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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去
京城中的年輕官員,尤其是三十歲以下的,不少是因父祖之蔭入仕。官職來得容易,有人較真非得證明自己值得、自己是真有本事,有人就恰恰相反,認為人生過於容易可以隨意揮霍。
玩世不恭的人多了,挨的罵也就多,京城紈絝早被罵習慣了。
每逢出了大一些的事故,即使在京城最混亂的時候也是有不少人在罵的。不少人自己兒子不爭氣,他把整個京城的紈絝一塊兒罵,也請旨要求給這群小東西一個教訓。有的時候上頭管一管,有的時候罵一罵鬧事者的父兄,讓他們各自領回家去打。
類似事情隔一陣就會發生,李澤這一本奏上的時候並沒有引起太大的議論。有兩個人出於慣性還跟著吆喝了兩聲,然後也沒了下文。
這一本恰在年末,大家都忙著過年了。風俗裡也不興大過年的打孩子,此事就暫且擱置了,大家也以為這不過又是一出尋常戲碼。該怎麼過年還怎麼過年去了。
祝纓這是第二個在自己宅子裡過的新年,今年比去年又富裕不少,田也多了幾十畝,她的田產破百了。除了僕人還是只有兩個,一切都似模似樣,是一個正在發家的青年官員的家庭了。
她把今年除夕值夜安排給了蘇匡,沒忘給蘇匡訂了年夜宴,並且告訴他:「長夜漫漫,大家都是不能陪家人的,你邀他們一道,也好熟識熟識。」
蘇匡沒想到她會說這個,意外地看著她,然後很快反應過來。繼而道謝,最後說:「鄭大人高升,如今這大理寺裡……是裴大人的天下啦。咱們……」
祝纓道:「咱們把該幹的幹好才能再說其他,不是麼?於你,先將這除夕過完。還要一道往裴大人家拜年呢。」
「是啊……」蘇匡心裡還是有點亂,徹底投向裴清,他有點含糊。謀去跟隨鄭熹,似乎又有很大的難度。
祝纓拍拍他的肩膀,慢慢地踱出了大理寺。
今年比往年不同,裴清、冷雲兩處都要拜,年禮還不能分出厚薄,但是裴清又是暫代的大理寺,又要顯出一點不同來。還有鄭熹,還得編一個「歡送」的名目,才能用大理寺的公費再給他送一次豐富的年禮。
祝纓心裡算著賬,如果鄭熹不能短期內將她調走,下回過節就沒理由用公費給鄭熹送厚禮了。
出了皇城,整個京城過年的氛圍已經很濃了,祝纓上了馬,對曹昌說:「你不回家過年呢?」
曹昌搖搖頭:「去年已經回家了,還是金大哥派人給咱們家投的拜年帖,今年可不能再叫家裡這麼寒磣了,我得去投帖子。」
「瞎說,你出來做工不就是為了家裡能過得好些麼?年都不能回去陪著過,還算好?」
曹昌道:「我跟表哥商議了,今年把爹娘也接到城裡來過年,就住在姨父家。」
祝纓想了一下,道:「也行。」回家讓花姐又翻出一份年貨,給曹昌帶去給他父母。
祝纓一個年過得挺不錯的,裴清暫代大理寺,一時也找不著一個合適的人取代祝纓。鄭熹臨走前跟他交過底,還是希望大理寺能夠在他手上的,大理寺後來補的那些空額大部分都是裴清的意思。從祝纓進大理寺開始,裴清就很認可祝纓的能力,人雖然是鄭熹弄來的,但是一入大理寺,自己也是祝纓的上司,大家都有香火情。
新的頂頭上司不為難她,老上司又有許諾,祝纓兩處拜年,也算如魚得水。
哪知新年假期一過,王雲鶴就上了一本,表示李澤說得很對。朝廷不能不考慮青年官員的培養,京城的青年官員應該歷練一番日後才能為國所用。
陳巒竟然也附和,認為王雲鶴說得有道理。連一向不大願意有大改變的施鯤也「附議」。
裴清等人散了朝回來,祝纓向裴、冷二人匯報工作兼作請示。裴清因是暫代,每逢此時必要冷雲一同聽匯報。大理寺沒有什麼意外,冷雲捱到祝纓請示完畢,裴清問他還有什麼補充的沒有,冷雲說:「沒有沒有,太平無事。」
裴清將祝纓留下,問道:「七郎有提到過什麼嗎?」
祝纓道:「不知大人說的是什麼事?」
裴清將朝上的事說了,祝纓也覺得有點問題:「單是李大人那一本還只是尋常,政事堂重提此事,似乎別有文章。不像只是為了幾個紈絝。」
裴清點點頭:「我亦如是想。」他把祝纓上下打量,道:「應該不會有你吧……」
祝纓心中一跳,她倒情願裡面有她!王雲鶴跟她說過好幾次了,認為她應該真正的做一做親民官。有些事卻是不能說出來的,她說:「無論有誰,政事堂既然動了心思,派多少人出去?怎麼個派法?到什麼地方、幹什麼,歷練到什麼程度、怎麼回來,都應該會有個下文的,不至於倉促之間就通通趕了出去。這兩天應該會有點風聲吧?」
裴清道:「我亦如是想。雖然有這件事,接下來也會有議論,大理寺上下不能慌不能亂,不要一驚一乍。」大理寺這幾年雖然不是他當家,但這一批人也是在他手下使出來的,他也有那麼一點關心。
祝纓道:「是。燈節快到了,再發一筆錢,大家樂一樂,就容易不記得煩心的事了。」
裴清笑道:「也只有你才能說出這樣的話、辦成這樣的事。」暫代了大理寺才知道鄭熹這幾年過得有多麼的舒服,真真全無後顧之憂。
祝纓道:「只要您首肯,下官就去辦。」
「去吧。」
祝纓發完了錢,當天就在宮門外面被甘澤傳話——鄭熹要見她。
…………
祝纓落衙先不回家,帶著曹昌去了鄭府,直入鄭熹書房。
鄭熹一張臉上看不出喜怒,說:「坐。」
祝纓坐下,問道:「您有煩心的事?」
鄭熹道:「有你。」
「誒?」
鄭熹道:「政事堂打定了主意,要在京師簡選年輕人派到各地歷練。」
「與我有關?我也在名單上?」祝纓說,「這……」
鄭熹一整個年也沒閒著,他探到了皇帝和太子的口風,他討厭的那個缺德鬼就是他的皇帝舅舅,外甥像舅,甥舅倆幹了一模一樣的事兒。刨去皇帝和太子中意的人,他已相中了一個倒黴蛋,打算趁著這一次政事堂要簡選年輕官員外任的機會,將此人升個半級禮送出京。然後就可以把祝纓給調到東宮了。
豈料他剛向政事堂提及此事想事先通個氣,施鯤就說:「此人新任,不宜再動。」陳巒與鄭熹還有點師生的名份,多給他說了一句:「名單已經差不多了。」
鄭熹順勢問道:「不知東宮屬官有無調動?我也好有所準備,安排相關事宜。永平公主出降殿下要親自送嫁,詹事府裡得安排一些事兒。萬一到時候人手有所欠缺,恐怕誤事。」
陳巒笑道:「放心,暫不動東宮的人。哦,你的故吏們,有要動的。」
鄭熹繼續詢問,陳巒道:「告訴你也無妨,你也知道規矩。」
規矩就是,可以提前通知你,但是你別給政事堂耍心眼兒想要改變這個結果。老師信任你,你如果辜負了信任,當心老師整你。
陳巒大方地把祝纓的名字告訴了鄭熹。鄭熹在他們面前還是個年輕人,這回被三個老鬼整得不輕。他不好當面反駁,只是問:「為什麼?」
陳巒道:「為什麼不?」言語之中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
鄭熹想迂回地協商,王雲鶴又提醒他:「你現在該做的是守好東宮。」
鄭熹鎩羽而歸,當天就召了祝纓來,問:「你怎麼想?」
祝纓道:「您的意思呢?」
鄭熹的表情很沉鬱:「我在問你。」
祝纓道:「政事堂為什麼這麼幹?如果不知道原因,我就靜等吏部下文。三個丞相,不知底細一時扛不住。」
鄭熹的心情是羞惱,都已經給祝纓許諾,要把人調到東宮,現在事情幹到了一半被截胡了!他很不高興!他說:「無論成行與否,我都安排你能夠見一見東宮,你自己要有所準備。」
祝纓道:「您才做詹事……」
「無妨。正好有機會。」
「是。」
…………
祝纓從鄭府出來,心中並不像在鄭熹面前說的那樣的困惑。王雲鶴是一個至誠君子,還是個有行動力的丞相,他心中想的事情,就必然要設法去做。做京兆的時候就能因為曹氏而上書,對律條的執行做補充。現在做了丞相,他不有所動作倒奇怪了。
祝纓心情非常的好!
她特別願意離京外任。
回家的路上,她控制住了表情,直到回到家裡吃完了飯,往書齋一坐,才忍不住笑出聲兒來。
還沒出正月,天還有點冷,張仙姑過來給她看看茶熱不熱。見她在笑就說:「這孩子,想什麼呢?誒,你怎麼把披肩弄下來了?」
祝纓傷過肩膀和腿,花姐就給她做了披肩,張仙姑盯著祝纓天冷必須穿戴著,腿上也要穿得厚些,坐著的時候必須再蓋條氈毯。
祝纓看到張仙姑,噎了一下,但她忍著沒跟張仙姑說。照著張仙姑的指示穿戴好,應付完了張仙姑,祝纓開始打腹稿。她願意出京,也得寫個奏本。然後是安排家裡,住了一年多了,跟這房子才有了一點感情就要離開,竟是有點不捨……
房子、田產,還好,都不多。
要緊的是大理寺那裡怎麼安排,尤其是女監。
祝纓心裡一樣一樣地想著,哦,還有她在京城的這些線人。
如果要出京赴任,她還得招募僕人,到陌生的地方上任,不帶幾個自己人怎麼成?花姐……其實是很需要花姐同行的,但是花姐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她要學醫就會推辭掉能夠做女丞的機會專心行醫,不能因為自己而強行改變她的人生。父母還是跟著自己的好……
祝纓整了半宿,心裡有個大概才回房去睡覺。
她藏在心裡的消息,連父母和花姐都不曾說的事情,沒過兩天京城就已然傳出了些風聲——政事堂給吏部下令,命吏部盤點天下州府縣的官員情況上報,又盤點京城各衙司之年輕官員的情況上報。
吏部忙了個人仰馬翻。心裡再有譜的人,要短時間內盤點出這樣一份清單也是很吃緊的。
吏部在忙的事,王雲鶴在朝上公然上了一本,事態變得很明朗:年輕官員出京這事兒,一準要成。
一時之間,整個京城都躁動了起來。
出京並不是一件全然的壞事。許多人還特意想謀一個外差好豐富一下自己的家庭財富。也有一些人,錢權都有,但是對某地有執念,也會想去一下。又有一些人,覺得京城無法施展抱負,也願意去地方上一展身手。有任職地方的履歷,也有利於日後晉升。在京城,從六品不算什麼,放到京外,就可能是一縣的主政,全縣都聽他的。
祝纓這個從六品在大理寺混得算不錯了,在上司的支持下,攏共也就能管上二三百號人,還得給人當老媽子。到了京外,上縣,人口過萬戶,縣令從六品,跟在京城相比,那排場就完全不同了。
一些人心思就活絡了。
出京又不是一件完全的好事。人生地不熟的,被坑被架空被戲弄被當地豪強壓制的並不罕見。此外,大部分地方是不如京城繁華生活方便的。又有,如果一地出了個名人,縣令也容易當孫子。再有,水土不服、人口減少、天災人禍、租賦收入不足、鬧盜匪……品級低一點的,是個大官路過都得點頭哈腰,頭上還有州府官員。運氣差一點的,分到邊塞,那就更刺激了。倒黴蛋出了京,遠離天子與朝廷,大家把他忘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近水樓台先得月,離得遠了就沒這種好事了。
一些人打死都不想出京,死命琢磨著逃避。
此事影響之大,祝纓回到家裡都被祝大問及:「朝廷是要動真格的了?」
祝纓道:「什麼真格假格的?」
祝大道:「我都聽說了!瞧瞧,這上頭寫了。」
他和張仙姑跟著花姐學認字,張仙姑先認些常見的、記賬的,祝大識了幾個字之後就開始看邸報,有時候看不懂就讀字讀半邊,連估加猜。祝纓從來不知道,一個學問只有一瓶底水的老男人竟會對指點江山有這麼大的興趣。
祝大說得頭頭是道:「王丞相要幹,那就一定能幹成了。瞧,年輕官員,哎,他要是把那個誰放到東北、某人再放到西北……」他彷彿比政事堂還要明白。
祝纓道:「政令沒下來,別到處說。叫御史聽到了,又該參一條『妄議大政』了。」
「還參啊?」
祝纓道:「對啊。不該議的不議,不該管的不管,議了、管了,也是會被問罪的。當年龔逆的黨羽裡就有被安了這個罪名的。」
祝大目瞪口呆:「那咋還不如個老百姓自在呢?」
「呃……老百姓更不能瞎說,不過,人多不太好管。真撞刀口上了,比官員慘。」祝纓說。
祝大閉上了嘴。
祝大不議了,到了二月初,吏部將兩份單子遞給了政事堂。祝纓也在尋找合適的僕人,長途跋涉,她打算帶些書籍、鋪蓋之類的,那就需要車夫。到了陌生的地方,還得需要健壯的僕人。她還想要幾個有點武藝的人,這個或許可以跟侯府拆借,又或者請溫岳幫忙。
她這頭忙,那頭又一封奏疏令朝廷上下議論了起來——始作俑者李澤的長子李彥慶上了一本,表示自己願意外出去一偏僻的下縣,去造福一方百姓。
…………
李彥慶出孝比他爹還要早,李藏的案子移交到大理寺的時候,李藏都死了不短的時間了。李彥慶的爹和叔叔們都丁憂著,李彥慶過不去自己心裡的坎兒,尋死覓活又懨懨生病,就算給他個官兒,李澤也怕他出紕漏。
直到李澤自己也出孝,先給兒子安排個清閒小官幹著,帶到京城來自己看著,慢慢調教兒子。放到別的地方,父子既無法同地為官,李澤就無法給兒子安排個位子。京城好啊,那麼多的官職,只要不是在同一個衙門,就不用太避諱。
李澤都想好了,他瞄的不是祝纓的位子,而是另一處的禮部的一個缺。
他開始還擔心段琳的安排未必奏效,鄭熹還得出招,哪知王雲鶴接手了!政事堂居然站在了他這一邊。雖然兒子也算是「年輕官員」,不過他兒子老實,也不生事,上回鬧事的也沒有李彥慶,應該不會被派出去。
這邊老子算盤打得山響,那邊兒子炸了個大雷:「我去。」
等李澤知道的時候,李彥慶的奏本已經遞了上去了。老子出的主意要年輕官員出京,兒子跟著上本請求出京,李彥慶的上司自然認為這是李澤的計劃,想都沒想就順利讓李彥慶把奏本遞了上去,他沒攔。鐘宜是禮部尚書,李彥慶的事對他而言太小,他也沒管。
政事堂的名單原本裡沒有李彥慶。
陳巒詫異地說:「他倒是有些氣性啊。」
施鯤道:「怎麼?難道不是他父親的安排?」
陳巒搖頭:「這孩子有些執拗。總覺得祖父續弦不妥。犟上了。」
施鯤道:「倒是知道廉恥。」
「只是性子有些痴,我就沒安排他,讓他安安穩穩在京。不想他竟有這等志氣。」
施鯤道:「那就加上吧。」
王雲鶴道:「給他擇一個合適的地方吧。」
陳巒指著李彥慶的名字,道:「調令就從他開始吧!」
三人默契一笑,一時惺惺相惜。
三人給李彥慶選的地方不好也不壞,離京城也不近,跟李家的任何一個親朋故舊也不沾邊兒。完全是一個沒有太多的關係,係自己跑吏部送大禮才能得到職位的普通人很有可能得到的縣。縣也不富貴,是個中縣,戶口數不過萬。
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親爹給計劃好了的事兒。
不少人一頭霧水:難道不是李澤的計劃?
…………
外人不知道的是,此事從王雲鶴開口起,就不是李澤的計劃又或者是別的什麼人的陰謀了,它已然變成了政事堂的事。
政事堂三位各有心思,也各有自己的親近人,做到丞相了,除了安插私人、栽培學生、提攜意氣相投的後輩,都多少有一些為國的公心與格局。
李澤一提,王雲鶴先觸動肚腸,與另兩位含蓄地表示:「京城有點兒亂,年輕人不懂事兒,別在這個時候留在京裡,一時氣憤上頭犯了錯。」
另外兩人都明白他說的是,皇帝年紀有點大,太子已長成,諸王也漸漸長大了。朝廷上的勢力也是如此,上一代逐漸衰老,而新一代正在壯大。此事早有徵兆,龔劼的倒台不是一件事情的落幕,而是一個開始的信號。段、鄭宿怨重啟,看著熱鬧,不過是一輪激烈動蕩的更替中的一部分而已。
這個時候,把一些有潛力、有資質的年輕人耗在京裡,一不小心站錯了隊,則一個人材一輩子就都要蹉跎了。他們是丞相,對權利有自己的渴望,對家國天下也有自己的理想。他們已經老了,接下來無論是誰主政,他們都不想因為眼前的事兒讓一些有才幹的人從此不受任用,讓國家落入湊巧站對了隊的人,又或者是庸人之手。
江山代有才人出,平白損耗一大批人也太讓人心疼了。
陳巒道:「我們這一把老骨頭,已然位極人臣,對後進當有關愛之意。」
施鯤也罕見地清晰表態:「要做!還要周到!咱們要議個詳細的章程,什麼樣的人放出去,如何任職。派出去是歷練的,不是要放出去謀害的。年輕人出京,可折過不少。」
政事堂打一開始就把這件事當成個正經事來辦,跟狗屎紈絝沒關係。
三人都是老手,先圈定了個範圍——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官員,要有一些才幹才值得他們這一次費心。沒有根基背景的最好,當然,也不必拘泥於出身或者什麼恩主。本來也是有意回護已經不得不有所傾向但是有才幹的人,讓他們不要陷得太深。
他們的品階普通不高,一般是縣令,也可以是州府主官的某項事務的幫手——刺史的副手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都不夠格,因為他們的品階不夠,上州之別駕都要從四品——主要看各人的長項、履歷。
如果已經有點傾向的人,比如祝纓這樣的,王雲鶴就要給她選一個頂頭上司不姓段的地方。
離京城之遠近倒不是很在乎了,遠點反而更好,太近了,比如新豐縣,那跟在京城區別也不大。
如果這些人在以後的漫長歲月裡又有了什麼志同道合的朋友,再與別人起衝突,那也不是現在的丞相們要負責的了。
當然,選派的人裡還要摻幾個紈絝,給他們派到一些鐵面主官的手下吃吃苦頭。同時也有點迷惑的作用。
最後,順手往裡面塞一些自己看好的年輕人也是應有之義。兼顧公私,也是樁美事。有他們在,他們中意的人做出了成績再調回京城升職,又或者換一個更大的地方任職,並不難。
發配與鍍金的區別就在於此。
…………
李彥慶一封奏疏上去,他自己圓滿了。李澤哭都哭不出來了,他的前半生順風順水,自從父親的死開始就事事不順,親兒子又給老子洩氣,真是不知道找誰算賬好了。
他還有些人脈,比如陳巒。
陳巒自己兒子都踢出去當縣令了,你們有多金貴?比陳萌還金貴?你是皇子?王雲鶴就更不用提了,他做京兆尹的時候,自己兒子都沒帶到京城,成年的也是在外面任職。施鯤雖然帶著一兒一孫在身邊,亦有兒孫在外。
李彥慶只管默默地收拾行裝,他上奏疏沒跟父親商議,李澤再生氣也沒辦法打他一頓。打壞了,李澤也就壞了。
李澤哭不出來,其他人也快被架到火上烤了。
鄭熹是詹事,還算太子的表兄,東宮的許多事都在他手上,他安排了太子去慈恩寺拈個香。到時候雖然擺開了儀仗,但是慈恩寺也不會完全的封閉,此類出行,都會安排些百姓、士紳之類供太子問個話。最好安排成「偶遇」。
鄭熹就要把祝纓給安排上。
鄭熹看祝纓順眼,覺得她形象氣質都不錯,且應答也頗有章法。跟太子面前先露個臉,日後提起的時候也有個由頭,太子不至於完全想不起還有這麼個人。這也是為祝纓「日後」埋個伏筆。
祝纓到了這一天,按照他的布置跟張仙姑等人去慈恩寺,她事先已知,太子去慈恩寺拈香,除了為帝后祈福,也有許願生子的意思。
太子運氣也夠背的,他頭一個未婚妻因為龔案飛了,重選的太子妃成婚,至今也有好幾年了,然而總是沒有兒子。有皇位要繼承的人生不出兒子,這就是件大事。前兩年,宮裡要給他再選聘幾個側室為的就是生育。
哪知民間以訛傳訛,傳成了要廣選宮女,弄得有女孩兒的人家急著成婚,甘澤的媳婦就是那時候娶的。現在甘澤的兒子都會叫爹了,太子的兒子還不知道在哪兒。
鄭熹就安排祝纓和張仙姑一對母子也拜菩薩,由張仙姑說個:「子女的緣份都是注定的,該有的總會有。」張仙姑說這話的時候是真心實意的,她也在想著祝纓的事兒。
太子也略有了一點印象。
祝纓一看太子就後背有點發毛,他雖然有點愁容,但是……總覺得沒那麼簡單。
會面很簡短,太子還說了一句:「哦,我知道你,你的傷好些了嗎?」
「殿下垂問,臣已痊癒。」
太子又問她:「聽說你會出京?」
祝纓也答:「臣也聽到這樣的傳聞,尚未接到調令。」
鄭熹道:「政事堂正在參詳,我看差不多了。」
太子問道:「去哪兒?」
祝纓道:「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太子笑道:「哪兒都行?」
「哪怕天涯海角。」
太子笑著搖頭走了,祝纓是誰他當然知道,鄭熹會虧待祝纓嗎?太子都想笑。背後就聽剛才跟他說話的那個婦人驚訝的聲音:「啥?你要出京?!!!」
太子回頭看了一下,這個婦人看著沒什麼城府,怎麼家裡人還瞞著她嗎?真有意思。
李彥慶一封奏疏搶了先聲,壓力竟到了在名單的這些人身上。好好的表現機會,飛了。
祝纓比別人還多一件事,她還得應付家裡——
張仙姑當時就問了那麼一句,硬是將接下來的問憋回了家裡才問:「到底怎麼回事兒?!啊?!出什麼京啊?要去哪兒啊?」
祝纓反問道:「娘,要是咱們出京,不再在京裡了呢?」
張仙姑道:「傻話,你怎麼應卯呢?」
祝纓道:「我要到別處做官呢?」
張仙姑沒聽明白,說:「什麼?不在京裡?你……」祝纓打做官就是做的京官,離京是張仙姑從來沒想過的。她也呆掉了,又打量了一下仍然很新的屋子,看著一件件的家具、書房裡的許多書本。她說不出話來了。
祝大和花姐都是措手不及。花姐問:「那這家?」
祝大則突然眉開眼笑:「哎喲,這下反而好了!天高皇帝遠!」他還念著一件事兒,他壓低了聲音,神秘地說,「不用請假,就能生個孩子了。」
花姐驚駭地看著他。
祝纓道:「別搗亂。我出京是出定了。」
張仙姑一頭想著「外孫」一頭擔心女兒:「出京啊!路上哪是那麼好走的?要去哪兒呢?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她從老家這一路,沒有一處比京城生活更好的了,能回來當然還是要回來的。
祝纓道:「我倒想遠一點,越遠越好,不回來才好。你們想。」她伸手抹了抹下巴,鬍鬚!現在雖然糊弄過去了,人家一看她光潔的下巴就容易想起來段智和行刺,就容易想起來段家……
未必能一直頂用。
祝纓道:「鄭大人當初說帶我上京先做吏、再做官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想,就一門心思要過得像個人樣,就跟著來了。那時候我還沒長大。現在,你們想想,不用別的,就把我關半個月,咱們就得急瘋了。如果再關上一個月,我就只能拼命或者逃命了。」
上回查她的賬,只是讓她避嫌,如果做個局給她關起來,哪怕最後查出來是冤枉的,關一個月,她就什麼底都漏出來了。
所以她想走,越遠越好!
她日日思索著這些事,面上還不能顯出來,委實操心。如果離開京城,這些就都不是事了。主政一方,誰能管得了她?哪怕日後還要被調回來,她也要在地方上待足年限,多攢政績,升職回來。
官位越高,能動她的人越少,她被關起來的概率也就越小。
李澤不上這一本,她都想上了。
家中三人一聽,都點頭。花姐道:「正好,咱們一同去,哎,你去哪裡?」
祝纓道:「你也要走?」
張仙姑道:「咱們是一家人,怎麼能不一起走呢?都去!也好有個遮掩。不然你到生人窩裡,是想擔心死我麼?」
祝大也說:「是哩!」
祝纓道:「那,我去尋王丞相,求個遠一些的地方。只是,如果太遠了,會很苦,我擔心……」
張仙姑道:「還能比在朱家村更壞?」
「呃,那倒不至於。」偏遠的地方可能艱苦,但是主政官員一家一定是過得最好的。任何地方,最頂尖那一撮人過得都不會太差。
花姐問道:「你想去哪裡?」
祝纓道:「我不定地方,我也不知道天下這些地方哪裡更好。你看,大理寺案卷少的地方,是不是大案少?就民風純樸,惡人少?不是的,有可能是那裡人煙稀少,有命案你也發現不了。又或者當地不拿人命當回事兒,不上報。所以,我不選地方。只要遠一點,餘下的交給王丞相。」
花姐問道:「那鄭大人那裡呢?」
祝纓道:「他也不是事事都能料到、辦到的,我也不能什麼事都攥他手裡呀。他不樂意,也掰不過政事堂。」
…………
祝纓先去了鄭府,對鄭熹說了自己的打算。
鄭熹心中已為她擇了一處地方,不遠不近,但是附近有鄭家的關係,交通也便利,頂頭上司還是鄭侯的老朋友。就剩去跟陳巒講講情了。
一聽祝纓這樣說,鄭熹拉下了臉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祝纓道:「我明白的,我想走,越遠越好。」
「你想去哪兒?」
「去哪兒也不一定,您想把段嬰踢出去多遠,我就走多遠。我不定跟他去一個地方,也許各奔東西。可我比他活得糙,沒他那麼精細。」
鄭熹仍然板著臉。
祝纓道:「那天東宮笑得很曖昧,哪怕為了讓他們想不到,咱們也得變招。」
「段嬰算個什麼東西?怎麼配跟你比?」鄭熹說。
祝纓道:「是我不能跟他比。人家樣樣拿得出手,我只出身一條就差很多,與他們走同一條路子永遠追不上人家。這兒缺了就得那兒補回來,得另闢蹊徑。出身、名聲不夠,就得幹點過硬的政績,否則終究差點,容易關鍵時候功虧一簣。」
鄭熹仍然猶豫,哼道:「王雲鶴怕不捨得。」
祝纓道:「自己兒孫都在外面,還能捨不得誰?我自己提出來,政事堂不會過分阻攔的。我要是現在舒服了,就怕佔小便宜吃大虧。」
鄭熹怏怏地道:「去吧。」
「總不會給您丟臉的。」
祝纓先說服了鄭熹,再去王雲鶴府上,遇著劉松年也在。劉松年是被王雲鶴請來看名單的。兩人也不避祝纓,見到她,劉松年故意問道:「你來做什麼?」
祝纓空著手過來,說話卻是在托辦事,她說:「相公,聽說我也要調任。」
「嗯?」
「陪家母去慈恩寺上香偶遇了東宮,他問的。」
劉松年翻個白眼,冷笑一聲。
王雲鶴道:「不錯。」
祝纓道:「那我請調得偏僻一點,越遠越好。」
劉、王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王雲鶴問道:「為什麼?」
祝纓道:「家母如今只與幾個相熟的人家相處,知根知底。其實之前她為了我也盡力與人交際,可卻得了個『尖刻』的考語。」
王雲鶴皺眉:「這並不是京城不好。」
祝纓擺擺手:「不是說京城。是事出有因。她們那天在說,一個會持家的小娘子。因為家貧,家裡只得一尾大魚,要辦一桌宴。於是做了一魚三吃,魚頭燉湯,魚尾紅燒,魚片做成糖醋。家母說,這也算窮人會持家?她們就說她尖刻。」
劉松年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祝纓道:「第一、真正的窮人沒有那麼大的魚也沒有那麼許多的柴草,池塘是別人家的、山林是別人家的,不能隨便樵採、捕魚,被發現了是要還回東西再挨打的。第二窮人連鹽都很少吃,更不要提油、糖、醋之類了。能有這些東西的,不過是一時不湊手,絕不是窮,吃不起。我家,真正的窮過。」
劉松年和王雲鶴都正色看她。
祝纓道:「大人,我想去看看這天下。閱歷不同,眼界也會不同,為人也會不同。說家母的人未必心性刻薄,只是『何不食肉糜』。許多人想去富庶的地方,謂之守住腹心。只要這些地方不壞,朝廷就能苟延殘喘下去。我卻想去這些細枝末節之處,只有這些地方像個樣子了,人間才能稱得上是盛世。國家的底線不應該是富庶之地,而應該是那些偏遠之鄉。我縱使能力低微,倒還有點想試試。」
劉松年站直了身體,正了衣冠,王雲鶴低頭想了一下,道:「倒有一個地方,很遠。」
「我去。」
…………
王雲鶴本來給祝纓選了個地方,別的優勢也沒有,就是跟鄭家的仇人離得遠,道路也還算安全。
現在如果要一個遠且頂頭上司不姓段的地方,就是往南,所謂煙瘴之地。當然也不是沒有好處的,因為環境惡劣,她未來的頂頭上司已經病死了,現在是個經常生病的副職在支撐。等於沒有正經管她的上司。
祝纓本來就是南邊人進京,現在只是比她家鄉再往南一些,比起去北方更適合她。
此地起點極低,就像是一個考零分的小孩兒,只要能做對一道題,就是個零的突破。
但是鄭奕卻跳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那裡有多遠?!!你知道兩千七百里是什麼意思嗎?」
祝纓道:「唔,就是,罪輕一點流放都送不到我手裡。」
鄭熹冷哼:「你還知道!」
祝纓笑道:「那你們就想想辦法,把該送給我的人,送到我手裡。」
溫岳一個內斂溫和的人也說:「便宜了段家人!」段嬰尚未謀得一官半職,看著就像是等著揀漏,到時候出挑的年輕人離開了,就顯出段嬰來了,平步青雲就在眼前。
難怪溫岳生氣了。
祝纓道:「政事堂的便宜哪是那麼好揀的。」
她這話很快就得到了應驗。
出手的不是政事堂,而是劉松年。祝纓曾說過,他一定是因為嘴毒才當不上丞相的,此言不中亦不遠矣。
此君沒兩天就在一次公開的詩會上問段嬰:「年輕人都去磨礪自身了,你呢?留在京城當盆景兒啊?」
有打圓場的說:「這……只怕已然晚了吧?附近無處可去,再有就過於偏遠了。並不適合段兄這般人才。」
段嬰道:「我去。」
政事堂也為他加了一個地方,遠是夠遠的,離段家勢力也遠,地方還是施鯤親自選的。
施鯤道:「能做的我們都做了,以後就看他們自己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他們最終也未必都能成棟樑,我們已經盡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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