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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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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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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27: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主意

  祝纓幾樣申請,鄭熹都給批了,她開開心心出去辦事了,琢磨著今天事情順利,還能空出點時間看點書。她記得冷雲好像又往大理寺偷放了幾本小書,那她得去拿來看看!

  鄭熹則坐著沉思。

  他在祝纓身上花的功夫不算少,結果也很令人滿意,不過「一股王雲鶴味兒」到底讓他不太開心了。昨天他有點小生氣,今天回來一看,人家跟沒事兒人似的,該幹嘛幹嘛,鄭熹生了一回悶氣,決定晚一點跟祝纓好好聊一聊!

  祝纓對此一無所知。

  她先把事務分了下去,接著去偷了冷雲的小書翻完,然後把自己書單上的書看了半本。下午的時候又想起來,鄭熹上回讓買劉松年的文集,又把劉松年的新文集給拿過來認真讀了一讀。

  劉松年這本新文集裡,有各種文體,有小文,有詩,也有一長篇述論。祝纓從他這本文集裡又剔出一些自己沒聽過的、應該是典故的詞句,都摘錄了出來。再把他這文章的順序研究了一下,一時沒看出名堂。只能確認劉松年相當博學,還好述懷,懷古詩也寫了不少。他還滿世界的蹓跶,上一篇在江南,下一篇他又跑漠北去了,文字十分傳神,寥寥數筆就把一片風光寫得令人深臨其境了。

  祝纓神遊其中,心道:什麼時候也能夠去看一看就好了。

  她的輕鬆時光也就這麼一點了,第二天開始,她就得籌劃著怎麼安排新來的女卒。由於女丞還沒有就位,現在女卒她就得給安排好了。

  一是要從這八個人裡選兩個頭兒,好分成兩班。牢裡沒女犯人的時候,夜班可以不排。一旦有女犯人,獄卒就得兩班倒。安排一天一夜算一個班,遇到特殊情況的時候另算。當然,這樣容易給還沒有就位的女丞添一些麻煩——上司才到,下屬們已經抱團了。

  這就不是她要管的事了,讓她們自己去磨吧。

  再來是女卒們的待遇,她還得安排裁縫。女丞的服飾以內宮女官的樣式為模板,這個是已經定下來的。女卒的號衣是沒有定式的。祝纓得聯繫裁縫,先打樣,這樣才好讓後來者能照著樣子來做。她先拉花姐做模特,讓裁縫給做個樣衣出來。

  今天是帶花姐拿衣服去,如果合適,以後就是這個樣子了。

  有正當的理由,她就理直氣壯地離開大理寺,接花姐見裁縫去了。

  路上,花姐很高興說:「我也能試穿一下號衣了!哎,對了,那傅小娘子?」

  祝纓道:「穿著外面的雜色衣服進去不像話,她們家裡安排好了,還得學些禮儀,地方我也借好了,不跟禮部借,就在京兆府找個地方,順便量體裁衣。」

  無論她說什麼,花姐都聽得很捧場:「嗯嗯!」

  到了裁縫的鋪子,杜大姐陪花姐進去換衣服,不多會兒就換了出來。不怎麼好看,貼體、適合活動,顏色也不鮮亮,但是花姐說:「好精神。」祝纓讓她活動一下,行走坐臥都還不錯。

  祝纓道:「衣服上再鑲點紅邊,半寸寬就好。」這一套她也要了,另報了一套尺寸讓裁縫做。並且約定了,過幾天裁縫要留出時間來,她要給被取中的女卒量體裁衣。

  裁縫給她做這一身就不肯收錢了。至少八套衣服,大買賣了,買八送一。祝纓笑著付了錢:「這些錢還是有的。」

  出了裁縫鋪,花姐抱著衣服與祝纓一路說笑,回到家裡,花姐回房去放衣服。杜大姐卻出人意料地到了西廂。

  祝纓道:「我這裡沒有什麼要收拾的。」

  杜大姐吞吞吐吐地道:「是、是娘子的事兒,她,她不好說。」

  「怎麼?」

  杜大姐也是猶豫再三,還是狠下心來說:「娘子好心,往那裡送藥。可近來聽花街上有人說,娘子也是不妻不妾的,卻又來盯著三郎的外室。」

  祝纓吃驚了:「什麼?我哪來的外室?哦,他們說小江?」

  杜大姐道:「論理,我是僕人,不該說主人家的話。可已下定決心在家裡做一輩子的,就還是說了。那邊那位,已經做一副坤道的模樣,她們都說她要修仙了。您有計較,早些弄清楚了。她們嘴賤,可也說得不差,女人都拖不起的,娘子現在住在這裡,又說是姐姐,又……到底算什麼呢?不妻不妾的!」

  她鼓起這麼多的勇氣,才說了這一篇子話,說完了,害怕得心噗噗直跳,然後跑掉了!

  祝纓喃喃地道:「跑什麼?我又不會打你。」

  花姐放好了衣服出來,看杜大姐跑回屋裡,也到西廂來問:「杜大姐怎麼了?」

  祝纓沒有回答,反問花姐:「大姐。你要不要考個獄丞?我教你怎麼考!」

  「什麼?!」花姐奇道,「怎麼突然想起說這個了?」

  「我還記得你說過,我做了官就如同你做了官一般。看別人做官,何如自己嘗嘗滋味?」

  花姐眼睛一亮,旋即又安靜了下來,祝纓也不催她,也安靜地坐著,等她開口。

  花姐想了一陣才慢慢搖頭,說:「且不說我考不考得上,我不要你為我開方便之門。瓜田李下,有人會說你。只說眼前正經的,我一旦做了獄丞,就是一直在大理寺了。你是要高飛的,日後你升走了或是外放了,我們豈不是要分開?」

  「不必管我。我做官的時候也沒有管你不是?再說了,我為什麼要外放?我就算在京城去了別的衙門,也還在皇城之內的。」

  花姐搖搖頭,她還是不願意分離,升官的事兒,哪是她們能做得了主的呢?得看上頭的意思。她就寧願這個樣子,祝纓到哪裡,她就到哪裡行醫。如果有一天要離開,也是她自己想要離開了。現在,她覺得祝纓的家裡還是需要她的。

  祝纓的事就是她的事,祝纓的仕途一片光明,但是畢竟還是從六品,以後必然有許多難題,她不想就這麼離開。

  「誰說行醫,就不是一件大事呢?」花姐說,「行醫是我想的。獄丞不是非我不可,給那些更需要這個官職的人吧!獄卒考核的時候,被黜落的人哭得那麼的慘,她們除此之外難有生路。我在你這裡,就已經有生路了。多救一個人,也是好的。且我行醫,如今也過得很好很好。」

  祝纓定定地看著她,花姐也毫不退讓,她說:「我也不是什麼菩薩心腸濫好人,自己好不下去還要救別人的,我正是活得下去,我現在做的事,也是件正經事。你要覺得我應該有自己的事,就該讓我自己去選。不是什麼都替我安排,你在大理寺,我就考獄丞,你要去了太常呢?再給太常安個女官?恐怕不能吧?縱能,我再考過去?哪有這樣的事情?」

  祝纓忙道歉:「我錯了。不該替你決定事情,你本來就是個有主意的人。」

  花姐道:「好吧,你這句話說對了。各人有各人的路,咱們是走在一起的,可也不能叫你背著我趕路不是?對別人也是這樣的。我既不叫你背,也會看著你,不會叫別人賴上你。」

  祝纓笑了:「好吧。哎喲,你別板著臉,你這樣子,倒好像這是一件什麼大事似的。我怎麼會被人賴上?只有我佔別人的便宜,誰也不能佔了我的便宜。」

  花姐道:「你總是這樣,自己挑最重的擔子,還要說,很輕。」

  祝纓茫然了:「什麼擔子?不是……你是說我現在?我還挺開心的。」

  花姐笑了:「好吧,我現在這樣也挺開心的,那咱們一起開心,好不好?」

  祝纓道:「咱們本來就一起開心的。對了,你去後街那邊送藥,她們說了不好聽的了?」

  花姐一時沒想到是杜大姐說的,問道:「你怎麼知道的?我說你怎麼突然叫我考獄丞了呢?淨瞎想!她們說兩句又怎麼的?你沒誤會,我也沒心事,不就得了?只是那位小娘子……唉……」

  祝纓道:「行了,既然咱倆把話說開了,就不管別人了。」

  「不管了?」

  「管什麼?怎麼管?不礙咱們的事兒就不用管。」

  花姐道:「遇到了搭把手,沒遇到也不招惹,好嗎?」

  祝纓道:「好!」

  …………

  花姐不願意備考,祝纓也就不再強求,她也正有事情要做——女卒們來報到了。

  祝纓自己定的規矩,大理寺諸官吏不得單獨與女卒們接觸。她自己也必須做個表率,事到臨頭只好再拉上一個鮑評事、一個胡璉,三個一同辦事。先把她們帶到了跟京兆府借的房子裡,裁縫叫上,裁衣服。然後是講解皇城的規則,讓她們都背下來。

  再是禮儀。

  禮儀果然是最麻煩的,因為她們是女人,而祝纓等人知道的都是男子的禮儀,並且皇城當差的,從來沒有婦人。宮城裡的宮女,那不算皇城的人。

  胡璉道:「這可怎麼辦?」

  祝纓道:「什麼怎麼辦?照咱們的來!什麼男女之禮?咱們講內外之禮!她們出來做事,就是在外,同咱們一樣了。」

  胡璉道:「那這個好辦!反正獄卒也見不著什麼大人物,等閒不會有人挑理!」

  獄卒需要學的禮儀也很簡單,走路、從哪裡走,要怎麼避讓什麼樣的人——只要是個官她們都避讓。大禮是什麼樣的,萬一有機會晉見又是什麼樣的,都不多。因為需要她們出現的場合也不多。

  沒兩天就學好了,她們的牌子也下來了,衣服也裁好了。

  在正式進入皇城之前,祝纓給她們講了她們之後的待遇:

  有衣料,當然,先發一身秋季的衣服,然後是可以領今年最後三個月的俸祿。俸祿分糧和錢兩樣,不多,但是與男卒等同。到了冬季還有衣料發下來,她們必須裁新冬衣,這關係到大理寺的體面。大理寺再有些額外的補貼,各大年節都有一些,馬上十月入冬,就是領一補新增的炭補。

  再有,大理寺裡固定有一頓午飯,伙食很好。如果有值夜,則一天一夜三頓飯都有了。

  最後,祝纓說:「還有一些零星的,進了大理寺就都知道了。」

  除了吳氏這樣家裡在大理寺當差的「世家」,其他人都很振奮!

  傅小娘子算了算:只在庵裡賃一間房娘兒倆住,一年也就兩貫錢!還能有餘錢!祿米夠娘倆吃還有剩呢!可以帶小郎出門吃些肉補身子了!還能換副貴些的藥!還有布!小郎兩年沒裁新衣了,可憐他才三歲。

  又一想,不對,還有柴炭,冬天可以暖和了。還有旁的補貼,連米和錢都能省更多。一時之間,她對生活充滿了希望。

  另一位車小娘子則是公開的笑出聲來,與她的朋友甘小娘子抱在一起:「這下可好了!」

  甘小娘子也說:「這下我可以放心你了!」

  又有一個好像時刻在準備竄出去的周小娘子,她是第三個未婚的小娘子,也是有著明確名字的人,叫周娓,她一臉的躍躍欲試。

  另還有跑步第一的婦人徐大娘,與傅小娘子的神情也差不多。此外又有一個寡婦趙五娘,最後一個是屠戶的娘子霍二娘。

  人人都高興,她們中的大部分人對大理寺的待遇並不知道得很明白,照著她們知道的京兆諸府縣的待遇預期的,之前聽到大理寺的規矩,也是硬著頭皮撐著的。她們各有各的難處,必須得抓住這一次的機會。難一點就難一點,總比沒希望強。

  聽到大理寺的待遇之後,真是意外之喜。

  胡璉與鮑評事兩個人見她們這樣高興,也對大理寺生出許多的自豪感。胡璉清清嗓子,道:「既然如此,就都回去吧!明日不可遲到!」

  鮑評事左看右看,自己官最小,只好由自己唱個黑臉,說:「且慢高興!能在大理寺做下去,這些才是你們的!若犯了規矩,被趕了出去,這些也就與你們沒干係了!選拔的時候你們也見著了,多少人盼著呢!可都要打起精神來呀!」

  八個女卒一齊答道:「是!」

  祝纓道:「好了,都回去吧。」她也與胡、鮑二人回了大理寺,最後巡視一下女監的環境。女監裡也有牢頭們的住處,兩間房,一間是給獄丞的、一間是給獄卒的。獄丞有自己的單床,獄卒就只有通鋪。佔據了整個牢房最靠外的地方,這裡也是通風比較好的。

  胡璉道:「是該看看,別有老鼠。嚇著人。」說完又想起來,祝纓這個缺德鬼,往小黑屋裡放老鼠來著,怕老鼠的人得分都不高……

  胡璉無語,片刻,道:「你居然還挺有道理的。」

  祝纓道:「那是,我怎麼會沒有道理呢?」

  三人一笑,讓小陶把門給鎖了。

  這一天祝纓回到家裡,就問花姐:「又去慈惠庵了?」

  花姐道:「嗯!我想看看傅小娘子,她明天就去大理寺了呢。」

  「有什麼好看的?」

  「好看的多著呢!」花姐微有得意,「你猜,我都聽到什麼了?」

  「我不猜,你說。」

  「你手裡有她們的名帖、保書,可也只有紙上那幾行字,可不知道她們個個都是有故事的人。我都從傅小娘子那裡打聽到啦,沒想到吧?」

  祝纓笑道:「小心她拿你當坐探!她孤身在此,一定是很謹慎的。」

  「她與尼師說話,我聽到的呢。只是有些奇怪,她怎麼知道那麼多?」

  祝纓想:我給她們每人二百錢呢!還讓她們可以先聚一聚,你猜她怎麼知道那麼多的?

  花姐本也有心為祝纓探聽點情況,不等祝纓再問就說了:「傅小娘子你是知道的。其實這些人裡,好命的並不多,都是生活艱難才要出來拋頭露面討生活的。」

  「也就是甘小娘子,她有家人關愛,一是陪車小娘子,二是自己覺得不弱於人,就過來試一試的。小陶家的吳姐姐你知道的,人家婆家娘家都是幹這個的。旁人就不一樣了,好些是家裡有難的。

  車小娘子的爹娘都過世了。她家人沒了,自己一個人撐不起整個武館,不是她武藝不夠或者不肯教,而是沒幾個人肯跟她學。她又不能賠錢教徒弟,只能另謀他路。她有師兄弟,人家幫著葬了師父之後就沒那麼多情份再聽師妹的吩咐了。要麼,她跟某個師兄弟成親,要麼關門,要麼她有個婆家,師兄弟們倒也能充當娘家人撐撐場面。她爹生前都認識些什麼人呢?也都不是可靠托付的人。」

  祝纓心道:車猛確實……他認識的人講的義氣裡,包括娶他的女兒或者給他女兒找個婆家,但絕不包括給車小娘子打下手。

  她說:「現在她有差使,可以把她爹留給她的房子好好修葺一下了。」

  「你怎麼知道的?」

  祝纓道:「別人我不知道,她家武館我逛街的時候看過,已經破敗了。房子幾處壞了,又要被壓價,所以才沒有賣出去。想租,人家也不租個漏頂的房子!現在好了!修房子,把閒的幾間租出去,又是一筆收入,她可以安心過活了。」

  花姐道:「原來你想買她的房子嗎?她家那裡地方不算好,離皇城又遠,不適合你呢。」

  祝纓含糊過了,問道:「還有人呢?」

  「徐大娘已然成婚,也有丈夫,不幸丈夫臥病在床,她一個人在外面掙錢,一家子連婆婆帶兒子、女兒五口人,全靠她養活。苦不堪言。一路哭著一路跑,抹著眼淚跑了個第一的就是她。」

  祝纓道:「我記得她。」徐大娘與當年的祝纓一樣,看著屍體連眼睛都不帶眨的。窮人是不怕鬼的,徐大娘看來是真的窮。

  花姐道:「好在一家人都聽她的話,不像有些人家,丈夫和婆婆明明靠媳婦養著,還要拿腔作勢刻薄媳婦。」

  「唔,這倒是。」

  「那個周小娘子,她家是她爹那一輩兒放良出來的,放良的奴婢,見到了舊主也還是執僮僕之禮,她志氣高。」

  祝纓心道:那我可要留意一下她了。

  「趙五娘也是寡婦,為了不想再嫁,見有機會就來了。還有一個霍二娘,是屠戶家的娘子,以前是幫丈夫的忙,現在小叔子也長大了能幫手了,兒子也有七、八歲了,能打下手了,她就出來了。」

  霍二娘今年三十歲,體格看著倒真有點魁梧的樣子。

  祝纓道:「甘、車二位,話還挺多的。」

  花姐笑道:「這不挺好?」

  祝纓心道:這八個人能選出來,至少是有些天賦的,至於心地還真是不好說呢。好在我也不是要選個聖人,只要她們能吃苦、肯幹事就行。

  …………

  祝纓把這幾個人的底都摸得差不多了,次日在皇城外面與她們約了碰面時就更從容了。

  八個女卒都穿著正式的衣服,一個個精神很足,雖然有路過的人指指點點,她們也都不在乎。

  祝纓道:「跟我進去吧。排好隊,不許擠作一團,不許當皇城是集市由著你們逛。來。」

  她像隻鴨媽媽領著一群小鴨子,一隊人到了門口,祝纓先跟李校尉勘驗身份。李校尉擠眉弄眼,擠到一半就吃了一驚,忙把眼睛瞪大又看了一下,將祝纓拉到一邊問:「這是你選的?選一群夜叉啊?!!你真想當閻王吶?」

  因為不是選美,所以如霍二娘是魁梧、車小娘子是微黑、徐大娘是面黃,甘小娘子跟車小娘子是好友,性情相投,也是個皮猴兒。傅小娘子雖然是丈夫要賣的人,是為了生育,而不是為了美色,她是長著一張很賢良而好生養的臉,柔順有,漂亮就不必了。其他人也都差不多,相較之下,周娓只是因為白皙,就顯得是最漂亮的一個了。然而也是姿色平平。

  祝纓道:「看大牢的,你想要什麼樣的啊?」

  李校尉極端的服氣,一挑拇指:「小祝,你是這個。」

  祝纓教她們怎麼勘驗身份,又讓她們不許攜帶違禁之物:「禁軍是男子,不搜你們是體面。一旦有違禁之物,後果不用我講。你們輪流,每日一人做搜檢官。日後有獄丞理,由獄丞輪流搜檢。」

  李校尉擺手道:「別這麼嚇人麼。」

  進了門,不見有人與祝纓打招呼,楊六郎甚至湊了上來,說:「要不,咱們求個內官?」他姑父就是個大宦官,這個倒是可以的。

  祝纓道:「行啊!大理寺行文也可。我回去就找鄭大人。裡頭那裡?」

  楊六郎一拍胸脯:「我回去求啊!」

  祝纓心說,你是真的天真啊!不過大理寺能與內官搭上線,也是不錯的呢。只要有個引子,我就能叫他混成熟人!

  祝纓將這一隊娘子軍帶到大理寺時,鄭熹上朝還沒下來,她就叫來胡璉:「來吧,還是咱們倆帶她們逛逛。」

  把大理寺的布局都說了,又說了些「鄰居」,再帶到大獄裡。祝纓指著男監說:「那邊是男監,你們以後是女監,這裡兩道門,你們各走各的!除非特殊情況,互相不得越界!」

  帶她們與男監互相打個照面,又帶她們去看了值房:「凡值夜班,外面那道門上鎖,鑰匙拿在你們手裡。每班必須至少兩人。現在且不用值夜,鋪蓋不用你們自備,大理寺自有鋪蓋放在值房。該知道的就是這些,旁的地方,不許閒逛!聽明白了嗎?」

  她給這些女卒先劃定了活動的範圍,因為她們才進來,就好像給雞窩裡放進了一隻鴨子,結果怎麼樣還不知道,祝纓只能自己慢慢盯著。

  「是!」

  祝纓道:「好了,大人們該下朝了,去拜見一下上官。然後領你們的用具,就回來安置吧。」

  「是!」

  重回大理寺正堂,鄭熹等三人回來了,看到了女卒也當沒看到,他們先分派今日的工作,也還是一個:「照舊。」然後才是祝纓帶著女卒們去見鄭熹三人。

  也不是什麼美人,冷雲打了個哈欠,裴清倒是面色如常。鄭熹一如對新進的男吏一樣,說著:「既入大理寺就要守大理寺的規矩。你們勤勉,大理寺也不會虧待你們。有事,照三郎的規矩來。」

  祝纓道:「我帶她們支領東西。大人,您說的,照我的規矩來,以後您三位要召見她們,也得照著規矩來。不可單獨相處,說話得開門,至少要開窗。」

  鄭熹笑罵:「就你規矩多!還不去?」

  冷雲笑道:「壞嘍,兒子要管老子嘍!」他在大理寺被祝纓照顧得舒舒服服,說話也就特別的胡言亂語。祝纓看了他一眼,他摸了摸鼻子,別過頭去吹口哨。

  裴清道:「咳咳,爾等雖是女子,但已領了官差,就與外間女子不同了,要珍惜。」

  冷雲道:「是啊,大理寺可費了不少功夫呢。」

  吳氏也沒跟這麼個有實權的官兒說過話,本也是怯的,但是想:我就是這些人裡最見過世面的。

  她的膽子不由自主地就大了起來,說:「是!小的們一定竭力報效!」

  冷雲聽她說得怪怪的,擺擺手:「去吧!」

  祝纓看看鄭熹,鄭熹點點頭。

  祝纓帶著女卒們去領東西,胡璉抄著手,說:「哎喲,我上回帶人來認路還是上回。」

  「哪回?」

  「忘了!」

  兩人胡扯著,祝纓帶她們去庫房,看庫的見到她就上來行禮:「小祝大人!」

  「來,領東西!」

  那人將這些女卒一打量,也露出與李校尉一樣的神情來,很正經地說:「每人一套鋪蓋、兩隻盆、一條手巾、一把梳子、一個盆架、一張凳子!共四個櫃子,照小祝大人吩咐,每個櫃子都隔成對開的兩扇,各上鎖,這裡,八把鎖、每人兩把鑰匙,各人的東西放各人櫃子裡。十根針、一盒線。」

  女人們嘰喳了幾句,聽一聲咳嗽就止住了。各自領了自己的東西,祝纓道:「回去或釘個布條,或寫個名字,別使岔了。大件家具一會兒來抬,拿把細碎的領了。」

  女人們都笑道:「是!」

  然後是領牌子:「拿著這個,領祿米、領錢——這些是朝廷發的。」

  「哎!」

  「肅靜!」

  祝纓道:「排好隊,一人一樣地領!」

  女卒們又列好隊,碎步急趨地領著東西。她們不用人教,領錢糧的牌子隨身收好,拿盒把東西一總裝了。再把鋪蓋打卷背身上,都是幹活的行家。甘、車二人手腳慢點兒,傅小娘子和徐大娘就幫她們把鋪蓋捆好。

  祝纓道:「好了,今天先安排這些,明天自己過來,把炭補給領了。」

  那邊看庫房的拿個賬本出來:「來,給我簽名畫押,自己核對了數目,不要有差……」

  胡璉開始還看得有趣,現在已經在模仿著打蚊子的樣子了。祝纓看她們領完了,道:「好了,再把她們帶回女監就算完事兒了。」

  結果,帶回女監也不完,祝纓沒讓她們收拾東西,而是說:「走吧,會食的時間到了。」

  …………

  會食,大家一塊兒吃飯。不過有些重地是離不開人的,比如大牢。女監則是因為現在沒犯人,所以可以鎖了門一起去吃。等到有犯人的時候,就只好送飯在這裡吃了。

  官與吏吃飯也不在一個地方,就像小官跟大官吃的也不一樣。祝纓也不伺候著鄭熹他們吃飯,她跟同僚一起吃。因為添了女卒,她提前給她們劃了一張桌子,桌子孤零零的,與男吏的桌子隔了一丈遠。上面的食物倒是與男吏的一樣。

  祝纓這天是先檢查了一下吃食,才回去自己那裡吃飯。

  胡璉就開她玩笑:「冷少卿說,鄭大人拿你當兒子養,我看你拿她們當閨女養。你好歹年輕,長得還嫩。她們好些比你大,有的都能當你娘了,你還這麼看顧著。」

  「我招來的人。」

  祝纓吃飯快,快吃飽的時候聽到那邊有點囂鬧,捏了個饅頭蹓跶了過去。起因是女卒們挨到了第一次不能說是擠兌的閒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份飯,不過大理寺有祝纓,她有個規定:只要想吃,就吃飽,菜不添,主食管夠。主食的差額大理寺補貼。官員一般不用怎麼添飯,這一項主要是惠及小吏。

  女卒這邊桌上要添飯,不遠處有人看到了,就驚訝地說:「女人也能吃這麼多?肚皮不能這麼大吧?」

  他們本是「竊竊私語」,不幸被女卒們聽到了,女卒們就不高興了,周娓忍不住,說:「看好你自己的碗吧!你們添得,我們就添不得了?!都是大理寺當差的,誰比誰高貴呢?」

  有人還嘴,還不是壓倒性的令他心服口服,嘴欠的就來了興致。還有些缺德鬼一邊圍觀,看吵架下飯。也有些老成的勸架,但也沒有賣力阻攔。

  場面頓時熱鬧了起來。

  祝纓踱過來的時候,正巧又出了一件事。

  徐大娘家裡人口多,吃不上這麼好的主食,也不能常吃飽。她拿了塊布想包一點饅頭回去。本來是悄悄的,跟自己桌上的人一說就得,哪知那邊一吵,許多人看了過來。又被人說了:「不能往家拿的!」徐大娘臉漲得通紅,傅小娘子其實也想,但是手慢了一點,忙說:「我們在這裡吃少一點,省一點帶回去。」

  「那也不好吧?」

  吳氏是父親、丈夫都在這裡的,忙對同僚說:「大理寺確實是這樣的,都放下吧。錢糧還不夠吃的麼?何苦來?叫人說嘴。他們的嘴,也不饒人的。」又跟那邊的人說,「都是在這裡當差呢!各位伯叔、兄弟,各吃各的吧!一樣的當差,就能一樣的吃飯。」

  大部分人給她的面子,還有人剛才沒能佔上風教訓得新來的女人低頭聽話就心裡不痛快,非要說:「那要跟小祝大人說道說道,伙食的錢是有份例的!」

  霍二娘道:「是呢!大家的份例是一樣的數目!女人肚皮不該這麼大,那就吃不了你們那麼多的錢,你們裝肚子裡帶回家,我們裝袋子裡帶回家有什麼不對?」

  「飯量小的,就不該有那麼多的分利!」

  祝纓吞下饅頭,心說:有趣。

  那邊車小娘子則站了起來,要給霍二娘助威:「咱們比一比飯量!我要能吃得,我們這些人都按你們一樣的分利來!」

  吳氏的父親看鬧得實在不像話,又想護一下女兒,站了出來,說:「各位,聽我一句!都是同僚!不見有這麼跟婦道人家較真的!不像是咱們大理寺出來的人……」

  吳氏卻沒顧得上為自己的父親驕傲,忙拉了車小娘子坐下。車小娘子問道:「幹嘛?」

  「你來事兒了?!」

  車小娘子忙扭身看,新號衣後面洇了一片紅色,她頓時手足無措了,這比讓她當場耍個把式取笑還叫她為難。

  甘小娘子忙站到她身後,說:「快,別理他們,咱們坐下,等會兒趁他們不留意,或者咱們留到最後,悄悄回去!」

  場面十分尷尬。

  祝纓踱了出來,說:「哦。」

  吏們不敢說話了,老吳也拱手:「小祝大人。」

  「吃得挺開心吶?啊?我跟各部打了半月嘴仗,是為了找人來給你們解悶了?吃飽了撐的?那以後就都甭吃了,我把你們的會食都裁了。」

  吏們大氣不敢喘:「不不不,不敢。」也有笑著臉討饒的:「您老慈悲,我們不敢了!好歹賞口吃的吧。」

  祝纓又看車小娘子,說:「比飯量?我招的是飯桶?」

  車小娘子雖然剛強,今天的情況卻十分特殊,她差點要哭了。祝纓看了看她的身後,道:「是我疏忽了。以後啊,你們就在這兒吃,甭帶走,照男子八成的飯量算。」

  老黃擠了上來道:「小祝大人……」

  祝纓道:「每月裁她們一百文的伙食。」

  小吏們擠眉弄眼,祝纓不動聲色,繼續說:「這一百文折算發給她們。也好買些女人家要用的東西,草紙啊、月經帶啊之類的。行了,都吃飯吧。你,姓車是吧?收拾收拾,今天給你假,回家收拾。各人也都留意,今天回家,換些替換的衣裳。」

  她又手指點點這些吏:「給我丟人!還是不餓!下個月的補貼都扣了!」

  後面一片哭爹喊娘,老黃也說:「這麼些人都沒說呢,就那幾個淘氣的。」

  祝纓道:「那就都看著呀?挺熱鬧的啊!大理寺要一團和氣,男人和氣,來了女人也得一樣的和氣。我從沒拿過你們任何一人出氣,你們也不能拿人取笑。都記住了。好了,都接著吃飯吧。」然後順口說:「女卒分兩班,各一個頭兒,就霍二娘和小吳吧。」

  吩咐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尋思著還能趕上喝口熱湯。

  老黃看她走遠了,才說:「真當小祝大人好脾性呢?!!!他老人家抄了多少家?給你們慣的!來拆他的台了!」

  也有人埋怨嘴欠的:「小祝大人招的人來,看著也不像是拿來取樂的,是正經做事的,你們就取笑。害我們一同吃瓜落。」

  那邊周娓還要說話,被傅小娘子拉住了:「他們生事,是他們受罰。現在你出去,是你生事了,就該咱們挨罰了。明天還要領炭補,你不要了?規矩擺在那裡了!別頭一天就吃了虧。」

  徐大娘臉紅了,說:「都怪我。」

  霍二娘道:「跟你沒關係,是那群鬼討厭!」

  趙五娘也說:「不怪你。這群鬼,看著人模狗樣的,肚腸未必就好了。」她是寡婦,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有幾個真的好心人,也要被一群閒漢編排些葷話出來。

  車小娘子低聲對甘小娘子和吳氏道謝,吳氏道:「他們平常也不這樣,就只有幾個嘴欠的。他們抬頭不見低頭見,不好意思狠說。日後熟了就好了。現在咱們是生人呢,新來的,總要受兩句話。」

  幾人低聲說了,那邊男人也消停了,嗡嗡地議論怎麼去討饒,好把下月補貼討回來。都吃完了飯,車小娘子在身後圍了一件甘小娘子解下的衣服,跑回了家去換衣裳、洗號衣。

  …………

  車小娘子忙活完了,往床上一躺就不想再起來了。心想:晚飯就不做了,要麼不吃,要麼就買一點。反正現在有錢了!

  房子還有些殘破,但是心情卻與之前不一樣了。

  她想走正道了,不想半夜起來給群架鬥毆的貨燒水洗傷口。更不想被這些玩藝兒揩油!他娘的,老娘身上又沒有油水!

  她是真心的感激祝纓:小祝大人是個好人。

  第二天,車小娘子又精神抖擻地去皇城了!雖然昨天尷尬,但是她需要這份差使。

  到了女監,人也到得差不多了。

  大家鋪好了鋪蓋,因她來得最晚,就被排到了最邊上,她也不生氣。把自己的東西歸置一下,問道:「咱們幹什麼?」

  吳氏笑道:「現在什麼也不用幹,就灑掃一下,檢查有無損壞之物報上去。等有犯人來了,再輪到咱們幹活呢。」

  她們又罵起昨天嘴賤的男吏,齊說「小祝大人是個好人,跟別的男人都不一樣」。

  趙五娘又說周娓:「你的脾氣也該壓一壓了,別給小祝大人惹麻煩。」

  周娓冷哼了一聲。

  徐大娘道:「去領炭補吧!」

  又結伴去領了炭補。因為昨天的事兒,今天也沒人為難她們,也沒多少人與她們搭話。

  領了炭補回來,吳氏道:「咱們如今沒事,可也別閒著,說咱們吃白飯了。來,還是學些字,識些律條吧。」

  周娓問道:「你拿的什麼?」

  吳氏笑道:「是這大理寺獄的章程,我找人抄了的。來吧。不能事事都等小祝大人安排。」

  大家都說:「正是。這才是辦差的正理呢!」

  …………

  祝纓把女監安頓完之後就沒再管她們,她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京兆府要借她襄助選拔女卒事。

  鄭熹不動聲色,對祝纓道:「既然是他叫你去,你就去。」

  祝纓道:「什麼是『叫』呀?」

  鄭熹道:「還不快去?辦完了回來我有話說。」

  祝纓道:「還差不多十天呢!咱們自己的事兒不幹啦?」

  「你想有什麼事兒?」

  祝纓道:「您瞧,炭補發完了,咱們自己的炭也得預備了。再有,各地的公文也呈了,是開刀問斬的時候了。得先準備好了,別臨行刑再出紕漏。還有,獄丞報名的時間截止了,該準備考試了。我哪有那個時間呢?」

  鄭熹道:「京兆都行文了,去還是要去的,你抽個兩天,看一看吧。還要借他們的地方考獄丞呢!」

  「呵,已經說我是閻王了,我再去?我才不挨罵呢。」

  「哪來那麼多廢話?」

  祝纓終於去了一回京兆府,這一回她列席旁觀,看王雲鶴選人。

  也有當日被她淘汰的人真的來拿號牌的,也有後知後覺來報名的。大家覺得,王雲鶴是個青天,肯定比大理寺的小閻王好。

  果不其然,王雲鶴沒拉大家去看屍體,真是個好人!

  王雲鶴選了十人,因為京兆府時常抓著輕犯的婦人,又或者是女性嫌犯,女犯的數量反而比大理寺為多。至於獄丞,他當時也順便申請了,決定就蹭著大理寺招考的便宜。如果大理寺選剩的沒有合他意的,他也可以從獄卒裡提拔一、二做事周到嚴謹的女卒升做女丞。

  王雲鶴是個敞亮人,這邊考女卒,那邊就要跟祝纓把蹭考試的事兒給定下來。

  祝纓道:「您說真的?」

  王雲鶴道:「這是自然!」

  祝纓道:「怎麼能叫您用我挑剩下的呢?可我要不取最好的,又沒法兒交待……」

  王雲鶴道:「囉嗦。」

  祝纓道:「那不一樣,咱們這是頭回做,是會成為以後的『例』的。您選女卒,不是也得叫她們重新過一遍才取的麼?也不是就取了我那兒第九名以後的。您要不再試一次,日期定得近一點?」

  王雲鶴點頭道:「不錯。唔,可惜人少,難成定例,否則也如科考一般一級一級考上來就好了。」

  祝纓由著他念叨,想著該與陰郎中碰面,商量一下把考題定下來,再行文催一下禮部派人一同監場。女丞,也該盡早定下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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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27: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多事

  祝纓與陰郎中以及禮部的一位董郎中湊到了一起,因為是她上的書,又是為大理寺選人,所以另外二人就到了大理寺來與祝纓共商。

  一到大理寺,兩人就被兩個小吏殷勤地引到了一處淨室,裡面十分整潔,還有熏香。祝纓迎上來與他們見過禮,請他們坐下。這座兒也是十分舒服的,有軟和的墊子。天氣已經很不暖和了,這就非常的貼心。茶是好茶,還是熱的,也不喝空茶,還有精緻的點心。

  祝纓知道,官員選拔與吏是不同的,尤其得給吏部的面子,不然以後吏部有的是辦法卡脖子。

  她就先讓這二位發揮,說自己:「年齒尚稚。」

  陰郎中之前小有意見,現在見她謙遜,那點不快也就消了一點。董郎中是被硬拉了來的,他們尚書對選女官這事兒本來就有點意見,他也就立意不去迎合賣力,只做一個「不得不失」即可。

  然而架不住祝纓個神棍會吹捧,神棍家的本事,財主家的肥兒子,你得說他「魁梧有男子氣」,商人家的猴子女兒,你得說她「機敏,必然是理家的一把好手」。

  這二位,她就說自己學問不精:「才上考場沒幾年,哪有本事出正經的題目呢?」一切都拜托這兩位。

  二人漸漸也就放鬆了起來,郎、董慢慢互相扯著皮,祝纓就在中間煽風點火,誰說的她都說:「是有道理呢!還有呢?你們叫我斷你們的是非,斷案我這兩年經了一些還懂一點兒,學問上的事兒,還差呢。你們不多說一點,教教我,我怎麼懂得哪句話有什麼深意呢?」

  陰、董二人本是想全照著選「士」的標準,再降一點要求,就完事的。九品也算官了,書法、一點經史、一點律條,這樣就可以了。硬是被祝纓從中間搗鬼,使內容從很尋常的士子題目,略往實務上偏了偏。

  她還要再努力爭取一點「實務」。

  祝纓說:「二位說的都對,卷子的事兒我就不參與了,都聽您二位的。只有一件,屍體不用她們看,起碼得不怕黑吧?牢裡哎!還有,不抬重物,但得能跑能跳吧?她能自己個兒從宮門口走到大理寺吧?萬一有個大慶,她得能堅持站一整天吧?選錯了人,出了醜,我也難堪。」

  有兩部的參與,她沒有辦法一切都照自己的想法來,甚至最後選中的那個人,陰郎中的意見都得佔一半兒,她只能設法砌門檻。

  陰郎中與她略熟,於是說了一句:「三郎,你這是立志要做個小閻王了?竟不憐香惜玉!」

  祝纓道:「我是粗人,只要能給我扛活的。活兒幹好了,萬事好商量,幹不好都滾蛋!不過日後她們的去留歸你們吏部,所以我從現在就得看好了,取中的人得能幹活。」

  陰郎中心道:我就給你選個嬌小姐!

  他心中也知這是不可能,真的嬌小姐,誰來當牢頭呢?

  董郎中道:「也不可有辱斯文。」

  祝纓笑道:「我的意思是說,到時候把從門口到考堂的路加長,讓她們多轉幾個圈兒,先走半個時辰再說。再安排一場,不拘什麼試,讓她們多站一會兒。昏倒的,給一貫錢,回家休息。」

  陰郎中心道:你黏上個尾巴就是個猴兒了!

  竟也同意了。

  董郎中無可不可,也說:「也好。」

  祝纓道:「那就定下來了?卷子的事兒,還請二位多多操心。我這就去找京兆借個場地。拿上來吧。」

  就有兩個小吏捧著兩個托盤上了,每份上面都放著文房四寶,看著是京中上好的文具鋪子裡買的好貨。雖然不是頂貴,也是他們要猶豫一陣兒才會狠心買的。旁邊又有一隻匣子,並不打開,看樣式也是城中香鋪所出,估計價值也是差不多的。

  兩人都說:「這是做什麼?」也都笑得實誠了一些。

  祝纓道:「二位雖是受命而來,終是幫大理寺的忙,也是為我圓了場面。多謝多謝,拜托拜托。二位前輩也不是缺這個的人,到底是大理寺一點心意,不能叫人說,大理寺最會自己生事叫別人空忙。」

  她知道,這二位、尤其是吏部這位,還真不怎麼缺這兩樣,買也買得起。但是送不送那是不一樣的。多少得有點表示,才能叫人少說兩句歪話,「日後再有事」的時候,她也才好再興風作浪有人配合。

  她心裡掐得準,如果是與別的衙門互有的公文、事務往來,那就是互相行方便,這樣就能結下一些人情。而由己方額外生出來的事,就得對當事人有點額外的表示。

  陰、董二人對望一眼,不能說折服,倒也高看她一眼。陰郎中更是不再多計較「沒有邀請第三次」這樣的「細節」了,計較深了就沒意思了不是?

  他說:「考場的事就勞煩三郎啦。早早定下來,收了她們的投書,也要核實身份,安排考試。雖說要咱們年前定下來,據我看,十月裡就能定下人選最好。還要學禮儀呢。」

  祝纓道:「好,聽您的。董兄還有什麼安排沒有?」

  董郎中搖頭道:「禮儀一定要緊!來歷一定清白!鐘尚書本就不喜歡生事,他又看重這個。」

  祝纓道:「好。」

  將二人送走,她就去京兆府要借考堂了。

  …………

  京兆府還挺忙的,王雲鶴卻仍然見了祝纓,問她:「今天有什麼事呀?」

  祝纓也乖巧地說:「又來借地方啦!」

  王雲鶴笑道:「地方是有的,不過你還得幹些事來抵。」

  祝纓笑道:「是要掃地還是燒火?」

  王雲鶴伸出一根指頭:「從頭到尾,我要看一看的。」

  「這是說好了的。」

  王雲鶴又伸出第二根指頭:「他們也要選女卒,央我向你說一句,你也幫他們掌一掌眼吧。」萬年等諸縣的選拔又在京兆府之後,馬上就要開始了。

  祝纓道:「那我給他們看看步驟吧。」

  王雲鶴道:「就這麼定了,他們那兒事一了,就把這邊考場收拾出來。正好,京兆的女卒也堪用的,先用來監場跑腿。」

  祝纓就又被萬年、長安等縣請去幫忙把關——核對一下流程。

  她把號脈這一步挪到了後面,整個流程經京兆府再走一遍已趨完善,祝纓就要回大理寺接著忙了。一是核對報名女丞的情況,二是大理寺的事務,公務日清之外還有雜務。

  報考者的情況她與陰、董二人共商,三人一同簽字。也只能看些字面上的,某地人氏、年齡、籍貫、父祖三代。人住在哪裡也不知道,也不好打聽,只能就紙上的看著沒毛病就簽字。與陰郎中設想的不同,還真的幾個「嬌小姐」來報考的,其中一個父親甚至是正六品——可惜已經死了。

  核完了,張個榜,公布通過考核的人員的姓名。只此一項,就讓其中三個人退了——名單往牆上掛著叫人指指點點?

  日期定在了十月十六到十月十八日,考三天。由於最終竟有一百來人考試,祝纓不得不與王雲鶴再次協調,得臨時加考場,又得再一批調紙筆備用。

  王雲鶴都詫異了:「怎麼女丞也有這麼多人應考麼?」

  祝纓道:「興許是因為考中就做官?」

  王雲鶴道:「無論如何不可掉以輕心!我來盯一盯這件事,你那裡也要仔細。」

  「是。」

  他們不知道的是,有些人家打的是「考個官,好嫁人」的主意,「哪怕考中了卻不去做這個牢頭呢?」這又是後話了。因為此前是沒有這樣的「女性官員」的,所以無論閱歷豐富如王雲鶴,還是精明如祝纓,都沒有預料到還有這樣的想法存在。王雲鶴如果嫁女兒,用不著這樣,祝纓更是完全沒想過這件事。

  兩人一套忙,祝纓眼見這事兒要耽誤她「大理寺的正事」,趕緊見縫插針,在準備考試的縫隙裡抽空去安排了今天冬天大理寺的薪炭。

  取暖是貫穿整個冬季而兼及秋末初春的,凡有一點不合適,寒冷的天氣會一直往人身上刮刀子提醒著:有人辦事不俐落哈!

  大理寺的薪炭也分幾個來源,有上面一總撥發的——這一項佔了極大比重,有大理寺自己設法燒製的,最後如果還不夠,就拿現錢買一點。後兩項得衙門比較富裕,且主政、主管肯做人才能有。

  祝纓要先把這三樣的比例給評估妥當了,照去年的賬估計一下今年能撥下來多少炭、怎麼領。又要計劃炭堆放在哪裡、如何保存運輸。再自籌燒炭,她還沒參與過燒炭,決定也去看一下怎麼燒。炭也分幾等,有極貴的,幾乎沒有煙氣,也有劣質的,味道比較沖且燃燒起來也不容易暖等等。最後是預備一筆錢,專為這兩項不夠時臨時購買之用。

  再就是薪炭在大理寺內部如何分配。按各有等級有差是一定的,鄭熹肯定是用最好的、最多的,其他人呢?祝纓膽子很肥,計算了長官們的用量,而不是一股腦的買太多上等炭浪費掉——在他們身上省一點,折成普通的炭就夠好幾個小官小吏非常暖和了。

  一切計劃停當,她就要親自檢查庫房了,薪炭不能在皇城裡堆放太多,所以各部在外面也是有庫房的。有的是自己的公產,有的是臨時租用的。祝纓琢磨了一下,把大理寺今年的炭分城內、城外兩個庫房堆放,萬一其中一處出了意外,另一處還能頂上。又預備,安排一處燒炭的窯,這兩處不行了,現燒也要能保證供應。

  城內的庫是繼承之前的,她只檢查一下安全情況就行。接下來就是準備去城外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儲存地點以及安排燒炭之窯的事,不想被萬年縣的柳縣令堵在了家裡。

  祝纓因為自己有事要忙,與諸縣敲定了流程之後就堅辭了列席。哪怕萬年縣令非常的堅決,寫了帖子給祝纓,被祝纓婉拒之後,他竟然便服登門了!

  祝家也經常來些品級不高的官兒串門,但是「父母官」還是頭一回。祝大和張仙姑都點緊張,祝大在屋裡說:「現官不如現管,可得招待好了。」張仙姑道:「咱們去拜見一面,就叫老三應付他吧!萬一咱們說錯了話呢?」他倆在面對同品級的金良的時候都不怕說錯話的,反對柳縣令誠惶誠恐了。

  兩人打定了主意,也出來迎接了一回柳縣令,祝大就有點緊張地說:「縣令大人是跟三郎有事,我們就不在這兒礙手礙腳了。」跟張仙姑兩個,你蹭我、我蹭你,歪歪斜斜回了上房。

  柳縣令仔細看了一眼這個院子,在京城賃房住的官員不少。不過一家的頂樑柱、父母都靠他有封贈的青年官員自己住廂房,正房讓給老人的,還是不太多的。他心裡說祝纓是「小閻王」,見到這個樣子,倒覺得祝纓為人也有可取之處。

  再看出來燒水泡茶的是杜大姐,這一望見底的院子裡竟沒看到男僕,也沒有車馬之類,就更是感慨了:沒有自己先買個小廝伺候,倒是先顧著家裡。

  但是祝纓管著大理寺那麼多的事,想撈錢又是極快的,也有可能是虛偽。柳縣令心道:我得再看一看才好說。害!他又不是我的同僚,我看他做甚?只要眼下這事他跟幫忙就得了!大家也只是面子情,並不深交。

  等進了西廂,祝纓的臥房半掩著,房內陳設不誇張,甚至有點簡樸,卻又別樣的舒適,甚至有一點點柔和的味道。這裡並不缺家具擺設,該有的都有,又別有一點匠心,幾隻瓶子,也插著鮮花,一隻瓷盆,還養兩條錦鯉。也有兩掛帳幔,與書房的隔斷仍是多定格的式樣,放的雖非古董卻都是各種有趣的東西。無論是竹木雕刻還是,草編、瓷器之類,無不別有一番風味。

  北間是書房,貼牆一排的書櫃,全是書。

  整個住處不能說多麼高雅別致,但也看得出用心生活。

  柳縣令心道:原來錢都花在書上了。慚愧慚愧,是我狹隘了。

  茶端了上來,品相居然不錯,柳縣令道:「好茶!」

  祝纓笑道:「我也不懂茶,是從冷少卿那裡搶來的。您說好,看來明天還得去搶些!」

  柳縣令聽了這一句,顧不得繼續觀察祝纓,忙說:「明天且先放過冷少卿!先幫我一個忙如何?」

  祝纓道:「您何必與我客氣呢?」

  柳縣令道:「不是客氣,不是客氣。寫個帖子,三郎不答應,我只好自己來啦!」

  祝纓道:「要是為了那一件事,我並沒有藏私。」

  「三郎誤會了,我並不是那個意思,只是這件事還須得三郎親至才好。」

  祝纓道:「柳令這話說得奇怪,怎麼會非我不可?」

  萬年縣令最後說了實話:「你就去看一看,別的不用幹,有舞弊的幫忙抓一抓。哎!我有重謝!」

  祝纓哭笑不得,只好說:「好。」

  萬年縣令肯用心那是很好的,總比找一群嬌滴滴的,或者只會扯頭花耍心眼兒的強啊!

  眼看諸縣女卒選拔完畢,祝纓竟趕了好幾個場子,結果她還比較滿意——都是看起來都是比較踏實的。

  有這一點插曲,祝纓自己的事兒就更得抓緊辦了。

  她換了身便服,先往城裡轉一轉,為的是聽聽風評,再尋中人介紹,心裡預估了幾個地方,又問了價格,但都沒有定下來。緊接著,她就往城外去親自查看。無奈京城外面的倉庫著實不少,她看了好幾天都沒有定下來一個滿意的。

  京城因為人物匯聚,每日物資消耗巨大,每日都有物品運到京城。京內的倉庫並不夠用,只好放些貴重、量少的東西,更多的倉儲其實是在京外。除了當日的鮮品每日進新,其他都是京內的小庫用得差不多了再從城外運進來補充小庫。

  祝纓剛做官時領糧的那個太倉署,它有相當一部分的存糧是在京城城牆外面的,到有需要時,再調撥進來。

  官府尚且如此,其他人也都差不多。大理寺之所以到了祝纓才重新考慮冬季用炭的庫房,是因為他們以前是每隔幾天去領一些放過來。大部分朝廷的用炭,它也不全堆在城裡,也是在城外的。到了分發的時候,運過來,分到各部。這樣各部就不用考慮太多的存儲方面的問題。自購的木炭也是這個道理。

  祝纓要看城外的倉庫,是因為她更仔細一點,想多留點預案。

  朝廷的倉儲自有建好的倉庫,還得放庫管的官吏。其他人,有些有自己的倉庫、貨棧,有些就不如需要的時候租用別人家的劃算。倉庫、貨棧的種類也很多樣,按照不同的物品的來歷,不同方位集中不同的貨物、不同的貨棧。連羊圈之類的牲口棚都有的,還提供乾草,當然也收取費用。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她還要抽空跑城外,張仙姑心疼得不行:「什麼事?要你大冬天的跑外頭受凍?以前窮,也得冬天跑活,怎麼當了官兒還要往外面跑活計?」

  花姐也問:「大理寺有這樣的案子嗎?」

  祝纓道:「是為了租個存放柴炭的地方。」

  花姐就說:「溫家就有。」

  「咦?」

  「不跟鄭大人那樣的人比,他們家在京城也算富人了,總有些家底子的。」花姐因跟管家的婆媳倆很熟,對溫家產業的情況知道的比祝纓還要多一點。她們閒聊的時候就說到了,溫家有一些產業,除了京裡有兩間鋪子取租、有宅子、在城外有田地之外,在城外還有兩處庫房,也是為出租用的。

  溫岳的產業裡有這麼一項。因為只要一塊地皮,幾間屋子,再配幾個人看守就行。溫家背靠著鄭府,溫岳他爹死得早,鄭府也照顧,溫父的舊友們也照顧,也不用太擔心有人搗亂。孤兒寡母的產業收入頗豐。

  花姐說:「我是聽她們說又要翻新一下庫房,又要再準備打一眼井預防走水,就問了一下。她們這般細心,想來還行?」

  祝纓道:「那我悄悄去看一眼。」

  看完了覺得還可以,最終決定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租溫岳家在城外的貨棧做存放之地。她親自到了溫家,溫岳看她提著四包點心就笑:「三郎,又來淘氣了。」

  祝纓提高了包著點心的紙包,笑道:「我這麼懂禮貌,怎麼說淘氣了?是有事相求呢。」

  溫岳道:「什麼事?」

  祝纓笑道:「大理寺也要自己買些炭,缺庫房。」

  「大理寺就有自己的庫房呀!」溫岳說,「就在西市不遠。再說了,各處都是或五天或十天領一次的,不用多大的庫。」

  祝纓道:「我算了一下,往年那些炭也就上頭幾個能用得富裕,越往下越緊巴巴的。凍也凍不死,比外頭普通人家還好呢,可就是不舒坦。我預備於撥下的木炭外再買一些,或雇人自燒一些。得有個新庫,現弄來不及了,今年先租著。」

  溫岳道:「怪不得大理寺上下都說你好!前陣兒他們還央我,說,快把這月補貼饒了他們吧。再也不敢了。我說,三郎一向待人十分大方,扣錢,必是你們有不對的。」

  祝纓道:「他們才是淘氣鬼呢!來了幾個新人,我知道,新人都是要一面幹活一面受氣的,然而……後頭有我,就得給我面子。不過大郎說了話,咱們就折衷一下,你看如何?」

  「怎麼折衷?發半個月的?」

  祝纓笑嘻嘻地說:「我一天的也不發給他們。不過呢,到冬天了,市面上的鮮花可不便宜。給他們家裡娘子添些錢買花兒戴倒是可以的。不拘鮮花、絹花,一人領一百文回家。比一個月補貼他們吃飽的錢也差不多了。」

  「那要沒娘子的怎麼辦?」

  祝纓眨眨眼:「有老娘的也行,有閨女的也行。沒有,那就不給啦!」

  溫岳道:「就你促狹!你會不給?不過我的屋子倒不好租給你——已經與人講定了,租的長約。端午在府裡,咱們幾個人都在七郎面前,你進京日子雖然短,咱倆雖然是機緣巧合相熟的,你總不好不與他們交往。我給你個主意,我給你做個中人,帶你去見邵書新。他也有一處貨棧!他又在大理寺幫過忙,不是很巧的麼?」

  祝纓道:「那我得先看看地方。」

  「只管去!不過要快著些,那家那地方本來也與我一樣,也是租的長約。不幸那一家老翁故去了,幾個兒子爭產,買賣做不下去。這約自然也就沒了。可他會算,又在戶部的,不會缺了主顧,你可得緊著些。」

  祝纓第二天就照著地址找到了邵書新的貨棧,一看一談,與溫岳家的差不多。離溫岳家的貨棧也不遠,道路也還通暢。

  轉頭就請溫岳幫忙,介紹她與邵書新認識。

  邵書新這個人,祝纓見過。以前不主動跟人家接觸是因為她看出來邵書新是個戒心很重的人,不多下點功夫結交不下來。祝纓以前是沒有那個功夫也沒那個必要去結交一個「賬房」的。

  現在有了這個機會,她也就認真備了一份禮物,跟著溫岳去登門。

  邵書新以前被上司坑過的人,其謹慎自不待言。不過他與溫岳還算熟,因為鄭熹撈人的時候就是派了溫岳劃拉幾個人保護了邵書新的。溫岳雖不是金良那樣的「老資格」,卻也是個周到的年輕人。邵書新對他的觀感還不錯。

  賓主坐定,邵書新聽溫岳說明了來意,道:「這是給我送錢呢?大理寺的公賬?」

  祝纓道:「我要找庫房,你恰好有房子,真要避開你也就太刻意了。我不找熟人,難道要找個不知底細的生人?凡騙子,表面上還比實在人更光鮮呢?仙人跳帶出來的小娘子,比家養的都招人稀罕。」

  溫岳忍不住笑了:「我就說你淘氣!」

  邵書新臉上也露出點笑:「那好,咱們先看房子,再訂契,要走賬……」

  祝纓道:「房子我看過了的,不然也不能就過來。你們家那口井位置不錯。至於賬,你能算我半個師傅呢,我何必自討沒趣?」

  邵書新道:「還是要看的!還有,大理寺就你自己看賬嗎?你經手的賬目,是要有個專門做賬的看一看的。一個不行,得有兩三個,叫他們互相監督……」

  他又說了一通,祝纓都耐心聽完了,等他說完,才道:「那就現在開始?守庫的人,還是你來找?你出租貨棧的,比我熟。」

  邵書新道:「好。」

  …………

  庫房租好了,女丞的考試也開始了。

  除了主持的人換了兩個,旁的人與上次差不多,仍有一些上官便服而來。考試與上次的選拔不同,有單獨的幾間考場,上官們也不走進去,只在廊下窗外看著。

  這一次守場的是京兆府及諸縣調過來的女卒,都穿著一色的衣服,站得筆直而僵硬。

  鄭熹瞧一眼這些女卒,心道:竟與大理寺的差不多了?

  再看應考者,頗幾個白晳秀美的。即使不那麼美貌的,也有一些斯文的呆氣在。

  他問祝纓:「人數怎麼不太合?」

  祝纓道:「張榜時有人害羞就沒來進場!剛才又有數人沒撐下來,幾步路,竟沒能走到。也黜了。」

  鄭熹又問:「你說有官員之女?」

  祝纓道:「是,甲字房裡,橫第三、豎第三張桌子那個就是。武姓,名相。父親以前是工部的郎中,已然去世了。她娘在京城住慣了不想回老家,她是獨生女,就要守著母親在京城生活。」

  冷雲踱過來道:「武相?名字起得有點大啊。」

  祝纓道:「她爹有點志氣。」

  冷雲笑道:「淘氣。哎,還有嗎?」

  「嗯,武相後面的那個也是。父親是個九品官,由吏升的官。姓房,房九。」

  時尚書問:「有外地的吧?」

  祝纓道:「大人好眼力,確實有。京兆人氏多一些,外地的攏共有二十三人,下官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來應考。按他們的姓氏筆劃排的考場,都雜坐著。」

  上官們對這場考試的興趣不太大,看了一圈覺得王雲鶴參與了,則不可能有什麼紕漏,只叮囑:「萬一有好卷子留給我們看一看。」就都走了。只有王雲鶴帶著諸縣令從頭看到了尾。

  而祝纓從第一場考試之後就發現不對勁了!

  有些事兒,不親自參與其中是不會明白的。而有些事情,只要把人放到那個位置上,不用人教,就能感覺得到。

  第一場試考完,祝纓就對王雲鶴道:「王大人,是我錯了。」

  「嗯?!!!」

  「請您調二十個書吏來,我還要紙。」

  「幹嘛?」

  「抄卷子,把她們的名字都蓋住了,只看寫的什麼!」

  王雲鶴皺眉,忽然道:「妙啊!糊名?你怎麼想到的?」

  祝纓道:「我只要幹事的人。可是剛才呢?大家問的什麼?又議的什麼?既然已經要勘核身份了,就是這些人都有資格被取中。接下來就只看學問本事了。門檻都設下了,進了門,還要再趕人走?不行,不行!」

  她自己考試的時候什麼都顧不上,等到自己主持考試且要「幹事的人」的時候,才發現這考試的弊病。不止上官們,方才董、陰二人巡視時就對幾個官員家的女兒表露出了偏愛。本來官家女子湊這個熱鬧他們是不喜的,但是過來考試的女子,也都是走這條路的。如果一定要選……

  祝纓一眼看過去,心情就不是很好,趁他們二人在王雲鶴面前不自在,跑去別的考場巡視時就對王雲鶴說了自己的想法。成不成的另說,反正她在王雲鶴面前有紕漏也沒關係!大不了王雲鶴不採納嘛!反正在這些實物上,王大人是靠譜的。

  她說:「那哪是批卷子?分明是在批名字!那還有什麼意思?」

  王雲鶴卻說:「有趣。」

  祝纓試探地說:「那……」

  王雲鶴道:「我要想想。」

  祝纓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我太衝動了!薑還是老的辣!事前商量好了的,我一時沒忍住竟要隨意更改,且不說成與不成,惹人非議是一定的。能定下來還好,定不下來就遭了。

  她站在考場外面而選人不由她做主就能想出糊名,話出口就知道其中不妥了。

  她對王雲鶴說:「大人,我說了錯話。」

  王雲鶴道:「話也不算錯。對的話,說在錯誤的時候,也就變成不對了。年輕人有朝氣,不該被消磨。這股氣應該留在心底,等個合適的時候,你現在能知道什麼時候合適麼?」

  祝纓道:「隱約有一點。」

  王雲鶴道:「唔。」

  祝纓更是想,這次有王大人,要是沒有他呢?要是王大人發怒呢?我真吃的準他的心?可得老實閉嘴,三思而言,三思而行。又想:我還是太信賴王大人了……

  推而廣之,覺得自己信賴的人有點多,全然不像在老家的時候,有主意自己憋著就辦了。然而每個可以信賴的人又確實難受,她有點懂為什麼「總有傻子被巨奸急用甘當打手」了,可能也不全是傻或者別無選擇。也理解為什麼「總有昏君被奸臣所蒙蔽」「好人身邊竟有那麼樣一個缺點」了。

  王雲鶴看她夢遊一樣挨個考場轉了一圈,還能提醒給一個污了卷子的人換張乾淨的白紙。心道:果然資質上佳。

  第一天結束的時候,王雲鶴沒有馬上走,收完卷子他還在同祝纓說話,另外兩人恨不能插上翅膀嗖了。王雲鶴道:「你們還要去部裡?」

  兩人忙說:「大人明鑑。」

  「那就快些去吧,獄丞而已,對他們可不是件大事,不會單等你們的。」

  兩人如同蒙了赦一般,急急離去。

  祝纓道:「這走得也太急了些,好像已經糊名謄抄了一樣。」

  「又沒有糊名謄抄,你還留下來作甚?」

  「跟您學點道理呀!」

  「他們可不想學我,」王雲鶴道,又有些傲然有些黯淡,「也學不來。」

  直到卷子都封存好了,王雲鶴看著箱子被放好,把祝纓帶到書房,才說:「寒士就不是士了嗎?你有士心,有士行,這很好。然而年輕,還要更加扎實一點。學識也不夠!」

  王雲鶴很少對祝纓這麼不客氣,祝纓差點闖禍,老實得像隻打碎了瓷器的貓。王雲鶴道:「利不百不變法,可不是說說而已!你的經史都讀到哪裡去了?!年輕人總以為是老頭子膽怯,卻不知道歷來變法就沒有不死人的!祭旗的都是最出挑的,是不是覺得很榮耀?成的才是榮耀,不成的都是亂政!數數哪朝哪代沒有亂政!」

  祝纓更加老實了。

  王雲鶴又說:「你應該很明白的呀!豪門巨富更能延請名師,能心無旁騖的讀書,至於家學淵源者不可勝數!現有的,你們鄭大理,不比別人高明十倍?

  他們本來就容易學得更好。女子更是如此。萬貫之家,有百貫給子女讀書,百貫之家就只會把百貫給兒子讀書。也有疼愛女兒的人家,少,考之一縣一府一國,卻總是如此的。就這一次,糊不糊名,謄抄不謄抄,結果不會有改變。

  麻煩不在這一次考試,在以後。你一時衝動,寒士們看到了會振奮會幻想,然後呢?你知道禮部與吏部怎麼做的?中間多少關節?不思忖周全了就突發奇想嗎?這不是持國該有的心!!你也為官多年,難道不知道,即使陛下也不能這樣!你自滿自得自以為是!」

  「是!」

  王雲鶴見她態度很好,罵也罵過了,轉了臉色道:「來,我來告訴你這個朝廷,告訴你怎麼讀史。」

  王雲鶴是府尹,卻不是尋常地方官,他是京兆,可謂「半個宰相」,眼光甚至高於現在的鄭熹。經他一說,自然不同。

  事實上,他剛才已經說了點重點。

  祝纓默默聽了半天興廢更替,說:「所以,皇帝也是一個職位,對麼?」

  「噤聲!」

  「是!」結合「禮」就更有趣了呢……

  祝纓又問:「變法,就是時候到了,對嗎?」

  「錯的時候說對的話,對也是錯。對的時候說錯的話,更是大錯。」

  「是。」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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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27: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二章 完成

  第一天考試完,「主考官」先被教訓了。

  祝纓這回在王雲鶴面前是心服口服的,她聽講聽到很晚,最後對王雲鶴說:「利不百,不變法。指的並不只是『利』本身?還指百利能夠聚集到的人?沒有足夠的人,也是成不了事的。不能惠及到更多的人這個法不變也罷。」哪怕成了,我看不到也是沒用的,她想。這句話就不說出來了。

  王雲鶴道:「也是,也不是。利益有長遠有淺近。」

  祝纓道:「誰都想兼得,然而終要有所取捨。」

  王雲鶴點點頭:「有點意思了,可以再多想想。我活了這麼大,也在自己參悟哩。」

  祝纓著實施了一禮。

  王雲鶴認真地道:「今天說的,能記就記在心裡。」

  「嗯,不用默寫下來了。」祝纓說。

  王雲鶴也終於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了:「怪不得鄭大理總要被你氣得跳起來。」

  「咦?他不是很穩重的嗎?」

  王雲鶴道:「嗯,一般人看不出來他跳起來了。」

  祝纓也被逗笑了,笑完了又說:「大人,您還得給我寫張條子。」

  又到半夜了,還得王雲鶴給寫條子,萬一她跑不過巡夜的,拿出條子能不被抓呢。

  這一天,祝纓覺得自己的收獲很大。她一邊走一邊在心裡數著:不可驕傲是其一,王雲鶴的講解是其二。王雲鶴的講解裡,又分了幾部分,之前王雲鶴給她講「禮」,現在給她史。

  更結合史給她講了朝廷構成之演變,此時發生了這些事,所以設此官而罷彼官,行此令而廢彼令。不過祝纓更喜歡用「錢」來總結。金銀銅布是「錢」,人是「錢」,糧食是「錢」,郎中是「錢」,藥是「錢」,地是「錢」,官位是「錢」,至於奴婢、師傅等等……一切無不是「錢」。有一樣東西,它比「錢」涵蓋更廣,祝纓畢竟年輕且不學無術,竟想不出一個比「錢」更貼切的詞兒來命名它。

  可就是那個意思了!都是拿來交換,得之便可操縱與之相匹配的量的東西的,一種東西。這個「錢」很有趣。

  不過這個世間,也還有像王雲鶴這樣的人,倒不全是能用「錢」來解決的。單聽了腐儒之「禮」,又或者是單看「錢」,都是不行的。

  「怪不得都讓我讀經史!」祝纓自言自語,「原來經史要這樣讀!」

  王雲鶴和鄭熹可能是真的會讀,其他人未必就是讀明白了,卻因為這些人都說讀經史好,然後人云亦云,也不知道都讀出了些什麼玩藝兒。

  她也明白了今天為什麼自己會直覺得要糊名,話說出來之後直覺得要糟。更明白王雲鶴說話的意思了。她的直覺依然很靈。

  「分錢」,她是實實在在地有可能改變「分錢」的方式。朝代興替,無不是在「重新分錢」。

  民間背後閒談高官時,偶爾也會有誰搶了搶的好處這樣的說法,但是都講的個人恩怨居多。如果放眼整個天下,其實,也是「分錢」。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從別人手裡摳點錢出來,是那麼容易的麼?

  怪不得我要另設一個女丞的位置!我還是不笨的嘛!這是免得反對的人太多……

  不過人嘛,恨人有笑人無的,你雖不搶他的錢,但是你的錢多了,總是會刺很多人的心的。

  祝纓一邊走,一邊哼起了小曲兒。

  噫!今天又多明白一點道理了呢!

  明天再去考場的時候,一定要老老實實的!王京兆實在是高明,而世間不僅僅只有這一個高明的人,自己之前也確實有點飄了,就像祝大遇到跳大神的難題的時候要提前多喝點酒,一喝酒人就飄,跳得就很飄渺了。

  我不能醉啊!

  快到家的時候,祝纓也不哼曲兒了,又重把思路捋了回來。且自我反省:我總自恃聰明,卻不知道到了一些地步,僅靠一點小聰明是不夠的。鄭大人說的是,要知道天賦不管用時該怎麼辦。

  她重新認識了自我。六品以下的心與行,全在她的眼裡能看清。五品以上,還真是略有些難。到了鄭熹、王雲鶴這些人,就不免雲山霧罩,得夾著尾巴跟人家好好蹭點學問了。

  等回到家裡、躺在床上,她已經反省完了,在心裡將晚間與王雲鶴的對話從頭又捋了一遍,她睡著了。

  …………

  第二天一早,祝纓早早起來,準備去大理寺應卯。

  她雖是這次考試的「主考官」,看起來也是開天下之先河,朝上也爭吵了不短的時間才定下來,還驚動了不少高官。但是,定下來也就定下來了,此事放之朝廷,實在不算件大事。

  她還得先去大理寺應卯,不能耽誤了手上的事,陰、董二位亦如此。得等她把大理寺的事清個差不多,跟鄭熹匯報完了,才能趕到考場,掐著點兒宣布第二天的考試開始。

  由於這是頭一回考試取女官,也沒個成例,大多是照著男子科考的成例現編的。無論女丞還是女卒的錄取,都是一邊考、一邊總結的。場地是借的,大家都是抽空幹活的。

  祝纓準備早一點到大理寺,也好把事幹完,早點去京兆府。不想一大早,還有人比她更早!

  祝纓正在吃飯,家門就被人敲響了。

  杜大姐去開了門:「你?」

  張仙姑舉著一張卷餅,問:「誰呀?」

  祝纓看過去,門口站著一個小黑丫頭,她走了過去,見這小黑丫頭頭髮絲上還凝著點清晨的細小水珠,鞋邊微濕,跑得嘴巴微張地喘著氣。她問:「出什麼事了嗎?進來說。」

  小黑丫頭吸吸鼻子,大口呼吸了幾下,靠著門說:「可算趕上了。小祝大人,我們娘子叫我來傳句話。」她四下看看,然後說:「娘子說,叫你人別太實在了!你想幹事呢,有人想佔便宜的。」

  祝纓道:「你進來,坐下來慢慢說。吃飯了嗎?喘口氣兒,過來吃一點兒。杜大姐,給她盛碗羊湯。」

  小黑丫頭咽了口口水,說:「她們在我們家說閒話,說……有人打算,考中了就回家好說親的……」

  她有點擔心地看著祝纓,就怕這位小祝大人生氣,不想祝纓很和氣地說:「是嗎?替我謝謝你家娘子捎話。你來,吃個早飯。」

  杜大姐道:「我帶她到我屋裡吃吧,省得不自在。」

  小黑丫頭猶豫了一下,一狠心:「我、我不吃了,還得給娘子回話呢。」

  祝纓摸摸她的頭,說:「杜大姐,給她擦擦頭髮,再拿張餅給她捲點羊肉帶回去吃吧。天氣冷了,太辛苦。」

  「您、您不生氣?」

  祝纓搖搖頭,她今天可慈祥多了。花姐和張仙姑也已走了過來,張仙姑道:「哎喲,來都來了,吃點東西再走吧。」花姐也說:「湯也盛好了。」又拿了給祝纓準備的吃食,讓她拿到大理寺熱熱再吃。

  祝纓現在在大理寺有的是人巴結她,不用招呼都有人自動給她準備加餐,不過她仍然會自己帶一點,讓張仙姑有點事忙。反正她也吃得下。

  花姐一邊將小食盒塞給她,一邊說:「這……」

  祝纓道:「沒事。」

  「嗯。」

  張仙姑開口了,小黑丫頭就跟著乖巧地吃了碗羊湯,暖和的羊湯下肚,她的腦子也回來了,說:「我們家娘子?是個出家人……」

  …………

  「出家人」小江現在還沒有度牒,買完房子之後她手上的積蓄也就沒多少了,買不起。考試也是才準備沒幾天,崇玄署也不是天天開考,她如今只是做個女冠的打扮,只要不號稱自己就是女道士,這樣的打扮倒也不犯法。

  她的主要收入有兩項,一項是房租,一項是教彈琵琶,兼教個箜篌入門。房租不用每天收,有的是長租一年的,也有是按月的,她也不常往那邊院子裡去。

  教彈琵琶就日日熱鬧了。來的都是妓女,內中還夾著兩個雛妓。這些人算不得各家頂尖兒的,那樣的姑娘是請了師傅過去教授,她們又不是極差的,還能值得花些錢叫她們學些技藝、略識幾個字。

  雖然到了花街上她們得有各種討人喜歡的樣子,到了小江這裡就比較能露出真性情了,也常會說些笑話。小江買度牒的錢差不少,一些小食卻還是能準備得起的。又看出來雛妓學藝不好會餓飯,也給她們些熱湯飯吃,沒有大魚大肉,但都新做出來的整潔飯食。

  妓女們也喜歡她,也聽說了她與那位小祝大人彷彿有些事兒,心裡是向著她的。花姐「不妻不妾」的評語,有一部分正是這些人出於義憤而說出來的。她們知道,說起「小祝大人」的時候,江娘子看起來不高興,但是心裡還是想聽的,於是也常說說。

  在這花街上還有什麼別的消遣呢?她們也有見著前輩姐姐養書生,書生一去不回頭的。也有見著放良贖身做妾,不容於大婦的。更多的是見著前輩淪落到更不堪之處,又或者早亡的。

  江娘子實屬她們見過的,有很好結局的人了。在江娘子這裡,就彷彿她們也過上了江娘子一樣的生活一樣了。

  練得累了時,就有人說:「小祝大人確實厲害哎!真的要考女官哩!以前沒聽說過有。」

  另一個不服:「女官多了呢!」

  「那是出來站班管人的官,還是關在宮裡侍奉人的官?」

  爭一回,結論還是這個「女官」厲害。

  不想一個小雛妓說:「那也不太好呢。」

  「胡說!怎麼會不好?」

  「昨天,有一個孤老,是送妹妹上京來考試的,說,考中了,就帶妹子回去說門好親事,以後在婆家也不受欺負。」

  「真的假的?什麼樣的婆家?大理寺不是在皇城裡麼?是說的京城的婆家?要是外鄉人,那是丈夫隨了妻子過來謀生?能養得活一家子麼?總不能是有官兒不做了吧?」有人見小江的模樣,就故意替她發問。

  雛妓認真地說:「真的!他說,他特特搶的這個差使,為的是到京城來見世面呢!不然,他爹還不讓他上京來呢!要他在家讀書。做不做官的,倒是無所謂了。說出去好聽呢!頂好能有一身官衣,然後回家,也不佔著大理寺的位置拿空餉,大理寺再選人就是了。」

  「可真是的!」有人不由嫉妒,「人的命真是不一樣!有的人,生在好人家,能讀書,還能考官兒!考個官兒還能嫁得更好!」

  雛妓問小江:「師傅,你怎麼不考呢?你也識字啊!一準兒比她們強!」她還要說下去的話,忙被姐姐們按住了,可千萬別說出就能配得上某某這樣的話來呀!

  小江的臉真的冷了下來,又不好對小孩子發作,她輕輕地說:「三代清白呵!」

  開啟今天小祝大人話題的人有點後悔,忙比劃著說:「什麼清白不清白的?倒也差不多,她們是待嫁而沽,我們是待價而沽。」

  妓女們於苦悶的生活裡難得笑了一回,取笑起良家女子來。

  小江說:「何止咱們與她們?便是這朝廷的官兒——都是名利場上客,誰比誰高貴呢?」

  雛妓沒聽太懂,道:「嗯,女官也就那樣了。」

  小江喉嚨發澀,說:「那還是不一樣的。好了,都說完了嗎?快點練!」

  中午,這些妓女都在她這裡吃飯,下午又練一陣琵琶就得回家去接客了。小江要打發小黑丫頭去祝家,不想隔壁院子裡又出了點事,兩個租戶打了起來,她只得去勸一回架,免得打壞了她的東西。調停完,天也快黑了。

  第二天天沒亮她就起來了,拍醒了小黑丫頭,說:「你先不要幹別的了!去,到小祝大人那裡,給他傳個話!回來給你吃好吃的。」

  …………

  話是傳到了,祝纓人也到了大理寺。

  先是辦雜務,處理頭一天的公務,又要簽一下胡璉他們復核的底下的案子。祝纓把卷宗都看了一下,對胡璉說:「我怎麼覺得近來案子多了一些?」

  胡璉道:「不是覺得,就是多了!我尋思著又得有人出幺蛾子了。」

  「怎麼說?總不能又是一個大案。那也太過了,不是好事。」

  「不至於,可也不輕鬆吶!小祝你做官幾年了?你看啊,龔案之後,好些龔劼的人都完了,不得有人補上麼?這些人也幹了有兩三年了吧?有時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有時候,聰明人吶,他先窩著不吱聲,先看,看準了上來咬一口。」

  祝纓道:「大理寺就更要謹慎啦!咱們可不當別人手裡的槍。」

  胡璉心道:就怕咱們鄭大人也是要下場的人呢。

  祝纓與他簽完了字,順口問了一句:「這裡這一案是有女犯的,女監那裡可還好?」

  胡璉笑道:「嗯,現在互相都冷著,不打交道,好壞只有自己知道了。」

  祝纓道:「讓她們自己混吧。等犯人押到了,咱們再去看看?」

  「只怕到時候不止咱們倆,還有人想看一看女監的成色呢。」

  「到時候再說,我先忙完這一齣吧。」

  胡璉道:「怎麼?又有麻煩了?不是把號脈放到最後了嗎?」說著,他笑了起來,「令姐可真是個耐心的人,要是我姐姐,早打人了!」

  祝纓也笑:「有些事兒總得上手才知道會出什麼毛病呢。」

  「成,先不打擾你了,等你這件大事做完,再為你慶功!」

  「什麼大事喲……」祝纓說,「真要是大事,就不會在我手裡了。」

  兩人閒扯幾句,祝纓扯過一個空白的奏本來開始打草稿,等鄭熹下朝回來,她的稿子也粗粗寫完了。例行的政務之後,祝纓便把稿子拿給鄭熹看。

  鄭熹看了,道:「棄官?」

  祝纓道:「本來朝廷因有候選官員或嫌地方太遠、或嫌地方不寧、或嫌地方不夠富裕而不去的,就有懲罰的定例。我是想,女丞是外面的官與內廷女官不同,是該照著朝廷的規矩來管的。他們有因『女官』二字是特例而擋了眼,反而忽略了『常例』的,不如趁還沒有授官,再重申一遍。再者,現在這是咱們大理寺的事兒,又是初創,是在給別人淌路呢。看著坑,咱們自己先填了,自己走過去。不能自己掉下去,叫別人看到了,說,哦,這兒有個坑。」

  鄭熹不知道為什麼有點高興,說:「可以。」

  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也有成例,就讓祝纓:「你與吏、禮二處那兩個郎中一道定吧。怎麼樣?能應付得了他們嗎?」

  祝纓道:「我試試,應該可以。」

  「去門口,找陸超。你怎麼回事?也沒個代步,也沒個僕人!」

  祝纓道:「我家有杜大姐幫忙呢。男僕這不……沒來得及麼?在找了。」

  「去吧。」

  祝纓就去找了陰、董二人,找到了陸超,坐著鄭府的車去京兆府考場。陰、董二人心道:此人雖然年輕,還真是有些門道,竟能得長官青眼至此!

  祝纓對他們兩個愈發的禮貌,在車上就將自己要重申規定的事兒講了。陰、董二人略一皺眉,陰郎中道:「誠然!朝廷確有這樣的說法!女官也是官了,不過,科考是先考後授官,事先並不知道所授何職,所以心裡挑肥揀瘦。獄丞是她們自己要來考的,還會棄官不做嗎?」

  祝纓道:「以防萬一。她們可還沒見過黑屋大牢呢。」

  「唔,也對。」陰郎中說。

  董郎中思之再三,覺得這事兒也不值當再去驚動尚書鐘宜叫鐘宜再訓他的。也說:「三郎想的周到。」

  不過他倆這會兒又不想衝在前面了,就推祝纓:「你來講吧。什麼時候講呢?」

  祝纓道:「等她們寫完卷子吧,來都來了。」

  第二日考試,陰、董二人是知道王雲鶴的為人,對王雲鶴也有點敬佩之情,心裡卻又不由有點怵,依舊是忍不住躲。

  祝纓也就跟王雲鶴又說了:「您猜,為什麼報考的人這麼多?有人告訴我一件事……」

  王雲鶴不動聲色,問道:「你預備怎麼辦?」

  祝纓道:「一則是傳聞,一個浪蕩公子,送妹子上京趕考,他自己就到花街見這個世面,說的話未必可信。所以不可點出,也不可追查是哪家人。二則即使是真,也是我們沒有預料到,不好怪罪他人。再者,肯讓女兒讀書的人家,能想到她在婆家過得好一點的人家……唉,已算不得壞人了。所以,就跟上回號脈一樣,咱們悄悄地改了吧。」

  王雲鶴笑道:「不錯。」

  「那……」

  王雲鶴道:「我只是觀摩。」

  三天一過,到了見真章的時候了。

  與選拔女卒一樣,這些女子也有考過一場就棄考了的,也有考過一天而不考了的。最可惋惜者,有最後一場哭著跑出去的。

  這一回就沒有獄卒時那麼好的事了,也不一總計分,須得考滿全場才能夠計入。最後得了四十一人的考卷。

  祝纓雖把棄考人的卷子都看一遍,倒也覺得:走就走吧,並無驚才絕豔之人。

  她自己的文字雖然不夠華麗優美,勝在見過鄭、裴、王、劉諸人,達不到這個標準而想讓她去設法安置挽留,那也是不可能的。她們或許有苦衷,或許有意外,卻又不是祝纓現在想管的了。

  四十一人的考卷,每人考了三天,虧得卷子上的題目不多且不難,他們三個人又花了十天才批完、爭吵完。

  陰、董二位初心不改,對堅持到最後的四位官員家的女兒表現出了明顯的偏心。他們終於弄明白了,這四個人,人人有自己的理由。譬如武相,她要奉養老母,那就佔個「孝」字。譬如另一位吉三娘,她是望門寡,不肯再嫁,又因婆家娘家都不算太富裕,就來自己養活自己,算佔個「貞」。

  又有一個外地商人家的女孩子,名字叫柴乙寧,她是次女,家中是有錢,所以請得起先生,看衣著打扮就與別人不太一樣。這個女孩子竟然是更合陰、董二人的審美。

  此外也有一些平民家的女子,說是平民,也夠她讀詩書的。祝纓本人更喜歡一個叫崔佳成的寡婦,因為她的卷面十分整潔,題目答得也不差。

  大理寺主導的考核,總不能不給大理寺的面子,祝纓看中的人,那得給一個名額,陰、董二位則猶豫著剩下的一個名字。

  祝纓道:「二位,咱們還有件事沒對她們講呢。講完了,她們或許再有別的打算而不願意做官的呢?不如先把這等第排出來。到時候再依次錄用。且還有句不該明說的話——二位也不必過於惋惜,京兆府這兒,不是還有一場嗎?」

  陰、董二人都笑道:「不錯!」

  陰郎中終於角落裡揀起了一點厚道之心,說:「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宣布?三郎你,可要為難了呀。」

  祝纓笑道:「二位與我同寫個公文,署個名上報就行,別的也不令二位為難,如何?」

  董郎中馬上說:「好。」說完又覺得自己答得太快,老臉一紅。

  祝纓似無所覺,道:「那我就不知天高地厚一次,出頭去了。」

  …………

  他們先不去公布名次,而是將所有人召集起來,除了沒有任何親屬的,都要或有父母或有兄弟或有丈夫陪同,一同到京兆府的場地上。

  王雲鶴還是便服列席,他要看一看祝纓會怎麼做。

  祝纓與陰、董二人示意,然後就站了出來,先自我介紹是主考官。然後說:「諸位都是飽讀詩書之人,當知『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

  王雲鶴一點頭。

  祝纓又說:「女官畢竟昔日不曾有,故而要重申幾件事!一、凡朝廷約束官員之律令,同樣約束女官。二、女官又有特殊之處,故陛下命我等又詳定條目,於今再次申明。三、大理寺之獄丞,也是獄丞,也是要看守監獄的。若有自認怕黑或體弱而不能居於陋室者,我就不讓她再進一次黑屋考試白白受一回驚嚇啦!」

  下面也有願意捧這個主考官臭腳的,一個富貴模樣的中年人站起來拱手問:「大人,不知是什麼樣的律令,又是什麼樣特別的條目?」

  祝纓也就說了一些為官條目,背這些她是極熟的,又特意把「棄官」的事單拎出來說:「諸位想明白,朝廷設官,不是為了與人取笑的。」

  底下面面相覷,有些人並不吭氣,想再看看情況。

  祝纓緩了一口氣,又說:「我再講明白一點,官員之父祖三代、籍貫姓名,一一在檔。有怕黑或是別的突發原因的,現在退出,我也不算她違例,依舊與她一分盤纏。也不要她去過下面的試煉。

  如果去了試煉,臨授官前又反悔的,她同父的兄弟想要選官,也是要報父祖的名字的,我可記下了。大理寺容不下這樣戲弄自己的人家。如果授了官,又熬不住,她祖父的名字,也在這裡了。已婚者之父與夫亦然。

  半個月來諸位也該看明白了,這件事不止大理寺,吏部與禮部也一同監場。想想我這話的份量。

  不要因為一時抹不開面子,不好意思說自己怕黑,就強撐下去,卻又撐不到最後,反而誤人誤己。

  你們能考到現在,你們的學識、教養,都是有目共睹的,並沒有缺失。只是因為我要選的是獄丞,才有些微不合。

  現在我再問一次,有沒有退出的?」

  王雲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對范紹基道:「如何?」

  范紹基道:「幸虧劉翁不在!」

  王雲鶴笑得愈發高興。

  那邊,祝纓又說:「現將名次排出,諸位今天可以回去再想一晚,明天還肯過來的,咱們進黑屋,見真章!如果想回的,請看這裡。」

  她準備了一堆的銅錢,都是嶄新的制錢,用漂亮的紅繩串起來,在繩結的地方用紅紙封住,用大理寺的墨印蓋上。每貫錢都配一件紅色的帖子,裡面寫著某人,試第幾名,因朝廷官位之有限,不得不錯失淑女,十分遺憾。名字的地方空著。

  她如此行事,當時就有些人上前領了紅封走人。走的時候卻也都沒有得意之色,有些覺得滿意、達成目的的,也要對她深深一禮。再與陰、董二人行禮,又到王雲鶴面前一禮。

  這一天結束,大部分人仍是留了下來。

  也有人說:「我們早已準備好了,不如就請現在開始!」

  祝纓道:「說了到明天,就是明天。諸位請回。」

  等人走了,王雲鶴問道:「大理寺批了你這麼多的錢嗎?」一聽王雲鶴問到了這裡,陰、董二位也不溜了,都好奇地留了下來,說:「別花用太多,叫同僚說閒話。以後還要相處的。」

  祝纓道:「還好,我寫了個請示的公文,大家都沒為難我,也批了。」大理寺現在的餘錢都是她搞出來的,當然愛怎麼花就怎麼花了。

  陰、董都感慨於她的「好運氣」「好人緣」,竟頂著直面王雲鶴的壓力,等祝纓一道離開。

  後一天,於祝纓,是去把人關進小黑屋受驚嚇,問刻薄問題為難人,這缺德事她頂樂意幹的。缺德前更缺德的是讓人先親筆寫個「已經知道規定,考中也不棄官,棄官願意接受後果」的保證書,連送考的父兄、丈夫都簽字畫押。

  她挺輕鬆地先去應卯,在皇城門口就被禁軍的校尉說:「小祝大人,憐香惜玉呀!」路上,又被熟人說:「三郎,有點君子模樣啦!」到了大理寺,大家就不客氣了,說:「小祝,好人吶!」

  祝纓莫名其妙:「幹嘛呀這是?」

  大家都笑,也沒人追查她花了遣散費的事兒。

  等鄭熹從朝上下來,裴清又拍一拍祝纓的肩膀,說:「大理寺就該有這樣的風度。」冷雲也說:「哎喲,你是不是能吃好多喜酒啦?」

  鄭熹則笑得十分含蓄。

  女丞這事兒,在朝廷上不大,但是民間談資十足,祝纓發一手遣散費雖有不夠威嚴的說法,但物議頗佳,都說辦的還挺漂亮。民間大多說說錢新、帖子好看,朝上的人精頗有幾個能看出這其中的善意的。陳相、施相都拍拍鄭熹的肩膀,說他「得人」。鐘宜也很說:「倒是會做事。」

  祝纓的請示一向批得順利,今天是尤其的順利。

  鄭熹放她:「快些把這些給我了結了!還有事要你去辦呢!」

  祝纓道:「不會耽誤這裡的正事的。」

  由於已經缺德過一回了,再次缺德大家也習慣了。這一天,祝纓一到場就發現,四十一個人現在只剩下十三個願意進場的了。其餘人也各有「怕黑」的理由。祝纓也不計較,仍然是發了錢和帖子,對他們說:「人的一輩子是很長的,不要因為這一次的不快就耿耿於懷。」

  轉頭就把十三個人分兩組關進了小黑屋裡!

  一陣尖叫之後,又是一陣尖叫。

  祝纓有點鬱悶,她最想考的,不讓她考……

  考完之後,名次排出。武相是排了第一,祝纓看中的那位崔佳成就排第二。那是沒有什麼懸念的。祝纓留意看最後的整體名次,一如王雲鶴所言,家境好的大部分成績好,家境一般的成績更靠後一點。

  然後十三個人,又被拉去號個脈,體質也都還可以接受。

  考中的固然一臉的欣喜,沒考中的倒也還沉得住氣——她們都在看王雲鶴。

  王雲鶴見狀,笑道:「京兆府也需要獄丞,缺雖少各位也不須氣餒。天地廣闊。」他非常含蓄地透了一點風,但又絕不直接說「天下其他州府也可能推廣女丞」這樣的話。祝纓留心看他行事,暗中點頭。

  等王雲鶴說完,祝纓笑道:「諸位要等京兆府試,也是需要盤費的。」這些女子心中不能說沒有失望,卻又有一點希望。也有兩個不肯領的。既取不中,她們就不要這個錢了!也有領著之後就落淚的。也有大大方方領了,說:「祝大人,以後必會同朝為官的!」

  祝纓道:「心想事成。」

  一應分完,祝纓對武、崔二人道:「待我上表,吏部給你們告身,你們就是大理寺的官員了。」

  兩人同時說:「是。」

  祝纓道:「品階雖不高,也有禮儀。那些等告身下來再說吧。先說幾件你們要先知道的事兒——」

  她把訂的規矩說了,武、崔二人都很理解。祝纓又說:「今日就到這裡。」又命人拿出兩貫錢來:「你們是不缺,但是從九品的官是會缺的。大理寺現在還是這個規矩,既入大理寺,就要先照應起來。拿著吧。」

  兩人都大方地接了,福一福,告辭而去。

  祝纓向王雲鶴致謝,辭行。王雲鶴道:「你們回去寫表章吧!三郎……」

  「是,晚輩就把這一回的得失寫一寫,請您過目。」

  王雲鶴滿意地說:「有勞你啦!」

  陰、董二人都佩服:這是什麼人?能把王京兆給調理得舒服了?

  他二人有志一同地往後縮一縮,等祝纓寫完了表章,二人就在後面簽個名了事。奏表,祝纓是先拿給鄭熹看的,鄭熹道:「唔,這回寫得有點模樣了。只是用典這事,罷了,慢慢來吧。」

  祝纓就把這份表章報了上去,中間也沒人攔她,皇帝看了也就畫了個敕。皇帝不反對,武相、崔佳成的告身也就下來了。祝纓就派了兩個女卒去她們兩個家裡通知,讓她們領了告身,安排禮部的官員教她們禮儀。

  禮部的董郎中又來了!

  他也是個老熟人了,見了面也對兩個女子說:「恭喜恭喜。」他看中的武相,是個官員的遺孤,只有十七歲,官員遺孤那得護著點。而祝纓選的崔佳成更妙,這位是個寡婦,已育有一兒一女,如今已經三十歲了,董郎中也不好對這樣的一位寡婦不禮貌。

  這兩人也都挺爽快,對董郎中也保持足夠的尊敬。一個教得快,兩個學得快。很快禮儀學全,就可以上任了。

  武相父親是官,領了告身回家跟母親一說,自有母親安排一切官眷需要安排的事務。崔佳成自己就是主母,也不用祝纓多問。演禮完畢,兩人的官服也都自己做好了,一切停當,就等著跟祝纓去上任了!

  實在省心。

  祝纓這回又帶著胡璉過來了,笑道:「還是我。」

  胡璉因是同僚,就樂意多講許多話,代祝纓講了大理寺的福利,一力吹捧祝纓:「這位是祝丞,有志不在年高。小武你是官眷,也知各處之苦樂,大理寺今天比以往都豐足,全賴的他喲~」

  武相心道:從他籌劃這個事兒,我就知道他不一般啦。

  面上卻什麼都不說,作靦腆受教狀。

  崔佳成則因自己周圍也沒個官,決定先看看情況再下結論。

  胡璉說完了話,又與祝纓帶她們見上官、同僚。

  鄭、冷、裴三位見這兩個女子,白皙整潔,卻又不是什麼天仙佳麗。尤其是崔佳成,一個中年寡婦!還是個兒女雙全的!都例行公事地說:「不要小看了獄丞的差使。馬上就有囚犯進來了,你們可不要叫人失望才好呀!」

  二人也都乖順地答應了。

  兩位大理寺正一看這二人,也只是「一看」,勉勵一句便過。

  那些同僚又與男卒男吏們不同,面上都和氣禮貌。事先亦知二人來歷,亦無異議。只是都與三位上官一樣的想法:小祝,真是個神人!他竟不挑點好看的女人進來!

  祝纓與胡璉最後把武、崔二人帶去領了些用品,招呼了兩個女卒幫忙搬到了牢裡。她們二人住一間,一人一張床。各有桌椅櫃匣妝台之類,端的是十分周到。

  祝纓道:「我就一句話,你們是來做事的。至於大理寺,諸位大人、我、胡丞,我們這些人,咱們日後見真章。」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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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28: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新事

  武相叩響了門,裡面一陣嘈雜之聲:「小娘子回來了!」

  武相的父親生前是個六品官,為官數載卻沒留下太多的家資。一處小院子、城外二十畝地、家裡的一點陳設用具、三個女僕一個門房老蒼頭。老蒼頭陪著武相奔波了數日,今天武相不再讓他相陪,就依舊看守門房。

  家裡武母帶著三個女僕翹首以盼。

  聽到叩門聲,家裡面就像接武相父親一樣的又熱鬧起來。三年了,武宅又接著官兒了。

  武家的宅子是自己的,卻也只有一進的院子,跟祝家現在住的差不多。武相的告身一下來,武母就自動搬到了西廂裡去,女僕們住在東廂,把武相給挪到了正房裡去。武相想抗議的時候,武母已經完成了整個搬家的工作了。

  只有一進,也就無所謂「接」了,往房門口一站就看到了女兒穿著淺青的官服站在了大門口。武母的眼眶有點濕潤。

  老蒼頭道:「小娘子,娘子念叨你一整天了呢!」

  武母道:「你這孩子,偏不肯叫老賈陪著你!」

  武相的父親在世的時候,老蒼頭老賈是不管跟著出門的,另有一個機靈的小廝陪著。武父去世之後,這個小廝就另謀他處去了。

  武相對老賈點點頭,然後對母親說:「祝大人都沒有帶個小廝,我何必擺這個譜呢?我今天在那裡一看,據我看,祝大人是個實在人,咱們很不必弄這些虛禮。老賈就在家裡,挺好的。」

  武母忙打發她回房去換衣服,忙上忙下的,又說:「米券也換好了,家裡我都收拾好啦。要不叫小玲兒扮作個書僮陪著你?你才去大理寺,哪裡就能知道祝大人是個什麼樣子的呢?」

  武相道:「風評也是錯不了的。」

  武母一面吩咐廚娘去做飯,一面跟進了正房,說:「京城說他的口風一好一差的,也說不準。」

  武相道:「娘怎麼也這樣了?」

  「我就是說說……」武母一時手足無措。

  武相換下了官服,穿上家常的衣服,說:「給老家寫個信吧,告訴他們,咱們不回去了。」

  「哎。」

  武相對侍侯自己的丫環說:「把我帶回來的東西收拾一下。」又讓母親的丫環去幫忙,然後拉著母親坐下,說:「您別這樣,我都知道了。」

  「什、什麼?你也沒當過官兒,怎麼知道怎麼做官呢?」

  武相無奈地道:「您有前夫,是我大伯。所以咱家就離了家鄉到京城來,爹走了,您也不想回去,也不讓我扶靈回去,爹至今還寄在廟裡。我都知道的。你們總不拿小孩兒當回事兒,說話的時候我都聽到了。」

  武母更加不知道怎麼好了。

  武相道:「都過去了,以後咱們娘兒倆好好過就得啦。您還跟以前似的,該怎麼過怎麼過,現在有我。」

  武母壓抑許久,終於放聲哭了出來:「這都算怎麼回事兒呀?」

  武相等她哭完,給她遞了個手帕,丫環們倒上茶來,武母潤了潤嗓子,說:「你說,現有什麼謀劃呢?你一個姑娘家……」

  武相道:「甭管姑娘家不姑娘家,我現在是官身了,就護得住您。想不回去就不回去唄!怎麼?他們拿走了那麼多的產業,還不知足嗎?我原本只是囿於身份才無法與他們爭執,縱有阿爹的遺書安排,也只能是守著這間房子、幾畝薄田。現在可不一樣了呢。」

  武母喝了半盞茶,氣兒也順了,說:「老家是回不去啦,在京城就要好好過了。你現在的上司……」

  武相道:「我才到大理寺,還兩眼一抹黑呢。女監兩個獄丞,還有一個都三十歲了,比我人情世故更懂些,我們兩個分管八個獄卒,雖都是女子,內裡也有刺兒頭。上司也不好說,從九品,能見著幾個人?倒是祝大人定的規矩,看著是為了護著這些人的,我只怕有些人不識好人心。」

  武母忙問:「怎麼?」又補了一句,「我雖然是個婦道人家,但陪你父親多年,好歹也聽過一些事兒。」

  武相道:「唉,大家都是頭一回幹這些個事。」

  她也是頭一回當這個官兒,新鮮感有的、自豪感也是有的,拿到告身之後給親爹上香,那股子氣概也是足的。現在開始要幹活了,她慢慢冷靜了。開始給母親說崔佳成,說自己手下的八個獄卒。

  武母是個官眷,六品的,不但比張仙姑的品級高,也比張仙姑更熟悉官面上的事兒。她今年四十歲了,丈夫比她還小三歲,夫婦二人到京城的時候也是互相扶持的。武母不敢說有多少精明強幹,在六品命婦裡至少不算是差的。

  她聽著女兒說了祝纓定下的大理寺的規矩,就說:「這是個明白人呢!還不到二十歲,是個厲害人物呀!」

  又聽女兒說了大理寺的補貼,更加說:「唉,做官兒的,自己有本事不算本事,還得有個好的上官。像鄭大人那樣的你又搭不上,你又是祝大人招的官兒,這不是現成的恩師嗎?」

  然後就顯出了自己作為官眷的優勢來了:「別慌,雖說男女有別,你也不好往他那裡跑門路。我可以呀!這時候就用著家眷了!我收拾收拾,過兩天我去他的府上拜訪一下他的母親。」

  武相道:「他一向不收禮的,聽說很是清廉。」

  武母笑道:「我只與他家老夫人說話。」

  武相道:「您先緩緩,我先把這裡面的事兒理會清楚再說。」

  「怎麼?是同僚還是?」

  武相道:「同僚還看不出來,可是那些個獄卒比我早到好些時日呢,又有爭強好勝的,又有地頭蛇。」

  武母道:「那咱們倆兵分兩路!你弄你那頭的,我弄我這頭的,兩不耽誤!可別叫旁人搶了先。再有,那些個刺兒頭,不收伏不了,就該遠遠打發……哎喲……既是祝大人招了來的,你就不能擅自打發了……」

  武相道:「娘,你想岔了,我現在只是個獄丞。娘可曾聽過女子做獄丞的?這已是犯了天條了,娘還想我跟爹似的往上升嗎?咱們現在先求穩。」

  武母怔了一下:「唉,是我沒想到這個。你先穩住才好。我只與他家老夫人先見一面。咱們打聽一下,他家住哪兒。我好去打探一下,他想叫你做什麼。你那兒,不就攏共八個獄卒麼?咱們也打聽個底細才好收攏。哪怕為了求穩,這事兒啊,還是在掌握中的好。」

  武家母女倆是熟悉官場套路的,崔佳成回家就只能自己琢磨。她也沒個別人商量,統統是自己拿主意,不好跟祝纓多接觸,她就讓自己的兒子,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你去打聽打聽,祝大人家住哪兒。還有,那個車小娘子是京城人氏,也探一探。」

  又琢磨祝纓需要自己做什麼。

  …………

  祝纓不需要她們做什麼。獄丞,還是女監,只要把她們放在那裡,她們能定得住、不闖禍就成。她也就放任兩個新官與八個已經到崗有些日子的手下磨合去了。

  她自己還一堆的事兒呢!

  為了女丞女卒的事兒,她最近很忙,現在終於落幕了,她又要寫個總結給鄭熹看,還有得給王雲鶴寫個總結。還得寫個奏本給皇帝。皇帝看不看的另說,但她得寫。她也想寫,既是總結,又是留個痕跡,將自己在執行這兩項選拔之中遇到的一些問題都給打上補丁。

  什麼號脈啦、棄官的懲罰啦等等。

  寫完了先給鄭熹看。

  鄭熹看完了之後,說:「怎麼跟這個較起真來了?哪有這麼多的女官要選的?不過想得倒是周到。」

  祝纓針對這「棄官」的預防方案又做了改進,以後可再沒有客客氣氣給你張貼子還發路費的好事兒了。考了,排完了名又跑,連保人都一起受罰吧。拿朝廷消遣來了!

  朝廷取士,考中了進士而不做官的還是有的,朝廷也不很處罰他們。只處罰那些候補做官,授官又挑肥揀瘦不赴任的。因為朝廷要「取士」,要仕林之心。

  但朝廷不需要收買什麼女子之心。愛幹幹,不幹滾!本來也沒打算給你們準備什麼舞台。

  所以鄭熹也不覺得祝纓寫的這個預防條款嚴苛,只說她:「就是愛操心!王雲鶴這下可高興啦!省得他自己掉坑裡!」

  王雲鶴年紀比他大得多,這麼直呼其名其實有點不禮貌,祝纓也只當沒聽到。祝纓聽王雲鶴話裡的意思,乃是有意推廣至各州府了,她也願意把自己的經驗寫出來。鄭熹一點不禮貌的話,她聽了跟沒聽到一樣。

  鄭熹點頭了,祝纓就把這份總結謄抄了上表,再把一份流程寫給王雲鶴。京兆府的選拔也要開始了。

  有了祝纓在前面趟雷,王雲鶴這事兒辦得就十分的從容。他的風評之前是比祝纓好,只是沒了祝纓那一筆遣散費,祝纓的風評又上來了一些。

  出乎祝纓意料的是,王雲鶴這回揀到寶了!

  祝纓與陰郎中發了文書公告天下時,尚且有人觀望。等到大理寺這裡正式確定了人員,祝纓又把善後做完。京兆府再出公文時態,整個京兆想參加的人竟多了起來!

  似之前吉三娘那樣的竟然不能算是出挑了,她竟再次落選了。

  祝纓在家裡聽花姐閒說才知道王雲鶴竟得了一位能幹的女丞。她也沒有去與之結交的心思,只是對花姐說:「你要考,也一定能成的。」

  花姐道:「又胡說!我哪有那個本事?據說是經史皆通的,我可沒那個本事。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提到了小江,「可得設法謝她一下才好。」

  祝纓道:「那也得有個由頭、有個機會才好。總不能就這麼過去,說『你告密告得對,給你獎勵』吧?對別人興許可以,對她不行。」

  花姐道:「她也是可惜了。」

  祝纓道:「傅小娘子怎麼樣了?」

  花姐道:「正要說呢!大理寺的女監彷彿有點熱鬧。」

  祝纓問道:「怎麼說?」

  「長官倒比下屬到得晚,好比先納了個妾又後娶了個妻,能不出事兒嗎?且你選的那些個女卒,好幾個都很有心氣的。」她比祝纓熱心多了,一個一個扳著指頭數著傅小娘子那些個同僚,結論是,車小娘子只是有點衝動,那位周小娘子可是很能爭強好勝的。

  祝纓「嗯嗯」地點頭,花姐問道:「你不管管?」

  祝纓還真不想管,她說:「讓她們自己來。我又不是伺候她們的老媽子!」

  花姐笑道:「也對。只要她們不給你惹事兒就行。真惹了事兒,又何必再縱容呢?」她心裡仍有一點遺憾,以花姐之心,總是希望選出來的女子都能夠踏實刻苦,又能夠感恩寬容,最好能夠給祝纓分憂爭氣。

  現在看來,傅小娘子這樣的,不生是非想把這活計幹下去,已然不錯了。至如爭強好勝者,花姐很不希望她們的慪氣影響到祝纓。

  她開始擔憂。暗下決心,要通過傅小娘子幫祝纓盯一盯這些人,不能因為她們倒害得祝纓受牽連。

  祝纓不知道花姐這種心情,在她看來,這也不是大事,應付得來嘛!此時已是十月末了,她又收到了鄭熹派人捎來的傳話——我不叫你,你就不到府裡來了嗎?

  祝纓又麻溜地跑到了鄭府。

  …………

  鄭熹對祝纓已是十分寬容了,他對有能力的人一向比較優容。祝纓想要安排個女丞女卒,有道理,還做成了,並且可以看得到處事能力有了進步,跟吏部都搭上線了,還在鐘宜眼皮子底下搭上了一個郎中。

  鄭熹也就等到祝纓把這件大事辦完,才把她叫過來認真地「聊一聊」。

  祝纓站到鄭熹的書房裡,鄭熹看著她,表情十分的慎重。端午宴,祝纓排最末一座,那是因為在鄭熹這裡,最吃不準的就是她。對祝纓,鄭熹曾經有過幾次安排最後都沒照安排的路走,先是想讓她做吏,然後想讓她考進士,不想最後還是拗不過她考了明法科。

  鄭熹在父親面前,聽鄭侯說他運氣好收到了祝纓,又聽陳相等人誇他「得人」時,於得意之外更有一點憂慮——人才優秀不優秀並不是關鍵,關鍵是能聽他的話、受他的控制。

  鐘宜是什麼特別優秀的人才麼?不,他資質平平,僅僅不蠢而已。可是陛下三不五時就還是會把他撈到高位上,就是因為鐘宜這是特別聽皇帝的話,甭管順不順手,皇帝用著放心。

  相較之下,祝纓有能力也為他辦了很多事,卻似乎與他總沒有那麼的親近。鄭熹不想放棄這樣一個好苗子,但是在著重栽培之前,有些話他得說得明白,祝纓也得回答得清楚。

  鄭熹道:「坐吧。」

  祝纓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是很對,她謝了座,不像是以前那樣的隨意就坐下,而是坐得很端正。

  鄭熹道:「你呀!」

  祝纓道:「您這是……」

  鄭熹問道:「手上的事兒都辦完了?」

  「之前預備辦的都辦好了,您有什麼吩咐?」

  鄭熹搖搖頭,說:「沒事就不能跟你說說話了?怎麼現在想見你這麼難了?」

  「哪兒能啊?」祝纓馬上說,「這不是得先把您吩咐的正事辦了,才好玩笑的嗎?」

  鄭熹輕鬆地問:「整天就是忙,自己的僕人雇好了?」

  這事兒他已經問過一次了,祝纓道:「還沒有。家父也在催促,他一催,我就越發不敢輕率了。您知道的,我家裡……」

  鄭熹點頭表示理解。張仙姑有點衝動,而祝大的腦子確實不是很夠用,不定什麼時候就有人出點差錯,是得謹慎。

  鄭熹道:「你那家裡也未免太簡陋了!我怎麼聽說你還在租房子住?怎麼不置辦個宅子?是我給你的錢少了,還是你經手的賬目不夠多?」

  祝纓道:「您這是叫我坑您的錢、貪大理寺的公款嗎?還是……」

  鄭熹道:「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不為錢,是為權嗎?記著,清廉過於外露,倒要叫人覺得虛偽了。就是王雲鶴,該他得的,他也不會推辭!」

  「王大人……」祝纓臉上的表情有點奇怪,「誰能說他不好呢?他就算拿了該得的,也是個好人。我就算到現在也沒個房子,也依舊是個俗人。大家氣味兒不對。」

  「哦?」

  祝纓已經明白了鄭熹的意思,她也很坦誠地看著鄭熹的眼睛,說:「大人,一個人除了真的發瘋,做事都得有個譜兒。有人做事為了得到什麼,另一些人做事為什麼不能是為了不失去些什麼呢?

  我有今天不容易,想拿更多的東西就得先把手裡的這些捧得穩些才好。我原本是個跳大神的,遇到您之前是籌劃著什麼時候能攢夠二十貫錢,開個茶鋪能吃飽了曬太陽。我也不是故意裝窮,是不想太貪了撐死自己,我現在這樣已經夠好了。只想過得舒服些,不想像王大人,為了一些書上的想法去拼命。」

  鄭熹生氣地說:「你就這麼點兒出息?」

  「那倒不是!我想過的,以後可不能叫周游那樣的貨再給治著了。更高的職位我也想做,更好的日子我也想要的。以前我是覺得周圍誰都沒我聰明,到了京城才發現,這裡傻子扎堆,能人也扎堆,您不缺我這一個幹事的。您給我的已經很多了,我要沒遇著您,現在倒是能有個茶鋪了,可也沒有今天。我不能遇著東西都往自己嘴裡塞。」

  「哼!」鄭熹斜眼看她,「巧言令色。」

  祝纓笑道:「這就巧言令色了?我一個打小靠嘴皮子吃飯的,想說好話不會這麼講的。」

  鄭熹問道:「那要怎麼講?」

  「會讓您聽不出來的,」祝纓面上非常老實地說,「現在就說點叫您聽起來不太相信的話吧,您那些親戚,都是您的添頭。您聽,是不是跟要哄人似的?」

  「胡說八道!」

  祝纓聳聳肩:「我又不是吃著『忠孝節義』四個字長大的。」

  但是你確實對你的花姐很好,也為了你那個不成樣子的父親奔波啊!

  鄭熹道:「有功夫胡說八道,看來你還是太閒!大理寺的事情,不許丟鬆!」

  「是。」

  「把一件事情做好並不難,難的是事事周全。一天周全不難,難的是經年累月,日久見人心。根基不牢而長得太快,是要出事的。在大理寺,不要只看著手上的庶務,眼睛也往外面看一看,外面也不要只盯著京兆府!皇城這許多衙司,你與他們打交道,難道就只是打交道嗎?」鄭熹苦口婆心,「想事情的時候,要站在我這樣的位置上想一想。」

  祝纓忍不住笑了:「那也是個大理丞在胡猜大理寺卿想什麼!就好比個窮人說,皇帝拿金斧頭砍柴一樣的。」

  「嗯?」

  祝纓道:「是。」

  鄭熹嘆道:「你已經升得夠快的啦!還是依舊以大理寺丞的職位權管一管大理寺的諸管事務,也好給我省些力,我也能騰出手去做些旁的事。」

  「是。」

  鄭熹又彷彿是在沉思,略過了一小會兒,才說:「職位雖照舊,但是你要有個數兒。我給你的散官品階攢著,攢到了從五品的時候記得提醒我,你頂好是謀一任地方上的外任。你還年輕,有的是時候多歷練歷練,再看看有什麼更合適你的位置。從現在開始,你要更加用心。」

  他原本以為,祝纓不經進士科這仕途有點不妙。但是看了她近來,尤其是這一年來的表現,又覺得祝纓這樣的能力,只要栽培得當或許可以不受這個出仕的前提的限制。祝纓比他要小上十幾歲呢……

  沒有比這個更順手也更知根底的人了,鄭熹決意大力栽培她之前,必然是要確定她是否可靠的。今天的談話讓鄭熹還是比較滿意的,祝纓一向之「不可控」,與其說是「不忠」,不如說是鄭熹一直以來對她的培養計劃總是跟不上她的進步。現在這個,總不能再跟不上了吧?

  鄭熹想,祝纓其實是個很有上進心的人,不過,穩。

  那就這樣吧,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他說:「要戒驕戒躁。」

  「是。」

  「收拾一處宅子去。」

  祝纓道:「大人,我要想弄個自己的宅子去年就差不多能夠的。只是都沒有現在這麼便利了。您還是再容我兩年,兩年我就整治出一處宅子來,這兩年裡絕不誤事。」

  「去吧。」

  「是。」

  …………

  祝纓從鄭府出來,心情十分的奇妙。聽鄭熹那個意思,他是會出手幫自己過那個坎兒——五品。

  五品是做官的一道分水嶺,多少人磕死在這裡。不過現在,她還得給鄭熹把犁給拉了!她估計,大理寺這兩年又得再來一波事情呢……

  鄭熹也是有趣,還要提前跟她這樣講,也不知道他跟老王談休致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祝纓也沒打算跟鄭熹散伙,只要鄭熹還是這樣,她也沒打算下船。王雲鶴是個好人、好官,祝纓卻不打算跟他穿一條褲子。祝纓看得很明白,她給傅小娘子出「互助」的主意,一旦敗露了,鄭熹不會把她怎麼樣,王雲鶴非生吃了她不可!

  這就是鄭、王二人的區別,也是「氣味不合」。

  她慢悠悠地走著,到了家裡杜大姐開門,祝纓忽然問道:「家裡來過生人?」

  杜大姐道:「一個武大娘子來了。」

  祝纓挑眉,看花姐走了過來。花姐道:「說是武獄丞的母親,用她自己的帖子來求見乾娘的。」

  祝纓道:「哦!」

  張仙姑也出來了,說:「哎喲喲,嚇我一跳!怎麼跟咱們先前見的官娘子不太一樣呢?」

  祝纓進屋換衣服,她倆也跟著進來了,說著武母到了家裡,送了四色禮物。張仙姑就說:「一身的貴人味兒。差點要認我做姑媽,我哪裡敢再隨便認親呢?」花姐道:「是為她女兒來通關節的。」

  武母也姓張,跟張仙姑聊了兩句之後就要認個姑母。張仙姑以前跟班頭叫「大兄弟」,現在卻不敢認個比她品級還高的命婦做侄女了。

  她說:「她今年四十了!跟我一般大了!看著比我還年輕,這怎麼成?這怎麼成?」

  祝纓道:「認不認的,都隨你的意。大姐,她的來歷可不一般吶。」

  「咦?」

  「她四十?武相的父親如果還活著,今年也才三十七,你想想,武相能考試,就是已經出孝了。他死的時候才多年輕?已經是正六品了。只要不死,極有可能不到四十歲就到五品了!要麼,是被這老婆累死的,要麼,就是夫婦二人都很厲害,只是天不假年命裡注定。她能到咱們家來,找著我娘做交際,至少不是個傻子。」

  花姐說:「你是從六品,又是才升沒多久的,到正六品的實職還要熬些日子。還是因為遇著了大案,你出仕又早,又有鄭大人栽培。他要是二十來歲才開始做官,晉升不比你差呢。那武相……」

  「嗯。父母厲害的,子女可能平庸。但是武相似乎不在此列,大理寺的女監,她應該能看得住一半兒。或許缺點經驗,女監的事也不復雜,應該可以。」

  花姐高興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張仙姑道:「哎喲,聽你們這麼說,這京城厲害的人可真不少呀!」她是越來越覺得自己閨女無人能比,猛地聽女兒說武相的父親也很厲害,著實吃驚不小。

  不過……哼!他閨女也沒我閨女強!我閨女自己憑本事做的官兒,他閨女還得我閨女招進來,不然就不得做官兒!

  祝纓與花姐看她又不知道神遊到哪裡去了,相視一笑,花姐低聲道:「那禮物我看了,不好不壞,十分恰當,掐著叫人不好不收。」

  祝纓道:「你斟酌就好。」

  因為武母的拜訪,祝纓將眼睛往女監那裡又放了一放。

  第二天她到了大理寺,處置公務時看到一份公文,上面寫著要押解一名女囚過來。因為是一件比較棘手的案子,這女囚竟也是有來歷的,死的是她的丈夫。她是繼室,元配的子女告她謀害親夫,她又喊冤,奇怪的是元配的長子居然說她是無辜的。

  看起來像是「家醜不可外揚」,但是她的丈夫是休致的朝廷官員,這事兒不能就這麼糊塗著過了。當地的刺史判她有罪。

  此人,連同她的侍女要被一同押到京中再審問。

  祝纓看著這個案子就想翻白眼,人死了,雖然天冷,但經過一番審理,屍體也得開始腐敗了,屍體恐怕是不能再運到大理寺來驗的了。休致官員已然告老還鄉了,則案發現場也在那裡,那把人押到大理寺還有個屁用?

  靠打嗎?

  然而案子還得接,她只得命人去通知女監:收拾好牢房,要開張了。

  兩個小吏拿著她寫的條子,讓女監準備出兩種囚室。誥命單間,侍女通鋪。

  …………

  女丞女卒們頭一回收容囚犯,大家都很緊張。

  武相與與崔佳成商議,等到囚犯住進來,二人就排個班輪流帶隊值夜。武相道:「我家中沒有子女,我先值夜吧。」崔佳成道:「他們也都大了,你家中還有母親,別叫她惦記,我先值吧。」

  二人互相謙讓,冷不丁吳氏臉上帶點笑的說:「二位大人不必爭執的,小人問過了,大理寺的監裡,只要不是重犯,並不需要二位大人值夜。小人們排個番就可以了。這樣的案子,在大理寺不算重案。」

  武、崔二人道:「是這樣麼?」

  她們都沒有經驗,是有些半信半疑的。崔佳成道:「雖如此,我們畢竟第一次辦這樣的案子,再小,也是大事。寧願上心些,累一點,這件事不能出紕漏呢。」

  武相也說:「正是。借著這件不大的案子,先試一試,免得以後有大案子的時候手忙腳亂。」

  吳氏有點小尷尬,崔佳成道:「小吳用心了。這裡的事情你更熟些,以後有什麼事兒還要多問問你哩。只因咱們都是婦人,比他們更艱難些,必得更謹慎,你可一定要多打聽些消息啊!」

  吳氏受到了一點安撫,道:「小人明白的。」

  排了班,又安排人灑掃。也沒個雜役,就是女卒們自己動手。武、崔二人有心將事做好,又下令把囚犯的被褥從庫裡搬出來曬了。忙了個底朝天,直到落衙才算忙完了。

  這一天,囚犯還沒住進來,她們依舊是各自回家。回家後都跟家人說了:「要來囚犯,要值夜了。」

  家人也有擔心的,也有問安全的,也有問要不要多帶條被子的。車小娘子這等沒家人的,就跟誰也不用交代。傅小娘子則把兒子托付給相熟的尼姑,約定到時候幫她看看孩子,她給尼姑帶點糖回來吃。

  唯有周娓的父親說:「是李老大人的繼室夫人嗎?」

  周娓本來沒有看著他,話是對母親說的。聞言轉身:「你怎麼知道的?」

  周母道:「你這孩子,怎麼跟你爹說話呢?」

  周父道:「她什麼時候住進來,你叫丫頭到那邊宅子告訴我一聲。有事要你做。」

  周娓一聲冷笑:「我就知道,有好事的時候是從來不會想到來這裡的!」

  周母心中也不痛快,還要說女兒:「不許跟你爹瞪眼。」

  周父道:「是你求著說『考上女卒,萬一用得著也可為府裡、為家裡打聽些消息,願做顆閒棋冷子』,我才為你找的保人!現在是要過河拆橋嗎?不孝的東西!」

  「孝的東西在您那外宅呢?」周娓冷冷地說。

  「那你兄弟!」周父大怒,「果然是騙我!別以為你進了大理寺,我就管不得你了!正經的官員忤逆不孝也要罷官!何況你個奴才丫頭!」

  周娓道:「什麼兄弟?不用總提醒我你是奴才!自己還是奴才呢,倒姘上外宅養上崽子了!」

  「那是二房!你跟她說!」

  周母氣苦,她也是個精明的婦人,然而不幸的是沒有養住兒子。丈夫要兒子,她倒想抱養個侄子,架不住丈夫想要「親生」的。丈夫要她教訓女兒,她只好低聲對女兒說:「別在這個上頭說這個話!快答應下來,咱們回頭細商量!」

  周父不耐煩了,說:「你跟她說,說得通時老實做事。不為府裡辦事,要她做甚?趁早回來說個人家,免得在家裡興風作浪!」

  說完,拂袖而去。

  周母在他背後啐了一口,卻仍然勸女兒:「光棍不吃眼前虧!你就應下來。不為這個殺千刀的,咱們也不能不聽府裡的話呀。如今說是放良,仍是要靠著府裡才能過得好些哩。那個、那個賤人不算什麼,你也確實得要個娘家兄弟……」

  「呸!」

  周母罵一回丈夫,罵一回賤人,一邊說孽種「不得好死」,一頭又勸女兒聽話,勸不動時又罵女兒:「翅膀硬了,再硬也不是個兒子,不頂用。你要是個兒子,你爹也不會養小賤人,你現在還擺臉子給我看了?」

  周娓氣得飯也沒吃好,覺也沒睡好,第二天頂著兩個黑眼圈兒到了大理寺來應卯。

  武、崔二人又檢查一回囚室,看來是打算在囚犯抵達之前每天都監督打掃一次了。女卒們被支使得團團轉,車小娘子倒不在乎,她在這裡過得很好,她家房子已經修好了,也租出去了幾間,銅錢落袋,心情美得很。

  大理寺裡,男吏們現在冷著她們,車小娘子也是不在乎的,吃得也好、睡得也好。心中更是十分感念祝纓,武、崔二人要求嚴格,她想著是為大理寺爭臉,幹得分外賣力。看著周娓在一旁打盹兒,忍不住說:「別睡啦!咱們能有這份差可不容易哩!沒有祝大人咱們也得不到這樣的差事,可別辜負了祝大人!祝大人說,咱們頭回監看女囚,一定要仔細再仔細,不能叫人挑出錯兒來……」

  周娓冷冷地道:「我憑本事考進來了!干別人什麼事?!你們為什麼就這麼巴結一個男人?拿他的話當聖旨了嗎?」

  女監頓時安靜得像死了一樣。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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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28: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 人心

  武相與崔佳成兩個正在四處走走看看地檢查,猛聽到這一句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兩人一左一右,都往這邊趕過來。

  兩人趕到的時候,八個女卒已經分成了幾團了,車小娘子臉漲得通紅,也不知是怒是尬,被好友甘小娘子拉到一邊安慰:「咱不跟她說話!」

  吳氏跳了起來,接了她的班罵周娓:「什麼男人女人的?我就知道說男女之前,你得先做個人!」

  武、崔二人聽到這一句,心裡又是咯噔一下。凡有事,如果只是單方面的問題倒好解決,如果有雙方或者更多的人反復糾纏過招,事情就容易打成死結。

  霍二娘、傅小娘子幾個攔在中間,說:「都少說兩句。」

  徐大娘則對周娓說:「你也別瞪眼,先順順氣兒再說話。」

  崔、武兩人一看這情形,腦子裡一時也有點亂,對望一眼,都把心中那一點點爭競之心暫時壓下,她們很快達成了共識——這才是她們上任以頭遇到的頭一件大事呢!什麼女囚,先放到一邊吧。

  交換眼色的功夫,那邊的女卒們已經又吵了好幾句了。

  車小娘子啐了一口,吳氏也跟著啐了一口,她二人心裡都跟對方更親近了一點。周娓話脫口之後,就知道自己這時候說這個話惹著人怒了,她偏不肯認這個錯:「是呢!可千萬別放著好好的人不當,偏要去當狗!」

  車小娘子也跳了起來:「你說什麼?」她的嘴顯然不是特別的利索,想回嘴還回不過來。吳氏就沒這麼好相與了,撥開了傅小娘子的手,指著周娓罵:「白眼兒狼!」

  武相和崔佳成家境不是大富大貴,也都管過家的,但是管八個人這樣的「大活」,對二人都是一項挑戰。刺兒頭終於炸刺了,好在兩人也都果斷。武相心道:我與崔大娘兩個還未定正副,眼下卻不是與她爭競的好時機,須得聯手把這個事給平下去。

  崔佳成也是這麼想的。

  她們兩個並不擺譜等女卒發現她們,而是先故意發出響動,讓女卒們注意到她們,安靜之後,崔佳成先說:「各人分派的活都幹完了麼?竟有閒暇拌嘴了?快些幹吧!」

  武相則說:「不要聚在一處了,散了吧。幹完了活我有話說。」

  長官發話了,女卒們終於罵罵咧咧地散開了。周娓是一肚子的委屈,不過被徐大娘給按住了。徐大娘不讚同周娓,卻知道這事不能鬧大。這丫頭一看就是個脾氣不怎麼樣的人,這會兒如果沒有人安撫她,叫她跳起來罵街再被人聽到,那女監就成笑話了!

  她低聲哄著周娓:「你既說是自己憑本事考來的,就得憑本事留下來,把活計幹好不是?活兒幹好了,才有底氣說話,來,咱倆把那間屋子再掃一遍,萬一又有旁的女囚犯來呢?」

  她是個年長的婦人,家裡人口也多,還有孩子,說幾句慈祥話的時候還是挺能讓人消氣的,周娓吸吸鼻子,提著掃帚跟她走了。

  那邊車、甘兩個姑娘又小聲嘰喳在一處了,吳氏也被傅小娘子說:「你說的都有道理,看她年紀小還不懂事兒,別跟她慪氣了。別氣壞了自己。」

  吳氏道:「我就是看不慣她那副裝小姐的樣兒!憑本事進來的?她有什麼本事?我家三代都在這大理寺裡當差,可從來沒聽說大理寺會招個女卒女丞,再發一份餉的!別說大理寺還另發了好些東西,就算是朝廷給的俸祿,叫你領這個俸祿的人,不是你的恩人嗎?

  掃地、擦桌子罷了,是個人都能幹的活兒,就非得是你?」

  傅小娘子又忙勸她,霍二娘胳膊一拐,勾著吳氏的脖子說:「來來來,別氣啦!沒聽大娘子說麼?先幹活兒。」

  那一邊,兩個女丞回到自己的房裡也商議上了。

  崔佳成道:「小武,這事兒你怎麼看?」

  武相道:「阿姐,這事兒可大可小,咱們就不必再叫它宣揚出去叫別人看笑話了吧?」

  崔佳成道:「這個周娓氣性也太大了,我看她小孩子家這腦子還沒長好,也不知道是聽了哪裡的混賬話就自滿了起來,一點禮儀規矩都沒有了!笨不打緊,心不能邪呀!得好好調教!」

  武相道:「阿姐說的是。據阿姐看,眼下要怎麼做呢?」

  崔佳成道:「咱們兩個在這間屋子裡,又沒有外人,咱們就直說了吧。這事兒不值得叫上頭知道再費心的。既然派了我們兩人,就是信任我們。」

  「是,遇點小事就上報,也顯得咱們太無能了。不但要平息風波還要快,不然等女囚來了,又要提審,又要巡視,上頭肯定能看出來。」

  兩人小算盤也有一些的,現在為處置這一件事便又合作了起來。

  崔佳成道:「周娓那個樣子,現在就算咱們罰了,她也未必就服,萬一到了要緊的時候她當著上官的面發起瘋來就不好了。先安撫下來,再徐徐圖之吧。」

  武相道:「也只好如此了。」

  武相走出去,抓著路過的傅小娘子,先問傅小娘子:「我們到的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傅小娘子左右為難,武相道:「記不得了?你當選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記性嗎?」

  傅小娘子小聲把自己聽到的說了:「不敢說一字不差,大概就是這樣了。」

  武相叫她把車小娘子叫過來。

  車小娘子由好朋友甘小娘子陪同,甘小娘子就站在門口:「我等你出來。」車小娘子跟朋友說話的時候理直氣壯,到了上官面前又有點說不出話來了,但是心裡仍然是覺得自己沒錯的。

  崔佳成問她:「你怎麼與周娓爭吵起來的?」

  車小娘子突然就來話了:「是她!不好好幹活兒,還那樣說祝大人!」

  崔、武二人都覺得奇怪,甚至有點疑心車小娘子對祝大人的好感是不是有點過份了?崔佳成道:「你從頭講起。」

  車小娘子跟周娓就搭了那兩句話,說的與傅小娘子相差無幾。崔、武點頭,車小娘子受到了鼓舞,說:「做人不能忘恩負義,祝大人多好呀!」

  崔佳成故意套話,道:「怎麼說?」

  車小娘子不好意思說自己「吃飯肚皮大」被人嘲笑,而是說:「大人,咱們每月還有額外的錢,您道是怎麼來的?」

  武相道:「這還有什麼來歷麼?」

  車小娘子就含糊地說:「頭天大家一塊兒吃飯,他們男的嘴賤,我們理論時祝大人來了。我正好身上來了事兒,他看到了什麼都沒說。就說,女的吃不了男的那麼多,省下這點錢就發了……」

  崔佳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說:「周娓多少有些不識好歹了!」

  車小娘子說:「就是!」

  武相道:「萬沒想到……」

  武、崔二人讓車小娘子:「你不要再與她起爭執了,交給我們來辦。你去把吳大娘叫來吧。」

  「是。」

  吳氏很快到了女丞的屋子,這裡比她們的屋子強不少,日常也是她們在打掃。她進了屋子就站在一邊,崔佳成讓她坐,她也不馬上就坐了。武相道:「坐吧,正有事要問你。」吳氏才坐了。

  崔佳成問道:「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吳氏低下頭,眼珠子一轉,道:「姓周的想拿捏人唄!小車也沒說錯她,她就是打瞌睡了。她就不想聽別人的說,好窩裡橫著走!轄制完同僚再撩惹上官。」

  武相道:「你家在大理寺三代當差,又代我們掌過鑰匙,大理寺的事兒,你想必是極熟的?」

  吳氏道:「是。」她心裡打定了主意,如果武、崔二人要責怪她今天吵架,那她就要吵個大的!再不濟,也得回家跟丈夫、父親念叨念叨,使他們同小祝大人說說,好讓小祝大人提防一下這些白眼狼!

  崔佳成道:「據你所知,大理寺裡有人說了混賬話,又有這樣的衝突,該怎麼辦?」

  「趕出去。」吳氏脫口而出,又洩氣了,趕人這件事,得看什麼人想辦。她的腰一鬆,不再坐直了,悶悶地說:「要是鄭大人或者是冷、裴幾位,一句話。小祝大人也能。旁人就要費些周折。咱們這兒就沒這樣的好事了,不能隨意攆人,得上報。」

  崔佳成道:「唉,那就是要看咱們自己的本事啦。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她與武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吳氏說的與她們想的一樣。殺雞儆猴,辣手立威,是最快的樹立權威的方法,但是這個方法她們用不了。報給祝纓處理,把人弄走,又顯她們無能。且祝纓也不一定就會聽她們的。

  吳氏起身要走,想想還是不甘心,又回頭說道:「二位大人,這樣的小東西不能慣著的!忘恩負義的東西,今天能一嘴抹了小祝大人的功勞,明天就能一嘴抹了咱們呀!您二位不會以為,咱們能有今天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崔佳成道:「怎麼說?」

  這就是她與武相比較防著吳氏的地方。吳氏嚴格上不能說是「刺兒頭」,但是她只要戳在那裡,就必有存在感。別人都是生手,只有她是了解這個地方的。但崔、武二人再無一個更合適的人請教,許多事情又只能問她。

  吳氏道:「咱們這官職糧餉是他爭來的,這您二位想來不會跟小白眼兒狼一樣的見識吧?就說說旁的好處。您可一定得把這兒給小祝大人看好了!不能叫小白眼狼壞事兒。不然……整個大理寺的日子都不會好過的!您出去,隨便問一個人,他們都是不願意小祝大人有閃失的!咱們都是受他好處的!那是個頂頂的好人!」

  她的心裡總是過不去周娓罵她是「狗」,太氣人了!她哪裡是狗了?但她不是個笨人,知道自己如果說「我才不是狗」,一準兒又是另一個笑話了!她真不是狗!她只是知道感恩!

  她爹、她丈夫、她,婆家娘家兩頭統共領著大理寺三份錢,除了餉還有補貼,她都不敢說是憑自己本事拿到手的。

  「大理寺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他才從六品呢,同階的就有十來個,上頭還有那麼些上司,能管成這個樣子,是多麼的不容易!人得知道好歹!」吳氏努力地鼓動上官,「女監是他老人家起的頭兒,出了紕漏,必有人說他的不是,萬一把他調走了。大家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她一如當初的左、王二位需要祝纓好好幹活一般,也給崔、武二位提供了更多的情報:「大理寺不是窮地方,可也沒那麼富裕!這是誰的功勞呀?是鄭大人把咱們小祝大人放這兒來管事的。」

  她知道的好些事情比武相這個官眷還要詳細,揀著與今天的事有關的都給說了。大理寺有哪些是祝纓主事之後給添的好處,祝纓要不在了,她們得有多麼大的損失之類。說得多了,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一直在說錢,又說:「上情下達,與各部也處得好,多方便吶!下頭有什麼紕漏的,他看著的都會提醒,教人做好些。有幹得好的,也給報功。」

  武相道:「好,我們知道了,你也去吧。不要慪氣。」

  吳氏走後,崔佳成道:「吳大娘嘴是利了點,事情倒是說得明白,道理也講得清楚。」武相道:「得叫周娓知道好歹。」

  兩人略一議,就把周娓又給叫了來。

  經徐大娘之安撫,周娓本來氣已經順了一點,心想:什麼狗屁主家府裡的吩咐?我就不幹!我已在這裡了,他們還有本事到大理寺拿人?

  到了女丞的屋子,她倒也是站著,但是離武、崔的桌子很遠。崔佳成也讓她坐下,她謝了座兒,坐得筆直,兩只拳頭緊緊地捏著放在膝蓋上。

  崔佳成問道:「剛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周娓咬住了下唇,過了一陣兒說:「就那樣,吵起來了。」

  武相道:「剛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周娓道:「她說我打瞌睡麼!您都知道了,何必再問呢?」

  崔佳成道:「為什麼打瞌睡?你們選拔的時候也號過脈,不該是身子不好呀?難道是家裡有什麼事耽誤了?」

  周娓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崔佳成道:「要有難處不妨說出來,這大理寺你們來得比我們還要早些,該知道在祝大人手裡,大理寺一向體恤人。」

  周娓咬緊了牙關,只管搖頭。崔佳成道:「也罷,不想說就不說吧。從來家醜不可外揚,家裡的事沒有總對外人講的。既然家裡有事不肯說出來求助,就不能把家裡的難事帶到大理寺來尋人出氣。」

  武相道:「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你也不許再與她們拌嘴,我也叫她們不許再提起。

  我看你也識幾個字,只是不太懂道理,不教而殺謂之虐,我現在就先告訴你一些道理。既然出來當差,就與在家裡撒嬌使潑不一樣。當差有當差的道理,否則你為何要出來?在家裡同父母頂嘴不是挺好?

  提什麼男女?女監的這些規矩比別處多了好幾條,為的是什麼?女子當差本就不易,要防著種種口舌!千難萬難之中,你自己先提了!是生怕女監太長久沒個理由裁撤了?

  什麼是巴結?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你領了這份餉,就要幹好這份差。把自己當個人,就得幹人事!別弄那些內宅婦人拿捏人的話出來!當知道你今天說的話,無論放到哪裡都是聽不得的。」

  周娓低頭不說話,心裡半服半不服。

  武、崔二人也不要她馬上就痛哭流涕,真要那樣,她們倒要懷疑周娓是假裝的了。

  二人又命八個女卒集合。

  由崔佳成道:「今天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了,我們也都知道了。各人有理沒理,我們心裡有數,你們心裡也有一桿稱。周娓今天幹事不走心,罰她將屋子打掃乾淨!今天還有人拌嘴了,嚷得很大聲,也一並罰打掃!都記著,在這裡,只有咱們這十個人與別人是不一樣的!說話幹事前先過過腦子走走心!」

  武相道:「今天的事兒,誰都不許再提了!對父母家人也不能提!外頭總說,女人不能成事,再傳出去,就更要受閒話了!我們現今是該把差使做好!要叫我知道誰把這裡的事傳出去了,看我饒過哪個!」

  崔佳成道:「散了。」

  一場風波,就在兩人有志壓制之下悶住了,並不讓它傳出去。

  武相訓話的時候頗有點威嚴的樣子,人一散,她就坐在椅子上不想說話了。她想:祝大人也不比我大兩歲,怎麼就能把大理寺都管得很好呢?如果讓他遇到這樣的事,會怎麼辦呢?他現在在幹什麼呢?

  …………

  祝纓正在往政事堂送公文。

  各部各衙送公文並不都得官員去,也有一些是由書吏搬著的,但今天鄭熹卻特意打發祝纓去政事堂:「若相公們問起,你見機行事,認真作答。」

  「是。」

  祝纓捧著公文,胡璉湊了過來說:「小祝,不錯呀!」

  祝纓道:「這又從何說起?」

  「鄭大人栽培你越發的用心了。」

  「這是什麼話?」

  胡璉道:「別說你看不出來啊!這都變著法兒的把你往政事堂幾位相公眼前送了!尤其陳相公,還會過問吏部的事。日後要升你,你又在他面前有個影兒,一準兒順順當當的。到時候可別忘了咱們這些貧賤之交呀!」

  祝纓道:「什麼貧賤之交?咱們不得共富貴麼?」

  「嗯!對!你的氣運一向好,我得蹭點兒!哎,見著了施相公的時候,千萬別跟他說太多公事。施相公這個人吶,就怕事多。」

  「好。」祝纓心想,我要真跟他說事時,先把如何解決想好了不就行了?

  祝纓在政事堂外面就遇到了陳相,陳相剛見完皇帝回來,看到祝纓手裡的東西就問:「今天怎麼是你過來的?」

  祝纓道:「鄭大人說,這份東西請您看一看,我候著。」

  「過來吧。」

  祝纓跟著他進了政事堂,把公文拿給他。陳相皺皺眉,罵道:「這老東西!」

  施相道:「怎麼又罵上了?咦?你不是上回那個?大理寺的?你怎麼又來啦?又有什麼事了?」

  陳相道:「不干他的事!是老李,李藏。」

  「嗯?」

  陳相道:「你不知道他,他曾是我上司,早兩年休致了。」

  「他與大理寺有什麼瓜葛?有案子?都休致了……」

  「不但休致,還死了呢!」

  施相吃了一驚,直接問祝纓:「怎麼回事?」

  祝纓道:「李老大人死了,子女疑心是他繼室謀害的。當地判了斬刑,現正押往京城。大理寺接了這個案子。牢房已打掃好了,連她加四名侍女,都要關押再審的。」

  陳相一聲冷哼,道:「老夫少妻,自取其辱。」

  施相道:「哦,我想起來,大理寺如今的女監。你要讓她們盯好。」

  「是。」

  施相與這李藏並不熟,說兩句也就過了,在不需要他費心的事上他倒不在意祝纓跟陳相多聊兩句了。陳相看完了卷宗,道:「告訴你們鄭大理,該怎麼審就怎麼審!人都走了,且還鬧出來了,就要問個真相!嘖嘖!」

  祝纓一躬身:「是。」想了一下,索性仗著跟陳相也略熟,就問:「陳相,下官有一事請教。就一句話。不知?」

  陳相翻起眼皮看著她,祝纓道:「這位死者的為人,您給個評價,行嗎?」

  陳相笑道:「你跟我來。」

  祝纓跟著他去了另一間屋子,陳相道:「李藏這個人,面上的仁義道德,都是懂的。」

  祝纓老實道謝。

  陳相道:「案子,能做得漂亮些還是要做得漂亮些。老夫少妻,說出來又是談資了。」

  「是。」

  「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與其叫你把那些東西都翻出來,不如我來告訴你。他這位新夫人,是他故友之女,故人因龔案受到牽連自殺了。他對我說,同情故人,要保全人家。」

  「請問,這位岳父的名字……可是畢羅?」

  「不錯。」陳相看了她一眼。

  祝纓道:「那下官就知道了。」龔案是大理寺辦的,皇帝把這事兒交給外甥而不是讓三法司一同來辦,現在想來必是有些不能說的考量的。具體是什麼不好說,但確實方便了很多人在律法之外講點「人情」。畢典這個人,官奪了,家也抄了,家裡的人倒是沒罰入賤籍。看來陳相受這請托雖然答應了,仍是有分寸的。

  不過案卷上寫著,這個繼室乃是元配臨終前給李藏選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正事說完了,陳相又打量了一下祝纓,發現她比上一回見的時候更加從容了,道:「上次見你是筍,被春雨一澆,現在是竹了。」

  祝纓笑道:「相公取笑了。」

  「竹是君子,你問王雲鶴,他必也是這麼看的。」

  祝纓道:「只要大人們別說我好橫生枝節就好啦!下官這……竹子本來也是無心的。」

  陳相笑道:「以後呀,還是更有心才好。」

  「是。」祝纓在陳相面前一直保持著一種禮貌恭敬的態度,這兩年,他們偶爾有幾次相遇,陳相一如既往的平易近人。但她也不敢就因此小看了陳相,只是有些感嘆,人並不能事事如意的。比如你是個丞相,事事比人強,偏偏兒子不如人。

  她見完了陳相,回去給鄭熹說了見面的情況,又說了自己打聽的事兒。

  鄭熹道:「他說你什麼了沒有?」

  「說我以前是筍,現在成竹子了。」

  鄭熹有點得意也有點感慨地道:「他一定很羨慕你的父親。」也羨慕我!

  「誒?」

  「哼!你可比他的兒子強多啦。」

  祝纓道:「怪他自己呀。而且,大公子挺好的。」

  「嗯,每回周游闖禍,我也跟他岳母說,周游挺好的。」

  「不是那個意思,您看,大公子回京之後,陳相家的內宅就安靜多了,笑話也少了。大公子還是有本事的。」

  「有,但不多。」鄭熹仍然堅持,陳萌是不如祝纓的。

  祝纓道:「那不一樣。我家屋頂漏雨、四壁透風,野外差不離,還得出去跟外頭野狗搶吃的。大公子,他的心思得放在家裡頭,才能有命吃香喝辣。高樓廣廈裡全是雷霆。所以這家裡,寧願缺著,也不能壞事兒。」

  鄭熹道:「唔,這話說得明白。李藏的案子,就派給你了吧,畢竟女監,你看著點兒,萬一有紕漏及時把坑給我填了。」

  「是。」

  話雖如此,祝纓也沒有馬上去女監,規矩是她自己定的,去女監她得再找人同去,此時大家都挺忙。而她手上還有事。她今天從陳相那裡弄到了點李藏家的詳情,得先把案情再疏理一下。另一個是明年終於又有明法科了,她心裡對大理寺有數,知道還缺人,但是這一次必然也是不會補滿的,她就要給鄭熹做好預案。

  鄭熹的話,祝纓都聽進去了,也忘不了鄭熹要提拔她。她有一個想法:做官,得攢人。不管做什麼事,都得攢個局才能做成,就像鄭熹的端午宴一樣。她要升走了,當然希望來一個能接自己班的人。

  也是為了鄭熹,也是為了自己。來了就得好好培養,帶一帶,比如算賬,比如得會處理大理寺的事務之餘還能給大理寺攢錢……之類的。

  再有,左司直出這趟差也快回來了。公文已經到了,明天到京。左司直給她寫的信裡說,出一趟雖然有所收獲,但是自己官職低微,並不能遍灑全大理寺,所以左司直這兩天要直接登門拜訪。

  祝纓得給他把明天結案的公文準備一下。

  又,快到年底了,她從現在就開始準備大理寺新年的東西了。大家到臘月下旬就自己置辦年貨了,你發得晚了,跟人家家裡重樣了,不好。

  有這些事情忙,她就沒去女監,因而也不知道女監發生了什麼事情。

  …………

  自己手下出紕漏的時候,上司不出現、沒有過問,這就是個懂事的上司了。

  武相遇到了這樣一個上司,但仍是被周娓弄得心情很不好,有點心累。自從與母親把話說開,說明了自己知道母親「前夫」的事,母女倆相處得比以前更自在了,她也就不在母親面前過份遮掩自己對差使的苦惱了。

  今天她帶著疲態回來,武母看到了,問:「怎麼?有煩心的事?」

  武相道:「以前說刺兒頭,現在才是真的見著了!那個周娓,竟說出是自己憑本事考過來的,不干別人的事!還說同僚用心當差是巴結男人。真是瘋了!」

  武母道:「那你跟個瘋子計較什麼?不能打發了麼?」

  「就是不能,」武相說,「不但我,崔姐姐也不能。我們哪能做得了大理寺的主呢?」

  「那就請示祝大人嘛!他必是能的。」

  「那不顯得我無能了嗎?」

  武母笑道:「你要怎麼有能耐?事情辦不好,就是你無能。請教人,學會了,能耐不就來了嗎?你不巴結上官,等著上官來巴結你嗎?哪怕他得空漏出來一兩句,你也能受用無窮了。」

  「娘,您又來了。我不過是個從九品的獄丞,眼見也是沒個更大的牢房叫我管,叫我升。」

  「哎喲,能把官兒坐穩不叫人黜了,那也是不容易的!」武母說,「你要事事都做好了,還有上司什麼事?差一點,請教一下,聽我的。我先探探口風去。」

  「娘~」

  武母摟著女兒,笑道:「哎~」

  母女兩個看看這天的天色,冬天,天黑得早,就不在今天出門,武母準備明天白天去拜訪張仙姑。她已看出張仙姑的底子了,世上有不少這樣的婦人,自己只是平庸,但是肚子爭氣,你就不得不巴結她。張仙姑另有一樣好處,她樸實,不好拿架子,比那等因為自己不夠好就心眼兒小、看誰都覺得別人瞧不起她,必得在一些事情上有些奇怪的堅持來取得一些心理安慰因而折磨了許多人的人,實在是好太多了。

  今晚不出門,武相就跟母親撒嬌:「娘,你不知道,手下就八個人,個個都是豪傑!」

  她抱怨著吳氏,「她倒不跟我乍刺,可她只要在那兒,就是根刺」,因為是地頭蛇,是什麼都懂,是令長官不安的存在。周娓不用說了,車小娘子「人實在,可信任,有事本該倚重她的,可惜腦子不太夠用就不太敢使」,傅小娘子「話忒少,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一個個數來,竟都是要費心的。

  武母聽了道:「我兒辛苦啦!」

  武相摟著母親的脖子,說:「嗯!那咱們今晚一處睡吧。」

  「好呀。」

  …………

  祝纓不知道自己被一對母女給計劃上了,她只知道現在老吳正在她家裡跟她告密。

  武相說了不許將事情外洩,但是吳氏心裡一權衡,可不想管她這一套。明擺的,周娓也沒服氣,那吳氏覺得自己就有義務提醒一下祝纓。實在不行,就把那小東西給開了算了!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多得是!

  她回家就跟丈夫說了:「小祝大人手裡篩出去的人,京兆府還要呢!也沒見幹得不好!咱們可不能叫小祝大人吃虧。」

  小陶說:「她叫你不說出去。」

  「呸!沒有她,咱們照樣過活。小祝大人要是有閃失,咱們受虧!」

  「那去隔壁,跟岳父大人商量一下。」

  吳氏嫁得不遠,自家和娘家是隔壁,回娘家跟回自己家一樣。她把兩家院牆上打了個洞裝上門,睡覺的時候才插上,為的就是方便往來。也不用出大門,就在月亮門上敲一敲門板,說一句:「我回來了!」兩口子就去見岳父了。

  老吳聽女兒如此這般一說,就說:「那咱們不對別人講,然而要對小祝大人講。你們兩個跟我一同去小祝大人家,丫頭,你把聽到的都原樣學給他。」

  「小祝大人為人好,不會嫌我搬弄是非吧?」

  老吳道:「那你不會少說兩句?聽我的,進門前先準備好眼淚。不對,你現在就開始哭一哭!去廚房,拿顆蔥來!」

  吳氏被親爹押著切了半顆碎蔥末子,眼淚鼻涕都出來了,老吳道:「快,別染上蔥味兒。就這麼哭著。叫上車,走!」

  吳氏哭得眼睛都紅了,進了祝家就跟在丈夫身後,等父親和丈夫簡單介紹了情況之後,她才跪下來說:「小祝大人,我可太難了!上司的話,我是該聽的。可又不想您被蒙在鼓裡。我可真是個罪人呀!犯口舌是非!」

  祝纓忙虛扶一下,對小陶道:「就看著老婆跪下呀?快扶起來!坐下來慢慢說。」

  杜大姐又上了茶點,那邊吳氏把怎麼車小娘子說周娓,周娓怎麼說,後來對罵、勸架都說了,連武、崔二人找她問話以及後來的訓話都說了。

  老吳關切地說:「小祝大人,您可要當心呀。這群娘們兒,以前沒幹過正經事,不懂規矩吶!我家這個丫頭,雖然也嬌慣,多少聽著我們的事兒長大的。」

  祝纓一直耐心地聽著,聽周娓的話時她也不生氣,聽到女卒們維護自己時倒是微微一笑。最後對吳氏道:「今天要多謝你啦。」

  吳氏忙說不敢:「只要您好好的。」

  祝纓含笑點頭:「大家都會好好的。你回去也別太與那人起爭執,該怎麼著就怎麼著。那也還是個孩子,慢慢教吧。至於你的上司,她們兩個也是新手,如果有事,你也多留心。也不要以為自己就是坐探,在幹不好的事。咱們都是為了大理寺好。大理寺好了,咱們大家就都好了。」

  老吳一家三口都笑了,說:「那是!不過還得鄭大人好,小祝大人好,您二位好了,我們就跟著好了。」

  祝纓道:「正好你們在,有一件事正要問一問你們——過年的時候,什麼樣的年貨更合京城的新年?我又不是本地人,往年過年都只管自己家的口味採買,今年得顧及一下大家。」

  「今年過年又有一樣額外補貼?」老吳問。

  「只要這兩個月別有旁的用項。」祝纓說。

  一家三口更加覺得自己辦了一件正確的事!吳氏也說了兩樣自己想置辦,但略有點捨不得多買的,想著這樣兩下一湊,就很寬裕了。祝纓道:「我記下了。」

  吳氏道:「哎喲,咱們大理寺可真好呢!我那妹子都羨慕哩!說,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也能出來當差哩!」

  祝纓道:「是表妹嗎?」

  「是,姨表妹。上回咱們選人,她害羞,沒敢去。現在可來不及啦……也不知道……」

  老吳咳嗽一聲,打斷了她,說:「這些事兒,大人們自有安排!人也都滿了!」

  祝纓道:「以後再招,怕要幹點苦活了。」

  吳氏道:「不怕!」

  祝纓點點頭:「你回去後要多上心吶!要看好這一次的囚犯。」

  「是。」

  祝纓道:「天黑了,我就不多留你們了,免得犯了夜。杜大姐,給老吳拿個燈籠。」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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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28: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五章 新案

  出了祝家的門,吳氏心中有點不安,問丈夫:「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小陶點點頭:「對!你就不該提你那表妹。」

  吳氏掐了他一把,道:「你現在有本事了?」

  「你問我的……」

  老吳看了這小兩口直搖頭:「明天回去什麼話也別亂說,還跟以前一樣。」

  吳氏道:「哎。」

  過了一陣兒,她又忍不住問老吳:「阿爹,您說小祝大人會怎麼辦呢?」

  老吳道:「那我怎麼知道?我要知道了,我不就能當小祝大人了?以後這些事情你自己別瞎琢磨!你又琢磨不透!」

  吳氏道:「您在家的時候不也老會說些上官們的話嗎?」

  老吳道:「你看我猜過厲害的人嗎?就算猜,也是瞎猜的我也不當真。厲害的人,就算要幹什麼,也不能叫你看出痕跡來!譬如那一年,那個總偷懶惹事兒的石頭兒,當著面什麼事沒有,沒兩個月人就被黜了。都是悄悄的。」

  吳氏道:「那反正我把事兒告訴小祝大人了,他總不能說我不好!」過了一陣兒,又想說,「那今年過年……」

  老吳道:「我看你越發猖狂了!過年,上頭要賞什麼東西是上頭的事兒,縱問了你,也不就依著你了。哪怕這一回真的就弄了這些東西來,你要以為自己能夠支使得了上官了,下回又多話,離招上官的厭惡也不遠了!」

  老吳有點愁,他的閨女是很機靈的一個人,但是畢竟是一直在家裡的婦道人家,見識還是少了些,跟官面上的人精耍心眼兒,差老大一截了!他只好再給女兒講:「最怕輕狂最怕飄!哪怕你那兩位上司,也都不許小瞧人家!」

  不管吳氏聽了多少進心裡,在親爹面前,她面子上還是老實地應了。說:「我明天該幹什麼還依舊幹什麼去就是了。要來犯人了,反正不能壞了小祝大人的事兒。大不了,我多用點心,都盯著些。有了事兒趕緊告訴小祝大人。」

  老吳道:「這就對了。跟同僚抱團兒也得看看情勢!要是同僚不可靠,又或者頂頭的這個上司不頂事兒,那就不能在她那棵樹上吊死!」

  「我沒想吊她們身上啊,我看小祝大人挺好的。」

  「小祝大人以後準是要升走的,你也別太得罪那些同僚,等小祝大人離開了你還要跟她們共事呢。」

  吳氏關心地問:「小祝大人升了以後,接替他的會是什麼人?那咱們以後還能跟現在這樣嗎?」

  老吳道:「不好說,所以叫你別顧前不顧後!說話留兩分。」

  「哎~」

  …………

  這頭老吳教女兒,那頭張仙姑等人走了就來問女兒:「怎麼回事兒啊?怎麼那個小娘子哭著來了呢?她們家是姓吳的是吧?」

  祝纓道:「沒事。」

  張仙姑把宵夜給女兒放桌子上,狐疑地看著她。祝纓道:「她們看著是大事兒,在我這兒就是沒事。」

  「那可也得小心吶!別不當事不當事的,最後給你捅個漏子。」

  祝纓笑笑:「就那麼個地方,能出什麼事呢?她們互相分了幾派,互相盯著還來不及呢。」

  「以往可從來沒有人因為獄裡的事兒來找你的。現在你看看,先是武小娘子她娘,現在又是吳小娘子,哦!花兒姐這兩天回來還說了傅小娘子的事兒。」張仙姑痛苦地抱住了頭,一共十個人的女監,關係復雜得她已經想不明白了。

  祝纓道:「您還是甭想了!家裡還跟以前一樣,該吃吃、該睡睡,旁人送的禮也甭收,托的事兒也甭應。」

  「我們也就還有這個用啦,」張仙姑感慨,「又不能幫你什麼忙。」

  「怎麼又說這個話了?」

  張仙姑是有感而發,她提到了武相,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武相她娘,那可才是一個「有用」的官娘子呢。與她以前認識的「那些官娘子」全然不同,人家才是官面上樣樣拿得起來,她們這樣的,只好是在家裡烙個餅、做個飯罷了。

  張仙姑心中十分難過,如果祝纓有一個那樣的母親,是不是就能更省心一些了?至少,能夠幫著跑跑上司家裡應酬一下,不必事事都得親自去幹?

  當女兒的面,她又不能把這話說出來,默默地去了東廂,托付花姐:「老三在外頭那些事兒,我是都不懂的。一個武娘子,人家說的話我也都不懂。你識文解字的,幫著我多照看照看呀!」

  花姐道:「乾娘,您怎麼說起這個來了?」

  張仙姑跟花姐說了心裡話,白佔了閨女給她掙的體面,她竟不能幫得上有用的忙。「現在才知道,給閨女做個飯根本不算什麼,真正有用的交際得是武大娘子那樣的。」

  花姐就說:「武娘子?是她巴結您,又不是您巴結她。」

  「可她的話我就是接不住!不接又覺著哪兒不對似的。」

  花姐道:「您給小祝守好這個家比什麼都強!」

  好一番開解,張仙姑也只是沒有那麼焦慮了而已。

  花姐不得不又找上祝纓,委婉地將張仙姑的憂慮說了。祝纓失笑:「怎麼想起說這個來了?你明天對娘說,武娘子當然算是做得不錯的,可也沒那麼大的效用。」

  花姐問道:「女監那裡出什麼事了麼?怎麼這兩天一個兩個的,凡來的人都跟這些女監相關呢?」

  祝纓無奈了,說:「沒事。就是一群人,以前沒見過外面,現在猛然不在內宅裡混了,腦子不夠使了。」

  花姐道:「這話要是個男人說,我該生氣了。可你說了,那就是常在內宅混的人確實不夠聰明了。」

  祝纓道:「不是不夠聰明,是腦子沒轉過筋來呢。比如武娘子,她想著過來找娘說話,跟你說話。她能做的也就這樣。

  女監裡的那一點事其實不值一提,就兩個人拌嘴,你看看現在,她們把一件小事弄成什麼了?婦人困於內宅,針鼻大的事兒也是大事,因為她只有個針鼻兒。見過外頭天地的人,就不會把針鼻當回事,因為他們有天地。如果在天地間還要揀個針鼻兒來較勁,那……

  咱們以後可別再動不動就提女監了吧,怪沒意思的。她們真要能出點大事,才叫長進了。」

  花姐道:「那好,我明天對乾娘說。都不是大事兒,就好比以前咱們在老家,見著縣令都要磕頭。如今再見縣令,也是不用了。不是縣令變了,是咱們不一樣了。也不是武大娘子不值得,也不是你遇著難事了,事沒變,是你不同了。所以不必為你擔心了。」

  祝纓道:「就是這樣!」

  兩人相視一笑。

  花姐還是有點不忿地說:「既是姑娘們不笨,就是被關得笨了,不該把人關著的。就女監這事兒,要你辦,會怎麼辦?」

  祝纓道:「耽誤了做事的,必得罰!不管她是什麼原因!真有不得已之處,罰完了可以再明明白白地關照。

  她們那叫什麼罰?手裡權柄不足,也得顯出個區別。不能罰錢、不能打板子,罰她把所有的屋子都打掃了,不行麼?

  手下一共八個人,又沒別的事,到現在還把這些弄明白?

  我知道武大娘子來是什麼意思,無非是要我關照武相。可武相得先做出來個清楚明白的樣子,才好再來向我討個處分之權。

  她把一切弄清爽,我看她清楚明白,自然會再扶持她、給她更多懲獎之權。她自己含混著,我怎麼能把賞罰的權力給個糊塗人?好比一個家,老的也不能把錢給個敗家子,給也要給那能當家理事的人,沒有一上來就給的。

  瞞著我,不一定就是對的或者就是錯的。本來就不是大事,她抹平了,我也懶得知道,不告訴我也沒什麼。抹不平,還要瞞著。你看現在這不還是捅到我面前了?

  我不與她們計較,是因知道她們是生手,女人能有一個官兒做不容易,她們容易瞻前顧後不敢下手,我給她們點時間。如果這種事還要我教,那這天資是夠難的!」

  花姐道:「女人以前沒做過官的。」她有心為這些人辯解,可是一看祝纓,又覺得這些解釋都很蒼白無力,難道祝纓就是什麼官宦世家出來的公子麼?

  花姐最後說:「還是你最好了!」

  …………

  祝纓一晚上為著個女監的事,先應付了老吳一家,又要安撫張仙姑、對花姐解釋,白白耽誤了半個晚上,書都沒能看幾頁。心裡對女監諸人的評價自然不能很高。

  第二天她也沒去女監,而是放著女監諸人自己互啄去。

  左司直剛好回來了,他往外走了一圈,略黑了一點,人卻精神了不少。見的人都說:「老左,你這是春風得意呀!」

  左司直也拱手:「取笑了,取笑了!」

  他挾了個包袱,一圈寒暄完之後才說:「一些土儀。」

  打開了卻是一匣子鮮參,短短的幾枝,都不大。他說:「新鮮的人參。正好冬天了,切了片,沏點茶。別嫌棄太少太小啊!我就只有這點本事嘛!」

  大家都取笑他:「這都不像你說的話了!」也有人說:「咱們出去的時候,你也不挑剔咱們,誰還不知道誰麼?」

  他們的官職都不太高,下去之後自然是有好處的,能撈到多少端看各人。但也不敢太過份,也就形成一個慣例。捎一些給大理寺上下沾一沾喜氣,其餘好處他想怎麼分,那是他各人的事兒。通常也就是左司直這樣,拿一些看得過去的東西就放到大理寺裡,大家略嘗一嘗鮮。

  祝纓道:「東西放下,不用你管了,準備著跟大人們回話吧。來,咱們喝茶去!」

  一群人鬧哄哄地走了。

  祝纓叫人把參切了,按地方、按人頭分,最後說:「獄裡也送兩份。」很簡單就給分了下去。

  等左司直那裡向鄭熹匯報完了,祝纓也不給左司直分今天的活計,告訴他:「你先看看卷宗,知道近來的案子,心裡有個數。」

  左司直也答應了。

  這天落衙後,祝纓走到巷口就發現武大娘子又來過了。回到家裡,張仙姑還是一副不太有把握的樣子,說:「武大娘子又來了呢!」

  祝纓道:「您就當真是個大侄女來說閒話,只管跟她拉家常就得了。」

  張仙姑道:「人家那家常,我也跟不上呀。哎,她說,她閨女遇著些難事兒,還要請教哩。」

  祝纓道:「也甭見我,她要再來,您就跟她說——她閨女是來做官的!按著做官的規矩來!」

  張仙姑道:「後來花兒姐跟她說了一些個話,她倒像是記著了。」

  祝纓道:「以後這樣的人要是叫你煩惱了,咱們就不見了。弄個官兒做,倒叫你過得不安生,這官兒還有什麼意思?」

  張仙姑心裡既高興又有一點忐忑,種種心思轉了一輪,終於說:「你這孩子,就會說好聽的哄我!」最後還是高興的心佔了上風,開開心心去廚房烙餅去了。

  餅還沒有烤出香味兒,左司直又來了。

  左司直帶著一個小廝,小廝背著個大包袱。左司直在祝纓門前下了馬,親自拿了包袱,小廝就把馬拴在了門旁的石柱上。

  杜大姐開了門,左司直站在門口就說:「小祝,我來了!」

  張仙姑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哎喲,左大兄弟啊!老三啊,左大兄弟來了!」因為左司直的年齡也是個張仙姑的「大兄弟」,祝纓也跟他各論各的。

  祝纓已經出來了:「老左!來!請進!」

  左司直被引到了西廂,把手裡的東西一放:「來!瞧瞧!天氣冷了,正該做兩件新皮袍!」

  「發財了?」

  「哎~不敢不敢,怎麼能給你惹麻煩呢?慣例,慣例而已。還有些是自己採買的,物離鄉貴,在京城值錢的東西,在產地呀,有的只值一半兒價,有的連二、三成都不到。要是這樣的小參,真就十分之一的價哩!還有另一些東西,或有百倍之利。看看這個參,他們說這樣的也不錯!新鮮就好!真要是放的年載太久,雖大,也都朽壞了。」

  祝纓一看他帶來的,兩隻匣子,一大堆的皮草,怪不得小廝是用背的。她說:「你跑這一趟也不容易,自己還有沒有呀?」

  左司直道:「這話就假了不是?我還能不給自己留點兒?」他可帶回來三車東西,皮草、藥材之類都都少,還有一車其他的土產。左司直道:「還有些粗笨東西,明天叫他們送過來。我的東西,可不能拒了啊!咱們倆誰跟誰啊!」

  祝纓斜眼看他:「你不對勁。」

  「嗯,是有事兒。」

  「還跟我打機鋒?」

  左司直道:「我才做評事的時候,是想著在大理寺混著,直到終老。什麼時候眼睛一閉,齊活。現在竟能升做了司直,就不免有點進取之心了。不過,不多。」

  他比了個小手指。

  祝纓道:「想走鄭大人的門路?」

  「哎!就怕人家不收!鄭大人跟你一樣,一點點心,人家客客氣氣接了,略超了十貫錢的東西,他都要拒。然而,有些人送的東西,再好再貴,他也收得不眨眼……」

  祝纓道:「我沒給他送過超過十貫錢的。」

  「你不一樣!你人都是他的。」左司直跟祝纓說話就很直白了,「我呢,老木頭一根,點火都費勁,人家未必瞧得上。我也不想如你一般,你年輕又有本事,你才到大理寺的時候,我跟老王提起就說你必有前途。我只想能趴得好一點,替鄭大人、替你,看著點兒門。無論是不是在大理寺,以後有湯賞我一口,不賞也沒關係,只要哪天我要是倒了黴,或看著我一片孝心的份上,他老人家能叫我不那麼倒黴就成啦!你看我這點心思,能不能成?」

  祝纓道:「那你可得想好了。」

  左司直道:「不想好了也不能來找你呀!」他低聲說,「我知道,我這樣的家底兒,拿到鄭大人眼前人家也未必瞧得上,不過得了一枝老參,還有一張虎皮……」

  祝纓道:「我為你去說與鄭大人。」

  「好兄弟!」

  左司直見祝纓應了自己的事兒,就更加關心起祝纓來了:「你這家裡……怎麼就只有一個女僕?」

  祝纓道:「都這麼跟我說。可你看,我缺的不是僕人,是幫手。找一個就得頂一個用,寧缺毋濫。」

  「那你也得尋找了呀!要麼是同鄉,要麼是用的同族的後輩,要麼就得是自己的學生!這些都沒有,哪怕你去街上揀一個從頭開始養,也得著手了。」

  「唔……」

  「還有房子,你怎麼就死磕著這一處呢?哪怕遠些的地方,你置個大點的,弄兩進,把令尊令堂遷過去,在那裡做老封翁老封君享清福,你卻在這裡賃個房子,與那位娘子一同呢?你還住個西廂?」

  左司直又說了一通才離開。

  他走之後,祝纓就翻看他帶來的東西,一盒參,比帶到大理寺的都還大,另一盒一打開就是一股濃烈的味道——虎骨!幾塊骨頭掂一掂,也有十來斤沉。餘下有幾張皮草,其中兩塊貂皮尤其的好,一般裁縫還收拾不了。

  祝纓叫來花姐:「看看。」

  花姐道:「哎喲,都是好東西!」

  祝纓道:「虎骨給爹泡酒吧。參咱們自己也吃一點,娘年紀也不小了。」

  花姐道:「也不必都用了,一點兒就夠了。先放著,用處多著呢。皮子也不必全都用了……」

  兩人商量了半天,祝纓又問了父母的意見,祝大道:「把那參酒也泡一壇。」張仙姑又要說他,祝纓道:「也好,得閒你請金大哥一起喝。」張仙姑才改了口,又說:「我也不要吃參。」

  祝纓道:「沏點茶罷了,就怕娘喝不慣。」

  張仙姑道:「這麼些年沒見他這麼大方過,他是不是有什麼事兒啊?」

  祝纓道:「老左?他這些年也沒怎麼出去過,想大方也沒法大方呀。」給糊弄過去了。

  …………

  第二天,祝纓在大理寺趁著四下無人就將左司直的事情對鄭熹說了。

  鄭熹該沒見過像她這麼講情的,問她:「你就這麼過來直直地說了?」

  祝纓道:「他跟我也是直直的說的,我來見您,還要打什麼機鋒麼?左右就是這一件事兒,您肯不肯的,自有您的一番考量,我何必耍什麼心機呢?」

  鄭熹道:「我有什麼考量?整個大理寺都知道你跟他好。」

  「那我一進來就遇著這幾個人了呢。跟我好不好的不打緊,您看不看得上他才是真的。」

  鄭熹道:「巧了,府裡正要配藥。」

  祝纓道:「好嘞!」

  轉頭告訴左司直:「回家把你的東西準備好,晚上咱們過去。」

  左司直有些微的緊張:「我還要說什麼不?」

  祝纓道:「你本來什麼樣子的,在他面前就什麼樣子,不就成了?」

  落衙之後,祝纓就與左司直約了,回家換完衣服就在鄭府的街口碰面,由祝纓把左司直帶到鄭府裡去見鄭熹。

  左司直抱著包袱,越來越緊張。祝纓道:「陸二哥,你幫他把東西拿著吧,我怕他絆倒了。」陸超笑道:「三郎,又促狹了。」真的接了包袱,在前面引路。

  他又不把左司直的包袱給帶到書房,到了書房門口,把包袱給了一個小廝。小廝道:「三郎,你有兩天沒過來了。」祝纓道:「那不算,從今天開始算起,今天來了!」小廝抱著包袱笑著走了。

  左司直的眼睛跟著自己的包袱走了好一段,被祝纓一肘子肘回了心神,掩飾地咳嗽了一聲。陸超進去又出來,說:「請進。」

  祝纓道:「來吧。」把左司直給帶進去了,笑嘻嘻地說:「你有出行的公事要回稟就慢慢說,我不偷聽。」

  說完就出來跟陸超一處閒聊,說些天冷了之類的話。陸超道:「要下雪了呢。」祝纓道:「你又知道了?」陸超道:「你不是京城人不知道,這樣的天就是要下雪了的。」祝纓想了一下,說:「但願明天下得晚一點。」

  「怎麼?」

  祝纓道:「我還沒準備好油衣和傘呢。」

  「出門不就摸著了?你要用,我這裡還有呢,你先拿去使。」

  祝纓道:「好。」

  不多會兒裡面也談完了,左司直出來了說:「叫你進去呢。」

  祝纓走了進去,鄭熹指著她說:「你看人還行。」

  祝纓道:「好幾年的交情了,真要看不準,我也認栽。」

  鄭熹道:「李藏案的犯人要到了吧?」

  「是。明天。」

  「你們要把人接好,案子要辦得漂亮些。他可不止陳相一個熟人啊!多少人都盯著呢。」

  「那我只管查明實情交給您,報上去多少、判得什麼樣都交給您做主,我們也好跟著學點。」

  「去吧。」

  「是。」

  祝纓跟左司直離了書房,看到左司直在給陸超塞紅包,陸超還要推辭。祝纓道:「他也就這一次大方,你不拿以後就沒有了。」左司直道:「怎麼會呢?有的有的,以後都有的。」陸超笑道:「那我也只收這一次啦!」真的拿了,然後將二人送出門去,還順手給了祝纓一把傘:「吶!這樣撐著在雪裡走,多麼的雅相!叫哪位相公看見了,好招你做女婿!」

  左司直看著祝纓與鄭府的人如此熟稔,心道:人與人是真的不能比啊!

  出了鄭府,他說:「三郎,多謝!」

  「你要真謝我,明天與我一同接犯人去。」

  「怎麼還要你親自接?」

  祝纓道:「李藏的案子。」

  「哦!」

  …………

  祝纓拿著傘回家,張仙姑見了,問道:「怎麼拿了傘回來?」

  祝纓道:「啊,順手,一會兒還要再採買一些。天要下雪了,還要買些油布、油衣。家裡也要備著些。」

  說到家務,張仙姑就來精神了:「那得再囤點吃的了!花兒姐,杜大姐,明天咱們去買菜!再取些米和炭回來!」

  祝纓道:「明天早上,花姐和我還有事呢。」

  「你明天不去應卯?」

  「去,就是為了應卯的事兒。娘要買東西也不用急,我跟陸二說好了,他安排人過來幫咱們的忙。對了,明天把那貂皮再送給金大嫂子一張。」

  「好!」

  花姐卻覺得奇怪,她當面沒說,偷了個空去問祝纓:「明天有我什麼事呢?」

  祝纓道:「幫我個忙,明天有女囚過來,給她們摸一把脈。」

  「咦?」

  「嗯。」祝纓沒有過多解釋,心裡卻想:既然不願意考試女丞,我總要給大理寺爭一個女醫官的名額才好。你可以不去,想去的時候總有個位子可以等著你。回回查女囚,總有一次會有大事發生。那時就是水到渠成了。做官總比你行醫有保障些。

  祝纓第二天先應卯,然後就和左司直一道去獄裡,而將一些瑣碎的事務暫交胡璉代看。胡璉道:「我正不想動彈,吃參茶烤火多好。」

  祝纓與左司直先去女監,左司直道:「女人,能看得牢麼?」

  祝纓道:「馬上就知道了。」

  他兩人身後帶著數名大理寺的吏,其中一人正是小陶,笑道:「旁人不知道,我家裡那一個,看我是綽綽有餘的。」

  引得眾人一陣大笑。

  到了大理寺獄,男女兩邊都很緊張地列隊,祝纓和左司直卻很自然地多看了女監一眼。左司直遺憾於女丞女卒都不是什麼美人,祝纓則看了看周娓,小丫頭這幾天過得顯然不太好,還有點別別扭扭的,站的位置顯示,她沒啥朋友。

  祝纓道:「收拾收拾,要來客了。老左,咱們瞧瞧?」

  「好。」左司直也變得正經了起來。

  兩人先在男監裡走馬觀花看一圈,沒啥變化。再去女監一看,左司直就先說:「哎喲,比那邊乾淨,有女人就是不一樣。」祝纓則是認真地看了一回門窗鎖頭,對崔、武二人道:「你們兩個,帶上人跟我來。」

  武相想到母親從祝家那位小娘子那裡聽到的一點訊息,挺身而出,命傅小娘子與趙五娘留下,她與崔佳成帶著其他的六人跟著祝纓走。她用餘光瞥著祝纓,見祝纓點了點頭,重又鼓起氣來:「走!」

  那邊男監獄丞也帶了幾個人同去——除了一個女犯是主犯,又還有幾個男犯。

  祝纓帶著他們一行人並不從皇城的南面正門走,因大理寺獄靠西,於是出西門,在那裡,押解犯人的差役已帶著人等候了。門旁擺一張桌子,禁軍的人與祝纓打個招呼:「三郎,都準備妥了,你們在這兒辦交割吧。小娘子照顧得好好的。」

  花姐帶著杜大姐就坐在桌子邊的椅子上,被禁軍們看得不自在。這些人忒熱情,又是幫她的手爐子添炭,又是給她弄熱茶喝。聽到說她,趕緊說:「這幾位將軍很周到。」

  禁軍笑道:「什麼將軍?抬舉我們啦!」

  左司直與女監的人都認得花姐,左司直問道:「你把大娘請過來做甚?」

  祝纓道:「接女囚,穩妥一點。大姐,跟我來。」

  兩邊見面,祝纓與左司直也亮明身份,那邊看了他們的腰牌,自己也遞一份公文:「奉命押解男犯四人、女犯五人,文書在此,請。」

  祝纓接了公文,左司直道:「你來你來。」

  對面向他們介紹了犯人,主犯畢氏,二十二歲,她的三個侍女分別是十九、十七、十五,一個婆子倒有五十歲了。那邊男犯,一個老者,六十三歲了,兩個中年人,都是四十上下,一個小廝,二十歲。

  核對完了,祝纓道:「一路辛苦。不過我且還不能畫押。」

  「這是為何?」

  祝纓對花姐道:「開始吧。」

  左司直笑道:「怎麼?你凡同女人打交道,都要先號脈的嗎?大娘有醫術你也不能這麼用呀。」

  祝纓道:「有備無患。」

  「什麼意思?」

  那邊花姐一聲輕呼,祝纓看過去,只見杜大娘扶住了她。禁軍呵道:「兀那犯人!怎麼敢在這裡撒野?」卻是畢氏把花姐給推開了!

  祝纓道:「按住了!大姐,摸她的脈!」

  左司直也嚴肅了起來,低聲對祝纓說:「怎麼?她還能帶著什麼絕症?那也不對呀……」

  花姐一臉驚訝地看著畢氏。

  只見畢氏這會兒又變得從容了,也不撒潑了,她收回了手,說:「說吧。」

  花姐吃不準,讓她又換了一隻手,然後小步走到祝纓身邊,附耳道:「她懷孕了。你是不是猜著了什麼?」

  祝纓嘆了口氣,道:「你說出來吧。」

  花姐只得略大了一點聲音,公布道:「她懷孕了,三個月。」

  周圍一片嗡嗡討論之聲,祝纓對押解的衙役道:「我要寫個背書,你們也得畫押。女犯的丈夫死了快有一年了,哪來的三個月的身孕?」

  左司直瞪大了眼睛:「三郎!」

  「嗯?」

  「這……」

  「我猜的。」

  左司直陰著眼看著畢氏,花姐有點害怕,問道:「怎、怎麼了?」她很擔心自己這一摸脈,因此生出些事端來。

  左司直緩了臉色對她說:「大理寺,不殺孕婦。」

  祝纓道:「錯了,是凡孕產婦,都不殺。就算是她謀害的,她至少還有八個月的命。」

  雖說這規定是白紙黑字,執行的時候很多人當它是廢紙,但是,如果有人堅持這一條,那即使畢氏是凶手,也至少得等坐完月子再說。李藏的長子是堅持繼母是冤枉的,很可能因此而生事。

  諸女第一次參與案子,本來以為只是接個犯人,現在生出這樣的變故來,她們都驚呆了。禁軍也交頭接耳起來。

  押送的人也不敢畫押,祝纓道:「你們要是不信,咱們只好再請一位郎中來了。」

  禁軍裡有好事的,跳出來說:「我知道有一位……哎,等一下!那不黃御醫麼?就他了!」

  也活該黃御醫倒黴,他是出來閒逛的。他的上司正在發火訓人,他找個機會就跑了出來。不幸被禁軍給看到了,揪住了。

  被抓住了,只好摸一把脈。他與這些人也沒有瓜葛,照實說了結果:「是喜脈。」

  押送的差役是死也不肯認的,三個月,正在他們手裡收押的時候!怎麼懷上的?

  祝纓道:「小陶,回去稟告鄭大人,叫老胡行文,請太醫院幫個忙。」

  太醫院的職責是用來給皇室看病的,也兼管皇帝讓看的一些大臣。大理寺管不著他們,除非是查他們。不過鄭熹肯定會有辦法的。

  一旦下了正式的公文,太醫院就要對結果負責了。她又有禁軍幫忙,不讓押送的人走。過不多時,裴清親自帶著御醫到了西門這邊,劈頭就問:「怎麼回事?」

  祝纓道:「女囚,懷孕了。」

  裴清道:「這是要出事呀……」

  御醫摸個喜脈是摸得準的,提筆就寫了診斷結果。裴清對御醫拱手道:「多謝。」然後對祝纓道:「把人帶回去,先查這件事!」

  祝纓道:「是。」

  裴清看著畢氏,微微皺眉。他一時說不清,究竟是畢氏受了侵害,還是這個女人為了活命而故意為之。無論如何,這都是個醜聞,幸虧大理寺發現得早。

  祝纓對崔、武二人說:「把人押走吧。」

  裴清又下令,連押送的差人都一併扣下了,再由大理寺行文給當地,要求追查。

  差役們本來是押送囚犯的,現在自己反而被看押,一時有怨無處訴,也有罵的,也有求的,都很喪氣。裴清並不理會這些,只讓小陶等人:「把他們也『請』去吧!」

  然後他親自跟著到了大理寺獄,看著兩邊都把犯人關好,才對祝纓和左司直道:「跟我來。」

  左司直本來是跟著祝纓蹭個案子的,哪知道遇到了這樣的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竟說了一句胡璉的口頭禪:「你的運氣好,跟你在一塊兒也會有好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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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29: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不值

  運氣好?

  祝纓不是很喜歡這個說法,不過她沒有糾正,更沒把心中的不快撒到左司直的頭上。她說:「老左,你等一下。」

  左司直問道:「什麼?」

  祝纓快走兩步,趕上了裴清,說:「少卿,稍等。」

  裴清忙住了腳,問道:「怎麼?又看出什麼來了嗎?」

  祝纓道:「有幾句話要囑咐她們。」

  裴清道:「唔,你說吧。」他安靜地站在一邊,等著看祝纓會說什麼。

  祝纓把女丞、女卒都召集了起來,說:「頭一回來犯人,我就帶你們一回。」她看向崔、武二人,續道:「接下來這案子你們少不得要知道一些,但是現在,把所有女犯都分開單獨看押。你們的囚室都是都打掃過一遍了麼?準備得不錯。」

  女丞女卒都忍不住有點高興,旋即又都緊張起來。

  祝纓道:「記住一條,不許與她們說話!尤其是畢氏!誰與她說話,無論是說的什麼,但凡有一字交談,丞說了話,黜丞,卒說了話,黜卒。她們一應的洗漱、飲食、便溺,該怎麼管就怎麼管。幾個丫頭婆子身上有傷,給她們上藥。對了,畢氏那裡,再給她加條被子,叫她養胎!」

  女人們心中完全沒底了,參差不齊地應著,有點茫然。她們也做過一點功課,尤其是吳氏,更是想:大理寺獄沒這個規矩呀!只聽說以前對龔逆夫婦有這麼個事兒。難道這個小娘這麼有本事的?

  她們卻完全不敢說話,因為祝纓的樣子雖然沒變,但是給人的感覺卻有點說不出的可怕。不止是她們,連裴清都覺得有點不舒服了,仔細看時,卻見祝纓又是一臉的平靜了。

  只有一個左司直,被這氣氛弄得有點不安,問道:「小、小祝,這、這是為什麼?」

  祝纓道:「出去再說。」

  裴清道:「男監那裡也一樣吧。」

  祝纓躬身道:「是。」

  左司直非常有眼色地到男監那裡傳了話,因為畢氏的變故,男監的獄丞也是老手,很配合地道:「是!有什麼話,難道我們不會自己在外面講?誰說必得與犯人聊天的呢?」

  祝纓對崔、武二人道:「帶好你們的人。」

  兩人也躬身說:「是。」

  目送裴清一行離開大理寺獄,武相與崔佳成一交換眼色,就說:「剛才祝大人說的,大家都聽到了嗎?」

  「是!」

  「照辦吧,先把那幾個丫環婆子分別看押起來。不要同她們說話!然後到我們那屋裡,我們有話說。」

  「是。」

  管理囚犯並不很困難,最大的那個本來就關的是單間,現在只需要再加一條被子。崔佳成怕別人不牢靠,親自抱了一條被子送進去。女卒們把幾個丫環婆子也給提出去,單間看押了。以吳氏這樣的「老練」,本來該說一句:「便宜你們了,有單間住。」現在也是一個字都不說。

  幹完了這些,把囚室的門都鎖好,才到女丞的屋子裡集合。大家的興奮勁都被一些疑惑和惶恐取代了,武相道:「剛才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了。這事不尋常,也顯得有咱們這些女監還是有用處的。」

  崔佳成道:「現在燙手的山芋到咱們手上了,還是要謹慎,想來祝大人也有這個意思的。」

  她們兩個開始排班,有了囚犯,就得守夜班了,武、崔二人一人一晚輪流帶班,沒有什麼疑問。女卒也被她們分成兩班,盡量把有矛盾的人分開,免得她們長夜漫漫共處一室再出什麼問題。吳、車、甘、徐一組,霍、周、趙、傅一組。崔佳成領第一組,武相領第二組。

  然後,崔、武二人把吳氏留了下來。

  大家心知肚明,這是問吳氏一些大理寺的成例了。

  吳氏雖自認有些能耐,在上官現在略有點矜持的模樣,不過說話倒很痛快:「據我所知,只有當年的龔逆夫婦有這麼個待遇!聽說,那會兒鄭大人都不叫別人單獨跟龔逆說話,因為龔逆厲害呀!他老婆也是狠角色呢!常能將審問的官員弄哭!」

  武相好奇地問:「祝大人也沒有見過龔逆?」

  說起這個,吳氏也有了點不一樣的表情,有點神秘地說:「聽說,祝大人第一次見龔逆,沒多久,龔案就結得差不多了。彷彿什麼事都沒幹,但就是破案了。」

  崔佳成看吳氏這個樣子,一提到祝纓就是誇,心道:道聽途說也不足為信。

  不過眼下確實棘手,不讓她們多問、多沾,倒也不失為一種穩妥的方法。她們便是想參與,一時卻也無下手處。本來想是不是可以與女囚們先聊一聊,旁敲側擊,也好有點功勞。現在看來,還是不要亂動的好。

  她說:「既然祝大人說了,咱們就照他說的辦吧。」

  武相又問吳氏:「男監那邊會是怎麼樣呢?」

  吳氏道:「那他們聽話。你要幹了什麼事,不用說,祝大人看一眼就能看出來的。這群鬼,您道是那麼老實的麼?那是他們一弄鬼就被揭穿,才老實的!不然,光給他們好處,在他們眼裡就是肥羊哩!」

  完了,又吹上了,崔佳成好涵養,耐著性子聽完,說:「辛苦你說了這麼多了。今天是頭一晚,你與我值守,也要請你多多上心。」

  吳氏道:「是!您放心,我一定聽您招呼。」

  崔佳成終於把吳氏應付走了,與武相二人相視苦笑。崔佳成道:「她已是這幾個人裡最懂這個地方的人了。」

  武相道:「能找個男卒問一問就好了。」

  崔佳成道:「不可輕舉妄動!」

  武相道:「阿姐放心,我不過隨口一說罷了。既然祝大人囑咐了,必有他的道理。」

  …………

  「你究竟是什麼道理要這麼做?」左司直一路開始嘮叨,「區區一個女子,竟與龔逆一個待遇了?」

  祝纓道:「她未必有多高明,但是咱們的女監可都是生手呢。且這個案子,有人在看著。」

  左司直了然,這種案子不太要緊,一個糟老頭子娶年輕媳婦,本來就是一件風險很高的事情。是死是活的……他那年紀本來就該死了!但是如果有大人物過問,情況就有所不同了。

  裴清只是覺得神奇,他不太明白,祝纓是怎麼想到找個女人來給女囚號脈的?這是正常人能想到的?

  但他有耐性,直到回到鄭熹的正堂上匯報時,才問出來。

  彼時,因為行文找了太醫院,又有裴清親自去辦,大理寺裡已經有不少人知道出了點小故障了。人們低聲交談,鮑評事說:「必是有別的事,不像是三郎出了紕漏,他辦事一向不出錯。」聽的人紛紛附和,又在猜是出了什麼「別的事」。

  看裴清等三人全鬚全尾地回來,又很奇怪了。連平素不大管事的大理寺正都出來,問胡璉:「是什麼事?」

  胡璉道:「只說讓找個御醫,難道是囚犯重病?」

  大理寺正咳嗽一聲,對胡璉道:「去把跟著祝纓接囚犯的人叫來問一問。」

  胡璉心說,我正想問呢!老實把人叫了來,一問才知道出了一樁奇事。大理寺正的好奇心得到了滿意,心道:不是我們大理寺的事,那倒沒什麼了。

  一轉頭,他又回去打棋譜了。留下胡璉鬱悶非常——就這一會兒功夫,已經錯失擠進去旁聽的機會。如果打一開始就在場,上官忘了趕他走,他就能聽了。現在都開始了,半路就擠不進去了。

  那一邊屋裡,裴清已然向鄭熹匯報了:「確有身孕。」

  冷雲是來湊熱鬧的,聽了就坐直了身子,問道:「果然有姦情嗎?」

  鄭熹沒理他,對祝纓道:「你從頭說。」

  裴清也補了一句:「你是怎麼想到要號脈的?」

  祝纓第一句先請罪:「是下官多事,節外生枝了。請大人責罰。」

  冷、裴都看向鄭熹,這事他倆無所謂,甚至覺得祝纓幹得漂亮。鄭熹立起一隻手,對祝纓道:「說案子。」

  祝纓早就想好了理由道:「這案子有人問,但又沒有落在紙上,就想還是周到一些的好。本想看看有什麼宿疾暗傷,別死在咱們手上又要麻煩。是歪打正著的。」

  鄭熹不置可否,道:「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祝纓道:「雙管齊下,兩案並案,盡力查明真相。」

  她有句話不好說:弄到現在這個地步,人情如果賣不出去,就追求個正直。

  「咦?」冷雲發出了疑問。

  鄭熹則安靜地看著祝纓,祝纓道:「誠然,剛到咱們手上就發現了三個月的身孕,賴不到咱們、刑部、御史台也問不著咱們失察。咱們不必為他們隱瞞,先行文催地方上查,按道理該他們先自查。

  但咱們不能不管。這事關聯到畢氏,人命案她不一定是凶手,但她的肚子是真的。由此或許可以反查出人命案的真相。」

  冷雲道:「不能現在就派人去查命案了麼?」

  祝纓道:「能,但是很難。且時間會長,不一定能讓咱們從從容容查完,派人去當地是最後的手段。畢氏還是命案的凶嫌,不是最後的罪人至少也是個證人。從她入手最好。」

  「怎麼說?」

  上司不太聰明的樣子,祝纓只得給他詳細解釋——

  李藏這個品級的官員,即使是凶殺,當地斷完了案也不能叫老頭停屍不葬。斷完案已然讓家屬領回安葬了。他的品級在那裡,入殮的手續也比普通人更復雜,香湯擦洗是其一,還得再裝裹了。下葬時的樣子絕對跟剛死的樣子不一樣了!且好幾個月了,屍體不定爛成啥樣了,除了中毒這一點,其他的痕跡這會兒也不剩什麼了。但是老頭生前還用過砒霜治病,不管是急性還是慢性中毒,都有合理解釋了。

  他們家的住宅也是一樣的道理。葬禮都辦了,家裡必然是要徹底打掃,還能有什麼痕跡實在不好講。也不能隨便闖進官員的家。

  當地的官員不是胡亂斷案的,因為李藏確實是中毒死的。老頭年紀不小了,新媳婦兒就是為了照顧他的起居才娶的,倆人就住一塊兒方便伺候,她嫌疑肯定最大。好死不死的,就是砒霜中的毒。因為老頭上了年紀,身上生瘡,又有哮嗽的毛病,砒霜是可以用來治療瘡疽、哮嗽等症的。郎中開了藥,所以家裡就有這東西。

  畢氏,剛才看的,她沒有受刑,就不能說是刑求的結果。

  她的丫環加身邊的婆子就都被抓了來,三個丫環,是因為第四個已經受刑不過死了。但是她們招認,砒霜這東西確實是畢氏與老管家在管。且通常是最後由畢氏侍奉李藏吃飯、吃藥的。

  砒霜治病的用量是有限的,也不是天天吃,正常入藥並不足以讓李藏斃命,必是有人下毒了。丫環、婆子之所以要受刑,是因為她們分別買過砒霜,是畢氏授意的。是幾人分幾次買的,理由是不小心打翻了給李藏配藥用的砒霜,怕挨罰。以及毒老鼠用。幾人買過的份量加起來,別說老鼠,都足夠毒死倆老頭了。

  男監裡關的那個老頭子,就是李府的老管家。案發的時候,老管家生病沒在跟前——他的年紀也不小了——就派了自己的兒孫過去照應。但因為兒孫不是慣常侍奉的,所以沒有能夠近前伺候。但不管怎麼說,他們在場,也沒有察覺阻攔,於是一股腦地被送了來,權當證人。

  相較老管家,「老夫少妻」一條,就能給畢氏再多添一條嫌疑了。你說不是她,那是誰?別人沒買過砒霜。

  綜上所述,人家地方斷案也是有理有據的,能查的都查了,不能說昏庸。而千里迢迢去查案,當地已經給了結論,再去就是顯得不信任當地了。迎接上面的檢查,他們或許會誠惶誠恐,但是心裡怎麼想、背地裡要怎麼糊弄就是兩說了。

  查明真相,誰的面子都不給是最好的。但直接懟到地方的臉上肯定不是個好辦法。

  那就不是他的事了,冷雲感興趣地問:「你說……會不會是有姦夫?那個長子?身孕,嘿……」

  一看他這不著調的樣子,鄭熹大聲咳嗽了一下,但是他沒有說冷雲。因為冷雲說話的樣子不著調,話說得卻有一定的道理。大理寺常年復核各種奇葩案子,什麼人倫慘禍都有,案子看得多了,起手就會各種懷疑。比如這種,老夫少妻,繼母、繼子的關係,起手就得懷疑一個姦情。

  祝纓道:「李藏七十多了,他雖晚婚,妻子小他十歲,這長子如今也差不多快四十歲了。雖不能以年齡來斷,但以他的年紀,合該是個當家做主的樣子。這樣的人最喜歡一件事——家醜不可外揚。這些都是下官的猜測,具體怎麼樣,還得看怎麼審。所以,先冷著他們,看誰先熬不住。

  就現有的犯人、證人、下面移交的東西來審,審出來最好。如果沒有進展,再跑一趟不遲。」

  裴清問道:「關押的那些人呢?」

  祝纓道:「先問了口供,按路程時間計,應該不是他們。但是如果他們是在當地犯的事,又被點了押送的差,也不是不可能呀!所以哪怕放人,也得當地來公函領人。」

  鄭熹聽她說得有條理,就說:「這個案子本來就是交給你的,現在也還交給你。」

  「是。」

  …………

  應付完了上官,祝纓與左司直走了出來。

  左司直越想這事兒越覺得蹊蹺,道:「你真要再跑一趟?看鄭大人這麼個做派,催問的人來頭不小吧?」

  「陳相。李藏是陳相的老上司,不得不問一問。」

  「哎喲……」

  「是吧?」

  左司直沉重地點了點頭,說:「有點麻煩。可如果這樣,你真要大冬天的跑這一趟?跑過去,真不一定能查著什麼。我不是說你本事不行,就像咱們,經手的案子也不樂意叫別人再查不是?不給你使絆子就不錯啦,更不要提能有什麼好處。你再跑這一趟,這裡的事兒又得耽誤啦。」

  祝纓道:「那倒不怕,不是還有你們麼?」

  左司直十分擔憂:「我們可不太成啊。你還得想,陳相過問了,這個……要麼他要真相,要麼,他要面子。要真相,何必再多此一舉?要面子的面兒大些,偏偏繼夫人又是這樣。你可要想好怎麼對陳相說了。」

  祝纓道:「實話實說算了。」

  「不可掉以輕心呀,那也是你捅出來的。」

  「呵呵,」祝纓說,「他愛生氣就生氣唄!我還要生氣呢!」

  「別說氣話!」

  祝纓道:「這事不算到我頭上也要算到我頭上了,事到如今,不如硬氣一點。再說,出現了意外,再繼續賣這個人情就不劃算了。鄭大人面上我也要說,咱們賣人情是為了什麼呀?陳相也不會為個死人向鄭大人許諾太多,繼續下去鄭大人也是不劃算的。」

  左司直道:「不錯!繼續賣人情要虧本了!那牢裡?」

  「先冷著。你要想審,就去提審男犯,女囚不要管,不要跟她們說話。先冷一冷,養一養,別打死了。」

  左司直道:「不錯!我去審審男犯,萬一真是他們呢?投藥才用多大點時間?」

  祝纓道:「不用再看看案卷嗎?」

  「不用,先例行問話。回來再細琢磨也來得及,上頭要問起,總要有點供詞可以搪塞。不審女囚,就拿男囚湊個數。」左司直說。

  祝纓與他分頭行事,她需要再仔細研讀一下案卷。能通過案卷看出來是最好,她其實挺不想為李藏這事跑一趟的,說要跑一趟不過是在上官面前說點好話而已。有什麼事是只能讓一個妙齡少女嫁一個半死老頭才能解決的?笑死。又不是嫁了死皇帝好當皇太后!

  這案卷她已記了下來,卻仍是攤開了,重新一字一字地讀。將各人的供狀都看了一遍,明顯能夠看出來,丫環婆子的話裡說的是奉了畢氏之命買了砒霜,但是都沒咬死是親眼看到畢氏投毒的。而男僕那裡,則是只管喊自己冤枉。李家人就更有意思了,李家長子認為沒有這種事,就是用藥過量了,這也是畢氏的說法——李藏不舒服,要求加大了劑量。

  但是李家次子、三子,兩個出嫁的女兒則堅持,肯定是小媽害了他們親爹。甚至說,畢氏十分有心機。幾年前畢家敗落之後,就投奔了李藏,畢氏因為青春年少,被李家主母「養在身邊陪伴」。李家主母還沒死,就做主讓畢氏接自己的班了。

  當時大家都是十分反對的。因為這破事聽起來實在是太不好聽了!而且這事居然還成了!從他們的證詞中能夠感受到明顯的憤怒,「欺瞞」「哄」「騙」之類的用詞頻頻出現。且他們都說,父親之前並沒有提及病情加重痛苦不堪要增加藥量,老管家等人的證詞也證明了這一點。至於李家長子的證詞為何與他們不同,他們則是說:大哥傻!裝正經樣子!就是不心疼爹娘!木頭人一個!

  因為有他們在,並不相信老頭是單純用藥失誤,他們自己找了郎中、仵作,都畫了押。正因如此,祝纓兩相對比才比較相信地方的審查。

  再仔細看李家長子的供詞,用詞則是十分的平靜,不見有這些詞。然而也沒有什麼溢美之詞,通篇都非常的平靜。

  再看畢氏的供詞,關於嫁給一個老人,她的說法是「報恩」。說自己不會謀害「丈夫」,因為自己的娘家已然赤貧,還得指望著這個「丈夫」補貼娘家。如果是繼子當家,那麼肯定沒有現在過得寬裕。

  「有趣啊……」祝纓喃喃地說,「她不是夫人。」

  李藏沒有為畢氏請封誥命,她不是「夫人」。

  看到一半時,崔佳成、武相又來了。祝纓定的規矩,不能單獨見,現在她們是兩個人,祝纓這裡還有吏、有胡璉,確實不是單獨見了。

  祝纓只得放下手中的案卷,問道:「怎麼?」

  兩人對望一眼,武相道:「大人,不知我們能不能看一看女卒們的履歷檔案。」

  胡璉「噗哧」笑了出來:「可算想到了。」

  祝纓讓一個吏引她們去借看,說:「就在這裡看,大理寺的案卷不許帶出。看完了歸還。」

  顧不得其他,兩人趕緊拿了看。攏共八個女人,可以書寫的實在太少了,只有最簡單的出身和家庭情況,再多也是沒有了。兩人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別的什麼,歸還了案卷來向祝纓告辭。

  武相問道:「不知女囚那裡何時提審?下官也好早做準備。」

  祝纓道:「不要管這個。」

  「是。」

  看她們走了,胡璉才說:「這些女娘,就是比人想得慢。」

  祝纓道:「想著了就好。」

  「嗯,不錯,有了她們,起碼咱們這兒不會出個孕婦。」

  祝纓也笑了,先把這件事放到一邊,著手辦理大理寺的雜務。本來是打算照著陳相的意思,把這個畢氏給開脫出去的,「老人受不了病痛,用藥過量」完全可以解釋得通。沒抓著現行,侍女還拷打死了一個。如果硬要拿這個說事,確實能推翻當地的結論。鄭熹和祝纓本來也都想這麼糊弄過去,人家長子都不在乎了,只要個「體面」。李藏死了,她一點也不覺得可惜。不管畢氏是好人還是壞人都不要緊,她不想追究。

  但出現「懷孕」這個意外就不對了,是把祝纓架火上烤了。祝纓反而想把事情查個清楚,這樣自己也能多一點乾貨。

  實在不得已就出京查案。如果要走,就要把手上的事情處理好,最好連過年的安排都安排好。

  她飛快地處理著手上的事情,腦子裡則是想著自己家裡的事兒,怎麼過年,怎麼托付。不能在她出京的時候被人遷怒……等等。

  辦好了手上的事,落衙後又去了一些商家,讓他們「照著上面的地址,挨個兒送到家裡」。她給大理寺諸人補貼,有些是直接在大理寺就發了東西、發了錢,有一些則是讓商家給送貨上門,這樣就要各位同僚留一下家庭住址了,如果不想送到家裡而是要送到「其他地方」也行,留地址。輕輕鬆鬆就能掌握住許多想要的信息。

  辦完了這些才回到家裡,花姐正和杜大姐十分不安地等著她。張仙姑問花姐出了什麼事,花姐只簡單說:「大理寺接的囚犯,挨了打呢。」張仙姑就以為是找花姐治傷的,說:「老三也是的,不能白使你呀,就開個賬,給你開個工費也不算是循私!」

  花姐勉強笑笑,張仙姑還以為她是嚇著了,因為祝大說過,牢裡挨打很嚇人的。

  花姐等到了祝纓,迎上來低聲問:「怎麼樣?」

  祝纓道:「依舊交給我來辦……」

  張仙姑道:「先吃飯再說!」

  吃完了飯,花姐到了祝纓的房裡,祝纓道:「沒事兒,我應付得來。我本來以為,事情糊過去就算了,現在看來可能要出京一趟的。」

  「誒?」

  「不能叫他們糊弄了。」

  「怎麼?」

  祝纓道:「陳相那個人,你知道的,就要外面看起來花團錦簇的。如今出了這個事,他是糊不上了。可我得糊得上。」

  「他是為什麼呢?」

  「他不能落人話柄,叫人說涼薄。老上司,他自己背後罵罵就算了,顯得他道德高尚。管,還是要管一下的。」

  「好,我為你看好家裡。」

  「嗯,如果有什麼事兒,不要管細軟,帶上人,跑鄭府去。」

  「這麼嚴重嗎?」

  「最壞的打算而已。」

  …………

  第二天,祝纓只管處理大理寺的庶務,並不去提審犯人。但是左司直卻跑了來,一臉奇怪地說:「那個事兒,可能不太對勁。」

  祝纓問道:「例行盤問,有什麼不對勁的?」

  左司直道:「那些衙差說,那個李家家裡一團糟爛,誰幹的都不稀奇。又說,他們家的葬禮上還鬧了呢。」

  「怎麼想起來盤問衙役了?問問也好。父親死了,哥哥和兄弟各執一詞,不鬧起來才怪。」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的,哪知道略一問,才知道有點古怪!」

  「怎麼說?」

  左司直道:「你見過祖父的葬禮長孫不出來的嗎?」

  「生病?」

  「縱病著,叔父、姑母挑理,他能不出來?一看不就知道了麼?就是不出來,惹得那幾個人從頭念叨到尾。」

  「你是說?」

  左司直道:「還真有古怪……要論年紀,李藏的兒子年紀不小了,可孫子還真是……哎呀呀……」

  祝纓道:「不好亂猜呀,看來我真要跑一趟了。」

  「何必是你?再說了,以什麼名義拿人呢?就憑我們沒頭沒尾的猜測?對別人可以,沒有確實的供詞,就拿個小郎君,不好辦。那邊審了這些日子竟沒有審出來這件事,也是很古怪的。那些個侍女,嘴怎麼能這麼嚴的呢?你別沾這個事才好。」

  祝纓道:「可惜已經沾了。」

  兩人都很躊躇,左司直的發現不能說沒用,但是也很難有用。

  就在他們商議的時候,該知道變故的人也都知道了。

  鄭熹把事情給扛了下來,他搶先去見陳相,先發制人,向陳相抱怨他給自己丟了這麼大一個變故:「早知道有這樣的內情,我是怎麼也不敢應命的!」他還真有點後悔,因為知道了李藏和陳相的關係,所以多事暗示了陳相,結果惹出這麼個結果來。

  鄭熹平這個事兒也是有代價的。他還得跟地方上的官員扯皮、扛著刑部的最終驗核呢!他把這事兒交給了祝纓,祝纓是他要栽培的人,萬一因為這件事把祝纓也被問個辦事不力給耽誤了仕途,那他就虧大發了!而事情確實是因為祝纓安排了個人把脈給捅出來的,陳相記不記仇,還真不好說。

  要他埋怨祝纓多事,他還真埋怨不起來。畢氏不是省油的燈,這事接得大意了!

  還不如一開始就什麼都不說正直一點呢!

  如今得不償失,他決定及時止損。

  陳相也吃驚:「怎麼真有這樣的事嗎?」

  「御醫摸的脈。」

  「那該去查地方!」

  鄭熹道:「已下文了,先讓他們自查。」這是正常的流程,一般都是發還自查。查不出來、讓上頭不滿意或者上頭另有想法,才會另派人查。

  陳相額角的青筋跳了兩跳,陰沉地說:「我知道了。」

  鄭熹道:「您得有個準話給我。以學生的淺見,唔……恐怕捂不住了。」

  陳相道:「查!我要真相!害!到現在真相還不清楚麼?」

  鄭熹道:「那晚輩就去加緊辦了。」

  「唉,真羨慕鄭侯啊!」

  …………

  鄭侯確實是值得羨慕的,因為陳相自己的兒子陳萌,他又辦了一件傻事。

  他帶著一個姓李的人找到了祝纓。

  祝纓家的地址並不是什麼秘密,但是陳萌到這裡來就很奇怪了。開門的是杜大姐,正在問話的時候,花姐、張仙姑都探出頭來看。花姐與陳萌就打了個照面,陳萌道:「冠群啊……呃,你、你在這裡了?哦,倒也不奇怪。」

  花姐見了他也有點不好意思,福一福,就進了自己房裡。

  張仙姑和祝大迎了陳萌,知道他是找祝纓的,說:「大公子少坐,老三就快回來了。」

  陳萌就是掐著點兒來的,問:「他近來忙麼?每日按時回來麼?」

  「對、對啊。」

  陳萌鬆了口氣,道:「哦,這位是李先生。」

  「李先生」一身素服,張仙姑就覺得這人不太懂事兒,帶孝的不該亂躥到生人家裡來的。她不太甘願地請他們到祝纓的房裡坐,讓杜大姐給上茶,自己去要回房去準備疊點紙元寶,備香燭,等下得讓祝纓跨個火盆才好。

  快過年了,得吉利點兒。

  但是張仙姑不敢明著說,她有點怕這個李先生,李先生看起來很有點身份的樣子。

  陳、李二人坐不多時,祝纓就回來了。她今天在大理寺忙了一天,聽說陳萌來了,她就知道怎麼回事了。一進西廂,先行禮:「大公子。」

  陳萌道:「三郎,實在慚愧,確實有事相托。」

  祝纓道:「這位李先生是不是……」

  那人起身一禮:「在下李澤。」

  祝纓忙還了一禮:「您是上官。」李澤四十來歲了,現在因為死了爹在丁憂,但實際上他身上的品階比祝纓高不少,人家已經從五品了。

  陳萌道:「我就說,三郎是個心裡敞亮的人。」

  祝纓道:「為的畢氏的案子,是嗎?」

  陳萌道:「不錯。」

  祝纓嘆了口氣,道:「大公子,你不該過來找我的。陳相已經放話了。我不瞞你,大理寺接了這個事,差點掉坑裡了。我們上頭還有刑部,下頭還有當地官員,這頂上壓下的,實在撐不住中間再來這麼一齣!」

  李澤一臉的為難,道:「確是件難事,否則也不敢驚動諸位。」

  祝纓道:「您能給我一句實話嗎?真相究竟是什麼?」

  李澤苦笑道:「你問我,我知道的都是一片祥和。」又是行禮,又是賠好話。一個年紀是自己兩倍的人,兩鬢微有白絲了,這樣伏低作小,實在讓人傷感。

  祝纓臉上也現出傷感的神色來,忙上前攙他,說:「李先生,您這是……大公子不厚道呀,帶人過來這樣對我,叫我怎麼樣才算禮貌呢?」

  陳萌道:「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你想要什麼結果?」

  陳萌道:「當然是一床被掩了。」

  祝纓道:「恐怕是不能如意的。這件事情,有好結果是老天保佑,沒有,就是我無能。」

  陳萌這中人做得,就很失敗。祝纓送他們倆離開,李澤還能穩住跟祝纓拱手為禮。祝纓也跟沒事人一般,也跟李澤道別。

  …………

  祝纓當晚就去了鄭熹家裡。

  鄭熹很意外地問陸超:「現在什麼時辰了?」

  祝纓道:「我知道,快宵禁了。」

  「有事就說。」

  「第一,是左司直發現的,據說李家的長孫沒有出現在葬禮上,他的長輩們很是鬧了一場,不確定有沒有關係。第二,剛才陳萌帶著李澤來找我。」

  「你怎麼說?」

  「我問真相,他說一片祥和。葬禮都鬧起來了,還祥和呢?他想糊過去,我沒接茬。」

  鄭熹嘆息道:「還是會落埋怨的。」

  「那就讓他怨好了。本來也沒說死啊!」祝纓道,「鬧成這個局面,本就是我多事,有什麼後果,我領就是了!」

  鄭熹道:「把真相徹底查出來!」

  「誒?」

  鄭熹很果斷,說:「既然瞞著不劃算,那就徹查!陳相那裡我去說!你,把這件事,查出真相,辦成鐵案!」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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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29: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七章 好人

  從鄭府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祝纓不緊不慢地往回走。

  心中種種想法不斷地冒出來,身邊的人都在加快腳步——要宵禁了。祝纓沒有跑,她身上還有王雲鶴以前寫的條子,她總是揀簽得最晚的那一張帶到身上,因為這樣保存得最好,一晃而過特別容易混過去。

  但是這張條子沒有用到,在最後一刻,她踏進了坊門。

  回到家裡,花姐、張仙姑、祝大都在西廂裡等她回來,一看到她來了,都站起來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樣?」

  「沒事,鄭大人把事情扛下了,我只管查案就好。叫杜大姐開飯吧。」

  張仙姑和祝大高興了起來,說:「鄭大人真是可靠呀!」他們兩個不太明白大理寺的事情,但是,天塌下來現在有高個兒的頂著了,礙不著他們的閨女,他們就先開心了。兩人又意思意思地叮囑:「那以後要給鄭大人好好辦事啊!」

  祝纓點點頭。

  他們就招呼著去正房那兒擺桌子吃晚飯了,飯桌上,張仙姑嫌棄李澤帶著孝的人往別人家裡闖,祝大就說:「這個大公子好不曉事哩,也不見他幫你幹什麼,就會跑過來叫人幹事!他要幹什麼事呀?」

  祝纓道:「沒什麼事,我也沒幹。」

  祝大道:「這就對了呢!你就是頭驢,能拉幾盤磨?」

  張仙姑在桌子底下踩住了祝大的腳用力碾了兩下,疼得祝大呲牙咧嘴。花姐心道,不對,小祝可沒有很高興的樣子!

  她想,自己似乎也沒有別的用處,便於飯後跟祝纓談談心。自己也沒什麼本事,出雙耳朵還是可以的。小祝的心事難以訴說,有個人肯聽聽也是好的。

  她飯後跟進了西廂,托辭是跟祝纓算一算家裡的賬。祝纓坐在北屋書桌前,看到她來了,起身迎道:「大姐?我沒事的。不是說了麼?鄭大人扛下了。」

  「天下哪有那樣便宜的事?」花姐說,「你也得為他辦事呢。是不是很為難的事兒?還是案子?」

  祝纓道:「回來的路上我在就想,什麼是大道至簡。」

  「啊?你們說的是學問上的事?」

  祝纓道:「王大人的選擇真是太對了。你看,你只要正直,就只用照實辦事就好。不用想著誰是誰的人,要賣誰的面子,這個面子出了意外,你沒有做錯,卻還是錯了。還要怕得罪了人,又怕不好善後。

  直道而行,是世間最方便的事。卻又總有聰明人要走捷徑,投什麼恩主!」

  「可你別無選擇。」

  祝纓平靜地看著她,花姐明白了,祝纓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呢?她放聲大哭。

  祝纓道:「別哭了,你一哭,杜大姐該以為我欺負你了。她有時候看我的眼神,彷彿覺得我不是什麼好人。頭好痛!」

  花姐破涕為笑:「胡說,她很喜歡你的,覺得你是個好人呢!」

  祝纓只管搖頭。

  花姐道:「那……現在呢?」

  祝纓道:「一不做,二不休,已經上船了,難道還要投湖不成?」

  「案子?」

  「還是我審。」

  花姐嘆氣,良久,才慢慢地問:「那個小娘子,真的是謀殺……親夫?」

  祝纓道:「應該是。」

  「那樣的老人,」花姐忍了忍,還是說了,「就要糟蹋個小閨女。算了,人死為大。這閨女也是,那老棺材瓤子還能活多久呢?」

  花姐極少說重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已然是很生氣了。祝纓道:「我還在查。」

  「咦?」

  祝纓道:「既然要查,就查明真相,我年前是必要出去一趟的,最好半個月打個來回。」

  花姐吃了一驚:「你累死你自己嗎?」

  這個案子她雖然知道得不多,但是在慈惠庵裡跟傅小娘子閒聊時也聽過的,案發的地方離京城得有差不多一千里了,半個月打個來回,連奔波帶查案,鐵打的人也吃不消。

  祝纓道:「我沿途換馬不換人,一天跑個兩、三百里,夜裡還能睡,四天就能到了。」

  「你……」

  「我不能離開京城太久。且在那裡待太久也無益處,能查的,當地刺史已然查得差不多了。」

  「只恨我不能幫你的忙,咱們家又沒有別的幫手,」花姐說,「你是不是,要攏幾個幫手了呀?我是說,真正交心能用的那種。」

  祝纓道:「我這次帶上小陶。」

  「他……」

  祝纓道:「說不好,怎麼會就這麼死心塌地呢?能用就行了。我的事你是知道的,跟別人不一樣,寧願自己累一點,也要謹慎一點。所以我只好廣灑網,賺個好人緣兒。家裡要交給你了。」

  「放心。」

  …………

  祝纓第二天到了大理寺,左司直已經摩拳擦掌了。雖然那個「長孫」的線索,還在兩可之間,但是他發現的,也是個突破口,他還想再接再勵呢。

  祝纓將左司直、鮑評事、胡璉三人邀到一處,說:「有件事兒,要拜托幾位。」

  他們都說:「你只管說。」

  祝纓道:「眼下手上有個案子,大家都是知道的,我想在年前把它給結了,我又整天亂忙攬了不少事兒。所以,要拜托諸位分擔一些。」

  胡璉道:「義不容辭。」

  祝纓就把大理寺接下來的細務托給了胡璉,說:「原本就是老胡你在忙的,是我多事的,現手上還有幾項,多半是發些東西,瑣碎些。」

  胡璉道:「做好人的事兒?我樂意!」他接了。

  祝纓對左司直道:「獄裡,老左你多盯一盯。」

  左司直道:「你等一下,我在這兒,你出去?不是說併案的?哪用現在就讓你親自跑一趟呢?還有……」

  祝纓道:「等會兒我同你細說。」

  「行。」

  祝纓又對鮑評事道:「還有一件事,得鮑兄幫忙——你我一同出京。」

  「障眼法?」

  祝纓點了點頭,鮑評事心道:胡丞雖然開玩笑,但是與小祝一起辦事,總是會有好運氣了。也很痛快地答應了。

  胡璉還想聽一聽他們商議案情怎麼查,因為這起案子想要做到各方滿意確實還是比較困難的。不想馬上就有人來回事了,祝纓一指胡璉說:「找他。」胡璉只得去忙了。

  祝纓又與左、鮑二人議事,她說:「我見過鄭大人了,他就一句話,辦成鐵案,所以我得親自去辦。」

  兩人點頭。祝纓道:「老左,獄裡還是那樣,一定要盯住了,不許女監裡的人與犯人有多餘的接觸。養著,但不管。」

  「我一早就想問你了,為什麼?」

  「畢氏這身孕,要麼是自己弄的,那她這心機那些女卒應付不了。如果是被強姦的,那這遭遇一般人聽了又要不忍心了。不管是心軟還是被愚弄,容易透露外面的訊息給她,不利審訊。而要審訊畢氏,必須慎之又慎。她已然被問過無數次了。咱們有的優勢,就是她對咱們一無所知。」

  左司直也是個老官了,馬上說:「明白。」

  鮑評事道:「原本一件小事的。」

  左司直雙手一攤,道:「就說發現女囚身孕這事兒,但凡換一個案子、換一個人,都是小祝有先見之明。現在弄出不好看來,反而……」

  祝纓道:「多說無益。鮑兄,咱們點幾個人,對外說是出京,我先帶個人去悄悄探路,你只管慢慢的走。不是信不過鮑兄……」

  鮑評事馬上說:「明白!咱們各有各的差使要做。」

  祝纓道:「是。」

  左司直道:「那你們可要穿得厚一些,冬天路上的風,不是皮衣是受不了的!」

  祝纓道:「不急,我先去翻個檔,然後咱們再去提審男囚。」

  「一起來吧。」

  ………………

  畢氏是兩個案子的關鍵,但是畢氏是從哪裡來的呢?

  祝纓帶著左、鮑二人先去翻了畢氏父親畢羅的案卷。畢羅犯的事兒不大不小,如果真的很大,他死了也不能保全家人。如果很小,他就不用死了。上面的罪名是,受了龔劼的指使,為其斂財辦事。這種事許多官員都會辦,不定就是這個人的死黨的,可能只是交易,又或者是不敢得罪。

  所以畢羅家給抄了,人自殺了,老婆孩子還是沒事的。留的遺書是一時糊塗,又不敢得罪龔劼,現在只好以死謝罪。

  祝纓又翻了附的簡單的賬,看到上頭寫的抄查的名目,再看辦事的人,底下簽的名是邵書新。心裡默算了一下數目,心裡就有數了,然後對左、鮑二人道:「咱們去審犯人吧。」

  三人到了大理寺獄,祝纓要提審的是老管家。

  老管家之前受過刑的,現在還沒好利索,他的子孫倒是已經好了。

  祝纓先問:「傷得重麼?」

  老管家很吃驚了:「大人問小老兒嗎?」

  此時官員審案,遇到這樣的大案子,嫌犯的供詞叫人不滿意了,先打個二十板子是個基本操作。

  如果是犯人發配到了流放地,見面先打四十到六十殺威棍,這也是基本操作。

  所以一般人也不想打官司,而官府尤其討厭訟棍。

  現在不挨打反而是一種驚喜了。

  祝纓道:「當然。你沒有發燒,不會神志不清吧?」

  「不會不會。小老兒委實不知是何人謀害的主人……」

  祝纓道:「你要知道了,還要我幹什麼呢?老人家,那邊那位夫人與過世的老人家年紀差得有點兒多。為什麼娶她呢?縱要娶,何必娶故人之女?說出去也不好聽呀。這可是有些怪異了。」

  老管家忙說:「大人!這些都是過世的夫人操持的。夫人打年輕時起,就是出了名的賢惠人。主人有五個子女,後頭兩個都是庶出,夫人把姨娘也照顧得很好。夫人病重,擔心自己過世之後無人照顧好主人,就……」

  「既有五個子女,如何照顧不好?」

  老管家陪笑道:「大人還沒成親吧?什麼樣的子女,都不如身邊有個女人才能照顧得好,誰也不能夜裡就睡在身邊伺候著吶。夫人真是一片賢惠的心吶!再說,我們家大郎兄弟幾個是要在外為官的,娘子們都出嫁了。」

  左司直道:「奇了怪了,這樣,弄個姨娘不就行了?」

  「妻子才會貼心,妾是不行的。身份不一樣,想法就不一樣。再者,家裡需要有人主持中饋的。而且陪伴老人,也值得一個名分。」

  經老管家解釋,左、祝、鮑三個寒酸小官才知道這大戶人家的講究。不但要續個小媳婦兒伺候著,以防老子出事兒,丁憂耽誤了兒子做官。兒子在外做官了,李澤還打發了自己的長子回鄉侍奉雙親。

  祝纓問道:「為什麼是那位小夫人呢?」

  「她在夫人身邊的時候,細心又體貼。夫人總想把最好的,留給我們老主人。」

  祝纓又問畢氏的來歷,老管家說:「是以前老主人一個故友家的,故友犯了事兒,全家都來依著咱們府上。她家裡被抄了,府裡可憐他們家,夫人常叫她來陪伴,看她又細心周到,模樣性情也好,就問她家願不願意。夫人給了她母親一大筆聘禮,可是正經聘的。還許給她兄弟附學讀書。」

  「小夫人也是知書達理。」

  「是。」

  「所以你覺得是誤殺?」

  老管家連連擺手:「小老兒不敢胡說,不敢胡說,並不曾親見。凡小老兒見時,侍奉得無一處不周到。」

  祝纓又問他李澤夫婦,老管家道:「都是敦實好人。」

  再問李藏其他子女,老管家道:「都是孝順的好人。雖然有時候活潑些,卻是沒有壞心的。我知道,他們是想查出凶手。誰死了父親不想查明凶手呢?」

  「遺產怎麼分?」

  老管家道:「他們並不爭產!老主人早就分派好了!」他很驕傲地提起,老主人對身後事早有交待的,子女們也都很服。長房主持祭祀,所以多一分,其他諸子平分,給女兒們也留了一份遺贈。並且很有先見之明地加了條款:即使有子孫犯法,他的那一分遺產,都充歸祭田,也不叫兄弟姐妹平分。

  並且,李澤兄弟姐妹各家家境也不錯。

  祝纓問道:「你覺得凶手會是誰?」

  老管家垂淚道:「小老兒不知。」

  左司直怒道:「畢氏已然招供,是服食砒霜劑量加大,你也說李藏之前並無不妥,這還不是謀殺?」

  老管家道:「小老兒人不在跟前,怎麼敢誣陷主母呢?」

  他竟然是個老實人!祝纓道:「案子還沒結,只好委屈你先在這裡住幾天啦。」

  「不敢不敢。」老管家連說道,面上露出猶豫之色。左司直道:「你有話就說!」

  老管家道:「我們小夫人,真的受辱了嗎?您一定不能放過那些畜牲啊!」

  祝纓道:「我們會查的,絕不會放過凶手。對了,畢羅往李家運了多少財物?」

  老管家臉上一白,祝纓道:「我知道了!」

  「府裡並不是藏匿抄家財物!」老管家急急解釋,「都是一些人情往來!畢羅仰慕主人之風采,又得主人照顧。」

  祝纓道:「我知道了。老人家,去休息吧。」

  看著他蒼老的背影,鮑評事吹了聲口哨:「本是無緣,全靠掏錢。是這麼個故友啊……」

  三人又提審了老管家的兒孫,就是一同押過來的中年人和年輕人,他們是當時被老管家安排替班的。三人說辭與老管家相差無幾,只除了:「小人們不常在眼前伺候,那一天確實不曾見著新夫人下毒。」

  問到府裡,也都說是好人。不但李藏夫婦人好,府裡上下人都好,有什麼意見衝突了,那也是好人之間的事,沒有惡性事件。

  問完之後,不止主審三人驚呆,連獄卒都要咬指頭了:「他們知不知道,要是畢氏不是凶手,最大的凶嫌就是他們了!」

  以奴害主就不止是一個斬字了。雖然律法定的是絞、斬兩樣,但是實際上處罰的時候,還是容易出現法外之刑的。比如以奴害主,是最容易讓肉食者發狠的,皇帝不高興了,可能讓他腰斬,或者就磔了。

  就這樣,還能說不怪畢氏。

  左司直道:「以奴告主,好像也不太行。不過,男尊而女卑,以妻害夫,倒是可以……」

  祝纓道:「再問問押解的衙差吧。」大理寺之斷案,最基本的「五聽」,氣、色、視、聲、詞。別人不知道,但是祝纓以自己的眼光、經驗來看,竟沒能看出來這祖孫幾人撒謊。

  …………

  衙差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本來是個差使,他們在路上走了一個來月,算日子也跟他們沒關係。但是就被扣下了!

  罪魁禍首就是祝纓!這種憤怒起初還壓得住,現在是越來越光火。

  祝纓對他們的憤怒視而不見,公事公辦地問他們為什麼說李府裡一團糟。

  衙差心道:老頭子死得不是時候,還不是一團糟呢?!

  口上卻說:「老棺材瓤子娶個小媳婦,還不夠糟?哪家要臉的老人這麼幹了?」

  「除了他,還有誰?」

  衙差道:「都不是好人!死了的老太婆,天天吃齋念佛,我們弟兄哪年不得替他們府裡抓幾個交不上租子的佃戶?進來先打二十大板……榨出最後一滴油來,再假惺惺說免了利息。利滾利都不知道滾了幾茬兒了!府城周圍的地,都快全是他家一家的了!」

  李藏呢,就是這些事都讓老婆幹,他自己是個「自在閒人」。

  偶爾行走在路上,看到個美貌丫頭,就問人家要不要到他府裡做工。

  兒子們在外頭做官,好些年不回來了,所以衙差不知道太多。但是李澤曾經也幹過在家侍奉祖父母的事兒,當時他老婆生不出孩子來,老婆給他納妾,李澤心疼媳婦兒,弄了個婢女,生完孩子就「去母留子」,把孩子生母給遠遠「發嫁」了。走的那一天,哭得整條街都聽得見。算來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近來府裡兩件白事、一件紅事,簡直太熱鬧了!白事都快辦不下去了!孫子不出現,兄弟姐妹打成一團,還自己找仵作、郎中要驗親爹的屍!

  真是一家子的體面人!

  衙差最後恨恨地道:「還不信我們大人!」

  祝纓覺得這個口氣,與張班頭等人說王雲鶴幾乎一樣了。問道:「你們刺史,是位好官?」

  衙差道:「當然啦!他老人家一定不會冤枉我們的!」

  「公文這會兒也該到他手上了,你們很快就能回去了。」祝纓說,然後一左、鮑二人便離開了。

  站在大理寺獄門口,祝纓忽然就笑了。左司直問道:「口供問成這個樣子,你還笑得出來?」如果老管家那裡是真的,那就沒壞人了。如果衙差的話是真的,那就沒好人了。無論是哪一種,都很難辦!

  祝纓道:「我有點數了。」

  「你有什麼數了?」

  祝纓道:「叫武相和崔佳成辦一件事,把幾個丫環婆子的囚室門窗給我用黑布蒙上、用木板堵住,不許透一絲光進去。」

  「誒?」

  祝纓道:「等我回來你就知道了。」

  「行!」

  然後祝纓就把大理寺獄的事情交給了左司直,然後自己和鮑評事去見鄭熹,點了九個吏與他們一道出差。鄭熹問道:「你有把握?」

  祝纓道:「一點點。」

  鄭熹給她簽了公文:「去吧。也不必急著回來,半個月,往返兩千里,你……」

  祝纓笑道:「我以為只有老頭子才會囉嗦的。」

  「滾!」

  祝纓滾了。

  九個吏裡,祝纓特意把小陶也給帶上了。小陶十分激動,問道:「祝大人,咱們這是辦大案的吧?」

  祝纓道:「是受苦的!」

  小陶道:「我才不信呢!」

  不但他不信,所有的人都不信,蓋因祝纓這一年來對大家實在是太好了。再說現在,她先帶了一行人支取了公費置辦了皮袍之類的禦寒行頭,然後才出發。還沒出京,就白得一套皮衣,這能說不好?

  鮑評事對著小陶直搖頭。

  出了京城,二十裡先到一個驛站,祝纓對鮑評事道:「就此別過!小陶,你跟我走,你得跟得上我。」

  小陶傻眼了:「什、什麼意思?」

  「你會騎馬。」祝纓肯定的說。小陶的家境在吏中算不錯的了,有自己的房子,娶著老吳的閨女,還能有點小愛好,比如騎馬。他還能養得起個馬呢!

  直到此時,小陶才知道小祝大人的好處是不能白拿的,得幹活!

  祝纓帶著小陶,拿著大理寺緊急公務的牌子,一路換馬不換人,頭一天就奔出一百多里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祝纓才和他在一處小驛停下。小陶臉色發白:「不、不會吧?夜裡還要趕路嗎?」

  「不用。」

  小陶放心了,爬著下了馬。祝纓腿也有點軟,但仍撐著。她是從六品,一套院子是沒有了,但是在這個人不多的小驛,她得了三間屋子,有熱水、有熱飯。祝纓對小陶道:「去吃飯、泡個腳,睡覺,明天一早趕路。」

  小陶坐在地上不起來了:「明天……」

  祝纓從懷裡掏出個匣子來,讓獄丞沏了熱水,說:「這裡有參片,你含兩片吧。」

  小陶心說:您這真是要玩兒命啊!不是!玩也別玩我的命啊!嗷嗷!

  祝纓真就帶著他玩命,連著奔了四天,到了城門口又下起了雪來,小陶發誓:「我這輩子再也不騎馬了!」

  祝纓道:「那你爬回京城?」

  小陶的臉慘白慘白的。

  兩人頂著風雪進了城,天已經黑了,城門也開始關了,路上幾乎沒有行人了,人人急著回家。小陶認命地道:「小人去刺史府為您投帖。」

  「不,你過來,先去李府。」

  「啊?」

  祝纓拿出一塊玉佩,道:「你拿著這個,一路打聽去求見李府的大娘子,就是李澤的妻子。告訴她,畢氏有身孕了,讓她把家裡的事情看好,李澤正在京城斡旋。因走得急,他帶的人不方便派來,以這個玉佩為證,讓你捎個口信。大娘子有什麼話帶回去,也告訴你轉達,不要寫信,不要落在字紙上。你現在就得走,不能留在府裡。記住了嗎?」

  小陶聽得呆了!

  「祝祝祝祝,祝大人,你這是?」

  「蒙好你的頭,不要讓人看到你的臉,皮袍子反過來穿,腰牌不要用,聲音粗著點兒,不要叫人聽出來。懂了嗎?」

  小陶張大了嘴。

  「你是日夜兼程,連奔了四天跑回來的,她要不信,不妨再等幾天,看邸報上的消息。咱們動身的那一天,邸報上有一條,張御史南下。如果因此耽誤了大事,可就怪不得你了。」

  小陶從地上爬了起來,拉起了兜帽:「小人這就去!」

  「騎上你的馬!辦完事到刺史府門口等我。」

  「是!」

  祝纓把自己的馬拴到了刺史府外,裹緊了身上的斗篷,一路沿著小陶的足跡追蹤到了李府外,悄悄地縱上了牆頭。本地刺史辦案頗有章法,案卷也總結得比較漂亮。案卷裡有案發前後的描述,李藏居住何處,李藏長孫居住何處,如何趕到現場等等,都有描述。

  李家子女奔喪,又遇官司,又要守孝,現在都住在府裡。

  祝纓使小陶去詐李妻,自己卻要試一試李藏的其他子女,偷聽他們說話不定得熬到什麼時候才能等得到,她不得凍傻了?她跟隨一名送飯的僕從,隨便選了李澤小妹的住處,等僕從們送完了飯出去。裡面把簾子也放下擋著寒氣,她卻在外面說了一句:「有人去見大娘子,說是京裡的消息,小夫人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裡面的人喝了一聲:「誰!」

  祝纓當然不會回答她,裡面的人十分驚疑,飯也不吃了,道:「去,把哥哥們和姐姐請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不多會兒,他們兄妹四人就湊齊了。祝纓為躲避,離得稍遠。前面幾句聽不真切,直到裡面一個男聲說:「這個賤人!果然是有姦夫了!可憐阿爹……嗚嗚嗚嗚……」

  李澤小妹放聲悲哭。她想起了父親,教她讀書寫字,為她擇一佳婿,如今她自己也有了孩子了,孩子都快能娶妻了,父親卻死得這麼蹊蹺!

  裡面又開始罵起李澤,說他就是個大傻子,怎麼能不追究害死父親的人?!要不是當初他攔著,畢氏的死刑早判下來了,哪還有三個月的身孕?早就秋後問斬了!整天要「體面」「體面」,現在好了,面子叫人扒了個精光!

  他們又回憶起父母在世時的情景,教他們做官做人,教他們成材,給他們成家,一家和睦!直到來了個小妖精!

  四個人商議一回,決定去找大嫂討個說法!還有,大侄子怎麼能不出面?他到底怎麼了?祝纓遠遠標著他們,看他們去找李澤的妻子,此時小陶已然不在了,不多時,幾人就嚷了起來。然後壓低了聲音。

  不多會兒,一個僕人出去,引了一個少年過來。祝纓慢慢挪進牆底的陰影下面,只見少年進門就拜見叔父姑母,原來他就是不見了的李澤長子。李澤的妻子道:「看來,你們是必得知道了的。」

  裡面簾子也壓下來了,啥都看不到。裡面的聲音也小了一點,祝纓無奈,等到一片嗚咽之聲,這少年出來了。裡面又爭執了起來,仍然是「家醜不可外揚」與「絕不放過凶手」。毫無新意。

  「絕不放過凶手」那幾個人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說:「現在還不算外揚麼?」

  李澤的妻子也洩氣了,不知道說的什麼。又過一會兒,人就散了。「絕不放過凶手」的幾人一邊走一邊埋怨:「這孩子倒是有良心的,就是心眼兒太小了!阿爹如果在世,也不會願意見到他這麼萎靡不振的。」「他那是萎靡不振麼?簡直就是傻了!」

  祝纓聽了一陣沒再聽到什麼密謀內情了,只有李澤的妻子在追查誰「嚼舌頭」。雪還下著,她不敢再等,趁李府主人們各有事忙,僕人偷懶,翻出了李府。雪越下越大,須臾,把她的腳印給蓋住了。

  …………

  祝纓到刺史府的時候,小陶正在跺著腳等她。

  小陶手都凍得疼了,眼淚鼻涕都要一起被凍下來了,說:「您去哪兒了呀?」

  「她怎麼說?」

  小陶低聲道:「看了那個玉佩,說,知道了。讓李大人放心在京城斡旋,家裡有她,必要維持住體面的。兒子她也會照顧好的。廟也準備好了,小夫人回來就送廟裡靜修。」

  小陶說著,把玉佩還給了祝纓:「這個我沒給她,說得帶回來。這佩這麼靈?哪兒來的?」

  當然是順手牽羊來的!祝纓心說。

  「問那麼多幹什麼?」祝纓道,「叫門吧!」

  小陶叩響了刺吏府的大門,裡面初時無人應,小陶用力踢了幾腳才有人說:「來了來了,誰呀?!」

  「京城來人!」小陶說。

  帶個小陶,跑腿、交涉的事都有了人幹。

  本地刺史姓竇,四十上下的年紀,可見仕途一向不錯。而從他斷這個案的情況來看,他這仕途順利也有自己的本事在內。

  竇刺史很奇怪:「這個時候京城來人?大理寺?這麼快的嗎?」

  等與祝纓見了面,互相通了姓名,竇刺史就說:「原來你就是祝丞。」

  「咦?」

  竇刺史道:「大理寺發還的公文,寫得很有道理。」

  一地難免會有點需要驚動大理寺的案子,落在祝纓手裡的就比較仔細,所以竇刺史印象深刻。且舉出了祝纓批過的一個案子,祝纓道:「慚愧慚愧,您判的畢氏的案子,晚輩也覺得很有道理。」她也背了兩段竇刺史寫的判詞。

  兩人算是合上了暗號。

  竇刺史問:「不知祝丞為何事而來?」

  「畢氏有了三個月的身孕。」祝纓說。

  小陶原本避在一邊捶腿,就見竇刺史的表情一瞬變成了閻王,嚇得他腿也不捶了。祝纓還穩得住,說:「所以我趕過來了。」

  竇刺史低聲道:「還是你思慮周到,我要早些想到換上女卒就好啦。」

  「這事兒我們已經行文,鄭大理的意思,先請您自查。我來不是為了這個,是為了畢氏。究竟怎麼回事?」

  竇刺史道:「李藏也是本地名流,他死了,兒女都不在跟前,只有一個小孫子,於情於理,我都要去看一看。致奠一下。隨意往棺木裡看了一眼,像是中毒的徵兆。而且,那個婦人哭泣沒有悲聲,我裝作致哀,與她說兩句話,見她的表情果然沒有悲色,假裝而已。當然,死了丈夫有時候也有高興的。但是……」

  「懂。同是緊張,興奮的緊張和恐懼的緊張是不一樣的。同樣是開心,意外之喜與耕耘之後的收獲也是不同的。」

  竇刺史道:「李藏生前也是大臣,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因為他這發現得及時,馬上就把李府的人控制了起來,畢氏一個措手不及,只能說一個「不慎用藥過量」的理由。

  「她說完就後悔得緊了,」竇刺史笑道,「後悔也晚了,只能順著誤服說下去了。」

  然後又斂了笑,說李藏的孫子可惜了,知道了家庭的人倫慘禍之後,整個人都有點傻了。

  祝纓問道:「他會不會是……」

  竇刺史道:「不至於。」

  他也是有證據的,李澤的長孫是反對祖父續弦的,他主張給畢氏一筆嫁妝,安排人家出嫁才是正理。因為提議沒有被採納,李澤的長孫雖然住在府裡,但是每天都在屋外請安,已經很久不見祖父了。這個跟本案沒什麼關係,他就沒報上去。報上去了,對孩子的風評也不好。祖父不管幹了什麼,這孫子不跟祖父見面,寒磣誰呢?

  畢氏,分幾次偷買砒霜,然後老頭就死於砒霜。而且她交待不出砒霜的去向。毒老鼠,老鼠呢?服藥?那也是需要調配的,沒見動用其他的藥材搭配,總不能是直接拿砒霜給老頭灌下去治病的吧?

  竇刺史把砒霜的賬也給查了出來,藥鋪也有賬為證。

  祝纓又問李府的事,哪知說的與旁人都一樣,老大是要家族的體面,其他幾個就要追查親爹的死亡真相。竇刺史別的不好說,對李府的田產之類還是知道的,沒有財產的糾紛。李藏沒有世襲爵位,也不存在爭爵位的問題。

  祝纓道:「畢氏的娘家人呢?」

  竇刺史道:「哭,為李藏傷心,也說女兒冤枉。還為李藏素服。畢氏已經很久不與他們來往了。」

  如果沒有李藏的這次被謀害,李府真是一個令人交口稱讚的好家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主敬僕忠,在娶畢氏之前也是夫妻和睦,不但對自家人好,在外面也憐貧惜弱。

  只有畢氏一個是惡人。

  刺史堅信是畢氏謀害的李藏,並且拿出了屍格:「趁他的兒子們還沒回來,我就欺負他們家小寡婦和小孩子,驗了屍。」

  否則得是家屬同意的。然而畢氏開始還想阻攔。

  祝纓問道:「畢氏的母親兄弟呢?」

  「喊冤。說冤孽。說『那就是她的命了』。」竇刺史對畢氏顯然是厭惡的,但是說這句話的時候也帶了點感慨。

  祝纓道:「犯人被抓了現行而死不認罪也是有的。人證、物證其實都有了。所差的還是動機。她說過什麼嗎?」

  「沒有。老夫少妻本來就是理由。」竇刺史說。又問祝纓要不要看一看屍體,他可以安排。雖然下葬了,但是李澤不在家,李澤的弟弟們想要真相,想必是會願意的。

  「好!」

  竇刺史就安排祝纓和小陶去休息,並且向祝纓保證:「畢氏身孕,必有人監守自盜,彼時她們已被收監了!我必查出個究竟來!你離開之前,給你一個交待!」

  「公文還沒到就不急。」

  竇刺史的臉色重新回到鐵青:「我急。」

  「那就拜托了。」

  …………

  小陶終於可以安穩地睡一晚,不用怕第二天趕路了,他感動得流兩滴眼淚,腳都沒洗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卻被祝纓給叫了起來:「走,出城去了!」

  「祝大人,皮袍我還你成麼?」小陶哭喪著臉說。

  祝纓卻很高興,她帶著小陶去了城郊,刨李藏的墳!

  李家四個兒女是十分讚成的,他們固然不願意父親被打擾,但也一定要嚴懲凶手。竇刺史發現了他們父親死亡的疑點,進而查到了他們父親蒙冤被害,他們就信任竇刺史。大理寺又來人復核,可見重視。

  兩個兒子也是官身,品級比祝纓還高,卻對祝纓比較禮貌,全不見昨天與大嫂爭吵時的暴躁。

  祝纓借機與他們聊了幾句。兩個兒子的說法:「娘就是太好了!什麼都要操心,什麼都要安排得妥當。爹是要人伺候,何必是畢氏?」兩個女兒的說法也差不多,同時又添了一條:「大哥大嫂忒不痛快。」

  祝纓問道:「害死令尊,畢氏能有什麼好處嗎?」

  「那誰知道毒婦的心?也許,是愛少年呢?」兩個女兒猜測。

  「府上財物有無丟失?」

  「她還沒來得及跑呢。」

  「府上大公子夫婦,與畢氏相處如何?」

  「能有什麼相處?」四個人一邊留神僕人幹活,一邊說,「我們都在外做官,一回頭,多了個娘。大哥大嫂竟也認了。還說,準備了家廟給這新娘養老,因她年輕,以後留在府裡瓜田李下不好聽。年輕媳婦,哪能關得住呢?」

  祝纓等他們把棺材刨了出來,起了棺釘,推開棺蓋,裡面一股淡淡的屍臭味撲鼻而來。祝纓的仵作本事不能說高明,但是砒霜是一種比較常見的毒藥,楊仵作了解得也更深,她於是也學到了。

  她說:「確實是砒霜。」

  竇刺史道:「銀針試過了,是服食下去的。」又拿銀針再刺一次,證明不是事後灌的。

  祝纓見過了屍體,雖然並不新鮮,但竇刺史的判斷確實沒有問題。

  竇刺史便將棺木重新安葬的事交由李家人負責,他和祝纓都拈香。祝纓道:「我該回去啦,想來……」

  竇刺史道:「且慢!那一件事,我要給大理寺一個交代的。」

  祝纓道:「還是等公文到了再……」

  「多住兩天吧,就兩天,兩天內我要查不出來,你只管回去,算我無能。」竇刺史挽留。

  祝纓道:「聽您的。」

  竇刺史笑道:「一路辛苦,也該歇一歇啦,你瞧,那小子已經走不動路了。」

  小陶扶著膝蓋彎著腰,祝纓道:「行啦,咱們住兩天緩一緩再走。」

  住兩天她也沒歇著,裹了件袍子偷偷從後門溜出去,蹲到大街上聽閒言碎語去了,中間還跟人家路邊攤子上一個炸果子的人問秘方。聽了好些人對李府的評價,大善人,反正跟咱們不太一樣。有李藏在,本地有點什麼天災,他還能幫忙上書朝廷說點好話,減點租稅。是本地的好子弟啊!

  又聽說畢氏,也有猜有姦夫的,也有猜狼心狗肺的。也有說「叫小媳婦守老頭子,你摸著良心說,對不對?」也有少部分人認為她冤枉的,因為她「沒根基,再沒了丈夫,能幹什麼?」有同情她母親兄弟的,說那個婦人老實得要死,等閒連門都不出。畢氏的兄弟風評也不錯,這位仁兄為了振興家業拼了老命地讀書呢。

  聽了兩天,卻也沒有新鮮的東西聽得出來。祝纓打聽到畢家現在住的地方,居然比祝纓現在在京城的住處還寬敞,丫鬟小廝廚娘蒼頭都有。

  祝纓對這家人就沒多少顧忌了,帶了小陶直接登門。毫不意外的,家裡人也是說,與李家無冤無仇。畢氏的母親說:「這家都是前頭夫人給置辦的,我們怎麼會有怨恨呢?」

  畢氏的兄弟則說:「我知你們的意思,然而……嫁她前問過她的意思的。大人,齊大非偶,當時實在艱難,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面,就是狼嘴裡的肉,不得已嫁了李大人。如果李家現在容不下她,就再送回來,我們養著她。有事,一家人一起擔。」

  他母親說:「府裡樣樣沒有虧過她。李大人這麼個年紀了,她真的犯不著啊!」

  畢氏的兄弟用力咳嗽了一聲。祝纓假裝沒聽出來,又問了侍女的事情。

  畢母拭淚:「她的侍女都是李府的人,我們家早敗落了,僅剩的僕人在路上就不得不變賣了,並沒有能帶出什麼奴婢到李府陪嫁。婚禮充場面的丫頭也是李府提前給買的。」她又懷念起那個陪伴了半路的僕人,哭得更傷心了。

  祝纓安慰她幾句,突然說:「令愛懷孕了,三個月。」

  畢家母子的表情顯得很驚訝,一驚之後那種驚嚇的表情就過去了,驚訝並不在臉上保持很久。這是真正驚訝的樣子,把最初驚訝一直固定在臉上的,大多數情況下反而是假。祝纓心裡嘆氣,看來他們不知道。

  「好自為之。」她說。

  母子倆還想問什麼,祝纓已經走了。

  這天傍晚她回刺史府,竇刺史命人拖上兩個男子來,人已經打得破破爛爛了。竇刺史查案本領雖然不差,卻也不能免俗——上來先按住嫌犯打一頓。

  他把所有看守都過了一遍刑,再命互相檢舉,檢舉不出來,再打!然後才是細細地審問、盤查證據。

  他也是氣得狠了,因為扣押了李藏的小妻子,他當時被李澤施壓,也是很小心地安排了看守。哪知道竟然還是出了問題。本來以為,安排至少兩人一班是沒問題的,沒想到倆一塊兒出的事!

  祝纓問道:「當時是個什麼情形?」

  「她勾引的我!」

  祝纓翻了個白眼,竇刺史厭惡地說:「回話!」

  「真的是她勾引的我!她說,腳扭了,叫我去扶……」反正扶著扶著就讓揉一揉傷處。

  祝纓捂住了耳朵。

  竇刺史罵道:「她怎麼不叫別人?」

  祝纓放下手,面無表情地道:「說吧,你們佔了她多少便宜。」就算活得再糙,她也知道男女之間也不是一下就能有孩子的!要不是送子觀音的香火就不會這麼旺了!

  竇刺史更氣了,他自詡明察秋毫,眼皮子底下卻出了這樣的事。不由罵了一句:「小吏可殺!」然後接著罵「淫婦自甘墮落。」

  祝纓道:「也有好的,替您辦案的也是他們吶!大人,下官這就回去了。這供狀?」

  竇刺史道:「少待!」他出了公文,派了衙役,跟祝纓一同回京。

  小陶感激地看著竇刺史,心道:這位大人真是個大好人!我不用四天趕回去了!

  祝纓向竇刺史討了兩輛車,把犯人往車裡一塞,也是急著一天幾十里的趕路,路上遇到了鮑評事等人,一行人十幾天就回到了京城。

  …………

  祝纓再次回到京城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臘月初。她不及回家,先把犯人關進大理寺獄。

  剛進大理寺,就被同僚們熱情地圍觀了。

  自從祝纓離開,大家的日子過得就怎麼也不得勁兒了,胡璉自己都覺得不舒服。他先把上頭幾位伺候好了,就顧不得下面了。他也沒扣下面的錢,下面就是覺得沒那麼周到了。

  一見祝纓,樂得把正在看的賬本一扔:「來,給你,給你!」

  祝纓道:「我得先審犯人!」

  胡璉十分失望:「哈?」

  「年前不辦好,留著過年嗎?」

  祝纓跟鄭熹匯報一聲就去了大理寺獄,現在,可以提審女犯了。

  畢氏的侍女們被黑屋已關得快要瘋了,連小時候尿褲子的事兒都說出來了。有用的只一句:「砒霜全都交給夫人了!她放在妝匣裡的!說配藥用!那些都是夫人親自動手。老主人過世的時候,夫人收拾了細軟,但不曾傳遞出去,府裡內外不得交通。我們不曾謀害老主人的!不敢誣陷主母!」

  唯一還能硬挺著的是畢氏。

  「孩子是先夫的,」畢氏輕笑道,「那天夜裡,我夢到了先夫,先夫說,你是被冤枉的,可見我的子孫並不可靠,給你一個孩子,當做日後的依靠吧。」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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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29: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 書寫

  神棍面前說「感孕」實屬班門弄斧了。

  張仙姑都知道,遇到給閨女算命的都要說閨女以後有出息,好叫父母能把這女兒盡力養活。如果這家實在養不活,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反正有冤魂也不能半夜找她。

  左司直倒不是不信鬼神,全因審案見過鬼扯的太多了,所以他也不信。

  搶先發難的卻是鮑評事!他一拍桌子:「你這婦人,竟敢托鬼神之名行苟且之事!究竟如何謀害親夫、懷上孽種,還不從實招來?!!!」

  他是跟著祝纓一起把竇刺史揪出來的兩個看守給帶回來的!人就關對面男監裡呢,這邊畢氏說「先夫托夢」!

  畢氏道:「這位官人,先夫確是服食砒霜過量死的,我並沒有隱瞞。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大人們必要問一個謀害之罪呢?」

  鮑評事道:「那藥也是你餵的!他竟不計前嫌還要你感孕?」

  祝纓與左司直都覺丟臉,左司直道:「小鮑,小鮑,你歇歇,去外面走走。」再說下去,就成了鮑評事跟畢氏「講理」了,你順著犯人的話往下辯,能有什麼好結果?不夠丟人的。

  鮑評事一點也不想走。他可是在大冬天的跑出去近一個月!一路上雖然是住驛站,但是他得在大冬天的趕路。祝纓有大好的前程,大冬天奔波必有回報。鮑評事就不一樣了,回報可能也有但肯定沒那麼多,它不值當這麼辛苦的!當時他應得太痛快了,後悔。

  回程的時候雖然有車,祝纓卻還催著他們趕路,祝纓四天跑一千里,人家還沒抱怨呢,鮑評事什麼叫苦的話就都不能說了。回到京城沒得休息就跑過來審犯人。鮑評事人一累,脾氣不由變壞。

  恨不得現在就毆打孕婦。二十板子下去,看她還嘴硬不!

  巧了,三個人,就他官職最低,他不做惡人,難道讓兩位上司做惡人?他剛好可以罵一罵人,出出氣。他還沒罵夠呢!生氣的時候有個人可以罵,還是很舒服的。

  左司直承擔了好人的角色,對畢氏說:「你一個小娘子,何必在公堂上嘴硬呢?不妨據實以告,我們彼此也好少些麻煩。」

  畢氏心道:傻子才信你們的鬼話!你們也不信我,只是要我說出你們想聽的話罷了,我偏不!

  鮑評事的火氣還沒有壓下去,冷冷地看著畢氏,試圖給她壓力,讓她恐懼。

  祝纓道:「你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你,這麼頂著有什麼意思?」她本來是打算用添油法來審的,所以沒有一上來就把看守擺在畢氏面前。畢氏自己先「感孕」了,她就不想再審下去了。

  再看這些女丞女卒提畢氏過來時候的動作就知道,她們在同情畢氏。提犯人,一般就是「提」,她們動作可以稱為「攙」了。甚至在聽到「感孕」的時候,有幾個人還隱隱鬆了口氣,連武相也不能免俗。

  祝纓道:「聖人之母,不是那麼好當的啊!帶下去吧。」她豎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

  崔佳成此時倒是比別人更沉穩,躬身應道:「是。」

  鮑評事對著祝纓磨牙,祝纓又做了個手勢,等到把畢氏等人重新關押才對鮑評事道:「這個人是保不住了。」

  「咦?」

  左司直也說:「這倒是個人物啊!要是個男子,不能說是梟雄,也能成個大盜。值得王京兆當街杖殺的那種。只是現在她這個樣子,在我們手裡未免過於麻煩了。」

  那邊卻傳來崔佳成一聲:「休得胡言!『感孕』的話要是能信,就該崇玄署來斷案,還要什麼大理寺?」

  此言深得鮑評事之心,他讚了一句:「對!」左司直也不由莞爾。

  崔、武見他們還沒走遠,忙趕過來向祝纓請罪,說是自己沒有管好手下。

  祝纓道:「無妨。還是老規矩,不許與她們有一字交談!不許傳遞任何物品!」

  「是。」

  祝纓與左、鮑二人出了大理寺獄,左司直道:「這都沒審出什麼來,怎麼向上頭交差?」

  祝纓道:「都『感孕』了,還要交什麼差?」

  左司直道:「是啊!是她自己找死了。」

  祝纓自己也不討厭畢氏,但是這件命案從畢氏有身孕這事兒被捅破起,就不能含糊過去了。你想當聖母,得看上頭的大人們想不想認啊……要順著畢氏的話往下糊,那就沒完沒了了!糊不過來,也就沒人想再糊下去了。

  現在是打明牌,雙方明著互相不信任,那還含糊個屁啊?!

  左司直也是有點惋惜的意思的,連鮑評事出完了氣之後也點頭:「她這命也是不好。」

  祝纓道:「走吧,去見鄭大人。」

  …………

  冷雲和裴清正在鄭熹那裡,冷雲一聽說祝纓回來就往鄭熹面前一坐,擺明要看好戲。

  等祝纓三人進來,禮還沒行完,冷雲就說:「別弄那些虛的啦!快說說,怎麼樣怎麼樣!」

  他在主官面前敢放肆,實因他平素遊手好閒,不大給主官添亂添堵,主官也就縱容他一點點小小的不禮貌。鄭熹道:「你讓他歇歇再說話!累不累呀?」

  後一句是對祝纓說的。

  祝纓道:「本來上下眼皮都打架了,審了一下畢氏,她一句就把下官清醒了。」

  冷雲道:「什麼話?什麼話?她招了什麼?姦夫是誰?」

  祝纓一本正經地吐出一個名字:「李藏。」

  「噗——咳咳咳咳!李李李李……」冷雲也驚呆了。

  鄭熹和裴清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面色沒有大變,表情也顯出些微的不高興來了。祝纓道:「上來就對我說,是『感孕』。」然後拿出了供狀的記錄呈給二人看。

  鄭熹道:「唔,如果不是竇刺史,她現在已然從容逃離了。確定她是真凶了嗎?還有隱情嗎?」

  祝纓道:「竇刺史至少在斷案上是個能吏。」

  冷雲道:「真沒有隱情?那家兒子呢?孫子呢?」

  祝纓雙手一攤:「如果有倒還真好了。妙齡少女整天抱著個牌位過日子,下官也希望她是冤枉的。這樣李老大人的體面也保住了,謀殺親夫,也是樁慘禍。」

  「不是,誰跟你說這個了?我是說內情!有姦夫嗎?」

  「李家沒有,牢裡有兩個,都寫在案卷裡了,竇刺史親自拿人,下官復審過,分開審的二人,互相印證的證詞。只有畢氏的證詞還沒問……」

  「為什麼不問呀?」

  鄭熹瞪了冷雲一眼,冷雲就乖乖窩在一邊了。鄭熹道:「講!」

  祝纓道:「都『感孕』了……」

  她的眼神跟鄭熹對了個正著,暗示鄭熹:我就是個跳大神的,你覺得我信?

  鄭熹道:「命案呢?」

  祝纓道:「驗過屍了,砒霜無誤。因為死得突然,子女不在身邊,竇刺史作為一地官長去吊唁,偶然看到了屍體察覺出不對,所以畢氏雖收拾了細軟,還不及逃走——侍女的新證詞在下面那一張紙上,收拾了細軟。

  當地藥鋪的賬也看到了,侍女也有證詞,確實是她們買的,全交給畢氏了,然而砒霜沒了。畢氏至今也沒有受刑,沒有屈打成招的說法。

  李藏乃至李家,不能說沒有仇人,但他很聰明,能近身而被虧欠的,只有這位小夫人。甚至她自己都說不出還能有其他的嫌疑人。

  事到如今只看是誤殺還是謀殺。」

  裴清道:「如果有別人,那她承認『誤殺』就說不通了。凶手應該還是她。」

  冷雲也正經了起來,說了一句很正經的話:「這……沒有畢氏的供詞,恐怕不太行吧?刑部肯幹?」

  祝纓道:「她招了加大劑量。」

  「萬一她進了刑部翻供呢?比如,有人威脅她什麼的,胡亂往個什麼李澤之類的人身上一推,我看李澤也很想為她脫罪嘛!還有,李澤兒子同她年齡相仿……」冷雲說。

  這貨還是不忘往奇怪的地方想,鄭熹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他們是圖丁憂好玩?」但是他也說,冷雲這意見提得也不能說全無道理,讓祝纓再把這方面的內容做實,不要留把柄。

  祝纓低聲道:「您要是不想這件案子牽扯太多,就別讓她說出不受控制的話了。」

  裴清吸了口涼氣,冷雲也聽懂了:「是啊!可是……萬一……」

  祝纓道:「其實大家都知道,她的整個娘家婆家,所有人都加起來,只有她一個人是受苦的,除了她,所有人都在享用著她的血淚做著平和的好人。這種日子一過好幾年,她會變成什麼樣我都不會覺得意外。

  被虧欠得最多的人,反而嫌疑最大,實在無情又荒謬。」

  冷雲嘀咕一聲:「都問她願不願意了,她不願意為什麼不講?」

  祝纓有點頭疼,說:「少卿,您是願意每天上朝站班呢?還是願意每天上朝站班呢?還是願意每天上朝站班呢?她就是這個心情。」

  鄭熹微有不悅,道:「那也不能類比。」

  祝纓馬上改口,道:「大人,要不,我再跟她聊一聊?」

  「嗯?」

  「就聊天兒,不能有旁人在場。」

  鄭熹道:「是該了結了。難道要等到孩子生下來滴血認親?」

  鄭熹心中已經有了決斷,道:「唔……來人,去請陳相、時尚書、陽大夫。」

  「咦?」

  他先命人請來三人單聊,先拿了竇刺史發過來的公文給三人看:「監守自盜的兩個獄卒已然押解到了。」

  陳、時二人並不太重視這件事,覺得鄭熹有點大驚小怪了。陳相道:「你辦就是了。」時尚書也說:「元光,你這樣可不好哇!該你審完了,再輪到我的。老陽,你說是不是?」

  御史大夫陽大人比較給鄭熹面子,因為他們御史台還得用大理寺的牢房,他說:「元光一向有計較,必有緣故。」

  鄭熹也給他撐臉面,又拿出一份供詞,說:「夜路走多了,這回真的遇著鬼了——畢氏說,她是夢與李藏交,有感而孕。」

  陳、時、陽三人年紀都不小了,聽了這話,臉色都很不好!陳相道:「這個婦人,真會惹事生非!」時尚書說:「我看她是瘋了!」陽大夫也皺眉:「這個婦人,必不是溫良恭順之輩。是能幹出謀害親夫的事的!」

  鄭熹道:「那……咱們就把這事兒給定了?」

  時尚書說:「沒有她認罪的供詞,終究不美。」

  鄭熹道:「這就快有了,那邊正在審著。」他也擔心畢氏會發瘋,沒請這三位去旁聽,但是安排了書吏去記錄。在囚室的隔壁安排女丞女卒,又安排裴清等幾人聽著。

  ………………

  祝纓的心裡很不痛快,她挺想李藏白白死了算了的!

  嘆了口氣,她去了畢氏的囚室,命人多點幾盞燈,又拿了文房四寶過來。

  畢氏看著她一個人進來,只覺得可笑!她承認,這個小官比她以前見過的那些人都高明,這人能看出相互之間的不信任。既然不信任了,還過來幹什麼?讓她寫自供狀?可笑!她是要活的!

  她閉上了眼睛。

  「你叫什麼名字啊?」祝纓問。

  畢氏心道,真是可笑!輕浮浪子,搭訕的話真是張口就來,可惡!

  祝纓坐在她的對面,道:「我剛從李府回來。」

  畢氏的眼皮微動。

  「李藏埋得挺好的,他們還將一把象牙笏隨葬了,屍體還沒爛光。」

  畢氏睜開了眼睛,祝纓道:「砒霜也有保存屍體的效用。」

  「你想說什麼?」

  祝纓對著她的肚子挑了挑下巴:「你打算多久再讓他生出來呢?期年?十四個月?還是三年六個月?」

  畢氏臉色微變,祝纓了然:「哦。賢人之母不是那麼好做的,得所有的人都願意認才行。帶過來吧!」

  外面拖進兩個男囚來,畢氏一看這二人,深吸了一口氣,臉也不往一邊別:「這可不是我生的!」她的手卻狠狠地摳住了下腹。

  兩個男囚就哭、罵,一個罵「禍水」一個罵「賤人勾引我!」祝纓道:「拖下去,一人再打二十!」

  畢氏鐵青著臉死死盯著祝纓的臉,說:「你們什麼都準備好了,還要我說什麼?!我說是不小心,你們仍能定我謀殺!現在、現在又……」

  祝纓道:「李家的口碑好得很真實、很聰明。不是所有人都說好,但確實有人切實得到了他們的關照——說話聲音最大的那群人。佃戶,只要不能造反,他們說什麼都不可能上達天聽的。反而家裡有一點薄產的人,有可能讀一點書,這樣的人說話的聲音就會大。李藏,為家鄉父老爭得賑災、減賦,大大的好人。

  去世的元配,為了丈夫、為了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她居然還不嫉妒,死前還為丈夫安排續弦。她又還很尊重未來的『妹妹』,問了你們全家的意見。

  李家的子女們,簡直是標範了!他們不爭產,爭的也只是怎麼樣對自家人最好。子女要為父親的死討一個公道,簡直太孝順了!另一邊呢,長子為了家族聲譽,還在為你奔走,他就更沒有錯了。他們都是好人。

  李家的僕人受牽連而受刑,卻依舊老實本份,甚至不說你的壞話。

  你的母親問過你的意見,她想努力對得起丈夫,她帶著兒女投奔最可靠的人。你的兄弟,為了振興家業,夙夜苦讀。

  竇刺史更是明察秋毫,能員幹吏。」

  「你到底想說什麼?!!!」畢氏聲音尖利地問。

  祝纓道:「我遍訪此案,甚至開棺面對了死人,卻覺得少了一樣東西——你的聲音。」

  「你們……」

  「什麼都準備好了?」祝纓笑了,「還用準備什麼?是你買砒霜的賬,還是你認的『誤殺』呀?又或者你帶在身上的活證據?知道孕產婦不會受極刑,可見你懂一些。那你就該知道,要定你的罪眼下這些證據已經足夠了。」

  「呵!」

  祝纓將面前的托盤推了一推。

  畢氏仍不放棄:「我有先夫的孩子。」

  祝纓道:「從你進來的那個門,往前走一百五十步,左拐,再走五十步,那兒專管神靈祭祀。朝廷認的鬼神,才是鬼神,否則都是邪靈淫祀!在這兒,沒有朝廷冊文的神靈都不算數。夢日入懷而生的,本朝只能是高祖、太宗他們。

  東西放在這兒了,你想說心裡話,就寫吧。想胡扯也行,你試過了。」她指了指畢氏的肚子。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就走了。畢氏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突然狠狠地把桌上的東西揮了一地!

  祝纓出來之後,裴清也隨之出來,到了堂上才說:「三郎,此女頑固異常啊!」

  祝纓道:「本來就是試一試。」

  兩人正要離開,裡面畢氏的喊叫聲傳來,武相連忙親自跑了過去,一會回來說:「她要見您。」

  裴清道:「奇怪……」

  祝纓心道:有什麼好奇怪的?還不許人說話了嗎?

  她又回了囚室,畢氏的臉色依然很難看,她問:「我還有幾天?」

  「不知道。你也有數,都『感孕』了,哪還有常理?」

  畢氏道:「做個交易吧,既然非死不可,我死,也不要帶著孽種走!胎落下來,我就把你們想知道的告訴你們,讓你們痛痛快快的結案。」

  祝纓道:「這個事兒我答應不了。而且本來結案就很痛快。」

  畢氏看著她,祝纓道:「我問問。」

  畢氏道:「我是跟你說!」

  「你活著我不敢保證,死了倒可以。」

  「自從我記事起,家父每年都給人送錢。」

  「……」

  「對上官每年都要孝敬的,你沒有嗎?」

  祝纓想了一下,說:「我?我,額,每年,都從我上官那裡摳錢花……」

  「那是你爹吧?」

  「我親爹沒錢。」

  畢氏冷冷地看著祝纓,祝纓也平靜地看著她。

  她說:「我爹自殺之後,全家沒了依靠,只好去投了李藏。你說的沒錯,一家子『好人』,老夫人簡直像我的祖母一樣慈祥!夫婦二人,相敬如賓,我當時想,我老了的時候也能這樣就好了。哈哈哈哈!她是多麼的擔心自己的丈夫呵!死前樣子多麼的可憐!她拉著我的手流淚。她還給我母親錢,還給我兄弟讀書!哈哈哈哈!犯官之子!他想出仕!

  他們給我準備嫁衣,就像把我裝進棺材一樣。你明白嗎?就像大冬天裡,你在曠野上一件衣服也沒有,他們給你一個棺材,你只要進去了,就能避避寒!

  如果是為自己的祖父侍疾,很多人能做到的,但你的祖父不會對你做那些事情!

  你以為熬死了他就行了,可是當你知道,他死了,你也爬不出這口棺材,你怎麼辦呢?我不想再認命了。砒霜是我下的,那可真是個好東西!我準備好了行裝,偏遇到了刺史……

  我說錯了話,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說不知道!我沒想到會被追查。

  我被押解上京,我不想死……不想死……就只有……只有……」

  祝纓沉默地聽她講完,問道:「你要筆紙嗎?」

  「本來想要的,」畢氏說,「說完了,又不想了。本來說也不想說的,可是說出來,總會有人記得!坑害我,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祝纓微微彎腰:「告辭。」

  「別忘了你答應我的!」

  祝纓點了點頭,囚室的門在她身後合上了。

  裡面畢氏道:「晴,我的名字叫畢晴。」

  …………

  外面,書吏已然把她說的都記錄了下來。

  裴清道:「也算有個交代了。」

  祝纓頭疼得要命,道:「勉強吧。本來就……」

  裴清道:「他們還在等著。」

  哪知供狀到了鄭熹跟前,他們卻誰都不想發話允許畢氏墮胎,卻又仍想走完案子該走的流程。即從大理寺結案轉到刑部做最後一次復核。如果照著正常的時間安排,正式問斬得到秋後了。不過陳相他們可以向皇帝進言,為了李藏的體面,讓畢氏在獄中自裁。

  這胎,誰都不想它落在自己手上。

  而鄭熹最後操刀寫的判詞裡,他也不駁竇刺史斷的結果,但是不免給李藏做了些遮掩。李藏依舊是個慈祥的老人,為家鄉做出貢獻的長者,只不合娶了個年輕不懂事的繼室,因而不匹配,以致慘禍發生。

  竇刺史送來的兩個獄卒也判了極刑,對他倆就沒有那麼客氣了!什麼「勾引」?分明是見色起意!

  時尚書並不知道畢氏是畢羅的女兒,只以為畢氏是哪個破落戶被相中做續弦的。老頭的續弦嘛!理解!且這個小婦人很難纏,什麼「感孕」都出來了,他也不想犯人砸在自己手裡,寧願賣陳相一個面子,賣李家一個面子,早早請畢氏自裁。

  兩個獄卒在他那裡就更不算什麼大事了,他也不想跟獄卒的破事糾纏。

  從大理寺獄裡提了人,然後很快也下了判詞。

  各方都了結了一樁麻煩事,告訴皇帝是一個為求活命胡編亂造的無知婦人在瞎扯,並沒有什麼「感孕」之事。反而將皇帝弄得很遺憾,自言自語了一句:「不是祥瑞。」

  陳相聽到這一句就知道,該準備上了。

  那一邊,祝纓因這個案子一直不曾回家,如今終於可以放心回家好好休息了。鄭熹給了她三天的假,讓她回家料理家務事順便休息,休息好了還得回來——快過年了,年前有些事情還要祝纓來處理一下。

  不過在那之前,她得先去刑部把畢氏的遺體領出來,就定在慈惠庵裡燒了,裝個骨灰壇子埋了。畢氏有家人,但是母親和兄弟都不在京城,李澤倒是在,然而畢氏自承招供,以妻謀夫又沒有孩子就算不得是李家人了。祝纓就打算鑽這個空子,跟刑部要求把人給領了去,燒埋了。

  孰料還沒有往刑部動身,武相、崔佳成聯袂而來。

  祝纓只得先住了腳步,問道:「有什麼事?」

  崔佳成將一份公文呈上,道:「這是上月女監諸獄卒的考評。」

  「哦?」

  崔佳成道:「大理寺吏員的升黜獎懲都是有考評的,以往是沒有差使。如今有了差使,又逢年末,正該擬就請您過目,以定一年之懲獎。」

  祝纓看了一下,上面的等第都有點差別,吳氏的是上等,周娓評了中等,最差一個居然是甘小娘子,她得了個中下,差點進了下等裡了。甘小娘子這個中下也是有緣由的,畢晴的案子,頭一回提審的時候,她不等上官走就高興地說「感孕生的,是不是畢小娘子就是被冤枉的了?她男人不怪她了!」然後被崔佳成訓斥了。

  祝纓道:「不錯。這樣,以後每月,你們兩個交一篇考評,給每個人打等第,兩人聯署。攢夠三個下等,下個月一應補貼減半,有五個,黜退。有重大疏失,哪怕出現一次,也黜退。從現在開始計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崔、武二人喜出望外,忙應道:「是。」也不敢過於高興。她們又說:「那,將甘氏的考評定為中等了?」

  祝纓道:「可以,但是我下面說的話——可以笨,但不能不敏銳!為什麼要你們?如果在大牢裡做夢都能懷孕,虛無縹緲還計較什麼現世裡的男女大防?你們能抓鬼啊?」

  「老左,幫個忙,一起跑一趟唄!」

  她自己訂的規矩,現在必得叫人一起去女監,為的是宣布新的規定,左司直忙完一樁大案正閒著呢,道:「好。」

  崔、武二人鬆了一口氣,她們近來管這女監比之前順手多了,連最乍刺的周娓都乖順了不少。人都是這樣,祝纓一離京就顧不上她們了,頭一天祝纓離開,第二天她們就嘗著滋味了。恨得吳氏都罵:「這群鬼!又來背後坑人了!一件事兒叫人跑了八趟!」

  家庭條件最好的甘小娘子在此時卻顯出一些不合群來,別人都有著這種或者那種不得不養家的理由。甘小娘子不同,她家庭和睦,不巨富,但不缺她的。這就使得提審畢晴之後,大家都還是同情畢晴的,但是都不說話,只有她開口。

  崔、武二人也拿甘小娘子沒什麼辦法,女監事小且少,甘小娘子人家又不太在乎這份差,考核時是為了陪朋友而已。如果沒有祝纓最新的這份授權,她倆真的拿這人也沒什麼手段,人家有朋友、不缺錢、活不多,就是叫你整個女監不太像個正經幹事的地方。

  現在好了!

  兩人互相打氣。

  祝纓和左司直到了女監召集眾人,祝纓當眾宣布了決定,並且重申:「從現在開始計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女卒們摒息低頭,應了聲:「是。」

  祝纓問左司直還有沒有什麼話要說,左司直擺了擺手。祝纓道:「那散了吧。」

  她與左司直往外走,只見周娓、徐大娘也抱著被子往外走,左司直問道:「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徐大娘道:「前頭畢小娘子蓋過的被子,今天太陽好拿去曬曬,備著以後有人來要用。唉,人吶,不能走邪道……」同情歸同情,這下手害人命,徐大娘就覺得不太對。

  祝纓道:「直道而行本來就是個奢侈的東西,機會我盡力給你們,能抓住多少就看你們自己了。」

  左司直搖頭道:「操心的命。」

  祝纓道:「我且還有操心的事呢!」

  左司直笑著與她同行,走遠了一點才說:「就要剛才這樣才好!你就是對她們太和氣了!叫她們以為在大理寺可以當嬌小姐作天作地的作死還有錢拿有人捧!大冬天,你四天跑了一千里,拿回來的犯人就在對面關著!她們就敢在舌頭上當菩薩!不看你的面子,必有人要整治這群小姐脾氣的丫鬟!」

  祝纓道:「好好好,你說的對。哎,我操心的事還沒辦呢。」

  她所謂操心的事,是答應了畢晴把屍體處理好。放到別人,是萬不會幹這個事的,她答應了居然就真的就去了。到刑部去辦了手續,找了輛車把屍體往慈惠庵運去。刑部的郎中道:「三郎,你不回家麼?」

  祝纓道:「回。」

  她怕回家。

  …………

  祝纓離家多日卻不敢回家,她總覺得畢晴這件案子辦得很糟糕。

  此事上下都滿意,除了李澤,但那不重要,這位仁兄且得在家接著丁憂呢。

  他們越滿意,越顯得畢晴未免過於悲涼。

  祝纓把畢晴的後事給辦了,尼師還說:「今天花姐沒來呢,她近來忙你們府上的事。如今三郎回來了就好了。」

  祝纓含糊應了一聲,直看到屍體燒完了,已然宵禁了才裝了壇子交給尼師埋好,自己回家。

  到了家門外,她敲了敲門,裡面杜大姐的聲音:「誰?」

  祝纓道:「我。」

  杜大姐大聲喊人:「大娘子、小娘子!三郎回來了!!!」一面拉開了門!

  裡面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張仙姑、花姐、祝大都過來看她,祝大問道:「忙完了?」

  張仙姑道:「你這孩子,回來了也不回家,就住在那裡!可叫我們怎麼放心得下?!!!」

  祝纓道:「我算好日子的,這不,這就回來了。」

  花姐低聲道:「先洗洗臉,換了衣裳,吃了飯吧。」

  張仙姑道:「對對對!」

  家裡正在備年貨,東西很多,他們都圍著祝纓問長問短,問她想吃什麼。杜大姐又要燒熱水給祝纓洗頭洗臉。張仙姑怕祝纓凍著了:「大冬天的,洗個臉泡個腳就得了!等到二十八、九再多多燒些水,把門窗關嚴,用油紙攏個簾子,在屋裡洗個痛快。」

  祝纓道:「好。」

  被他們圍著換衣服、洗臉、吃飯。吃完了飯她要休息,張仙姑欲言又止,祝纓道:「案子結了。」

  「哎,那就好。」

  祝纓卻看出花姐有心事,悄悄捏了捏花姐的手,等花姐留了下來,才問:「有什麼事?說吧!」

  花姐道:「沒事!你好好歇息。」

  祝纓道:「那我有事。」

  「嗯?」

  「畢晴不該死,」祝纓閉上眼睛,含糊地說,「我不在乎一個案子、一個犯人,可是她……供詞是我誘出來的。我不覺得她做錯了,卻又親手把一個我不認為錯的人推上了死路。我不覺得這個法就樣樣都對。我剛把她燒了。」

  花姐道:「她也辦了錯事。」

  祝纓說:「我想把她記下來,她的事,她的話。我不知道她對我說的有多少真話,但是我想記下來。好歹世上有這樣的一個人來過。報上的供詞與她對我講的不同,被刪減了很多。」

  「嗯,想記就記,記紙上就行了,別總放心裡,睡吧……」

  「大姐,你有事。」

  「沒……」

  「有事。」

  花姐壓低了聲音,說:「我都知道了!」

  「嗯?」祝纓睜開了眼。

  花姐的臉上露出了點怒容:「她們怎麼能這樣?!她們是憑本事考進的大理寺,跟你沒關係?」

  祝纓閉上了眼:「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呢?那確實是人家憑本事考上的。你這又是怎麼了?」

  「你不該瞞我,我還勸你能照看時照看一下,都是婦道人家,以前沒當過差……我……」花姐越想越氣。

  祝纓胡亂拍拍她的背:「沒事,都好了。」

  花姐還要說什麼,門卻又被拍響了。此時已然宵禁,哪裡還會有人過來呢?

  杜大姐警惕地問:「誰?」

  一個女子的聲音說:「我……我……來尋祝大人。」

  祝纓跳了起來,抹了一把臉,趿著鞋到了門口,聽外面的人說:「我……我真的有事。」

  周娓!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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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0: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焦尾

  一個不曾預料到的訪客。

  祝纓抬頭看了看天,沒錯,黑了,還已經宵禁了。

  她來幹什麼?

  祝纓跳回房裡閃進臥室,火速撈起外衣開始穿。

  花姐驚訝地往外伸了伸頭,沒有看清人,又進臥室問祝纓:「誰呀?」

  「周——娓——」祝纓作了個口型。

  花姐:……真是當面不能說人,背後不能說鬼!

  祝纓三兩下穿好了衣服,杜大姐已經掌了燈,把周娓帶到西廂門口了。正房那裡,張仙姑也把祝大打起來,兩個人披著衣服走到門邊一起問:「什麼事呀?」

  花姐走了出來,說:「大理寺的人,您歇了吧。」張仙姑和祝大也沒多想,又回房去商議過年的事兒了。

  花姐被蒙在鼓裡好些日子,直到前兩天,傅小娘子因女監比最初的時候更像樣子了,非常感慨,才不小心說周娓都比以前懂事了。花姐現在看周娓就有點生氣,但是燈光之下一看,這又是個小姑娘,一時不知道要怎麼跟這孩子生氣才好。

  哪知周娓見她站在門口也不進、也不出,就誤會了她,說:「娘子,我不是來勾搭你家大人的。」

  花姐:……你倒是想呢。

  祝纓連鞋都穿好了,在裡面說:「進來吧。」

  屋子裡一下子進了三個人,四個人共處一屋略有點熱鬧。祝纓在上面坐了,問道:「這麼晚了,你是怎麼過來的?家裡不找嗎?出什麼事了?」

  周娓低聲道:「我說案子雖然結了,監裡仍需當值,家裡就沒管。我家住得離這兒不遠。小心一點兒就行,沒被巡夜抓著。」

  花姐摸了一把桌上的水壺,對杜大姐說:「你去看看灶下再燒點水來。」

  周娓忙說:「不用。」

  祝纓看她很局促的樣子,是家常衣服,鞋子也有點髒了,下擺還劃破了一道口子,肘、膝的位置有泥土,就知道這個「小心一點兒」恐怕還包括翻牆上樹之類還跌了兩跤。祝纓也不點破,說:「坐下慢慢說吧。」

  周娓看了一眼花姐和杜大姐,花姐站著不肯走,也不理周娓,她就瞪著祝纓。周娓只得再表白一次:「娘子,我是真有要緊事,不是要來跟祝大人有什麼的。」

  花姐抿緊了唇,祝纓道:「規矩是我定的,大理寺的男人和女人,雖是同僚,不許單獨在同一間屋子裡。除非是小陶和小吳那樣的。你有事只管說,大姐不是外人。」

  周娓又猶豫了一下,才開口:「我知道,姓畢的來的那一天,我見到過娘子的。」她下意識地咬住唇,有點尷尬。她跟祝纓不熟,自己都覺得有點奇怪,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白天聽到那句「直道而行是奢侈的」心裡不由就是一鬆,她想了半下午,終於決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所以晚上她跟家裡編了個理由,過來找祝纓了。

  祝纓的地址不是她打聽的,是聽那些「同僚」們閒談時偶然提起的,她也沒來過,摸過來的時候天也黑了,她還跌了兩跤。

  花姐不說話,周娓心想:反正我真不是來幹壞事的,隨你怎麼想吧!

  祝纓道:「你還記得她。」

  「是。」

  「那你又是為什麼來的呢?」祝纓話一出口,花姐就知道她要哄人了。

  周娓是打定主意來說事的,不用人哄就從脖子上摘下一個荷包,這種荷包一般人都是繫在腰間的,她從裡面拿出一個油紙包,再打開,又是一個小紙包。荷包她卻又不甚在意了。

  周娓見小紙包完好,將之放到了桌子上,說:「有人捎給我這個,叫我找機會下在姓畢的飲食裡。」

  花姐嚇了一跳,旋即想到:不對啊,畢晴不是死了嗎?是命她自裁的!那這個……是沒幹嗎?

  祝纓道:「是什麼?」

  「不知道。」

  祝纓問道:「你不是試過了嗎?沒試出來?」紙包有重新折過的痕跡,裡面的東西從多變少折痕也有了變化,總不能是周娓自己用了。

  周娓吃了老大一驚:「您怎麼知道的?我、我懷疑是毒藥,也沒想動手,不過拿了家裡的雞和狗試了,雞和狗都沒事兒,一點兒異樣都沒有啊!不能是量少的緣故的,雞和狗比人小得多,不用那麼多的藥吧……」

  祝纓道:「你怎麼回話的?那人沒再找你?」

  周娓本來擔心祝纓問給藥的人是誰,她就有點不好啟齒的,但祝纓不問,她心裡又有點不舒服了。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花姐,皺了皺眉,低聲道:「是那府裡讓我爹給我的。」

  花姐的喉嚨忍不住發出了一點點的聲音,周娓又看了她一眼。祝纓道:「遲家?」

  她想起來了,遲家是周娓的舊主人家,周娓就是遲家放良出來的奴婢,這個早在周娓報名的時候她就知道了。但是憑她怎麼想,也想不出遲家跟畢晴、李家能有什麼關係,為了方便查案,她把李藏和幾個兒子的履歷也就手翻了一下,仔細回憶跟遲家也沒什麼交集。

  周娓喉嚨發緊,咽了口唾沫才說:「是。」

  承認了自己舊日奴婢的身份,她好像更難過了,說話也有點磕磕絆絆的:「遲、遲家是,是我的舊主人家。我是從遲家放良出來的。選上大理寺之後不久,府裡就傳出話來,說,姓畢的只要到了京城,就告訴府裡。」

  祝纓想了一下,無論是舊卷還是畢晴自述裡都沒有說到過有一個遲家。她問道:「他們家跟畢晴有什麼仇嗎?」

  周娓搖了搖頭:「沒有。真的沒有!我打聽過的,府裡我很熟。我在遲府長到十五歲才放出來的!大理寺要早兩年選人,我根本不夠格。」說完又咬住了下唇。

  這是明顯很在意自己出身的樣子。

  祝纓道:「正月十五還早,你既然過來了,就不是來出謎語的。不如多說一點。」

  周娓道:「沒、沒有再多的吩咐了,哦!府裡賞出些東西來給我。」她把「賞」字說得咬牙切齒的。

  杜大姐心道:這是什麼道理?賞東西還招你恨上了?你這人有點奇怪!她跟進來就是為了陪花姐的,現在更加不肯走了。

  祝纓道:「貴重嗎?」

  「兩匹緞子、兩根簪子、一對鐲子,還有一盒胭脂。」周娓道。

  「什麼時候給的?」

  「額……讓我下藥之後……我沒有下藥!我看雞和狗都沒死,就把藥藏好,回說已經下了藥了。」

  祝纓拿起那個小紙包打開,就著燈光一看,是一撮晶瑩的細末,輕輕嗅了一下,花姐十分緊張:「哎!我來!醫藥上頭我總比你熟些!」

  她上前要來拿,祝纓卻拿茶杯出來,往裡挑了一點,倒了點水化開,水也沒有變化,往桌上點了一點,桌面也沒有變化,點到紙上,也沒變化。她蘸了一點,往嘴裡送,花姐跳了起來:「你幹什麼?!我來!」

  「鹹的,」祝纓說,她看向周娓的眼神有點奇怪,「上等精鹽。他們怎麼會想到讓你做刺客的呢?」

  周娓為著這件事提心吊膽一個月,聽到這個結論,也吃驚了:「什麼?大人您吃得準麼?」

  祝纓心說,別的不好說吧,我好歹跟廚娘混過一陣兒。

  她眨眨眼,問道:「你在遲府的時候,很聽話?」花姐和杜大姐都看周娓,這姑娘這個樣子,也不像是個乖巧的姑娘呀!

  周娓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呸!」她說。

  祝纓道:「時候不早了,你要趕回家恐怕會很麻煩。既然對家裡說了當值。大姐,今晚叫她到你那兒歇一晚。周娓,咱們有時間,你從頭說一下。你既然不馴服,遲府為什麼想要試探你的忠心,叫你幹這樣的事?」

  很明顯的,這是一次試探,先是讓她傳個消息,然後讓她執行命令。又不向她說明是食鹽,並沒有毒性。目的不是為了殺人,那就是為了試探周娓是不是聽話。更進一步的,試一試在大理寺能不能打個洞、扒條縫兒。周娓聽話,最好。哪怕周娓事洩,又或者告發,給的是食鹽也沒有毒。而且遲家也可以不認。反正遲家不會輸。

  遲家怎麼會幹這種事呢?這個遲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祖上也闊過,現在家裡最大的官兒是個四品,還在外面當官。

  「呸!他們心裡,奴才都得跟他們掏心掏肺呢!別說這樣戲弄了,就算真的叫我殺人,再推我頂罪,他們也當我是應該的呢!」

  花姐一時不好決定是繼續生氣,還是安慰一下周娓,最終她還是想到了夏媽媽,低聲道:「沒什麼是應該的。」

  周娓看了她一眼,又有了一點勇氣,說:「我以前不叫周娓,叫焦尾,好聽吧?我姐姐叫綠綺。小娘子要學琴,就給我們改了名兒。我不喜歡這個名字,好像是物件一樣了。後來小娘子病了,我姐姐日夜不停的伺候著,又怕小丫頭們照顧不周,又怕小娘子出事兒,最後小娘子好了,她卻病倒了,大冬天的,一病死了。

  死的時候十六歲,她就比我大一歲。臨死的時候求了府裡,說我這性子在府裡幹不好活又會得罪人,請把我們家放良。她就死了。我是我姐帶大的,小時候帶著我,大了帶我伺候主子,我出什麼紕漏她都兜著。多好的一個人,死了。

  我的親爹,放良出來還往府裡湊著,貼著混口飯吃,就姘了外宅養崽子!我的姐姐,命都搭進去了,換來的日子,他們要給外婦崽子享用!」

  花姐和杜大姐都低低地嘆息,周娓這個性情是有原因的,又不能說她父親再養個兒子有錯,世人總想人丁興旺,沒個兒子確實容易過不好。

  祝纓道:「怎麼想到考大理寺的?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別人安排的?」

  周娓道:「我自己想的!多少是個官兒,哦,吏,有俸祿拿,是官家的人,也不用總伸手跟親爹討飯了。」

  「保書哪兒來的?」

  周娓道:「我……我騙我爹和府裡,說……啊!怪不得,他們要我幹這些個事。」

  杜大姐都想問她說了什麼了,祝纓已然猜著了,必是周娓先許了諾了的。她道:「你就不想想辦不到他們要你幹的事兒,你要怎麼收場?」

  「管他呢!今天就要餓死了,就抓口今天的吃的,哪管得著明天呢!」周娓說,「可是我現在不想只要今天了!給他們做事兒,鬼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後果!大人,你雖然是個男人,但跟那些混賬不一樣。我不想跟他們走偏門了!我要是想直道行呢?您能再給機會嗎?」

  祝纓道:「只要我在,只要你認真做。」

  周娓道:「好!幹了!能保住飯碗,我就跟您幹!能給我升獄丞,我就下死力氣!」

  祝纓笑道:「我也不用你下什麼死力氣,你自己個兒好好做事就成啦。」

  周娓現在倒不犟了,走到正中扎扎實實拜了下去。

  她以前有姐姐護著,進了大理寺又有祝纓護著整個女監,並不曾真正直面過危機。祝纓一出差,她和整個女監就真遭受了一回冷遇排擠,近來收到了遲府的「賞賜」讓她更加的不安了,好不容易從遲府的船上下來,找到了朝廷這艘船,再讓她回去?那不能夠!

  她仔細想了一回自己的處境,再看看自己認識的人,終於決定還是來找祝纓了。祝纓是不是個好人,不知道,卻是她現在能說得上話的,最靠譜的人了。

  周娓想:住得還沒我家屋子大,又不算裝寒酸,人還行。死馬當活馬醫吧!最差不過回家繼續與爹娘慪氣!

  祝纓道:「大姐,你與她一道歇著去吧。明天一早打發她早些走,還得應卯呢。周娓,你的衣裳呢?」

  周娓有點得意地說:「我在獄裡也放了一套。」祝纓點點頭:「不錯,想得周到。」

  周娓笑道:「那,以後那個府裡再找我有什麼事兒,我該怎麼告訴您呢?您又不讓單獨說話,我又不能總跑您家吧?」

  花姐對周娓也頗為改觀,問祝纓:「不如我來傳話?」祝纓道:「好。」

  周娓看向了她,花姐道:「知道慈惠庵麼?」

  「嗯,傅娘子就賃住在那兒。」

  「我閒來就會去哪裡幫忙。」

  周娓想了一下,道:「那行。我跟傅娘子不好可也不壞,倒說得過去。」

  花姐想到祝纓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說:「那咱們到我那屋說話去吧。」

  周娓大大方方地跟著她走了。

  留下祝纓在心裡把遲家上下都想了一遍,決定日後多留意一點。

  周娓把心事托出去,就添了一種賭徒的氣質,跟花姐進了東廂,先聞著一股香煙的味道,順著一看,一溜的牌位,把她嚇了一跳。

  花姐去關了那邊的門,說:「嚇著了?」

  「怎麼……臥房裡放那麼多牌位啊?」

  「就這幾個,我的親人都在這裡了。」

  「哎?」

  花姐取了條新手巾來:「這是沒用過的,你用這個擦臉吧。」又找被子給周娓,說是也沒蓋兩次。

  周娓道:「有得蓋就成。」她其實很好奇花姐,她是憑自己本事爬祝纓的船的,但對這個上官並不了解,也想從花姐這裡探探口風。

  花姐問道:「你能與人同睡麼?」

  周娓道:「我姐姐還在的時候,我們就是這麼睡的。」

  兩人並頭躺下了,卻是花姐先開的口,她也想為祝纓繼續探周娓的底。花姐道:「我在慈惠庵裡學醫,以後有什麼不痛快又不好對男郎中講,只管來找我。」

  周娓喜歡聽這個話,說:「嗯!我就說,女人幹事也不比男人差的。」

  花姐表示讚同:「對!」

  周娓忙說:「我不是說祝大人不好的。」

  花姐笑道:「只要你說準了她哪兒不好,我也不生氣。你說得出麼?」

  周娓心道:你這話怎麼跟婆婆說兒子似的?嘴上說:「阿姐,你為什麼對祝大人這麼體貼呀?」

  花姐道:「因為她對我也很好呀!」

  周娓道:「你、您真的是大人的姐姐?」

  「嗯。」

  「啊!娘子,我、我不知道……」

  花姐聽她這麼說就知道她誤會了,周娓是大宅子裡出來的,下屬與主人的姐妹之間身份是有差異的。她說:「別動啦,你以後慢慢就知道了。別怪我說你,你有時候心裡該多有點計較的。就好比那件事,那府裡叫你下藥……」

  周娓不在乎地說:「姓畢的死不死,跟我也沒什麼關係,府裡追問起來,我就咬死說藥我也下了,人為什麼沒死我怎麼知道?」

  「畢晴,也是可憐人。」

  「還有更可憐的呢!」周娓忍不住說,「大家伙兒都知道,她還有丫頭婆子,她沒挨打沒挨罵的,可是有人已經因為她死了!丫頭的命不是命呢!好的都是小姐的,臭的都是丫環的,打是奴才挨著,福是主子享著。她痛快了,不知道丫頭們要受什麼罪呢。」

  花姐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背,說:「睡吧。」

  周娓心道:壞了,是不是又說錯話了?看花姐的樣子又不像生氣,就決定,明天早上早點起來,幫花姐把屋子收拾了。

  第二天起床,卻發現花姐的手腳也很麻利,並不像需要人伺候的樣子,也不像要別人收拾屋子的樣子。周娓翻身打算疊被子,就見花姐已然把洗臉水都準備好了。她趕緊收拾好自己,祝大又去買完了早點回來,而祝纓明明有假也沒有躲懶,穿了一身羊皮袍子,親自出去挑甜水了。

  周娓吃了一驚:「大人?」

  祝纓一面把水往缸裡倒,一面說:「吃飯吧,一會兒你跟大姐一塊兒出門,就說是大姐在慈惠庵新認識的女伴,今天還一道去庵裡。大姐,你送她一程。」

  「誒?我認得路的。」

  花姐道:「我正好要出門。」

  張仙姑嘆了一口氣,看著周娓的髮式說:「也不知道你們有什麼事兒,年輕姑娘夜宿外人家裡,閒人的嘴比腚還髒呢!」

  「哎……哎……」

  周娓悶頭扒完飯,對張仙姑道:「大娘子,那我走了。」

  張仙姑道:「去吧去吧。哎喲,夠辛苦的。不過啊,能自己養活自己就是件頂頂好的事兒!」

  「嗯!」周娓覺得這位大娘子比別人更投緣,她說,「大娘子,您什麼時候也去慈惠庵?我陪您逛京城!」

  張仙姑不知道慈惠庵跟逛京城有什麼關係:「啊?」

  周娓笑著收拾好了碗筷才跟著花姐一道出門。

  ………………

  張仙姑心疼女兒,吃完飯就催祝纓:「你回房歇著吧!哎,衙門裡到底有什麼事兒啊?叫個年輕姑娘……這……就這麼……」

  要不是知道自己生的也是個女兒,她真以為祝纓在外面亂搞了!

  那現在就是大理寺太過份了,這麼使人是要把人累死嗎?都追到家裡來說事了。

  祝纓道:「我不用跑來跑去就算歇著了,您坐吧,咱們商量商量年貨的事兒。」

  張仙姑道:「你出京前訂的那些個,已送了一些過來了。米、麵、油都足數,夠吃到二月去了,臘味也有,都掛廚房裡了。你爹想再在院兒裡搭個棚子,好多存些柴炭……」

  祝纓拖了把搖椅放到太陽底下,閉著晃著,聽她絮絮地說了一堆。這些都是之前祝纓安排辦的,也都不用家裡人再雇車去拖回來了。張仙姑接收就行。

  張仙姑見她躺著不動,進屋抱了被子給她蓋上。祝纓把眼睛張開一條縫兒:「我沒睡。」

  張仙姑給她掖好了被子,說:「你是回房睡,還是在這兒曬太陽?」

  祝大蹲在搖椅邊,雙手抄在袖筒裡,說:「曬太陽也挺好。老三啊,棚兒的事兒,就在你屋後搭一個,我就能弄,今年家裡又添了一張嘴,得多存些東西……」

  祝纓道:「行,簡單弄點兒得了。這兒也別太下力氣了。」

  張仙姑吃驚地問:「怎麼?」

  祝纓道:「這個房兒咱們也就再租一年,明年得弄個自己的房子了。」

  夫婦二人一齊開心:「真的?!」把廚房裡的杜大姐都引得探頭了:「您二老怎麼了?」

  張仙姑笑道:「沒事沒事,你忙你的,忙完了就歇一陣兒,活兒是做不完的。」

  杜大姐道:「我把豬皮先熬上,家裡皮凍快吃完了。」

  祝大依舊蹲著,揚聲說:「多弄點兒!那個下酒最好!」他把兩個袖筒又對得緊了一點,也笑得合不攏嘴,問祝纓,「怎麼弄?怎麼弄?要什麼樣的?」

  張仙姑自己也高興,還要埋汰丈夫:「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

  「你不懂!還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好!」

  祝纓被太陽曬得暖暖的,道:「嗯,是得有個自己的房子了。只是沒有這麼近了,這個坊裡的兩進房子太貴了。稍遠一點,弄個地皮,自己蓋吧。」

  「啥?」祝大說,「也沒個幫手,就咱們倆,怕是不行吧。」

  祝纓輕笑出聲:「不用自己動手。工、料,我都想好了……要兩進,一進住,一進待客,除了門房我都要蓋兩層的樓房。一層住人,一層放東西。宅子邊上還要有個偏院,一進是馬廄車棚男僕住,一進是女僕住著看守雜物。」

  祝大問道:「對呀!僕人不跟咱們住一塊兒不就!他娘的,還是住大房子好啊!」他的腦子裡已經開始規劃自家房子怎麼住了。可怎麼想都覺得安排得不太好,心道:我得往金大兄弟家看看,他家也是兩進房!

  張仙姑也樂了,道:「我看他們大戶人家也都有樓,我這也要住上啦!那僕人要怎麼弄呢?」

  祝纓道:「慢慢來,先雇個廚娘吧。」

  她現在手上的錢雖然不多,但是要過年了,別人過年賠錢,她過年其實是賺錢的。大理寺採購的東西,雖然是照顧到了所有人,作為經辦人,當然也要照顧到自己家,她就算不從中貪墨,家裡基本的生活所需以及部分年禮的開銷是完全不用自己掏錢的。

  各路想走大理寺門路的商家還會送禮,也是一筆。這種是可以收一些且不用回禮的,也是白賺。

  給上司要備禮,但是頭一個鄭熹就不強求她送貴重的禮物,只要她先把事情辦好。她從鄭熹那裡還能撈到一些回頭禮。不過今年又多了幾位要送禮的人——端午五傑。

  鄭熹讓她管大理寺,不但是鍛煉她處事能力使她使得順手,憑良心說,也是給她財路。哪怕她不想貪,都能存下錢來。

  心算了一下稍遠一點地方的地皮的價格——要鬧鬼的或是凶宅。對了,連房屋用料她都有更實惠的門路。

  張仙姑和祝大已經在嘰嘰喳喳了,張仙姑就說:「都有樓了,正房該著老三住的!」她跟武相的母親混了有一陣兒,也學到了一點「規矩」,仔細想想,也確實該讓閨女住上房。

  祝纓睜開了眼睛:「我住西廂挺好的!」

  張仙姑道:「不行!家要有家的樣子,他們家封翁封君都另住西進,來個客人看著會覺得奇怪的。」

  「那就讓它怪著去!」

  祝大卻說:「那還是我們住西屋吧。這樣安全。」他是好顯擺,然而對活命一事卻十分自覺。他也不催祝纓買僕人了,閨女在外頭累得一個多月不著家,他心裡也有點虛。

  張仙姑又說:「給你爹雇個小幺兒吧!他就饞這個呢!」

  「你這娘們兒,又來!」

  兩人又拌嘴,祝纓聽著他們倆吵架,快要睡著了。然後就聽到外面有點聲音,她掀開被子站了起來。張仙姑道:「你幹嘛?」祝大也扶著搖椅站了起來:「怎麼了?」

  祝纓去拉開了大門,果然有人。

  …………

  陳萌站在門外進退兩難。

  他上次給李澤牽線搭橋,不想橋那頭站著一個張飛,這橋是過不得的。李澤的忙沒幫上,李家出了個大醜。祝纓這裡接著就不見了人影。

  他爹陳相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這件事,先把他打了一頓,又給他報了個「病休」,實則將他禁足在家關了小黑屋,直到現在才放出來,讓他到祝家賠個禮。

  陳萌都懵了:「我做錯了什麼?」

  陳相又把兒子打了一頓,才說:「你是什麼人?就帶著個生人去辦案官員的家裡說項?他又憑什麼信你?給你辦事?人情是要還的!你打算拿什麼還?弄一群只會拍你馬屁的同鄉給他認識?馬屁精能幹嘛?讓他接著幫忙辦事?嘖嘖嘖!滾!」

  陳萌就滾來了。

  陳相說得有理,陳萌也想跟祝纓解釋一下,祝纓再次見他卻沒有生氣,還客氣地讓他進來了。陳萌身後跟著僕人捧著禮物,對祝纓道:「我是來賠罪的。」

  祝纓道:「這就折煞我了。人請進……」

  「東西也得進,別叫我再挨打了。」

  兩人進了西廂,陳萌認真給祝纓解釋了:「我與李澤是一塊兒長大的。小的時候,我親娘還在……」

  陳萌的外祖家那會兒還很不錯,那會兒陳相還是李藏下屬,官階差得不大,李澤比陳萌年紀略長一點,就帶著陳萌玩兒。後來陳萌的外祖家出了變故,李澤也沒有一夜變臉,至少面子上還是保住了。

  李藏對陳相說過:「兒子可是你自己的,要對他好一些。」

  陳萌還是很感激的。

  祝纓心道,你的事兒歸你爹管,我可不管。

  她說:「大公子,你要是真的為你那位朋友好,就捎一句話給他。」

  「什麼話?」

  「見好就收吧。」

  「怎麼?」

  「無論是竇刺史還是大理寺,又或者是刑部,都沒有一字提到畢晴的父親畢羅是龔案的犯官。」

  「這……」

  祝纓道:「一床被掩了?那也得掩得住。不然就是欲蓋彌彰,半遮半露的引人探查了。不如坦誠一點,使看客沒了更多的談資。」

  陳萌點頭:「不錯。」

  此時花姐也從外面回來了,她把周娓送出坊門又多走了一段,途中又往一家相熟的生藥鋪子裡買了點枸杞紅棗桂圓阿膠之類,打算回來給祝纓好好補一補。對了,家裡還有參,等下回去讓杜大姐跟隻肥雞一塊兒燉了……

  路過坊內一家小鋪子,她又順手買了一包薑糖。

  提著一串的紙包,花姐回家遇到了陳萌。陳萌起身道:「你回來了。」

  「大公子。」

  「嗐!什麼大公子小公子的。你這是?」

  「給小祝補一補,她這陣子可真夠累的。」花姐說。

  陳萌道:「巧了,我也帶了一些來。你們忙,我回去了。」

  花姐屈一屈膝,禮貌地將他送回來,回來先對祝纓說:「小周說,以後女監裡有什麼事兒也告訴我。」

  祝纓道:「嗯,直腸子,旁人能叫她聽到多少都是個問題呢。」

  花姐又說陳萌:「這大公子是怎麼回事?好沒計較的!陳相公就放著他這麼遊手好閒麼?真該給他二畝地種一種,他的幺蛾子就會少了!」

  祝纓道:「離開陳相的時候,他的腦子確實更好使一點。」

  花姐道:「要他的東西幹嘛呢?他的東西可不是那麼好接的。」

  「哪是他呀?得是陳相的意思,堂堂丞相,還能記得吩咐一句關於我的事兒,我可不好敬酒不吃吃罰酒。收下吧,一會兒投個帖子致謝。」

  「沒別的事兒瞞著我吧?請托不成,他們不會老羞成怒嗎?」

  祝纓道:「那我也不能不管不顧就接了那個事,隨他們羞不羞、怒不怒的吧。哎,傅小郎怎麼樣了?」

  花姐道:「自打入了冬就手腳冰涼的。不是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兒該有的樣子。」

  「老左帶回來的參還有一點,給他拿一枝吧。多了我也沒有。」

  「你……」

  「咱們家不缺這東西,拿去。」

  「那我找個盒兒,後半晌就去!」

  「不用那麼急。」

  花姐心道,只有你回家歇息的時候送過去,她才要領你的情呢。不然人情給我,還有什麼意思?

  一面讓杜大姐燉人參雞湯,一面又幫祝纓給紅棗去核。祝纓就向她說了要蓋房子的事兒,花姐道:「那就沒錢再添置新田了。」她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買田置地。

  祝纓道:「慢慢來。房子、僕人的事兒,侯府那裡或明或暗說了幾回了。」鄭熹這個人,好壞不好講,但對她確實夠意思了。而鄭熹是個比較講究的人,她也不能太不講究了。

  花姐道:「確實,主僕分居倒是更好一些。房子還是大一些的好,這樣即使遠一點,也能養匹馬,那就不用太近了。可惜眼下這個房子又續了一年的租,那樣的房子,開春有幾個月就得了,白費半年的房租了。」

  祝纓道:「那就先把房子放在這兒,或者轉租他人,都不是事兒。」

  「嗯!」

  祝纓既然已經籌劃了,就不想再拖延,她連工匠的來源也想好了——找王雲鶴或者萬年縣的柳令。各地都有工匠上番的,工匠在不上番的時候也可以接私活賺收入。要蓋房子,需要的工匠就多,不比之前打簡單家具時的木匠。她就想乾脆從官府的名冊裡找齊一班人。

  當天下午,她換了衣服,把虎骨包一包,提著去見王雲鶴。

  王雲鶴知道大理寺又辦了一樁案子,道:「你這是得假了?」

  「是。」

  「這是什麼?」

  祝纓道:「老左弄的虎骨,家父泡酒說效果不錯……」

  王雲鶴聽到「酒」字就吸了口氣:「你沒喝吧?」

  「我過年關起門來喝。」她把虎骨交給一旁的書僮。書僮也笑著收下了,還說:「三郎,前些日子你不在京裡,我們大人還念叨你呢。」

  祝纓道:「我現在回來啦。」

  王雲鶴道:「出京一趟,感覺如何?」

  祝纓道:「挺好的,做事我是願意的,斷案我也是願意的,只是李藏的案子真是沒意思。」

  王雲鶴亦洞悉內情,道:「有光就有影,太陽底下齷齪事也是有的,不能因為看到了髒東西,就覺得世上沒有光明了。」

  「哎。」

  王雲鶴舊事重提:「以你的年紀,年輕時該出任一縣官長做個親民官。」

  祝纓笑道:「哪是我想幹就幹的呢?一縣之令要管的事兒可太多啦!我在大理寺,參與一些庶務,幹不好,頂多是同僚們吃的差點。縣令幹不好,是會餓死人的。」

  王雲鶴道:「哪年沒有餓死的人呢!你能知道這一點就很好啦!」

  「我還沒正經學會莊稼上的事兒呢,還有些旁的事兒,譬如收租賦,又譬如水利等等。與其拿百姓練手,不如再觀摩一陣兒。」

  她現在其實一點也不想外放,她才想著蓋房子呢!她今天也先不提工匠的事兒,泡在王雲鶴這裡聊了一會兒閒篇才告辭出去。出了書房就問書僮,府裡年貨辦得怎麼樣了。

  書僮笑道:「我們大人辦這些事兒也很周到的!」祝纓拍拍他的肩膀:「怕什麼?我又不是要行賄!我恨不得從王大人這裡騙錢。」書僮被逗得直笑。

  祝纓又往金良家走了一趟,她得的蔘和虎骨也給金良送過,金大娘子這二年收了她不少東西,其中不管一些貴重之物。思前想後,以為不能每每以豬蹄打發了,今年特意準備了厚禮,早早給送了來,其中就有很不錯的緞子。

  祝纓放假幾天,竟是沒有閒著。

  到了日子一銷假應卯,迎面就是一群同僚痛哭流涕:「你可算回來了!!!」

  祝纓之前回來,胡璉就想把事務再還給她。人比人得死,胡璉不得不服,縱不服,他也想過個舒服的年。然而祝纓回來之後又去忙案子了,忙完了,鄭熹給她放假,如今終於回來了!

  祝纓哭笑不得:「你們根本不是想我,你們就是想伙食了!」

  「知道了還不快幹?!」他們說。

  大家都笑了。

  這邊的熱鬧又把一個閒人給引了來——楊六郎。

  左司直道:「楊六,你又有新消息了!」

  楊六郎笑道:「對啊!」

  「咦?」

  「陳相公預備把大公子放到京外任職呢!因時已臘月了,陛下准陳大公子在家過完正月再動身。」

  祝纓道:「陳相對兒子是真不錯。」

  「什麼不錯呀,外放當縣令!陳大公子是幾品官兒啊?比萬年縣令的品級都高,這就放出去當一普通縣令!哎喲……還是親爹嗎?」

  祝纓道:「那肯定得是親的。要是叫他每天犁二畝地,就更是親的了。」

  大理寺內老成的官員都點頭:「不錯不錯,可惜派出去還是有些晚了。哎,三郎,大公子外放可以晚,我們伙食不能晚啊!」

  祝纓只得重新埋首庶務,這項工作確實能為她帶來好處,她也將這份工作盡力做好。入了臘月,大家最要緊的就是寫各種公文,祝纓比別人還多一項——對賬。一氣忙到臘月底,該過年了!

  祝纓這一年依舊給自己排了個除夕的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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