐姐,京兆府給她安排一間淨室,不要在外面與人擠。」

  「好。」

  王雲鶴又詢問花姐於婦科之外還有什麼擅長之類,祝纓也回答了:「還會治一些外傷。庵堂裡多有被毆打得跑出來的婦人。」

  王雲鶴又是一番嘆息:「京兆府的教化還是不夠啊!」

  …………

  被祝纓大力推薦的花姐此時又去了花街後街送藥。

  杜大姐勸她:「這裡亂,別總來了。」

  花姐心情正好,道:「總要做點事的!深宅大院,其實也亂。小祝做了許多事,我總也要做一些才好。」

  送了藥出來,不想竟又遇到了小江。

  花姐起初沒認出來她,小江換了一身藏青的道袍,頭髮在頭頂挽了起來,罩了頂小小的蓮花冠。她身邊的小黑丫頭也跟著換了身藏青的衣服,花姐是先認出了小丫,遲一步才發現是小江。

  此時,她與小江已經只有三步之遙了。

  兩人對望了一眼,花姐微微低頭,行了一個禮。

  她也沒抬頭,她也沒說話。

  她知道,不能再與她對視。她也知道,不能開口說話。

  兩伙人擦肩而過,小黑丫頭轉頭看去,只見那邊提藥箱的那個丫環也在轉身,她們兩個對望了一眼。小黑丫頭跳前一步,說:「娘子,是她們。可是沒有小祝大人。」

  「回家。」

  「哎!也不知道小祝大人在幹什麼。」

  …………

  小祝大人在忙著準備中秋呢。處理完奏本的事兒,跟王雲鶴那裡協調完,時間也往八月邁了。她得準備大理寺的中秋節。

  安排當值的人,她索性就要自己值這個班了,這個活計卻被蘇匡搶了去。蘇匡痛定思痛,決定多幹一些苦活累活,讓鄭熹看得見自己。祝纓請示了鄭熹,就給了他這個班,同時安排了中秋節當值人的餐飲。

  又以大理寺的名義訂了些中秋節的應景之物,照著品級陸續發下。她雖然砍價狠,但是這筆買賣也不小,還是有人願意跟她長期合作。

  她訂購的那些商鋪,都拿東西送到她家裡,說:「樣品。」

  於是祝纓又額外收到了各色月餅足有幾十斤、兩大簍的螃蟹、各色瓜果數筐、雞鴨魚肉、菜蔬、酒水之類還有人送了她幾盆菊花。這些還真是「樣品」,花樣是真的多,每樣一點也聚成一大堆了。祝纓就算不拿大理寺的那一份兒,這些他們家都吃不完。

  祝纓還知道,商家會再準備一部分「損耗」,塞給一些其他經手的小吏之類。這種事是很難禁止的,祝纓能做的,就是控制品相,親自把關這些要發到同僚手裡的東西。然後再拒絕掉送到她家的貴重物品,留一些「樣品」算收了人情。

  張仙姑道:「往年也不見有這麼多呀!」

  祝纓道:「我換差使了。」

  然後和花姐商議著:「快秋收了,這些月餅咱們也吃不完。除了往幾處相熟人家走禮,多出來或送到外面給乞兒,再給佃戶家各幾斤。」

  祝纓讓杜大姐揀些一筐果蔬配上十斤月餅、一些雞蛋送慈惠庵,再收拾一盒子月餅配上十隻螃蟹、一壇酒、一隻雞湊成四樣送給金良家。金良家回禮是豬頭豬蹄之類。又有溫岳家,也和金良家一樣。

  她親自把一簍螃蟹、十斤月餅、一條魚、一壇酒、一筐時蔬、一隻鴨子給送到鄭熹府上,甭管多少,凡是過節,她現在是不會忘了給這位上司多送一份禮的。鄭熹也知道她這個習性,也笑納了,命人蒸了螃蟹跟鄭侯一起吃。

  鄭侯不無感慨地說:「我得到一個這麼順手的人時,我都五十歲了,他也三十好幾了!你小子現在就撞上了。」

  王雲鶴那裡是鮮果和酒配兩盆菊花。

  又給老馬、老穆這樣的「故交」與張班頭、楊仵作家也送了一些。

  除了留兩天自家的飯,她左手進右手出,都分光了。

  祝家裡,祝大不愛吃螃蟹,所以往年也不怎麼買這個東西。以前窮的時候下河摸點蝦蟹螺煮了,有時候鹽都沒有,吃了還容易鬧肚子也沒什麼滋味。他就說:「哪如吃豬蹄好?」

  花姐把螃蟹配紫蘇蒸了,調了薑醋,熱了黃酒,再配上幾道小菜。給祝纓剝了個螃蟹,剔了一殼子蟹黃,澆上薑醋:「嘗嘗?」

  祝纓拿了一吃,道:「鮮!」

  花姐又給她配黃酒吃螃蟹,張仙姑也學著樣子,說:「哎,都是螃蟹,怎麼味兒就不一樣了呢?老三小的時候呀,有一回餓得慌,就弄這個吃,噫!僅此是沒毒罷了。」

  祝大將信將疑,也嘗了兩口,接著就放開了吃起來:「味兒是不一樣了!京城真是個好地方,人進京貴,螃蟹進京也好吃了。」

  祝纓笑著搖頭,花姐也由他去說。花姐說:「過了中秋就快秋收了。」

  祝纓道:「今年我去盯去吧。」

  張仙姑道:「你不坐衙啦?」

  祝纓笑道:「今年我也得看著秋收呢!」

  她現在的差使還管著庶務,其中一項是大理寺的公費收支。她本人是不怎麼懂種田的,但是大理寺是有產業的。各衙司都有自己的一分地,租出去也收租。她決定今年去盯一盯,也是為了知道一些稼穡之事,也是為了創收。這樣日後經手自家田產的時候心裡也能有個數。

  張仙姑道:「往年他們管事的不盯嗎?現在就你去,你哪知道下地有多苦!」

  「又不用我親自幹活。」祝纓笑道,「我的酒是不能白喝的,王大人已經答應了,他去巡視的時候,我跟著一道去。」

  王雲鶴是個重視民生的人,秋收了,他要下田去看看。祝纓聽人說了,也纏著要跟著下去。王雲鶴去勘測水利,她也跟著去。

  王雲鶴不是隨便下田的,他心裡有賬,看看收成,哪裡收成好,哪裡收成不好,這個時候最直觀。據此最終調整一下水渠的方案,開渠的時候盡量避免毀壞良田,又可照顧薄田。

  祝纓跟著他,不但能學點東西,還能為大理寺、為自己家的田地爭取一點額外的水利方面的好處。

  她一身短打跟著去,戴著個斗笠,也不嫌泥土髒,跳下田埂去捏土質,又或者親自去看水渠。

  王雲鶴看她親自動手收割,開始還摸不著門兒,動作很慢,很快就能上手,割完一壟莊稼才收手。又見她拿鍬試著挖土,也很快就上手。王雲鶴就非常的喜歡,笑道:「這樣才是能做好親民官的人呢!你只在大理寺,可惜了呀!」

  他既惜才,又遇良才,不免又要多說幾句:「你在大理寺,主持完這兩件事後,過二年,當設法外放才好。不做親民官,不知國家事!要多在地方歷練,各地風物不同,頂好多任幾個不同的地方,間隔遠一點的。國家很大啊!不要以為私出自民間就了解民間了,你只不過熟悉你來的那個民間。別的地方,也是民間。」

  「哎。」祝纓隨口答應著,這事兒也由不得她不是?還得看鄭熹。何況她也沒什麼別的追求,熬著就能升資歷升官的,她跟「天下」是真的不熟,不怎麼願意為「天下」考慮的。

  王雲鶴卻很認真,對她說:「劉松年的稿子寫出來了,你先拿去。他寫的東西很有些門道,不要覺得戲作淺顯。你多看看對你也有好處。」

  「是。」

  祝纓跟王雲鶴混了小半個月,規劃水渠的事兒又學了不少,還硬從王雲鶴手裡多摳了五里渠。她的田產那邊本來王雲鶴就打算再修一條小渠引水經過的,現在她又為大理寺的公田多爭了些額份,頓時心滿意足。

  又親自監督收割。將佃戶名單再重新梳理一遍,做了相應的調整,按照家庭的人口、勞力的多少,生活的情況重新分派來年的土地。親自和佃戶算租子,不再讓莊頭之類佔便宜。查出前任莊頭貪污之事,一併把他給辦了。彷彿宰了一頭年豬。

  沒了這人從中再剝一成皮,則佃戶可少交些,而大理寺的公費又多了一筆。

  她敢幹這個事,也是因為這個莊頭是前任大理寺卿弄過來的,現在那位仁兄早不見了,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來主持大理寺了。

  祝纓又重新提拔了一個人來管莊子上的事,在城外浪了小半個月,回去向鄭熹交差。

  鄭熹道:「我還道你忘記回來了呢!」

  祝纓道:「我不是每天都應卯,辦完了事兒之後再出城的麼?」

  鄭熹罵道:「你是門口的鑼鼓嗎?別人戳你一下你必有回聲!讓我說你一句又怎麼的?!」

  「那個,大理寺斷案子的地方,不就應該是事事有回響的麼……別別別別扔那個,那個沉,砸著疼!」

  鄭熹放下硯台:「老黃!」

  老黃趕緊打水給他洗去手上的墨汁,鄭熹道:「你那選獄卒的事,是不是該開始了?」

  「是的!已經準備好了。」

  鄭熹聽了匯報,又看了那幾篇簡明的公文,道:「這字很好呀。」

  「嗯,王大人找劉松年寫的。」

  「你膽子居然不小,敢直說他的名字!別叫他知道了!咳咳!他的書法也是不錯的,你揣摩揣摩。」

  「您是不是見獵心喜?喜歡原稿您就留著唄,上面的內容我都背下了。」

  「呸!稀罕麼?」鄭熹有點猶豫,還是把原稿還給了祝纓,「不識貨!」

  祝纓毫不客氣地把原稿收了,回去準備選拔的事項了。

  一時之間,整個京城的閒人都踮著腳尖往京兆府那兒看——要動真格的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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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26:4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選拔

  女人扎堆,無論是幹什麼,在當今閒人男子的心裡,他都得給這蒙上一層嬉鬧的色彩。嬉鬧還算是好的,圍觀女人嬉鬧,一些不正經的人甚至會有些淫邪的想法。

  但是閒人們不知道,還有一群人與他們同樣關注著這麼一件女人扎堆的事情,並且神情嚴肅。

  第一個是祝纓,她是立意要把這事兒辦成了的。第二個是鄭熹,他也不希望大理寺的事搞砸。然後就是王雲鶴為首的一批人,包括京兆府及轄下的各路官員,因為他們馬上也要辦這件事。王雲鶴的奏本已經批了下來,政事堂公議的結果是:可行。著京兆府及轄下諸縣先試行。

  因是選獄卒,就不必勞動吏部了,祝纓口頭邀請了陰郎中,陰郎中有所意動,口上卻推辭:「我就不去了吧。」祝纓再邀他一次,他又推拒,祝纓竟然沒有第三次邀請他,這令陰郎中扼腕,心中微有不快。

  祝纓壓根兒就沒想讓他主持這件事!他不願意,那是正好。祝纓是故意的,就卡在他快要答應的時候,不再邀請了。

  反而是邀請了胡璉這位大理寺的熟人,自老王休致而左司直出差,胡璉與祝纓在大理寺裡就是關係很親密的同僚了,再請大理寺正,大理寺正以為自己是個君子,跟這等事不相干,他就沒去。祝纓最後把那位升了評事的鮑同年也給拉了過來充個數,湊個三人考官。報上去,大理寺正與鄭熹都准了。

  不想鄭熹橫插一手,跟裴清要去旁觀一下,冷雲見他們倆走了,也是想湊個熱鬧。

  因是借的京兆府的地方,王雲鶴理直氣壯地說要列席旁觀一下,范紹基也就來了,何京也來了,都是熟人。熟人裡還有萬年縣令,長安縣令也到了。其餘如新豐縣令等只恨自己離得遠,不能趕過來在王雲鶴面前露個臉兒。

  京兆府的人,祝纓幾乎都認識,但是與王雲鶴並肩有一個人,卻是眼生。祝纓看他的位置,上前迎完了就問王雲鶴:「不知道這位先生是?」

  「唔,你還要好好謝謝他哩……」

  那人說:「住口住口住口!」

  祝纓一看這人,清瘦,一部修剪得極瀟灑的鬍鬚,年輕時也是個周正人兒,又有點傲氣。將他再一打量,便恭恭敬敬地說:「劉先生好。」

  王雲鶴笑道:「吶,這是他自己看出來的,不是我說的,不是我說的。」

  劉松年一聲哼。

  到了場地,王雲鶴那邊已經下令安排好了。王雲鶴這邊下了朝就換了一身便服,身後一群人也是如此。

  十分巧的是,鄭熹這裡也是都換了便服的。一時之間,五彩紛呈。騷包如冷雲,金冠上鑲著顆大紅寶石,冠沿兒上一圈兒全是珍珠,腰間掛著的也都是精緻物件兒。鄭熹含蓄一點,也是金簪玉佩革帶絲履。王雲鶴簡樸些,綢袍黑巾。因為穿的不是朝服,也就不拘於顏色了。青藍紅灰種種顏色,有織紋、有繡紋,花鳥蟲魚、福壽萬字都有。

  鄭熹也認識劉松年,跟他見禮。

  他們又都說:「我們是來看看的,你們只管幹你們的正事去。」

  胡璉臉色都有點發青,鮑評事更少見高官,一時開口都不知道說什麼。只有祝纓與這兩位打頭的都熟,還能從容應付,請問他們想怎麼看。

  王雲鶴指指自己的衣服說:「瞧,我都這樣了,一旁坐著看就成啦!」鄭熹也是這麼個意思。

  京兆府的差役有心露臉,早把椅子搬出來在邊上排了一溜,祝纓有點猶豫:我這上頭一坐,你們兩邊坐著,到底誰是誰的上司呢?

  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今天先是勘核身份,還沒到考核的時候呢。」

  王雲鶴道:「無妨,我正要從頭開始看。」

  祝纓只得讓下面開始。

  她已經預料到報獄卒的人會比考獄丞的要多,因為門檻低,京城裡身份不高而收入也很低的人還是有不少的。什麼胥吏之家、各種手藝人、小商小販、才放良的奴婢、失地而打零工討生活的平民之類。

  但是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此時女子報名,自己來的少,有陪同的多,多則是父母兄弟丈夫等等一家子陪著,少也要呼喚一、二女伴同來湊個熱鬧。又有一些人,本是無心的,周圍忽地有一個小姐妹不知道為何心動了,她們也就一呼啦想同來試試玩耍了。報名的上百,連上親屬得上千號人來來回回,烏泱泱一片,又引起更多愛熱鬧的人圍觀。最後連小販都來賣零食了。

  祝纓原本預備的一張桌子收名帖、核身份、發號牌,那就不夠用了!

  只能緊急再添了兩張桌子,三排大隊排起。衙役維持著秩序,叫陪考的不許排隊,只許自己排。今天是拿號牌,人還不能走,祝纓要根據今天的人數來決定接下來怎麼做。人多有人多的考法,人少有人少的考法。

  此時祝纓一看報名人多,底氣也就硬了。命人引拿到號牌的人到一間屋子裡去,那裡,花姐與尼師等幾人都在,一一給這些女子號個脈,檢查一下有無疾病。有疾病的,收回號牌,記錄下此牌已空。尼師花姐心地好,有疾病還要多說點治療方法,堆的人就更顯多了。

  祝纓對記錄的書吏說:「不要慌,你就一個一個的記。別看她們後面有多少人。」

  直到中午,已經有一百多人報名了,王雲鶴和鄭熹都說:「不想竟有這些人。」這不是個點誰誰家的某某來領這個差,給她們白領一份月錢。而是正經出告示,說要選拔考核的。這都有那麼多人,他們都驚訝。

  臨近中午時,刑部的時尚書突然也換了身便服到了。

  刑部的時尚書原本是派了個郎中過來觀摩就罷了,因為刑部也有個大牢,如果大理寺這個試點成功了,刑部也該照此辦理才好。中途聽說另兩位要去,他也就臨時決定湊個熱鬧。禮部的鐘宜是不想來的,因為沒他什麼事兒,但是大理寺又補了個公文,請他們在選獄丞的時候也派個人監場。鐘宜就決定,獄卒的事兒,他也要看一看。

  大家又讓了一回坐位,王雲鶴請大家去京兆府吃午飯,下午再繼續。

  祝纓以為,到了下午的時候,這些高官應該都去幹正事去了,不想他們決定再看一看。尤其時、鐘二位,他們到得晚,上午的考核他們還沒見著呢。

  到了下午,繼續勘核。哪知人是越來越多,祝纓覺得不對,對小陶說:「你去打聽一下,為什麼人變多了?」

  小陶回來說:「他們有看不起病的,說這裡的免費看病的,都來……」

  祝纓啞然,道:「看來,以後要把號脈這一項放在最後面了。」

  中間又出了點小事故——有一個女孩子,她沒有父母的同意文書就來了。負責勘核的人要趕她走,她在那裡不依,又吵了起來。

  祝纓派人去問,說是:「年十九,父母雙亡,所以無有同意的文書。」

  祝纓道:「問明是哪裡人氏,這裡正有京兆的主官,查明她果然無父無母,就給她號牌。」

  過一時回說:「就是京兆長安人,父親是開武館的車猛,前兩年才死的。」車猛這個人,祝纓還真知道。她對街上的三教九流等等是十分熟悉的。車猛開的是武館,因為職業的關係,與所謂江湖就有一點點牽扯。說是武館,也就是幾間房子,開館授徒的意思。教一點拳腳槍棍。

  但是她不點破,而請長安縣去查一下有無此人。長安縣來了精神,飛快命人去查,須臾回報:「正有此人,此女該年十九。」又核記載之年貌,也給了車小娘子號牌。

  一天下來,竟有數百人報名,祝纓道:「明日再發一日號牌。後日就開始考核。」

  第二天,除了王雲鶴還過來轉一轉,其他的高官就沒有來了。祝纓心中也有了主意:發號牌的時候是有點亂,場面有點大了,雖然也傳出了可以有女獄卒的風聲,但是如果發生什麼失竊、踩踏之類的事情,未免也是一種麻煩。以後必須重新規劃。

  第三天,正式考核開始。還有些才聽到消息,將信將疑的,想要來報名已是不能夠的。又有一些是想蹭個義診的,也想往裡擠。祝纓下令,一概拒之門外。此時京兆的衙役們就不客氣了,拎著棍子一通維持,終於把場面安定了下來。

  而王、鄭等人又來了,時、鐘等也要來瞧這個熱鬧。

  ……

  祝纓才鬆快一天,便又得應付上官了。

  她給考核出了一點簡單的題目,連夜調了紙張,讓每個人在紙上各寫自己的姓名,這張紙就是她們的計分紙和考卷了。這也是一關,不會寫名字的也不淘汰,由文吏代寫,但是第一項她們就不得分了。

  然後將這些人分組,十人一組,但是祝纓卻發現——有拿了號牌而今日未到的人!她對文吏道:「把名字核實一下,也記錄下來。」

  旁邊鄭熹問:「有多少人?」

  祝纓道:「兩日共計報名了七百六十三人。」

  鄭熹道:「那是百裡挑一了。」

  祝纓心道:哪兒啊!今天有四百多號人沒來呢,都是昨天蹭花姐和尼師的義診的!還有湊熱鬧好玩,動真格的就反悔退縮的。要不是臨時弄個保書、帖子還要費點事兒,信不信能有幾千號人過來?今天到的也就將近三百人而已。三百人裡挑八個,四十取一不到呢。

  但是這種拆自己台的事她是不會說的,只說:「初篩要去掉不合適的,留下參加考核的就沒那麼多了。」

  高官們都點頭,這個他們懂,朝廷取士也是這樣的。

  第一項寫字,不得分也不黜去,因為此時女子能讀書識字的是少數。尤其是獄卒的門檻低,身份越低、人越窮越沒有條件讀書,這是無法強求的。

  祝纓粗一分組,二百八十四人,不夠二十九組,就把零頭四個混在了其他組裡。

  再來第二項。

  第二項是跑!有些邁不開步的,或者害羞的,又或者跑不動的,也計分從一分到五分不等。每人拿著自己的計分紙,從起點跑到終點,所有人一起跑,到了終點把計分表交給終點守候的小吏,小吏在她們的計分紙上計到達的名次。按名次給分。

  王雲鶴問道:「為什麼要算分?不是等第?」

  祝纓道:「算起來方便。」她學了好幾年算賬,覺得比起上中下之類的,各項算分更加直觀一點。

  其次是搬重物,也計分。然後又是拋擲,還是計分。

  有些人在寫名字的時候就開始臉上變色——是真不會,但是祝纓不放人走,還得讓她們跑完全程。也有在跑步的時候跑到最後一名難過得落淚的,也有因緊張,扔重物拋手險些砸到自己的腳,因而臉色煞白的。祝纓都沒要趕人家走。

  裴清問道:「為什麼不黜?」

  祝纓道:「只是其中一項。一帆風順是看不出本事的。挨頓打還能站起來的,也是很難得的。」

  王雲鶴低聲問劉松年:「如何?」

  劉松年道:「一身跟你一樣的臭味。」

  因為人多,第一天也就測這兩項。

  當天把計分紙收回,各人回家,明天來領,繼續測試。

  觀看的高官們對她這種設計倒是沒有提出異議,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她是在選獄卒。否則集這許多婦人在一處,首先就不合時宜。

  鄭熹道:「明天要著緊。」

  祝纓道:「明天也就差不多能有個結果了。」

  他們第二天都得上朝,然後處理完正事之後再過來看,一如今天。祝纓也是,需要到大理寺應卯,簡單處理完雜事再來。

  當下各自還家。

  祝纓回到家裡,祝大和張仙姑又在跳舞。祝纓忙大理寺的時候也沒忘了他們,為他們請封的奏本也批了下來。這件事沒有任何的阻礙,兩人是她的父母,她是官。扣她的請封,她得打到主管衙門的大堂上。

  祝纓道:「得啦,還要做衣裳呢!」

  張仙姑就說:「我跟金大妹子說了,她還說,以為咱們家有別的想法就沒提。裁縫咱也用原來的那家的,我的頭面你也不用管!」她自己也有點私房錢呢!

  祝纓道:「舊年的珠子還有一些,拿去用吧。珍珠這東西,久了不用也就放壞了。」

  張仙姑道:「該給花姐也一同辦兩件的。年輕小娘子不弄,我一個老太婆倒……」

  祝纓道:「嗯,再給爹打兩根好點的簪子。」

  祝大臉上的笑容都沒停過,說:「哎哎,好好!哎喲,我日後也是老封翁啦!哎喲……」他笑著笑著,又問,「咱家不能只有一個杜大姐好使喚吧?就她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呀。」

  張仙姑道:「你又催,又催!是又要自己顯擺不是?你別說是為了老三,她什麼樣子,你不知道?你就為了自己風光,不管老婆孩子死活吶?!」

  祝大嘀咕道:「哪是我?是他們也覺得有點奇怪哩。」

  祝纓問道:「誰?」

  祝大道:「鄰居也說,咱們家太省了,我知道他們是說摳門兒。你現在這樣威風了,沒個小廝跟著,也確實……」

  祝纓又問:「那爹是怎麼說的?」

  「我說,不習慣,又怕人不可靠,再有個什麼親戚的打上門,麻煩。」

  「嗯,就先這麼說。我手上的活兒弄完了,再辦這一件。」

  張仙姑也罵:「你還嫌她不夠忙是怎的?」

  那一邊,花姐還要安撫杜大姐:「乾爹不是沖你,是為了搪塞外面的人。唉,這個家你也是知道的,進項就只有小祝一個人,她又不肯循私枉法,請托也不收的。叫人看起來多少有些寒酸。」

  杜大姐道:「小娘子,我都明白的。」祝大這種人,世上太多了,她也不必同這個人慪氣。她雖然是個粗使的僕人,心裡也很明白,這個家,祝大說了不算,頂門立戶的那是小祝大人。甚至大娘子和小娘子,持家也比這位老封翁靠譜得多。老封翁說起來不靠譜呢,為人又比她叔叔要好著些了。害!這不上不下的,也就這麼湊合吧。讓她幹活,她就幹,老封翁要作夭,她就當沒聽到得了。據她看,這一家人也都是這麼想的。這個話就不能說出來了。

  祝纓又要攔著張仙姑:「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娘想,甘大是個多話的人麼?他肯勸我,多半是有道理的。只是我又忙,耽誤了。」

  好容易一家子安靜了下來,祝纓才得以休息。

  ………………

  考核的最後一日,祝纓先到場,把評分紙給從頭到尾掃了一遍,然後把記錄的書吏給揪了出來:「這兩份為何排名一樣?」

  並列排名是有的。

  但是,這是跑步的結果,同時抵達的人也有,卻不多,祝纓都記得呢。

  她指著其中一張紙說:「這個明明是在後頭的,你怎麼把她的名次劃了重寫了?」二百三十六改成三十六,你當我瞎?

  文吏道:「這個確實……」

  祝纓道:「想清楚再回話。」

  文吏終於說:「她跑到最後,急哭了,看著著實可憐。」

  那邊鄭熹等人看著有趣,時尚書與祝纓不熟,問道:「你記得準?」

  祝纓道:「回尚書,大概記得一些。昨天那個二百三十六,跟他說了幾句話。二百三十六,五尺二寸高,偏瘦,穿紅色上衣、間裙,青布鞋,頭上左邊一朵紅花,右邊兩根銀簪。」

  時尚書眼睛瞪得大大的。

  文吏的後背都濕透了。

  鄭熹心中微有得意,道:「作弊的黜了就是。」

  祝纓道:「大人,這個也不算作弊,她就是哭,也沒幹別的。是咱們自己人黏糊。」

  鄭熹也不生氣,道:「計回原分。」又皺眉看了一眼文吏,讓他退下,另換一人過來。

  祝纓將計分紙檢查一遍,又揀出幾份計分有誤的,都一一訂正。從頭到尾,她都沒管誰哭誰不哭,只看成績。有徇私而被她抓到的,先罰書吏。書吏們大氣也不敢喘。

  接著便是今天的考核項目。人進來,領計分紙,又廢了五十二份——她們放棄了,只得二百三十二人,於是重新又分作二十三組。

  先是二話不說把人拉到小黑屋關了半天,根據哭鬧程度打了個分。黑屋關完,又跑了幾十號,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再讓人背書。背的是劉松年寫的那個簡易公文,如果有人能讀出來,則背誦的能力可以放寬。如果有人能背出來,則讀寫可以放鬆。如果有人既能讀寫又背得頗多,那就得高分。

  萬年縣忍不住問道:「怎、怎麼又回來背書了?」

  祝纓道:「看看心志是不是堅定。」

  關完黑屋再背書,你說看心志是不是堅定?萬年縣道:「這也忒狠了。」

  「我現在不狠一點,以後有的是她們覺得狠的人。到時候再想跑就晚了。」

  時尚書心裡道:刑部如果要女監,倒不必這麼苛刻了。他觀察了兩天,覺得祝纓這麼選拔出來的婦女也能跑也能跳,也能幹活,也很健康,也識字。彷彿頭一次發現,婦女當差彷彿也可以。雖然他的家中粗壯的女僕沒有十個也有八個,見天燒火洗衣。

  不想還沒完,背完書,還得回答問題。因為上官太多,祝纓不好在他們面前說難聽的話,考驗她們受閒話的本事。而是問了一些苛刻的問題,譬如「做獄卒有人閒話怎麼辦?」「懷疑你們作風不正怎麼辦?」「有女囚賄賂你怎麼辦?」「在衙裡遇有人調戲怎麼辦?」

  然後是算分,於分數高的裡面,祝纓將自己心中不能公布的標準與這些項目一同權衡,選出二十四人,命其他人回家,將他們的保書之類都封存入檔。

  鮑評事道:「怎麼是二十四人?」

  祝纓道:「再試一下,有口齒不清的,膽小笨拙的,一見上官就發昏的,那也是不能留的。你們有什麼問題,也可以問一下。」

  此時,外面也有人慶幸的,也有人哭罵的。祝纓都不管這些,只照著自己的步驟來。

  她把這二十四人帶去看了京兆府的停屍間,再打一回分。這一回更妙,之前的考試,不管是什麼,都是堅持完了一項再退出的,到了現在,有人一見白布蒙屍,布沒掀開,人就又跑了四個。

  最終幾項考完,只得二十人。

  從停屍房拉出來,王雲鶴問道:「黑屋還罷了,牢房總有些昏暗,為何要看屍首?」

  祝纓道:「難保有死在牢裡的人,獄卒怎麼能害怕這些呢?與其招了來中途再受驚嚇,不如一次就位,免得再生波折。」

  再說了,不讓她們看血淋淋的屍體,怎麼能鍛煉出來?日後出去拿人,我還指望能帶上她們呢!她們要不頂事,哪有理由再招辦差的女役?

  女仵作、女班役,那是接下來的計劃。不能到時候再現找,從生養到熟。現在這些先幹獄卒,理順了,老人帶新人。

  最後才是主考官問問題。

  鐘宜搖頭道:「幾個雜役一樣的差使,何必這麼興師動眾呢?」

  鄭熹雖也覺得過於隆重,有些項目太難,仍是說:「初創之時難免的,日後可再增刪項目。都是要領腰牌進皇城的,小心一些也是應該的。」

  鐘宜就不再說話了。

  祝纓那邊,先是把自己訂的關於大理寺獄卒的條款都說了,說:「能受得了的,就留下,留不了的就離開。你們入了復試,不與她們同,一人領一百錢走。」

  女人們你看我、我看你,二十人竟都留了下來。

  王雲鶴與萬年縣等人聽了,也覺得祝纓這規則想得周到,但是不許塗脂粉這樣的規定,是稍有點過苛了,他們在心裡把這一條抹了去,思忖著這兩天的所見,已打起了腹稿。

  接下來才是最後的考試。

  全是一些問題,先是很和氣地問:「姓名,籍貫。」

  當先一人進來的時候,報:「傅氏,京城人氏。」祝纓道:「是你?」

  來的竟是傅小娘子,祝纓早看到她了,也不跟她打招呼,她也識趣,不上來認人。直到祝纓問起,她說:「正是妾身。」

  她無論是書寫還是背誦成績都不錯,祝纓以為她是可以試一試獄丞的考試的。傅小娘子苦笑道:「大人容稟,妾有一個兒子正在病中,妾是一天也不能耽擱的,早日尋些生計,也好早日讓他過得好些。」

  萬年縣也想起來了:「哦,是她!」

  王雲鶴問道:「怎麼回事?」

  萬年縣低聲說了:「她是個寡婦,丈夫是個濫賭鬼,前陣兒死了。因是意外死的,他們發現了屍首,我們驗了一下。當時,祝丞也在場。」他想起來了,當時男人死了,祝纓首先說的是,讓他查一查是不是妻子謀害的,這個祝丞,京兆傳說他心軟,我看他的心未必是軟的呀。

  旁聽的人裡就有人起意,很想最後為傅小娘子說兩句好話。這樣的寡婦帶著兒子,本就是值得同情的。

  最後選定的八人裡,倒有五個已婚的,三個未婚的。已婚的就包括了寡婦傅小娘子,未婚的包括那個父母雙亡的武館家的女兒車小娘子。祝纓最後把她們的名字計下,宣布了名單。

  也不是人人都很淒苦,譬如那個看起來與車小娘子很親近,一問果然是好朋友的甘小娘子,未婚,一家子和睦,但是就是好這個,就是想要幹點事。家裡爹娘也同意,親自給送了來了。還有一個就是大理寺的小陶的媳婦吳氏,親爹也是大理寺的吏,一家子都是幹這個的,親爹給送來的,親娘還說:「生的孩子不用擔心,我給你帶,你只管上番去!」

  其他十二人都失望極了,有人失聲痛苦,也有跪地陳情:「小女子家中也沒有別人了!求求大人了!雜活也做得!苦也吃得!不給錢也行,只要三餐一宿!否則……」

  祝纓仍是面不敢色,命人:「拿錢來權作車馬費。」

  萬年縣不忍,道:「都是弱女子,何必……三郎,鐵石心腸呀。」

  祝纓道:「我心匪石。」

  萬年縣被噎得不輕。

  祝纓將最終名單寫下,呈給鄭熹,又謝王雲鶴的幫忙,王雲鶴道:「無妨,我也有些收益。」

  祝纓道:「頭回做,還是有不到的地方。號脈、驗身,該放在最後的。平白費了尼師和大姐這些心力。」整個慈惠庵最後都被她拉來幫忙了。

  王雲鶴笑道:「她們也是辛苦了。」

  「項目也略苛刻了些,我總想著,不能出紕漏。與其日後已經登了名、當了差再惹麻煩,不如現在就把能想到的危險都黜了。」

  王雲鶴道:「你是頭回做,嚴格一些是對的。」

  祝纓又狀似不經意地說:「京兆,此番多謝京兆。那些,」她指了指正在封存的保書、計分紙之類,「您要用時,一張條子。」

  劉松年聽了,又一聲冷哼:「果然是一身王雲鶴的臭味兒。」

  時尚書就笑道:「你們兩個松鶴延年,他又算什麼?」

  祝纓看他指著自己,心說:那也不干你事啊!她控制住了表情,沒有拿臉嘲諷時尚書。

  鄭熹已經看完了名單,說:「哪有什麼味兒?倒是換季了,該換香了。」冷雲知道劉松年說的是什麼意思,但他得給鄭熹面子,裴清亦如此。冷雲說:「嗯,我家新合了一種,我覺得味兒不錯,回去叫人給府上送些。」裴清也假意討要香方。大理寺一派和睦景象。

  鐘宜看著祝纓,感慨良多,他知道祝纓的來歷,心道:當時竟沒有看出來,反叫鄭熹搶了先啦。隨口說道:「後生倒也清秀挺拔,當以前輩為標榜啊!」

  祝纓也十分禮貌地垂手應「是」,多的一個字也不說。她現在心情不錯,不跟這些老頭子計較。

  王雲鶴聽外面還有人哭,派人去看了,回來說:「依舊徘徊不肯走。」

  王雲鶴道:「三郎,那些檔,給我留著。」

  「是。」

  王雲鶴就派人出去說:「今日的主官考向京兆薦了你們,半月後,京兆府在此選拔獄卒。你們可不必勘驗身份,徑來此領號牌。要耐心準備,都回家吧。」

  長安、萬年的縣令見王雲鶴如今安排,心道:被小閻王篩下來的人,能挺到最後那也是不錯的,想來王大人也用不了這許多,記得也就八到十名?我又不要她們守屍體!只消能住黑屋的,那人是大大的多呀!

  兩人又重整了面孔,打算向祝纓討要名次單子。湊合著使唄!

  祝纓也答應了,又叫人:「再給她們幾個每人拿二百錢。」

  傅小娘子等人才高興,又聽說發錢,以為要黜了讓她們回家。傅小娘子顫聲問道:「大、大人,不是說我等已經錄過了嗎?為何還要給錢?」

  祝纓道:「你們不得回家嗎?一道錄了,是件好事,你們幾人或一聚,不用錢?一家子不用慶祝一下?借了別人的衣裳來應考,回去不得謝謝人家?」

  傅小娘子等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祝纓又說:「給你們三天時間,安排好家裡。大理寺的規則你們剛才都知道了,三日後學禮儀,錄門籍、領腰牌,裁領新衣。」

  傅小娘子等人喜極:「是!」

  祝纓看這一群人,差不多的身高,也就傅小娘子略瘦些,車小娘子稍高一點,到時候穿個差不多,嗯,挺好的。

  上官們看在眼裡,都想:味道確實有點沖。

  ………………

  這天晚上,祝纓又去了鄭府。

  鄭熹對陸超道:「去,把前天新合的香給他拿一匣子回去!別叫人說身上有怪味兒。」

  祝纓一邊接一邊說:「我也不會用香,這是什麼?怎麼用?」

  鄭熹大感丟臉:「別說你是我的人!」

  「行!」

  鄭熹氣結。

  陸超笑著對祝纓道:「喏,只要一點,點著了,一屋子都香。放到炭斗裡熏衣服……」

  「不要理他!」鄭熹說。

  祝纓把匣子收了,說:「大人,我回去就把本次考錄的事兒記下來,也有做得不到的,都下回改進。」

  鄭熹道:「以後就不要太嚴苛啦!」但是又說,「不過大理寺與他們那些衙門可不一樣,嚴一些也是應該的。我看你今天選的這些人倒是不錯,都是能幹事的。這就很好,不要光選那些外強中乾的貨……」

  祝纓灌了兩耳朵的教訓,乖乖離開鄭府。

  回到家裡,花姐等人早回來準備好了飯等她了。賀的是她辦成一件大事!

  祝大就說:「場面大嘿!威風!」

  張仙姑就說:「我在外頭見著了,你跟好些大人說話呢。」

  兩人絕口不提外面有人罵出題目的考官是個缺德鬼,拿人關小黑屋,還特麼要看屍體!招的是獄卒,是看活人的,你讓人去看死人算什麼?!!!

  花姐則問:「是不是太張揚了?」

  祝纓道:「我這不是正要回去寫奏本嗎?」

  三人齊聲驚呼:「還寫?」

  祝纓道:「事情辦完了,不得給陛下一個交待麼?」

  她的交待也簡單,先說原因,因為是頭一次辦這個事,所以要廣而告知,才搞得盛大一些。現在大家都知道有這麼個事,以後只要簡單公布一下,大家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也就不會出現攜家帶口報名的事兒了。

  再說自己考核的項目,因為「世人皆以為女子柔弱」,所以要從中選擇「意志堅強」之輩,又是獄裡用的人手,得耐磨耐摔打。選獄丞就是考試,跟吏部郎中一塊兒考,又會請禮部來監場,所以不會是現在這樣鬧騰的。

  最後說,都是因為皇帝的英明,才有此次盛事。您瞧,整件事情上沒有踩踏,沒有毆鬥,其樂融融。

  隨附了本次錄取人員的姓名和基本情況。

  她這裡寫完了,那邊花姐也給她把宵夜做好了端來。祝纓出了「書房」去吃飯,一邊吃一邊聽花姐閒聊。花姐先說了一些京城的小趣事,看祝纓吃完了,才小聲問:「這般選拔,會不會得罪人?以前都說你心軟,現在很有些人說你不知道為什麼心腸硬了起來。」

  祝纓笑道:「那又怎麼樣?一味的心軟,那可不是什麼好名聲,我又不是為了他們的舌頭順溜活的。」

  花姐有些羨慕又些釋然地說:「是呢,凡管事,不能一味當濫好人。」

  祝纓道:「好。」

  花姐又有點擔心,說:「做官總會有許多人詆毀的。」

  祝纓道:「噫!跳大神的時候罵我的更多呢,也不用我得罪他們,只要我是個下九流的,他們心情不好了要個出氣筒,我路過都能罵兩句小兔崽子怕不是個賊種!我偏不走下流路,氣死他們,嘻嘻!」

  花姐心疼又驕傲,說:「那是!你最好了!」

  「嘿嘿。」

  花姐搶著收碗說:「你明天還要早起有事呢。對了,我明天去慈惠庵。傅小娘子這回該放心啦,小郎也能換些更好的藥了。」

  「他怎麼樣了?」

  「打壞了,就是養著。小時候的傷病有兩樣,小孩子活力旺盛,凡小傷,恢復得極快。但要是傷得太重,就容易落下病根,帶到長大、帶到死。我們盡力叫他旺盛起來。」

  「唔,他有個好母親。」

  花姐說:「我既羨慕她,又擔心她。當年我和娘管家的時候就聽到好些閒話,什麼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啦,之類的。那還是我們自己家的產業呢。現在做了官做了吏,會更難聽吧。小祝,你是怎麼應付這些人的?」

  祝纓這回是真的茫然了:「啊?誰說我不行?他是眼瞎嗎?要不就是嫉妒我。」

  花姐終於放聲大笑:「小祝!小祝!」

  「哎!怎麼了這是?」

  正房張仙姑也聽到了笑聲,也出來了問:「怎麼了?怎麼了?」

  祝纓道:「沒事兒,大姐給我講笑話呢,我沒笑,她先笑了。好生奇怪。」

  花姐笑道:「對對,是我奇怪。你快些休息吧,明天我對傅小娘子說,別把傻子的胡說八道放在心上。」

  「本來就是嘛。」祝纓說著,把鄭熹給的香拿了出來,說,「這個,我也不太懂。」

  花姐道:「這可是好東西,既然給了你,我先給你熏一熏衣裳,明天他聞了也好知道你放在心上了。」

  …………

  祝纓第二天去應卯,還是向之前一樣,先處理大理寺的雜務。因為她監督了今年的秋收,給公費又多搶了一筆錢回來,從現在開始到明年秋收,大理寺的物用就更加充盈。除了添十個新人的補貼之外,還有大筆的剩餘。

  祝纓就算了一下,這筆錢糧,拿出去存著或者放貸,平價貸出,要商人有物品抵押,或幾月,或一年,加利贖回。她只要市面上那些高利貸一半的利息。這也是很高的一筆了。她自己也不要這筆利息中飽私囊,雖然她知道有些管賬的人會這麼辦,所謂「借雞生蛋」。

  辦得好的,一年經手這些公費就能給自己弄下半套宅子出來,狠一點的,一套小宅子也就出來了。

  但是,據祝纓所知,玩脫了的也是一大把。大理寺的案卷裡,幾乎每天都有這樣玩脫了的官兒。有流放的,有徒刑的,還有玩得太大耽誤了一件大事,即使數目不太巨大,但是誤事,被斬了的。此外一些玩脫了上吊投河的也有。為了追贓,把他們家都抄了的也不少。

  他們的上峰受連累的也有。

  她就仔細挑選,必貸必有抵押,還得是她認得的、知道價值的抵押品,以保證大理寺不能虧本。否則,大理寺也不能在她手上這麼充裕。

  今年冬天,可以給各人再添一些柴炭的補貼了,祝纓想。

  寫寫算算完了,胡璉湊了上來:「怎麼樣?祝尚書?」

  「胡說什麼?你真沒浪費你的這個姓兒,張口就胡說呢。」

  「你不就是我們的戶部尚書麼?你算盤一動……」胡璉已經有經驗了。

  祝纓道:「家裡過冬的炭,夠用嗎?」

  「哎喲,要添炭補?小祝,你是這個!」胡璉給祝纓挑了個拇指,「哎,我告訴他們去!」

  「別!上頭還沒批下來呢!」

  「嗐!你給他們拿大頭,哪有不同意的?不求上峰多麼大方,他們吃肉,給咱們喝口湯那就算好人啦!就怕那一等自己貪得無厭,還要克扣下屬,該發的都不發,叫下屬又累又窮,顯得他這衙門清廉的!我呸!缺了八輩子德的玩意兒!哎,還是咱們大理寺好!鄭大人好!冷、裴二位亦好!小祝你最好!」

  祝纓抱著胳膊搓了兩把:「肉麻死了!滾吶!」

  胡璉笑著滾了。

  祝纓道:「哎~等一等,今天有京兆送來的卷檔嗎?快給人家辦了!」

  「放心!批好了拿給你看吶!」

  祝纓道:「緊著些。京兆肯給咱們行方便,不是靠兩句好話的,咱們也得給人家辦事。」

  「懂~~~」

  祝纓和京兆諸府縣的關係好,不是只憑她在王雲鶴面前裝好孩子的,京兆府及諸縣需要大理寺復核、審批的卷宗,祝纓都是優先給他們安排。大理寺現在的效率是極高的,等閒也不故意扣下面的公文,但是,復核和復核也不一樣。有的就是隨筆一畫,不准,什麼原因都不寫清楚,讓下面來回折騰,就是通不過,進而影響下面官員的考核。

  有的,比如京兆的公文,或者是落祝纓手上的文書,就都給細細的說明,讓你改都知道怎麼改。有些要幾個人簽的,她去找人簽,比京兆府再重復遞簽又方便不少。

  所以萬年縣令跟她熟了,也能說重話,也能讓她看案子。

  京兆這一天只有一個簡單的復核,幾個丞簽了名,當天就給結了。

  祝纓簽完名,鄭熹也回來了。說一句:「今日照舊。」

  祝纓等人散去,就抱著一堆文書同自己的奏本又去找鄭熹了。鄭熹道:「你又什麼事?」

  祝纓道:「這是公事,您先看。」鄭熹先看一些往來的文書,祝纓都給整理好了,他很快看完批完。然後是添炭補,鄭熹道:「你從哪裡變出來的錢?五鬼搬運?」

  祝纓笑道:「哪有那個玩意兒?這不,才查了一個碩鼠麼?」

  鄭熹批了。

  祝纓又拿了關於女丞女卒的預算,鄭熹也批。批完了,嚴肅地說:「光錄用了人還不夠,要把這些人用好,不能出事。你這回鬧得有點大,給我老實蹲著!今年之內你都不許生事!她們,也不能有事,有事,我唯你是問!」

  祝纓這才拿出奏本,道:「您看看這個。」

  鄭熹看了,說:「倒還說得通。」又指點她要寫得惶恐一點,要檢討,要寫自己從中學習到了什麼,以前是不知道的,現在知道治理國家之不易,要誠懇地拍皇帝的馬屁。

  祝纓一向是個好學生,當場就改了,鄭熹滿意地道:「遞上去後,就老老實實把這群娘子軍給我管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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