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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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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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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0: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變化

  張仙姑不大開心,祝大也不大開心,他們兩個這陣子都沉浸在了即將要有自己的新房的喜悅中,很想除夕的時候一家人好好地喝頓酒,張仙姑還讓杜大姐到時候一起上桌吃個飯。

  「一個人在門房裡不冷清啊?」張仙姑這麼說。

  杜大姐在祝家這麼些日子,也差不多了解了這家人的性情,知道張仙姑這不是客套。仍然說:「您就當我想歇一歇。」

  張仙姑道:「哎喲,是呢,都沒給你個假。」

  杜大姐道:「大娘子,我不是這個意思。」

  張仙姑又開心上了:「哎,等新房子有了,老三說,還要再雇個廚娘來,你就能更鬆快些啦。你倆輪著幹,也能歇兩天了……」

  祝大也說:「過年有好幾天假呢!燈節又有假。老三能在家多歇兩天,咱們也好合計合計新房子怎麼弄。」

  花姐則在心裡默算家庭的開支,她和張仙姑手裡的儲蓄加起來想蓋個祝纓說的房子還是差一些的。祝大有私房錢,據花姐冷眼旁觀,都算進來也不多。估計祝纓手上應該還有一部分。那就應該差不多了。

  各人有各人的盤算,都想祝纓回來一邊吃飯一邊聊,祝纓回來說她要值夜。

  祝大道:「怎麼今年你還得值呢?輪也得輪著別人了吧?」

  張仙姑道:「是啊!才回來多久呢,就又要值夜了!為什麼呀?」

  祝纓道:「我自己排的,咱們要過年,別人也要過年的。再說了,平常大家伙兒也沒給我使過什麼絆子,我這一天值個夜也沒什麼。」

  張仙姑有點失望,說:「我說不過你,我看看廚房有什麼吃的,到時候叫你爹跟著你送過去。今年總不好再支使金大兄弟給你送過去。」

  祝纓笑道:「我都準備好了。」她已然有了經驗,無論是除夕宴還是早飯都準備好了。又額外準備了一些紅包,預備發給今年一道值班的吏員們。

  祝大本來也失望的,現在卻突然很有興趣跑這一趟:「哎,就算外頭準備好了,自己個兒不得再捎帶些東西去?我給你送過去!哎喲……皇城……」

  花姐極輕地咳嗽一聲,杜大姐也看出來了,這位老封翁是因為兒子當了官兒,就想到兒子做官的地方晃蕩——他也想看看皇城呢。

  張仙姑這回沒罵他,其實她也挺好奇的。張仙姑心中有一種驕傲:我生的閨女,做官,在皇城裡。她也想看看皇城,只是不太好意思提。現在祝大說了,她也說:「要是東西多,我也跟著送。初一早上咱們再去接了你,順道就拜年、逛街了!」

  他們倆又不生氣這個值班了,開始想著大年初一百官朝賀什麼的,他們一大早過去,是不是就能夠圍觀到十分壯觀的官員隊伍了?

  祝纓也由著他們樂。

  還沒到除夕,祝家就忙了起來,今年又有杜大姐幫忙,張仙姑就可了勁兒的煮羊腿、煮雞湯、燉肉、準備好幾個大瓦盆用來裝菜。這樣過年期間就不用再特意下廚,想吃什麼就盛一碗出來,熱一熱就行。皮凍等下酒涼菜,瓜子兒糕點等零食更是熱都不用熱的。

  好酒也搬出兩壇子來。

  只要不拜年,在家關起門來想怎麼吃喝就怎麼吃喝。

  除夕這一天,酒樓送來祝纓訂的席面。自家兩桌,帶去兩桌。張仙姑道:「我們哪吃得了這些?」祝纓道:「也是放著,明天我回來咱們還接著吃呢。」

  不想金良這一天又來了,說:「今年還是我送你。」他也帶了一份吃的。

  張仙姑就把祝纓托付給了金良,說:「你又惦記著她了。我們也想一道送她過去,也順便看看景兒。」

  金良道:「就一道牆,有什麼好看的?你們也進不去呀。就在外頭,看幾個禁軍攔門了。天還怪冷的。」

  祝大和張仙姑仍然是想去開開眼的,祝纓道:「他們車都雇好了,咱們一道走吧。」

  金良哭笑不得:「行,想走就走。」

  花姐上回走近皇城就遇著了一件膈應事兒因此不太想去,推說在家看家,萬一再有人拜年。張仙姑很猶豫,花姐道:「我上回看過了。」

  張仙姑才不推讓了。

  張仙姑和祝大坐在雇來的車上,嘰嘰喳喳的。兩人見離皇城越來越近,竟有無限遐想。祝大道:「不知道幾品官兒能進宮裡吃席呢?老三得什麼時候才能進去呢?」張仙姑道:「才六品,且得等幾年吧。」

  聽得趕車的車夫直咧嘴,這京城的官兒啊,挺有意思的,官眷就更有意思了。

  一會兒功夫就到了皇城,張仙姑和祝大當然是進不去的,他倆控制不住地踮著腳尖往裡看。這時,一個人說:「想看就大大方方的看。您二老踮腳不踮腳,也只能看到那一些。」

  「阿岳?」金良看到溫岳吃了一驚,「你怎麼也在?」

  「今天輪到我當值了。」溫岳攤手。

  有他在,很快就安排好了把祝纓帶的東西給搬進去。三人又約好了今年去鄭府拜年之前先碰個頭,一同去鄭府。

  金良道:「今年你家的帖子,還是我給送吧。你這個呀,說你多少回了?僕人還是沒有的……」

  張仙姑道:「就快有了!」

  金良不客氣地說:「總是這樣說的呢,沒個幫手,耽誤多少事兒?虧得他還知道雇一個杜大姐來幫著大嫂,不然吶,可真是……」

  張仙姑道:「是真的要有了!咱們籌劃蓋新房子,僕人住的房子在哪兒都想好了。」

  聽說祝纓要蓋房子,金良和溫岳都說:「恭喜恭喜,可算是在京城安下家來了!」

  又問為什麼是蓋不是買?買個差不多的房子,稍作修整就能住了,蓋,那可費心費力還耗時。祝纓道:「花錢少。」

  金、溫二人啞然,祝纓道:「我上京才幾年?又做了幾品的官?放眼全京城的官兒,在我這個年紀能自己置個院兒的也沒幾個。我這就算很好很好的了。都是窮鬼,可不得精打細算的?」

  金良道:「要幫忙說一聲。」

  「放心,不會饒了你的。」

  溫岳對金良道:「三郎這樣最好。」

  金良道:「大哥大嫂,咱們回去吧。家裡帖子準備好了吧?我回去拿上,明天就順便代他送了。」張仙姑和祝大又把那朱紅的宮牆、光閃閃的禁軍看了好幾眼,才有點遺憾地走了。

  …………

  祝纓是溫岳親自送進去的,她說:「你晚上一起來不?我訂了席面了,不喝酒。」

  溫岳笑道:「來的!不過要先巡查,再與弟兄們一道吃幾口。」

  「你要是忙就不用來,別客套。」

  「你還不知道的麼?我要在那裡,他們還吃不痛快呢。」

  兩人講定了,溫岳先跟手下打個花胡哨,就到大理寺來聚一聚。

  祝纓還照著經驗,提前派了大理寺的吏員去各衙請人來吃席。今年跟她一同當值的卻不是老黃老關了,而是老吳的兒子小吳,以及另一個看守庫房的小黃。他們出去了一陣,回來都說:「他們都答應來的,回說,勞您惦記。」

  祝纓道:「你們也有一席,單為你們叫的。也請你們的朋友一道吃吧。」

  小吳笑道:「不愧是小祝大人!黃老伯以前說過,跟小祝大人當值最舒服了。」

  祝纓道:「那時我手頭緊,可沒給他吃多少好的。」

  「老伯說很好。」

  到了晚上的時候,各部得意的、不得意的人都來了。祝纓等人還是推吏部的那位當值的郎中坐上座,當年一起吃席的田羆現在也不在吏部了,據說是謀了個外任,祝纓認識的陰郎中也不是今天的班。

  這位夏郎中說:「祝丞春風得意,還用在今天當值嗎?」

  祝纓笑道:「用不用的,輪到了就來了,排到了我再不來就太刻意啦。」

  夏郎中一笑,說:「祝丞年輕,前途無量呀。」

  「借您吉言,也不敢輕狂。請。」

  她品出味兒不太對,今天這席吃的比之前那一局稍嫌冷淡了一點。聯繫夏郎中剛才說的話,似乎大家不太把她當成「同類」了。她知道可能是與自己近來稍出風頭有關,官場中的機靈鬼們鼻子最靈了,很容易就劃分「同類」、「非同類」。

  出身是一種劃圈的方法,仕途是另一種,又有性情、利益等。就像是個九宮格,橫豎都有數種分法。具體要不要認這個同類,看場合。

  如果對著百姓,那他們官員就是同類。如果對著地方官員,那麼京官也是同類。如果是對著蔭官,那考上來的又是同類。對著一些「升職有望」的,則混吃等死的才是同類。

  她剛進大理寺的時候,左、王還是評事,就沒覺得她是「同類」。不過後來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一同好好幹活,關係才好了起來。

  眼下也跟當時差不多,這些人對自己也沒什麼惡意,就是沒有那麼隨意親近了。官場上「仕途前程」才是最大的分類。就像一杯混合了泥沙石子兒的水,攪一攪,自然而然就沉澱出幾層,各層跟各層玩兒。

  以後得調整一下與人結交的方式,重新劃圈兒了。

  但她眼下只當什麼都不知道,依舊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與這些「前輩」們閒聊,還跟上回吃席一樣,看起來沒有絲毫的改變,一點也沒有得志之後的輕狂樣子。又請教京城的生活,還說起田羆。氣氛在一個會哄人的神棍的經營之下重新熱絡了起來,夏郎中等人看她彷彿又有了一點同類的味兒。

  夏郎中道:「他?謀了個外任,發財去嘍!」

  官員群體而言,大部分的京官,尤其是小官,還是比較艱難的。外任就不一樣了,肥缺多。

  祝纓道:「這是我聽到的第二個外任的消息啦。」

  「外任的人多啦!你說的是誰?」夏郎中說。

  祝纓道:「陳大公子。」

  夏郎中道:「哎,親民官,趁著京中有人出去也不是壞事,只要到時候能調回來就成。資歷也有了,以後再往上走,就沒人能挑出理兒來啦。上頭用的時候也放心,說他知道民間疾苦。」

  他們都一起笑了起來。又說起「上頭有人」,就有人沒喝也醉地打趣祝纓。祝纓道:「別,人家那是親爹。」

  夏郎中道:「你也不差呀!大理寺裡你能做半個主啦,也能發財。」

  祝纓道:「可不敢這麼說。多管點兒事,收成能好些。可要是想長久地有收成,就不能做得過分,得利益均沾。一旦克制,日子就緊巴。我這整天能沾點,又不能沾太多,為的是細水長流。只好平日多燒香,求菩薩讓我不要太心急上火。」

  夏郎中等人都笑:「都說你是實在人,是真的誠實啊。」

  正說著,溫岳也來了。他們又招呼溫岳,溫岳也坐了下來。坐下來一張望道:「還好,沒有酒。」

  夏郎中道:「怎麼?」

  「上回過年,禁軍有人當值飲酒,」祝纓說,「虧得是被施相公遇到的。」

  這個除夕當值過得不如之前,祝纓與溫岳在第二天早上都交班回家,二人說話又比以前更親近了一些。張仙姑和祝大來接祝纓,也與溫岳打招呼,溫岳也給他們拜年。

  回家的路上,張仙姑和祝大都喜氣洋洋的,說:「這個房子也不錯,咱們弄個這樣的門樓吧……」

  祝纓道:「怕得匠人出個圖紙才好。到時候請到了人,把咱們想要的問問他們,看能不能造出來,搭不搭。」

  「不能造就換人造唄……」祝大說。

  祝纓道:「不是的,您看旗桿兒,一般人家就不配立。還有屋子的間架數之類。」

  祝大這才想起來,得講究個等級。

  回到家裡,花姐指著一堆帖子說:「早上好些人從門縫裡塞帖子了。這一疊是大理寺的,這一疊是別的衙門的,這一疊是同鄉的,這一疊是鄰居的,這一疊是些商人的……」

  祝纓翻了一下,認識的品級之官的帖子她也都送了,這些人也有帖子給她。心裡默想了一下,挑出幾張帖子來,這是她沒有送而別人送給她的,馬上又補了幾張,讓杜大姐一會兒跑一趟。至於商人們的帖子,她就不用回了。

  這個年過得與她沒開始管大理寺庶務的時候確實不一樣了,帖子收得多了,禮也收得多了。張仙姑看花姐一筆一筆的記賬,道:「咱家是得有幾個幫手了。」

  到了初六日,大家一起去鄭府,大理寺裡六品及以下的官員堆裡都推祝纓打頭了。鄭熹也還與往年一樣,說幾句吉利安撫的話,請大家吃個飯,然後散席。

  祝纓這一年在鄭府拜年也與往年不同,她不但參與了鄭府「自己人」的聚會——這一回是沒人開她玩笑叫磕頭拿壓歲錢了。還她與端午五傑一起,又單獨見鄭熹。

  鄭熹這個時候也是很放鬆的,問他們過年如何,又問祝纓當值怎麼樣。祝纓道:「都挺好的,阿岳除夕也當值。」

  祝纓與藺振、姜植至今也不太熟,與他倆搭話就少,他們倆之間倒是頗為熟稔的樣子。

  鄭熹看著自己手下也分了幾派,無奈地歪歪嘴,鄭奕見狀不由笑了。鄭熹道:「你笑什麼呀?」鄭奕道:「你笑什麼我就笑什麼。」

  堂兄弟倆也逗上了趣,此時甘澤進來,說:「小娘子、小郎君要去外婆家了,來跟您辭行。」

  「帶進來吧。」

  除了鄭家兄弟倆,坐著的人都站了起來。鄭熹道:「你們站起來做什麼?」

  溫岳道:「我該迎一迎小娘子和小郎君的。」祝纓道:「阿岳都站起來了,我再坐著,看他都得仰著臉兒了,那可不行。」

  鄭熹罵道:「你就只剩一張嘴能說。」

  罵完了又對剛進來的一雙兒女說:「來,見過諸位叔伯。」

  鄭奕笑道:「哪來的伯父?」

  一雙兒女先對他行禮,叫他「十三叔」。

  鄭熹道:「你們幾個,坐下。」眾人此時才坐了下來。

  鄭奕給他們介紹其他人,藺振、姜植二人年紀略長些,奔三去了。溫岳、邵書新和鄭奕的年紀相仿,都是二十五歲。祝纓年紀最小——按年紀她也該排最後的。

  祝纓看鄭熹這一對兒女長得都挺不錯的,白皙粉嫩,一看就是沒受過苦的樣子。他們看著不笨,但又很從容,與小戶人家那種機靈完全不同,與鄭熹有某種程度的相似。小姑娘已經有了小少女的模樣,男孩兒卻只是個孩童的形狀。

  鄭奕給他們介紹了兩個孩子的名字,女孩兒叫鄭霖,男孩兒叫鄭川。

  祝纓開始回憶自己出門帶的東西,不知道哪些東西適合給小孩子當見面禮呢?她認識鄭熹五、六個年頭了,這還是頭回見鄭熹的兒女。大過年的,是吧?她看看旁人沒有動的,就悄悄摸了一把剛從鄭府弄來的金銀錢。猶豫著要不要送給他們。

  真是太突然了!五、六年都沒見過鄭熹的兒女,她也就是在準備給鄭熹送禮的時候列點京城會給孩童的東西。什麼金鎖、鐲子等等,還是花的公款更多。可誰會隨身攜帶送給上司孩子的東西呢?又見不著!山楂丸、麥芽糖之類她就帶了一些。

  鄭熹看到了,說:「小裡小氣。你從我這兒贏錢的時候怎麼不見你猶豫呢?」

  祝纓連裝金銀錢的荷包一道給了這姐弟倆,說:「莫要冤枉好人!」

  藺、姜等人都不笨,他們之前也是沒有被引來見過這兩位的,也是走禮的時候總共攏一張單子送到鄭府。見這陣仗的時候也都發現了問題,正在猶豫的時候鄭熹拿祝纓說話了。好在他們身上的裝飾之類比祝纓要好得多,隨手摘一摘,倒也不算寒磣。邵書新生財有道,隨身也帶著些貴重東西。

  鄭奕與溫岳卻是早就跟這姐弟倆很熟了的,他們倆就笑看著。

  祝纓最後還是沒把山楂丸掏出來,而是摸了幾樣小玩藝兒。她自己做的竹編的小蜻蜓小螞蚱之類,青翠欲滴,說:「隨便編的,看得順眼就看兩眼,看不順眼就扔一邊兒得了。」

  兩個孩子也接了,小男孩兒伸手住螞蚱尾巴延出來的一點小竹片上捏著拽了一下,想把它拽下來——整個螞蚱都挺精緻好看的,就是多了這一點看著不舒服,得給它弄掉!

  一拽之下螞蚱的翅膀和鬚鬚都動了,他小小驚了一下,又很快恢復了鎮定的樣子,把螞蚱給袖了,嘴角翹了翹。

  鄭熹道:「不務正業。」

  「這也是能養家糊口的手藝呢。」祝纓說。

  鄭熹道:「你又來勁了!」然後問了他們隨侍的人帶了誰,又問何時回來等等。鄭霖道:「李媽媽和張媽媽跟著我們走,我帶著阿松、阿良兩個,弟弟帶的是阿月和阿香。外面門上有安排車和跟隨。」

  鄭熹讓兒女路上小心,代他給外公外婆問好。

  鄭霖道:「是。」這姑娘話不多,但不板著臉裝大人,該說話的時候說話,也不故意掛著一個面具一樣的微笑。大家閨秀而不刻板。

  她辭別父親,也不忘示意弟弟,一起向「叔父」們道別。

  男孩兒看著更加不拘束,跟著姐姐一道跟端午六傑告別。

  鄭熹含笑看他們離開,指著祝纓道:「以後過年,就叫他們見你,我就能見著回頭錢了!」

  祝纓道:「沒事兒,我等會兒再跟老侯爺那兒騙點錢去……」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連不太熟的藺振都說:「帶上我一起。」姜植也笑:「我也還年輕,合該討一討壓歲錢。」

  …………

  祝纓一向說話算數的,她在鄭熹這兒跟倆孩子撒了一點錢,轉天就又跟著金良等人到鄭府來摳錢了。

  這樣的時候鄭侯是願意灑錢圖一樂的,也是一些武藝高一些又或者有特別的技藝的人賺錢的時候。祝纓正缺著錢,她也拿捏一下尺度來贏錢,絕不把搖骰子的手藝拿出來顯擺。

  鄭侯和郡主一年到頭也不見她幾回,只在說話的時候會提到她。但是過年拜年的時候見到了,卻都是很喜歡的樣子。祝纓拿他們的錢也不手軟,心裡算著自己蓋房子的錢能寬裕不少。

  射鵠贏了,心裡念著一聲:廚房有了。

  給郡主拜年,心裡念一聲:西廂有了。

  跟金良、唐善猜拳贏了,心想:馬棚有了。

  這一天她過得非常開心。

  回到家裡,家中也準備好了晚飯等她回來。祝纓回房換衣服,張仙姑跟著進去了,問道:「沒喝酒吧?」

  祝纓道:「他們不敢讓我喝。」

  張仙姑笑道:「那咱們關起門來喝!哎,你幹嘛?」

  「又賺了點兒。」祝纓邊說邊把身上裝的那些金銀往外掏。

  「嗯?誒?是不是不對啊?」張仙姑猛然想起來一件事兒,「大過年的,不是該給上頭送禮嗎?幾曾見著回頭禮的?還這麼多。」

  祝纓道:「我年年拿回頭禮呢。」

  「你可別為了眼前這點兒東西,得罪了上司啊。」

  花姐心道,乾娘這明白得是不是也太晚了些?

  她說:「乾娘,小祝心裡有數的,您就放心吧。」

  「怎麼……」

  祝纓心道,當然是因為我這一整年給他賺得足夠多,他過年的時候給我返一點兒利才是他會做人呢。

  今年沒有龔案那樣的大案,也有一點抄家的事兒。還有審理一些其他衙門非法錢財賬目之類。

  不算這些不能明著說的,祝纓掌著大理寺,也不坑鄭熹的錢,反而能通過大理寺光明正大地給鄭熹好處。大理寺所有好事都是按著品級分配的,鄭熹是大理寺最大的頭兒,自然拿的都是大份。

  最讓鄭熹重視的是整個大理寺運轉極好,鄭熹辦事也順手,都被皇帝誇好幾回了。

  所以別人過年給上司花錢,祝纓能從上司那裡摳錢。

  張仙姑是不太明白這裡面的道理的,平白擔心了一回。祝纓道:「他又不是冤大頭。縱我想要,他不願意給我還是拿不到,又不能打劫他。您就放心吧。」

  好像是這個道理,張仙姑不再念叨了。

  花姐等祝纓換完了衣服,也點完了錢,把金銀分類裝好,說:「算上這些應該差不多了吧?就是日子要緊些了,也不怕,過了年你的俸祿又到了。這裡的家俱凡是咱們打的,都能搬過去接著使。僕人也慢慢地再雇……」

  張仙姑道:「先有個自己的窩,僕人不僕人的咱也不急!我們也還都能幹得動。」

  祝纓道:「我還有辦法,你們都不用愁。你們有空留神一件事兒,吃席的時候彷彿聽說甘大的媳婦有身子了。」

  花姐也為甘澤高興:「那我去看看她。」

  張仙姑被轉移了話題,又因為看到了祝纓從鄭府拿回了些金銀,神情輕鬆地去招呼杜大姐擺飯了。

  花姐還沒忘房子的事兒,問祝纓:「你到底怎麼打算的?京城人工的貴,蓋房的材料也貴。咱家這些錢蓋完房子就真不剩多少了。家具只是一樣,你日常還得留點兒跟人交際的活錢。

  如果要僕人的話,又是一筆開銷了,大頭是最開始這一筆,買人就得先拿出來錢。

  現在住的房子這一筆租金你也別想能省下來。養一個差不多的廚娘、一個丫環、一個門房、一個小廝一年的花費與房子租金差不多。

  雇的話,開頭這一筆身價錢是不用給的,但每月花費比買來的更多。

  是雇,是買?還是你心裡已經有譜了?」

  祝纓道:「可靠的人如今不過那幾樣。要麼就是自己的宗族,我哪來的可靠宗族?要麼就是買回來,身契拿在手裡,天涯海角、世世代代都逃不脫。然而我的事你是知道的,一旦露了餡兒,我的奴婢私產會怎麼樣呢?是要雇,又不太放心。所以我才想弄個宅子,分開來住,但又能幫忙做事。」

  「我懂。」

  「最後就是熟人薦的了,所以跟甘大、溫岳他們聊一聊,看看有無推薦。」

  「嗯。如果有可靠的人,再添一個雜役才好。住得遠了,馬也是要養的,興許還得再有一頭牲口。你幹嘛呢?」

  「我得寫個條子。前幾天我不是當值麼?還是覺得這節日裡值夜有些苦。打算幾個放假的大節,值班的都給準備好一些的席面。當天送到,兩席,公費付款。」

  花姐道:「大理寺有那麼多錢嗎?」

  「嗯!有我呢!」祝纓說,「大理寺的收入不錯的,我預備開春再給大理寺添個鋪面取租。本來想開個貨棧的,然而如果有歹人租了去,又因這是大理寺的地方打著大理寺的旗號令人不敢查,那可就不好了。鋪面最好,就放在那裡,誰都能看得到。」收租而不自己經商,這是被允許的。

  花姐道:「你總是周到的。」

  祝纓笑嘻嘻地說:「才沒有呢!鋪面到了,不得修整一下?我順便又能跟木材商人、石料商人認識一下了……」然後她造房子的材料就能殺到低價了。

  「滑頭!」

  …………

  祝纓一向會持家,除了從上司那裡摳錢,她還要從王雲鶴那裡摳人。

  新年假期一過,祝纓先在大理寺忙了幾天,與同僚一起收一收散掉的心,諸般事務重新走上正軌,就又要到燈節了。這一回祝纓就不安排自己值夜了,按著次序來,這一次輪到了胡璉。

  他笑道:「便宜我了!」

  左司直道:「老胡,燈節熱鬧瞧不上,還樂呢?」

  胡璉道:「我鬍子都一大把了,不瞧這個熱鬧也沒什麼。倒是小祝,可以趁機看看有無淑女出游啊!你值除夕,不會就是為了燈節好出去玩吧?哎喲,你年年燈節都沒值……」

  祝纓道:「莫要污蔑好人!我燈節是要看燈!」

  他們都笑了起來。

  祝纓燈節這一天,白天先去了京兆府找王雲鶴。

  她十分體貼地沒有在一大早就去打擾人家,而是等到了快中午的時候才去找王雲鶴。王雲鶴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必有事!」

  祝纓道:「真的有!」

  「哦?京兆府有什麼案子嗎?」

  「現在還沒有,您別念叨。是另一件事兒。」祝纓就把自己想蓋房子而找工匠的事情說了。

  王雲鶴皺眉道:「你能蓋多大的宅子?必要工匠去做?且又耗神,不如先買。」

  祝纓道:「窮啊。自己蓋更劃算。」她慢慢說了自己的想法,遠一點的地方,二進院子,想蓋個樓什麼的。再弄個僕人的偏院。蓋結實些,房間多一點,京城六品裡算很不錯了,夠住個十年二十年後換有能力換大宅子的了。給工匠付的薪資,她就照著市價給,也不白使。

  王雲鶴聽她說得不算離譜,沒有奢侈的三進房子帶花園之類,覺得她應該沒有貪墨。正常的官員的待遇比起普通百姓還是很不錯的,祝纓又善經營,則這樣一處宅子,還要自己蓋,如果有可靠的人來督造,從六品一個菜鳥新人倒是也能置辦得出來。

  祝纓又說:「先請個師傅給畫個圖樣子出來,再定些工匠熟手。等春耕忙完了就動工。」

  王雲鶴道:「不錯,凡事能想到農夫生計了。」

  「農閒的時候農夫才會有空進城做些零工出力氣的活兒。否則就只有城裡這些雇工,他們農忙時會漲價。」祝纓說。

  王雲鶴又被弄了個哭笑不得,說:「罷了,會畫圖的倒是有。」

  一般好的大師傅都瞧不上畫個二進的院子,最好的造房子的師傅都是設計建築種種宮室及權貴的宅邸、別業之類。二進的院子,說起來都寒磣,請這些人的價格還挺貴。

  反過來說,要價便宜的師傅又不知道水平如何。房子可是個大物件,弄壞了返工樂子就大了。祝纓在這方面也是不熟的。

  王雲鶴讓人去查一下京兆在冊的匠人,指了其中一個老頭的名字說:「就他的,傅龍。」祝纓看這簿子上面的日期和年齡,推算一下,老頭今年得七十了,那會是個經驗豐富的人。

  王雲鶴吩咐書僮:「拿張帖子,派個人去把傅龍帶到三郎家去商議吧。」

  祝纓大喜:「多謝大人。」

  王雲鶴開玩笑道:「是人情,要還的哦。」

  「好!」祝纓痛快地答應了。

  不過正月十五,她也不好意思把個老頭拘到自己家裡,她跟差役說:「反正不急著蓋房子,過兩天吧,讓他過個節,正月二十讓他到我家來。」

  差役道:「是。」

  祝纓先把畫圖紙的人定了,出了京兆府的衙門也不回家,先去看她新弄的地皮。她立意要個鬧鬼的地方,因為便宜。之前有一處鬼宅,但是有點小了,不合她兩進庭院帶個偏院的需求。只能遺憾地放棄。

  正好,大理寺最不缺的就是命案的卷宗。她把近來京城發生的命案又翻了一次,尤其是死狀慘的。比較麻煩的是,有的命案雖然慘,但是由於誰也不是富貴人,所以即使死了人,人家還住那兒,不賣。

  後來翻到了一個鄰里糾紛互相殺傷的,才有了轉機。

  兩家相鄰,中間有兩尺寬一道極窄的縫,甚至無法稱之為「巷」。一家修房子,往縫那裡挪了一尺,惹另一家不快了。鄰居就把自家牆砌高以居高臨下,更往縫裡也挪一尺,兩家的牆就死死地貼在了一起。砌牆的時候,後砌牆的這位一點也不注意,什麼砌壞的磚頭瓦片爛泥不小心掉進鄰家院子也是常有的事更讓人生氣的是,他的工人還把鄰居新砌的牆頭給踩壞了。

  鄰居不能忍,開始偷他的材料,也不賣,都往排水溝裡扔。

  兩家沒多久就越來越針對彼此,終於在牆還沒砌好的時候,互相呼喚了一群親朋好友,就在兩家門前打了起來。火氣上來時,哪裡還管什麼律法?有人想繞後突襲,從兩家相鄰的牆上翻過,好抄對方的後路。

  毆鬥又在兩家的家裡進行。打得興起,幫手都忘了開始是為什麼打的了,終於鬧出了人命。這就不是哪個青天能簡單調解的矛盾了。

  京兆府的街面上大個兒的流氓無賴都被清了,可誰又能料想得到會因砌牆起這麼大的爭執呢?

  死人、賠錢也就罷了,要命的是一家想賣了宅子搬走,另一家必要去打破好事叫他買不成只能耗著,另一家亦然。兩家就這麼僵著。掛出去多少錢都沒用,有人看中降價便宜想買時,只要往那邊實地一看,就都搖頭了。

  世上因窮而不怕鬼的人是有的,但是頂著那樣的一個鄰居長相廝守,還是不願意的。

  祝纓不怕這個麻煩,她分別找到了兩家人,把這兩處宅子分別買下而不告訴對方,兩家都以為背後做成交易了,並不知道買主是同一人。兩家組成了一塊地皮,差不多是她想要的面積了,只是總價略貴了一點。

  她分別告訴兩家人:「趁過年,悄悄搬走。」兩家人想的是:你有本事,就跟大理寺的官員扛好了!看他把不把你抓去牢裡!

  祝纓再去看時,兩家都搬得差不多空了,心道:這兒現在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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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1: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一章 意外

  祝纓把新買的宅子又看了一圈,才重新鎖了門回家。今天是燈節,一家人打算出去逛逛,她回家就被張仙姑說了:「你去哪兒了?今晚早點兒吃飯也好出去耍。」

  祝纓道:「看了看房子。」

  張仙姑追問道:「什麼房子?是咱家的?在哪兒?你這孩子怎麼不聲不響的就辦了?」

  祝纓簡單地說明了一下情況:「拿不準能不能同時買下來,要是不能同時買下兩家,買一家就沒用,我也只能兩家都不買,再另尋別的。沒買下來之前就沒跟你們說。」

  張仙姑「嘖嘖」兩聲,說:「好好的兩家人家,就這樣了……」

  花姐道:「那現在有沒有什麼隱患?」

  祝纓道:「兩家都搬走了,能有什麼隱患?位置也挺好的把邊兒,臨街的。」

  祝大道:「那今晚咱們去看看!」

  張仙姑也有所意動,祝纓道:「行,早點兒出門,帶你們認認地方,等白天你們得閒了再去仔細看。沒事兒,血跡已經清理了。」

  「血血血血……」

  祝纓道:「是啊,鬥毆出了人命,可不得有血麼?他們後來又住在那裡慪氣有一陣子,自然是打掃了。」

  祝大道:「那不就是凶宅?」

  祝纓道:「是啊,咱不是早就說好了買凶宅的嗎?不然不能這個價就拿下來的,都打對折了。拆了重蓋,也是一樣的,不然哪有錢買這麼大的地方?還得剩錢拆了舊的蓋新的呢。」

  也不能凶成這樣啊?!怎麼真的家裡還打死人了呢?不是門外死的?

  祝大和張仙姑就有點怏怏的,窮得一文錢也沒有的時候墳地都睡過,現在閨女做了官兒自己家也有僕人了,他們突然連凶宅也不想沾了。花姐心裡也有點後怕,聽祝纓說凶宅鬼宅之類的還沒什麼感覺,等祝纓把凶宅買了,她也說不出話來了。

  一旁杜大姐也有點哆嗦,只恨自己是僕人,不敢說話。

  祝纓道:「你們怎麼了?這京城有命案的宅子多了去了!就咱們這坊,前頭魏婆婆那個店,二十年前就砍死過人。咱們之前租的那兒,隔壁就有欠了賭債不還被堵在家門口砍了的,滿院子都是血。就在咱們剛搬到京城之前沒幾個月,後來砍人的也叫王京兆給砍了。不是也住得挺好?」

  哪知她是真不怕,父母是真的怕,張仙姑欲哭無淚:「哪怕小點兒,不要兩進的屋,就跟現在住的這麼大,只要乾淨就行。」祝大也沒有了得意歡喜:「咱們能換一個麼?」

  然而錢已經花出去了,這兩個也有點傻眼,晚飯都沒吃幾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祝纓雇了車,帶他們去看新宅子。他們兩個心裡矛盾得厲害,想看又不想看。

  車子把人拉到了宅子前,因為是燈節,各處都有許多的燈,只有這裡,烏漆抹黑的一片,張仙姑總覺得有鬼在盯著她,說:「咱們走吧,白天再來看!」祝纓無奈地道:「好,走。」

  早知如此,就不該對他們講這裡處地皮的來歷的。再看花姐,也有點心不在焉。祝纓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幾個人都要怕成這樣?她說:「屍首都運走了。」

  「你還說!」張仙姑氣得開始打閨女,「你再說!你再說!」

  今天的燈她都看得不開心了,板著臉,直到了慈恩寺前下了車,張仙姑說:「快,快去拜拜菩薩保佑一下!真要蓋了房兒,必要再從這裡請一尊菩薩回家鎮宅!」

  「行,您想請菩薩就請。」祝纓說。

  張仙姑白了她一眼,數落道:「現在就會口上說點不實惠的話!大事兒就不跟我們說呢!」

  祝纓是實在沒想到這一對神棍神婆現在居然能夠講究成這樣了,大過節的她也不想在這時候跟父母吵架,只好說:「我記下了。以後不會了。」

  張仙姑道:「還有以後呢?弄了這個房兒,家裡都精窮了。下個房子不知道在哪裡呢。」

  祝纓道:「以後會有的!不過呢,更好的大宅子吧……死的人更多。」

  張仙姑氣得開始在寺裡打女兒,花姐又來勸,旁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看燈之餘也看一看這處熱鬧,把張仙姑看得不好意思了才收了手。祝大一直一聲不吭的,等張仙姑氣得跟花姐、杜大姐一起去看燈,扔下丈夫女兒不管了,祝大才問祝纓:「真的只能這樣了?」

  祝纓道:「這京城多少年了,哪處不死人呢?咱們家,我還鎮得住。」

  祝大有點不樂,祝纓笑道:「您慢慢逛,我也到那邊走走,省得你們看著我又要不高興了。」

  祝大道:「這叫什麼事兒?」

  祝纓道:「你還帶我睡過死人屋呢。」小的時候,祝大帶著她出去討生活,什麼地方沒湊合過?也曾有死得凶的人家,召人這些神棍去作法,就睡在死人的屋子裡打地鋪,停屍就停那床上,血濺得半間屋子都是。

  所以祝纓是真不明白自己這一對爹娘,怎麼就開始怕了呢?她們家有啥好忌諱的呢?

  祝大低聲道:「不該帶你見那些的。」能叫孩子好吃好喝的,誰願意帶孩子出去討生活?但是這話現在跟已經有了出息的閨女說,好像又有點是為以前自己的無能狡辯了。他說:「你去逛逛吧,我也自己走走。」

  祝纓被父母和花姐拋棄了,撓了撓頭,心道:回去還得跟他們好好說一說。

  也就將此事暫時放在一邊,專心享受起燈節的熱鬧來了。

  …………

  祝纓在街上閒走,又抓到不長眼的蟊賊一個,揪著人家的耳朵說:「你新來的吧?在這兒偷我?」蟊賊還要掙扎狡辯:「你這小白臉兒,憑空污蔑好人!各位父老,這事上多的是……」

  話沒說完就被一個人一聲:「打他!」

  接著兩個壯漢躥了上來按住蟊賊一套亂打,祝纓道:「六郎?哎,大過節的,別把人打壞了。」

  太常寺的楊六郎上來就要拖著她走,祝纓靈活地一晃手腕沒讓他抓著,問:「你幹嘛?」

  楊六郎一抹汗:「出事兒了!你幫我個忙!一定重謝,一定重謝。」

  祝纓道:「到底什麼事兒?」

  楊六郎對兩個壯漢說:「行了,叫他們滾!」兩個壯漢把蟊賊踢到一邊,又站到楊六郎身後護持著。楊六郎道:「三郎,借一步說話。」

  祝纓看他頭頂都跑出白煙了,完全不似成天亂躥四處散播探聽最新消息的樣子,好像真的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於是跟著他往略僻靜一點的地方走了一走。楊六郎一邊走,一邊湊在她身旁說:「我表弟丟了。」

  「啊?」祝纓也吃了一驚,「今天?這燈節可剛開始呀。」

  「誰說不是呢?我姑媽急得要上吊了!」

  「你哪個姑媽?」

  「還有哪個?我現在就這一個姑媽!」楊六郎說,「都不敢姑父說,等會兒他從宮裡回來了,才是要出大事呢!」

  楊六郎那位宦官姑父羅元在內廷也算位高權重了,雖比不上內相藍興,也是宦官裡的前五。在宮裡有地位,在宮外有家業。但是這個表弟……祝纓還真沒聽到過他的來歷,也不知道這孩子多大年紀了。無他,楊六郎成天說消息,但是很少提及他的姑父家。

  祝纓道:「那你們該拿著你姑父的帖子去找京兆府或者萬年縣長安縣呀!王京兆固然是不畏強權的,但是家裡丟了孩子這事兒,他肯定是要管的。」

  「已經去了。」

  「那就可以了呀,」祝纓說,「燈節的時候他們肯定多安排了衙差就為著防止有什麼事情發生,還有禁軍等,不為丟失人口,也會為著防止走水。大理寺的人除了幾個輪值的,都放假了,我現在也抓不到人幫你找孩子呀。是孩子吧?多大了?」

  楊六郎忙說:「不用別人,就求你幫忙。你本事大!」

  祝纓都傻了,她有啥本事啊?她問:「孩子是在家丟的?」

  「不是。」

  「街上丟的?」

  「啊。對啊。」

  祝纓舉目四望,到處都是人,低頭一看,一人走過,呼吸之間腳印就被別人踩沒了,咋找?而且偷孩子偷到了大宦官頭上,這事兒本身就有點不對。哪家賊這麼不長眼?她又問:「難道是,僕人抱著出去玩兒的?沒有帶在身邊?」

  楊六郎一臉灰敗:「可不是。我姑媽要跟她那些朋友們一起說話,走不開,孩子又哭鬧,就叫人帶他去別處看燈。現在孩子沒了,怎麼交差?好兄弟,你可得幫我這個忙!」

  他說著就拉著祝纓:「你跟我見一見我姑媽吧,京兆府的人你也熟,你們兩處使力,興許就找著了呢?」

  「那你得跟我說說前因後果,還有這孩子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記得羅大監原本只有幾個侄子前後侍奉的?」

  「原本!這孩子也是年前剛買的,預備二月辦席的呢。」

  「嗯?」

  「起先他是預備過繼個本家侄子的,但是不知道哪個更孝順,就弄了幾個過來,反正也是都要抬舉的,到京城來一邊做著官兒、辦著事兒,一邊看看哪個更像樣。他們也都奉承我姑媽,姑媽眼裡也有一兩個相中的人。

  哪知道年前的時候,家裡一個僕人病死了,說索性多買幾個,就又從外頭買了幾個,粗使的,也沒太上心。其中有兩口子就在花園裡幫著養花鋤草,主人要看花的時候他們就得躲著,誰也不在意。那天不知道為什麼,姑父回家後去園裡散步,遇著這一家子帶著個孩子在花園裡玩兒。姑父一看這孩子就喜歡上了!」

  祝纓道:「就這孩子?」

  「對。姑父說,這孩子長得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必要來做自己的兒子。」

  「他爹娘願意?」

  楊六郎張開巴掌:「五百貫!給他們放良。他們還年輕,還能再生。能不答應麼?當天就拿了錢帶著老婆走了。哎,姑媽家就在前面,到了。姑媽一聽說孩子丟了就急了,趕緊回家了。」

  祝纓道:「是你姑媽帶著孩子出去看燈,因要交際不得不把孩子交給僕人帶著,孩子丟了,所以趕回了家來一面派人報案,一面派人告訴你姑父的?」

  「對啊。」楊六郎理直氣壯地說。

  祝纓看看這一處豪宅,光門臉就比她新買的那兩處加起來還要大了!被楊六郎帶進羅府一瞧,四下燈火輝煌,問道:「這府裡有多大?」

  楊六郎道:「十畝?差不多吧,我沒問。藍內相家更大呢!」

  祝纓道:「會不會是先回家了?地方大,一時沒發現?」

  「都找瘋了!第一就是問家裡回來沒有。」

  祝纓被楊六郎帶到二門前就有人伸手攔著:「六郎,這位是?」

  楊六郎又給祝纓解釋了一回,道:「我請的,大理寺的祝大人!快,去告訴姑媽!」那人把祝纓打量了一下,才往裡走,楊六郎氣得直跺腳,拖著祝纓往裡走:「別管他了!」

  祝纓被拽到了羅元娘子的面前,這位大宦官的嬌妻長得一臉的端正相,如果不說她的丈夫是誰,一準會認為她是哪個簪纓之家的媳婦兒。此時她雖一身的金紅彩繡衣服,各種貴重的首飾,卻哭得兩眼通紅,一個勁地問:「有消息了麼?!京兆府怎麼說?六郎呢?這個小東西,要用他的時候就沒影兒了!」

  楊六郎忙揚聲道:「我在這兒!姑媽,我給你找幫手來了!」

  他姑媽十分生氣:「你幹什麼去了?!!!這會兒什麼樣的幫手頂用呢?!」

  楊六郎對祝纓作揖:「快快快!」

  丟孩子這事兒是常有的,而且一般丟了就難找回來了,孩子在他姑媽手上丟了,回來姑父怎麼發瘋還不一定呢!

  他向他姑媽介紹了祝纓,要向他姑媽打包票的時候,被祝纓從後面踢了一腳。祝纓上前道:「夫人,找人這事兒,還是得靠京兆府,他們人多。晚生能做的有限……」

  外面又來一個人,說:「有限就別做……誒?三郎?」

  這一位祝纓也是見過的,他是羅元的侄子,在禁軍裡當差,比溫岳他們低個兩級。

  大家都是熟人,彼此說話都會柔和一點。羅元娘子見祝纓跟兩邊都能說上話,就問:「這位小官人,你有什麼辦法麼?京兆府我們已經通報了。」

  祝纓心裡已然拉出了幾種人選,卻仍然謙虛地說:「晚生也只是出一張嘴罷了。夫人還是先派人跟羅大監說一聲的好。」

  「已然說了。」

  「人沒有回府裡嗎?」

  羅元娘子道:「老鼠窟窿裡都找過了!」

  「誰帶的小郎君出去玩的?身邊有多少人?問過失蹤地方有沒有人看到了嗎?燈火不禁之時,路邊的店鋪也會開一些的。」

  楊六郎道:「派了三個人跟著呢!一個抱著他,兩個跟著。別是自己跑不見了吧?」

  「幾歲?」

  「三、三歲……」

  祝纓無語地看著楊六郎,三歲孩子出逃?三歲的馬跑了還差不多!

  「跟著的人呢?」

  羅元娘子滿臉怒容:「他們倒是沒丟呢!帶著人又去找了,誒?他們人呢?!」

  「哪兒丟的呀?」

  「那邊朱雀大街上。」

  祝纓心說,這算什麼事兒?你們說話顛三倒四的,要我幫著找人。又不是該著我辦的案子,案情又不給全了,問一句說一句,還要我幹事?她打定主意就要腳底抹油了。

  祝纓道:「那……晚生去京兆府看看吧。」

  楊六郎道:「誒,你……」

  祝纓道:「我就一個人,找人還得看他們。現在這個時候王大人也不在府裡的,今天這個日子誰不得與民同樂?我去問問他們當差的有沒有消息吧。夫人,孩子當時什麼妝束?」

  「小襖兒,頭上戴著虎頭帽子,金項圈兒,手腳都是戴鈴鐺的金鐲子,哦,嵌寶的!上面鏨著個『羅』字。」

  祝纓心道,真要有人偷孩子,這會兒這身行頭恐怕都得沒了。

  她說:「您別怪我說實話,這事兒有點難,追索太急孩子容易出事兒。不如懸賞,言明只要孩子能回來,府上什麼事都不過問,只謝謝路過君子幫忙找到孩子。不管是誰,送回孩子給錢若干,有用的線索,給錢多少。懸賞的數目您自己定。孩子身上的穿戴,您也不要了,都當謝禮了。」

  羅元娘子道:「是這個道理,我回來與官人講。」

  「那晚生就先告辭了。」

  楊六郎還要說什麼,祝纓對他擺了擺手。她不在羅府久留,燈也沒法看了,離了羅府就去了京兆府。

  …………

  京兆府裡也是燈火通明,每年這個時候,京兆府裡有好些人都不能好好的享受一下節日的氛圍。王雲鶴等人不在,何京就很慘地還在辦公。

  祝纓的到來讓何京很詫異:「怎麼?你家也丟人了?」

  祝纓道:「也?」

  「每年報案的都不少。丟大姑娘小媳婦兒的、丟孩子的,一大把。現在燈會才開始,報案的人還不多,你等著今晚過了子時,那報案的多了去了。到明天一早,再發現一夜未歸的,還要再有報案的。三天一過,就又是我們忙的時候了。」何況見她臉上沒有驚惶的樣子,應該不是家裡丟了人。

  解說完,何京又覺得不對:「也?」

  祝纓道:「羅元的養子丟了。」

  何京拍了拍腦門兒:「已經知道啦!不值當跟王大人說的,我們正在找。三郎,你怎麼看?」

  祝纓道:「這事兒也不歸我管。街上逛的時候遇到太常的楊六,他的姑媽是羅元的娘子,給我拽過去了。我就來看一看,回來好跟楊六回話。」

  何京奇道:「這不像你啊,怎麼就不管了呢?我還想聽聽你是怎麼想的呢。」

  祝纓道:「我倒想找呢,可打孩子丟到現在,手腳快些的都能出城二十里了。我又不能關了城門挨家的搜。還得靠你呀。」

  何京搖頭:「如今依我看,也只有靠廣貼告示,又或者懸賞。孩子太小了,自己恐怕也說不清。每年丟那麼多的孩子,找回來得也少,追索太緊,又怕他們把孩子一掐,土裡一埋,了無痕跡,上哪兒找去?再省事一點的,往河裡一扔。唉……」

  祝纓道:「大家都知道是這麼回事兒,真想找人,不能太鬆也不能太緊。我去街上碰碰運氣吧。」

  「慢走。」

  祝纓出了京兆府就去找老馬、老穆打聽一下,老穆無事時就去老馬那兒喝茶,兩人見到她都起身相迎:「貴客。」

  祝纓又給了老馬一小塊金子:「存櫃上。生意還好?」

  老馬收了金子,道:「本來不好的,現在有了這個,那就好了。」

  祝纓看他這裡已然坐了不少走累了的人,說:「還要怎麼好啊?再把旁邊兒的那間房子盤下來?」

  「那不是要累死我?不幹,不幹。」老馬說。

  老穆問道:「您就自己這麼逛著?」

  「還逛呢?又來事兒了!」祝纓說,「近來有沒有什麼膽大的拐子?」

  「怎麼?」兩人同時一驚,能讓祝纓來問的,事情恐怕都比較麻煩,事情一旦麻煩了,容易招來官府認真對待。官府一認真,他們這些道上混的就要倒黴。

  祝纓有點同情地看著他們,說:「羅元新買的兒子丟了,報案都報到京兆府了。他們家應該很快該懸賞的懸賞,該追索的追索了。是誰幹的,老實把人放回去。不是你們熟人幹的,都老實窩著,別冒頭。」

  兩人都點頭,老穆道:「我們雖然在道上能說得上話,可是人家也未必是個個都聽咱們的。」

  老馬道:「就說宮裡坐著個皇帝,不許官員們貪污賄賂、欺壓百姓,那還有不聽的。叫這一群賊聽話……」

  祝纓道:「你就跟我耍嘴皮子吧。自己小心吧。」

  「哎!有消息我們給您留意著。」

  這二位近來過得越發像個良民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祝纓想。

  她在路上又順手買了盞燈提回家——明天還要回去應卯呢。

  回到家裡,其他四個人都還沒有回來,祝纓自己燒水洗漱睡了。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響動,卻是祝大先回來了。他也沒個人陪,自己晃了一圈兒,想到個凶宅就有點堵得慌,在外面吃了碗元宵就回來了。

  一敲門,祝纓就醒了,趿著鞋點了燈來開門:「回來了?」

  「你娘她們沒回來?」

  「嗯。」

  祝大有心跟她說話,看她這樣兒想起來明天她還得應卯,把話就又咽回去了。祝纓道:「鍋裡有熱水,灶還有點餘火,我都沒撤。」

  「我不用洗。你去睡吧,她們回來了我開門。」祝大說。

  祝纓剛躺下,沒睡多會兒,張仙姑她們也回來了,她們今天也沒有心情玩得太晚。回來敲門也沒人開,祝纓只得又爬起來開門,人進了家門,祝大才慢一拍起來,睡眼惺忪地:「回來啦?」

  張仙姑罵道:「你還想我回不來呀?」

  祝纓看她們三個人,一個沒少,說:「別說這個話,今天晚上又有人丟了。」

  張仙姑吃了一驚:「誰家的?咱們認識的麼?」

  祝纓道:「楊六姑父買的兒子。」

  張仙姑顧不上生氣,說:「哎喲,這可怎麼是好?能找回來嗎?」她說這話的時候也是覺得希望不大。

  祝纓道:「難啊。睡吧,明天再看燈,小心些。」

  「誰拐我老太婆啊?」

  「不拐,還有幹別的呢。綁票不行麼?」祝纓說,「總之小心些。熱水在灶上了。」

  張仙姑連新宅子的事兒都不跟祝纓說了,一家人各自睡覺去了。

  …………

  第二天,祝纓往大理寺去,此時不用楊六郎來說,已有幾個消息靈通的人知道了羅元家的事兒。

  祝纓一到,左司直就拉她說話:「你來的路上看到了麼?」

  「你說羅家的懸賞麼?」羅家連夜貼出了懸賞,孩子隨身帶的金飾統統不要,酬謝好心人。另外,把孩子送回來的,給兩百貫,提供有效線索的,一條給十貫,帶路找到孩子的,給一百貫。

  「是啊。」

  「昨晚就知道了。」

  「你也找不著人嗎?」左司直大吃一驚,「那這孩子難找回來了。」

  祝纓道:「我又不是專職找孩子的!我是辦案子的。」

  左司直道:「不錯,這事兒少沾為妙。錢給的不少,要是人販子呢,可能就還回來了。要是別的……」

  祝纓道:「噤聲!」

  這也是她所擔心的。她這個孩子沒了,也就幾種可能:一、人販子;二、羅元的侄子們甚至楊六都有點嫌疑;三、綁架勒索的;四、羅元的仇人;五、孩子的親生父母。前四種她是很樂意幫忙找人的,最後一種她不幫忙跑路就不錯了。窮人的父母也是父母,也不是都會把孩子當物件賣錢、換好處的。

  如果是人販子反而好辦了,孩子多半還活著。如果是綁票,為求錢財,高額的懸賞能夠讓他們滿足,也不會輕易對孩子動手。針對這兩樣,那份懸賞其實還算有用。

  羅元的侄子們,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失去了繼承羅元家業的機會,如果一時動了邪念把孩子謀害了是有極大的利益的。羅元的仇人如果趁機讓羅元難過,也不是不可能。

  兩人與楊六郎交往比較深,多說了幾句,其他人議論的話題多半集中在那小孩子小小年紀就被羅元收養,命不可謂不好,不幸又遇到了人販子,運氣不可謂不差。以及高額的賞懸。

  還有一些精幹之人又或者老油子,也與左司直一樣,懷疑是不是羅元的侄子們又或者是仇人們所為,但是他們都不明講。

  連蘇匡都說:「這下可令人頭疼了。」

  他很久不踩祝纓了,鄭熹讓祝纓管理大理寺庶務之後,蘇匡就轉移了目標。左司直罵了他很久。

  過不多時,鄭熹從朝上回來,也沒提這件事。大理寺彷彿沒事一般,安安靜靜度過了一天。

  祝纓落衙後卻又去了京兆府一趟,羅元遇到這樣的事必向王雲鶴施壓,她也想去詢問一下進展。

  到了京兆府,王雲鶴已然換了便衣,見了她就說:「今天是什麼事呢?」

  祝纓道:「昨天夜裡,羅府……」

  王雲鶴道:「今天陛下也問起了。」

  羅元是在宮裡伺候皇帝的,他家裡兒子丟了,今天就跟皇帝說要找兒子。皇帝頗為同情這樣的一個宦官,散朝後把王雲鶴留了下來詢問。

  祝纓嘀咕道:「還不定是什麼樣的原因呢!可不敢就說是有拐子。」

  王雲鶴道:「你也這麼看?」

  祝纓苦笑道:「何止是我?也有些人有想法,只是不能說,說出來得罪人。平白懷疑人,又沒有證據,萬一孩子找不回來,以後叫這被懷疑的人如何做人呢?」

  王雲鶴道:「必是有蹤跡的。雙管齊下吧,一是為財,二是為仇。不,還有第三種可能……」

  王雲鶴說著,眉頭緊皺,彷彿不願意說下去。祝纓道:「您……」

  王雲鶴道:「倒不好追索得太急啦!悄悄的辦吧。托你辦事的人,讓他們也不要急啦。」

  「我可沒接這個事兒。懸賞告示的主意是我出的,出完這個主意,我就不再擔別的事兒了。」

  王雲鶴「嗯」了一聲,沒再接著提這件事兒,反而問祝纓房子看得怎麼樣了,圖紙有了嗎?

  祝纓雙手一攤:「正月二十我再見傅老先生,這幾天讓人家過個節吧。」

  王雲鶴點點頭,說:「失蹤的案子你別管了。」

  「是。」

  祝纓老實回答然後告辭。她知道王雲鶴也猜到了,至少有這樣一種可能——孩子是被親生父母帶走的。而王雲鶴也在猶豫,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要如何收場。這是很可能從「拐賣」這個性質,變成仙人跳的。

  孩子可憐。從父母手裡奪孩子給個宦官,正派人也都不忍心。又擔心真的是人販子又或者謀害,現在只能把各種可能一一排除,最後再決定怎麼做。這就不是現在祝纓能操心的了,連王雲鶴可能都有點難辦。因為他們也不知道孩子父母的情況,一問,就等於告訴羅府了,羅元會做什麼就不好說了。如果詢問羅元侄子,就是明擺著告訴他們:我懷疑你。

  祝纓又是楊六的熟人,這事兒由她來幹不合適。

  祝纓回到家裡,終於被冷臉對待了,張仙姑和祝大擔心了一整天,回過味兒來了:別人家丟了孩子跟我家要住凶宅有什麼關係麼?

  祝纓只好對他們說:「這樣更適合咱們家。咱們不說,沒幾個人知道這件事兒。你們想,我說的那幾處凶宅,現在不都住得好好的?再說了,您二老作法這麼些年,見過鬼?見過神?哪回算命算準了?還不如我呢……」

  花姐臉上表情亂動:你少說兩句吧,又要挨打!

  不過祝纓說得有理,張仙姑這輩子可能就在跟于妙妙算懷的是不是男胎時說過一次準話。

  花姐微有釋然,說:「那舊房子呢?」

  「當然是都拆了!牆都重砌。原本他們是三間兩進的,現在兩個並一個,主屋雖也是三間,院子更寬。」

  張仙姑和祝大被閨女揭了短,張仙姑揪著女兒一頓好打,才說:「那都拆了,地也鏟一鏟!」

  「行!包管沒有一點血。」

  「哎喲,要死要死!」

  祝纓答應了,張仙姑和祝大也不想再去看什麼新宅子的位置了,就等著祝纓那邊找人把舊宅拆完了,鏟地三尺,他們再去看地皮。

  祝纓終於把家人說服了。不服也不行,錢就這麼多,想現在住大屋也就這麼個法子。

  祝纓道:「再準備點禮物,到時候有畫圖紙的傅老爹。」

  花姐道:「好。」

  …………

  正月二十,傅龍被京兆府的差役給帶到了祝纓家裡。張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不得不接受了現實——行,就這樣吧。

  花姐給準備了一份禮物,又給了差役一個紅包。

  傅龍腰也彎了,頭髮也白了,耳不聾、眼不花,穿也乾淨俐落。見了祝纓先要拜見,祝纓道:「您已七十,見誰都不用拜了。」

  傅龍道:「禮數講了一輩子,還是接著講吧。」

  祝纓請他坐下,說了自己的情況,又說了自己的要求。

  傅龍道:「地皮在什麼地方?小老兒還是想看一看才好出圖。」又給祝纓解釋,同樣的面積,如果長寬不同,設計也會不同。即使長寬一樣,落在不同的位置上,設計也會有區別。

  祝纓道:「您稍等。」又把在外面偷聽的張仙姑和祝大喊進來,對他們說:「想要什麼樣的屋,跟這位老先生說。等會兒我們去看地皮,老先生心裡好有數,什麼樣的能做出來,什麼樣的不合適。」

  張仙姑和祝大也沒見過什麼好宅子,說出來的樣子,越聽越跟金良家差不多。祝大說得要個能演武練功的場子,張仙姑說得有個倉庫。等等。

  傅龍都記在了心裡,祝纓叫了輛車,請他上了車,去了新地址。

  開了鎖,請傅龍進去。傅龍在兩邊院子都轉了一圈,用步子大概量了一下尺寸,又出去看了一圈外面。站在門外對祝纓說:「大人,您是想把主院放在外面呢還是想放在裡面?放外側臨街,主院放在臨街的地方,吵鬧,也不大安全。放在內側就與隔壁相鄰,廂房如果蓋了兩層,就會遮了鄰居的光,要與鄰居協商的。」

  說遮光是客氣了,兩家相鄰,牆頭比別人家高三磚都要被鄰居白眼,多出一層樓來,怕你們兩家再互毆出命案。還好後面是個巷子,主屋倒是可以蓋個兩三層的。

  祝纓啞然,想了一下道:「您先出圖。出完看一看,實在不行,不過是左右對調嘛!」

  「好。」

  祝纓讓車夫把傅龍送回去,自己慢慢走回家,不想楊六郎又堵在了她的家裡。

  祝纓問道:「孩子找到了?」

  楊六郎問道:「是不是羅二羅五他們幹的?」

  「這是什麼話?」

  「京兆府今天問他們話了……」

  祝纓心道:麻煩果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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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1: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二章 舒捲

  這個案子打從一開始,祝纓就知道它會是一個麻煩。說得再明白一點:孩子是羅家自己弄丟的,但是你找不到,就是你的錯。

  這還不算什麼,人在京城丟的,是得問問京兆怎麼治理的。如果找的過程中出現什麼問題,比如孩子死了,或者揭出什麼醜聞,也得記恨。

  她是為王雲鶴捏著一把汗的。

  而羅家的情況又比正常的人家更復雜一些。孩子如果真的遇到了拐子,真是要謝天謝地的。別人家丟孩子,多半就是遇到了拐子,羅元家丟孩子,被謀害的可能有一半。就算找到了孩子,也不一定能落到好。

  但是很多話是不能對楊六挑明了說的,祝纓先問:「這幾天又發生了什麼?你先坐下來,咱們慢慢說。」

  楊六郎現在是病急亂投醫,孩子在他姑媽手上丟了,他姑媽是有責任的!被羅元埋怨的姑媽,是沒有任何可以討價還價的餘地的。別人家孩子丟了,妻子還能跟丈夫再生個,他姑媽這個……再買一個也得看羅元肯不肯認賬。

  現在羅元已經像是丟了親生的九代單傳的獨苗一樣了!

  楊六郎十分的擔心,一個平日裡講各種小道消息眉飛色舞、有條有理的人說起話來有點顛三倒四了:「不是他們,怎麼會問他們呢?一定是他們害了我表弟!還要連累我姑媽!」

  祝纓道:「你先住口吧!」

  楊六郎卻不想住口:「我這一身富貴都是托的姑媽的福,我不能不管她呀!」

  「羅元要休她啊?」

  「差不多吧……」楊六郎嘟囔一聲。

  祝纓道:「你要這樣,咱倆就沒法說這個案子了。十五那天的案情你就沒說清楚。」

  「我怎麼……」

  祝纓作了個制止的手勢,說:「吶!你姑媽是帶著孩子到外面看燈的時候,遇到了熟人不得不與熟人說話,孩子哭鬧,才命人把孩子帶下去看燈的。熟人是藍興的兒媳婦,這個你怎麼沒說呢?還有,派的三個人,帶著孩子去,也不曾把孩子放下。發現孩子沒了略一找沒找到就及時回來稟報。」

  「對……對啊。」

  「你都沒跟我說清楚。」

  「呃……我沒說嗎?你也沒問啊。這……有什麼差別嗎?」

  祝纓道:「這些都是我跟京兆府下面打聽來的,你還當你挺能耐呢?」

  「那那……我這不是急的麼我。」

  祝纓道:「你要真問我,我得告訴你,難。找不到也不是京兆府不用心,找到了也未必就是羅二羅五他們倆幹的。」從細節上看,羅二羅五想安排這麼巧合的情況幾乎是辦不到的。

  「可……」

  「你別心急了亂攀咬他們,真要查出來是別人幹的,他們不記恨你嗎?人有親疏遠近,你幹得過人家的親侄兒?」

  「哦,對哦。」

  「你姑父私下怎麼說?有沒有懷疑的人?」

  楊六郎搖頭:「他現在天天罵人都來不及了,真有懷疑的人,早找上門去了。」

  祝纓不肯在這件事情上多發表意見,一個字也不肯接。直接告訴楊六,這事兒自己管不了,自己以前不是幹這類案子的。而且是京城的地界,建議他們家先別跟王雲鶴那兒較勁,現在還得指望人家找孩子呢。

  楊六郎稀裡糊塗地過來,又稀裡糊塗地走,一點有用的消息也沒打聽得到。

  花姐和張仙姑卻對被拐的孩子抱以許多的關切,兩個人問她:「你也找不到這個孩子嗎?」

  祝纓道:「每年多少丟孩子的?能找回來的是少數。」

  兩人嘆息一回,也只能作罷。

  第二天,她再回大理寺應卯的時候,同僚們還在聊這個事情,因為羅元把懸賞又提高了一倍,誓要找到這個孩子。而羅元兩個侄子被京兆府問話的事也已經傳開了,許多人心中的猜測得到了驗證。都覺得如果是他們倆,那倒也不是不可能。

  大理寺諸人都覺得羅元的侄子們謀害幼童的理由也是十分充份的。其一,羅元如果有了親兒子,侄子還能從他手裡拿到多少好處?其二,懸賞金額巨大,又言明不會追究,到現在還沒人過來交出孩子,這人就不是沖孩子去的!

  同僚們議論紛紛,直到鄭熹等人下朝回來才住了口。

  祝纓去見鄭熹的時候,鄭熹道:「你最近還去京兆府嗎?」

  祝纓道:「也不常去。是有什麼事要我去辦嗎?」

  鄭熹道:「羅元和王雲鶴爭執了起來,你不要捲進去。」

  祝纓道:「還是為了羅元兒子的事兒?」

  鄭熹道:「就交給王雲鶴吧。」

  祝纓很是憂愁:「那孩子現在是死是活還是兩說呢,可別鬧得不好收場。」

  鄭熹道:「那也不干大理寺的事兒!」

  祝纓不好在這個問題上跟鄭熹起爭執,就像鄭熹說的,那也不干大理寺的事兒。這事她既然知道了,也確實有點掛心,難道真的要變成懸案?又或者……

  她忍了幾天,各路消息卻越發顯得不好起來。連她家裡,祝大、張仙姑甚至是杜大姐都說:「一個斷了根絕了後的閹人,又買別人兒子,真是造孽,現在還要罵王大人,他真是活該斷子絕孫!」

  羅元丟了兒子是真的發瘋,這閹人比正常的男人更在乎要個兒子。他一個宦官也不怕王雲鶴了,竟然說出了「王雲鶴治下也沒那麼好,他也不配管京兆」這樣的話來。

  這消息的來源並不可考,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說的,但是傳來傳去就傳成是他這麼講的。京城的百姓也不考慮他有沒有這個本事進讒言,都為王雲鶴擔心了起來,好些個百姓自發地給個閹人找兒子。

  一邊找一個罵:「殺千刀的,這回找回來了你拴在褲腰帶上,可別再丟了!」

  王雲鶴在京城百姓心中地位極高、人緣極好,住京城的百姓慢慢動起來了,竟也沒有找到這孩子。數日間,只有一條有用的消息——是一個小販,看到一個男子好像是拿斗篷兜頭包了一個孩子,她好心提醒:「留條縫兒,別悶著孩子。」

  那人道聲謝,稍稍開了條縫,她看到了孩子戴著很貴重的項圈兒,與羅家要找的樣式有點像。孩子穿的也不差,比那個男子穿得好,男子像是僕人一樣。因為常有讓家裡僕人帶孩子的,所以她也沒有多想。據她說,孩子並不哭鬧。把當日帶孩子的三個僕人叫過來讓她認,她說都不是。又問了男子的長相,沒想到,這人長得十分普通,一點特色也沒有。

  不管有用沒用,羅元娘子就給了她二十貫錢。

  百姓不得不自發自願尋找,又有賞錢刺激,竟再也沒有確切的消息了。

  到了正月末,羅元、藍興等人都在說,王雲鶴不過如此。祝纓聽的心裡很不痛快,普通人家丟了孩子,是肯定沒有這樣尋人的陣仗的。就這還說人家不用心,這也是沒良心的。

  就在這樣的流言甚囂塵上的時候,王雲鶴突然撤掉了搜索的衙差。百姓們無不拍手叫好,覺得王大人之前就是脾氣太好,才叫個死宦官敢囂張放話!

  羅元在家天天罵娘,把老婆都送回娘家去了,急得楊六郎到處打聽消息,又找到了祝纓。祝纓雙手一攤:「我也好些日子沒往京兆府去了,大理寺的事兒也開始忙起來了。據我看,王京兆不是會慪氣的人,也許是有別的原因也說不定。」

  楊六郎這回真的哭了:「我姑媽都叫送回娘家了,以後可怎麼做人吶?」

  祝纓道:「羅大監這火氣也不像那麼大,他這些日子還是照常當值的,不是嗎?」宦官哪怕在外面有宅子,也得在宮裡伺候著,他也得走宮門進出。據祝纓跟禁軍打聽,羅元進出如常。

  楊六郎道:「他敢跟陛下鬧嗎?」

  羅元不敢跟皇帝面前使性子,一腔的火都發到了外面了。先是送老婆回娘家,再是把帶孩子的那三個僕人打了個半死送到京兆府的牢裡。王雲鶴只得把人先收押,當作是「嫌犯兼證人」,真放回去說不定就讓羅元給打死了。王雲鶴也怪不忍心的。

  王雲鶴自己也被羅元鬧得不得安寧,羅元只要不在皇帝跟前當差,就往京兆府去鬧。當差,就使了自家子侄、僕人去鬧。王雲鶴也不客氣,把羅元幾個侄子都扣了跟羅二羅五作伴。

  正月二十七是祝纓的十九歲的生日,她在家吃完了壽麵,孩子沒有找到。

  到了二月初,傅龍把房子的圖紙以及木製的模型拿了出來送到祝家的時候,這孩子還是沒找到。

  …………

  祝纓要酬謝他,傅龍道:「大人先看,有哪裡不合適的小老兒再去改。等改好了督造完了,再付酬金不遲。」

  他是個有經驗的老人,給官員、富人幹活先別想著這一筆能賺多少錢,中途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故,人家一翻臉,先前給你多少錢都能叫你再吐出來。相反,如果伺候得好了一開始不過分計較錢財,最後還能得更多的賞。

  他再次提醒祝纓:「您得跟鄰居講好了。」

  祝纓道:「好。」招呼家人來看模型。

  由傅龍給他們講解,這個模型是個可拆卸的,由主院和偏院兩個拼在一起,傅龍將偏院那一部分模型拿起,說:「只等官人的意思,是放在左邊還是放在右邊。」

  花姐看主院那個模型,前後兩進,前面一進有三間門房,與現在住的這個差不多,因為主院比現在住的院子要寬一些,所以門房兩側各有兩處矮房。傅龍說:「一處是茅房,一處放雜物。」

  前院正房三間,祝纓想要樓房,不過傅龍建議這三間房可以蓋得高大寬闊些,哪怕高度有正常房子的一倍半也不建議用樓房。一般官員家前院正式的前廳不會蓋成樓房,這是慣例。

  院子左右各有廂房三間,一邊是書房或者賬房之類,另一邊可以做客房、接待普通客人之所。這兩處都做成二層小樓,這個倒沒有什麼形制的忌諱。

  前後院之間有一道院牆,在正堂之後,牆上開門,從這門進去,就是後院了。

  後院與前院的布局差不多。後院的上房三間是設計成樓房的,又在一樓兩邊加了兩間小耳房。左右廂房三間,也是二層樓。所有樓梯都在屋內。

  杜大姐更關心偏院。偏院簡單一些,只有兩間房的寬度,也分前後兩進,也是院牆間開,隔牆上不開門。傅龍道:「前面男僕居住、後面女僕居住。」

  偏院前院有兩道門,前門在南牆上,也設計成門房的樣子,兩間房間的寬度間成三間的樣式,中間窄而兩邊寬。以中間小門過道為界,一邊放騾馬食槽,一邊放車輛等。又有一道側門,與主院的前院相通。

  沒有廂房,只有間小屋子存放雜物。兩間坐北朝南的房子給男僕居住。

  後院是女僕房兼廚房。也有兩道門,一道門與主院的後院相連,另一道門開在對面牆上,傅龍道:「偏院要是放在靠路的一邊,這一道門方便出入採買,可不經大門,不擾貴客。」

  廚房是實打實的兩間,倒坐,一間是灶間,一間是倉庫放食材及不常用的廚具之類。院中也有一間小屋,放些柴炭之類。女僕的臥房也是坐北朝南的兩間。

  傅龍道:「原本這兩家裡面只有一家有井,不是甜水井,飲牲口、洗衣服是足夠了。吃水就只好使人去甜水井挑,不過離甜水井很近。官人要是想自己打一口甜口井就須得打很深。」

  祝纓道:「好。」

  傅龍又問有沒有什麼別的要求。

  張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都沒有督造過房子,花姐雖見過大宅子,也不拿馮府那樣的標準來衡量祝纓這個房子。三人都沒有再提出什麼意見。

  祝纓自己也不挑剔,只要求在正房後面再開一個後門,方便後宅搬運東西好出入。傅龍道:「這個容易。」拿出筆來記下了。他建議前後院可以適當種點花樹之類。

  祝纓就說:「先把地方留下,到時候想種什麼就種什麼。」她更想說的是,什麼便宜好打理,就種什麼。

  傅龍道:「那房子就這樣了?」

  祝纓說:「可以。」又問傅龍花費,傅龍道:「須得見過匠人,手藝好、做得快就要貴些。還有材料,磚石木材價格差得也大。春耕過後,人工會便宜些。」

  祝纓道:「那就春耕之後。您先給攏個數,動工前咱們一道核算一下。」

  傅龍道:「使得。」他將模型留了下來,說讓祝家人在動工前先看著,動工前五天如果有改動還可以讓他改。如果動工之後再要改動,就會麻煩一些,花費也會貴一些,請早做決定。

  祝纓親自把他送到了門外。

  ………………

  此時春耕還沒結束,祝纓也不著急去打擾王雲鶴。羅元家孩子沒找著,倒把宦官與朝中士子的關係弄得很僵。

  兩伙人本就不是一路。

  王雲鶴才上任的時候,內相藍興因為不法之事被王雲鶴狠煞了一回威風。當時他不動聲色,此時卻又推波助瀾,他並不明著反對王雲鶴,又總說些風言風語。羅元則是明著要兒子。

  士子們很是為王雲鶴不平,他們有一個理論:閹人,殘毀身體,本就是對父母祖宗的不孝。這樣的人竟然還要拆散別人的骨肉,想要兒子?這不是荒唐麼?有本事你自己生啊!求榮華富貴的時候閹了,榮華富貴到手了,又想要子嗣?行啊,帶著你的「兒子」交出財富地位滾蛋吧,你捨不捨得?

  更有嘴毒如劉松年就直接說了:用他們,就是因為他們是無根之人只能依附陛下,不會形成宗族黨羽。他們已然田連阡陌,再兒孫滿堂、遍布朝中、樹大根深與豪強有什麼區別?

  劉松年這話是私下跟皇帝說的,此人號稱天下文宗,卻不是個書呆子。皇帝甚至懷疑士子們的一些話,就是劉松年這理論的變種,只是不如劉松年深刻。然而劉松年說得有理!

  宦官不提王雲鶴其他的政績如何之好,士子也不提羅元丟了兒子是苦主。直到此時,大家才發現兩邊都是嘴仗的高手。只不過士子的聲音更大些,漸漸壓過了宦官們的聲音。

  祝纓卻嗅出了一點不一樣的味道——最有發言權的人是皇帝,皇帝呢?皇帝並沒有說話。

  以百官、百姓樸素的想法,王雲鶴是佔理的。人口拐賣這種事兒,這些有僕人的宦官家裡敢說家裡的僕人中沒有拐子拐來的?你們過問了嗎?怎麼現在就過問了?

  祝纓是真心為王雲鶴擔心的人之一,她也想過自己去查這孩子的下落,然而羅二、羅五、僕人都被關了起來,沒有王雲鶴的允許,她根本見不著嫌疑人。

  猶豫再三,她悄悄地去了京兆府,想問問王雲鶴有什麼打算,總不能之前那麼聲勢浩大一個不畏強權的能吏,就這麼硬扛裝死吧?

  哪知到了京兆府,王雲鶴卻笑道:「都說你運氣好,果然不錯。」

  祝纓道:「您還笑得出來啊?」

  王雲鶴道:「為什麼笑不出來?正要通知羅元拿錢來領孩子呢。」

  「咦?找到了?確定是了嗎?」

  王雲鶴道:「與描述的一致,牢裡的僕人也說是。」

  祝纓又問:「怎麼找到的?」

  一旁何京道:「十五那天你說著了。確實,手腳快的,報案的時候都跑出二十里了。大人知道人丟了之後,已不動聲色,命人快馬晝夜跑出二百里,通知周邊驛站、官府之類。咱們在京城裡找,人家早跑出去躲了起來。

  大人命把懸賞的告示也貼到那裡,那裡的人看到了,才好報案領賞。又把京城追索的人手撤了,以免逼迫太甚、狗急跳牆。即使是人販子,見這樣子心眼也該活絡了,拿孩子換錢來了。」

  王雲鶴道:「可惜不能反悔!」

  因為來討賞的那個人一看就有問題。他是來報線索的,自稱是個貨郎,走街串巷的時候經過一戶人家,看著像,就來試試運氣。鄉間買了老婆、孩子的,一般同村人是絕不會告發的。告發的一定是外鄉人,外鄉人能這麼見著剛買的孩子,位置還報的這麼精確,是件很奇怪的事兒。

  王雲鶴派人跟著他到了地方就連孩子帶大人拿了過來,那貨郎也有趣,彷彿一點也不怕全村人把他活吃了一般,還有心情與這家人討價還價:「我領了賞,分你二十貫,你再買一個就是了。」

  這也是王雲鶴懷疑他的原因,因為這貨郎的報價還挺合行情的。在城裡,買個粗使的僕人也就幾貫錢。但是想買個健康的男童、男嬰來當兒子,價格反而更高。到人市上,普通的男童也不值二十貫,但是,幾經轉手到最終買家手裡繼承香火的「清白」男童,賣到這個價就挺合理了。

  當然,人口的價格也是浮動的,也許他就是愧疚大方。所以王雲鶴只是懷疑。打算派人跟蹤一下這個貨郎。如果是真貨郎還罷了,如果是拐子的同伙,王雲鶴不拿羅元案來辦他,必要抓他下個案子的現行!

  祝纓想到了楊六郎,道:「大人,您稍等,我認識羅元妻子的娘家侄兒,讓他請羅元娘子來認一認吧。萬一僕人為了脫罪看到相似的就認了,羅元來時再說不是,豈不麻煩?」

  王雲鶴道:「也好。」

  祝纓就親自去楊六郎家,告訴他:「帶上你姑媽,跟我去京兆府認人,孩子可能找著了。」

  楊六郎才落衙回家,這些天家裡一直唉聲嘆氣的,聽了這一聲,趕緊跳了起來:「真的?」

  祝纓道:「王大人說是,我覺得有幾分是了,到底是不是,還得問問娘子。」

  楊六的姑媽在家裡,也不戴首飾了,也不穿光鮮衣服了,看著倒順眼多了。她也很急切:「真的找著了嗎?」

  祝纓道:「您趕緊收拾一下,趁沒宵禁跟我去認一認,是了最好,不是也好接著找。」

  楊家人還要一家子都跟著去,有喊丫頭拿衣服的,有叫丫頭給她梳頭的,忙忙嘈嘈。祝纓道:「團伙看戲呢?六郎,你帶著姑媽去就得了。」

  現在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楊六郎趕緊侍奉姑媽出門,還問要不要打扮。他姑媽說:「不用,這就走!」

  一行人匆匆去往京兆府,路上,楊六郎好話說盡,淨是感激,他姑媽也在車裡說:「多謝小官人。」「恩同再造。」祝纓連連推脫,說:「我也沒幹什麼,還是王京兆的布置。」

  到了京兆府裡,楊六的姑媽一見孩子就撲過去抱住了:「我的兒,你去哪裡了?!!!」

  把孩子也嚇得「哇」一聲哭了起來,祝纓只好摸出塊糖來哄他:「來,給你。」

  孩子慢慢不哭了,羅元的娘子道:「就是我的兒子!」

  王雲鶴於是派人去請羅元。

  很快,羅元騎著馬一路衝到了京兆府:「人呢?人呢?」

  祝纓看到了羅元,才明白他為什麼說這孩子就像他親生的一樣了。羅元現在雖然看起來相貌周正,但是那一雙招風耳跟這孩子還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羅元這會兒倒不罵王雲鶴了,這宦官能屈能伸,當場給王雲鶴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謝。

  王雲鶴將他扶起:「為人父母,豈有不心疼子女的?只有一件事,府上的懸賞可要兌現吶!」

  羅元抱著兒子,笑道:「當然,當然。」

  他看了一眼老婆,再看看楊六郎,又看看祝纓,先問祝纓:「這位是?」

  祝纓道:「大理寺丞,祝纓。」

  「原來是你!聽六郎說起過!」羅元想起來了,楊六郎時常提祝纓,他也記住了。更重要的是,聽說祝纓是得鄭熹和王雲鶴比較看重的人。現在祝纓人在這裡,羅元自然就認為找回兒子祝纓是有一定作用的。

  他笑著說:「多謝。」然後對妻子道,「娘子回家兌錢給人。」

  楊六郎的姑媽聽這一聲,腳一軟癱靠在侄子身上:「哎。」終於能回家了。

  羅元跟王雲鶴客氣再三,抱著兒子不鬆手,他府裡的僕人在後面追了來,見到「小主人」都高興得歡呼起來。王雲鶴道:「且慢,府上還有幾個人都在這裡了。也請一並帶走。」當下把羅二、羅五等人和僕人一起也交給了羅元領回去。

  羅元安撫兩句:「你們委屈啦,是我跟王大人商量好的,為了蒙騙賊人,不好先說出來。」

  祝纓聽到這一句,十分服氣,這人能在皇帝面前數得上號,是有點本事的。羅二、羅五兩個被他耍得團團轉,哪裡敢抱怨呢?都說:「弟弟找回來了就好了!不然我們兩個心裡也難過。」

  祝纓心道:傻子,該說不然你們倆就要背著殺了兄弟的嫌疑過一生。

  羅元先把兒子放到馬上,自己再上馬,一路抱著兒子招搖過市,炫耀自己兒子又找回來了。

  祝纓沒跟著湊熱鬧,而是留下來跟王雲鶴說話。她最近有點心得,也不知道對不對。在請教之前,她對站在一邊的班頭等人說:「你們傻站著幹嘛?拿上鑼,給他開道啊!一邊開道一邊喊,王大人幫羅大監把兒子找回來了!快去啊!咱不能白挨罵。」

  班頭跳了起來:「著啊!光想著明天白天再散播……」

  王雲鶴啼笑皆非:「你又淘氣了。」

  祝纓道:「並沒有,我要淘氣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她也不誇王雲鶴這件事做得漂亮,王雲鶴這個法子她用不了,王雲鶴是京兆尹,能運用的人手很多,換了她現在也使不了這個法子。

  她說:「也不知道孩子找回來之後,士子宦官兩邊還鬧不鬧、能不能好了……」說著,悄悄看了一眼王雲鶴。

  哪知王雲鶴並不憂慮,說:「難道以前很和睦?」

  祝纓道:「那……」

  王雲鶴道:「你以後,也不可罵他們太狠,也不可打他們太狠。」

  「咦?」

  王雲鶴嘆了口氣:「那是天子家奴啊!士大夫很好,君子很好,但誰侍奉陛下吃飯穿衣呢?陛下也要生活。都罵奸佞,然而天子有時候需要有人做的事,君子又不肯做,奸佞又肯做。天子,也是人啊。」

  祝纓道:「是。該罵還是要罵,該打還是要打,別叫陛下不痛快了就行。」陛下痛快了,怎麼打罵也都行。

  王雲鶴說不上是失望還是高興,說:「你呢?房子蓋得怎麼樣了?」

  「真是奇了怪了,別人都嫌棄求田問舍,說是那是胸無大志,您怎麼總關心我的房子呢?我不得有點志氣嗎?」

  王雲鶴道:「他們求田問舍,就是為了求田問舍,做官也好、講學也罷,不過為了那點子東西。你是找棵梧桐歇歇腳,才好接著飛。」

  祝纓道:「不是,我就是為了扒個窩趴著。」

  王雲鶴彈了彈她的腦門兒:「回去吧,今天不想寫條子了。」

  ………………

  祝纓回到家裡的時候,半座城的人都知道羅元的兒子被王雲鶴找到了。百姓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一邊罵著羅元這個王八蛋真是能折騰人,一邊又覺得大家可以不用再瞎忙了。

  祝纓家的門沒有關,張仙姑站在門口等祝纓,等著問她什麼情況。

  祝纓道:「就是人找著了唄!」

  花姐道:「幸虧平安。」

  祝纓道:「是啊!還好是活的,要是死了,王大人本事再大,恐怕也……」今天看那個孩子,身上衣服首飾都叫扒乾淨了,一身粗布衣服。這樣的一個孩子,就地一埋,不久之後化成白骨,誰又能知道他曾激起這麼大的風波呢?

  張仙姑道:「那是王大人好人有好報,這小子的命得是托王大人的福才得來的。他家裡人還那樣說王大人,也不怕折福折壽!」

  祝纓道:「你等著,他必要重謝王大人的。」

  張仙姑不信:「那樣狼心狗肺,這些日子那麼樣的罵王大人,他能知道好歹?」

  祝纓伸出手掌:「兩貫。」

  「什麼?」

  「打賭,兩貫錢。羅元一準兒要謝王大人,他要酬謝王大人,你給我兩貫錢。不謝王大人,我給人兩貫錢。大姐當證人!」

  張仙姑說:「我不賭!」

  「哎?別呀……」

  與祝家類似的對話在京城許多角落裡還有許多,大家對羅元找到孩子這事也不能說惋惜,卻是真的為了王雲鶴甩掉了羅元這灘臭狗屎而高興。

  第二天一早,祝纓去應卯,在皇城門口見到李校尉。

  李校尉笑問:「三郎,聽到新消息了不?」

  「你說哪個新消息?」

  「羅……」

  「我不但聽到,還見著了呢。」

  「可算能消停了!」

  祝纓取笑道:「不是看熱鬧的麼?」

  「看熱鬧是可以的,等到熱鬧過了頭,可就不好了。」李校尉說。

  祝纓道:「是啊,消停了好。」

  到了大理寺,大家也是這般的說。祝纓也與他們聊一聊,還提供了「羅二、羅五都回去了」的消息,坊間傳聞的消息裡以羅元帶著兒子回家為主,並沒有提到侄子們。他們聽到羅二羅五回家了,都帶一點遺憾地說:「唉,竟然不是他們。」

  宦官家的內鬥戲碼,大家還是愛看的。

  又有年長老成的人說:「只怕日後是免不了一場的。」說完又閉了嘴,因為楊六郎來了。

  楊六郎對祝纓十分感激,過來就要作揖,祝纓眼疾手快,沒等他的手拱起來就給他拽到一邊,問:「你姑媽家一切還好?昨天沒鬧吧?」

  一句話問出,大理寺眾人也跟著等著聽,楊六郎只好先回答。等他答完了,祝纓道:「鄭大人他們快回來了,你這些天也無心應卯吧?趕緊回去,別再叫上官拿著你的不是了。」

  楊六郎道:「沒事沒事,今天沒事了。」

  聽的人都笑了起來。

  楊六郎錯過了開頭,現在再要道謝又沒個由頭,他也是臉皮不夠厚,沒有堅持謝一下就回了太常寺。

  相較之下,羅元真是一個大丈夫了,他特意請假去謝王雲鶴,還兼謝罪。伸手不打笑臉人,羅元還能屈能伸,禮物備得厚厚的,笑堆得甜甜的。諸多士子也無法挑剔他的禮數,再要罵他就是不體諒人了。

  一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怎麼著急都是不為過的。孩子找到後,羅元又表現出了與丟失孩子時同樣濃厚的感激。一時之間罵他的人少了,但是要誇,許多人也是抹不開臉的。只有一些開始沒罵的,現在可以公正地說一句話了。

  另一批罵過的覺得不舒服,轉而嘀咕藍興的不好。總之,他們罵宦官那是沒有錯的。

  羅元這裡卻又當起了散財童子,不但給了王雲鶴厚禮,還往各處寺廟施捨。經妻子楊氏提醒,又讓楊六郎給祝纓也送了一份謝禮。這份禮物祝纓是堅決不收的。

  楊六郎道:「並沒有多少,還請你收下。我姑父正在興頭上呢,姑媽說,你是幫了大忙了的。」楊氏姑侄內心感激祝纓,一是找她的時候她能搭理、出主意,二是失勢的時候她能給楊氏先叫到京兆府。不然還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府裡來呢。

  要是為了這一條,那祝纓就大方地收了,又說:「把孩子看好。下一回可就沒這麼幸運了。」

  楊六郎道:「哪裡還敢有下回呢?誒?這是?」

  他倆在西廂裡說話,楊六郎瞧見了桌上放的模型,祝纓道:「房子。」

  楊六郎道:「你要買的?不錯不錯,不過這都是樓擋著鄰居的光,鄰居不說呀?」他姑媽沒嫁給羅元之前家裡也不富貴,跟鄰居鬧也是常有的。

  祝纓道:「我好好跟他們說,當然是可以的。」

  「哪裡的鄰居這麼講道理?」

  「我答應給他們家的圍牆加高一尺,牆頭插碎瓷片,修得跟我的一樣高。」

  「可別答應的好好的又反悔啊,我以前那個鄰居……」

  祝纓道:「我找了里長,立了字據了。」

  楊六郎挑了個拇指:「你行。」

  祝纓謙虛地笑了。行不行的,她辦事總想拿別人的把柄而不留自己的把柄,都習慣了。

  送走了楊六郎,再來清點他送來的禮物,裡面純純就是金帛,連銅錢都沒給。一箱的帛,一匣金銀。楊姑媽給錢,實在是痛快極了。

  祝纓舒了口氣:家俱擺設,有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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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1: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三章 梅花

  父母對新房子頗有微詞,祝纓卻還是按部就班地執行著她的建房計劃。這房子也不是她心中最好的房子。房子好不好,不在房子本身,而在她自己的狀態。

  如今的她並沒有什麼安全感,則這個房子建得如何就不太令人興奮了——能住就行。她越來越明白自己的處境,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得全家跑路了。

  如果有一處可以讓她安心高臥,不用擔心被戳穿的住處,那時才好講她最愛的房子是什麼樣的。

  人生中的第一所屬於自己的房子總有一些特殊的意義,雖不特別的期待,到了該置辦的時候她也一絲不苟地辦理著相關的事宜。並且盡力讓這所房子像樣一點。

  二月裡,祝纓還有另一件計劃已久的事情要辦——給大理寺也增一點產業。弄幾間店鋪取租。正好店鋪整修時可以接觸一些材料商人,為自己蓋房做些準備。有這件事做幌子,她也可以在白天的時候「出差」抽空在京城裡走動。等到自家房子動工的時候,也有藉口常出來看看了。

  不過關鍵還是預算的問題。

  近來她又有了一些額外的收入,建一所這樣的房子仍然是需要精打細算的。傅龍在宅子的大體布局確定了之後,又給她出具體每一個建築的樣子。讓她提出對每一棟建築的要求,每個都做個模型出來,最後定稿。

  再根據定稿估出需要的材料數目,在每項後面列出單價,最後攏一個總數出來。

  祝纓在鄉間的時候自家什麼活都會幹一點,什麼修屋頂、搭窩棚、釘木凳之類她都會。大房子卻從來沒有自己動過手,自然也就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她虛心地向傅龍請教,傅龍也比較耐心地告訴她:「許多人家喜歡雕樑畫棟,倒有好些錢花在這些個上頭。」

  祝纓大喜:「我不好那個!」

  真是太好了,省錢了!

  傅龍又問祝纓:「樓上樓下,要不要設個走廊欄桿?」

  「咦?」

  傅龍道:「既然有樓了,二樓不帶個走廊方便乘涼似乎可惜了些。只是花費又會貴一點。」

  祝纓問他:「有什麼區別?」

  傅龍道:「最簡單的,上下一筒的四面牆,中間樓板一層,開個樓梯,牆上開窗。如果想要更好一點,就一面——通常是房子的門面——設廊,樓上樓下都有個廊,尤其是樓上要裝上欄桿,可以憑欄眺望。再要精緻些,圍著房子設一圈回廊。這個其實也不難,只是要多一層柱子。更貴一點。」

  他已然摸到了祝纓對房子的要求了,添了一句:「如果不要精心裝飾樑柱欄桿,也不會多花什麼錢。」

  「精細是多精細?」祝纓問。

  傅龍道:「可以上心的地方就太多了!一個工,方棱窗戶一天能做幾扇出來,要是雕出花鳥紋樣的大窗戶,三天也做不出一扇來,還費料。門也是這個意思。再有,如果是規整的方形,不論是正方長方,它在牆上開洞就很方便。要是做成圓的、八角形狀的,就得老手帶著幹了,更費人工錢。如果再帶個飛來椅,就更費錢了。它多半是有弧的,摳那個圓弧更費工,也費料。且飛來椅日曬雨淋還容易朽壞,靠著不安全。」

  總之,只要是帶花帶弧的裝修,它必然耗時費力還特別費錢,如果是直來直去的,錢也就很直來直去地降了下來。

  「要欄桿不要飛來椅呢?」

  傅龍道:「如果不用飛來椅,那就方便了!做成直欄桿,我再給樓上樓下的廊上設卡槽,秋冬覺得冷了,上上木板,將走廊封起來,更保暖。夏天的時候板收起來,掛上竹簾,也是很好的。」

  祝纓問道:「什麼樣的?」

  傅龍伸出手掌擋在模型的正面,做了個把走廊給封住的樣子。就是給房子做個大夾層。

  祝纓恍然:「您就說跟店鋪上板似的唄!」

  許多店鋪為了採光及展示店內的貨物,並不是臨街設窗而是將臨街的一面牆做一種半天放的設計——這一面牆大半牆體都是空的,除了支撐的柱子就只有房頂以及底下三尺高的磚石矮牆,方便外面的視線看向店內。到晚間關門的時候,用木板一塊一塊拼起來卡在房頂與矮牆之間形成一面木牆,再上了門板,一鎖。木板之間有卡槽,能卡得十分結實,尋常賊人也偷不進來。

  如果祝纓不講究什麼旁的美觀設計的話,一樓走廊就可以做成這樣,走廊裡面才是正常的牆面、窗戶。二樓走廊的下半部分也做成木製的垂直的欄桿,也有木板,同樣是天冷的時候把板給上了。天氣暖和或者嫌礙眼了就把板給卸下來。

  祝纓道:「那不就成黑窟窿了?」

  傅龍道:「也做成門扇樣子的,糊上窗紗。寸草遮丈風,也防寒。」

  祝纓道:「這樣好!我要回廊,不要那些花裡胡哨的雕花彩漆。」

  傅龍也說:「官人要定了這樣,小老兒就把房子的位置略往內移一移,給回廊留出空來。」

  祝纓道:「好。」

  她對房子的要求是保暖、牆要厚,以及房頂得防盜,即椽上還要再鋪材料,最後上瓦。傅龍道:「有的。」

  傅龍又問她對室內的要求,祝纓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傅龍知道她的想法,只給她建議了最簡單的隔斷,也不要有奇怪的裝飾。祝纓如果日後有什麼喜歡的布置也簡單——繼續進家具。

  祝纓道:「好。」

  傅龍看她這次又提了不少新要求,懷疑她接下來還要再改主意,就說:「這宅子地皮不算小,改成三進的也是可以的,不想要三進院子,這兩進往前挪一挪,後面放個小花園也放得下。您真的不後悔?現在改還來得及。」

  祝纓道:「我就要大院子!」實則心想:三進?那得多少屋子?我住得過來嗎?花園?得多少人打理?得多少僕人?這樣我都嫌多!我有那個錢雇人嗎?雇來了,人多眼雜,我不擔心嗎?這樣就得了!我還能在院子裡多躥騰躥騰。

  傅龍回去又花了幾天,做成了個差不多的模型來,祝纓看了一下,她要求的簡單直白,傅龍做得卻不死板,而是設計得有點「古拙」的意思。屋簷翹起掛串鈴鐺,白牆、烏瓦,書房前面還補了兩竿竹子,臥房前面一株桂花。又給後院放了架鞦韆。水井的位置也給重新設計了井台,並且設了個小亭來遮擋。

  偏院等處就照著統一的風格,按著慣例做就行了,不必有特殊的設計。傅龍在意的是排水、廚房的煙囪之類,也都設計好了。除了院子空曠一點,沒別的毛病。

  祝纓也不挑剔,又問家裡人的意見。張仙姑和祝大說是有意見,等看到做好的模型之後,又喜歡上了。只有一樣遺憾:要是舊房裡沒死過人就好了。

  傅龍道:「要是嫌太呆板了,屋裡再配些式樣家具、顏色好的帳幔,四周再種些花木就極好了。這樣的房子,勝在一個結實耐住。就好比一個人,只要骨相好、底子好,想給她改妝成什麼樣,出來的都是個美人兒。日後添丁進口嫌屋子少了,想再加蓋也是容易的,地方也都留出來了。」

  配套家具他也負責出個差不多的尺寸模子,等祝纓把匠人攢齊了,他再跟各種工匠講解怎麼做。

  祝纓看家裡人也沒有別的意見了,就說:「好!」

  傅龍於是把預算給她算出來了。每樣材料單價都有兩、三種選擇,好一點的就貴,普通一點的就便宜。

  傅龍建議:「大柱、房樑等必得要好的,地基也要打牢!旁的要想節儉些倒是無所謂,也可隨時整修。」

  祝纓道:「我只要耐用,好不好看的倒無所謂。」

  傅龍道:「明白。那倒能省許多,有些材料實際差不多,只是有一兩樣噱頭就貴。」

  祝纓道:「不用那樣的!」

  傅龍了然地點頭,看祝纓把基本材料選了最結實的,心道:是個實在人。

  最後算出來的價格祝纓是非常能夠接受的了,連人工帶家具等等,加打一口甜水井,她也只要付兩百貫多一點就可以了,幾乎與地皮的價格相當。祝纓還是比較滿意的,她預付了傅龍兩貫錢。傅龍仍是不要,祝纓道:「您這幾個月不得吃喝養家麼?」硬把錢塞給了傅龍。

  然後她就去找王雲鶴攢人去了。

  …………

  王雲鶴見她來了,笑道:「這回必是有事的。」

  祝纓也就大大方方地向他請示,她要開始蓋房子了。

  王雲鶴道:「好。」指了個書吏帶她去查籍簿找合適的匠人,他自己卻不跟著去了。

  祝纓先找匠人,都帶去跟傅龍碰個頭,傅龍拿出全套的模型來跟他們商議如何去辦,給每種工都排了日程表。

  祝纓則去找另外的人工。

  她去市面上雇一些已經騰出手來做零工的農夫,都帶著去找傅龍,讓他先帶著拆房子。傅龍道:「有些磚石木料還能用,您要不想用在自己的房子上,拿來砌個馬房也挺好。還有院牆,最後再砌它,先用這些舊磚砌一圈,一是擋外面的窺視,二也是防盜。等房子都蓋好了,扒了舊牆,砌一圈新的,最後上了大門。」

  祝纓道:「使得。」

  她也不用勞煩別人,就把自己的佃戶老田給叫了來,每日管他三餐,許他完工之後一身衣服一貫錢。要他來看這個工地。這活計賺得不多,但是輕省。老田隔天就拖著鋪蓋來了。

  祝纓看他的鋪蓋雖然是完整的,但是已經很舊了,又從家裡給他找了一套鋪蓋來,也都給他了。哪知第二天她來看拆房的進度,卻見老田就在工人們臨時用舊磚給他砌的一間小屋裡搭了個窄鋪,依舊用著他的舊鋪蓋。

  祝纓道:「我給你的鋪蓋壞掉了?」

  老田笑道:「我在這裡蓋不得那麼好的鋪蓋,就用舊的。回家再蓋新的。舊的我也有用,回去放在牲口棚裡,給牲口接生的時候也能用得上。」

  他以前雖然有自己的地,日子也是過得緊巴巴的,自然能省則省。祝纓想了一下,說:「蓋吧。你走的時候我再給你一套。我也不苛待你。」

  老田猶豫了一下,才把新鋪蓋給取出來用了。又求要拆下來的舊料,他想拉回去蓋房子用,祝纓也答應。

  蓋房的進度很快,祝纓每天都過來,看著沒兩天舊房就拆完了,第三天,他們開始砌簡陋的圍牆,傅龍就催祝纓進材料、再招更多的幹粗活的零工。

  祝纓笑道:「這個容易!」

  材料是所有的事情裡最簡單的事情了。她之前租用了邵書新在城外的貨棧存放大理寺的柴炭之類,開春之後木炭用完,她就續租,拆舊房時就進了磚石木材等,現在只要按照需要往工地上搬運就可以了。

  非但如此,她還常往工地上跑,跟著匠人們學些蓋房的知識。傅龍給她講為什麼用料要扎實,如果地基打不牢,房子容易傾斜倒塌。還有牆磚,舊磚之類看起來沒什麼區別,但是承重不行牆也容易塌。蓋樓房,蓋得越高,底層就要越牢靠,並不是簡單的堆疊起來就能一直往上堆的。

  傅龍給她講了修塔的故事,哦,事故,因為底子沒修好,用料也不行,蓋到一半,塌了,壓死壓傷了好多人。還講修牆的事故,最後無一例外是塌了,然後砸死了人。

  等等。

  祝纓看他們找平、彈線、挖排水溝,一點一點地把她的房子修出樣子來,漸漸地有點喜歡這個地方了。

  過了一個月,先是她給大理寺攢的取租的鋪子好了,她去驗收兼收鑰匙。幹這項活計的人跟給她蓋房的並不是一撥人,這也是有她自己的考慮的。她一共找了三撥人,一處是給自己修房子,一處是修葺大理寺的官產鋪子,另一個則是她給上司鄭熹也置辦了一處三間的鋪子。

  給官中辦事,順便給上司弄點好處,這也是一些心照不宣的潛規則了。不過她比別人更謹慎一點,寧願賺得不那麼多,至少在賬目上要分得清。不好用官中的錢給自己幹活,都是另外走賬。

  她自己也親自盯著,傅龍也上心,到五月時,房子已然裝好了門窗,然後是粉刷、上漆、打掃、進家具。也有商人想要「孝敬」,只是不知尺寸、喜好,先問到祝纓,祝纓一一婉拒。

  木匠和工料她都準備好了,也不缺這些東西,不如自己來造。

  端午節還是在賃來的房子裡過的,隨著新房的逐漸成形,張仙姑和祝大的心也提了起來,也不知道是期待還是不期待。端午這天,張仙姑問:「那個房子,好了啊?」

  祝纓笑道:「你們跟我來。」

  張仙姑道:「我不來!」

  祝纓道:「總是要去看的!房子都蓋好了,家底都掏空了,再沒錢接著賃這個房子了,你們不去住?」

  張仙姑嘆了口氣:「唉,聽你的。」又說不該催那麼緊想要自己的房子,不然也不至於這樣。

  祝纓道:「也不是你們催,還有他們都催,巧了就有這麼個地方。再遠一些也有,還能更便宜,可惜又太遠了,生活也不方便。」

  張仙姑別別扭扭,最後全家都被祝纓拉上了車,到了新修的房子那裡。

  一看到這高大的宅院,張仙姑那股緊張就都拋開了。祝纓道:「小心些,柱子上的漆還沒有乾。」

  她叩響了門環,裡面老田還沒走,正住在門房裡看房子。祝纓道:「我們來看看,一切都還好麼?」老田道:「都好,也沒有亂人來。」

  祝纓就帶家人瀏覽了自己的房子。

  張仙姑就一個想法——大!

  這裡院子很寬闊,連房子的長寬都好像比賃的大些。能裝得下四套鼓吹班子打擂台了。

  門房裡也乾淨,設了床鋪,還有小小的北窗朝著院子通風透氣。

  花姐指著書房前的東西問:「這是什麼?不是留的種花樹的嗎?怎麼……」

  祝纓把書房前那個留著種梅花的位置安了一堆梅花樁,倒是客房前面種了幾竿竹子。

  祝纓把下擺掖進腰帶裡,嗖一下就躥到了梅花樁上,道:「不錯不錯,我早就想這樣了!你看那邊,我還立了個鵠,可以在家裡練著耍了。」

  張仙姑又發現了一個假人立在一邊,說:「你這又是幹嘛?」

  「金大哥還教了我兩套拳。」

  張仙姑傻眼了,攥著花姐的胳膊說:「我養的是個、是個……」是個閨女吧?

  祝大卻很開心,踢了假人兩腳,也想躥到梅花樁上。他年輕的時候就躥不上,更不要提現在了,整個人差點撞到樁子上,被祝纓一把提了起來:「這邊是書房,估摸著你們不想看。咱們去後面。」

  祝大又要看前院的正堂,祝纓開了門,就見極氣派寬闊的三間正房,沒有間隔,而是用幔子掛在柱子中間充作隔斷。這裡是正式的待客之所,用來見重要的訪客,以後再也不用在西廂裡見客了。裡面的家具都是簡單而不簡陋的式樣,有圍屏有坐塌。造型簡潔大方。用畫屏的色彩活潑了古拙的空間。

  祝纓道:「還有地毯沒進來。」

  張仙姑道:「要那個做什麼?又不好收拾!」

  祝大想到主座上坐著,張仙姑把他拽住了:「先別動,沒聽說漆沒乾麼?先去後面看看。」

  後面就更讓人喜歡了,這裡沒再有梅花樁了,但是有鞦韆架,在花姐的樓前。在造房子的過程中又臨加了葡萄架——葡萄藤還沒長好,放在西廂前。正房前面這回有桂樹、梅樹了——也都還小。祝大和張仙姑先往西廂看,只見家具也進得差不多了,一樓正中是起居待客的地方,南屋是臥房,一張帶圍屏的臥榻,又有衣櫃、盆架、妝台等。樓梯在北屋。從樓梯上去,上面三間只做了簡單的間隔,也有坐榻、櫃子等。

  祝纓道:「夏天可以乘涼。也可以放雜物。」

  花姐東廂布局與這個差不多。兩廂都設有長案,足夠他們供牌位了。

  正房裡也與這個差不多,只是祝纓不供牌位。

  又去看了偏院,偏院臨街,開了門就能出去。裡面也是床鋪桌櫃都全,杜大姐看到都是新的,有點吃驚地問:「那咱們家裡那些怎麼辦呢?」

  張仙姑道:「是啊!還有那些板兒!」

  祝纓道:「到時候收到這邊庫裡,總有用得著的時候。」

  這個家其實是很空曠的,院子空、屋子也空。倉庫準備好了,卻沒什麼用來填倉庫的東西。祝大又看看馬房。

  馬房也是空的。

  一家人滿足又不滿足地走了,張仙姑和祝大再不提什麼死過人的事了,有這樣的一處宅子,什麼都是全新的,還有什麼可挑剔的呢?

  剩下的就是算個日子好搬家了。

  ………………

  搬家需要暖宅,親朋好友早就知道祝纓在弄宅子了,知道的人都說:「早該如此。」

  因此祝纓向他們散帖的時候他們都說要去,又盤算著送什麼好。一般暖宅是送些鍋碗瓢盆,又或者裝飾擺件的。但是金大娘子與溫母等人都覺得,還是送些實用的東西更好!他們這些相熟的人家都提前過來看過了,回去幾人先商量好別送重了。

  金良要送匹好馬連鞍轡,溫岳就說祝纓家的燈具不夠好,他送全套的。甘澤一直惦記著祝纓家的僕人不夠,倒是把自己的表弟介紹給祝纓來養馬。這個表弟也不是外人,正是甘澤姨母家的兒子。甘澤姨母和姨父近來上了年紀,眼見生計依舊艱難,只得同意小兒子出來給人幫傭。

  並不是賣身契。因有甘澤的情面做保,祝纓也給他一個市面上說得過去的價格,管食宿並包一年四季各一套的衣服。

  左司直與祝纓關係不錯,於是同僚們共同湊的份子之外,送她許多碗碟杯盞瓷器並廚具,很是出了一回血。

  楊六郎那裡很是感激祝纓幫忙,跟他姑媽一說,又送了許多被子、帳子過來。以楊姑媽的手筆,被子堆了小半間屋,夠祝纓蓋到八十歲還能有新的。

  邵書新等人也沒來,但是邵書新也是個實在人,封了金子當賀禮。鄭奕等人也各有擺件送到。

  同僚們湊份子,給她買一些玉瓶之類的擺件。

  祝纓現在所差的卻是廚娘,她家現在的要求與一般官人家不太一樣。這個廚娘手藝不用特別的好,但是不可以太奢侈。像打下手的切菜丫頭、燒火丫頭之類是一概沒有的,祝纓沒辦法給個廚娘配這麼齊全的人手。她也不需要能做龍肝鳳髓的名廚,不能炒菜只用菜心,食材又種種挑剔的。

  簡單,家常即可。真要吃席的時候,她跟外面訂。對了,跟外面訂餐的時候,廚娘不能生氣。

  這樣手藝尚可,但又可靠的人一時難以找到。好在現在家裡人口不多,自家人還能應付。

  然而朋友們還嫌簡陋,認為她至少還缺一個門房、一個書僮,老田畢竟是佃戶,農忙時還得回去種地,難道農忙就不用門房了?又建議給張仙姑和花姐還要配個梳頭跟隨的丫頭。弄得杜大姐十分緊張,擔心自己被掃地出門。

  祝纓卻說:「慢慢來。」她現在要用必須得可靠才行。

  她又親自去往鄭府和京兆府送帖子,鄭熹照例是不去的,但也給了暖房的禮物——一對銅鑄的博山爐配香料。祝纓拿到東西的時候才想起來,她是真沒準備這個玩藝兒!

  京兆府裡,王雲鶴也正在忙,他沒有拒絕見祝纓,問祝纓:「書房取名字了嗎?」

  祝纓道:「啊?」她自己名字都是鄭熹隨便取的,書房還要什麼名字?

  王雲鶴道:「該取個名字的。以後無論取字號,還是別號、別名,都用得上。」

  祝纓順竿爬:「那您給取一個唄。」

  王雲鶴說這個話就是有意給她的書房一個名字,扯過一張紙來,寫了「日知」兩個字。祝纓道:「這個好!我帶回去做成匾掛著!」順便再刻個座右銘——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

  王雲鶴含蓄地笑了。

  祝纓回去,先找人做了個匾掛在了書房門口,又跑到市上找了個鋪子,隨手選了塊帶座的石頭,叫人刻了座右銘,填上朱砂,立等可取。

  回來先搬家。她弄這個房子,手裡的活錢用得差不多了,其他首飾、衣服之類也不能變賣,還得接著用。這回裝了幾大箱子才把隨身用的東西都搬走。老田幫著把箱子卸到各人的屋裡,各人收拾各人的東西。杜大姐很自然地先不放自己的東西,她去張仙姑把東西放好。

  張仙姑就讓她去給花姐幫忙。

  祝纓自己就把活給幹了,妝匣簪子佩件往妝台一擱,衣服鞋子之類往衣櫃裡一放,把一個小包袱拿出來,打開,裡面是一件羊皮袍子,現在穿已經小了,她小心地拿出去曬。然後就是把自己的書籍、文具等往書房裡擺。

  她現在手上的書比以前多了許多,但也擺不滿整個書房,書房二樓都是書櫃,卻都是空的。把帶回來的魚缸放好後,她想:我一定要把書房給填滿了!

  ………………

  這天自家不開伙,從外面訂了飯菜回來吃。老田也不上桌,杜大姐也不上桌,一家四口是在後院裡支了桌子吃飯的。這是他們的習慣,天氣不冷的時候,都在院子裡吃晚飯。

  第二天就是暖宅的日子。

  祝纓預先訂了酒席,大部分擺在前院裡。祝纓人緣兒不錯,大理寺來了好些個人,祝纓訂了二十桌酒席。六月的天也不冷,棚都省了。幸虧院子大,倒還能擺得下。前院宴朋友、同僚,後院宴女眷由張仙姑和花姐接待。

  鄭熹等大人物是不來的,東西是送到了。

  京兆府的熟人也來了,楊仵作也被請了來,他與兒子、好友牢頭、張班頭等人坐一桌,忽然指著書房的匾說:「那是王大人的字啊!」幾個人都覺得祝纓這回賺大發了。

  他兒子問:「王大人怎麼不來?」

  楊仵作心說,王大人什麼身份?怎麼過來?只好另找了個理由:「王大人正忙著抓人呢。」

  「抓什麼人呀?」

  「羅大監知道不?先頭他兒子被拐了,王大人就覺得那個領賞的人不妥,雖然錢給了,卻命人盯著買主。你道怎麼的?那買家果然向領賞的貨郎又買孩子,貨郎拐了個孩子要再賣,叫王大人給拿了個正著!正在順藤摸瓜找他的同黨呢。」

  一群人都說王大人真是厲害!

  那邊祝纓聽了,也湊了過來,道:「還真有問題呀?」

  楊仵作道:「三郎也看出來了?」

  祝纓笑嘻嘻地不說話,這不廢話麼?貨郎能幹的事兒可多了呢。

  祝大被人圍著灌了一回酒,開始是飄,忽然之間看到坐在角落裡的老田——他也被留下來吃了暖宅酒再走。這裡沒有老田的什麼熟人,老田雖然吃喝卻也很孤單。祝大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了一點愁腸,提著酒壺到老田身邊坐下了。老田趕緊起來:「老翁!」

  祝大道:「來,咱倆喝一盅吧。你辛苦了……」

  祝纓又被甘澤帶著表弟曹昌來給祝纓敬……茶。祝纓道:「你的兄弟我是放心的。今晚就先住下,看看屋子裡還缺什麼不?」甘澤道:「我看過了,什麼都不缺了。」祝纓以前也沒怎麼當過主人,還沒學會刻薄下人,僕房裡的家具雖然簡陋一點,還都是新打的,用料也實在,鋪蓋也是乾淨的,比曹昌自己帶過來的還要好。

  甘澤對曹昌道:「等會兒看看馬去,明天要早起,別睡太死了,機靈點兒……」

  祝纓道:「你別當著我的面兒說他。明天一早我還得應卯,你跟著大人去上朝,一大早你們倆就能見著面了,你有話明天背著我說。」

  甘澤道:「就你這嘴皮子俐落。」推曹昌去陪祝大、老田說話去。然後才對祝纓說:「你以前沒要僕人,我還道你古怪,現在看你確實是古怪,竟是先準備好了房子再要僕人。」

  祝纓問道:「這有什麼古怪的?」

  陸超提著酒壺過來,低聲說:「僕人要什麼房子。」祝纓這樣的小官兒還能給僕人準備那樣的房子,他們還是很驚訝的。再看祝大蹲著跟老田聊天,也只能說祝家人真是很實在了。

  因為祝纓實在,他們也就把祝纓拉到一邊,對她說:「你得準備著,七郎要娶親了。你嘴嚴,可千萬保密。」

  祝纓驚訝地問:「什麼?」

  「七郎娘子過世這麼久,家裡不能沒人主持中饋。」甘澤說。

  陸超低聲說:「早兩年就相看好了的,但是女方家有喪事,她父親去世了,要守孝。這才等了這幾年。七郎也沒有另擇親。這兩年,郡主也漸有了年紀,說不大忙得動了。再有,咱們小娘子也慢慢長大了,得有年長的人教導……」

  鄭熹還會娶老婆,這件事讓祝纓頓時焦慮了起來!

  新婚賀禮她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就是那幾間鋪子,正準備找個合適的時間交給鄭熹呢!這不就趕上了麼?

  她焦慮的是新婦的人選。

  可算是明白為什麼史書上的大臣們總愛管皇帝娶老婆的事兒了!什麼叫天子無私事?說白了,伙計得知道內掌櫃是個什麼樣的人,會不會害自己丟飯碗!

  雖然鄭熹眼瘸的可能性不大,可萬一對方是個馮夫人那樣的娘們兒,那可就完了!她可得早早地準備跳船!代入一下馮侍郎手下的人,得什麼樣的本事才能幹翻了龔劼保馮夫人啊?那還不如自己單幹算了!何必為馮夫人效這等犬馬之勞?

  她問:「是什麼人?死了父親還能叫鄭大人不離不棄。」

  甘澤低聲道:「新婦姓岳,說她父親你可能不知道,但是她父親與劉松年劉老先生師出同門,她的祖父是劉老先生的恩師。」

  「豁!這可沒大看出來啊!」

  「嗯。可得準備好了這份禮。」

  祝纓道:「我可不會選什麼雅致的東西啊……」

  陸超道:「你本是個聰明人,怎麼就傻了呢?你的心意實在就行,七郎滿意就行。新婦,以後看看再說嘛!」

  原來大家都打的一個主意!

  祝纓道:「好。」心裡又在罵娘:他娘的!我還得替整個大理寺給他選禮呢!

  此時天暗了下來,杜大姐忙著點蠟燭,溫母等人帶來的丫環也幫忙,一時燈籠打起來,他們繼續喝酒,卻沒人敢勸祝纓喝了。不多會兒,祝纓的酒品就被傳揚了開來。

  他們笑祝纓,祝纓也不惱,往女監那一桌去,說:「你們不用管他們勸酒。」

  吳氏笑道:「他們在您面前可不敢幹這個事兒。」

  「背著我也不許幹。」祝纓扭臉掃了其他人一眼。

  他們都說:「不敢不敢。」

  女監們沒有在後院,都在前院,自開了一桌,這種感覺十分新奇。尤其是武相、吳氏二人,武相的母親就在後院,而吳氏的丈夫、父親則在前院,這是一種奇妙的感受,一時難以用言語描摩。

  祝纓道:「不要在外面醉酒。一會兒我安排車給你們都送回家裡去。」

  武相忙說:「送她們,我與家母乘車同來。」崔佳成也有自己的車。吳氏則是與父親、丈夫一同。霍二娘、徐大娘是有丈夫陪同,周娓、甘小娘子有父親同來。只有傅小娘子與車小娘子兩個是沒什麼好依靠的人了,傅小娘子原本不想來,但是又不能不合群,且欠了花姐、祝纓不少人情,只得勉強來了。別人都不用,她們倆也不好意思說自己要。

  祝纓道:「不必推辭,就算有人陪同,乘車回去也沒什麼不好。」

  由於人數實在不少,並不敢集這許多人一同犯宵禁,只得在點燈之後不久匆匆散去。東西也不用祝家人收,訂的席面連桌椅之類帶上帶的伙計都是全套的,客人散去,利索地把自己帶來的統統一收,垃圾都給捎走了,清理得十分乾淨。

  臨走,還留了個名帖,請祝纓:「下回還請照顧生意。」

  祝纓道:「好。」

  送走客人,這一天又與往常不同。祝纓親自把四個門都轉了一圈,大門栓好、頂好,由老田看守,小門也關好,是曹昌看著。臨街的側門直接鎖了。祝纓今晚就住在前院的書房裡,書房樓上那張床也挺不錯。祝纓踩著梅花樁跳到二樓廊上,翻窗進了屋,放下紗窗,點了艾草驅蚊,睡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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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2: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四章 舊敵

  曹昌在在床上翻來覆去的,下決心要好好幹。

  雖然是個陌生地方,但是被褥很舒服,曹昌半夜裡下決心下累了,終於睡著了。

  一覺睡到整個宅子裡所有人都起來了,老田心地不錯,過來喊他起床!

  老田是計劃今天要走的,他這趟工上得極劃算,雖然也耽誤了一點田間管理的時間,不過無論鋪蓋還是房子拆下的舊料都是不錯的收入。今天回家,他早早地起了床,把鋪蓋打了個包,回頭一看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

  昨天來的那個小子呢?

  院子裡,主人家已經起床了!

  就算是保人情面大,也不能這麼懶吧?!這小子,虧他還看著一臉老實相!第一天就偷懶嗎?

  曹昌自己住在偏院北房裡,夜裡插上了門,老田跑到外面一通拍門:「快起來!太陽曬屁股啦!哪有叫主人家等的道理?」

  曹昌是個老實孩子,被老田叫醒之後人都懵了:「啊?!哦!!!」跳下床去拉開門。

  老田看著他也沒了脾氣:「鞋!」

  曹昌回到床前趿上鞋,又想起來衣服沒穿,手忙腳亂弄好之後,整個人都特別的難過:這頭一天好像就搞砸了。

  老田昨天跟祝大喝了一晚上的酒,心裡正是十分向著主人家的時候,斥道:「咋?以前沒住過好房、睡過好床?」

  曹昌漲紅了臉,小聲說:「不是。」

  曹昌住過好房子,他姨媽家就住得很好,但是他是個父母養大的老實孩子,雖然羨慕卻不總想著到姨媽家裡去住,回到自家小窩裡還是很樂呵的。他住好房子的時候並不多,當時住得舒服,要回家了,他也不特別留戀。

  他自覺理虧,也不辯解,匆忙穿好衣服,被子也不疊就去收拾馬。在家裡養過牲口,他表哥甘澤也教過一些幹活的訣竅,連同跟主人家相處之類都給他說了。歸根究底,還是得手腳勤快、有眼色。已然起晚了,就得先把活兒給幹了!去鞍房抱了鞍具給馬裝上,預備主人家出門時用。

  老田看他這個樣子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是很遺憾,要是只有這樣的活兒他家也能勻出一個人來幹。

  此時祝纓已經起身收拾好自己了,她夜裡在書齋二樓睡了一夜,感覺還挺不錯的。疊好被子穿好衣服,又從樓上翻身躍下,到後面梳洗去了。家裡一口甜水井是新打的,在女僕院裡。另有一口原有的普通水井就在男僕院裡,方便刷馬和讓男僕往外挑水。

  祝纓去後面房裡拖了盆打水洗漱,杜大姐已然起來把甜水井的水燒了一大鍋供全家飲用了。見了她就說:「三郎,我已打好水了,在那邊缸裡,直接用就行。」

  祝纓打了一盆水,也不用兌熱水。擦了臉,從廚房裡摸出個杯子,舀水來潔齒。祝大和張仙姑也是興奮了半夜的,此時兩人全忘了這宅子的根腳,張仙姑被動靜弄響,伸腳把祝大踹了起來:「快,去買早飯!」

  祝大跌到了地上,人也醒了:「你這婆娘!」

  爬起來之後才想起來,因為不喜歡這個地方,沒來溜達踩點。根本不知道哪兒有賣早飯的!他說:「壞了,老三的早飯怎麼辦?」

  張仙姑猛地坐了起來,忽然想起來了,扶著頭說:「廚房裡好像還有點兒。」

  昨天的酒席是從外面訂的都收拾走了,不過她們從舊房子裡也打包了還沒有用完的食材、柴炭之類。

  兩人急急忙忙去廚房,發現另外三人都起來了,杜大姐已把左司直送的大鍋拿了出來,燒了一鍋水之後開始煮粥、烙餅,花姐在切小菜。祝纓被趕了出來,又打水把水缸裝滿,見了他們就說:「那邊曹昌也沒有甜水,他過來取也不方便。」

  祝大道:「一會兒我給他捎一桶去。」

  張仙姑心疼他,說:「你又弄什麼?他那兒不是也有大缸麼?你等會兒跟著他,叫他過來挑一缸過去。」

  杜大姐煮好了粥,都裝一個大銅盆裡,說:「我洗衣裳也得用他那院裡的水哩!」

  張仙姑道:「不怕。反正就咱們這幾口人,你就用這裡的甜水井。髒水都從偏門潑到外面溝裡。」

  一家人新搬了過來,都有許多事情要適應。祝大道:「這盆我拿走,給老田他們吃,菜也拿一點,餅也拿一點。」

  祝纓從庫房裡翻出張大托盤來,都裝了,說:「我來拿過去吧。」

  祝大道:「我跟你抬過去。」又順了碗筷。

  祝纓與他同去馬房,只見曹昌已經把馬收拾好了,人卻顯得邋遢。說:「你先洗漱,穿好衣服吃飯吧。老田,接著。你倆去屋裡吃吧。」她轉身去後頭臥房翻了個以前自家用的簡單妝盒,裡面也有一面鏡子一把梳子,又拿了根簪子一並塞在裡面,打算給曹昌。

  出來遇到張仙姑從廚房出來催她吃飯,問她:「你拿這個做什麼?」

  「哦,我看曹昌沒帶妝匣,邋裡邋遢的……」

  張仙姑一把奪過妝匣,打開一看,說:「你的東西怎麼好給男人?等著!」她去把給祝大湊合使的一副拿了過來,又把給祝大準備的一塊頭巾拿了出來,說:「這就行了!快去吃飯!」

  祝纓笑笑,由著她去了。

  曹昌隨包袱帶了梳子,但是妝匣這東西,鄉下男子哪有得講究呢?捧著個妝匣,有點手足無措的。張仙姑道:「哎喲,當年我們上京路上甘大郎也多有照顧的,來,好孩子,你拿著,快點兒收拾整齊了吃飯啊!」拽走了祝大。

  回去她也不念叨祝纓,反而說:「剩下的我們收拾,你只管安心當差就行了。」說話的時候笑吟吟的,住了一夜,她就對新家有了感情,也有了些新的規劃。又說祝纓:「你有什麼不能動的,都跟我們說,我們不動。」

  祝纓道:「沒什麼不能動的。就書齋裡的書,我怎麼放的心裡有數,你們先別管。旁的隨便。」

  「行!」

  …………

  吃完了早飯,老田有心做個老成人,要教曹昌把碗刷了。哪知曹昌也是個老實孩子,連他的碗都拿去打水刷好了。

  老田道:「哎,這就對了,有點眼色。多好的人家啊!」

  曹昌也覺得是這樣的。大娘子比他姨媽還爽利。他說:「是啊!」

  曹家不止他和他姐兩個孩子,他還有其他哥哥姐姐,只是沒養住,夭折了。現在姐姐也死了,只有他一個人了,他可得好好幹,以後好給父母養老。家裡那幾畝田,養一家子是緊巴巴的,家裡人根本不敢生病。他得趁著年輕,多攢點錢預備父母的身體。這主人家挺好,他想留下來。

  刷好了碗,他抱著碗站在二門前躇躊著。二門半敞著,他也不敢進,只好站在外面說:「那位大姐,碗刷好了。」

  杜大姐跑過來,道:「哎喲,放著我來就行啦。」

  祝大出來說:「你跟我來,擔桶水到你屋裡放著吃,家裡有甜水,別吃那苦水。」

  曹昌道:「我來時看外面不遠也有口甜水井,這邊進出不方便,我一個人吃不了多少,就從外面……」

  祝纓已經提了食盒走了出來了,說:「傻不傻?等會兒回來了,從偏門進,擔桶水從小門回你那兒不就行了?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不比你到外面跟別人排隊打水強?」

  這裡也不是家家都有甜水井的,人一多就得排隊。

  曹昌笑道:「哎!」

  很自然地接過祝纓手裡的食盒,說:「我去牽馬,您從大門走,我就從小門把馬牽出來。」

  祝纓道:「走吧,沒得再麻煩。」就要從小門走。老田和祝大都攔著,他倆十分講究這個:「哎,新宅子,主人家怎麼能從小門走呢?」把她從大門送了出去。祝大還說:「家裡不用你管,老田我來打發他回去。」祝纓道:「給他的東西別忘了。」

  老田道:「哎喲,謝謝官人,我忘了自己也不會忘了它們。」

  曹昌牽了馬在門外等著,祝纓騎馬,曹昌提著食盒跟著。

  祝纓覺得有點不自在,心道:至少得給他弄頭驢騎著。

  曹昌卻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他不就是來幹這個的麼?起碼祝纓沒有策馬狂奔叫他在後面跑著追吃灰。他還怕祝纓趕不上時辰,用力趕著馬。祝纓道:「你不累啊?」

  曹昌仰臉笑笑:「還行。」

  他家裡雖然只剩他一棵獨苗了,卻也嬌慣不起來,什麼活也都做得。

  不多會兒就到了皇城外面,竟也沒遲到,而甘澤已經特意等在那裡了。他先跟祝纓打招呼,再看一看表弟,說:「還行。」又問祝纓:「他沒耽誤事兒吧?」

  祝纓道:「大意了,等我這兩天給他再買頭驢。」

  甘澤道:「一看就知道你沒使喚過人。」他是鄭家僕人,侯府有錢也只能讓一些高等的僕人在趕路上用上牲口,其他的時候僕人也都是腿兒著。就更不要說一些寒酸小官了,自己都寒酸,有點錢用在自己身上裝個場面,僕人就更慘了。

  祝纓道:「還能買得起。」

  甘澤道:「一會兒叫他把馬給你牽回家去,下午再牽來接你,多走兩趟好叫馬也識得路、人也認得路,別哪天馬跑回金大哥家去了。你白天要有事叫人跑腿,傳個信來給我。」

  「行。」

  祝纓心無旁騖,也不擔心家裡父母瞎折騰,她的父母能折騰得也有限。常有聽說小官父母在家裡養雞養鴨拔了花樹種菜的,她家就不這樣——她父母壓根就不會種地。頂多在家唱歌跳舞,反正院子大,隨便跳隨便舞。

  到了大理寺,各人又是一番恭喜,祝纓也是一番感謝。

  然後各人就開始幹活了。

  祝纓忙自家房子的時候也沒耽誤她幹正事,很快就把手上的雜務料理了。雖然鑰匙她早拿到手了,工期也結束了,她打算再過半個月再把給大理寺置辦的鋪子入賬。

  過一時,又有別的丞使人拿了核完的案子來給她簽名。她也把自己核過的案子給其餘幾人簽名。又發現有兩趟差,想了一下,一個還是派給左司直,另一個打算派給蘇匡。蘇匡這個人,鄭熹還用得上,祝纓也犯不著回踩他。

  才安排完,鄭熹又回來了,祝纓一直覺得他怪怪的,此時才驚覺:對哦!要娶新媳婦的人,怎麼一點開心的樣子也沒有呢?而且也很奇怪,哪家要準備娶新媳婦了不得提前預備呢?人手不說,侯府有的是僕人,搭棚、鼓吹、各色禮物……是吧?還得有六禮。這都沒聽說過呢!

  又想起劉松年,那一位可看不出跟鄭熹有多親密呀!難道是因為這位「叔丈人」反對?又或者有別的什麼內情?

  鄭熹不表現出來她也就不提,只做正常的匯報。

  鄭熹哪知道她心裡想了這麼多?只淡淡地問她搬新宅子怎麼樣。

  祝纓道:「家父家母沒再罵我了,就還挺好。」

  鄭熹道:「是麼?去把手上的事用心辦好吧。這兩個月念你在安家,就不催你了,以後可沒這麼輕鬆了。」

  祝纓心道,我也沒耽誤事兒呀。低低地應了:「是。」

  她懷疑鄭熹一定是有什麼事兒!但是這一回連楊六郎都不能提供什麼消息了,如果有,這貨一定早就躥過來說了。

  祝纓只好等到了落衙,先一步出去想跟甘澤打聽。甘澤低聲道:「你問這個?不是叫你不要說出去的麼?」

  祝纓道:「我何曾說出去了?只是問你為什麼沒有個影兒呢?」

  甘澤道:「女家還沒進京呢,禮都還沒放,哪能先說出去?所以要保密呀!等新夫人準進了京,咱們再開始也不遲。」

  「莫哄我,別是人家家裡還沒拿定主意吧?原本,一個親爹能鎮一切,現在爹沒了,什麼姑舅叔姨都能插一嘴的。人多嘴雜,恐怕不太容易吧?我看劉松年就不像很親切的樣子。」

  甘澤雙手連擺:「別說別說別說!反正,不是她也得有個人。七郎不能總單著,家裡得有個女人。」

  「哦。」祝纓表示知道了,她猜得差不離了。

  甘澤道:「七郎要做的事,都會成的。」

  「哦。」你大概不知道強扭的瓜不甜,我想他也沒這麼傻,反正我手裡有鋪子,先扣著!

  曹昌也牽了馬過來了,要扶祝纓上馬,祝纓已然拔起身形穩穩地落在馬背上了。曹昌目瞪口呆。

  祝纓道:「走,去騾馬市瞧瞧。」

  甘澤道:「你急什麼?著急買的挑不著好的,又或者要買貴的。他先這麼走兩天,也好帶帶馬。再說了,僕人也不用這麼金貴。」

  祝纓笑笑,帶著曹昌先往騾馬市轉一圈,看了幾個騾馬行,她想:哪怕曹昌不用,我家裡去市集上買點東西還要自己拎麼?也得有頭驢馱兩個筐才好。既然安了家,索性一次能置辦都置辦了。

  轉了一圈,看中了兩頭驢,曹昌也養過牲口,也說其中一頭不錯。他說:「還是騸過的好,不咬槽。」祝纓就跟老板訂了這一頭,約定明天讓曹昌帶錢來取。

  她買地建房子,又訂了酒席之類,再留點家用,其實已經沒什麼錢了。好在昨天又收回了一點禮錢,湊一湊,買頭勉強夠用的驢也還夠。現在身上是實在沒有這筆錢的。

  老板說:「您可早著些,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明天來取,小店再送一筐草料。」

  一驢一馬的草料錢,又是一筆了。俸祿裡其實有這一項,但是有些都折算了。祝纓嘆了口氣,心道:罷了,我再給大理寺裡算一筆草料的補貼吧。人人有份……

  願意領的,領料,不願意領的,折錢。剛好有個鋪子可以取租,又多一個進項。

  曹昌牽著馬,心裡倒高興:這位三郎沒有變。

  他姐姐身亡的時候他年紀也不小了,祝纓幫了很大的忙,全家都認為祝纓是個好人,光看甘澤面子是做不到這樣的。現在看祝纓還是很好,他就放心了,可以安心跟著祝家幹下去。

  哪知祝纓接下來不回家,又去了一個茶鋪。曹昌不知道,「好人」帶他進了個真正的賊窩。賊窩裡還有個前強盜呢。

  他們見了祝纓都一團和氣:「三郎,恭喜恭喜!」

  祝纓道:「同喜同喜,我已精窮,以後吃什麼都掛在賬上了。」

  老馬笑道:「不怕,您那賬還有富餘呢。」

  老穆道:「喲,僕人、馬,都有了。」

  「嗯,」祝纓說,「前陣兒不得空沒過來,現在忙完了。你們怎麼樣吶?」

  「托福托福。」

  這話不是客套,祝纓常往這裡坐一坐,京兆府的差役們也就不常來找麻煩。街面上的官和賊,誰不認識誰呢?祝纓來坐,說說話,他們就少來找麻煩,老馬老穆也就真能過上點普通人的生活,不拿自己當賊了。

  他們倆昨天也不敢去祝纓家裡道賀,今天又說了些好話,老馬道:「等一下。」轉到後面揪了一隻小狗崽出來。祝纓道:「這是幹嘛?」

  老馬道:「我們這兒懂事的沒人敢偷您的,就怕有再來不長眼的。警一警。它一叫,您醒了,剩下的事兒就好辦了。」

  祝纓從沒養過狗,想了一下,說:「行,我帶回去,也不知家裡養不養得活。」

  「土狗,有口吃的就成。」

  「我家摳。」

  老馬都要笑了:「您要是摳,就沒有大方的人了。」

  祝纓又揣了條狗回家。

  …………

  此時的祝宅,又是另一番樣子了。

  曹昌先叫門,因老田走了,祝大等都在後面忙,叫了一陣才有人來開門。祝纓進家,曹昌就牽馬從小門回去,栓門,卸了鞍具,上草料、水,拴好馬。

  祝大開門就說:「回來啦?你猜……這是什麼?!!!」

  「狗啊。」祝纓說。

  祝大要給女兒驚喜,反被嚇了一跳,拍拍胸口,說:「這麼點個狗崽子,能幹什麼?」

  狗「汪」了他一聲,祝大跳了一下。他個神棍,以前常被狗追,雖然是小狗,聽到叫聲也忍不住心驚。祝纓道:「等會兒在門房後頭給它搭個窩,有剩菜剩飯給它點兒。」

  祝大道:「行吧,多少有個聲。正好,老田回去了,我還尋思叫曹昌搬門房來住呢。現在不用了。哎,你晚上也到後頭來住吧。」

  祝纓笑笑:「天兒熱,我在書房這兒挺好的。」她在書房住也是為了看大門,也是為了觀察曹昌是否可靠,看得準了才能放心回後面住不是?住在家裡與日常交往的要求是不同的。

  祝大道:「也行。」拉了祝纓從正院又繞了過來,推開了馬房對面的門:「瞧瞧,瞧瞧,怎麼樣!」

  曹昌嚇了一跳:「老翁?」

  祝大嘿嘿地笑著:「以後就不用雇車啦!」拿馬一套車,自家就有馬車了。這可是他用私房錢買的!錢沒白攢!

  祝纓心說,騎的馬和拉車的馬,恐怕不太一樣。得,再買頭大騾子來拉這車吧。你再練練趕車,以後就能隨時出去逛了,也挺好。

  她笑道:「很好,以後娘出門也有車坐了,不用再雇車。」就是多養三頭牲口,我還得多弄錢。

  曹昌氣弱地道:「那個草料……」還有獸醫……

  祝纓道:「我知道了。」

  祝大道:「還有呢!快到後頭瞧瞧吧!」

  他們這一天可忙了。

  祝家家底砸得差不多了,就剩些東西可以擺弄了。他們忙了一整天,把暖宅送來的東西都歸置了。什麼被子、餐具、燭台、香爐之類的,張仙姑把日常的放自己樓上,貴重的放祝纓的西耳房裡。

  祝大把幾壇泡了人參虎骨的酒也搬自己樓上了。

  花姐也不要什麼東西,就把樓上隔出一間庫房,放些被子、冬衣之類。另兩間不隔斷,充作書房,放書桌、櫃子、幾本醫書以及一些藥材。算賬、研習點醫術就在這裡。

  客房樓上樓下都有家具,張仙姑等人又把用具、擺設都收到櫃子裡鎖了,帳幔也撤了:「有人住時再拿出來,不然放在外面也是招灰,還要拆洗擦拭。」

  祝纓笑道:「不錯。」

  花姐一邊逗小狗一邊說:「正好,這狗從小養著,養得熟,看宅護院最佳!再有,既然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要立下規矩。」

  祝纓道:「就多一個曹昌,他也不是多事的人,也不麻煩……」

  花姐道:「不行,以後必再有人的。我列了出來,你看看行不行。」

  因為主要收入是祝纓,所以主要就是她往家拿多少錢。張仙姑管錢,花姐管賬,每月一算。還有家裡的租子,也是花姐代管,她也都有賬。一年一總跟祝纓算一回賬。祝纓道:「你算就好。」花姐道:「你給我的已經夠多啦,我也有田呢,你忘啦?」

  又有門禁。

  家裡現在有七個門,進出必須注意。

  花姐道:「後門不開,從裡面栓好、鎖緊,鑰匙給你拿著。買菜的側門,鑰匙我一把、乾娘一把,要從這裡進出時再開,隨開隨鎖——咱們也沒個看門的。大門的鑰匙總四把,咱們一人一把。二門上每天晚上關上,落鎖,早上再開。小門的鑰匙你一把,要給曹昌一把。偏院往主院來的門,夜裡也要關上。」

  祝纓道:「好。」

  花姐道:「你要有機密的文書,別放在外面的書房,不是只為防曹昌,是咱們這家地方略大人太少,看不過來。你就放你房裡一個隱秘的地方。」

  祝纓道:「好。」

  然後就向家裡要錢。

  張仙姑正要誇花姐,家裡虧得有一個花姐主持,好些事兒她是想不到的,她也不會算這麼復雜的賬。猛聽得要錢,問道:「還要買什麼麼?咱們家裡什麼也不缺的。」

  祝纓道:「還得再買兩個牲口,再備點草料。下個月,大理寺的賬就來啦,那時候手頭就能緩一緩了。」

  經她解釋,張仙姑就皺眉:「咱家要這麼多牲口做什麼?一頭牲口好些錢,養它們也費勁,養不好就死了……」

  「死了就吃肉。」祝纓說。

  「胡說!」

  張仙姑拗不過女兒,還是給了錢,這樣一來,家裡就真的沒有錢了。花姐算了一下,心道,我那裡還有一些私房,也不怕有急用。她給人看病,雖然經常貼錢,但有一個豪氣的主顧就能頂許多窮人的藥費了,還有二十畝薄田取租,也都存著。

  祝纓第二天拿錢去買了兩頭牲口,也都讓曹昌帶回來餵著。整個祝宅裡,最熱鬧的竟然是這個馬房了!

  …………

  祝纓卻顧不得熱鬧,她摸摸口袋,裡面只剩一把銅錢了。家裡不能沒有買菜錢,她把最後的兩貫整錢留在了家裡。現在如果要跟人拉關係,就只有她順手做的一點小玩意兒和剩的一點小零嘴了。

  這兩天鄭熹臉上都沒什麼喜色,不宜從他那裡摳錢。

  祝纓就去了京兆府——得跟王雲鶴道謝。她造房子,人家給行了許多方便,連宅子的房契地契辦得都比別人順手。搬遷,又給寫了這兒。題匾也不是胡亂提的。

  像王雲鶴這樣的人,有一項不小的收入是「潤筆」。祝纓一文沒花,淨薅王雲鶴的羽毛了。口頭上的感謝還是要有的。

  不想到了京兆府就被王雲鶴給薅住了:「巧了!有事要用到你,來不來?」

  六月債,還得快。

  「來!」祝纓沒問是什麼事就答應了。

  王雲鶴笑著解釋:「不叫你為難。還是為了羅元的案子,已收網了,只是有一條魚跑到了慈恩寺裡。又恐佛門淨土信徒眾多,過於專橫不好。總要給他們幾分面子的。你幫我探一探,如何?他們沒有你輕便。」

  慈恩寺是個大寺,王雲鶴也是個有數的人。

  祝纓道:「好。要找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暗號?找著了怎麼跟您聯絡?這樣的賊子,到哪裡只要叫人發現了就是一頓好打,所以特別靈醒特別會跑。」

  王雲鶴命人拿了畫像給祝纓看,道:「此人身量與李班頭相仿。我使人前後門守住了,何京也便服去那裡禮佛,就在大殿,你告訴他,剩下的叫他來。你不用管別的,我都安排好了。」

  「好。」這麼安排祝纓也不用露臉,也不用親自得罪人,更不用叫人說大理寺的人給京兆府跑腿。

  王雲鶴還讓人拿了一隻臭鞋給祝纓看:「追捕他時,他掉下的。」祝纓歪歪嘴,把鞋底也看了一下。

  不意到了慈恩寺,又有一個意外——劉松年在與一干才俊同慈恩寺的住持等幾個高僧遊覽、談禪。才俊裡還有一個熟人——藺振。

  祝纓心道,原來這裡還有一個安排!

  甭管是不是王雲鶴的安排,劉松年絆住了住持,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哪知劉松年絆住的不止是住持,還有她。劉松年看到了她,就揚聲道:「那個小子,你來做什麼?」

  祝纓心說,大家不是一伙的嗎?你叫我幹嘛?!

  眾目睽睽之下,她只得過來行禮:「劉先生,我來走走,呃,熏陶熏陶。」

  「你懂佛法嗎?」劉松年問,他神態輕鬆,好像還沉浸在與二三知己談法論道的愉悅中。

  「一點點。」祝纓一點也不謙虛地說。

  劉松年笑斥:「小小年紀,就敢說懂了嗎?悟到了什麼?以什麼悟的?」

  我日你先人!祝纓低下頭十分恭謹,悟個屁!背經她就能背出許多,道理也能說不少來騙人。可是!一個天下文宗,還有一群高僧,這個東西是看悟性的,這方面的悟性她是真不夠,是真要獻醜,且她還有正事要辦呢。

  劉松年指著周圍的這些人,道:「別人有才華有名氣,你呢?以什麼悟的?」

  祝纓抬頭,笑得很討喜,道:「我?我原本無一物的。」

  住持合什:「善哉善哉。」

  「呸!」劉松年說。

  祝纓對劉松年也一揖,沒跟藺振打招呼,只對所有人團團一禮,也不管劉松年的臉色就走了。這住持她打過照面的,反正她記得住持,看樣子住持對她也有點印象。她退開去,果然看到了何京。她上了香,再四下遊走,在借宿的地方找到了人,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既不過問、也不轉頭就走,而是正常地路過。

  繞過來通知何京,然後又逛了一小會兒,在山門與進來的衙差們擦肩而過。

  接著就去京兆府等王雲鶴回來,等的功夫在心裡把劉松年這一筆賬又拿墨筆描粗了一圈。

  王雲鶴那裡與住持等人交涉得好像還很順利,不多時就回來了,後面還跟著一個劉松年。

  劉松年本來一臉無所謂,看到正在等待的祝纓就開始皺眉。

  王雲鶴道:「你這是又怎麼了?!三郎又不曾招惹你。」

  祝纓道:「人心裡的喜惡豈是能講道理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也不用所有人都喜歡。

  劉松年指著王雲鶴對祝纓道:「你什麼你?考明法科已然是錯了!怎麼還投到權貴門下?正路你怎麼就不走呢?那麼多明日才華都有的人尚且不敢輕易涉險,你就敢一頭扎進去了?要愛惜羽毛!」

  合著他還是挺喜歡祝纓的,覺得祝纓得走「正途」,跟鄭熹當走狗可惜了,得跟王雲鶴這樣的混。

  王雲鶴被他這一齣代挖牆腳弄得十分尷尬,道:「你怎麼說這個來了?三郎,不要聽他的,他是自己心裡不痛快,拿別人說事呢。」

  劉松年道:「難道我是開玩笑的?那個狗人活像個假的似的!這個小東西那點兒心眼還是太實在了,在那狗人那裡不夠使的!」

  祝纓試探地說了一句:「鄭……鄭大人?」

  「除了那個狗人還有誰?」

  祝纓道:「為著……婚事?」

  「你還說!你還說!」

  劉松年不喜歡鄭熹。那貨心太穩了。當朋友、當對手都還可以,但是!把閨女嫁他那樣的人,心裡總是會不舒服的。劉松年知道自己脾氣不太好,他有資本脾氣不好!當然,這也賴恩師護持。所以他雖然覺得恩師的兒子也不夠聰明,可那傻貨死了,生了個女兒要出嫁,劉松年也不得不操一點心。

  祝纓真就「還說」了:「天下文宗,腦子也不算笨,還說對陛下有大功。這樣都做不了大官,一定是因為你嘴太毒、脾氣太差。」

  王雲鶴大笑!

  劉松年氣道:「我是閒雲野鶴慣了的!」

  「你又不叫王雲鶴。」

  王雲鶴笑得更厲害了。

  劉松年道:「你以為鄭熹是什麼好人嗎?那人心眼兒多著呢。今天那幾個人,看見了吧?」

  「不算您和和尚,一共八個,您說哪個呢?」

  「段嬰。」

  「啊?」

  劉松年道:「不知道了吧?最前面那個,穿綠衫的。」

  「哦!他長得怪好看的。」祝纓說,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可是穿得很好,乍一看不起眼,全身上下外面能看得見的就得值上五百貫,京城一座不錯的宅子就這麼穿戴在身上了,一看就知道是某名門子弟了。

  「他的伯父叫段弘。」

  看祝纓還是沒動靜,劉松年道:「段弘是鄭熹以前的姑父。二十年前吧,鄭熹把他姑母搶回家,和離了。」

  祝纓也不免吃驚了一下,旋即恢復了正常,問道:「難道夫婦二人很恩愛?被棒打鴛鴦了?老侯爺不管管?」

  劉松年抿了抿嘴,道:「段弘婚前就有寵妾,為了結婚,把另置私宅安置。鄭熹就趁他父親出征在外,衝到了外宅,把他姑父揪了出來。好有情義是不是?」

  祝纓道:「您把故事講全了吧。」

  王雲鶴失笑:「你騙不了他。」

  劉松年道:「誰要騙他來著?那時候他帶著家丁……」

  當時,鄭熹帶著家丁把段弘的外宅給衝了,段弘罵他不懂事,敢驚擾長輩。鄭熹也狠,直接說段弘拿老婆的嫁妝錢置外宅。總之,用老婆的嫁妝養外宅和背著長輩存私房錢養外宅,你選一個吧。

  哪個都不是正人君子該幹的事兒。

  要說是家裡老人默許的,那就更不要臉了。他鄭熹罵得沒錯,鬧得也沒錯。

  兩下鬧得非常難看,段弘就仗著鄭熹不能把他一個「長輩」怎麼樣,指著鼻子罵。鄭熹也不跟他爭辯,行,長輩我不動你,我動你的財產。手起刀落把個有孕的外室的腦袋給削飛了。段弘急紅了眼,還要罵。鄭熹帶人帶屍首捲到了段府,幾個門一個堵,出入一封,分幾路殺進去,凡段氏得力的管事、奴婢,手起刀落挨個削。

  一邊削,一邊讓後面的家丁點錢。給的都是人市上的標準行情,男奴一個他還給算十貫錢呢!高價!歌女舞女年輕漂亮的貴點,他不殺,捆起來扔一邊,省錢。整個段氏老宅被他清空了。然後拿著姑母的嫁妝單子,一樣一樣把嫁妝收回來。

  前年十里紅妝出嫁,今年也是十里紅妝回來。回到自家,點名了幾個陪嫁的奴婢,娘子受了氣居然不知道回報,跟段家是一伙的,又殺在了自家。

  段弘的父母本來還坐得住,被這一通殺鎮住了,也被他嚇出了重病——這貨凶頑得很,段家中庭一邊是屍堆,一邊是錢堆。

  祝纓心道:只怕還有內情。嘴上說:「挺好的。」

  劉松年道:「他姑母成婚已然兩載,段弘婚前已有外室!他們怎麼會不知道?依然是嫁了!兩年來,新婦回娘家也哭訴過了。他要不拿他姑母說事,倒是條漢子。哼!不過是因為當時他父親出征在外,段家身為姻親,卻在後面給鄭侯下絆子。」

  鄭熹是借機把事兒給挑明了,把臉給撕破,把對方肚子扒開,一切都展示給他的皇帝舅舅看:您瞧,之前我們為了兩家和解,他也為您登基出過力,把姑媽都嫁了!現在他是怎麼對我們的!

  拆伙!

  龔劼、陳巒趁機接了差使,配合鄭侯大獲全勝,兩人後來拜相也有這項功勞加持,鄭侯也從此成了定海神針。

  段家老宅得力幹將、心腹能人、幹髒活的下手,被他殺了個精光,他就照著名冊來殺奴婢。大管事,也是奴籍啊!段家雖自家人沒被他殺死,卻是元氣大傷,又失了體面。段弘父母又驚又怒很快病死,段弘也鬱鬱而終。等鄭侯回來,再一算賬,段家沉寂了快二十年。得虧是底子厚,姻親多,自家人這些年卻也都在外任上打轉。

  當時皇帝震怒,把鄭熹關起來讀書。然後他爹凱旋了!大勝!定國安邦。他娘、他外婆跑去跟太后哭,跟皇后哭,跟皇帝哭。好的,放出來了。

  然後鄭熹就又變回了一個斯文少年,全然不像他那個豪邁的父親。那一年,他才十五歲。行凶的時候還不忘騙了個京兆尹拽在身邊,說:「我殺奴婢,跟您報備一下。」十分的安份守法。那時京兆尹不是王雲鶴這樣的人,而鄭熹卻是一個現在這些菜雞紈絝比不了的凶頑之輩。

  五年後,他娶妻,安分守己。又過五年,髮妻離世也不放縱,只有一妾侍奉起居。一路做到大理寺卿,沒人說他不好。現在他要續弦了。

  不能說鄭熹不愛護自家人,但是他的愛護是有考量的,前提是一切都得按他的安排。女人到了鄭熹的手裡,他的家人他不會不愛護,但要是說有多少發自內心的「關切」,那就不要妄想了。無怪乎劉松年要發怒了。

  祝纓道:「哦,多謝您告知。」

  想來那位岳小娘子此時這個婚結得也挺門當戶對的。再想段嬰,小的都來了,老的怕也不遠了吧?日他先人!得了鄭熹這許多的好處,接下來得為他衝鋒陷陣了。

  王雲鶴也為祝纓的鎮靜而驚訝:「三郎,老劉也是關心則亂……」

  祝纓就是只能上這艘賊船,這賊頭子對她也沒虧待,她只能避重就輕,道:「我明白的。肯給女卒選拔寫稿子的人……」

  「住口住口住口!」

  祝纓對他們一禮,慢慢地告辭了。

  王雲鶴道:「老劉,你怎麼當著年輕人的面說那樣的話了呢?你也不是厭煩三郎的,何苦讓他難堪?鄭熹於他有知遇之恩,這個年輕人重情義,也有擔當……」

  劉松年恨恨地說:「一股你身上的臭味兒!他可別死在你前頭!到那裡時鄭熹可未必會及時救他!」

  王雲鶴道:「不是還有咱們嗎?」

  「你,就你!別算上我。」

  王雲鶴微微一笑。

  劉松年的臉上是罕見的嚴肅:「路是他自己選的,既然不願只務實非要蹚渾水做打手,福禍就自己擔著吧。我只擔心國家從此多事。段氏回來,不爭也是爭,不鬧也是鬧。

  哪怕段氏輸,局勢也要亂。我不通庶務,你不一樣,你可別因為一個還沒長成的狗屁『美材』耽誤了正事。你得穩住。別下場。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那個狗人故意放出來讓你吞的餌!

  算了,說了也是白說!怎麼能不下場……總要選一個合適的,不然,與豺狼蠢豬一起治國難道是什麼好事?」

  王雲鶴突然說:「固多同道中人,我在朝為官也常與豺狼蠢豬同治。所以踏實的年輕人尤為難得。是不是餌有什麼關係?」

  兩人同時嘆息。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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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2: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五章 拜相

  鄭熹的「光輝過往」並沒有讓祝纓的心情變差。劉松年說了一些當年的事情,但祝纓不打算以劉松年的標準為自己的標準來決定自己的喜惡。

  她甚至有一點安心。新娘子有劉松年這麼個長輩,人品、行事如何姑且不論,至少有天下文宗給這個年輕的小娘子兜底了。祝纓身為人家丈夫的下屬,可以少擔心一些了。

  她還是原來的那個想法——看看再說。同時在心裡劃拉了幾個預案。大不了跑路!現在這個官都是白饒的呢!她不貪心!當然,能不跑還是不跑,那個段家她得開始留意了!

  一邊走一邊想,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原先租住的地方,鄰居跟她打招呼她才回過味兒來,笑道:「是,搬走了,我再回來看看。付了整年的租金呢,不能白放著了。」

  她真的進去看了一看,裡面已然空了,自家生活的痕跡也抹得差不多了。房東和中人是不肯再退房租的,不如再轉一手,不過眼下還沒個合適的下家。看完依舊鎖了門,這次順利地回了自己家。

  今天她沒讓曹昌跟著,家裡還有一點事——祝大要自己搭個狗窩,就讓曹昌在家搭把手了。祝纓自己在街上走著,六月的天氣仍然火熱,她心裡卻並不焦躁,只是有點感慨:一個生人進了別人的地方是很容易就掉坑裡的。段家這個大坑她就沒辦法預知,往事二十年,一般人也想不到給她講二十年前這一段過往。金良他們給她說過侯府的事,卻不曾提及鄭熹還有過這樣的姑父。這樣的事情在京城這深潭的平靜水面之下,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而她現在沒什麼主動權,只能安靜蟄伏準備好自己,等待需要自己出動的時候。

  新房子的坊裡也有不少的食肆,賣的東西總體比她第一次租的房子周圍好,又不如之前的坊。她摸著了一家還不錯的麵館,一家做得挺好的餡餅店。路過的時候沒敢買,天氣太熱,怕買得多了回家容易放壞。

  回到家裡,敲一敲大門,曹昌馬上就過來開了門:「三郎回來了!」

  祝大在他後面站起身來,說:「快來,瞧瞧、瞧瞧!」

  他倆今天把個狗窩給搭好了,以這狗崽子的體積,狗窩算得上它的豪宅了。之前拆的舊料都給老田拉走的。傅龍料子算得比較準,新料最後只剩了一點,都放在門房旁的雜物間裡。祝大把那個扒拉出來,只好夠蓋倆狗窩的。

  曹昌找了點稻草,胡亂攏了個稻草墊子塞狗窩裡,張仙姑把一個舊的瓦盆給放狗窩外面當食盆,現在裡面還殘留著點湯水。狗崽子脖子上繫根麻繩,拴在狗窩旁邊,正在吐舌頭。杜大姐又拿了個破碗盛了點水給它放在一邊。

  狗崽子就算在這裡安家了。

  祝纓見他們為一隻狗崽子也能忙碌滿足成這樣,說:「這樣挺好的。」

  張仙姑喊她回房去換衣服,擦臉,一路著跟她進了二門,說:「今天買了簍甜瓜,拿了幾個泡在井水裡,正好吃呢!」

  祝纓道:「好。」

  她晚間還是想睡在書房,但是張仙姑堅持她在後面臥房裡洗漱更衣。說:「還是到後面來洗漱,房子可不能沒人過來。沒點人氣可不行。」

  祝纓也不爭辯,反正臥房也有妝匣家具,衣服還都在這裡,她換完了衣服,問道:「什麼聲音?」

  張仙姑道:「哪有什麼聲音?」

  祝纓踩著木屐去隔壁杜大姐院兒裡,一推門就看到兩個大籠子。她家爹娘不養雞鴨不種菜,可是杜大姐不知道從哪裡拖了兩籠大鵝過來!杜大姐道:「三郎,今天集上遇到大鵝便宜賣了,就買了。」她說話,時候有點怯,因為新家菜錢不多了。

  祝纓道:「行吧,也算有個響動。」

  杜大姐從桶裡把瓜拿出來擦乾淨切了,祝纓道:「給曹昌也拿兩個去。」曹昌跟祝大兩人忙了一天,祝大對這個小伙子又產生出了一點友誼。祝大著實無聊,把門房裡的一張桌子拖了出來,拖兩條凳子,跟曹昌在狗窩邊下棋。

  他倆下的也不是什麼復雜高雅的棋,很簡單的每人五子,有點賭博的意思,兩人又不下注。打發時間用的。

  瓜拿過來,兩人一邊吃一邊玩,招了蒼蠅上來,祝大說:「狗太容易臭了,招蒼蠅!」

  曹昌實在人,說:「我等會兒給它洗洗。」

  祝纓沒到前面去,跟張仙姑一邊吃瓜一邊說話,張仙姑問她今天出去幹嘛了之類。祝纓道:「出去逛逛,我好些日子沒能閒逛了。花姐呢?」

  「她去庵裡了。」

  「那給她留個瓜。」

  「留著呢。」

  邊吃邊扯閒篇兒,張仙姑不讓祝纓多吃,說一會兒還有晚飯。母女倆說話的時候花姐從大門回來了。張仙姑站了起來:「那是什麼?」

  花姐從懷裡抱出一隻貓來:「貓。前陣子庵裡忽地來了一隻母貓,過不多時就下了一窩小貓,我就抱了一隻過來。咱家這麼大,以後東西也多,廚房裡吃的也多,得養隻貓來逮老鼠。」

  才搬到新宅幾日,祝宅狗貓鵝驢馬騾都齊了,數目與人相等了!

  祝纓道:「也成!」

  就是這狗貓到了祝家,也沒什麼大魚大肉的餵它們,人吃剩了什麼就餵它們什麼罷了。吃飯的時候跟祝大說起,祝大道:「那再弄個貓窩!」

  花姐道:「不用,我帶著它就成。」找個籃子鋪點舊衣,貓的待遇是比狗要好一些了。

  祝大有點遺憾,再三說:「家裡還有材料,要搭貓窩的時候跟我說啊!」

  花姐笑著說:「好。」

  祝大又說:「一會兒吃飯,阿昌自己在那邊吃,怪冷清的。」

  張仙姑一邊讚同一邊說:「咋?你去陪著他啊?別給人找不自在了。」她算看出來了,這老實孩子真把自己當僕人,跟主人家面前他拘束。

  祝大道:「我說,咱這房兒也太空曠了,是不是得再有個門房?不然就一個杜大姐、一個阿昌,你看看,它也收拾不過來。有個門房,也能跟阿昌一處吃飯。」杜大姐負責後院,曹昌負責前院,光灑掃就是個大活。曹昌還負責跟祝纓出門,是夠忙夠累的。這也是許多小官家的窘境。他們是官,得用僕人,但又沒什麼錢,家中僕人少,一個僕人當幾個人使。

  張仙姑道:「再添一個人那得多少錢?又沒個可靠的人。」

  祝纓想了一下,它不是添一個人的事兒,門房、廚娘,至少倆。她說:「再過兩個月吧,手頭緩一緩的。」

  花姐道:「秋收後也能好一些。」

  一家子淨說些家長裡短、雞毛蒜皮,祝纓心中十分寧靜,家中竟無人察覺得到她才從劉松年處知道了些事,猜到了未來將會有事發生。家中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一股「開始新生活了」的美好願望之中。

  祝纓有一條好處,無論有什麼樣的事情都不耽誤她好吃好睡,極少有事能夠打亂她的生活。這一晚她還是很正常的休息,也沒有輾轉反側,第二天還是照常去應卯,從外面看不出一點端倪來。

  …………

  第二天到了皇城外面,鄭熹隨侍的僕人還是那個習慣,他們也不很快就趕回鄭府。鄭家僕人多,有的是人手留在外面等著。祝纓在外面看到了陸超,奇道:「怎麼不見甘大?」

  甘澤因為曹昌的關係,這些日子都準時在外面等著,然後拉了表弟到一邊指導指導才放曹昌回祝家去幹活,下午再過來接祝纓。

  陸超笑道:「不知道了吧?他娘子昨天夜裡生了!」隔空對曹昌說,「哎,小子,你有侄兒了。」

  曹昌很為甘澤高興:「那可太好了!我姨媽姨父不用再念叨啦!」

  祝纓心裡記上一筆,自己家裡已然沒什麼錢了,這份禮還是要給的。好在不用太多,還能湊得上。又看看曹昌,心道:也得給他準備一點。

  到了大理寺,公務上的小麻煩又來了。

  起初,祝纓還不知道這是公務上的問題。楊六郎近來跑大理寺跑得更勤快了,他過來的時候祝纓沒有特別在意。

  等到楊六郎開口,祝纓才知道他不是來找自己聊天的。楊六郎說:「三郎,有一件事必得麻煩你的。」

  祝纓奇道:「看你這樣子,不像又丟人了吧?」

  楊六郎道:「你就別取笑我啦!是這樣的……那個,聽說,人販子抓齊了?」

  「嗯?你哪兒聽來的?」

  「京兆府那裡,王大人辦事何等俐落?」楊六郎說,「我姑父也聽到了消息,呃,那個,你今晚方便不?我登門拜訪!」

  祝纓道:「你要幹什麼?」

  楊六郎說:「我姑父遇到了一件難事,你知道的,前番為了我那表弟,我姑媽好險沒吃個大虧!我得幫我姑媽!這個事兒跟你們大理寺也有關係,我就尋思著先找你說一說。萬一有京兆府遞的有關那起拐子的案子,你先緩一緩,等咱們今晚聊過了再下定論,成不成?就一晚,就一晚,不耽誤你的什麼事兒。拜托拜托!」

  「他們的卷宗還沒送過來。」祝纓說。王雲鶴手腳雖快,昨天才把人拿到了,拿完了,還得把所有犯人的口供都合一遍。這個事兒不算太大,估計還是何京。這麼多人,何京現在應該還沒打完。怎麼也得過兩天,把所有的證據都合上了才會送過來。

  楊六郎大喜:「那就好了!晚上我去你家!」

  他晚上去祝家也不是白去的,僕人駕車,從車上搬下一擔子的禮物。曹昌開了門,道:「這位官人好生眼熟。」

  楊六郎道:「你不曹昌麼?三郎,三郎我來了!」

  楊六郎讓僕人把擔子拿到了門內,道:「三郎,有事請教!」

  祝纓示意曹昌關上門,請楊六郎到書房裡坐下,問道:「什麼事?案子你們不是已經知道了?」

  羅元別的不好說,錢是一定有的,又不是刺探機密,幾貫錢下來就打聽到京兆府那兒王雲鶴才把人販子抓齊了。

  楊六郎道:「不是為了抓人,是為了判刑!」羅元也不要別的,就要把所有的人販子都判個死刑!

  祝纓道:「羅大監氣性夠大的啊,為什麼不跟京兆府說去呢?他是苦主。」

  楊六郎道:「你聽一聽,全部!他也找了幾個懂律法的問過了,想全都死刑,難!」

  楊六郎都知道,這世上沒有這樣的律法的。販賣人口本身就是一件模糊的事情,官府那兒還給正式的人口買賣存檔備查呢!「略賣」之類的才是犯法的。如果是販賣良人、賣良為賤,罪責才會重起來。

  在實際生活中,買賣人口就是比較難被懲罰的。舉個例子,明明有明文規定,如果一個普通的平民百姓將家中的晚輩、妻子賣給別人當奴婢,這是犯法的!怎麼也得判個徒刑。然而實際上父母賣掉孩子、祖父賣掉孫子、叔叔賣掉侄子、丈夫賣掉妻子的並不罕見,也沒多少人真的受到了懲罰。多少吃絕戶的都這麼個賣法。

  甚至羅元這樣買了別人的孩子當自己兒子的,也是不對的。只不過他做得好看,叫「收養」。「養子」的事情在哪兒都是常見的,官府也無法深究。

  羅元想要把人販子全部死刑?那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主審徇私枉法。

  但是自己好不容易弄來的兒子差點成了別人的兒子,羅元這念頭是一點也不通達!他要他們死!

  他前面跟王雲鶴鬧過一場,沒找到一點便宜,現在是不敢在王雲鶴這裡繼續作夭了。楊六郎就趁機說他有辦法。他在羅元面前大包大攬,羅元卻不肯信他,心道:你的面子?那是看你的面子嗎?還不是我的面子!這件事情面子怕也不頂用!

  他讓楊六郎帶了財物去找祝纓,別傻乎乎真的拿臉去蹭。

  要羅元說,祝纓不大可能跟王雲鶴扛上,但是死馬當活馬醫吧!想要打通鄭熹的關節,它貴啊!買通個大理寺卿和買通個大理寺丞,絕對是天上地下兩個價碼。但是祝纓在大理寺能當小半個家,也還挺能幹,如果她能悄悄地想個辦法給辦了,那這一擔子財物就花得值了。

  祝纓道:「略賣為奴婢的才是個絞刑。你要全部都死刑?要求會不會高了點?」

  楊六郎道:「不是,那個……」

  祝纓道:「法子倒是有的。」

  楊六郎道:「你說。」

  「我的學問比起王大人差得遠了,等他判完了我再想改,縱有心也無力了。所以,要在他行文到大理寺之前把這事兒給辦了。」

  「啊?要是能弄得了王京兆咱們還用費這勁嗎?」

  祝纓道:「聽我說。你眼前有正路,何苦要走小道?

  凡買賣運輸都有損耗,人呢?略賣人為奴婢是絞刑,如果是誘拐人口途中人死了呢?殺人償命。哪怕算成過失,至少也是個流放。

  這等事,以王大人之正直絕不會輕饒了他!京兆府正在審案子,審出什麼結果來不知道,只要沾上了人命的邊兒這群拐子沒有好果子吃。你覺得這個辦法怎麼樣?」

  楊六郎道:「好呀!可是……不敢……不敢跟京兆府說……那個……」

  祝纓道:「我跟何京說去,看能審出些什麼、拿到些什麼證據。只要有真憑實據,怎麼著都好辦。」

  楊六郎大喜:「好!」

  祝纓道:「東西你帶走,事情不定成不成,收了我心不安。」

  楊六郎非要她收下不可,祝纓堅定地拒絕了,她不說拿人手短,不能叫人拿住了她的短處,而是說:「你我的交情,我又不用費人情費錢才能辦成這件事,何必如此見外?以後我要有事托你,你也收我的錢不成?你給我算利息不算?」

  楊六郎就不好意思了,說:「你瞧這事兒……」

  「上覆羅大監,我盡力。東西你再帶回去,這是你的面子,他要是再賞你了,你就大大方方收下唄。」

  楊六郎道:「那成!」

  祝纓沒收這一擔子的財物,讓張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都鬆了一口氣,三人都有心事,怕祝纓沾了一個大宦官,幫他幹了違法的事情之後不好收場。宦官的風評一向是不太好的,羅元跟王雲鶴還鬧了一場,三人更加不待見他。要不是因為楊六郎看著還算順眼,張仙姑連事兒都不想讓祝纓再給他辦。

  只是如此一來,給甘澤兒子的賀禮就局促了起來,最後是花姐從自己的私房裡先拿出了一些來頂上的。

  張仙姑挺不好意思的:「花兒姐啊,你瞧瞧,老三都當了官兒了,還要你貼補。」

  花姐道:「我已是孤身一人,乾爹乾娘肯收留我,叫我白吃白住。」

  「可不敢這麼說!沒有你,這個家就得亂了套了!」

  兩人客氣得祝纓都聽不下去了:「你們差不多得了!收拾收拾,去甘澤家吧。」

  她到現在待甘澤、陸超二人還是跟金良一樣,不當他們倆是僕人的。她對曹昌說:「驢給你騎,杜大姐,那個包袱呢?給他帶上,叫他先去甘澤家。咱們不與他一道。」

  曹昌道:「為什麼呀?您那牲口誰伺候呀?」

  「小孩子哪來那麼多話的?」張仙姑說,「叫你去你就去!」

  曹昌一頭霧水,拿著包袱騎了驢去了甘澤家,被他姨媽一問,他說:「他們叫我先來的,這也是大娘子給準備的。」他姨媽打開一看,裡面是包尺頭,給初生孩子一般都給這個。

  他姨媽嘆了口氣,說:「你表哥運氣好,遇著好人了。」

  曹昌道:「表哥,你聽姨媽說什麼呢?」

  他姨夫說:「多少人,被人看到了落魄時的窘狀,一朝發達就要把這些「貧賤之交」滅了口,免叫人知道他不堪的時候。好一點的,遠遠給你打發了。再好一點,眼裡再也沒你,富易妻貴易交。真正不忘貧賤之交還能考慮周全的少之又少。咱們揀著寶了。」

  曹昌還是摸不著頭腦。

  等祝纓騎馬、祝大親自趕車過來的時候,甘家一家子都出來迎接了,祝纓往身後一看:「我瞧著鄭大人也沒來呀,你們迎誰呢?」

  甘澤臉上又是喜悅又是感動,道:「我就出來站著,不成麼?」

  祝纓跳下馬,說:「這話怎麼像是陸二說的?」

  陸超從後面鑽出來說:「我怎麼了?怎麼刁鑽的話只能我來說,他就只是個老實人說老實話麼?」他心裡也高興,親自把祝纓的馬給拖去餵。曹昌趕緊過來幫忙,又幫忙卸了騾子餵草料。

  …………

  祝家在甘家做上賓,羅元在家裡卻在生氣。

  楊六郎把財物給帶了回來了!

  不花錢而能辦事,是好事。但是給錢不收,事情又不十分的準,這就讓他不快了。他現在既不敢跟王雲鶴再硬碰了,又不好再去找鄭熹。外面看來,祝纓真是鄭熹在大理寺的大管家,把大理寺給鄭熹經營得針扎不進水潑不入的,還忒省心!

  想動祝纓,羅元就得觸怒鄭熹,巧了,他知道鄭熹比王雲鶴還麻煩,因為鄭熹不講理。

  他恨恨地又等了半個月,不想祝纓是真的辦事的。

  祝纓看楊六郎這孩子也有點傻,巧了她也看人販子不順眼,辦這個也不費什麼事兒,她跟何京也是熟人,不動聲色提了兩句,何京也是辦案老手,一提他就留意了。竟真的審出了販賣途中夭折了幾個孩童,又有一個不聽話的少女受辱之後從船上投水死了等事。

  供詞取完,又撒出去二十個衙差押著人,在地裡找到了半副幼兒的骸骨——另半副已然被野狗拖散了。其餘孩童也有販賣途中死去離京城較遠不及搜尋的,也有埋入亂葬崗而不易尋找的。

  王雲鶴看完大怒!主犯有斬、有絞,從犯最低也判了個流放三千里。三千里,跟死刑差別也不大了,區別是早死晚死。現在都六月了,離秋天也不遠了。羅元馬上就能看到他們死了。

  王雲鶴判的案子送到了大理寺,復核不是祝纓做的,她只是聯署。因為案子沒有什麼疑點,骸骨都著了半副,律法也明白。大理寺上下沒人覺得這判得太嚴厲了,都覺得這樣挺好的。

  事情辦完了,羅元雖不記恨祝纓了,心裡卻總有個疙瘩,暗罵:老的也難纏,小的也難纏!難道要我與鄭熹打交道不成?

  楊六郎還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開心,問道:「姑父,就算不是全判的死刑,三千里也夠他死兩回的了。您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羅元說:「滾。」

  楊六郎還不敢滾,氣得羅元把他踢了出去,恨恨地罵:「都是蠢貨!」財物也沒讓楊六郎帶走,一腳一個,把擔子也給踢翻了。羅元罵道:「都什麼東西?我就不信他能一直做著京兆?!」

  羅元這話真的說著的了,王雲鶴馬上就做不了京兆尹了!

  皇帝這個人,你說他英明呢,他「誤信奸佞二十年」,說他昏庸呢,又「乾綱獨斷聖明燭照處置奸臣」。

  眼下他又繼續「聖明」了。

  王雲鶴被他提成了丞相,論資排輩是在陳巒、施鯤之後,但是他成宰相了!以後大家再稱呼他就不是「王京兆」了。一個百姓愛戴的好官,皇帝能發現他的好處給他升職,讓他管理國家,則這個皇帝不可謂不英明了。

  皇帝下詔的時候,羅元就在旁邊,臉都綠了。

  京兆尹算半個丞相,現在終於囫圇個兒地成了個齊全丞相了!王雲鶴做京兆尹的時候讓京城權貴很頭疼,他做了丞相,京城權貴可以鬆一口氣了,因為王雲鶴不是現管了!但是!他做了丞相了,能管的事情又變多了,說起皇帝來就更名正言順而理直氣壯,他會天天出現在皇城裡,每天都到宮裡跟皇帝面對面。皇帝身邊的人就得皮緊一點了。

  還給不給宦官活路了?!!!

  與羅元有同感的不止是宦官!除了京城的權貴們,旁人聽說王雲鶴拜相,半是為他高興,半是為自己難過。就連祝纓也是喜憂摻半的。左司直被她派了外差還沒回來,她就與胡璉兩個在一起喝茶聊天。

  胡璉哀聲連連:「咱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祝纓道:「是啊,也不知道新京兆是哪個,但凡差一點兒……」京城權貴、紈絝可真是要報復性撒歡了。

  兩人沒說幾句,宮中又傳下旨意來:著大理寺把原龔逆的府邸解封交付修葺,賜給王雲鶴居住。

  祝纓跳了起來,說:「我去辦!」

  大理寺內沒人跟她爭這個活,她跟王雲鶴關係好,這是給王雲鶴收拾宅子,捨她其誰?

  祝纓點了幾個吏,又從女監裡撥了五個人,剛好是崔佳成那一班。一行人先去龔劼原來的府邸去查驗解封,然後再交給相關匠人重新修整。

  周娓在崔成成一班,想了一下,問道:「大人,咱們還要搜尋什麼呢?」

  祝纓道:「這宅子本是咱們查封的,如果是原樣交到王大人手裡我並不擔心。交給匠人先修葺,萬一有什麼咱們之前沒翻出來的東西漏了出來就不好了。再查一遍也好放心。如查還有漏了的,那就自認倒黴吧。記著,以後凡是你們手上的活計,無論多麼的周全,交出去之前都要再自查一遍。」

  「是。」

  ………………

  祝纓帶人先揭了大門上的封條,進了門之後就下令:「關門!誰都不許放進來!」

  接著開始布置人手,按照抄家的規範,再給這個滿地青草的前權臣的宅邸來一次查抄。他們一處一處地揭封條,一間一間房子地搜索。

  祝纓有兩個目的,一是不要有什麼疏漏的案件證據,二則是希望能夠提前發現住宅的隱患及時提醒王雲鶴。

  辦案的時候,鄭熹是拿著圖紙一點一點地搜這個府邸的,不可謂不仔細。現在祝纓帶著這一群人竟又找到一間後添加的地窖,裡面又有一些金銀及金銀器皿之類,大家都很驚訝。而吏們也各有收獲,其中周娓的收獲最多。

  祝纓不動聲色地道:「凡有記號的,都登記吧。」

  吏們零星找到的有記號的東西,她都給登記了,算作是大理寺的拾遺補漏。另外找到的幾頁殘紙,她準備交給鄭熹處理。這筆金銀,還是照老規矩來——鄭熹有,她也得刮一層油水,再給大家分一點。

  她現在太需要錢了!

  等都查完了,再拿了圖紙來,將幾處危房的地點給標出來,再簡單列個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項,連老鼠洞、狗洞都給注明了,好交給相關匠人。祝纓道:「好了,回去吧。」

  回到大理寺,金銀器皿造冊上交,剩下的錢就地分一分。鄭熹拿到那幾頁「證據」笑道:「現在也沒什麼用了。」扯碎扔到水盛裡浸爛了。

  祝纓道:「那也不能留在外面。」

  鄭熹笑道:「不錯。你不去道賀嗎?」

  祝纓道:「我要不去反而不合情理了。」

  「去吧。」鄭熹大方地說。

  祝纓看他的樣子,既不像是要娶新媳婦兒那樣的喜悅,也不像之前是有心事一樣的沉悶,心道:那就是婚事有門兒了?

  近來段嬰在京城的名聲是可是越來越響了。他能進京、敢進京,自有其所長。長得好看、出身不賴,尤其是才華橫溢,有關他的事跡,祝纓現在想不知道都難。與祝纓之「大管事」不同,段嬰是個「大才子」,在才華方面,他得是個全才。

  從他個人,人們又談到了他的家族。當年段家也是為皇帝登基立下功勞的,而祝纓估計,當然段家犯的錯也當在皇帝能夠容忍的範圍之內。不能容忍的,是當年馮侍郎背的、前兩年龔劼犯的那種罪名。

  段嬰的這番亮相都沒能讓鄭熹更加不悅,可見鄭熹的好事也不會太遠了。祝纓得把賀禮檢查好了以便隨時能奉上。

  也不知道待會兒去了京兆府能不能遇到劉松年,如果遇到了怕不是要代鄭七挨罵?!

  祝纓看在剛才又佔了錢的便宜的份兒上,忍了!

  她回到自己的案上,簡單畫了幅府邸的草圖,圈了要注意的地方,捲成個紙卷兒拿到了京兆府。

  從皇城出來,曹昌問道:「三郎,王大人不做京兆要做宰相了嗎?」

  「對。咱們這就去京兆府給他道喜去。」

  曹昌的臉拉了下來:「啊?!那他以後不管京城了?那……誰管?」最後兩個字他問得極輕,帶著一種極大的擔憂與一絲絲的期冀。

  祝纓道:「不知道。」

  曹昌吸了口涼氣:「他要不管咱們了,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以後,可不一定就能遇到這樣好的大人了!京兆尹略鬆一鬆,權貴就能上天!連祝纓這樣的人都得小心一點,哪怕她是個官。權貴們囂張的時候,能當街鞭打官員。其他人就更不在話下了。

  曹昌默默地跟著祝纓,默默地在府門外等候。

  新的京兆尹還沒任命,王雲鶴也不急著搬出,還在收拾著。府中王雲鶴的僕人們都是喜氣洋洋,官員差役強顏歡笑。

  祝纓拿著卷紙過來道賀,王雲鶴道:「你也湊這個熱鬧麼?以後是會常見的。」

  祝纓沒看到劉松年,心道,好,不用挨罵了。將紙卷展開了,道:「宅邸本來是大理寺封存的,今天晚生去啟封了,又重新看了看,這裡有幾處是晚生的淺見,覺得有點危險,您搬進去了千萬再查看一下,要是匠人們沒有修好,您就自己費點勁再修修。」

  王雲鶴道:「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吶!」

  祝纓心說,跟我一比,你這都不算事兒。

  嘴上卻說:「還有真的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淵的呢。」

  王雲鶴聽她說得輕鬆不由一笑,道:「以後我能見你的時候會變少些,你也不能鬆懈啊!等我想起來看到你退步了,我是要親自鞭策你的。」

  「哎。」

  兩人安靜地坐了一小會兒,只有一小會兒,都沒說話,王雲鶴低聲道:「回家去吧。你遷居我沒去,我遷居你要來暖宅。」

  「哎!」祝纓高興地答應了。

  卻又並不直接回家。龔劼案,她從參與開始就從中刮了不少的油水,可惜是半路出家,錯過了很多事情。今天薅到了龔劼的最後一把羊毛,終於圓滿了。她下了馬,對曹昌道:「把馬牽回去,我還有點事。」

  曹昌道:「那回去怎麼對大娘子說?」

  「就說我心情好,到處逛逛。」

  「是。」

  祝纓三轉兩轉就轉沒影了,路上人們議論紛紛都在關心京城自己的事兒,也沒注意到她又到了花街的後街上。

  此時花街華燈初上,小江的小院裡「學生」們業已回家,祝纓輕叩兩聲院門,小黑丫頭從門縫裡問:「誰呀?咦?!」

  她飛快地開了門,說:「官人,您好久不過來了。」

  祝纓閃身進去,見小江一身道袍,正站在門口,表情有點硬繃的鎮定。

  祝纓輕輕笑笑,說:「我就不進去啦,也不知道你道藏讀得怎麼樣了,度牒有了嗎?」

  小江沒說話,小黑丫頭代答:「娘子學得可好了!」

  「度牒呢?」

  小江想說,我哪來的錢?又尋思這話說出去既像抱怨又像撒嬌還像在討錢,她咬住了唇,不說話。

  祝纓道:「要加緊辦,這個給你。」

  她把今天得的金銀分作兩份,一份揣在懷裡,另一份現在就拿在手上。

  小江硬硬地說道:「我不要!」

  祝纓道:「時間緊。王京兆拜相,京兆府以後不歸他管了。下一任京兆還不知是龍是鳳。度牒用處雖然不算大,可有比沒有強。」

  度牒為什麼要交錢買呢?因為它也能免稅,朝廷不能吃這個虧。僧道又還有種種優待。雖然也有些不法事,但是,裡面也有正經人,信徒還是有一些的。這身道袍,是真能有點保護的。否則,自稱是僧道而沒有度牒,拿了要是罰的。

  誰知道下一任京兆是個什麼鬼?能比得上王雲鶴的京兆,有,不多。本朝,現在,祝纓孤陋寡聞,還找不出來。

  小江低聲道:「他老人家也……」

  祝纓把小包遞到她手裡,說:「也不多,你拿著。」

  小小一個布包,小江拿在手裡卻沉甸甸的,這應該是金子,這個份量不太夠一份度牒。她還有積蓄,湊一湊也就差不多了。

  她像被燙著了似的一縮手,祝纓手一抄又把掉下來的小包從半空中撈了回來,說:「是真的錢,不是灌了水銀的。拿著吧。以後還不一定什麼樣呢。我以後可能也會遇到一些事,相識一場,你照顧好自己吧。」

  小黑丫頭怯怯地叫了一聲:「娘子。」

  小江嘆了口氣,說:「好。」

  「保重。」

  …………

  祝纓回到家裡,祝大和張仙姑正在跳舞,這兩個神棍與京城普通百姓的感受是不同的。

  「哎呀!老三回來啦!王大人高升啦!」兩人說話都帶著跳大神的曲音。

  祝纓笑道:「是啊。回來啦!」

  花姐眼中有一絲憂慮,上前問道:「阿昌說你從京兆府回來的,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是有詔書,還得有準備呢。府邸怎麼也得修一個月吧?再配僕人。他現在還要搬出去借住到劉松年的宅子裡住兩天,等府邸好了再搬走,暖宅。」

  她與花姐對望了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祝纓把留的一小包金銀交給張仙姑:「吶!當差的一點好處,可算有菜錢啦。」張仙姑緊張地問:「哪兒來的?!」

  祝纓道:「賜宅是龔劼的舊府,我去看了看。」

  哦,那這個張仙姑就不擔心了,開開心心拉了花姐去入賬。

  祝大一個人跳舞沒意思,拉了曹昌又要去下棋。曹昌心不在焉,總是失誤。祝大道:「你這孩子,這是怎麼了?」

  曹昌擔心接下來日子會不好過,是因為他經歷過好的京兆也經歷過壞的。他看了看祝大,最後什麼話也沒說。

  祝纓道:「新京兆的任命還沒下來,且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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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2: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六章 新婦

  整個京城都有點提心吊膽的。

  大家等了一天,沒動靜,等了兩天,沒動靜,等到第三天就有點撐不住了。

  日子還得過啊!誰能受得了這樣天天疑神疑鬼的?愛誰誰吧,大不了咱們繼續挨打。

  也就祝纓家裡老倆口還樂呵呵的,到了七月裡,曹昌擔心得都疲掉了,開始每天按部就班地跟著祝纓去應卯、晚上再接她回來。表哥甘澤有了兒子之後幹活更加賣力,天天在皇城外頭訓他。

  甘澤跟曹昌不一樣,甘澤是豪門家奴,是沒有王雲鶴反而能過得更舒服的那種人。平素不好無故欺負人,與普通京城平民想法還是有那麼些許不同的。他只是隨口說句:「王大人這樣的好官也應該高升了!」

  曹昌想起來表哥跟的是鄭熹,也不會拐彎,就直接問了:「哥,那新的京兆會是什麼樣的人呀?」

  甘澤道:「我怎麼知道?」

  不但甘澤不知道,連鄭熹也不知道!京兆尹的位子空了出來,皇帝連著幾天沒說新人選。那邊王雲鶴已然搬離了京兆府,暫住到劉松年的府上去了,一應拜相的禮儀都是在劉松年家辦完的。

  現在,王雲鶴都開始跟陳巒、施鯤排班值夜「宿衛」了,京兆尹的新人選還是沒下來。如今京兆府裡是少尹當家,帶著一干原來的班底在維持著運轉。

  小官們猜了幾天也就不猜了,說這件事也只是拿來磨磨嘴皮子打發時間,反正他們中絕大多數是猜不到上面的想法的。一旦手上的活計多起來,就把這事兒拋腦後去了。

  祝纓是打一開始就不去猜的,她現在要防備的是鄭熹有可能的「政敵」段氏。打從王雲鶴當了丞相,祝纓就開始著手重新整頓大理寺。

  光經營得好還不行,她還得再留點鉤子。為此她特意去找到了鄭熹,想要一份名單,或者說,幾個人名。

  她帶著曹昌到了鄭府,曹昌跟鄭府中一些僕人也是眼熟的交情,就在外面看馬、聊天。祝纓放心地進了鄭熹的書房,進門就伸手:「大人,拿來吧!」

  鄭熹道:「你要幹嘛?」

  祝纓長長嘆了口氣:「段嬰進京了,名頭可大得很。就這幾天,有人說他跟您有仇吶?」

  鄭熹嗤笑一聲:「一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罷了。」

  「噫!當心人家明年拔頭籌喲!聽說天份極高,還肯用功。」

  段嬰樣樣出色,明年春天考個試,肯定不用像祝纓這樣的考明法科,人家得考進士科。到時候就不止是京城聞名了,得是天下皆知的青年才俊了。

  鄭熹十分惋惜地看了一眼祝纓,口上卻不屑地道:「不過是一個從小衣食無憂可以安心讀書的你罷了。」

  祝纓道:「這話怎麼聽起來奇奇怪怪的?不說這個了,給我幾個名字吧。」

  「怎麼?想造冤獄吶?還是要揪人尾巴?做得太明顯了可不好。」

  祝纓笑笑,道:「有什麼段家親密的朋友,或者五服、三族內的在京的親屬沒有?我幹嘛主動動手呢?」

  鄭熹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紙來,問道:「怎麼?又憋著什麼壞呢?就在這兒看。」

  「我這麼好的一個人!」祝纓抗議道,把紙上的內容背下了。這上面也就五、六個人連同簡歷,想來段氏的姻親不止這些,不過鄭熹不再給,她也不好意思多要。

  看完就告辭了。

  她回去要做賬。幫鄭熹當然是要幫的,不過她不跟金良似的,金良做了官兒還是忠僕,她就不是了,她先保她自己。大理寺在她手中經了多少事兒,件件有跡可查。在大理寺的本職公事上,想拿她的錯處是幾乎不可能的。實在不行還能一把火把檔都燒了,有種讓他們查去!

  但是這兩年她搞得有點大,經手的財物有點多,雖然給同僚們謀了不少好處。其中有許多都是與錢財有關,她還得給鄭熹再多撈一點。賬雖然不怕查,架不住跟外面的商戶還有點牽連。

  她要再布置一下,保證誰要借她的賬生事,多少得牽扯出幾個段家親友出來。如果段家人不來找她的麻煩,那這一筆就算揭過了。

  她是拿了把刀等人來往上撞,所以鄭熹左等不見她動手,右等也不見她動手。心中不免納悶,又拉不下臉來問。

  就在鄭熹的疑惑之中,乞巧節又到了。

  ………………

  乞巧這天,張仙姑、花姐、杜大姐在後院裡擺香案,後院十分寬敞,她們也很盡興。祝纓抱著手在一旁看著,花姐要拉她來拜,張仙姑也有點期望的看著她。祝纓卻連連擺手:「我要什麼『巧』?我還不夠能幹的?」

  花姐道:「也對!」

  杜大姐道:「三郎也不該拜織女呀。」

  張仙姑噎了一下,到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祝纓道:「你們玩。我去看書。」

  她還住在前院,放下紗窗,將燈點著了,慢慢翻看著賬簿。她不能保證自己的賬「毫無瑕疵」,查賬的時候「毫無瑕疵」才是有問題的,真正的「毫無問題」是每個破綻都有正常的解釋,或者有一個合理的解決辦法。

  她現在做的就是這個。

  她很警惕,覺得這個段家不簡單。二十年過去了,當年許多事都說不太清楚了,但是有些事情現在想查的話還是能夠窺到一二的。比如當年舊檔。各衙司各部每過數年都要輪換、淘汰掉一些陳年舊檔。有些不是密檔的東西稍有門路的有心人就比較容易弄到。

  當年那件事,為什麼鄭熹那樣一個人都不得不撕破臉?這事兒隨手拉個小吏就能回答一二——某事,限七日內辦妥。想整你,我就卡在第七日下午給你簽了。開心不開心?驚喜不驚喜?沒拖超期呢!

  想拿著這件公文去辦下一道手續?天都黑了,人都走了,你等明天再找人吧。

  所以京兆府雖然與祝纓也有過些小小的不愉快,最終上下都很喜歡她,就是因為在她這裡「七日內」,經常是當天就辦好,至多到次日或者第三日。實在困難的也及早告知,讓對方早做準備。

  段家就那麼卡著,在不太明白的人看來,就是兩家關係還沒有那麼好,可也沒有那麼的明著動刀子。實際上,救兵如救火。可以沒有什麼傷亡就拿下的「完勝」,你得變成「慘勝」。是,都勝了,但你「慘」了。回來說話就不硬氣了。

  能幹出這種事兒來的,至少不是個傻子。她得防著點。

  然後又翻出來一份鋪子的房契,祝纓彈了一彈:「輪到你啦!」

  京兆府沒有新府尹對她而言是一件好事,這意味著現在那裡面都還是她的熟人,大家又都處得還不錯。這契書辦下來也是很順利的。明天拿到大理寺的公賬上一歸,顯得她自己蓋房子也沒忘了公中的事情。鋪子的租金比住宅高,用這筆收入給大家發草料錢,則她自己家也能省一筆開支了,劃算!

  花姐和杜大姐的笑聲從後面隱隱地傳來,聽得不太真切。祝纓走到外面廊下,居高臨下一看,張仙姑站在葡萄架下面,倚著柱子在看。葡萄架子有了,葡萄藤還沒長好,架子光禿禿的。

  杜大姐抬頭看到了她,指了一指,張仙姑和花姐都看了過來,天已黑了,她們看不太真切,卻都揮一揮手。張仙姑也朝她揮手。

  祝纓笑笑,閃回了書齋裡,繼續忙她的那一攤子事兒。給大理寺準備的公產明天要入公賬,她同時準備的給鄭熹的新婚賀禮可怎麼辦好呢?!東西好了,鄭熹的新娘子在哪兒呢?!!!東西不能就這麼擱她手上吧?本來就拖了幾個月了,再拖下去,放著生蟲嗎?

  孝敬上司,東西準備好了,上司也不會假模假式拒絕,偏偏現在不能送!祝纓只好把這一份鎖起來。

  第二天,先把劃歸大理寺的鋪子歸入了公賬,造了賬,拿給鄭熹簽了字。鄭熹笑道:「怎麼?還忙得過來?又弄了這個?」

  祝纓道:「忙不忙的,反正東西在這兒了。」

  鄭熹極滿意地簽了名,然後狀似無意地說:「今年過了半年了,你草擬個奏本吧。」

  「啊?」

  鄭熹道:「啊什麼?又不是沒上奏過!奏增女監這樣的事情都敢胡說八道了出去,如今不過是循例的上報大理寺庶務,你還不敢寫?」

  「我……我?」祝纓有點吃驚。鄭熹這意思,讓她以自己的名義奏一些事務上去。說直白點,就是讓她持續露臉兒,把大理寺一些庶務正式就移她頭上去辦。之前是讓她送公文去政事堂。現在就是讓她以她自己的名義奏事,有意無意在皇帝那兒把名字給混個眼熟。

  這是很好的安排。

  「嗯?」

  「哎!」祝纓高興地答應了。

  鄉下財主也是半年一收賬,皇帝也就是個大財主……

  祝纓總能讓他開心,鄭熹笑著搖搖頭,他將一些事務移到祝纓身上,也還因為他近來有一件大事要辦——岳家進京了。

  鄭熹要重新議婚,自然是因為姑娘出了孝。姑娘出孝,就意味著姑娘的兄弟們也同樣出孝,該重新出來做官了。一家人從原籍再搬到京城來,一是給兒子謀官職,二是給女兒說婆家。

  岳家想先給兒子弄個官職——這個不難,岳家的長子已婚,守孝前已然出仕,他的品級在那裡。回來到吏部報個備,等著吏部重新按著品級找個缺填上去就行。

  岳家祖父在世的時候學生不少,除了一個最出名的劉松年,其他學生在京做官也有一些,孫子快速補一個差不多的官職並不用如何等待,也自會有人為他說話造勢。

  如此一來。長兄發嫁妹妹的時候也是官身,妹妹的婚禮也就更能好看一些。

  此事甚至不用走任何的門路,因為岳家的住宅就跟劉松年是鄰居——對了,劉松年當年這房子還是恩師資助了一半的。後來他雖然給皇帝立了功,皇帝要賜宅,他也沒要新的,就還跟老師當鄰居。

  劉松年家裡現在還住著一個王雲鶴。

  一切都很順利,王雲鶴知道隔壁有這麼個人,當天留意看了一下吏部待上任的名單,想了一下,給這孩子填到了國子監去。這是一個非常合理的安排,劉松年老師的孫子,家學淵源,給年輕人放到國子監去當個太學博士,合適!

  國子監的太學博士是個正六品,聽起來好像不太高,但是離五品門檻已然極近,教的也是五品以上官員的子弟。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這都是一項十分合適的任命。

  大舅子的新官職有了,鄭府也就開始跟岳家商議怎麼舉行婚禮的事了。鄭熹自然要將手上的一部分事務交給信得過的人去辦,這樣他才好騰出一點時間來辦這件人生大事。

  劉松年猶不死心,趁著岳家長子岳桓去國子監的功夫,跑到岳家跟嫂子、侄女最後徹談。

  「你們別聽大郎說,必要守著他爹的遺訓!只要你們不願意,我必幫你們!大理寺卿又如何?郡主之子又如何?」

  岳夫人聽了道:「我們也覺得可以呀。」岳夫人看來,丈夫還是很有眼光的,一個現成的正三品的大理寺卿當女婿,人也端正,家裡也不鬧騰,挺好的。

  劉松年道:「且不說他已有一雙兒女,就說現在這個事兒……」他猶豫了一下,還說了段嬰也在京裡。

  岳夫人微一皺眉,道:「當年就是段家不厚道。」

  岳妙君道:「叔父的心意侄女盡知的,便不說什麼先父遺願之類的客套話了。叔父所憂慮的,不外是那一位人情淡薄。可叔父想想,世上有幾個不人情淡薄的呢?縱對朋友兄弟、同道中人肝膽相照、生死相托、一諾千金,對妻兒也能如此的嗎?那樣的情義,有幾個背後不是拋妻棄子掙來的?」

  劉松年張張口,岳妙君道:「叔父,我們固然可以說找一個對我們有情有義的人。」

  「對呀。」

  岳妙君道:「相敬如賓如何?我想,相敬如賓,也不過如此嘛。」

  「呃……」劉松年低聲道,「至少該有一個心意相通的人。」

  岳妙君嘆氣道:「叔父,我們都知道的,不看官位不看爵祿,他也是個合適的人。至於子女,我有福氣,自有好兒女,我沒福氣,親生的孽子也能叫人晚年不得安寧。真能都客客氣氣的,倒好了。往年間,常以為俊傑的周游……」

  「不要提那個廢物!」劉松年跳了起來。

  岳妙君道:「是吧?咱們這一位已是頂好的了。」

  「那你要不得安生啦!」

  岳妙君道:「哥哥已經打聽過了,是段家嗎?誰家沒幾門親、沒幾門仇?不是我被父親安排了婚事就只好認命,實是換一個人他家裡難道就沒個煩心事?都是要同甘共苦的。哪有只享富貴不擔煩惱的事兒?」

  岳夫人憐愛地說:「這麼年輕一個姑娘,倒像看破紅塵似的。」

  岳妙君笑道:「什麼看破紅塵?咱們常去的寺觀裡,他們就不記賬?不收租?不想著法兒的拉香客?人間就是紅塵,世上何曾有人臆想中那樣的空門?」

  劉松年一聲嘆息,道:「你想好了就好。以後有事兒,只管找叔父來!」

  岳妙君道:「我明白的。」

  …………

  這邊岳妙君已然決心要與鄭熹同進退,那邊鄭熹也把自己的事兒安排得井井有條,並沒有寄希望於新婦能幫他在外務上幹什麼。

  大理寺內,鄭熹讓祝纓寫本子把上半年大理寺的諸多事務做一個總結奉上。祝纓知道,大理寺卿如果不能視事,該少卿頂上,少卿下面還有大理寺正。她要再插這一手,還得拿出點東西來。

  比如新鋪子。公布新鋪子入賬的當天,祝纓就給大家宣布,這鋪子取的租子依舊是用來補貼大家的車馬草料。沒車馬的,補車馬費,有車馬的給草料錢。

  無論你喜不喜歡她,都得說她能幹,都得……維護她,不想她出事兒,不想她離開。誰會不喜歡給自己帶來利益的人呢?

  點一個祝纓收拾大理寺事務,就是鄭熹對大理寺的安排了。

  大理寺外,乞巧之後是十五,這一天,道家過中元,佛家過盂蘭,熱鬧異常。

  宮中也常過節,中元節是個大節日,白天的時候,高陽郡王的母親老太妃過來看太后,說今晚在家過節,就白天過來看看太后。

  老妯娌聊天,自然就說到了兒女的事情上。老太妃高興地說:「我那七郎,終於要續弦啦!」

  太后也挺高興,因為鄭熹的親娘跟太后的兒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總是有點不一樣的感悟的。太后就問:「哪家的淑女?」

  「岳家。」

  「是那個岳家嗎?」

  「對,就是那個岳家。」

  太后笑眯眯地:「那是好事!孩子成家都是好事兒。」

  老太妃突然想起來:「哎喲,咱們五娘也到成婚的年紀了吧?」

  她提的五娘是皇帝很喜歡的一個女兒,皇帝有九個女兒,活到成年序齒的只有五個,這個就是最喜歡的小女兒,未婚。如果她下嫁了,則這駙馬一定是血賺的!

  鄭熹也不要別的,就要段嬰娶不到這位公主就行了。段嬰未必有此心,但以他之文名,暖春真考了個頭名,事情就會變得棘手。鄭熹自是不用怕這位公主,可他手下這些人在公主面前就是蝦米了,當街打一頓都沒處說理去。

  無論接下來有沒有爭鬥,他都要皇帝、東宮不下場。皇帝老了,東宮還年輕,以後的事情多著呢。早早給五娘定一個老實駙馬,別跟著摻和接下來的事兒就行。這個安排,他並不全是針對現在還沒個影兒的「段家反攻」。

  老妯娌拉家常,能有什麼壞心眼呢?

  太后很快就跟皇帝提到了這件事。五娘的生母過世的早,死在最美的年華,皇帝、太后親自撫養的五娘,對她自是十分關切。

  皇帝聽了母親的話,說:「有時想多留她在身邊幾年,就怕她下嫁之後不自在。有時又恨不得她早早下嫁,看她成家才能安心。」

  太后道:「誰說不是呢?就是七郎那個小人精兒,他外婆還惦記著沒個知冷著熱的人。」

  皇帝問道:「他要娶的誰?」

  「岳家的姑娘。」

  皇帝大笑,太后問道:「怎麼了?」

  「劉松年不喜歡他。」

  太后也笑了:「劉松年就喜歡些個破爛脾氣的人。」

  「他還喜歡王雲鶴。」

  「王丞相的脾氣也不好,」太后說,又加了一句,「不過人還可以。」

  皇帝從此就留心上了,必要給女兒選一個青年才俊。這種事兒,問問親近大臣、左右宦官、自家兄弟是最好的了。三個丞相都很實在地告訴他,近來年輕子弟裡是有一些不錯的人選,不過聽說段嬰是最出類拔萃的。宦官如羅元也說,聽說那一位是個英俊後生。

  問到藍興,他也說到了段嬰,不過說:「才到京城幾個月,才名遠播,是不是太快了點?」

  皇帝猶豫了一下,這是說段嬰有心機?

  又問鐘宜等人,鐘宜等人也說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鐘宜等人也是當年的功臣,與段家也有點香火情,與鄭家也有點香火情,都有,都不多。鐘宜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只怕要與鄭熹再鬧點小別扭,不過也沒什麼。他們應該都不是會為了私仇耽誤大事的人。」

  高陽郡王則是非常直接,他吃驚地反問了皇帝一句:「您問我?嘿!當年七郎可是把他家……我能有什麼好話?不過那小子長得確實好看。」

  皇帝心道:要是真的人材不錯,我就為兩家說和一下。二十年過去了,不能總這麼下去吧?

  他老了,總想著凡事能太太平平地過去,想要面子上好看。他現在只想給心愛的女兒一個好駙馬,這個駙馬不必多麼的英偉神武,只要能讓他的女兒開心就好。

  葉大將軍彷彿知道他的心意一般,值宿的時候對皇帝建言:「不如親自看一看?」

  皇帝只一猶豫,就要召見。葉大將軍勸道:「無官無職,只怕不妥。且年輕人奏對之時,必然有所準備,不如趁他不備的時候看一看,他不偽裝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人。」

  「你去安排。」

  葉大將軍很自然地安排了皇帝換了身便衣,親自帶人保護,一氣到了城內一條河邊臨街的茶樓上坐定:「一會兒他們會遊河作詩,咱們在這兒看著,他一準兒不知道。」

  皇帝饒有興趣地看著四周,不但有文士們圍觀,竟還有不少女子。頗有一點傾城來觀的意味。天氣也不冷不熱的,好像又有了「擲果」的景致。

  再看段嬰,是個相貌頗佳的年輕人!

  圍觀的人都在誇,只有酸儒說酸話。

  無論你們如何喜歡嫉妒,這個年輕人都是我的。皇帝想。

  就在皇帝暗下決心的時候,卻不知道哪裡有人說了一句:「段家情種?」

  皇帝心裡打了個突,當爹的可不想把閨女嫁給一個情種。雖然段嬰不是段弘,可誰知道呢?

  他環顧四周,幾多年輕姑娘含羞帶怯地看著段嬰。又有妓女花船飄過,上面的女子們往他那裡擲好些香袋之類,段嬰也很有禮貌地向她們頻頻點頭致意,引得女人們吃吃地笑。

  皇帝心裡不快了起來,把段嬰從名單裡劃了下去。

  其時文人要出名,除了得一聲名顯赫之人比如劉松年、王雲鶴這樣的誇獎之外,還有一種辦法——使妓女傳唱自己的詩詞。這是一種更快、更能廣為人知的傳播方式。而妓女能得文人之名篇,也是件能夠提高名氣和身價的事兒。也算互相成就了。

  段嬰並不能夠免俗。他需要爭取的,於上,是劉松年之青眼,於下,則是名妓的追捧。

  皇帝見葉大將軍還在看段嬰,道:「你沒見過才俊麼?走了。」

  葉大將軍摸了摸下巴,道:「是。」

  …………

  祝纓不知道鄭熹竟能有這麼個安排,她遇到了一個小麻煩——祝大受傷了。

  這事兒不怪祝大。

  搬了新家之後,他起初是在家裡轉悠,新家很大,新鮮感也十足。不過轉了一陣之後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曹昌是個要幹活的實在小伙子,整天照顧三頭牲口、打掃主院,又收拾門房,還弄了兩口大缸到二門前,把裡面都裝滿了水,方便杜大姐萬一洗個衣服、澆個花什麼的,用起來方便。

  他也不能總跟祝大玩兒。

  祝大無聊的時候就只好騎著騾子滿京城的閒逛。

  他也不花錢,就看。有時候興趣來了,才花幾文錢買個小玩藝兒。回來張仙姑心情好,就不罵,心情不好,就罵一罵。也有買著實用的東西的時候,被家裡人一誇,他就又跟張仙姑顯擺。小日子過得相當的好。

  今天卻逛出毛病來了。

  他騎在騾子上,正往街邊的攤子上看,冷不丁衝過來一隊騎手,驚了他的騾子,騾子本是個拉車的,被他騎著就不太合適,一驚,把他甩到了地上!

  幸得路人把他扶了起來,卻也閃著了腰、扭到了腳。他騾子也跑了,人也傷了,只得央人給找回騾子連人一起送回家。路人看他衣著不差,還真有人願意幹的。張仙姑千恩萬謝給接了回去,又給這些人拿錢道謝。

  花姐給他看了看腳,說:「扭著筋,幸好沒傷到骨頭。拿幾帖膏藥先貼上。到底怎麼回事?」

  祝大咬牙切齒:「說是什麼破公主……」

  花姐道:「可不敢這麼說話。」

  等祝纓回家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道:「以後這樣的事還是會有的,如今可不比以前了,今天這位安仁公主是陛下的妹妹,不是什麼隨便能罵的人。」

  張仙姑道:「怎麼會呢?不是有……」

  哦,皇帝把王京兆升去當丞相了,然後就有人在京城裡撒歡兒了。

  祝纓進京之前,京城就是王雲鶴在管,所以京城是一片太平,真正吃過的虧也就是周游和時公子給她弄牢裡。自那之後,不僅是她,京城的百姓也都過得一天比一天的安逸。

  新京兆不用是個諂媚小人,只消京兆這個位置上沒有人,祝纓這樣六、七年間新到京城的人就突然發現:原來京城有這麼多的權貴啊!!!

  以前街上好像也有見到過,但是他們的存在感從來沒有這麼的強烈過!

  公子王孫在街上招搖過市的彼彼皆是。

  祝大暗叫一聲倒黴,嘟囔道:「還好,騾子回來了。」

  祝纓道:「以後有事,先顧人,別管那些個啦。」

  張仙姑道:「咋還不給個新京兆呢?」

  祝纓心道:我哪知道?

  …………

  皇帝彷彿不知道他缺了個京兆似的,一直沒有任命,直到王雲鶴搬到了新府邸,現在該叫「王丞相府」了,京兆尹還是沒個人選。

  王雲鶴遷居新宅,祝纓也依約去給他暖宅。王家僕人都認得她,笑道:「三郎來了?」

  祝纓也笑:「來了。」

  讓曹昌把禮物拿進去,她給王雲鶴的暖宅禮也不奢侈,尋常的遷居禮,不過有一樣東西是自己親手做的。王雲鶴看了就喜歡上了,說:「哪裡買的?」

  這是一件太平有象的木雕,象馱寶瓶,瓶子雕得細長。祝纓笑道:「看來我手藝不錯,以後可以擺攤兒糊口。」

  王雲鶴道:「又胡說了!」接著就嘆了口氣。京城地面上發生的事情他也知道,現在卻不歸他管了,他能做的只有建議皇帝盡快再任命一個京兆尹,好不好的,先上任再說。

  大好的日子,他沒跟祝纓提這件事,而是讓祝纓去跟他在京的學生們一道吃飯,並且囑咐:「不要讓三郎喝酒。」

  祝纓也就老老實實坐著喝茶、吃菜,再與眾人說上幾句,十分老實。周圍人對她也有點好奇。這裡如今能上桌的都是不錯的官員,所謂不錯,是學問不錯、出身尚可、能力不錯、風骨也有。與祝纓以前打交道最多的小官小吏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

  祝纓在京城的傳聞也有一點點,如今說得最多的就是「大理寺大管事」,沒跟她打過交道的人說起這個稱呼就透著點戲謔的意思,總有點與藍興、羅元相類。不能說沒有本事,還得說骨頭有點軟。

  真人到了跟前一看,是個坦然有禮的樣子,不太像「小人」,當不是蠱惑了王大人的馬屁精。

  一看之下,大家也就不甚在意了。繼續跟熟人說笑。即使是王雲鶴的學生,此時也很有一點彈冠相慶的味道。並不是人人都心存畏懼的。

  祝纓也不用他們在意,慢慢地混在這裡吃了一席。

  此時她又有了一點那年端午在鄭熹家的感覺,但她不說出來。

  暖宅之後,王雲鶴也忙著跟朝政較勁沒功夫,祝纓自己也有許多事要做,兩下接觸竟然少了許多。而新的京兆至今還沒有出現。

  到得八月,鄭熹與岳家的親事正式訂了下來!

  婚期定在了十月。這樣新婦還有時間熟悉一下新家,方便新年的時候走動。

  祝纓一得到消息,便將早已準備好的賀禮送到了鄭熹手上。三間鋪子,在她手上多待了一個多月沒來得及給,這可不好!

  她把房契送到鄭熹家的時候,鄭熹看起來心情還不錯,笑問:「這是什麼?」

  「府上添人口,不得多些產業麼?」祝纓說。

  鄭熹打開一看,道:「我說你整天都在忙什麼呢!將手上的事做好才是真的。這些事兒不是你現在最該幹的。」

  「正事沒耽誤呢。」

  鄭熹不過一提,說完也就過去了,轉而開起玩笑,道:「你現在就把這個拿來了,等到正日子那天,我看你拿什麼來充門面?」他也知道祝纓沒多少產業。

  祝纓道:「到時候呢,我就以大理寺的名義再送一份兒。」

  「噗!」鄭熹笑了,「淘氣!」然後很正式地對祝纓說:「你也該好好經營經營家業啦。」

  祝纓道:「我今年又添了二十畝田。」

  鄭熹搖搖頭:「多一點也無妨了。」

  「是。」

  又問鄭熹正日子是什麼時候,得到了確切的日子之後,祝纓問:「要我做什麼麼?」

  鄭熹道:「到時候穿戴整齊,過來喝……不要喝酒就行了。」

  「誒?迎親不得有人跟著嗎?」

  鄭熹嘲笑道:「你?迎親要挨打,要吟詩!」挨打,祝纓一準兒能躲開,然後把上司留下來挨岳家女眷的捶。吟詩……祝纓的文采在劉松年面前就是挨捶的料。要她何用?!

  鄭熹已然借了幾位才子,連同自己的族弟鄭奕一起坐男儐相,應該可以湊合湊合了。

  至於鄭府迎賓之類,就更不能是她了。身為下屬為上司做事是應該的,但是如果上司家族龐大家事不缺人的時候還跟著躥上躥下,彷彿在執僮僕之役,那兩人一塊兒要挨罵。祝纓還要被罵得更慘一些。

  祝纓頂好是跟邵書新他們一塊兒坐在那裡充場面,與一些差不多的官員們同席,也算是為鄭熹做事了。

  金良溫岳這樣的,是從鄭府出去的官員,倒是可以幫更多的忙,跟鄭府僕人一起幹事都行,這叫「不忘本」。鄭熹也沒安排他們幹粗活,而是讓他們跟著自家人一起迎賓。

  到了婚禮這一天,大半個京城的權貴都來了,整個鄭府忙得一塌糊塗。祝纓沒有先入席,她先貓在一邊,跟邵書新站著聊天。邵書新道:「你怎麼不去坐著?」

  祝纓道:「你不也沒去?」

  倆人都是土狗,祝纓只能認得一些近年來從宮門經過的、上朝的大人,邵書新沒有一個楊六郎給他指著人說閒話,認得的更少。兩人都抓緊這個機會,聽迎賓唱名,好盡量多的記住一些人。

  就算記下了他們,一時也難以搞清他們之間的關係。

  兩人站在一起,直到被溫岳發現將二人趕去坐好:「你們倆幹什麼呢?快去入席了!」

  他們才要走,就聽到一聲唱名——鄭熹他姑父也來道賀了!

  祝纓道:「鄭大人有幾個姑父?」

  「廢話。」溫岳低罵了一聲。就這一個,鄭熹的姑母跟段家散伙之後很快再嫁,今年跟著丈夫回京了!

  這位「姑父」外任不是地方官,乃是一個駐扎的將軍,是以祝纓之前在大理寺也沒跟他打過交道。如今也湊不到人家跟前去——鄭家真正的親戚們個個身份不凡,不是她能湊得上去的。

  她不必非在這個場合硬湊上去介紹自己,高陽郡王還讓她幫過忙呢,之後如何?也沒拿她多金貴不是?

  她慢悠悠地坐著,吃飯!心說:反正今天沒我什麼事兒!有事,也是以後的事了。天兒這麼冷,誰耐煩迎來送往的?還是坐著吃些熱湯熱水的舒服!

  她就看著新郎倌兒穿梭在酒席之間,與眾人應酬,還往她們這一桌轉了一圈。對邵書新說:「成了,鄭大人今天再沒功夫過來理我們了,咱們吃完開溜。」

  邵書新正有此意,道:「善!」

  祝纓溜到一半,卻被甘澤給揪了回來:「七郎有話對你說呢。」

  「他裝醉的啊?」

  「噓——」

  祝纓猜不出來鄭熹為什麼要叫她,仍是去了書房。

  書房裡一股淡淡的酒氣,鄭熹的頭頸都泛著點粉紅的顏色,雖沒醉,也喝了不少的酒。他仰著面,陸超在拿一條熱氣騰騰的毛巾給他敷著解酒。

  鄭熹忽然問祝纓:「我記得你的檔上寫的是正月二十七的生日?」

  「啊?哦,是啊。」不過這個生日一般也不咋過,有時候就直接忘了。下一年想起來的時候再算一算自己幾歲了。

  「明年就二十啦,該行個冠禮,取個字了。」鄭熹說。

  「誒?」

  鄭熹撥開陸超,上下打量了一下祝纓道:「冠禮之後把鬚蓄了,才是個老成持重的樣子。」

  祝纓:……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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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2: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七章 說破

  「你沒喝醉吧?」祝纓說。

  甘澤和陸超兩人都偷偷地瞄她,又偷偷地瞄鄭熹,然後假裝什麼也沒聽到。

  鄭熹笑罵一句:「沒大沒小!都要長大成人了,還這麼喜歡胡說八道。」

  祝纓道:「您大喜的日子就別瞎操這些心了,趕緊去陪新娘子吧。要是為了說這事兒,那我可回家了。」

  蓄鬚什麼的,是你一個上司該管的事兒嗎?

  鄭熹卻沒有被她這一句話打發了,他的聲音帶微醺,話卻很明白:「自己心裡先有個數,有些事情不能等的。」

  祝纓湊近了一點,問道:「不對勁兒,發生什麼了嗎?」

  鄭熹接過甘澤遞過來的釅茶抿了一口,看著祝纓的眼睛問道:「我到大理寺多久了?」

  祝纓心裡突了一下!眼睛微微瞪大了一點。

  鄭熹道:「唔,還不太傻!我還以為你想不到呢。」

  鄭熹再婚,賓客雲集。與他身份相當的官員都沒有他年輕,而與他年紀相當的人絕大部分還在下面摸爬滾打,比他整低了一層。平常是同殿為臣,官面上說話得跟他客客氣氣的。今天是長輩參加他的婚禮,這些人在今日說的話也就分外的老氣橫秋。鄭熹在前半截賓客那裡敬酒的時候陪著說話的時間就特別的長,誰的話他都要領兩句。

  他們說,鄭侯真是養了個好兒子啊!說他年紀輕輕就是大理寺卿了,一幹多少年,硬是沒出紕漏。鄭熹臉上微笑,口中謙虛,心裡卻是一驚。

  酒席吃得差不多了,就趁著自己還沒忘給祝纓說一句。祝纓一向是讓他省心的,只要提一句,祝纓就會記住並且自動把許多事情辦好,還能舉一反三。接下來的日子,鄭熹會有許多事情要忙,現在提一句,是為了讓祝纓心中有數。

  祝纓也沒讓他失望,一句話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鄭熹見她聽懂了,接著說:「唔,模樣是很重要的。所謂釋褐,不過是脫了布衣穿身官衣,人還是那個人,卻又不是那個人了。你如今也是這樣,既然管了大理寺的許多事,就要有威儀一些,模樣上符了,才能擔得起更重要的位子。我會盡力給你安排升一升,你也要準備好你自己。明白了嗎?」

  祝纓道:「是。」

  「過些日子我要是忙得忘了,你記得提醒我。」

  「是。」

  「你還年輕,這很好。只恨你還是太年輕。」鄭熹說著,也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又十分痛惜,祝纓沒有讀個進士科,否則,完全可以……

  祝纓心裡沉甸甸的,躬身一禮,道:「大人,我先回家了。」

  鄭熹擺一擺手:「去吧。」

  …………

  曹昌今天喝了一點酒,回去的路上話顯得有點多,騎著頭小毛驢,驢蹄子踩在地上嘀嘀噠噠的,他的嘴巴也不停:「三郎,今天場面可真大哎!」「三郎,你什麼時候娶新娘子啊?」「三郎,他們府上人可真多哎,咱們家什麼時候能再添個廚娘啊?」

  祝纓隨他叨叨,自己在馬上一搖一晃的,心情並不很好。

  回到家裡,家中四人都沒有睡著,曹昌把從鄭府帶回來的喜餅等物交給杜大姐,有點神氣地說:「這是那邊府裡的喜餅!還有酒!好些人沒有酒呢,咱們家就有!」

  杜大姐也笑吟吟地:「我長這麼大,還沒吃過侯府的東西呢。大娘子,一會兒也分我一塊喜餅。」

  張仙姑道:「拿一整個!」

  祝纓道:「他們家的也是外頭訂的呢!像這樣的場面賓客又多,他們廚房再大也做不過來。」

  祝大道:「那不管,反正是侯府裡出來的。」

  祝纓笑道:「那您趁新鮮嘗嘗,今天吃不完就明天接著吃。」

  張仙姑道:「我們就這麼沒出息了?今天都吃完飯了呢!」

  「行,您拿去,隨您安排。」祝纓說著,回了後面臥房去換衣服睡覺。

  天冷了,狗崽子也長大了一點,曹昌也顯得很可靠,她就回後面睡了。時已十月,該點炭盆了,書房裡書籍紙張也易燃,不如回臥房。

  她的臥房算大的,但是冬天為了取暖,就又取了架屏風把臥房一分為二,再點炭盆的時候床邊會更暖和一點。她在屏風後面換好衣服,抱著外衣出去,說:「杜大姐,明天太陽好,就拿到外面晾一晾,去去味道。」

  一般人家也不常洗名貴面料做的衣服,料子不經洗,易破還易掉色。今天吃酒,穿的是繡衣,各種酒氣之類熏到了衣服上,太陽好的時候拿出去曬一曬也能散味兒。冬天的太陽也不烈,不至於曝曬壞掉了。

  花姐來收了衣服,說:「她燒水去了。你就放在屋裡,我記著了明天給你晾曬。」

  「行,水還沒好,咱們先去把門都鎖了、栓了。」

  兩人把家中幾個門都檢查一遍,衣服放著,杜大姐很快燒好了水,祝纓洗沐完了,坐在床邊泡腳,對杜大姐道:「你也去歇了吧,水我自己倒。」

  杜大姐道:「你甭倒啦,擱屋裡吧。燒著炭盆兒會起嗓子,擺盆水還好些,明天早上我再來倒。」說完就走了。

  等偏院的門一關,花姐就過來了,說:「今天不太好麼?」

  祝纓道:「怎麼不好了?」

  花姐道:「說不上來,看你就是不太對。」

  祝纓拍拍床邊,道:「來坐。哎,你洗了嗎?洗完咱們再來說話,有件事兒有點難,得細細地說。」

  花姐笑道:「那我就不回去啦,也在你這兒泡腳。」

  說著,除了鞋襪,拖了張椅子過來,兩人對坐著泡腳。四隻腳在水盆裡撩著玩兒,花姐笑出了聲,然後問:「今天怎麼了?」

  祝纓道:「鄭大人說,我二十了,該行冠禮,蓄鬚了。」

  花姐的兩隻腳靜止了。她吃驚地看著祝纓,問:「他喝得神志不清了嗎?有上司管下屬的鬍鬚的嗎?」人家還沒滿二十呢!就算滿了,這事兒也不是一過二十就辦的。也有十六、七歲就拼命蓄鬚裝大人的,也有二、三十歲還刮了鬍鬚裝嫩的——尤其是騙婚的時候。

  花姐心裡有點慌,她說:「哪有就把年紀掐得這麼準的呢?他到底什麼意思呢?還是要為你說親?」

  祝纓搖搖頭:「他並不是為了他個人的喜好而胡亂提的這件事。」

  花姐道:「他當然不是那樣輕易就拿得力幹將胡鬧的人。必是有什麼謀劃的!我就怕他的謀劃會危害到你。否則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來?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該關心你鬍鬚的嗎?」

  祝纓道:「莫慌,我說了你就知道了。這也是要與你先商議的事——以外官三年一任來計算,他在大理寺的任上幹了這是第三任了。他能幹幾任呢?還能在大理寺待上幾年呢?」

  花姐對官場上的事半熟不熟的,原本沒計較過這件事,經祝纓一提,就說:「好像是不能在一地任太久啊!」

  越是高等級的官員,越不能讓他在一個位置上待太久,當然,實際執行的時候有各方博弈,所以任職時間的長短因人而異,有坐不住幾天就跑路的,也有能夠長久經營一個勢力的。但總的來說,只要皇帝能控制得住局面,就一定是這樣的。

  如果是一些需要特別技藝的職位,有此專長的人可能幹得更久一點,但是一個享有頗大權利的衙司的主官則不然。

  一個人在一個重要的位置上幹太久,對皇帝而言可不是件好事!

  無論何處,吏才是最持久的。

  祝纓道:「所以王大人做丞相……」

  京城這個地方多麼的重要啊!想造反都夠皇帝喝一壺的了。王雲鶴再好,也就幹個七、八年的京兆尹,不能再多了!

  巧了,王雲鶴年紀也差不多了,人品口碑都不錯,本領也不差,也適合當個丞相。

  龔劼拜相比陳巒早,陳巒的丞相生涯其實也差不多快到頭了,所以他得趕緊把兒子踢出去歷練歷練,別再傻乎乎的了,差不多兒子三年一任外任回來,他給兒子安排好了,自己請辭就挺好的。

  剛好,施鯤才拜相沒幾年,一個糊牆的,跟王雲鶴這個能幹的搭著幹活兒。等施鯤年資差不多可以休致了,就可再進一個或者兩個跟王雲鶴就伴兒。這兩個新人能上手了,王雲鶴也就能休致了。

  不想休致的丞相,下場可能都不會很好。

  「誰不想天長地久呢?皇帝還想天長地久呢!」祝纓說,「可惜陛下恐怕不會讓鄭大人再在大理寺待太久。」

  一般人會有一種「使順手了就不想換了」惰性。但是皇帝官員任命這件事上,這種惰性是極低的。

  如果是外任,只要不是太窮太糟糕沒人願意去、派去都想棄官逃跑的地方,兩任就得叫你換個地方了。

  皇帝能讓這個外甥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待多久呢?三任?五任?

  五任十五年,即使是十五年,鄭熹的任期也過半了。據祝纓所知,本朝大理寺卿還沒有幹這麼久的。大理寺如果是個人,十五年都快養成年了!這個地方怕不要被主官養成親兒子了?!這合理嗎?

  三任?那也絕對不能算短,不能說皇帝對大外甥不好。九年!讓一個人主持一個衙門九年,算得上是很久很信任的了。那鄭熹在大理寺也就只剩兩年上下的時間了。隨時調任也不稀奇。

  別說外甥了,就是親兒子,在東宮位置上待久了,皇帝也……

  打住!這個念頭不能再想下去了!

  花姐看著祝纓,說:「鄭大人這是覺得自己在大理寺幹不久了,想叫你給他看住大理寺?你也太年輕了,資歷也不夠接他的任呀!官職低微,你將來在大理寺會很辛苦的!誰會看前任留下來的心腹順眼呢?誰沒有自己想要栽培的人呢?你固比別人強,可再強也抵不過人家自己的人用得安心。你這蓄鬚又有什麼用呢?他不帶你走嗎?」

  祝纓道:「他在這裡經營了這些年,哪能這麼容易就放手了?他還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裡,怎麼安排我?他要去做個清要的官兒,又或者去個手下不用我這樣人的衙門呢?要說他對我可也真不錯。我看他的意思,是要給我再升上一升,勉強夠留在大理寺的。」

  不然的話,大理寺丞和司直品級相同,再給她變成個司直,讓她出差出差出差……

  世上多的是不動聲色排斥異己的辦法,不用栽贓陷害,不用背後下黑手,只拿明面上的規定就能把看不順眼的人給發配了。

  如果她是大理寺正,就能規避許多合理出現的風險了,並且位置不高不低的,守在大理寺也還算合適。她在大理寺六年了,參與不少案件,資歷勉強湊合,但是她年紀太輕,又沒個侯爺爹、公主娘,二十歲上下做到從五品,簡直刺眼。

  她在樣子上必得整一整,展現出一些誠意。不然鄭熹這頭給她往上提拔,火燒眉毛了她在還那頭死犟「我就不,我有本事叫人看到我的本事不看我的鬍鬚」,豈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等著挨收拾?

  「不過,也不一定,」祝纓說,「誰知道呢?」

  花姐不再接話,她靜靜地聽著,等祝纓自己分析出個一二三來。

  祝纓說:「蓄鬚也不止是要我留個鬍子這麼簡單。他是在教我,幹什麼事就要有個幹什麼事的樣子。是什麼人,就要有什麼人的樣子,這樣做事才不會多費力氣。我們家跳大神打卦算命都還得有身像樣的行頭呢。

  他也不是明天就要走了的,但是卻得盡早把我安排好。我已然升得很快了,能叫人少挑毛病就少給人留話柄。他能想的,都想到了。」

  花姐道:「他這麼勞神費力,終究是要你出力。你年紀越來越大,終有一天是要過這一關的,蓄鬚他是有道理的。還有成親……」

  「先拖著唄。我又不是頭一回拖他要我辦的事了。房子拖了幾年了?僕人拖了幾年了?不也辦得挺好麼?」祝纓慢吞吞地把腳從盆裡移出來,控控水,邊擦邊說,「水涼了,別泡了。」擦了腳坐在被窩裡。

  花姐局促地笑笑,也跟著坐了上來,心中的陰霾卻總也揮不去。房子、僕人之類,祝纓都能安排得好好的,鬍鬚,一個女孩子要怎麼安排?

  祝纓要對她說的卻是其他的事情:「我對你說這麼多,是請你心裡有個數,家裡要勞你多照看了。這些話不好一次都對爹娘講了,他們有時候一次聽不太明白,記不太住。王丞相是再也做不回王京兆的,京城也要起風雪了。咱們家因為我的緣故,要比別人更小心謹慎許多,你們受我連累了。」

  花姐道:「也受你庇佑了。放心!咱們慢慢跟乾爹乾娘講。我看乾爹上回跌下騾子受傷了之後,也安靜了許多了。」

  祝纓道:「拜托了。」

  「咱們難道不是一家人?你拜托我什麼?」

  祝纓笑道:「一家人也有拜托的時候,那累的、擔擔子重的,也不能因為是家人,就覺得她應該白受累的。」

  可你就是擔重擔的人吶!花姐道:「我該回房去了,明天杜大姐早起送熱水見不著我該吃驚了。」

  …………

  花姐回了房裡,半宿沒睡好,思忖著該怎麼做,怎麼跟張仙姑、祝大說。總不能事事都嚇唬兩位老人:你們不聽話,小祝就要露餡了。說多了、聽多了人就疲了,還得跟他們講得明白。

  花姐最後下了狠心:不行我就教他們識字!識字,讀書,才能很好的聽懂道理。小祝的日子還有那麼的長,怎麼能總讓父母懵懂呢?

  祝纓這個罪魁禍首卻又是一夜黑甜。

  天蒙蒙亮,祝纓就爬起來準備去大理寺了。

  鄭熹結婚,照例是有婚假的。大理寺這一天沒有主官管,大家心情上十分輕鬆。祝纓也把這一天的事務向兩位少卿匯報。冷雲還打趣她:「喲,爹沒來,叔叔我教導你!」

  祝纓等他們倆把今天的事務給了指示,才對冷雲一個白眼,拿鼻孔看他。冷雲學著鄭熹的樣子指著祝纓,說:「逆子!」

  裴清笑著直搖頭,這倆人遇到一起就是一對活寶。

  大理寺裡打鬧了幾天,好像誰都沒有意識到,他們這樣已然磨合好了、所有人都還算能夠接受的美好生活並不是可以長久的。

  鄭熹有婚假就認真地休,在家陪新婦、陪新婦回娘家、帶新婦去拜訪自家長輩。大理寺裡卻是一切如舊,新一年的炭又堆好了,今年比舊年還要充足一點。因為管事的祝纓家裡換了大房子、又添了人口,需要的炭也更多一點,所有人的柴炭也都跟著增加了,大理寺自己儲存的柴炭總量也跟著多了不少。

  邵書新家的貨棧又多賺了大理寺一筆。

  等到鄭熹回來,眾人也不過是再道一回喜而已。鄭熹除了臉上多掛一點點笑,其餘一如往昔,到了十一月的時候,那一點點笑也不多了,完全是以前的樣子了。

  朝廷此時也終於把新的京兆尹給定了下來——太常寺卿給調去了當京兆尹。

  這個結果不好也不壞,僅比沒有京兆尹好上那麼一點。這位仁兄與施鯤是同類,他做太常的時候,楊六郎得空就四處蹓跶散播各種小道消息也沒見他把楊六郎怎麼樣。跟大理寺做鄰居,龔案那麼沸沸揚揚的,也不見他過來伸頭看一眼。

  就這麼個人。

  祝纓也只能慶幸,小江的度牒算是弄下來了,也算多個保障。因為老穆要從花街上搬走了,照看小江的人少了一個。她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她那賃的舊房子還沒到期暫借給了老穆住。老穆說自己年輕時身上有傷,現在臨河住了濕氣大,總是酸痛,想搬個舒服點的地方,但是房子一時沒有找到。祝纓手頭緩過來了,也就不把那房子轉租了,先讓老穆住著,不收他房租。

  但是心裡還是憂愁的。

  老馬老穆為什麼收手呢?京城江湖不好混。現在都要出山了,又是為什麼呢?

  她現在還是安全的,但是……風氣不一樣了。

  祝纓回家的時候,順路捎了一包熱熱的糖餅。進了家門,自己先叼了一個,熱乎乎的,豬油白糖餡兒,香甜!往曹昌嘴裡塞了一個,她抱著剩下的進了二門。西廂裡已點上了燈,張仙姑和祝大在寫字,一手的墨!

  兩人是見著讀書寫字就頭大的人,但是經花姐勸說,也覺得「是得多認兩個字,不然聽不懂斯文話,自己說話叫人笑話,也容易被人騙」,又因沒有別的有意思的事做,天又冷,也不大方便出去玩,都下了決心要學習。

  可惜兩人實在不是讀書的料,年紀又大了,進展十分緩慢。

  張仙姑因此很不好意思,覺得用個石板石筆就行了,學這麼差就別浪費筆墨紙張了。祝纓道:「那我掙這麼些錢是為的什麼呢?」

  他們才開始用紙筆。

  但是字是真的醜,學得是真的慢。虧得花姐有耐心,一天教幾個字,不會就重頭再來。連杜大姐都跟著學了幾個字。花姐並不拿什麼經史子集的教材,也不拿幼童啟蒙的那些書籍。她先揀記賬用的字教幾個,再揀自己的藥材名稱之類教幾個字,準備下面的課程教些生活中的用具的名稱,都是實用或者是有實物的,更容易學一點。

  學習最難的是入門,只要有了興趣,沒學得逆反了,後面就好了。老兩口原有些純樸的善良,只要再條理清楚一些、能聽明白祝纓現在這個層次的日常事務就可以了。不必逼兩個人考狀元。

  目前來看,兩人適應得不錯。張仙姑尤其在意,她之前識字比祝大少,可不想被這蠢老頭子比下去!祝大又想在張仙姑面前還要佔個上風。兩個學得都不怎麼樣的人還要攀比,又都一樣不怎麼能學得進去,經常學到一半就互相吵了起來。張仙姑因自己某一生字學得比祝大快,就說祝纓是因為像自己才聰明的,祝大就說祝纓是他老祝家的種。祝大因某字自己之前就會,嘲笑妻子,挨了老婆打。

  鬧了不少笑話。

  雖然是想學了,可是閨女回來了,有個藉口把這學業給撇一邊,二人都歡呼雀躍,看糖餅比往日更加順眼!

  祝纓與花姐都哭笑不得,花姐道:「洗手啊!都是墨,別吃進去了。」

  祝大早吃完了一個,說:「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晚上吃飯的時候,祝大和張仙姑就互相說對方學得不好之類,祝纓看在眼裡,心中很是感激花姐。

  吃完了晚飯,祝大和張仙姑累了一天決定早點睡覺!

  祝纓也不去書房看書了,為了省點炭,她拿了今天要看的書回了臥房,就在床前弄了張小桌。花姐也有時候可以盤一盤自己的賬。

  兩人正各忙各的,外面彷彿有了點動靜。祝纓出去一看,自家四周什麼事也沒有。祝大和張仙姑睡著了沒醒,花姐倒是披衣出來了。祝纓道:「上樓看看。」花姐也囑咐出來的杜大姐:「別亂走。」

  二人上了二樓,推開了封回廊的菱格窗,就看到遠處火光沖天!有人家失火了!看方向還是個好地段,同樣大的院子得比她住的這個貴一倍以上的地方。她有點緊張地看著,直到火被撲滅,才不用擔心大火會蔓延過來,殃及她的家。

  花姐道:「也不知道是誰家。」

  祝纓道:「那也是明天早上的事了。那邊住的都不是一般人家,不至於一燒就什麼都沒了。」如果是普通的富戶,一燒就窮了,如果是權貴之家,也不缺人手救火,窮的只能是他們的佃戶。

  祝纓又開了二門,對起來的曹昌說:「沒事,遠處走水了,睡去吧。」

  …………

  直到第二天到了大理寺,祝纓才知道昨夜一場火,燒的是熟人——鄭奕。

  祝纓知道了這件事,落衙後就去鄭奕家探望。路上遇到了鄭侯府上的人正從那邊回來,祝纓問道:「怎麼樣了?」

  那管事笑道:「三郎也來了?夠朋友。自家人沒事兒,踩踏傷著了兩個人,又有一個被煙熏著了。」

  鄭奕是鄭熹的族弟,他家是勳貴之後,但又不是正支,父祖沒有像鄭侯那樣的本事,但也有一份尚可的家業。他還沒分家,跟父親兄弟們住一塊兒,連主加僕,人口不少。天干物燥,不幸走了水。

  幸運的是跟正支那邊住得不算遠,正支府裡也做人,派了人來幫著救火。虧得主院還算完好,一家人尚能居住,只是有些混亂。僕人的住處燒壞了一些,又有一些存儲被燒掉了,尤其是過冬的炭——要不是燒著了存儲的地方,火也不能猛到祝纓在家都看到了。

  鄭侯和鄭熹也派了人去探望,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又留下了些人手幫著鄭奕看院子。

  祝纓知道了個大概,就去找鄭奕。鄭奕的精神頭還不錯,還能指揮著僕人搬磚胡亂砌一砌,把完好的院子和燒壞了的地方隔起來。在他的身側,溫岳到得比祝纓還要早。

  看到她來,鄭奕笑道:「怎麼?都知道了啊?」

  「十三郎。」

  鄭奕道:「你有心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祝纓道:「需要什麼應急的東西嗎?」

  「嗯?早聽說你是個厲害的人,有什麼能給我的嗎?」鄭奕問。

  祝纓笑道:「是十三郎的運氣好趕上了。快臘月了,正準備著大理寺裡大家伙兒過年的東西。又有過冬的柴炭、草料,我想十三郎這裡還是要一些的。還認識一些泥瓦匠人——我造房子時打過交道,活計不錯,十三郎要是信得過,這兩天就讓他們姑且收拾一下府上這些磚瓦。我現在手上有的就這些了,十三郎想要什麼呢?」

  溫岳對鄭奕道:「沒難住他吧?」

  鄭奕的嘴張了一陣兒,才說:「怪道七哥……」

  溫岳對祝纓道:「他家能缺什麼?還有公府、侯府呢。只是柴炭都燒沒了,他家人口著實不少,冬天用量太大,一時籌措有些為難,你有心幫忙周轉一下就得啦。」

  鄭奕又說:「我還要幾個瓦匠,府裡這些人沒幹過這樣的活計,手腳笨。不用太好的匠人,只要能搭幾間屋子就得。」主人院子沒壞,僕人的居住先暫居著,明春再翻修就行。

  祝纓道:「好,我這就去辦。木匠也要兩個?門窗還是要打的。」

  「好。」

  溫岳與祝纓一同回去,路上才說:「你才蓋了宅子,手上也不寬裕。」

  祝纓道:「我有騰挪的地方。」

  她還真是大理寺的大管事。柴炭、草料、種種補貼她手頭都有一堆,稍一挪借也就得了。

  溫岳道:「也別大包大攬的。」

  「懂。人家有正經親戚,我與十三郎也不算是密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對不對?我就搭把手就行。幹得太多了,就搶人風頭使人尷尬,是非奸即盜了。」

  溫岳笑道:「又促狹了。你這心腸也未免太好了。」

  「我心腸可一點兒也不好,也就對周圍的人看著兒。旁人我也管不著。」

  兩人閒閒說著,路口分手,祝纓安排了給鄭奕家的東西,又找了之前的匠人,還把傅龍也介紹給了鄭奕。

  鄭奕見祝纓配了一個這麼齊的班子,又一次說:「你可真是個厲害的人。」

  祝纓道:「都我說婆婆媽媽的。」

  鄭奕笑道:「那是他們不懂事兒。」

  祝纓一笑。

  …………

  鄭奕家走水不過是件小事,僕人的房舍在年前也簡易地搭建完了。臘月裡,朝廷上是有一件比較大的事情發生——新太常進京。

  原來的太常做了京兆,太常寺就沒了主事的人,有不少場面事兒須得有這麼一個人主持。皇帝調了段嬰他爹段琳進京,擔任太常寺卿。

  整個朝廷對這件事情的反應非常的平靜,沒有人跳出來反對,也沒有人陰陽怪氣。包括鄭侯,他握魚竿的手抖都沒抖一下。

  段琳今年四十三歲,稱得上是年富力強,長得也是相貌堂堂。都以為是小的來了挨了打,老的也就不遠了。現在是小的還沒被欺負了好引出老的,老的先進京給小的撐腰了!

  許多人都照舊過年,等著看段琳來了要幹什麼。

  祝纓也不例外,她也認真過起了新年。這是頭一個在「她自己的房子」裡過的年,當時只是完成任務一般建的房子,如今卻別的一種意義了。

  曹昌被祝纓放假回去陪父母,曹昌很猶豫,他知道過年的時候有許多事情得僕人做,尤其是男僕,往外投遞帖子得有人吧?祝纓把他趕回家了:「我今年又不用值除夕,初一我自己會去拜年的。」又給了他一些過年的錢和年貨,讓他騎著驢帶回家去。

  祝纓新年也沒缺了僕人用,大年初一,金良還是派了自己的小廝來福過來幫忙投帖子。祝纓也沒跟他客氣,給了來福五百錢壓歲錢,讓他跑腿去了。

  接下來是拜年之類,祝纓今年也有馬、也有車,自己信馬遊韁到處走,或是陪著家人去拜訪。她還去了之前的同僚老王家裡,老王走路已經有些吃力了,腦子還沒糊塗,樂呵呵地問祝纓:「今年怎麼這麼早?沒值夜?」

  祝纓道:「總要留些機會給別人。」

  老王大笑。笑完了又說:「小祝啊,要起風嘍!」

  「你倒好,先躲起來了。」

  「你要能躲,也躲一躲的好。唉,算了,你們正是自己呼風喚雨的時候,躲不了躲不了。」

  祝纓道:「借你吉言了。」

  今年依舊是從鄭府裡佔了不少便宜,過個年,手頭又寬裕了一點。祝纓也沒忘往王雲鶴府上拜個年,也依舊是尋常的四色禮物,在許許多多給丞相的賀禮中平庸得十分顯眼。王雲鶴也不嫌棄,問了她送的東西之後,還挑了包點心來跟劉松年一起吃。對劉松年說:「她挑的食物,總是有些特色的。」

  劉松年道:「火燒眉毛了,他還有心情滿京城的找點心吃呢?」

  祝纓不但有心情滿京城的找點心吃,還有心情陪著張仙姑去燒香。慈恩寺的香火是極盛的,想見住持是很難的,祝纓沒想跟那位高僧打交道。卻被高僧給叫住了:「祝大人。」

  「不敢不敢。」

  張仙姑有點緊張,低聲問祝纓:「老三啊,你跟這大和尚有什麼事兒呀?」

  住持道:「夫人勿驚,貧僧與祝大人略論兩句佛法。」

  祝纓道:「別別別,我不懂那個。」

  住持但笑不語,祝纓心中暗罵,這和尚好生狡猾!

  她只好老實說:「別聽我那天的胡說。凡有點小聰明的人知道了那句偈語,至如色與空、五蘊種種都弄不明白,就愛拿那一句話來對和尚講。彷彿鸚鵡學舌了一句六祖的話,就能在和尚面前充六祖了。我也不是過學舌而已,不敢有妄想。大和尚,看破不說破,佛祖原諒我,我當時只是為脫身。」

  住持笑得真誠了一些,道:「檀越能說出這一番道理來,倒比記得一句偈語更明白了。是貧僧有些事兒不太明白。」

  祝纓連連討饒,道:「您就饒了我吧,我可不會打機鋒。我一個大俗人,只會說最粗俗的話。大和尚想,空門也不能事事都空吧?那豈不是要連佛門都給虛無了?凡事總要有所依托。國法、佛法,順了哥情失嫂意,起風了,吹得人左搖右晃的。」

  住持合什宣了一聲佛號,道:「善哉善哉。檀越說得算客氣了。」

  「我一個『奉母命權作道場』的人,不懂客氣。」

  住持發了一串笑聲。

  此時,外面也傳來一陣笑聲。祝纓道:「大和尚還有客人?」

  住持低聲道:「新的太常卿來添香油,為過世的父母祈福。」

  祝纓摸了摸下巴,心道:這個月我就二十了,這貨來得可真是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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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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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3: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八章 子璋

  慈恩寺裡來了個貴客,住持是得去見一見的。

  住持從祝纓這裡得到了一個確切的答復:我對佛家沒有惡意,我家還信佛呢,上次來遇到了抓人販子並不是我要跟佛寺過不去,是他犯著了國法,並不是要把你們寺也當成窩點。

  一般的官員有這樣一個態度算是可以了,住持也不能強求人家給佛家表忠心。比有人直接問他「佛法大?國法大?」要禮貌太多了。至於說什麼抖機靈的偈子,能知道、合適的時候用,可見確實懂些佛法。他又掌合什又宣了一聲佛號。讓手下的小沙彌陪同祝纓在寺裡轉轉。

  祝纓道:「正月正是寺裡缺人手的時候,我陪家母轉轉就行了,都是熟人,大和尚自便。」

  住持含笑而去,祝纓把小沙彌也打發了,跟張仙姑接著閒逛。張仙姑對這些機鋒是聽不大懂的,但是看女兒跟和尚說話都是和風細雨的就覺得沒事兒,她也不想跟和尚一起逛廟。母女倆慢慢走到了一個高台上,看著住持迎了段琳一家子進去。

  段琳五官端正、衣著考究,段琳的夫人以及數個年輕的女眷也都穿金戴銀,比張仙姑這裝束可值錢多了。張仙姑咂咂嘴,說:「不是說他們家倒了黴了麼?怎麼還這麼抖?」

  段琳這個模樣的中年人,是該著叫張仙姑這個年紀的婦人心生喜歡的。這家人這麼個威風樣子,卻讓張仙姑不平衡了起來。顧不得讚賞,她先說出了疑問。

  祝纓道:「人家的『苦日子』,跟咱們的苦日子,也不是一個日子。真要把咱們嘴裡的草料省下來供給人家,人家要嫌噁心叫拿去餵馬餵驢的。」

  張仙姑生氣地道:「他早晚得再倒黴!什麼廟啊,不逛了不逛了!咱們去慈惠庵去。」

  祝纓又跟她去了慈惠庵,順手給一座孤墳擺了點果品,回來看張仙姑正在跟傅小娘子的兒子說話,這小孩子在學識字,張仙姑也多認了幾個字,跟這小孩兒認了半天字,給了小孩兒一個壓歲紅包後張仙姑的心情好了起來。

  祝纓則掂量著段琳的份量,心道:這可不是什麼好應付的人吶!

  段琳,在外面任上的政績是不錯的。他與大理寺也是有些交集的,經他手的案子,報上來也都是有理有據的。鄭熹真是個王八蛋,之前什麼也不提,祝纓也就跟正常地方案件一樣的給他過。聽了段琳的名字之後,她只得又重新跑去把段琳數年間提交過來的案件卷宗重新給翻了一遍。又將與段姓官員有關的案子也都梳理了一遍,白費了許多功夫。

  這本應該是數年間的瑣碎功夫,如果遇到的時候就留意,日積月累,需要的時候直接就可以拿來用。現在要在極短的時間裡匯總大量的信息,祝纓記性再好,也很費了一番力氣才將這些整理出一個目錄來,以防日後可能會用到。

  而在正月裡,她還有一件大事要做——冠禮。

  …………

  冠禮這個東西,在古早的時候是十分隆重的。男冠而女笄,都是成人禮,祝纓佔了個便宜,多當了五年的小孩兒。呃……童工。

  到了如今這個世道,即使是詩禮之家,這個冠禮的儀式辦得也不那麼正經了。因為好些人家的男孩子他不到二十歲就娶老婆了,女孩子不到十五就說了婆家,成人禮就會在婚禮前比較倉促地舉行。又因冠禮還比較繁瑣,久而久之,就不怎麼正式的舉行了。

  一般就是做個大生日,親朋友好友一聚。連取表字這樣的事,許多人都是二十歲之前就有人賜字,也就不一定在這一天再請個德高望重的人來取。

  以上都是說得過去的富貴人家的事,窮人如祝大祝三之流連正經名兒都沒一個,哪來表字?

  到了皇家,如果有特殊的需要會給皇子、尤其是太子等人提前舉行冠禮以示成人,可以上朝、繼位等等。倒不一定是為了成婚。這個日期的彈性就會特別的大,從幾歲到十幾歲不等。

  祝纓這個「冠禮」家裡既窮,又沒什麼講究,還早早地出仕了,也就如所有半窮不窮的人家一樣,很是稀裡糊塗。如果沒有鄭熹特意提醒,什麼蓄鬚之類很戳她的心,這個生日做不做都不一定呢。

  生日這天,祝纓不得不發幾張帖子,請大家到自己家裡來吃個生日酒。

  天還挺冷的,就得在前院裡搭棚子,還不能露天。

  張仙姑很內疚:「你都二十歲了,也沒做過幾個生日!是該好好地過一回了!」

  花姐知道內情,心中憂慮,她也不知道祝纓有什麼辦法應付。可是隨著二十歲生日的到來,祝纓這個在形象上作出改變的問題就必須落實了。花姐想了好些天,也沒想出來有個什麼更好的辦法。黏假鬚?萬一膠不黏怎麼辦?還有娶妻生子的事兒……

  她是愁著幫祝纓籌辦這一次「冠禮」的。

  二十歲的生日場面沒有暖宅時的大,幾個朋友、幾個同僚,也沒請大理寺內的吏員們。但是鄭熹很給面子地出現了一會兒,大理寺的官員們都有點震驚——大伙兒是萬沒想到他會出現的。

  張仙姑和祝大見了鄭熹還有些害怕,卻不像當年那麼的恐懼了,磕磕巴巴地上前行了禮,說了幾句自認的場面話:「大人,貴足賤地,同喜同喜。」

  鄭熹也不同他們計較,笑著說:「恭喜。」

  張仙姑想起來鄭熹才新婚,又恭喜他新婚,說話有點顛三倒四的,祝大連恭賀新婚的事兒也沒想起來,聽妻子講了,也跟著祝鄭熹「早生貴子」。鄭熹一雙兒女都老大了,仍然很有涵養地感謝了他們倆。

  心道:這樣的父母卻生出那樣的兒子來,祝家祖上可真是福蔭深厚了!

  祝纓將他請到正堂上座,鄭熹將這屋子看了一眼,說:「過於簡樸了。」

  祝纓笑道:「襯我正好。」

  雖然給鄭熹在正堂裡擺了一桌,還讓胡璉、左司直等人相陪,鄭熹也只坐了一小會兒就走了。他過來就一件事,給了祝纓幾套極好的正式的袍服。冠禮加冠的儀式祝家也擺不來,鄭熹就給了祝纓幾套衣服連靴帽腰帶之類。

  他到這裡最重要的不是喝酒,而是給祝纓取了個字——子璋。

  取完了字,再飲一杯酒,他就說:「我在這裡,你們也不自在,好好做一天生日,以後就是大人了!」

  祝纓垂手道:「是。」

  鄭熹出了正堂,問:「王相給你的書齋題字了?在哪兒呢?」

  祝纓將他請了過去,正堂是沒有做成封回廊的樣式的,到了書齋前,將封回廊正面的幾扇門打開,才看到書齋門上的匾。鄭熹道:「嗯,字還行。」

  祝纓請他進去坐,鄭熹又進去看了一眼,見這裡面最貴的擺設也就是王雲鶴的字以及他送的博山路,說:「屋子有了,也該收拾得像樣些。」

  祝纓道:「還沒騰出手來呢。已經比小時候好太多了。我這個年紀能掙下這樣的房子來已經很了不起了。」

  鄭熹道:「你要是想,本能比這個更好的。」

  祝纓正色道:「人總得有個數兒,不能太貪,我要細水長流,可不想一下子把自己撐死。總要慢慢積累的。」

  鄭熹滿意地道:「說得不錯。不過要記著,你積累,別人也積累呢。厚積而薄發,累積二十載,現在人家要發啦。」

  「咦?那……陛下是怎麼想的呢?」

  「陛下為什麼要多想?」鄭熹反問道。

  祝纓恍然。

  鄭熹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別想太多,與他們吃酒去吧。」

  「是。」

  送走鄭熹,祝纓便被同僚、朋友們圍著說話,楊六郎還說:「這樣的上司可不一般,能吃你的生日酒。」

  左司直道:「那得看是誰。是小祝情面大!哎,你們新太常怎麼樣呢?」

  楊六郎搖搖頭:「還不知道是龍是鳳呢,這不才開始麼?他只管看我們那兒的舊檔,倒還沒說什麼,我看跟以前的巫太常差不多。」

  左司直聽了直搖頭。

  正如鄭熹所言,今天是祝纓的好日子,賓客們也都不說什麼喪氣的話,開開心心吃一回酒,也都留下些禮物,然後就走了。

  等他們一走,祝家收拾禮物,算一算又是一筆小賺。花姐一一列出了賬目,以後這些人家中有事的時候祝纓也是得回禮的。祝大和張仙姑都喝得有點醉了,回房休息去了。花姐造好了賬目拿來給祝纓看。

  祝纓掃了一眼,道:「還行。」

  花姐給她把鄭熹送的那幾套衣服小心地收好,往祝纓房裡放,說:「都是好東西,你身量也長得差不多了,這些還有放量,小心些穿能穿幾年了。尤其是這幾頂冠,還有配件兒,能用很久的。」

  「那倒好,省錢了。」

  花姐放好了衣服,問祝纓:「段太常來了,會不會有什麼事?是聖意有什麼……」

  「皇帝又不是誰家的傀儡。段家幹了混賬事惹了鄭大人,鄭大人收拾了他們家,趕他們家出京,陛下也不必攔著。段家在外任上幹了這麼些年的實事,積攢了功勞,陛下也沒道理不讓他們回來。」

  「這些貴人們的想法,可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祝纓道:「也不復雜。你想,新京兆與王京兆不同,可對陛下有什麼影響嗎?是京城百姓過得苦一點,可又沒有到活不下去要造反。以前不也是這麼過的嗎?你要拿王京兆來當標桿看,就覺得新京兆這樣就該死了。可實際上咱們從小到大見的這些官兒,王京兆才是異類。同理,新太常與舊太常不同,對陛下也沒有影響。」

  段家當年對皇帝也是有功的,憑啥就不能回京呢?

  剩下的,就是各自鬥法唄。就算沒有當年的事,看鄭熹跟鐘宜也都是皇帝信任的人,兩人也未見平素有多麼的親密。

  「那你怎麼辦呢?」

  祝纓道:「先看看。」

  …………

  第二天,祝纓還是照常去大理寺應卯。

  隔壁的楊六郎也還是照常四處亂躥,太常寺看起來也沒有什麼新的動靜。不過祝纓知道,隨著段琳主政太常寺,段嬰在京城裡的名氣又大了幾分,正經是個名實相符的名門貴公子。

  祝纓一個從六品的明法科考出來的窮鬼,跟這樣的人是沒有什麼交集的。她跟楊六郎倆人,蹲台階上,又開始觀察過路的人。祝纓拿了一個三角的紙包出來,打開一角,晃晃,晃成一個角狀的圓筒,裡面全是瓜子兒。倆人蹲著一邊嗑,一邊聊。

  祝纓道:「新太常來了,你可得小心點兒。」

  「啥?為著他跟你們鄭大理以往的那點兒破事兒?」楊六郎還是口無遮攔的。他倒不怎麼怕新太常,他也不是走士人的路子,他走宦官的路子,本來也不指望段琳對他如何青眼相加。他的升降在羅元。

  「都知道了呀?」

  楊六郎道:「也不能說都知道了,我這不是消息多一點麼?我看段太常也沒臉把那事兒掛嘴邊兒上,他們家總說自己詩禮之家,就這麼養小老婆私孩子的?不能說。你們鄭大理呢,所性又太大了點兒,把人爹娘氣壞了……」

  段弘、段琳的爹娘受到驚嚇陸續染病身亡,這才是一件大事,爹娘一死,兒孫丁憂。等守完了孝,京官好位子早沒了,鄭侯出征又回來了。中樞就很有默契地把段家踢走到地方上任職了。那麼好的官職,憑什麼就非得留給你呢?

  祝纓心道:當年如此,現在恐怕也如此。相幫不會幫太多,有好處的時候誰也不會手軟了。

  口上提醒楊六郎:「新官上任三把火,悠著點兒。」

  楊六郎心道:你這是在背後說他的壞話呢。我才不怕呢。

  他此時還不知道,遇到一個想幹出業績的上司,底下的人會有多慘。

  祝纓對段琳是有防備的,楊六郎沒有。一出正月,楊六郎連串門說消息的力氣都沒有了——段琳開始幹活了。

  他回京之後先是安家,然後是熟悉情況,再把應酬交際揀起來、太常寺的事務熟悉了。正月一過,情況摸得差不多了,二月他就開始捲起袖子幹活了。他有在地方上的經驗,做事極有條理。原本的巫太常是個得過且過的主兒,雖然有制度卻愛糊。段琳一來,先定權責,再讓各人動手,光是統計舊檔寫種種章程就要了楊六半條命。

  楊六郎原本四處撒歡兒,現在天天累得像條老狗。

  祝纓冷眼看著,段琳這個太常做得已然不錯了,比鄭熹也不差多少。段琳又沒有針對鄭熹,鄭熹也不去針對段琳。就在隔壁的兩個地方,依舊是老死不相往來。

  鄭熹現在最想做的,是把祝纓的散官的品階提到朝散大夫。理所當然地,被政事堂的三位相公有志一同地打了回來。

  三人甚至沒有將此事上報給皇帝,都說鄭熹是胡鬧。因為朝散大夫是個從五品下的品階。所謂「滿朝朱紫貴」中的「朱」,是能穿朱衣的品階。

  一個二十歲也沒什麼背景、沒有立下任何大功的小官,鄭熹你過份了!

  王雲鶴特意把鄭熹叫了過去,與他一番長談,告誡鄭熹:「不可揠苗助長!我知你惜才愛才之心,然而弱冠之年為朝散,你未免太異想天開了。功勞?他有什麼不得不賞的大功麼?勤勞能幹?公忠體國?僅憑這兩條,誰又不是呢?所有的人都是在熬年資,他怎麼能夠例外呢?他是定國安邦了,還是救駕有功?抑或是力挽狂瀾?

  你這些年給他積累的年資已然夠多、他升得也夠快了!你這樣的破格,是將他置於危險的境地。你自己也是培植私人,視朝廷官職為兒戲!一個段琳,能讓你如此進退失據嗎?

  人怎能無私心?但要有個度。」

  鄭熹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他知道,王雲鶴也把他的盤算看出些端倪來,但是王雲鶴的話太正了。討論得聲音再大一點,祝纓就得成個靶子了,自己的算盤就更打不響了。且陳巒、施鯤也不同意,可見此事他確實是操之過急了。

  更讓鄭熹不悅的是,祝纓的提升被壓了下來。段家另一個人段智又被調進京城了。

  段家老夫妻生了五個兒子,段智是老大,段弘是老二,老三段琳就是現在的太常。愛妾死了,父母病了,段弘一個沒扛住,也病倒了,比父母稍晚一點,他也死了。段弘死的時候沒孩子,段智就把自己其中一個兒子過繼給了弟弟。然後一家子一起回家守孝去了。

  現在段琳回了京城任太常,第四、第五的兩個兄弟還在外任上,大哥段智先回京城了。任的是個從五品的閒差,他正好有了朝散大夫的銜。

  鄭熹點一點自己手裡的人,父親那些老人不算,他自己攢起來的幾乎沒有過三十歲的。國家承平,也沒什麼人能有大功。祝纓參與過大理寺的幾件大事,已然算積累了不少功勞的人了!如果祝纓拿不到從五品,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

  他得帶著手裡這幾號六品及以下的官員,如何防得住段家人?

  鄭熹嘆了口氣,看來,還得回去跟父親再商議商議,家裡的門生故舊他還得繼續接手。

  …………

  鄭熹沒有把寶都押到祝纓一個人身上,在他拿出備用計劃的時候,祝纓卻出事了。

  四月的一天,有御史上本,彈劾祝纓。

  祝纓長這麼大竟能挨上了御史單本的彈劾,她自己都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彼時她正在大理寺內,核著京兆府的案子。京兆府就這幾個月鬥毆事件頻發,鬥毆的多了,重傷、打出人命的案子也就多了一點。這樣的案子京兆府審完了就得報到大理寺來。祝纓看了看上面的簽名,自己認識的幾個熟人也都還在京兆府幹得好好的,只是頂上面的那個人換了。

  她還是照著王雲鶴在京兆府時候的舊例辦,優先給京兆府的案子復核。大家都還是要在京兆生活的,跟地頭蛇處得好點不壞處。

  正批著,外面忽然有人跑了進來:「小祝大人!小祝大人!不好了!有、有人彈、彈劾……」

  祝纓道:「怎麼了?鄭大人被彈劾也是常有的,他應付得來。」

  「不是,是你!」

  「彈劾我?哎呦,我出息了。」

  祝纓的心裡,自己是不配挨一個彈劾的。她也不是主政一方的官員,也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能彈劾自己什麼呢?

  她說:「想給我安什麼罪名啊?」

  「諂媚。」

  「啥?」她連王雲鶴都不送重禮,老鄉陳相家也沒去硬蹭,他諂媚誰了?鄭熹?從一開始見到鄭熹,就是她從鄭熹手裡拿錢的!鄭熹成親,她都是坐著吃席的。

  沒一會兒,左司直也拖著楊六郎過來了。楊六郎這幾個月過得很慘,段琳沒有針對他,但是對一個真正的不學無術只靠宦官的關係當了官的人來說,讓他正式做事就夠他受的了。

  楊六郎一抹汗,道:「我打聽過了,也不是我們段太常這邊兒幹的,是御史。」

  左司直道:「這不廢話麼?」御史當槍,最好使了!

  祝纓道:「到底彈劾了我什麼?」

  左司直問道:「你給鄭奕家蓋房、送東西、送炭了?」

  祝纓的眼睛瞪大了:「這叫諂媚?」

  左司直道:「咱們都知道是為人處事周到貼心,可要找事兒的人,就要說你是假公濟私,拿著大理寺的賬目去討好咱們鄭大人的族親,這是要把大理寺當成侯府的……庫房。」

  豁!擱這兒等著她呢?

  祝纓道:「那就讓他查去。不用管它。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老胡呢?這一份公文得他聯署,簽完了趕緊給京兆府發過去,他們現在也夠忙的。」

  楊六郎小心地問:「你不怕呀?」

  祝纓道:「怕什麼?」

  楊六郎縮縮脖子,道:「那我回去了。」

  一會兒功夫,大理寺裡也有人小聲嘀咕。下屬給上官家裡幹事這太正常了,祝纓既然沒有克扣了大家去討好上司那就是大家的好朋友,所有人的情緒都很穩定,也都嫌棄上書的御史沒事找事。

  更有看守庫房的小吏信誓旦旦:「並沒有拿咱們的東西補貼那位小鄭大人家,我看著的,賬都在呢。」

  他們就開始懷疑:「一定是有人眼紅,怕是對著小祝大人來的。」

  更有人說:「哎,聽說段太常家的事麼?他們家當年可不厚道,將咱們鄭大理的姑姑求娶回去,自己卻拿娘子的嫁妝養外室私生子……」

  「那就合上了!這是拿小祝大人來殺雞儆猴呢!當誰看不出來嗎?」

  無論如何,彈章一上,還是說的這麼個罪名,對祝纓的名聲都不是件什麼好事。你要是貪贓枉法,還算是有點本事,諂媚上官算什麼?就好像到了大牢彼此一說來歷,人家犯法都是殺人放火,你犯法是不小心走路犯了夜禁。叫人瞧不起。

  等鄭熹從朝上下來,整個大理寺已然討論了有一陣兒了。祝纓沒事人一樣地將這一天的事實給匯報了,最後對鄭熹說:「我要讓位避嫌嗎?」

  鄭熹的臉色也不太好,道:「要先自辯。」

  所謂自辯,就是要自己寫個辯解的奏本,解釋清楚對方彈劾你的內容,然後等著審查。因為彈劾的是祝纓管理大理寺期期間的事務,則與之相關的一些事務最好避嫌不要管了。名義上是「諂媚」,背後還有貪墨、挪用公款的意思,把鄭熹也給扯進去了。

  祝纓道:「好。」

  她寫奏本的風格還是一如既往,比較的直來直去。寫的理由就是,在鄭熹家吃飯的時候認識鄭奕,那天鄭奕家火燒得有點大,老遠就看到了,看到了就去表示慰問了。

  奏本一交,她就向鄭熹要假回家休息。鄭熹道:「怎麼誰說你兩句,你就要回家去?正事還幹不幹了?老實幹事去!」

  他也氣上了。段琳回來才幾天呢?這就有人拿「他的」大理寺開刀了?他一面也上本,要求御史拿出證據,一面安排人給段家人找麻煩。他覺得自己被下了面子,跟祝纓說得好好的,要給她升職,職沒升,彈劾先挨上了,還跟鄭奕有關。明眼一看這是一箭雙雕,一是把祝纓給幹掉,再是把鄭家給拖下水。可恨竟不敢直接沖著他來。

  手下被針對了,上司是極沒面子的。

  祝纓的情緒卻是相當的穩定,罵,她挨得多了,只是「諂媚」?那也不算什麼,她也不是讀聖賢書長大的。她真正諂媚的時候別人是沒見過呢,神棍混飯吃的時候,什麼好話沒說過?

  她照舊處理著各種公文,又復核各地的案件。男監裡一個梅獄卒的母親病逝,她還給批了假、批了大理寺的喪葬補貼。

  大理寺的人見她這樣,又看鄭熹也替下屬出頭,都覺得安心。哪知這份安心沒有兩天,段智又上表,請求查一查大理寺的賬目。理由十分的正當,既然是坦坦蕩蕩,那就查一查,這樣也好洗去嫌疑,給祝纓正名。

  鄭熹的臉當時就拉了下來。他不怕查賬,祝纓自己就會做賬,他還有個邵書新給參謀,大理寺自己養的吏員裡也有專職的賬房,他們都不是吃素的。但是段智這個老東西一開口就想要查大理寺的賬,他以為他是誰?

  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堂堂大理寺,怎麼能夠隨便一個人、因為一車炭就查它所有的賬呢?

  但是如果不讓查,就彷彿又是「做賊心虛」了。

  鄭熹便當朝質問起來:「可有證據?總不能先安罪名再去生造證據吧?」

  當時上奏的御史竟是個耿直的年輕人,官職雖低,到了朝上卻絲毫不懼,道:「是鄭衍親口說的!某日某地與某某、某某某同飲,席間又有歌姬若干……」

  鄭熹也沒料到會問出這樣一個結果來:「鄭衍?」

  「正是!」

  ………………

  鄭衍是鄭奕的親哥哥。鄭奕家還沒有分家,他們家兄弟四個都跟父母住,鄭衍已然婚育,雖是長子卻是比較平庸的一個人。

  年前大火,鄭奕家損失不太大,但房子不能就這麼破損著,除了被燒沒了的地方,住得久了的府邸有些房子舊了、小了、樣式不新了,就趁著這個機會重新翻蓋一下。家裡人口繁衍也比自家才住進來的時候多了,還得重新設計、加蓋。

  家裡重新動工程,鄭奕起了很大的作用。祝纓給他介紹了極實幹的傅龍,又有幾乎全套的匠人,連材料商人都是熟門熟路的。商人們跟祝纓那兒賺得少,在鄭奕這兒賺得就多。不過有祝纓夾在中間,他們也沒有很坑鄭奕。鄭奕跟親戚朋友家的工程一比,工也實在、料也實在,在家裡誇祝纓是個實在人。

  家裡有弟弟忙,鄭衍就輕鬆了。他倒是看得開,也不覺得弟弟搶了自己的風頭、自己受到了冒犯,他跟朋友喝酒時還誇他弟。誇弟弟就順口說到了祝纓。男人喝了酒再吹牛就沒有邊兒了,明明是幫忙介紹,就能說「派了人來給我弟使」「當天就拉了材料來」「是送的」。

  朋友取笑時,鄭衍還要力證自己所言非虛:「他本就是大理寺的人,是我家七郎的手下,現管著大理寺的庶務……」

  有理有據,邏輯自洽,且非常非常地符合現在的人情世故,各處哪兒沒點這種事情呢?

  不合傳到了一個年輕的御史的耳朵裡。這位御史根本就不是段家的人,人家只是見不得這麼囂張大膽的損公肥私的事情!

  祝纓是大理寺的官員,事情是鄭衍一張破嘴說出來的,御史只是履行職責。段智落井下石怎麼了?不這麼幹才奇怪呢!

  政事堂也不袒護,大理寺要避嫌,皇帝道:「著御史台查明。」

  好在祝纓還不是「犯官」,只是個嫌犯,不用收押抄家拿證據。她與胡璉辦好交割,結結實實給放了個假,歸期,待定。

  回到家裡,張仙姑、祝大、花姐都一臉的焦急,杜大姐已然哭了一回。曹昌對他們說:「經手這麼多的事情,也沒見從大理寺裡朝家拿什麼東西,怎麼就、怎麼就……」

  張仙姑、祝大開始罵御史,花姐心裡把段家祖宗八代都罵了。

  只有祝纓很淡定地說:「不用幹活還有錢拿,哪裡有這樣的好事?」

  祝大問道:「你不找鄭大理說說?這不是替他幹事麼?」

  祝纓道:「這裡頭有他什麼事兒?我也沒替他幹什麼事兒。沒事的,杜大姐,今晚咱們吃什麼?」

  張仙姑焦慮地問:「王京兆,不,王丞相一向不是很看重你的嗎?咱們去找找他?」

  祝纓道:「都說了,沒事兒的。您是想王丞相給我做保?還是要他循私干預?我又沒幹什麼違法的事兒,讓他們查一查,去去疑,也挺好的。以後別想再拿這個事兒來說我。吃飯!」

  家裡旁人都沒心情吃,祝纓好好吃了一餐飯,又去了書齋二樓,去著初夏的小涼風讀起書來。燈才點上,罩上罩子,書才翻了兩頁,門就被拍響了——有人來看她了。

  鄭熹派了甘澤過來傳話:「只管安心在家裡住著!」

  溫岳、鄭奕是親自來的,他們都不曾想到,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幫忙,竟會因為鄭衍一張破嘴被個御史拿住了把柄。二樓的涼風也沒讓鄭奕的火氣稍減幾分,他罵道:「該死的段智!」又為自己的哥哥向祝纓道歉。祝纓道:「你何必這樣?就算沒有這個事,還有旁的事兒。他們打定主意要借題發揮的,你再小心也沒用。」

  溫岳道:「你打算怎麼辦?」

  祝纓想了一下道:「趁有功夫再學點東西唄。我這幾年可難得有閒暇呢。都別太懊喪了。來,笑一個。」

  溫岳和鄭奕都哭笑不得:「你還笑得出來?」

  祝纓道:「查賬的事兒,只管叫他們查!」

  溫岳道:「七郎怎麼會叫他們亂翻大理寺?」

  鄭奕道:「我和傅龍、匠人那裡都有賬呢。」

  祝纓搖了搖頭,輕輕地說:「不是的。讓他們查。」她回頭看了一眼甘澤,她們仨說話,甘澤雖然也跟了上來,卻很守著一個僕人的職責,並不插言。祝纓對甘澤道:「告訴鄭大人,查下去。」

  甘澤這才問道:「要七郎查什麼?」

  祝纓笑道:「問問鄭大人,還記不記得我向他要過的那份名單。」

  「好。」

  溫岳和鄭奕道:「早有準備?」

  祝纓道:「要對付人,不外那麼幾招,挑撥離間、殺雞儆猴、剪除羽翼、借力打力、直指魁首……對付你們,還要顧忌你們的上司,我就不一樣了。」她上司還是鄭熹。她不能不早做準備。

  溫岳道:「那也當心著些,有事兒只管招呼我們。」

  鄭奕也說:「這件事我記住了。」

  祝纓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呢。我勸你們都不要馬上動手,鄭大人是身在其位,不得不回應,御史不好說,一個段智,我應付他就夠啦,你們再多看他一眼都算抬舉他了。正菜還沒上,你吃果盤兒把自己撐飽了,不是叫正菜笑話麼?」

  三人都笑了起來。

  祝纓把他們送了出去。

  門才關上,又有萬年縣柳令等人派人下了帖子來問候,祝纓都說:「上覆你家大人,有勞掛懷,還應付得來。過兩天請他們喝酒。」

  到了宵禁之後,祝宅才安靜了下來。祝纓準備睡覺的時候,祝大、張仙姑、花姐又一起過來了。祝纓坐在竹塌上,說:「我終於可以睡一回懶覺了,不用天不亮就起來應卯,不好麼?」

  張仙姑道:「那咱們幹些什麼呢?」

  祝纓道:「照常過日子。俸米不是都領完了麼?錢也照發。不幹活還有錢,挺好的。放心,哪怕我有事兒,鄭大人也不能在這時候不管我。不過這些日子要謹慎些,別跟外人再自誇了。」

  說到這個,張仙姑先罵祝大:「你灌了黃湯也好在外面吹噓孩子!」

  祝大道:「我哪敢瞎吹啊?!!!」他又罵鄭衍,得了好處不知道閉嘴,「以後不再幫他們了!淨惹一身騷了。」

  祝纓知道,祝大喝了酒也會吹個小牛,什麼孩子當了官兒了有事兒來找我啊,孩子衙門又發好東西了,之類的。

  如果這一回彈劾能讓他再謹慎一點,倒也不算壞事。

  祝纓從此就在家裡讀書,偶爾也出門閒逛,地點是京城的任何一處地方。甚至被長安縣令邀去幫忙看了一回流氓毆鬥的現場,找到了一個嫌疑人。

  在花街不遠處,她還被小黑丫頭攔了下來。這丫頭眼神怯怯的,問:「祝大人,他們查你的賬,那你的錢……」

  祝纓道:「我的錢禁得住查。告訴你家娘子,我的錢怎麼花自己有數,她的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

  「哎!」小黑丫頭高興了,「那娘子不用變賣房子了。」

  祝纓一怔,這孩子已經跑遠了。祝纓搖搖頭,再往回走,遇到個賣樂器的老頭兒跌倒在路邊,這種事情在京城是經常發生的。祝纓想了一下,掏了點錢,跟他買了根簫管又拿了支竹笛,這兩種樂器她都是入了門的,剛好拿回家玩。

  又跑到坊裡小食肆那裡看人家做飯,想跟後廚學兩手——家裡其他人做飯實在不怎麼好吃。她吃得下,但既然自己能做就沒必要非得吃那種手藝了。

  一個官員,哪怕被彈劾了也不該這麼鬧。花姐指揮著張仙姑和祝大把她給揪回了家裡。

  …………

  祝纓的日子過得多姿多彩,大理寺眾人卻天天指著隔壁太常寺罵。太常寺卿路過門口他們都要在背後吐口痰。

  外面再說「大管事」、再戲謔,大理寺的好處是實實在在的,落在生活中的各個方面的。一般人就算有這個心,也辦不到她那麼的周到。一有不便,他們就想祝纓,一想祝纓就罵段琳。

  段琳的日子也不好過!

  這事兒真不是他安排的!他要安排也不在現在,他兒子才考試,這個時候鬧事兒不是給兒子添亂麼?怎麼也得段嬰功成名就了再弄!

  可是鄭熹已然認定了是他們家幹的了。因為段智下場了。段家幾個兄弟裡,老三段琳最出挑,最平庸的是老大。他是老大,該是家中主心骨,但是家人總不聽他的,這讓段智非常的痛苦。他總以大哥的身份自傲,不喜歡聽段琳的道理。

  在段智看來,父母、二弟就是鄭熹這個小王八蛋害的,怎麼報復也不為過。段智的官運並不很好,守孝三年出來,扔到了外任上。地方不肥,他的本領也一般,並不如三弟段琳這樣能做得好,名聲還上達天聽。他能回京城,還是因為三弟回來了,皇帝想起來還有一個他,晚了一些時候才勉強給他調回來的。

  段琳這頭跟鄭熹扛著,家裡還要承受長兄的壓力,看到他,鄭奕都不好意思再多怪他哥鄭衍了。

  因為祝纓給鄭熹帶了話,鄭熹沒有非常的用力阻攔,使得御史台可以將「能查」的賬目略翻了一翻。

  要查賬就要暫時封一部分賬目,大理寺上下罵得更厲害了。這回就算胡璉有祝纓的本事,也得耽誤了大家伙兒的料錢。

  他帶頭罵段琳。

  鄭奕也沒有消停,憤怒地堵著上奏的御史:「難道我是個只會打秋風的窮酸?!」他將匠人等都送到御史台,讓匠人們跟御史台說,跟他們結賬的是鄭奕,不是祝纓。

  鄭氏公府也憤怒了,公府上表:「難道我什麼都沒幹,只看著自家兄弟忍飢挨餓受別人的接濟?這哪裡是彈劾祝纓,這分明是彈劾我不友愛兄弟!」

  段智不顧弟弟的反對,又親自要彈劾祝纓「侵奪民田。」

  皇帝被他們鬧得一個頭兩個大。

  最要命的還在後面——查往來商人的賬目時,卻牽扯到了段氏的姻親。

  祝纓有沒有收商人的錢是不知道,但是段智的親家是真的勒索了商戶。而佃戶田某供稱,是因為某個貴人威脅要他們投效,這個貴人對佃戶極其苛刻,他們不得已自己先找了個靠山。「某貴人」,不幸又是段琳的大舅子,也是向皇帝舉薦段琳是個能幹的官員,應該調進京的人。

  皇帝只是覺得煩,上奏的御史就是難堪了。他確實不是受了段琳的指使,但是卻有人說他是段琳的走狗,真是進退兩難。他的同僚姜植則是查了出來,自祝纓掌管大理寺之後,大理寺的產業、收益是變多了的,你說他損公肥私恐怕是不妥的。不好說她幹出這麼個成果還是無能、還能幹得更好吧?御史也得講道理。

  現在輪到鄭熹一方要求徹查段智、段琳了。

  鄭熹的親娘也在此時進宮哭訴:「他們要查我們孩子,箱底都翻開了,一絲臉面沒給我們留!他們憑什麼?!!!現在證明我們孩子清清白白,他們髒得要命!就要不查了?憑什麼?!!!」

  皇帝便把此案交給政事堂:「速辦。」

  政事堂裡,一個施鯤是不想跟任何一方扯上關係的,王雲鶴厭惡雙方的爭鬥,尤其是討厭段智一方。祝纓會不會幹點擦著邊兒的事兒,王雲鶴心知肚明,但是有這個能力,又在那個位置上,還能幹許多的實事,就得把上峰給伺候好了。不伺候好上峰,沒機會幹實事就得滾蛋了,她能怎麼辦呢?王雲鶴認為祝纓是合格的。

  陳巒也有偏心,他也不喜歡段家,嫌他們蠢。才回來就報復,是怕別人不知道嗎?

  想查是吧?

  王、陳都說,那就查吧。施鯤道:「他們這是掉進圈套裡了,且他們才上京不久,恐也犯不了什麼案子。」

  陳巒笑道:「那不正好?意思意思抹過去得了。」

  王雲鶴道:「侵佔民田、勒索商戶是必要查明的!」他曾是京兆尹啊!他治下的京兆……

  最終查出來,段氏進京時間實在太短,讓他幹都幹不出太多的非法事件。只令段氏吐這些日子「收留」的良田良民,著京兆府妥善安置。又令將勒索商戶的錢財奉還。他們的姻親反而倒了黴,一個罷了官、一個降了職,都貶出京去了。

  …………

  然而事情卻還沒有完,高陽郡王護外甥,帶人把段家貨棧的圍牆也拆了,房頂都掀了,叫人看著裡面的珍貨,問:「這是什麼?」

  京兆府的地面上,可再沒有一個王雲鶴會管這種事了。

  祝纓以一種「能員幹吏」的姿態重新回到了大理寺,從還沒進皇城開始就受到了熱鬧的圍觀。御史台查賬查不出犯法來不算什麼,查出來一個人這麼能幹就很少見了,她還年輕!這讓許多主官都心生羨慕。

  大理寺的官吏們在她離開的這兩個月裡,沒停了給她宣揚。只要哪一天日子不順了,就想起來都是姓段的害的,就想起來祝纓在的時候的美好時光。你不知道一個人,能在大理寺丞這個芝麻上官的位置上玩出多少花活來。

  她還是以前那個樣子,見人三分笑,跟熟人打趣開玩笑。她甚至說:「御史不就是幹這個的嗎?我要犯了錯,先參了我,我警醒了、改了,免得以後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這是幫我呢。」

  可真是太會說話了!

  祝纓說笑著,重回了大理寺。胡璉還同上次一樣,將賬一交:「你來你來你來!哎,該給咱們發冰了。」京城小官可不能得到足夠的冰,全家能吃兩口就不錯了。祝纓倒能給大家多弄一點。

  祝纓道:「好。容我先寫個奏本,得先謝個罪才好。」

  他們都說:「正事要緊正事要緊,不急不急。」

  「這麼熱的天兒,怎麼能不急呢?」祝纓笑道。

  奏本她都寫好了,在送奏本之前,她得先把大理寺的庶務再理一下,萬一有什麼需要請示的,順手就給辦了。等到了鄭熹下朝回來,她先給鄭熹匯報了。一旁冷雲笑道:「可算回來了!還謝什麼罪呀?又不是你錯了。」

  祝纓沒事,他也與有榮焉。如果祝纓只給鄭熹弄好處,還連著鄭奕都得了許多好處,他心裡也是會不痛快的。既然查明了鄭奕沒有得到額外的好處,他心裡也就舒坦了。

  鄭熹道:「別聽他的,寫誠懇一點。」

  祝纓道:「寫完了。」

  「拿來我看。」

  祝纓寫得很誠懇,先是寫自己一個官職低微的人不該耽誤皇帝、朝廷處理真正軍國大事的時間,是自己不好。再寫自己一個年輕人,經驗不足,被人彈劾了就是自己做事不周到。然後寫自己會引以為戒,瓜田李下的不好,建議朝廷下令,所有的官員都甭跟上官的親戚來往。

  鄭熹罵了一句:「胡說八道,別又淘氣了。」

  拿筆把這一段給抹了,裴清問:「怎麼了?」伸頭一看也樂了,對祝纓道:「你又不是七郎,怎麼能這麼跟陛下說話?」

  祝纓道:「跟陛下說實話麼……」

  鄭熹讓她重新寫,祝纓就把最後一段改為引以為戒,關心熟人也要有個尺度,慰問即可,別管別人家的閒事了。

  裴清讀著這最後一段,竟讀出了一絲淒涼之感,暗罵段琳不是個東西。

  段琳此時是無法辯駁了的,更讓人生氣的是,段嬰今春考取了進士科,可惜受了這件案子的影響,幾位主考沒有將他取作頭名,而是給了一個中間的位置。

  段琳告誡兒子:「經此一事足證鄭熹心思縝密,凡事不要輕舉妄動。唉,凡自己做過的事,都不要拿來說他,免得又被牽扯出來。」

  此時他不知道他家的姻親是祝纓為了自保給安排鉤上的,卻依然對祝纓產生了一絲興趣:這麼能幹,鄭熹又保著?那可有意思了。

  …………

  祝纓料到段琳有可能注意到她,不過她也不在意,跟著鄭熹幹,就得有被鄭熹的敵人盯上的覺悟。

  這天,她拿一些公文去政事堂請王雲鶴批示。

  在政事堂外面,遇到了一個目光十分不善的紅衣老頭兒。祝纓按照禮儀讓在路邊等他過去,不想這貨停在了自己的面前,問:「你就是祝纓?」

  「正是下官,不知您是?」

  「哼!」來人輕蔑地將她打量一番,繼而拂袖而去,「黃口小兒,不過如此!」

  祝纓等他走了過去,才抓著一個政事堂行走的書吏問:「剛才那個是誰?」

  「段智段大夫。」

  「豁!呵呵!」祝纓笑了,真是要謝謝段大夫了。

  她抱著公文先去請示,施鯤意思意思地說了兩句以示安慰了。陳巒多說了一句給這個小老鄉,道:「寵辱不驚,方是我輩本色。」

  「是。」

  王雲鶴將公文先批了,才說:「做官為政,遇到一些事情是難免的。不要因為一時之事,就失了為國為民之心,從此頹喪又或者墮落。君子也要煉心。」

  「是。」

  祝纓嘴上答得好好的,當天回到家裡就幹了非常「一驚一乍」的事。

  她剪了點馬尾毛,又翻出點膠,動手做了一副假鬚。

  次日起來吃完飯後,騎上馬往皇城去。快到皇城了,掏出假鬚來往臉上一黏。這假鬚她沒有認真做,做工相當粗糙,是「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的水平。看的人都笑了,溫岳道:「你這是幹什麼?」

  祝纓道:「聽話啊。不聽話又要被參了。昨天,段智大夫說我黃口小兒,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我給他現黏一個,免得他看我不順眼再參人。」

  溫岳忍著笑,道:「快拿下來,快拿下來!這裡人來人往,你又想被參了嗎?」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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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3: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九章 刺客

  被參就被參。

  祝纓現在是一點也不怕因為這個事被參的,她等一個人罵她黃口小兒乳臭未乾等很久了。她能做許多事,但是蓄鬚著實是強她所難了。有這麼個由頭,她就能接著借題發揮了。

  她貼著那個滑稽的假鬚,一路招搖著進了大理寺又引起了哄動,大家笑著圍著她說話,最後把假鬚扯了下來,又都笑。祝纓把假鬚搶了回去,說:「都別鬧,我還有用呢!」

  左司直道:「你真是……別人是看熱鬧不怕事大,你這算什麼?自己惹事不怕事大?」

  祝纓笑道:「左兄差矣!」

  完了,都開始不好好說話開始拽文了!

  左司直道:「好容易事情過去了,你就消停一下吧。」他拉過祝纓,低聲勸她:「你一個從六品,硬跟人家一個從五品過去,那邊——」他指了指隔壁太常寺的方向,「也不是善茬兒啊。有事兒,你往後縮一縮,咱們鄭大理是不會不管的。你之前做得已經夠好的了,以後的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了。」

  祝纓心道,誰要管了?我這是為了我自己。

  她說:「怎麼也要狠狠地咬上一口,叫它知道疼!以後不敢輕易對我動手。狗急了可不止會跳牆,還會咬呢!」

  「哪有這麼說自己的?叫人聽了像什麼話?還要不要點名聲了?」左司直說。

  祝纓自嘲地笑笑:「事到如今,還想要個清流裡的好名聲?我諂媚,我還愛財、瑣碎,然後呢?說我好的,也不過是說我用著順手罷了。嘖!」

  左司直不說話了。他也不是什麼清流讀書人出身,祝纓進大理的時候他也才是個評事,可見連個大靠山也是沒有的。祝纓這話著實觸動了他的肚腸,他拍拍祝纓的肩膀說:「以後都會好的,你是有本事的人,與我們這樣混日子的不一樣。」

  祝纓道:「誰又比誰高貴了呢?」

  她就立意要拿段智作個筏子來生事。

  鄭熹下朝回來,就見她又黏上了假鬚,一個沒忍住笑了一聲,才怒道:「你那是個什麼樣子?!!!」冷雲樂了:「還怪逗的。」

  鄭熹馬上喝止了冷雲:「不要胡說!」指著祝纓,「你把那個玩意兒給我扯下來!跟我過來!」

  祝纓和冷雲對著扮了個鬼臉兒,祝纓跟鄭熹進了屋裡。鄭熹道:「門關上。」

  祝纓一把門關上,鄭熹就開始拍桌子:「你要幹什麼?想進滑稽列傳啊?!」

  祝纓把那假鬚一扯,往鄭熹桌上一扔,道:「如今已然是個笑話了,我可咽不下這口氣。誰進滑稽列傳還不一定呢。」

  「你長本事了是吧?」

  祝纓冷笑一聲:「我本事也沒長,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的,不過看一看段智也不過如此嘛。大人,您打算讓誰跟他一般見識去?還是打算自己去與他一般見識?」

  「這個不用你管。」

  祝纓認真地說:「大人,您出手弄他,那是抬舉他。還是讓我來抬舉抬舉他吧。別人不成,他們要麼資歷夠、要麼出身夠,我呢,什麼都沒有,正合適羞辱他。」

  「胡說!」

  祝纓是立意要跟段智對上一局的,她說:「段智這個人本事不大,好歹是個從五品,傷不了人也噁心人,讓我先揭一揭他的皮也沒什麼不好。」

  「他?他已然是個活死人了,你卻有大好前程。」鄭熹說。

  祝纓道:「您幾位都不適宜再出面了,這個事兒也不能叫他輕易就逃脫了。我保證,不再拿這假鬚幹滑稽事兒,但一定要下他的臉皮。」

  「嗯?」

  「人家都開了盅了,咱得回應呀。要不怎麼著?我退後,您再另尋別人出招?跟十三郎有點干係,府上出面說得過去。跟我有干係的,您再動用別的人手,那不就叫人試出您的深淺了麼?不如我來試試他們的深淺,怎麼樣?」

  鄭熹想了一下,道:「也好。不要太過份。」

  祝纓道:「嗯,我就對他一個人。絕不提他兄弟侄子。」

  提到「兄弟侄子」,鄭熹就一聲冷笑,段嬰算是給段智這一回給坑到了,段智一鬧,無論主考官多麼欣賞段嬰,都不能太抬舉他了。又有點慶幸,段嬰沒有祝纓這麼難纏。鄭熹私下說段嬰,也沒少說他「黃口小兒」「乳臭未乾」之類,這是罵年輕人的起手式,偏偏祝纓不接受。

  祝纓得了鄭熹的首肯,回頭再給政事堂呈送公文的時候,就公然把這假鬚往公文上一黏,道:「這一本應該就能過了吧。」

  知道的人都震驚了!

  胡璉直言:「你是被氣瘋了嗎?幹出這等事來?」

  祝纓捧著公文道:「那可說不準。」

  …………

  她又抱著這一疊公文去政事堂交差,路上竟有一些人圍觀她。有人低聲說:「這不挺白淨一個年輕人麼?哪裡來的滑稽樣子?」

  祝纓今早在皇城門口鬧的那一齣不少人圍觀、知悉了,不過她不是個要上朝站班的官員,因為品級不夠所以殿上糾察百官儀態的御史沒見著這一幕。旁的看著的人掂量了一下,都想看一看再決定寫不寫新的彈章。

  祝纓也就從容地在許多人偷窺的視線之下到了政事堂外面。

  然後就又見到了段智。

  段智是個閒官,陪著上了一回朝,也沒再有什麼別的議題好提——他正在被御史追著打。王雲鶴對在京兆地面上魚肉百姓的人十分反感,這裡面還有段智的姻親,段智本人也接收了不少「投效」,觸及了王雲鶴最在意的點。

  名目正義,又能讓王雲鶴高興,自有不少官員願意踩上一腳。

  難得今天沒人提這個事了,段智心道:三弟還要我謹慎,有什麼好謹慎的?誰不幹這些事呢?就是一些想討好王丞相的小官兒發昏罷了。

  散了朝,他想找個藉口就回家休息了——反正他也沒什麼事兒。哪知一出大殿,沒走多遠就有人看著他笑。沒出皇城他就知道了今天早上祝纓幹了什麼,祝纓跟溫岳說話的時候沒有特意的壓低聲音,該聽到的都聽到了。

  段智直到此時才覺得那些目光十分異樣!

  自幼的處境使然,他是個不聰明但很敏感的老人,當即就要去找祝纓算賬!那邊段琳也聽到了消息,趕緊過來攔他。段智一見三弟,本來只有三分的薄怒不由自主變成了五分,揚言道:「這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竟敢折辱大臣嗎?區區刀筆小吏……」

  段琳想打他的心都有了!

  段智自己坐實了自己確實對祝纓有意見的。

  段琳問道:「你、你怎麼真說過這話嗎?」

  段智道:「難道我說錯了嗎?不用你管,我自料理此事!」說完,抽身就走。

  段琳沒有勸住段智,反而讓他更生氣了。段智想起來了,他確實說過,而且是在政事堂外,他決定親自罵祝纓一頓。此時祝纓正離開大理寺去政事堂,段智遠遠看到了,從另一路也往政事堂去。

  段琳只好在後面追趕。

  祝纓看到政事堂外的段智就覺得好笑,她都不知道段智會是這麼的配合的。這一下,三位丞相想不知道都不行了。以他們之精明,必然能夠知道來龍去脈——昨天段智先撩的架。

  祝纓還是捧著公文,往路邊讓一讓,請段智、段琳先過。

  段智就是來堵她的,怎麼會走?他往祝纓面前一站,道:「就是你……」段琳顧不得其他,趕緊上來拽住了段智,對祝纓說:「沒事了。」又招呼人把段智拽走。段智就不走!段琳讓人:「架走,快點!」

  祝纓看著這老兄弟倆在她面前演一齣兄不友弟不恭,捧著公文是一言不發。

  政事堂的人趴在柱子後面圍觀,也有老成的人進去請丞相。

  王雲鶴出來喝一聲:「這是做什麼?有失體統!散了!」他先斥了圍觀者,再說段琳、段智兩兄弟:「這裡是政事堂,議政之所,不是你們家,兄弟之間有什麼不和,回家說去。」

  他一板起臉來,段智也不敢再造次了,段琳趕緊謝罪,王雲鶴嘆了口氣:「事情已經夠多的了。要約束好家人,不要再觸犯國法、殘害百姓了。」

  這話說得很重,段琳卻不敢頂嘴,他心裡一記鄭氏一筆,二惱哥哥愚蠢,捎帶著把祝纓也給記了一筆。向王雲鶴一揖,拖著段智走了。

  王雲鶴站在台階上往下看,對祝纓道:「你呢?」

  祝纓道:「有些公文。」

  「進來。」王雲鶴依舊沒開臉,祝纓這貨今天早上幹的好事他已經知道了。

  祝纓送來的公文,內容上依然是毫無瑕疵,然而她在公文上黏了個假鬚!王雲鶴生氣了,用力一合公文:「這是在做什麼?!」

  施鯤伸頭看了一眼,先是一笑,繼而也板著臉說:「胡鬧!兒戲之物豈可加於朝廷公文之上?」

  陳巒也好奇地踱過來看了一眼,皺眉,旋即生疑:這不像是祝纓會幹的事兒。是氣瘋了,還是別有所圖?

  祝纓低聲道:「不想被那條臭舌頭左右罷了。我小的時候,村裡有兩個傻孩子,大家都不愛跟他們玩兒。一個就任憑別人說他傻,也不知道回嘴,見人就躲,他們在別處受了氣就要來找這傻子的麻煩。

  另一個偏要跟人一塊兒玩兒。他們就說,你膽小。他說,我不膽小。他們讓他證明。他問怎麼證明。於是他在他們的戲弄下,爬上房頂往下跳、偷自家種的豆子,以至於飲下便溺之物……」

  啪!王雲鶴一掌拍在案上。

  祝纓道:「還沒說完呢。有一天冬天,聽說他下河凍死了。這傻子誰愛當誰當。誰說我膽小,我都說,是啊是啊,然後嚇他一下,看他膽子有多大。我看他也挺愛一驚一乍的。」

  陳巒笑道:「淘氣。」然後又踱步走開了。

  施鯤嘆息一聲:「唉,何必多事?」

  「不敢狡辯,我心中有怒氣。」祝纓老實地說,「好好地幹著活兒,讓我回家歇倆月。倆月回來,積了一堆的公務,著急上火的,可遭不住再來一回了。還是硬一點好,下回他們就找軟柿子捏去了,我也清閒。相公,快給我把公文批了吧?」

  施鯤居然聽笑了,指著王雲鶴道:「找他。哎呀,你就板著臉了,沒聽年輕人說麼?早點幹完早得清閒。」

  王雲鶴對祝纓道:「你還要幹什麼?」

  祝纓上前把假鬚摘了下來塞進袖子裡:「不幹了。」

  王雲鶴這才低頭看公文,施、陳二人也各忙各的去了,都覺得段智這回惹錯了人。王雲鶴批著公文,問道:「京兆府的案子怎麼變多了?」

  祝纓道:「事情就那麼多,不在開頭摁住了,就在後面費勁。」

  王雲鶴邊看邊搖頭,道:「這可真是……」

  祝纓站在他的案邊,低聲道:「也許,主父偃說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的時候,並不是奔著被烹去的。他只是不想跟剩飯雜草米糠一道進大鍋煮,再倒進豬食槽裡。」

  王雲鶴的筆頓了一下,在公文上落了一個墨點,又很快恢復了常態。

  …………

  祝纓黏了副假鬚,也就戴了小半個時辰,卻給段智帶來了巨大的傷害!

  首先,御史沒有認真地彈劾祝纓,御史台彷彿沒聽過這件事情一樣,個個裝聾作啞。

  其次,他又被他的弟弟段琳給說了一頓。

  當天晚上,段琳就又到了段智家裡,苦口婆心對段智說:「且不論鄭氏之殘暴陰險,必不會袖手旁觀。就說這個小兒也是個狡詐之輩。以鄭熹之城府,能夠讓他放心交付大理寺一應庶務,這就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世人都被那小子的諂媚相給蒙蔽了。大哥,我自有安排,你稍安勿躁。」

  段智就聽不得弟弟訓他,有道理的就罷了,這個黃口小兒,哪有什麼「不簡單」的樣子?他嘲諷地說:「他在氣人這一項上確實不簡單!」

  段琳又請段智冷靜:「知道他在氣人,又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大哥,還請沉住氣。」

  「這是說我不穩重了?」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不過這一次,御史彈劾他,咱們且看熱鬧就是。大哥出來請旨徹查,是自己將事情攬了上來。弄得他們把咱們給鉤上了,得不償失。」

  說到這個段智就不服氣了:「我打他條狗怎麼了?鄭熹不也是這麼幹的麼?」

  段琳臉色一變:「大哥!當年鄭熹殺的是奴婢!祝纓是朝廷命官!」

  段智心中一突:「我沒……」他只是打個比方,沒想!等一下!弟弟這話倒提醒他了。段智心中有了主意。他說:「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經動手了了,就不能不啃下這塊骨頭。否則這一口氣洩了,別人怎麼看咱們家?那群見風使舵的家伙不幫著鄭熹對付咱們才怪!」

  「大哥!」

  段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朝廷命官!」

  段琳心道,你知道這一條就好。這大哥是勸不好了,只要大哥不犯大錯,還是不要再繼續刺激他了。段琳沒有埋怨哥哥一鬧把他兒子一個頭名弄沒了,而是很禮貌地說:「祝纓一個年方二十的人,又無資歷又無蔭庇,讓他且熬著吧。」

  段智也笑了。心道:那我可要做個好事,讓他不用再熬日子了呢。

  段琳以為自己勸成了兄長,也滿意地告辭了。

  讓段琳欣慰的是,接下來的日子裡雖然有許多人在看笑話,對著祝纓光潔的下巴笑,但是段智都沒有再跳起來罵人。

  祝纓的日子也變得正常了起來,她把大理寺的暑天補貼很快籌措到位發了下來,先穩定了人心。然後就被鄭侯給叫到了府裡去。

  她純屬是被牽連的,事情了結,鄭家要安撫她。

  鄭奕、鄭衍兄弟連同他們的父親,一起請鄭侯出面給安撫一下。祝纓與鄭衍打了個照面,他長得與鄭奕有幾分相似,不過年長幾歲,小肚子微微外凸,略有點發福。一看面相就知道是個愛酒桌吹牛的人。

  話說出來,許多人都愛酒桌吹牛。

  鄭侯笑呵呵地:「三郎受委屈啦。」

  祝纓一臉的莫名其妙:「我委屈什麼了?」

  鄭奕道:「害!三郎,這個……此事……」

  鄭衍倒是乾脆,他起來給祝纓作了個揖:「三郎,兄弟,對不住,是我當時酒喝多了就胡說八道了。你多擔待。」

  祝纓笑道:「原來是為這個?那您沒見過我喝了酒之後是怎麼胡說八道的。」

  鄭衍發出了好奇的一聲:「咦?」

  鄭熹在一邊說:「快別說你的酒品了!」

  鄭奕的父親問道:「怎麼了?」

  鄭熹道:「四伯不知道,他呀,是丞相都不敢讓他喝酒的人。一喝酒,什麼都敢往外說。」

  祝纓道:「我不是。誰在我面前我才說誰,沒見著的不會說的。」

  「還說!」

  祝纓沒閉嘴,她下了個結論:「都是段琳不好!」

  鄭侯中肯地說:「對!」

  鄭侯留了祝纓吃飯,祝纓也不客氣,鄭熹特意囑咐了:「不許給他上酒!」

  鄭衍好奇地問:「這麼可怕麼?」

  甘澤一邊給他倒酒一邊低聲說:「不想跟金彪一樣,就別在他喝酒的時候出現。」

  「金彪?」

  甘澤低聲說了金彪之可憐,鄭衍聽得直笑:「這孩子挺可愛的。」

  鄭奕見他哥哥似乎忘了自己是來幹嘛的,主動與祝纓攀談了起來,祝纓也跟沒事人似的接著跟他聊天兒。並且說:「沒事兒,都過去了。不是這一件,還有另一件,誰攤上了誰還手就是了。」

  一看鄭衍,又沒事人一樣跟鄭熹喝酒呢。害!誰家沒幾個傻親戚呢?

  鄭侯、鄭熹為了這個傻親戚收拾局面,倒比段琳跟段智講道理輕鬆許多。祝纓也不去記恨鄭衍,從鄭熹手裡拿了安慰她的一些夏季之用品也毫不手軟。

  如是風平浪靜一個月,又一年的中元節要到了。

  …………

  七月十三,祝纓照舊應卯。

  每天,祝纓騎著馬在前面,曹昌就騎頭驢跟在後面,驢上放著一些祝纓用的東西比如她的加餐肉餅之類。等到了皇城門口,曹昌把東西交給祝纓帶進去,自己再將牲口帶回家餵養。

  今天彷彿也是一樣。

  只是快到皇城的時候,突然從路邊的溝裡躥出幾個人來!

  祝纓勒了一下馬,臨近皇城,她騎得並不快,離幾人還有數步的時候就停住了。正要說什麼,瞳孔倏地收縮了一下——這些人手執鋼刀正向她衝來!

  祝纓不及細想,用力一鞭抽在馬臀上,驅馬奮力向前!

  皇城前有一道象徵性的河,河上有數道橋,過了橋就有大把的禁軍了。現在她離這橋也不過是數丈遠。她其實挺好奇的,什麼人這麼有勇氣,在這兒跟她動手?!

  她還有心數了一下,四個人,人數不少了,夠看得起她的。

  馬一吃痛,長嘶一聲便往前衝。祝纓猶有閒心感嘆:金良是個實在人,給選了匹好馬。

  這馬兩隻前蹄幾乎要騰空而起,猛地踏到了第一個人的身上,踩著那人往前衝去!那人的鋼刀也沒收住,跟著落了下來。祝纓是沒見過這個陣仗,只好本能地反應,她伏低了身子偏向一側,拿馬來擋著自己。

  不幸腿上一涼,第一人固然被馬踩著了,但他手裡的鋼刀落到了馬腿上,馬一吃痛本該前衝,但因傷的是腿竟踉蹌了一下就要跪倒,祝纓因為坐在馬上,腿上也著了一下!馬前腿一跪,祝纓機敏趕緊鬆開馬蹬,從馬上往旁邊的地上一滾!她還沒滾出兩尺遠,馬倒摔倒了!

  如果不是滾得快,她不被馬甩出去也得被馬給壓住了。

  後面曹昌大喊:「殺人啦!快來救命啊!!!表哥!!!」

  對方還剩下三個人!他們一驚之下,又醒過味兒來,三個人竟然不理曹昌,提刀往祝纓這邊殺來。曹昌催動驢子來救,最後一人反手一刀劈過來,這驢竟然比馬有想法,它馱著曹昌跑了!

  祝纓只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熱,她的精神很興奮,但是頭腦很冷靜,手也很穩。她站著,不去管受傷的腿,卻將鄭侯之前給的那把金刀握在手裡。這刀很短,祝纓看向三人,她選定了最右邊上的一個,提前往邊上一躍,躲開了三人的亂刀,手一揮,小刀插入此人的喉中,手握緊了刀柄用力一劃!

  然後猛地向地上一伏一滾,再次滾了開來!

  那人的喉嚨被橫著切開了一道大口子,血噴得到處都是。

  祝纓再將滾地而起,此時腿上的傷口才覺得疼痛,而另外兩人又提刀殺到!

  祝纓極少與人正面對戰過,卻出奇的冷靜,她又是一個翻滾,滾到了剛才切的那人身邊,從他的手裡抽出了鋼刀。左手執刀,右手執短刃,一個翻身站了起來。剩下的倆人離她已經很近了!

  對方的動作在她的眼裡放慢,一個節拍一個節拍的。她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人的動作可以分成一個節拍一個節拍的,只要抓住了節奏,做什麼就都會很容易。

  人也是一樣。她不求一次對付所有的人,也是一個節拍一個節拍的來。她傷的是左腿,就挑選自己右邊的人動手,左半邊身體再受傷也無所謂。她架住右邊一人的鋼刀,那人力氣比她大,鋼刀一沉、腕上一痛,緊接著鋼刀被磕飛,她也不在意,身體猛地往前一撞,撞到來人懷中,右手金刀再次劃出!

  來人個頭不算矮,祝纓以金刀刺入他的腹部。七月天氣並不寒冷,人們穿得仍然單薄,這幾個人都穿一層單布衣。金刀雖因為短可以被帶入皇城,它的刃部仍然足夠沒入一個人的皮膚。祝纓仍然是握住了金刀,用力向上一挑,將此人肚腹破開一道大口子。

  最後一人的刀也到了她的左肩上!

  此時,皇城門口的禁軍也被曹昌的大叫吸引了過來,來往應卯的官員大部分都被驚得來不及反應,還有幾個處變不驚的一面叫禁軍,一面招呼家僕過來幫忙。可賊人手裡有刀,大家又不敢上前,只能圍成一個鬆散的半弧,喊:「休要傷人!快快束手就擒還能留爾等一條性命!」

  大理寺來應卯的見狀,先打聽:「怎麼回事?」一看是祝纓,膽小的招呼禁軍快點來,膽大者開始乍著膽子上前摸死去匪徒的刀,要來幫忙。左司直將被馬踩死的那人的刀提了起來:「小、小祝!我來幫忙了!」

  左司直刀才拿起來,祝纓就挨了第二刀,而禁軍也趕到了。

  與一般人認知裡不同的是,並不是每個禁軍都佩了實用的武器,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禮儀性的。好在來的這個李校尉的刀還是很趁手的,他揮刀上前,身後的一隊士兵執長戟,兩人一組,將地上幾個先叉住了,被剖的那個還沒死透,又動了一下,兩個禁軍一緊張,手一抖,又給他開了個大口子。

  剩下的人將長戟對準最後一個賊人。

  那人見勢不妙,將手中刀往李校尉臉上一扔,又往旁邊溝裡一跳!

  從他們跳出來,到最後剩了一人跳回溝裡,一共也不過是祝纓吃完兩塊肉餅的功夫。

  大理寺諸人一哄而上扶起祝纓,祝纓提著刀,道:「我沒事!給我匹馬!」

  左司直把手裡的刀扔了,說:「還什麼馬啊?我給你請假,你趕緊回家。快!誰有車?坐車回去,哎,請大夫!」

  祝纓道:「大姐就是大夫!馬!」

  曹昌連滾帶爬地回來,驢也丟了,他深悔自己沒用,被聞訊而來的甘澤揪著罵:「你還有什麼用?」

  祝纓道:「你別罵他!」

  四下張望,把左司直的馬搶了,單手翻身上馬。左司直道:「你幹嘛?!」

  祝纓冷笑道:「他現在可沒刀了,我有!」

  左司直目瞪口呆!

  …………

  祝纓不是個吃虧的主兒,更不是個魯莽之人,她知道自己受了傷,但是要追蹤抓人,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叫這些人一阻,再抓到人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如今的京兆尹可不姓王!

  她一提馬,絕塵而去,餵了周圍與左司直同樣驚呆的人一嘴灰。她循著排水溝的方向就追了過去,中途見到可疑蹤跡,下馬觀察一番。在一處橋底下找到了此人從排水溝裡跑出來的蹤跡,上馬繼續追蹤。

  很快在城南一處破爛的院子裡堵到了人!

  此時她已帶著半身血追了大半個京城,那人衣服還沒來得及換,便被祝纓縱馬踏破了門板!

  祝纓的身後,是李校尉帶著幾名禁軍,再遲一點,是京兆府的衙役聞訊而來。再遠一點,是有些請了假跟來的官員。再遠處一大圈兒,是早起的百姓來圍觀。

  祝纓臉色蒼白,對李校尉說:「就是他了!」禁軍一擁而上!

  京兆府、萬年縣的衙役都認得祝纓,都大驚:「小祝大人?你這是怎麼了?」

  「受累,到我家裡說一聲,讓大姐準備給我包紮,我挨了兩刀。」祝纓說。

  衙役們哆嗦了一下:「竟是真的受傷了嗎?」

  祝纓笑笑:「拿人吧。」

  衙役們還要說:「這個,是在京兆地面上犯的案,得歸我們管吶……」

  祝纓道:「你們自己商量,我是苦主,我還想拿來親自審呢。」說完將金刀收了,開始慢慢搜索起這間破屋,在鋪下搜到了一個小包,打開一看,是一包金子。

  「豁!買凶?!」

  祝纓道:「這個也是證據了。」

  說話間,柳令親自趕到,說:「發生什麼事了?三郎?」

  祝纓對他點點頭,道:「咱們交割一下?還是?」

  柳令馬上說:「我來!」

  祝纓道:「來,寫字據。」

  「你還……都這個時候了……」

  李校尉也有點吃驚,他不怕見血,但沒見過祝纓這麼冷靜的。祝纓跟柳令交割完了犯人、賊贓,讓柳令簽字畫押完了,對柳令說:「此事干係不小,柳令一定要小心,謹防有人滅口。到時候你會說不清的。」

  交代中,胡璉也帶人趕到了。祝纓對他點點頭:「犯人找到了,剩下都交給你們了。」

  最後對李校尉說:「你協商吧。」

  此時甘澤又衝了過來,他是帶著車來的:「快,我接你回家!!!」

  祝纓道:「回我家,別叫我爹娘擔心。我出事了,就更得回家。他們受不起見不著我的刺激。我家裡也有藥。」

  「行。」

  祝纓不再抗拒,上了車,看到了曹昌,說:「別哭了,不干你的事。」

  甘澤道:「他還有臉哭呢?!」

  祝纓道:「老左呢?給我請假了沒有?事兒還沒交代呢。」

  「你閉嘴吧!!!」

  甘澤把祝纓送回了家,彼時花姐還沒出門,甘澤把門拍得山響,曹昌道:「那邊小門我有鑰匙。」

  「你閉嘴!」

  祝纓道:「你是叫他來給我養馬的,又不是叫來當護衛的,你這要求就過份了。」

  甘澤道:「你也閉嘴!」

  張仙姑來開了門,邊開門邊說:「哎喲,誰呀?怎麼這麼……甘大……」

  「嬸子,實在對不住!」甘澤說,「快!三郎!」

  祝纓從車上跳下來,踉蹌了一下,撲到了張仙姑懷裡。張仙姑看著個血人嚇了一大跳,看清是女兒,又受到了更大的驚嚇!女兒就是她的命!

  她當機立斷:「快!進屋!花兒姐!花兒姐!老頭子!老頭子!」

  就要背祝纓進去,甘澤道:「我來!」

  張仙姑道:「你看好車吧!老頭子,快來!阿昌,拴門!」

  把女兒往祝大身上一扔,張仙姑扶著女兒回到後面的屋裡,把臥房的門一關,連花姐一塊兒關進去。自己拉著要進去的甘澤問長問短:「到底怎麼回事兒啊?!哎喲,你這身上也有血了……」

  甘澤踢了曹昌兩腳,問:「門拴好了?牲口餵好了?快收拾了去,再來回話!」

  裡面花姐臉色也是煞白,問祝纓:「怎麼回事?」

  「有人要買我的命吧,大約是段智,近來就他有錢腦子還不好使。」祝纓馬上說出了最懷疑的人。

  花姐道:「你別說話了,也先別動!你血流得太多了!」手都開始發涼了。

  她拉開了門,對杜大姐說:「你去燒熱水!」自己去房裡拖了藥箱過來,又把臥房的門關上。她把祝纓的衣服剪開,接了水,先擦洗傷口。

  祝纓這傷口很倒黴,左背上有、左腿上有,甚至無法躺平,只能側臥。刀口頗長,花姐道:「還沒結痂,這……」

  「縫一下唄,」祝纓口氣很輕鬆地說,「能好得快一點,總不能由著它流血吧?」

  「你該早一點回來的。」

  「那賊人就跑了。現在京兆這個熊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的……」

  「留著點力氣,別說話。那……我縫了?」

  「嗯。」

  花姐把窗簾也掛起來,屏風也推開,讓采光變得好一點。花姐深呼吸,說:「我、我先配劑藥你服下,疼痛能輕一些。」

  祝纓道:「那得拖到什麼時候?來吧!別哭,哭了就看不清了。這點疼也不算什麼。更苦的時候也不是沒有。」

  花姐兌了水,先給她洗傷口,再取針,配以麻線,為了讓祝纓少受苦,花姐先紉了數根針,每根針上的線都很短,這樣可以讓線盡量少地撕扯皮膚。張仙姑很快也進來了,花姐縫傷,張仙姑就給祝纓擦汗。

  縫好後敷上傷藥,纏上紗布,蓋上被子。然後打開門說:「行了。」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甘澤進來說:「七郎讓我給你帶句話:安心養傷,有他,會給你個交代的。」

  祝纓道:「給大人帶句話,是我沒料到,過招的人能這麼直白這麼蠢。」

  花姐和張仙姑一直圍著床,甘澤點點頭:「你好好休養,嬸子,我先回去回話。」

  張仙姑這才坐在床邊抹眼淚:「這都怎麼了?幹嘛這麼拼命呢?」

  祝纓笑道:「也就這一回,沒料到麼……」

  張仙姑道:「那根蔘還收著,我去給你燉雞。」

  花姐低聲道:「乾娘,還是我去吧,再燉些補血養氣的藥膳來。」

  「哎!」張仙姑就不跟花姐爭這個了,「這兩天咱們倆輪流守著她,別叫杜大姐和阿昌幹這個了。甘大郎我已經打發了,老頭子跟阿昌說話了。有什麼事兒,咱們給攔下來。」

  花姐低聲道:「懂。」

  張仙姑道:「不行,等會兒搬小榻來,我就在這屋裡守著。我是她親娘!」

  「哎。睡著的時候,別叫她壓著了傷口。」

  「行。」

  祝纓在她倆商量聲中安心地睡去了,張仙姑拿熱水給女兒擦乾淨了身體,給她套上一套新的寢衣,小心地拿被子給她蓋上,輕撫著她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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