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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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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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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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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3: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凶頑

  張仙姑和花姐輪流照顧祝纓,哪怕在自己家裡,花姐也注意不讓杜大姐又或者曹昌察覺出什麼來。張仙姑把自己的鋪蓋都搬到了祝纓房裡的一張小榻上,花姐就在白天忙碌。

  自祝纓回家之後,從第二天開始就陸續有人登門探視,張仙姑和祝大都引人在臥房外面隔著門看她一眼。花姐從旁解說:「失血過多,還沒有醒。」

  不太會看人眼色如楊六郎就問:「要不找個好大夫吧?我好像還認識一個御醫。」

  那可不行!張仙姑一急,說:「不成的!」

  「誒?」

  花姐道:「她如今這個樣子也瞧不了大夫,大夫來了又要折騰,就怕累著她了。」

  張仙姑忙說:「對啊對啊,才縫好呢,再扒拉了來看,我這心吶。」

  花姐道:「要有需要的時候,一定會開口的,就怕到時侯……」

  楊六郎不疑有它,一拍胸脯:「別人不敢說,我是肯定會幫忙的。」

  熱心如金大娘子開始就把自家的廚娘給送到了祝家來:「大嫂子,花姐,我瞧你們家這樣兒,你們倆又要照看三郎,杜大姐一個人忙不過來。這不,三郎以前就喜歡吃我們家的豬蹄兒,我們家烀的肘子、豬頭也是極好的!大肘子補氣!」

  廚娘連鋪蓋卷都帶來了。

  張仙姑一個勁兒地說給大家伙兒添麻煩了,金大娘子道:「這是什麼話?都是自己人,三郎也是為了咱們自己才受的傷!我們家那口子要是從城外回來了,看我沒管三郎,必要跟我打起來的。告訴大嫂一聲兒,七郎的脾氣,不會叫咱們三郎白白吃虧的。」

  金家全家都對鄭熹有著一種堅定的信任。

  慈惠庵的尼姑也送了藥材來,兩個小尼姑過來給花姐捎話:「有什麼需要的,只管開口。」

  那一邊,大理寺的同僚們來得竟是稍晚一些,到了當天傍晚,才由胡璉、左司直、鮑評事三人一同登門。遠遠看了祝纓一眼,才說:「伯母放心,有旨意,三法司連同京兆一同辦案。我們這就回去,必不叫三郎白吃這個虧!」

  他們仨又留下了共湊的份子錢,張仙姑十分推讓,他們說:「小祝要是好好的,府上日常再儉僕也是缺不了吃喝,他現在躺著了,哪裡尋摸錢去?他也是,該多給家裡存些錢的。」硬把錢給留了下來。

  比大理寺更晚一點的是王雲鶴府上,他派了個老管家,也送了好些東西過來。因祝纓還睡著,老管家看了一眼,放下東西就告辭了。臨行前說:「相公說,郎中稍後就到。」

  張仙姑和花姐趕緊拒絕了,花姐道:「我就是郎中,就近照顧著比外面的方便。」

  老管家回去回話,王雲鶴想起花姐的來歷,道:「有她照顧倒是更可靠。」遂作罷。

  到得晚間,祝纓又發起燒來,花姐點了燈,慌忙和張仙姑給祝纓冷敷額頭,又不敢把她整個身子給晾在外面。

  張仙姑急得在床邊叫了幾聲:「老三,老三啊!」

  花姐道:「這可不行,不吃點東西挺不過來。」

  兩人合給把她給扶起來,將燉的人參雞湯盡力給她灌了半碗。祝纓低低地說了一聲:「再來點。」

  張仙姑大喜:「你醒啦?!」

  花姐把剩下的半碗還要餵她,她微微搖頭,不用勺子,就著碗沿兒在花姐的手裡把剩下的都喝了。張仙姑笑道:「這就對了!只要能吃,就沒大事兒!我再去盛點兒!」

  花姐問祝纓:「你怎麼樣了?」伸手一摸,額頭還是微燙,又摸脈,也還是不大樂觀。

  祝纓道:「還行。」

  張仙姑又盛了雞湯,拿托盤連豬肘子也端了一盆過來,旁邊又有一碗湯麵,說:「來!多吃點兒!」

  花姐知道受傷的人該補一補,見這一大托盤也驚了:「這……這……這……」

  祝纓道:「把那矮桌拿來,我吃。」

  又連肉皮吞了半只肘子,再吃一碗麵,才小口小口喝雞湯:「我好一點了。」

  花姐喃喃地道:「這是什麼事……」

  張仙姑把碗盤收走,花姐去擰毛巾給祝纓擦臉擦手,然後說了今天白天的事情。祝纓道:「三法司?豁!值了。」

  三法司一齊辦案,這案子可大了去了!

  龔劼的逆案,因有皇帝特別的想法,才使大理寺承擔了主要的責任。如果皇帝當時想按正常的做法來辦,也就三法司頂天了。現在還饒上一個京兆府,事兒有點大。

  …………

  事情當然是很大的,祝纓這回值不值不好說,鄭熹是真的很值了。

  只要祝纓沒死,鄭熹就算賺。

  皇城前行凶,不管是誰,他都玩兒脫了。

  鄭熹才接到消息的時候是大怒,又是大驚。數人圍攻,祝纓怕是凶多吉少!這當然可以借題發揮,但是如果沒有什麼證據,懷疑也只是懷疑,也就只能在水面下打打太極。消息再傳過來,說祝纓沒死,還帶傷把逃犯給抓著了,鄭熹登時就是個大喜!

  然後就有了甘澤傳話。

  鄭熹心裡已然認定了一個嫌犯——段智。也許還有段琳。把人殺了,看起來簡單粗暴沒有任何的技巧可言,卻有點大巧若拙的意思。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現在人沒死,凶手還拿了一個,可謂失算。

  如果不是段智,那也沒什麼,抓到一個潛在的敵人也是很好的。

  他心裡還有另一種猜測的預案:祝纓私下幹了什麼事兒被人尋仇,又要如何處置?

  打從見到祝纓起,他就覺得祝纓這個人看起來是有禮貌的,也有點人情味兒,但是那是對「自己人」的。對其他人恐怕沒那麼多的情感好付出,幹出什麼事來也不稀奇。那到時候要如何遮掩也是門學問。

  當時,皇帝還在宮裡,大臣們還沒散朝,皇帝當時震怒,就下令三法司去查。王雲鶴看到京兆府現任的巫京兆就有氣,沉聲道:「京兆府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賊人了?」

  巫京兆做太常的時候就跟施鯤是一個樣子,都不肯生事。與施鯤一樣,能做到這個位子上,就不僅僅是因為他們軟。真戳到他們的時候,發起狠來是絲毫不比旁人遜色的。巫京兆當場就接了這件事兒,發誓:「必要嚴查,肅清匪類!」

  無論君臣,都很生氣!

  巫京兆手裡是拿著王雲鶴攢出來的京兆班底,人心還沒散完,他瞪起眼睛來,這一套班子又沿著慣性順暢地流轉了起來。

  那一邊,刑部時尚書、御史台陽大夫此時也不計較之前三司之類的一些磨牙,都瞪起了眼睛。他們心裡也覺得段智有嫌疑,又覺得……彷彿不能這麼蠢。但是轉念一想,這麼幹如果沒被抓著,好像也沒啥損失。懷疑段家?在座的誰身上不背幾個懷疑?

  好在已拿到了一個凶手,這個凶手是祝纓抓的,但是當時她手邊大理寺的人不夠,暫時是交給了柳令的。禁軍的李校尉也在一邊,也想爭一個拘押之功。左司直等人隨後趕到,又覺得這犯人得是大理寺的。

  幾家爭了一回,柳令以「我字據都寫了」為由,強行把人扣了下來。三司又行文去要人,好不容易犯人要了回來,再一審才知道為什麼京兆府會這麼痛快的放人——犯人不是四人,還是五人!原來京兆府去抓另一個賊了,這才把已經審(打)完了的這個交給他們。

  三司氣急敗壞,也跟著要去拿人。

  …………

  三司與京兆忙得人仰馬翻的時候,祝纓在家裡養傷也養得十分難受。

  她低燒數日,行動也不便。花姐禁她現在活動,說她:「別扯壞了傷口。等養好了傷,多少事兒做不得?」

  祝纓道:「那我就這樣?」

  不是她非得跟花姐唱反調,常年與花姐、楊仵作打交道,她對醫術多少知道些皮毛了,不會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但是她現在的姿勢是趴著!實在頂不住啊!

  不但趴,一日三餐加藥湯地灌,苦不堪言。人還燒,略有點昏沉,這種感覺最讓祝纓不開心。

  正說話,張仙姑又拿來一大碗補湯:「哎,這是陸二郎剛才送過來的,府裡給的。還有金創藥,說他們家的金創藥都是試過的,最好用了!」

  兩個女人圍著她,杜大姐和金家廚娘就在灶下沒日沒夜地忙著,不停地燉燉燉。

  中間有客人到訪,她們還不太想讓祝纓見這些人,怕祝纓現在這個樣子萬一掩飾不好被瞧出端倪來。但是祝纓一定要見大理寺或者京兆來人,想問一問案情。

  左司直帶來了消息:「門口那三個,兩死一重傷,切了脖子的那一個當場是死了。馬踏的那一個,本來是重傷的,搬起來就吐血死了。只有破了肚子的那一個撐得久一些,指那個被切了脖子死了的是主謀。現在正躺著呢,咱們一定撬開他的嘴!大家伙兒都在盡力破案,你別急,好好養傷!」

  祝纓總覺得哪裡不對,思索半天,張仙姑怕她累著了,就不想再讓她見外客了。

  門上再來客,就是祝大招待的。他見著穿著衙差服色的人吃了一驚:「賊人拿著了?」

  來人是張班頭,他一抱拳:「老翁,我們奉命前來保護。」

  祝大不明就裡,還是接著了,請他們進去喝茶,他們又不去,竟在祝家幾個門外站起了崗,又有人巡視祝家的院牆。祝大急往後面去,見祝纓醒著了,低聲說了。

  祝纓道:「不對。難道還有危險?」不然派人來守著幹嘛?她很想自己能夠去查一查這個案子,想也知道,現在這個案子輪不到她,她的身體也不允許。只希望鄭熹能夠一如既往地不讓她失望。

  鄭熹的心裡早就有了懷疑的人選,或者說,他希望這個是段智,於是沒日沒夜地要問「主使」。

  而此時,他心目中的「主使」人選正在家裡發狂。

  段智怎麼也沒想到,四個人,居然只是讓祝纓受了個傷!還讓他拿到了一個活的!他焦躁不安地在家裡踱步,不時看一看自己的管事——于四。

  于四心中一慌,低聲道:「要不,我去莊子上躲一躲?他們還能搜到莊子上不成?」

  主僕說話間,外面報:「太常來了。」

  段智氣道:「他來幹什麼?」

  段琳已然走了過來,他的臉色十分不好,明擺著的,現在段智的嫌疑最大!他一到就先喝退于四:「我們有話說,都退下!」

  段智道:「你!」

  段琳黑起臉來,段智一噎,段琳把僕人都遣退了,才說:「大哥,三法司辦案,祝纓拿著了一個凶手,當場翻出了金銀。買凶。現在你的嫌疑最大。你要給我一句實話。」

  「你懷疑你親哥哥?!!!」

  段琳冷靜地道:「天下人都懷疑我的親哥哥,為什麼會這樣?你要麼自己反省,要麼跟我說實話,我來想辦法。鄭熹都快打到門上了,你不會還以為自己能應付得了吧?」

  「哈……」

  「現在不是戰國門客當街行凶還能賺個刺客列傳的時候了。大哥,玩法不同了。」

  「他們有什麼證據?」

  「金銀是不是證據?再找出其他的來就晚了。現在還不是末代亂世可以恃力行凶的時候。皇城前伏擊朝廷命官,所有人都會惱怒的。四個人打牌,你輸給對家你掀桌,想過桌上還有另外的人嗎?他們還要玩呢!你不跟我說實話也行,那我只好先安排人告發你。」

  「你!」

  段琳含笑看著哥哥。

  段智心裡發虛:「你有什麼辦法?」

  「真的是你?」段琳心裡估著個五、六分,也只是詐一詐他哥,如果不是,他正好借此動作一番。如果是,那就只好給大哥收拾爛攤子了。

  爛攤子這就來了。

  「五個人!怎麼想得到那小子還沒死呢?」段智說。五個砍一個,一捅而上,亂刀砍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身邊人都反應不過來事就辦完了,人就跑了。不是嗎?

  「不是四個嗎?」

  「本來五個,頭一回沒動手就傷了一個。」

  「你從頭說來。」

  段智道:「我就想,用自家人會被認出來,叫于四去找幾個好手。反正最近京裡無賴多了起來。辦完出去多個一年半載,等成了懸案就妥了。哪知……」

  段琳細細問了,道:「也還有些餘地。這樣,把于四叫來。」

  「咦?」

  「事情是他做的,與你無關。」

  「對對,當然!讓他躲起來吧。」

  段琳道:「不。他跑不掉了。有活口見過于四,他們本來就懷疑你,畫出圖影來一認是你的僕人。人跑了就是畏罪潛逃,坐實了是你窩藏。對心裡已經給你定了罪的人,你辯解也無用。」

  「那……」

  「叫他來吧。」

  于四小心地走了過來,段琳和氣地問:「識字嗎?」

  「是,小的以前伺候過筆墨。」

  「會寫?」

  「是。」

  「我說,你寫。」

  「是……」于四小心地看了段智一眼,段智面無表情。

  于四鋪開了紙,提起筆等著段琳說:「主憂臣辱、主辱臣死……」

  于四越寫手越抖,沒寫幾句筆便落在了桌上,他跪下來叩頭:「小人一定守口如瓶!請讓小人去躲一陣兒吧,不會讓他們找到的!」

  段智看向段琳,段琳道:「你家十三口,府裡都會養著他們的。起來,重新寫。」

  …………

  祝纓在家歇到第七天,鄭熹來了,輕車簡從,帶了甘、陸等幾人與一個金良,一行也就七、八個人。祝大一看就嚇了一跳:除了甘澤陸超兩個熟人,旁人都帶著刀。鄭熹對他點點頭,問道:「三郎還好嗎?」

  「好、好、還還、還好。」

  鄭熹道:「我來看看他。」

  祝纓還趴榻上,花姐、張仙姑慌忙給她蓋了一張被子想攔著不讓鄭熹進臥房。鄭熹卻不是以前過來探病的那些人,他像進自己臥房一樣,自然而然一抬腿就跨了進去。

  祝纓歪著頭看到了他,說:「大人。」

  鄭熹皺眉道:「給你郎中怎麼也不要?」說著上前就要揭被子。

  花姐和張仙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祝纓道:「別別別別,疼!兩邊兒都疼,動都不要動!」

  鄭熹皺眉,沒有接著動手,看祝纓趴得結實,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祝纓道:「本來是一邊兒挨刀,回來才發現落地上的時候另一邊兒也摔著了。側躺半夜,疼醒的。現在只能趴著,又怕把自己給捂死了。神醫來了我也得是這個樣兒。」她現在左邊挨的刀長得還行,右邊摔得青紫將好未好正在嚇人的時候。

  鄭熹輕輕地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拉,深吸一口氣,道:「能坐起來嗎?」

  花姐和張仙姑連忙上前,請他讓開,拿身子把他一擋,扶祝纓坐起來,又拿件衣服給祝纓圍了起來。

  鄭熹道:「先看看這個。」

  祝纓從衣服縫裡伸出手來,花姐忙替她接了,拿到她的眼前讓她看。這是一份口供,祝纓如果在大理寺,當然能夠看得到,但是鄭熹居然把它給帶出來了!這正是當日活口的供述。

  這招供的人可能被打得有點慘,說話也不拽文,錄口供的人寫得急,還夾了幾個通假字。按照之前的計劃,他們不是四個人,而是五個!

  據招供,是有一個富態的中年人找到了他們大哥,問要不要幹一樁大買賣。他們大哥攢的人,五個人裡,一個大哥,是開了肚子的那一個。大哥撒謊哩!他推說別人是大哥。活是大哥接的。要幹掉一個小白臉,下手要狠,必須有人看著,大街上最好,這樣才能嚇住人。

  五個人心說你傻我不傻,被人看著不好跑。他們是想賺錢不是想償命,打算偷工減料,半夜翻牆去那小子的家動手,不想那王八羔子家裡牆又高,牆頭上還都是碎瓷片子,最輕快的那一個爬上牆頭手就被紮壞了。當時叫了一聲,宅子裡狗也叫了起來,宅子裡的人也起來了,不過沒看到他們,他們就沒敢再打半夜翻牆的主意了。

  祝纓「嘖」了一聲。

  鄭熹道:「別不當回事兒!不過凡事謹慎些是好的,虧得你這牆……」

  祝纓心道:我是翻別人牆的,能不知道嗎?

  繼續看口供,大哥本想騙那主顧,說已然教訓了那家人,哪知主顧沒傻透,居然識破了,反過來把他們罵了一頓。他們只得再尋時機。這一回是想跟著那個小白臉兒,趁天黑打悶棍。哪裡知道這小白臉兒一落衙就回家,也不去花街睡覺,也不去酒館喝酒,頂多路上買些點心捎回家又或者捎本書回家看。

  哥兒幾個跟了大半個月,一點兒機會也沒找到。

  花姐拿著口供,自然也跟著看了,心中很生氣:都這樣了,你們還要接著害人!她的手抖了一下。

  祝纓看了她一眼,她問:「這一頁看完了嗎?」

  祝纓點點頭,花姐才去翻下一頁。

  主顧催得急,活計又還有一半的錢還沒付,他們也急著幹完拿尾款,但確實兩次都不成功。對方扔給他們一句:你們不會在他去應卯的路上等他?事成之後,還有尾款。

  五人一想,確實。七月十三,伏擊祝纓。

  祝纓背後起了一層汗:「怎麼那位手還沒好?要是他的手好了,我可就沒命了。」當時的情況,最後一個人她已然很難對付了,如果對方再多一個人,她也不確定會怎麼樣。

  鄭熹冷冷地道:「在場禁軍也不是吃素的。」

  祝纓老老實實地向他認錯:「這事是我托大了。又輕狂,沒經驗……」

  鄭熹將她上下一打量,道:「以後小心一些!人是不知道瘋狗會想什麼的。」

  「是。」

  鄭熹緩了臉色,將供詞收了起來,說:「你安心養傷,還有淤傷為什麼不講?府裡別的沒有,跌打損傷、金創藥還是管夠的。」

  「給您惹麻煩了。」

  鄭熹道:「怎麼這個也看不出來嗎?你並不是麻煩,有麻煩的是段智!」

  「真的是他?」

  鄭熹點點頭:「京兆府抓著了傷手的賊人,與你拿下的那個對質,確認腹部有傷的那個才是主事。」

  花姐手裡還有幾紙頁,趕緊翻開給祝纓看。剩下就是其他人的供詞了,確認了被祝纓傷的那個才是大哥之後,三法司加緊審問,他臨死前供出了接頭人——段智的二管家,于四。賊也不能白背人命,他跟蹤了于四,確認了身份,根本不用說相貌特徵再畫畫像這麼麻煩。

  下一頁是三法司的記錄,三法司向段智要于四,段智又說自己也在找于四,于四竟然失蹤了。哪知當天下午,于四的家人就哭著投案,說于四留書自殺。

  最後一頁就是抄錄的于四遺書內容: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祝纓小兒無禮於他的主人段智,身為人家的僕人,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所以謀劃了整件事情。現在他寧願一死,請不要連累他的主人段智。信中對祝纓破口大罵,還咒她早死。

  祝纓看完笑了,她說:「真是個忠僕。」

  花姐對「忠僕」、「義僕」十分反感,忍不住插言道:「是真心還是被迫的呢?」

  鄭熹看了她一眼,讚同地說:「不錯,是真心還是被迫呢?他段智是個傻子,難道滿朝文武都是傻子?」如果是段智的僕人當街刺殺祝纓,殺完說是自己一個人的主意,倒還有點說法。買凶?那可就有太多的曲折了。

  「死無對證。」祝纓說。

  鄭熹笑道:「那就可以心證了。歇著吧,不要多想。好好養傷。你好好的,我才能滿意。養好了傷,可以跟我喝酒。」

  「誒?哦……」

  鄭熹笑笑,起身走了。

  花姐和張仙姑、祝大戰戰兢兢地將陪著想送走他,他卻很有禮貌,又問了祝纓的傷情。花姐一一答了,鄭熹道:「我看他還有些低燒。」張仙姑生怕他再送個郎中來,忙說:「她嘴壯,能吃就能好。鄉下孩子,糙,捱得過去。」

  鄭熹的笑容大了些:「他會有後福的。」

  「哎!」

  …………

  鄭熹除了帶來了消息,還帶了不少好東西,傷藥補藥不必提,金帛也是不少的,還帶了一些書籍來。是安心讓祝纓養傷了。

  送走了他,花姐和張仙姑、祝大一齊過來看祝纓。張仙姑問:「真的是他?那得把他抓了才行吧?」

  花姐問:「那段琳呢?」

  祝大問:「那外頭的班頭得在咱家站到什麼時候啊?」

  祝纓道:「不用抓他,自有辦法,別不安心。段琳看他自己的本事了。張班頭?案子一結他們就會走了。」

  花姐道:「那你以後,可也早早地回家吧。」

  祝纓對花姐說:「再沒一個給我寫條子的京兆尹了,我拿什麼犯夜禁呢?」

  花姐道:「要是那個給你寫條子的人還是京兆,京兆也沒那麼多的賊人了。」

  一家人都很傷感,祝大嘟囔道:「當街要殺官兒,怎麼不算他謀反?」

  祝纓道:「要是這就算謀反,那提刀殺進宮城的算什麼?起兵的又算什麼?再生氣,賬也不是這麼算的。」

  花姐是怎麼都想不明白,段智這是要幹嘛,祝纓道:「他想幹什麼已經都不重要了。他完了。」

  皇帝生氣了,丞相們也生氣了,丞相裡跳得最高的是施鯤。他不希望在他做丞相的時候出現惡性事件。祝纓不忍耐而挑釁段智,他只是嫌棄年輕人多事。而段智沒有胸懷,竟然指使家奴買凶謀殺朝廷命官,這就挑戰施鯤的底線了!

  另外兩人更不必說。

  滿朝上下都知道祝纓假鬚促狹,起初對她的評價並不高,看她不過是鄭熹的馬前卒的角色,一個能幹的馬前卒。行刺事件之後,這種風評卻又一變。不喜歡她的人稱她一聲「凶頑」、「狡詐」,比較欣賞她的人則認為她「意志堅定」、「頭腦清楚」、「反應敏捷」。王雲鶴這樣的人更是惋惜,有這本事,幹什麼正事不好呢?卻不得不捲入鄭、段的宿怨裡消耗。

  京城的普通百姓是不管這些的,假鬚,他們覺得有趣,祝纓反殺刺客再滿城緝凶,最後把凶手交給衙門再回家靜養,任外面打得天翻地覆,她總是不出面。這是何等的傳奇!

  管她是為什麼呢?

  京城認識祝纓的人都覺得她是個好人。一個人如果只是「好人」,就容易乏味、容易讓人想得寸進尺地佔便宜,如果在「好」之外又有頗類「俠客」的故事,那就值得說道說道了。

  且因為這件事,新任的巫京兆終於瞪起眼睛來了,大棒殺威,打死了十個惡棍。京城的治安又變好了!

  是的,比施鯤更生氣的是巫京兆。他自認不如王雲鶴,如果得幹得跟王雲鶴差不離才能有好名聲,那就太累了!他想「無為而治」,他也不多管,別人也不要在他的治下鬧過份,大家和平相處。

  有人就不讓他安生!

  于四還自殺了?還給他報案?

  巫京兆當場翻臉,質問段家:「我要是不信,是不是府上家奴就要再對我也演一齣『主辱臣死』?」

  他當場下令,把于四的家人統統緝拿!段家的奴婢又怎麼樣?那是犯人家眷,難保不知道什麼事兒呢!京兆府的衙役上了段智的門,立等著拿人,一個一個的點人頭。何京審案,起手是打,巫京兆發狠,一抓就抓的是全家,管你是拄拐棍兒的還是吃奶的,一個不拉,統統下了大獄再說。

  拷問于四的兄弟、兒子、父親,其次才是妻子等人。奴婢們有苦說不出,不攀出段智,受刑,攀咬了也難逃罪責——奴婢出賣主人,本身就是大罪。于四也不曾對他們說太多的內情。他們所知的,不過是:「上頭派了件差使下來,我正好從中做個花賬,又是二十貫入袋。」具體什麼差使,沒講。

  因段智也是朝廷官員,僕人幹的事,沒有證據也不能把他下獄。

  鄭熹只是輕描淡寫地對時尚書和陽大夫說了一句話:「這僕人還挺有錢的。」

  上下有志一同之下,七月十三日,祝纓被伏擊,七月二十,案情明朗。于四死了也被開棺梟首,家人流三千里外。直接動手的幾人死刑,傷了手的那個也是一個流放。

  七月二十一,段智被彈劾。

  御史們找著了新的題目:段智治家不嚴,致使奴僕買凶謀殺朝廷命官。

  段家想弄出個「忠僕」于四,也得大家肯認他是「忠僕」才行。當年馮家能玩這一手,是因為大家願意世上多一些捨棄自己而成就主人的僕人。現在,他們對開發「耗材」的其他用途的決心並不堅定,自己有這樣的僕人固然是好,如果對家也有許多這樣的僕人,就有點麻煩了。

  縱有千般藉口,京城當街襲殺朝廷命官,朝廷都不能放過你。

  這是一個很刁鑽的題目。段智辯駁著辯駁著差點變成是他指使的。段智被罷官成了庶人,子孫也被相繼黜落。

  鄭熹還不肯放過他,指使御史找的另一個題目是:段智把兒子過繼給弟弟段弘,是為了謀奪段弘的蔭職、財產。

  八月,段氏不得不將段智之子還歸本家,而以段智四弟的小兒子入繼段弘。

  此時,花姐將將把祝纓身上的線給拆了,祝纓還只能扶杖下地一小會兒,花姐只允許她在廊下一小會兒風。

  …………

  祝纓拄著杖,站在廊下看桂花樹,這樹略粗了一點點,葉子正綠,快到了開花的時候了。花姐拿了件衣服來要給她披上,祝纓道:「還沒到中秋,哪用披那個?我又不是紙糊的。」

  「別胡說。」花姐嗔了一句,又問,「事兒了結了吧?」

  祝纓道:「恐怕只是個開始。」

  花姐問這一句,是因為張班頭他們已經撤了,只有金大娘子給的廚娘還在幫著做飯。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是張仙姑和花姐決定厚著臉皮多留人家一陣子,等祝纓的傷好了之後再備一份厚禮將人送回去。

  花姐有些擔憂:「那……」

  祝纓道:「踏進這個名利場,哪是想抽身就抽身的?」

  花姐嘆了口氣:「就這麼走了,又不甘心。憑什麼呢?」

  兩人相視一笑。

  外面大門被拍響了,狗叫起來,曹昌去開門。這孩子這些日子內疚得要命,他騎的驢好好的回來了,祝纓受傷了,連祝纓的馬也完了。馬一旦傷了腿,就很難再留下來了。好好一匹馬就這麼沒了,曹昌偷偷抹了兩天的淚。

  張班頭才撤就有人敲門,曹昌警惕地跳了起來:「誰!」

  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我、我找祝大人。」

  曹昌聽是個女孩子,放下了戒心,拉開門一看,是個小黑丫頭。他問:「你有什麼事兒?」

  「那個……祝大人,還好嗎?」

  她懷裡抱著個包袱,曹昌把她帶到二門上往裡喊:「杜大姐,有客人。」

  祝纓在廊下看著二門,道:「我就在這裡,你喊她做甚?」

  張仙姑從西廂聽了,跑了過來:「咦?我瞧你眼熟!」

  「大娘子!」小黑丫頭高興地說。她是被小江派來探望的,正愁不知道怎麼開口,就借著這個由頭說,自己是上回來的報過信的人。「那會兒您還沒搬到新宅呢。」

  張仙姑想起來了,挺熱情地讓她過來坐。

  小黑丫頭有點緊張地看著祝纓,說:「那個!娘子很掛心您,不過您這兒好些官差,不、不好上門。現在他們走、走了……原本準備的也、也過了時候了。這、這些,您……收下吧?」

  祝纓問道:「是什麼?」

  「呃,斗、斗篷。聽說您傷著了,天漸冷了,受涼就要遭罪了。」

  張仙姑和花姐都有點愁,祝纓倒大方,說:「替我謝謝她。告訴她,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哎!」

  祝纓道:「你怎麼過來的?走著?娘……」

  張仙姑道:「哦哦。」從身上摸了把錢給小黑丫頭,讓她雇個車或者雇頭驢回家。小黑丫頭接了,對幾人行個禮,轉身離開。背後隱約聽著他們好像在說什麼「馮家」。

  大娘子說:「是那個小娘子啊?人挺好,就是命不太好。」

  張仙姑也就是一句感慨,她現在最關心的還是祝纓,轉臉就說祝纓:「小娘子送你衣裳,可不是什麼好事兒!你給我離她遠點兒!不要撩她!」

  「哦……」

  張仙姑又說:「正事不夠你忙的?」

  「正事?我還想多歇歇呢!」祝纓遇到不得不拼命的事也只能硬上,但是只要條件允許,她還是很惜命的,鄭熹不催,她就養著。傷筋動骨一百天,雖然她筋骨還算完好,那養兩個月總是可以的吧?

  她在家裡休息,消息也不閉塞,不時有人來探望,見她日益好轉也都有些欣慰。金大娘子又帶來趣聞:「京城還忙著養狗、砌牆頭、往牆頭上插瓷片。你那辦法真挺好,能防不少賊。」

  祝纓啞然。

  金良又問祝纓:「你什麼時候能回去銷假?」

  祝纓道:「幹嘛?」

  金良道:「馬!」

  祝纓道:「別,你又有錢了是吧?」

  「呸!」金良說,「是府裡。」

  祝纓這回挑釁,開始是有點輕佻,但是應變實在讓人滿意。鄭侯聽了也很喜歡,聽說馬沒了,就說要再給她一匹。祝纓道:「我這一瘸一拐的不像樣,怎麼也得落了痂行動自如了,出去見人才好看。」

  金良道:「那可別忘了。」

  祝纓道:「忘不了!哎,你怎麼有空過來了?」

  「看你還不好?七郎說,近來會有人盯上你,讓我多過來走動走動。」

  …………

  鄭熹所料不差,祝纓的身上確實已經匯聚了不少的目光,議論她的人也是有一些的。

  比如段氏父子。

  段琳、段嬰受段智牽連得苦,段琳硬著頭皮死扛沒有辭官,他上了一封情辭肯切的代兄長請罪的奏疏,說兄長是年紀大了,所以無法很好的管束下人。他身為弟弟,一定好好勸勸哥哥等等。段嬰本該授官的,至今仍是遙遙無期。

  御史不彈劾段琳並不是因為他們心善,而是段琳已搶先向皇帝當面陳情。有些不能寫在奏本裡的話,當面就能說了。比如,當年與鄭氏的舊怨,二十年過去了,他又不蠢,怎麼會才回京師就起紛爭?哥哥蹉跎二十年,確實有點氣。再比如弟弟是管不了哥哥的,現在他已下了決心,要好好「勸」了。

  一個平庸的哥哥,一個傑出的弟弟,管得狠了要被非議,不管也要被非議。

  皇帝警告段琳:「不用你管,自有國法管他!你也不要觸犯律法才好!」

  段琳哭得淚人一樣,心裡明白這一關過得非常險,事實上他損失很大,並且這種損失還會持續,他們家還會被壓抑很長時間。段智這麼一搞,許多授官、升遷的動作短期是無法達成了!

  這個大哥真是他上輩子的債主!大哥的兒子本來出繼二哥,現在換成四弟家的,以後還不定怎麼鬧呢。段琳已經開始頭疼了。

  他一回家便召了兒子段嬰:「李澤,回來了嗎?」

  段嬰道:「他孝期已滿。」

  「你去見他。」

  「是。」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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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4: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報應

  李澤看著眼前這個芝蘭玉樹般的年輕人。

  段家的麒麟兒。

  李澤才出孝不久,兄弟姐妹各奔東西。弟弟妹妹們仍然不理解他為什麼一定要為小夫人遮掩,為什麼要將一樁醜聞掩在自己家內。李澤曾試圖說服他們,自家事自家解決,但是他們認為小夫人詭計多端,竟然有什麼「感孕」,還是交給國法殺了的好。

  再次不歡而散之後,他低調地入京了。

  他的兒子也不理解他,那個孩子至今仍然覺得當初就不該納了小夫人。

  看著段嬰,他也會羨慕段琳:要是我也有這樣的兒子就好。

  當段嬰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卻一點親近的意思也沒有。

  段家與鄭家的事情,李澤是知道的,當年雖然未曾親見,卻也知道一些。當年段家確實吃了個大虧,心中有怨氣是再正常不過了。現在再找上他,想讓他幹什麼?他像是會讓人當槍使的人嗎?

  李澤和藹地笑著,問道:「你父親還好嗎?」

  段嬰道:「有勞世叔掛念,一切還好。」

  兩家當年也是有些往來的,李藏與段琳的父親算是同輩人,曾經都在京城任職。段嬰便以自己的名義來拜訪長輩。

  李澤又問:「你伯父呢?」

  段嬰無奈地笑道:「正在生氣。」

  李澤笑道:「他一向有氣。」

  段嬰道:「能脫身已屬萬幸,生氣也是沒有辦法了。可惜家父如今也不得動彈,只得命小侄前來拜訪,實是有一事拜托。」

  「哦?」

  段嬰說的卻不是對付鄭熹,而是請李澤在合適的時候,能夠為他的五叔美言幾句。「四叔家的弟弟入繼了二伯,大伯連提都不提四叔了。長兄如父,家父一人實在勸不動大伯,想,如果五叔也能回京,兩人勸勸或許可行。千萬拜托。」說著,奉上了一份禮單。

  李澤聽到「長兄如父」,心道,我的兄弟裡要是有段琳這樣有腦子的好了!他道:「你我兩家世交,何必重禮?」

  「些許心意,不成敬意。」

  兩家哪有那麼深厚的交情?但是一個愛演,另一個又給他搭戲,一遞一遞的演得挺像那麼回事兒。

  李澤是不肯接這個事的,把段嬰他五叔弄進京?以現在的情勢,提了也是白提,還要挨訓。就算弄進來了,他是勸段智還是對付鄭熹可都不好講。李澤現在內外交困,自己家的兄弟還沒重新收伏就再惹鄭熹?他是不願意的。

  哪怕他總有一點疑心,總覺得那個拿著他的玉佩去他家裡報信的人極其可疑!按日子算,當時祝纓應該差不多到了。然而祝纓的身形、聲音又全然不像。祝纓不假詞色,也不給陳萌面子就當面拒了他,也讓他心裡憋屈得慌。

  不過,哪怕有詐,他也不會給段琳當槍使。

  段嬰再三說:「家父也知道眼下並不是好時機。您看什麼時候合適,都可以。如今旁人避我如蛇蠍,還望世叔垂憐。」

  李澤與他打太極,道:「你伯父太衝動了。」

  段嬰坦誠地地看向李澤的雙眼:「伯父固然衝動,可世叔真以為這事兒出在伯父身上嗎?」

  「嗯?」

  段嬰道:「事情已然過去了,多說無益,反而耽誤以後的事。家父與小侄擔心的正是『以後』。那個祝纓,那是一個想做一番事業的人,凡想做事業的人,就易生事。

  恕小侄無禮,譬如王丞相,他做京兆尹的時候要做出一番事業,京師權貴束手。這個祝纓縱使不是鄭大理的先鋒,他那樣的人才想脫穎而出也是人之常情。他又會做什麼呢?

  只怕以後大家都還會有艱難的日子,根源就在他的身上。此人行事出人意表,難以預料,也是一個不聽人勸的。」

  李澤道:「區區一個……」黃口小兒。

  段嬰微笑地看著他:「果然區區?我以為是人傑。」他不帶情緒地評論祝纓:「精明果敢。不必與他有仇,又或者得罪過他的恩主,只要有需要,他就會露出可怕一面來。以後……」

  李澤輕吸了一口氣,道:「可真是個麻煩的人啊。」

  「是啊……」

  李澤沒有接話,段嬰也不再說話,兩人沉默良久,還是段嬰先忍不住了,輕喚一聲:「世叔。」

  李澤道:「哦,留你太久啦。」

  段嬰低聲道:「打擾世叔了。那件事……」

  李澤輕輕搖頭:「難辦。政事堂震怒,你們以為交出一個于四就算完了?」

  「所以伯父也罷官了。」

  李澤道:「念你叫我一聲世叔,勸你一句,別亂動。」

  段嬰看著他一臉的平靜,終於道:「五叔的事不成,那個祝纓——」

  李澤一挑眉,段嬰苦笑道:「世叔恕罪,這一回面子折得太厲害了。」

  「只是面子?」李澤微笑著讓段嬰把禮物也帶走。

  段嬰道:「便是世交相處不拘小節,也沒有送了禮物再帶回去的。如果五叔不能回來,還請世叔幫一個小忙。」

  「嗯?」

  段嬰道:「父親不便親自上這一本,請世叔擇一合適的時機,奏請將京中各部各衙之年輕官員外放出去歷練,只要這一本,您不須指向任何人。剩下的事自有別人去做,他們空出來的位子,會有許多人想要的。世叔,這個小忙總是可以幫的吧?」

  李澤的臉上顯出一個很短暫的明悟表情,旋即平靜下來。

  兩人都沒有再聊下去,李澤最終收下了禮物,對段嬰說:「回去問你父親身體安康。」

  「是。多謝世叔。」

  李澤目送段嬰離開,眉頭皺得死緊,他深深地懷疑,段嬰來提祝纓也不是隨意提的,似乎有攛掇著他出手剪掉這個鄭熹羽翼的意思。然而……

  段嬰確實說到了他的心坎兒上,就算拋開過往的各種疑點不談,單論「以後」,那他還得再想想!

  李澤也有兒子,那孩子雖然跟父親鬧別扭,可是做父親的哪有不為兒子考慮的呢?如果京中可以挪出去一批年輕人,就會有更好的空缺……

  …………

  段嬰回到家中向段琳匯報:「他心動了。」

  段琳輕笑一聲:「他拒絕不了。」

  「阿爹,他能行嗎?」

  「你看他傻?」

  「那、那倒不是。」

  段琳低低地說:「愚智只在一線之間吶。近來你要修身養性,功課仍然不要放下。」

  「是。」

  安排完兒子去見李澤,段琳又恢復了往常的日子,照樣在太常寺裡折騰。又過半月,也不見李澤有什麼本奏上。這是也正常的,祝纓還沒銷假回來應卯,這個時候李澤上本,被踢出京城的也不會是祝纓。

  段琳又等了些日子,估摸著祝纓應該快要回來了,他親自登門拜訪了李澤。

  一身便服、輕車簡從。

  李澤禮貌地接待了他,見面先說:「太常。」

  李澤的官位如今並不如段琳,他率先行禮,段琳還了半禮。兩人相讓著進了小花廳,後又移步書房。段琳說話又與段嬰不同,他十分客氣地說:「有事相求。」

  李澤道:「太常有何事用得著下官呢?」

  段琳道:「為了犬子。他雖得中進士,卻並不得授官,與其空耗歲月,不如以蔭官出仕。我想,讓他到你那裡去。」

  李澤是陳相老上司的兒子,面子上還要做得好看些,所以回來之後陳相也給了他些關懷,給他安排進了秘書省做了秘書丞的職務。

  李澤仍然猶豫,段琳道:「天下父母之心皆同,李兄也差不多吧?兄弟,現在不太聽我的啦,只好先管一管自己的兒子。」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很快便投契了起來。李澤道:「只怕鄭熹不會放人。」段琳道:「那可由不得他呀。怎麼別的人都能出京,只有祝纓不能?哪怕是鄭熹的親兒子,該出去也得出去。」

  李澤道:「要安排妥當才好,既然要放出去,就放遠一點。」

  「縣令是親民官,想要做事的年輕人都該出去任一任外任,才知道人間辛苦。」

  「萬年縣也是縣。」

  段琳道:「所以要遠一點,越遠越好。」這才是他的目的,他本來的計劃就是一面培植勢力在京城重新扎根,一面先剪了鄭熹的黨羽。年輕人出去歷練?京城的年輕人、鄭熹身邊的年輕人可不止一個祝纓啊!

  李澤說:「還須一個引子。」

  段琳笑道:「沒有耐心是成不了事的,我們可以等,等不到還可以造。」

  兩人會心一笑。

  …………

  被算計的祝纓此時也在笑,受傷之後快兩個月了,她終於可以行動自如了——只是還不能劇烈的運動。

  她笑著說:「我終於可以銷假回去了。」

  張仙姑還想讓她再歇一個月,祝纓道:「都歇倆月了,是時候出去走走了。」

  在別去銷假之前,她還得先去拜訪幾個人。

  第一站是鄭府。

  她先讓曹昌去投了拜帖,然後便得了鄭熹的召見。

  鄭熹見她穿著自己送的衣服,打扮得似模似樣。比起之前,祝纓臉上的笑少。祝纓以前在他的面前有點小孩子似的故意的淘氣,因為要處理許多事務、經常笑得有點禮貌有點假,她骨子裡又有一點傲氣和野性,有時候行事也還有一點點的僵硬,現在這些都看不到了,整個人更加從容,全然是個成年人的樣子了。

  鄭熹心道:經歷過生死的人,果然是有些不同的。

  他很欣慰,問道:「能回來了?」

  祝纓道:「是。」

  鄭熹道:「來!」

  外面抬上席來,祝纓道:「真要我喝酒?」

  鄭熹道:「你?你看著我喝。」

  他又沒有給祝纓上酒,祝纓面前放的只是蜜水。祝纓低頭,看著盛蜜水的瓷碗裡倒映出自己的面容,心中一嘆。

  鄭熹道:「你好了,該接風,不過不宜現在在我這裡弄得太大。就咱們倆,邊吃邊聊。」

  「是。」

  鄭熹皺眉看著她,祝纓一點頭:「好。」

  鄭熹這才顯出高興的樣子:「回到大理寺,又得接著忙了,胡、左二人已是焦頭爛額。」

  祝纓道:「他們本來就能做得很好。」

  「看跟誰比,」鄭熹說,「回去之後,過兩天,你再辦一件事。」

  「誒?」

  「蘇匡也該升一升了,這件事你來提。」

  「這……」

  「人情還是要的。」鄭熹說。他讓祝纓去賣蘇匡這份人情,顯是已經有了安排。

  兩人一邊吃一邊聊,鄭熹說著自己的布置,他看左司直在祝纓遇刺的時候表現尚可,認為祝纓沒有看錯人,左司直此人雖然滑頭,倒也有幾分真情在,也是可用的。他想把左司直平調為丞,然後把蘇匡升做司直。

  祝纓沒問他對自己的安排,鄭熹先說了:「你還是要在大理寺裡留一陣的。你傷才好,不宜過於操勞,大理寺裡你熟,不用多費心。等你好了,再議。」

  「不讓我留守了?」

  鄭熹道:「從六品一個丞,守,談何容易?我去哪裡,就設法帶你去哪裡。」

  祝纓道:「好。」

  跟著走,這是心腹的待遇,也是先鋒的待遇。跟著到哪兒,就是要跟著去再重新開辟一片天地的。幹好了,雞犬升天,幹不好,一塊兒滾蛋。「指定要某人」,鄭熹也是要捨出人情去討價還價的,原本鄭熹並不打算這麼幹。

  政事堂駁了她做大理寺正的請求,理由說得很明白:不夠格。

  鄭熹就不讓她再在大理寺苦熬。

  這是更加看重她。對她提前講,也是一種交心。

  祝纓當然不能拒絕這種好意。

  兩人吃了一陣兒,鄭侯那裡的唐善親自過來,說:「君侯問三郎呢。」

  鄭熹道:「他不忙著釣魚嗎?」

  唐善道:「聽說三郎來了,魚也不釣了,請過去說話,還說,要吃酒,他那裡有好的。」

  鄭熹道:「他可饒了自己吧,這孩子的嘴沒個把門的。」親自帶了祝纓過去。

  鄭侯正在庭院裡,院中有匹良馬,鄭侯笑道:「來啦?不要行禮啦!過來瞧瞧,這馬怎麼樣?」

  祝纓已得過通知,上前道:「是好馬。」

  鄭侯把韁繩一扔:「它是你的了。」

  祝纓道:「有點貴。」

  「沒出息!」

  「我是怕養不好。」祝纓說。金良送的那匹馬其實就養得不是很好,不然她能策馬踩著凶手跑到禁軍面前。曹昌很用心了,但是祝家提供不了良馬需要的最好的精飼料。吃的只是其一。又沒有很大的地方跑馬。馬養得差了一點,也就用不上了。

  所以祝纓覺得,自己有個差不多的馬也就差不多了。

  鄭侯說:「又不用你養。」

  鄭熹道:「拿著。」

  祝纓只得接了這個祖宗,她有點同情這個祖宗——以後跟了我,得吃苦了。她說:「這下曹昌有新眼珠子了。」

  鄭熹笑道:「那孩子就是心眼太實在了。」

  鄭侯又問曹昌是誰,祝纓說是甘澤的表弟,很實在的孩子。鄭侯道:「甘家人,可以相信。」又說祝纓居然沒有護院,不好。

  祝纓道:「他們都不如我。京兆如今也多安排人在附近巡夜了。家裡人不在多,在可靠。正在慢慢安排。」

  鄭侯就不評論這件事情了,又問祝纓當日的情形,問祝纓:「是用我的那柄刀嗎?」

  祝纓隨身就帶著那柄金刀,當即解下來給鄭侯看。鄭侯把刀摩挲了一會兒,道:「嗯,給你的時候沒想到它還能這麼有用。」

  他讓人取來兩柄刀,都比祝纓現在拿的長,一柄有尺餘,一柄長數尺。刀身狹長,刀鞘是黑紅金三色的花紋。抽出來,刀鋒雪亮。

  鄭熹道:「到了宮門口就得給攔下來。」

  鄭侯道:「道上可以用!」

  他又命取了一張好弓,再送祝纓一副軟甲。鄭熹有些詫異:阿爹今天好像很高興。

  祝纓接了鄭侯的許多東西,也大方地收了。鄭侯道:「試試。」

  祝纓也不縱躍,右手抽出刀來挽了個刀花。鄭侯道:「這誰教的?中看不中用,有空跟金良餵餵招。」

  「是。」

  鄭侯滿意地道:「行了,你們玩兒去吧。」

  鄭熹直到坐回席上,撤去殘肴重開新宴,才說:「老小孩兒。咱們說到哪兒了?」

  …………

  祝纓從鄭府出來,就哪兒也去不了了,她得回家送東西。除了鄭侯,鄭熹又給了她不少東西。

  回到家,把家裡人又嚇了一跳。

  花姐十分憂慮:「這又是要做什麼?」鄭府的東西是白拿的嗎?都是拿命換的。給的越多,還的也就得越多,根本就是利滾利的高利貸。

  張仙姑和祝大都說鄭府大方,雖然不滿於女兒受傷,不過東西這麼多,他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祝纓道:「你們把東西收一收。」

  花姐問道:「你呢?」

  「我還得去王丞相府上道個謝呢。」

  花姐道:「你歇歇腳再去,那個新馬你現在也騎不熟,等身子無礙了再慢慢跟它磨,你現在還是乘車吧。」

  張仙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鄭侯給的馬實在太好了,她不懂馬的人也忍不住圍著轉。

  祝纓道:「我也不是現在就去,帖子沒遞就闖過去,不好。」

  花姐低聲對祝纓說:「這馬也太好了。東西也太多了。只怕以後還要有事。」

  祝纓道:「他們已算是十分公道的了。」

  「你都傷成這樣了。」

  祝纓搖了搖頭:「馬是金大哥來的時候就說過的。多的那些,是老人家真的高興,他的兒孫也沒有使他這些家什的人。至於補償,鄭大人已經給了。」她養病時已經接收到了一部分,剛才又有鄭熹會一直罩著她的承諾。她這一次已經很值了。

  把兵器自己收了,其他的都交給家人打點,祝纓準備了一份禮物,預備去王雲鶴府上道謝的時候用。

  再去王雲鶴的府上,她仍然穿著鄭熹送的衣服,腰上又把那柄短刀也給佩了。

  到了相府門房,門上的人頓了一下才認出她來:「三郎!」

  祝纓道:「是我。」

  門房覺得三郎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王雲鶴門前也有不少人,人們低聲互相問著,這個能直接進去的人是誰。也有認出祝纓的人,說出她的名字來,許多人都是一聲:「哦——」

  祝纓養病倆月,風評居然好了許多。從諂媚、促狹、滑稽、凶頑、能幹,又變成了「難得」「可靠」。

  二十歲的年輕人,不眠花宿柳,不狂飲濫賭,落衙就回家讀書,還買點心回家給父母吃。心思很縝密,把家裡弄得十分安全。這是要殺她的人的口供。

  正在讀書進學的二十歲都未必能這麼自律,不用再接著刻苦,完全可以享受生活的人卻還這麼自律。那是相當可靠的了。

  此時再一看人,一身暗紋的錦衣,一股低調的奢華,白淨,修長,腰間的佩刀又讓她透出一點英武的氣質來。

  有點羨慕她爹。

  祝纓略等了一下,等王雲鶴見完了上一個訪客才被引到書房。王雲鶴將她上下一打量,露出欣慰喜悅的表情:「好。」

  祝纓送的禮物他也痛快地收下了,讓祝纓走兩步,坐下,說:「看來恢復得不錯,以後可要更小心吶。」

  祝纓道:「是。」

  面對祝纓這樣什麼都很明白的年輕人,王雲鶴也不用跟她解釋得太多,朝廷上的許多道理,祝纓都明白。她也絕不會質問為什麼要放過段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段智在搞鬼。也不會去質問為什麼不問段琳,段琳估計也不是什麼好人。

  她死裡逃生之後,就這麼平平靜靜地來感謝一個在她受傷期間給了她關照的老人。

  王雲鶴欣慰於自己沒有看錯人,祝纓能在那樣的場面下活下來已是意外之喜,她還能堅持住了緝凶。

  王雲鶴最終只說了一句話:「你不是主父偃。」

  祝纓不自覺地翹起了唇角:「我是祝纓。」

  王雲鶴的時間很緊張,仍然與祝纓多坐了一會兒才讓她離開。

  此後祝纓又拜訪了一些親友,然後見了老馬、老穆等人。巫京兆發狠,老馬老穆又消停了,看到祝纓安然無恙,都說:「不愧是三郎。」

  …………

  到了祝纓正式銷假回去的那一天,早就有不少人知道她要回來了。

  還沒進入皇城她就被許多人圍觀了,看她,也看她的那匹馬。

  溫岳見了她十分高興,說:「這下可好了!連我們家裡的也能放心了。」

  祝纓道:「有勞惦記啦!」

  一路上與人互相致意、見禮,被擁簇著到了大理寺。左司直等人都很高興:「回來了!回來了!」

  他與祝纓關係又好了幾分,嘴也變賤了:「哎,你怎麼還胖了?」

  祝纓在家連補兩個月,第一個張仙姑,認為一定要好好進補,第二是廚娘,過來就是為了餵她的,然後才輪到花姐和杜大姐。直把祝纓餵得油光水滑,臉也圓了一圈。

  胡璉道:「壯一點好!」

  他們聚在一起,說著這兩個月的新鮮事。又說京城的新鮮事。這些日子,祝纓的事情被另一件大新聞漸漸蓋了過去——陛下最寵愛的女兒,五娘要出降了。皇帝和太后千挑萬選,給她選了安仁公主的兒子。做媒的是皇帝的另一個妹妹安德公主。

  安仁公主自己有點驕橫,家裡有了一個她,丈夫、兒子的脾氣都很乖巧。皇帝就要給女兒選個乖一點的駙馬,駙馬不必有什麼豐功偉績,能跟五娘過好日子就行。

  公主出降,當然要做準備的,先是冊封,皇帝給女兒封做永平公主。然後是府邸、禮儀、嫁妝。據說,太子還要親自送妹妹出嫁。

  大理寺有這一樁新聞,大家說得眉飛色舞,都在猜到時候會有什麼樣的熱鬧。

  直到鄭熹等人下朝回來,才恢復了安靜。祝纓又拜見上官,然後才是把大理寺上下再走一遍,感謝大家在她養傷期間的問候。

  即使與鄭熹談過,對自己的未來心中有數,祝纓干大理寺的活計也沒有偷工減料,該處理的處理,又把這兩個月的案卷調了來看,以期做到心中有數。從面上看,除了人變得更沉穩了些,她與以前沒有什麼區別,完全看不出來是一個以不久的將來會隨著上司一同調任的人。

  有了鄭熹的話,祝纓也給鄭熹做準備。除了蘇匡之外,她還給鄭熹準備了一份名單——幾乎把所有空缺都給填滿了。填不滿的也標注出來,包括吏員的缺額。

  三天之後,這份名單準備好了,她拿去給鄭熹看。

  鄭熹問道:「這是什麼?」

  祝纓道:「要是能預先將來誰掌大理就好了。」

  如果是自己人呢,就留些空缺,人家手裡也好有根蘿蔔能釣著驢子拉磨。如果不是自己人,那就先把所有的缺都填滿,看他能玩什麼花活。

  鄭熹笑罵:「狡獪!」他對大理寺也有類似的想法。祝纓跟他想到一起了,回來就給準備上了,真是太合他的心意了。

  他還是把這份單子給收下了,仔細讀著,然後指著其中幾人,給祝纓講一講:「這個不要動。那個我把他調走……」又讓祝纓把吏員給填滿,這一部分他不管。

  過不數日,鄭熹果然把左司直調成了丞,又把蘇匡升做了司直。然後鄭熹又與裴清做了一次長談,接著與冷雲聊了聊,慢慢地將大理寺缺員的名額填了個大概。祝纓看得出來,新增的人員裡有了裴清與冷雲的意思。

  日子緩慢地過,很快又到了要準備冬季用炭的時候了,祝纓還是照著以前的樣子準備。大理寺的待遇也讓新來的官員感到了詫異——難道大理寺竟是個非常富裕的地方麼?

  秋去冬來,鄭熹這裡加緊準備著,皇帝那頭如預料的那般將鄭熹調走了!

  …………

  皇帝非常鄭重地把鄭熹叫過來:「七郎,你在大理寺多久了?」

  鄭熹已有了準備,答得非常的從容。果然,皇帝說:「大理寺你做得很好,現在另有一件要事,非你不可。」

  鄭熹問道:「不知是什麼事?」

  皇帝笑道:「東宮詹事年老,總病著,耽誤事兒。你去詹事府吧。旨意這兩天就下來。一定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啊!」

  皇帝,鄭熹的好舅舅,把那麼大個兒一個外甥調去東宮給太子當詹事了!

  鄭熹幾乎失態!

  大理寺卿,從三品,國之重臣。太子詹事府詹事,正三品,管東宮大小事務。

  這是一條鄭熹從未設想過的調令。

  他想過自己平調九卿裡的其他任何一職,大膽一點就做夢想想去六部哪一部當個尚書。或者到地方上去,做一個封疆大吏。哪怕讓他轉做個將軍,也算是家學淵源。

  以上四種的任何一種,他都有應對之策,也都規劃好了要如何施為。連怎麼安排自己的人手都想好了。

  猛然一道雷下來,東宮?!

  東宮有三師三少,太子正經的老師,這些人品階也高,其中還有丞相來兼職,不是丞相的年紀也都很大,個個年高德劭,其中還有人當過他的老師。好在三師三少並不是必須滿員的,現在一共也只有三個人。

  東宮是個比較敏感的地方,裡面官員的任命、調動也比較敏感。甚至在皇帝年紀越來越大、太子也是個成年人的情況下,它比朝廷官員的調動還要麻煩一點。鄭熹可以把他主持的任何一個地方變成自己的天下,東宮,他還是沒把握且不太敢的。

  東宮是個非常誘人的餌,幹得好,看看鐘宜等人,靠著舊情誼能吃一輩子。再看看周游,還能庇佑廢物兒孫。誘惑真是太大了,大到即使能推辭也不想推辭。

  但東宮同時又是有著危機的,尤其在皇帝年紀大了太子正在壯年的時候。

  鄭熹像是個吞了滾燙紅燒肉的餓漢,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試探地說:「陛下,臣是不是太年輕了?恐不能服眾啊!」

  皇帝道:「我說你行,你就行。」

  事已至此,鄭熹只能鄭重地接下了這份差使。

  消息傳到大理寺,整個大理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鄭熹是他們的靠山,靠山走了,誰來?以後會怎麼樣呢?他們看這個、看那個,都頗有點不安。現在大理寺這樣挺好的,他們並不想有什麼大的改變。

  可皇帝並沒有給大理寺新派一個主官,而是讓裴清「暫代」,只是暫代,並沒有讓裴清升任。裴清成了皇帝指定的看守大理寺的人,就像鄭熹之前要祝纓為他看守大理寺一樣。

  大家驚了一陣兒,又都看向祝纓。

  祝纓也沒想到皇帝會把鄭熹往東宮調。

  面上還要恭敬地等著鄭熹和裴清做交接、訓話。兩人的訓話都很感人,鄭熹說了他的不捨,回憶了這幾年與大家同甘共苦的歲月,最後說:「都還在這宮裡,離得也不遠嘛!還能常相見。諸位與子澄都是老相識了,不用我多說了吧?」

  裴清則是對鄭熹的離開表示了不捨,但又恭喜他高升,然後表示一切照舊,他是蕭規曹隨。

  完事之後,就是幫鄭熹搬東西、送他之類,不能一一記述。

  鄭熹與祝纓期間也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都很無奈,東宮,有點不太好辦。值得慶幸的是,大理寺換了裴清主持,這對祝纓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最終,鄭熹還是決心到了東宮之後就設法把祝纓也給調過去,他記得詹事府的丞是正六品,正好給祝纓升一升。從五品不讓做,正六品總可以吧?政事堂這回總沒有理由拒絕了。

  在辦這件事之前,鄭熹還得先謝恩,再拜見東宮,然後辦一場宴會慶祝,還要參與東宮舉辦的迎接他的洗塵宴。大理寺那邊,裴清還讓祝纓準備一場歡送他的酒宴。

  將這些都應付完了,也將要過年了。鄭熹先不忙著準備東宮的新年,他到詹事府裡坐定,先命將名冊拿來,好與眾人認識。

  他的心中已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待到名冊拿來,鄭熹一翻看,差點沒噎著。他輕輕地問:「人,都在這裡了麼?」

  少詹事答道:「是。」

  鄭熹心道:真是報應啊!

  他把大理寺的空額填滿了,不知道哪個缺德鬼也把東宮的空額填滿了。他如果要帶自己人過來,就得先把這名冊上的人踢出來。踢一個,才能騰出一個位子來安放一個自己人。

  鄭熹決定先觀察一下,然後跟太子、皇帝都談一談,再做人事上的調動。他起碼得知道現在這些人,哪些是皇帝安排的,哪些是太子用得順手的,再有哪些是可以踢走的。

  這一等就出事兒了。

  李澤於年末上表,認為京城中的年輕官員中有許多自詡風流無所事事,以至於尋釁滋事,這既有損體統,於他們自身也是無益。不如新年之後從京城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官員裡選擇才俊之士放到外面做親民官,既能免去京城的許多麻煩事,又能為國家歷練出一些人才備用。

  他這表上得有理有據——京兆府又出了一起年輕的官員毆鬥的案子。京城如今的治安不提也罷,小年輕無論是鬥氣還是爭風吃醋又或者別的原因鬧起來,再當街打起來也都是有的。巫京兆有時候不管,御史就拿這些事來說。

  李澤瞅準了時機便上了這麼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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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4: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去

  京城中的年輕官員,尤其是三十歲以下的,不少是因父祖之蔭入仕。官職來得容易,有人較真非得證明自己值得、自己是真有本事,有人就恰恰相反,認為人生過於容易可以隨意揮霍。

  玩世不恭的人多了,挨的罵也就多,京城紈絝早被罵習慣了。

  每逢出了大一些的事故,即使在京城最混亂的時候也是有不少人在罵的。不少人自己兒子不爭氣,他把整個京城的紈絝一塊兒罵,也請旨要求給這群小東西一個教訓。有的時候上頭管一管,有的時候罵一罵鬧事者的父兄,讓他們各自領回家去打。

  類似事情隔一陣就會發生,李澤這一本奏上的時候並沒有引起太大的議論。有兩個人出於慣性還跟著吆喝了兩聲,然後也沒了下文。

  這一本恰在年末,大家都忙著過年了。風俗裡也不興大過年的打孩子,此事就暫且擱置了,大家也以為這不過又是一出尋常戲碼。該怎麼過年還怎麼過年去了。

  祝纓這是第二個在自己宅子裡過的新年,今年比去年又富裕不少,田也多了幾十畝,她的田產破百了。除了僕人還是只有兩個,一切都似模似樣,是一個正在發家的青年官員的家庭了。

  她把今年除夕值夜安排給了蘇匡,沒忘給蘇匡訂了年夜宴,並且告訴他:「長夜漫漫,大家都是不能陪家人的,你邀他們一道,也好熟識熟識。」

  蘇匡沒想到她會說這個,意外地看著她,然後很快反應過來。繼而道謝,最後說:「鄭大人高升,如今這大理寺裡……是裴大人的天下啦。咱們……」

  祝纓道:「咱們把該幹的幹好才能再說其他,不是麼?於你,先將這除夕過完。還要一道往裴大人家拜年呢。」

  「是啊……」蘇匡心裡還是有點亂,徹底投向裴清,他有點含糊。謀去跟隨鄭熹,似乎又有很大的難度。

  祝纓拍拍他的肩膀,慢慢地踱出了大理寺。

  今年比往年不同,裴清、冷雲兩處都要拜,年禮還不能分出厚薄,但是裴清又是暫代的大理寺,又要顯出一點不同來。還有鄭熹,還得編一個「歡送」的名目,才能用大理寺的公費再給他送一次豐富的年禮。

  祝纓心裡算著賬,如果鄭熹不能短期內將她調走,下回過節就沒理由用公費給鄭熹送厚禮了。

  出了皇城,整個京城過年的氛圍已經很濃了,祝纓上了馬,對曹昌說:「你不回家過年呢?」

  曹昌搖搖頭:「去年已經回家了,還是金大哥派人給咱們家投的拜年帖,今年可不能再叫家裡這麼寒磣了,我得去投帖子。」

  「瞎說,你出來做工不就是為了家裡能過得好些麼?年都不能回去陪著過,還算好?」

  曹昌道:「我跟表哥商議了,今年把爹娘也接到城裡來過年,就住在姨父家。」

  祝纓想了一下,道:「也行。」回家讓花姐又翻出一份年貨,給曹昌帶去給他父母。

  祝纓一個年過得挺不錯的,裴清暫代大理寺,一時也找不著一個合適的人取代祝纓。鄭熹臨走前跟他交過底,還是希望大理寺能夠在他手上的,大理寺後來補的那些空額大部分都是裴清的意思。從祝纓進大理寺開始,裴清就很認可祝纓的能力,人雖然是鄭熹弄來的,但是一入大理寺,自己也是祝纓的上司,大家都有香火情。

  新的頂頭上司不為難她,老上司又有許諾,祝纓兩處拜年,也算如魚得水。

  哪知新年假期一過,王雲鶴就上了一本,表示李澤說得很對。朝廷不能不考慮青年官員的培養,京城的青年官員應該歷練一番日後才能為國所用。

  陳巒竟然也附和,認為王雲鶴說得有道理。連一向不大願意有大改變的施鯤也「附議」。

  裴清等人散了朝回來,祝纓向裴、冷二人匯報工作兼作請示。裴清因是暫代,每逢此時必要冷雲一同聽匯報。大理寺沒有什麼意外,冷雲捱到祝纓請示完畢,裴清問他還有什麼補充的沒有,冷雲說:「沒有沒有,太平無事。」

  裴清將祝纓留下,問道:「七郎有提到過什麼嗎?」

  祝纓道:「不知大人說的是什麼事?」

  裴清將朝上的事說了,祝纓也覺得有點問題:「單是李大人那一本還只是尋常,政事堂重提此事,似乎別有文章。不像只是為了幾個紈絝。」

  裴清點點頭:「我亦如是想。」他把祝纓上下打量,道:「應該不會有你吧……」

  祝纓心中一跳,她倒情願裡面有她!王雲鶴跟她說過好幾次了,認為她應該真正的做一做親民官。有些事卻是不能說出來的,她說:「無論有誰,政事堂既然動了心思,派多少人出去?怎麼個派法?到什麼地方、幹什麼,歷練到什麼程度、怎麼回來,都應該會有個下文的,不至於倉促之間就通通趕了出去。這兩天應該會有點風聲吧?」

  裴清道:「我亦如是想。雖然有這件事,接下來也會有議論,大理寺上下不能慌不能亂,不要一驚一乍。」大理寺這幾年雖然不是他當家,但這一批人也是在他手下使出來的,他也有那麼一點關心。

  祝纓道:「是。燈節快到了,再發一筆錢,大家樂一樂,就容易不記得煩心的事了。」

  裴清笑道:「也只有你才能說出這樣的話、辦成這樣的事。」暫代了大理寺才知道鄭熹這幾年過得有多麼的舒服,真真全無後顧之憂。

  祝纓道:「只要您首肯,下官就去辦。」

  「去吧。」

  祝纓發完了錢,當天就在宮門外面被甘澤傳話——鄭熹要見她。

  …………

  祝纓落衙先不回家,帶著曹昌去了鄭府,直入鄭熹書房。

  鄭熹一張臉上看不出喜怒,說:「坐。」

  祝纓坐下,問道:「您有煩心的事?」

  鄭熹道:「有你。」

  「誒?」

  鄭熹道:「政事堂打定了主意,要在京師簡選年輕人派到各地歷練。」

  「與我有關?我也在名單上?」祝纓說,「這……」

  鄭熹一整個年也沒閒著,他探到了皇帝和太子的口風,他討厭的那個缺德鬼就是他的皇帝舅舅,外甥像舅,甥舅倆幹了一模一樣的事兒。刨去皇帝和太子中意的人,他已相中了一個倒黴蛋,打算趁著這一次政事堂要簡選年輕官員外任的機會,將此人升個半級禮送出京。然後就可以把祝纓給調到東宮了。

  豈料他剛向政事堂提及此事想事先通個氣,施鯤就說:「此人新任,不宜再動。」陳巒與鄭熹還有點師生的名份,多給他說了一句:「名單已經差不多了。」

  鄭熹順勢問道:「不知東宮屬官有無調動?我也好有所準備,安排相關事宜。永平公主出降殿下要親自送嫁,詹事府裡得安排一些事兒。萬一到時候人手有所欠缺,恐怕誤事。」

  陳巒笑道:「放心,暫不動東宮的人。哦,你的故吏們,有要動的。」

  鄭熹繼續詢問,陳巒道:「告訴你也無妨,你也知道規矩。」

  規矩就是,可以提前通知你,但是你別給政事堂耍心眼兒想要改變這個結果。老師信任你,你如果辜負了信任,當心老師整你。

  陳巒大方地把祝纓的名字告訴了鄭熹。鄭熹在他們面前還是個年輕人,這回被三個老鬼整得不輕。他不好當面反駁,只是問:「為什麼?」

  陳巒道:「為什麼不?」言語之中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

  鄭熹想迂回地協商,王雲鶴又提醒他:「你現在該做的是守好東宮。」

  鄭熹鎩羽而歸,當天就召了祝纓來,問:「你怎麼想?」

  祝纓道:「您的意思呢?」

  鄭熹的表情很沉鬱:「我在問你。」

  祝纓道:「政事堂為什麼這麼幹?如果不知道原因,我就靜等吏部下文。三個丞相,不知底細一時扛不住。」

  鄭熹的心情是羞惱,都已經給祝纓許諾,要把人調到東宮,現在事情幹到了一半被截胡了!他很不高興!他說:「無論成行與否,我都安排你能夠見一見東宮,你自己要有所準備。」

  祝纓道:「您才做詹事……」

  「無妨。正好有機會。」

  「是。」

  …………

  祝纓從鄭府出來,心中並不像在鄭熹面前說的那樣的困惑。王雲鶴是一個至誠君子,還是個有行動力的丞相,他心中想的事情,就必然要設法去做。做京兆的時候就能因為曹氏而上書,對律條的執行做補充。現在做了丞相,他不有所動作倒奇怪了。

  祝纓心情非常的好!

  她特別願意離京外任。

  回家的路上,她控制住了表情,直到回到家裡吃完了飯,往書齋一坐,才忍不住笑出聲兒來。

  還沒出正月,天還有點冷,張仙姑過來給她看看茶熱不熱。見她在笑就說:「這孩子,想什麼呢?誒,你怎麼把披肩弄下來了?」

  祝纓傷過肩膀和腿,花姐就給她做了披肩,張仙姑盯著祝纓天冷必須穿戴著,腿上也要穿得厚些,坐著的時候必須再蓋條氈毯。

  祝纓看到張仙姑,噎了一下,但她忍著沒跟張仙姑說。照著張仙姑的指示穿戴好,應付完了張仙姑,祝纓開始打腹稿。她願意出京,也得寫個奏本。然後是安排家裡,住了一年多了,跟這房子才有了一點感情就要離開,竟是有點不捨……

  房子、田產,還好,都不多。

  要緊的是大理寺那裡怎麼安排,尤其是女監。

  祝纓心裡一樣一樣地想著,哦,還有她在京城的這些線人。

  如果要出京赴任,她還得招募僕人,到陌生的地方上任,不帶幾個自己人怎麼成?花姐……其實是很需要花姐同行的,但是花姐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她要學醫就會推辭掉能夠做女丞的機會專心行醫,不能因為自己而強行改變她的人生。父母還是跟著自己的好……

  祝纓整了半宿,心裡有個大概才回房去睡覺。

  她藏在心裡的消息,連父母和花姐都不曾說的事情,沒過兩天京城就已然傳出了些風聲——政事堂給吏部下令,命吏部盤點天下州府縣的官員情況上報,又盤點京城各衙司之年輕官員的情況上報。

  吏部忙了個人仰馬翻。心裡再有譜的人,要短時間內盤點出這樣一份清單也是很吃緊的。

  吏部在忙的事,王雲鶴在朝上公然上了一本,事態變得很明朗:年輕官員出京這事兒,一準要成。

  一時之間,整個京城都躁動了起來。

  出京並不是一件全然的壞事。許多人還特意想謀一個外差好豐富一下自己的家庭財富。也有一些人,錢權都有,但是對某地有執念,也會想去一下。又有一些人,覺得京城無法施展抱負,也願意去地方上一展身手。有任職地方的履歷,也有利於日後晉升。在京城,從六品不算什麼,放到京外,就可能是一縣的主政,全縣都聽他的。

  祝纓這個從六品在大理寺混得算不錯了,在上司的支持下,攏共也就能管上二三百號人,還得給人當老媽子。到了京外,上縣,人口過萬戶,縣令從六品,跟在京城相比,那排場就完全不同了。

  一些人心思就活絡了。

  出京又不是一件完全的好事。人生地不熟的,被坑被架空被戲弄被當地豪強壓制的並不罕見。此外,大部分地方是不如京城繁華生活方便的。又有,如果一地出了個名人,縣令也容易當孫子。再有,水土不服、人口減少、天災人禍、租賦收入不足、鬧盜匪……品級低一點的,是個大官路過都得點頭哈腰,頭上還有州府官員。運氣差一點的,分到邊塞,那就更刺激了。倒黴蛋出了京,遠離天子與朝廷,大家把他忘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近水樓台先得月,離得遠了就沒這種好事了。

  一些人打死都不想出京,死命琢磨著逃避。

  此事影響之大,祝纓回到家裡都被祝大問及:「朝廷是要動真格的了?」

  祝纓道:「什麼真格假格的?」

  祝大道:「我都聽說了!瞧瞧,這上頭寫了。」

  他和張仙姑跟著花姐學認字,張仙姑先認些常見的、記賬的,祝大識了幾個字之後就開始看邸報,有時候看不懂就讀字讀半邊,連估加猜。祝纓從來不知道,一個學問只有一瓶底水的老男人竟會對指點江山有這麼大的興趣。

  祝大說得頭頭是道:「王丞相要幹,那就一定能幹成了。瞧,年輕官員,哎,他要是把那個誰放到東北、某人再放到西北……」他彷彿比政事堂還要明白。

  祝纓道:「政令沒下來,別到處說。叫御史聽到了,又該參一條『妄議大政』了。」

  「還參啊?」

  祝纓道:「對啊。不該議的不議,不該管的不管,議了、管了,也是會被問罪的。當年龔逆的黨羽裡就有被安了這個罪名的。」

  祝大目瞪口呆:「那咋還不如個老百姓自在呢?」

  「呃……老百姓更不能瞎說,不過,人多不太好管。真撞刀口上了,比官員慘。」祝纓說。

  祝大閉上了嘴。

  祝大不議了,到了二月初,吏部將兩份單子遞給了政事堂。祝纓也在尋找合適的僕人,長途跋涉,她打算帶些書籍、鋪蓋之類的,那就需要車夫。到了陌生的地方,還得需要健壯的僕人。她還想要幾個有點武藝的人,這個或許可以跟侯府拆借,又或者請溫岳幫忙。

  她這頭忙,那頭又一封奏疏令朝廷上下議論了起來——始作俑者李澤的長子李彥慶上了一本,表示自己願意外出去一偏僻的下縣,去造福一方百姓。

  …………

  李彥慶出孝比他爹還要早,李藏的案子移交到大理寺的時候,李藏都死了不短的時間了。李彥慶的爹和叔叔們都丁憂著,李彥慶過不去自己心裡的坎兒,尋死覓活又懨懨生病,就算給他個官兒,李澤也怕他出紕漏。

  直到李澤自己也出孝,先給兒子安排個清閒小官幹著,帶到京城來自己看著,慢慢調教兒子。放到別的地方,父子既無法同地為官,李澤就無法給兒子安排個位子。京城好啊,那麼多的官職,只要不是在同一個衙門,就不用太避諱。

  李澤都想好了,他瞄的不是祝纓的位子,而是另一處的禮部的一個缺。

  他開始還擔心段琳的安排未必奏效,鄭熹還得出招,哪知王雲鶴接手了!政事堂居然站在了他這一邊。雖然兒子也算是「年輕官員」,不過他兒子老實,也不生事,上回鬧事的也沒有李彥慶,應該不會被派出去。

  這邊老子算盤打得山響,那邊兒子炸了個大雷:「我去。」

  等李澤知道的時候,李彥慶的奏本已經遞了上去了。老子出的主意要年輕官員出京,兒子跟著上本請求出京,李彥慶的上司自然認為這是李澤的計劃,想都沒想就順利讓李彥慶把奏本遞了上去,他沒攔。鐘宜是禮部尚書,李彥慶的事對他而言太小,他也沒管。

  政事堂的名單原本裡沒有李彥慶。

  陳巒詫異地說:「他倒是有些氣性啊。」

  施鯤道:「怎麼?難道不是他父親的安排?」

  陳巒搖頭:「這孩子有些執拗。總覺得祖父續弦不妥。犟上了。」

  施鯤道:「倒是知道廉恥。」

  「只是性子有些痴,我就沒安排他,讓他安安穩穩在京。不想他竟有這等志氣。」

  施鯤道:「那就加上吧。」

  王雲鶴道:「給他擇一個合適的地方吧。」

  陳巒指著李彥慶的名字,道:「調令就從他開始吧!」

  三人默契一笑,一時惺惺相惜。

  三人給李彥慶選的地方不好也不壞,離京城也不近,跟李家的任何一個親朋故舊也不沾邊兒。完全是一個沒有太多的關係,係自己跑吏部送大禮才能得到職位的普通人很有可能得到的縣。縣也不富貴,是個中縣,戶口數不過萬。

  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親爹給計劃好了的事兒。

  不少人一頭霧水:難道不是李澤的計劃?

  …………

  外人不知道的是,此事從王雲鶴開口起,就不是李澤的計劃又或者是別的什麼人的陰謀了,它已然變成了政事堂的事。

  政事堂三位各有心思,也各有自己的親近人,做到丞相了,除了安插私人、栽培學生、提攜意氣相投的後輩,都多少有一些為國的公心與格局。

  李澤一提,王雲鶴先觸動肚腸,與另兩位含蓄地表示:「京城有點兒亂,年輕人不懂事兒,別在這個時候留在京裡,一時氣憤上頭犯了錯。」

  另外兩人都明白他說的是,皇帝年紀有點大,太子已長成,諸王也漸漸長大了。朝廷上的勢力也是如此,上一代逐漸衰老,而新一代正在壯大。此事早有徵兆,龔劼的倒台不是一件事情的落幕,而是一個開始的信號。段、鄭宿怨重啟,看著熱鬧,不過是一輪激烈動蕩的更替中的一部分而已。

  這個時候,把一些有潛力、有資質的年輕人耗在京裡,一不小心站錯了隊,則一個人材一輩子就都要蹉跎了。他們是丞相,對權利有自己的渴望,對家國天下也有自己的理想。他們已經老了,接下來無論是誰主政,他們都不想因為眼前的事兒讓一些有才幹的人從此不受任用,讓國家落入湊巧站對了隊的人,又或者是庸人之手。

  江山代有才人出,平白損耗一大批人也太讓人心疼了。

  陳巒道:「我們這一把老骨頭,已然位極人臣,對後進當有關愛之意。」

  施鯤也罕見地清晰表態:「要做!還要周到!咱們要議個詳細的章程,什麼樣的人放出去,如何任職。派出去是歷練的,不是要放出去謀害的。年輕人出京,可折過不少。」

  政事堂打一開始就把這件事當成個正經事來辦,跟狗屎紈絝沒關係。

  三人都是老手,先圈定了個範圍——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官員,要有一些才幹才值得他們這一次費心。沒有根基背景的最好,當然,也不必拘泥於出身或者什麼恩主。本來也是有意回護已經不得不有所傾向但是有才幹的人,讓他們不要陷得太深。

  他們的品階普通不高,一般是縣令,也可以是州府主官的某項事務的幫手——刺史的副手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都不夠格,因為他們的品階不夠,上州之別駕都要從四品——主要看各人的長項、履歷。

  如果已經有點傾向的人,比如祝纓這樣的,王雲鶴就要給她選一個頂頭上司不姓段的地方。

  離京城之遠近倒不是很在乎了,遠點反而更好,太近了,比如新豐縣,那跟在京城區別也不大。

  如果這些人在以後的漫長歲月裡又有了什麼志同道合的朋友,再與別人起衝突,那也不是現在的丞相們要負責的了。

  當然,選派的人裡還要摻幾個紈絝,給他們派到一些鐵面主官的手下吃吃苦頭。同時也有點迷惑的作用。

  最後,順手往裡面塞一些自己看好的年輕人也是應有之義。兼顧公私,也是樁美事。有他們在,他們中意的人做出了成績再調回京城升職,又或者換一個更大的地方任職,並不難。

  發配與鍍金的區別就在於此。

  …………

  李彥慶一封奏疏上去,他自己圓滿了。李澤哭都哭不出來了,他的前半生順風順水,自從父親的死開始就事事不順,親兒子又給老子洩氣,真是不知道找誰算賬好了。

  他還有些人脈,比如陳巒。

  陳巒自己兒子都踢出去當縣令了,你們有多金貴?比陳萌還金貴?你是皇子?王雲鶴就更不用提了,他做京兆尹的時候,自己兒子都沒帶到京城,成年的也是在外面任職。施鯤雖然帶著一兒一孫在身邊,亦有兒孫在外。

  李彥慶只管默默地收拾行裝,他上奏疏沒跟父親商議,李澤再生氣也沒辦法打他一頓。打壞了,李澤也就壞了。

  李澤哭不出來,其他人也快被架到火上烤了。

  鄭熹是詹事,還算太子的表兄,東宮的許多事都在他手上,他安排了太子去慈恩寺拈個香。到時候雖然擺開了儀仗,但是慈恩寺也不會完全的封閉,此類出行,都會安排些百姓、士紳之類供太子問個話。最好安排成「偶遇」。

  鄭熹就要把祝纓給安排上。

  鄭熹看祝纓順眼,覺得她形象氣質都不錯,且應答也頗有章法。跟太子面前先露個臉,日後提起的時候也有個由頭,太子不至於完全想不起還有這麼個人。這也是為祝纓「日後」埋個伏筆。

  祝纓到了這一天,按照他的布置跟張仙姑等人去慈恩寺,她事先已知,太子去慈恩寺拈香,除了為帝后祈福,也有許願生子的意思。

  太子運氣也夠背的,他頭一個未婚妻因為龔案飛了,重選的太子妃成婚,至今也有好幾年了,然而總是沒有兒子。有皇位要繼承的人生不出兒子,這就是件大事。前兩年,宮裡要給他再選聘幾個側室為的就是生育。

  哪知民間以訛傳訛,傳成了要廣選宮女,弄得有女孩兒的人家急著成婚,甘澤的媳婦就是那時候娶的。現在甘澤的兒子都會叫爹了,太子的兒子還不知道在哪兒。

  鄭熹就安排祝纓和張仙姑一對母子也拜菩薩,由張仙姑說個:「子女的緣份都是注定的,該有的總會有。」張仙姑說這話的時候是真心實意的,她也在想著祝纓的事兒。

  太子也略有了一點印象。

  祝纓一看太子就後背有點發毛,他雖然有點愁容,但是……總覺得沒那麼簡單。

  會面很簡短,太子還說了一句:「哦,我知道你,你的傷好些了嗎?」

  「殿下垂問,臣已痊癒。」

  太子又問她:「聽說你會出京?」

  祝纓也答:「臣也聽到這樣的傳聞,尚未接到調令。」

  鄭熹道:「政事堂正在參詳,我看差不多了。」

  太子問道:「去哪兒?」

  祝纓道:「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太子笑道:「哪兒都行?」

  「哪怕天涯海角。」

  太子笑著搖頭走了,祝纓是誰他當然知道,鄭熹會虧待祝纓嗎?太子都想笑。背後就聽剛才跟他說話的那個婦人驚訝的聲音:「啥?你要出京?!!!」

  太子回頭看了一下,這個婦人看著沒什麼城府,怎麼家裡人還瞞著她嗎?真有意思。

  李彥慶一封奏疏搶了先聲,壓力竟到了在名單的這些人身上。好好的表現機會,飛了。

  祝纓比別人還多一件事,她還得應付家裡——

  張仙姑當時就問了那麼一句,硬是將接下來的問憋回了家裡才問:「到底怎麼回事兒?!啊?!出什麼京啊?要去哪兒啊?」

  祝纓反問道:「娘,要是咱們出京,不再在京裡了呢?」

  張仙姑道:「傻話,你怎麼應卯呢?」

  祝纓道:「我要到別處做官呢?」

  張仙姑沒聽明白,說:「什麼?不在京裡?你……」祝纓打做官就是做的京官,離京是張仙姑從來沒想過的。她也呆掉了,又打量了一下仍然很新的屋子,看著一件件的家具、書房裡的許多書本。她說不出話來了。

  祝大和花姐都是措手不及。花姐問:「那這家?」

  祝大則突然眉開眼笑:「哎喲,這下反而好了!天高皇帝遠!」他還念著一件事兒,他壓低了聲音,神秘地說,「不用請假,就能生個孩子了。」

  花姐驚駭地看著他。

  祝纓道:「別搗亂。我出京是出定了。」

  張仙姑一頭想著「外孫」一頭擔心女兒:「出京啊!路上哪是那麼好走的?要去哪兒呢?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她從老家這一路,沒有一處比京城生活更好的了,能回來當然還是要回來的。

  祝纓道:「我倒想遠一點,越遠越好,不回來才好。你們想。」她伸手抹了抹下巴,鬍鬚!現在雖然糊弄過去了,人家一看她光潔的下巴就容易想起來段智和行刺,就容易想起來段家……

  未必能一直頂用。

  祝纓道:「鄭大人當初說帶我上京先做吏、再做官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想,就一門心思要過得像個人樣,就跟著來了。那時候我還沒長大。現在,你們想想,不用別的,就把我關半個月,咱們就得急瘋了。如果再關上一個月,我就只能拼命或者逃命了。」

  上回查她的賬,只是讓她避嫌,如果做個局給她關起來,哪怕最後查出來是冤枉的,關一個月,她就什麼底都漏出來了。

  所以她想走,越遠越好!

  她日日思索著這些事,面上還不能顯出來,委實操心。如果離開京城,這些就都不是事了。主政一方,誰能管得了她?哪怕日後還要被調回來,她也要在地方上待足年限,多攢政績,升職回來。

  官位越高,能動她的人越少,她被關起來的概率也就越小。

  李澤不上這一本,她都想上了。

  家中三人一聽,都點頭。花姐道:「正好,咱們一同去,哎,你去哪裡?」

  祝纓道:「你也要走?」

  張仙姑道:「咱們是一家人,怎麼能不一起走呢?都去!也好有個遮掩。不然你到生人窩裡,是想擔心死我麼?」

  祝大也說:「是哩!」

  祝纓道:「那,我去尋王丞相,求個遠一些的地方。只是,如果太遠了,會很苦,我擔心……」

  張仙姑道:「還能比在朱家村更壞?」

  「呃,那倒不至於。」偏遠的地方可能艱苦,但是主政官員一家一定是過得最好的。任何地方,最頂尖那一撮人過得都不會太差。

  花姐問道:「你想去哪裡?」

  祝纓道:「我不定地方,我也不知道天下這些地方哪裡更好。你看,大理寺案卷少的地方,是不是大案少?就民風純樸,惡人少?不是的,有可能是那裡人煙稀少,有命案你也發現不了。又或者當地不拿人命當回事兒,不上報。所以,我不選地方。只要遠一點,餘下的交給王丞相。」

  花姐問道:「那鄭大人那裡呢?」

  祝纓道:「他也不是事事都能料到、辦到的,我也不能什麼事都攥他手裡呀。他不樂意,也掰不過政事堂。」

  …………

  祝纓先去了鄭府,對鄭熹說了自己的打算。

  鄭熹心中已為她擇了一處地方,不遠不近,但是附近有鄭家的關係,交通也便利,頂頭上司還是鄭侯的老朋友。就剩去跟陳巒講講情了。

  一聽祝纓這樣說,鄭熹拉下了臉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祝纓道:「我明白的,我想走,越遠越好。」

  「你想去哪兒?」

  「去哪兒也不一定,您想把段嬰踢出去多遠,我就走多遠。我不定跟他去一個地方,也許各奔東西。可我比他活得糙,沒他那麼精細。」

  鄭熹仍然板著臉。

  祝纓道:「那天東宮笑得很曖昧,哪怕為了讓他們想不到,咱們也得變招。」

  「段嬰算個什麼東西?怎麼配跟你比?」鄭熹說。

  祝纓道:「是我不能跟他比。人家樣樣拿得出手,我只出身一條就差很多,與他們走同一條路子永遠追不上人家。這兒缺了就得那兒補回來,得另闢蹊徑。出身、名聲不夠,就得幹點過硬的政績,否則終究差點,容易關鍵時候功虧一簣。」

  鄭熹仍然猶豫,哼道:「王雲鶴怕不捨得。」

  祝纓道:「自己兒孫都在外面,還能捨不得誰?我自己提出來,政事堂不會過分阻攔的。我要是現在舒服了,就怕佔小便宜吃大虧。」

  鄭熹怏怏地道:「去吧。」

  「總不會給您丟臉的。」

  祝纓先說服了鄭熹,再去王雲鶴府上,遇著劉松年也在。劉松年是被王雲鶴請來看名單的。兩人也不避祝纓,見到她,劉松年故意問道:「你來做什麼?」

  祝纓空著手過來,說話卻是在托辦事,她說:「相公,聽說我也要調任。」

  「嗯?」

  「陪家母去慈恩寺上香偶遇了東宮,他問的。」

  劉松年翻個白眼,冷笑一聲。

  王雲鶴道:「不錯。」

  祝纓道:「那我請調得偏僻一點,越遠越好。」

  劉、王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王雲鶴問道:「為什麼?」

  祝纓道:「家母如今只與幾個相熟的人家相處,知根知底。其實之前她為了我也盡力與人交際,可卻得了個『尖刻』的考語。」

  王雲鶴皺眉:「這並不是京城不好。」

  祝纓擺擺手:「不是說京城。是事出有因。她們那天在說,一個會持家的小娘子。因為家貧,家裡只得一尾大魚,要辦一桌宴。於是做了一魚三吃,魚頭燉湯,魚尾紅燒,魚片做成糖醋。家母說,這也算窮人會持家?她們就說她尖刻。」

  劉松年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祝纓道:「第一、真正的窮人沒有那麼大的魚也沒有那麼許多的柴草,池塘是別人家的、山林是別人家的,不能隨便樵採、捕魚,被發現了是要還回東西再挨打的。第二窮人連鹽都很少吃,更不要提油、糖、醋之類了。能有這些東西的,不過是一時不湊手,絕不是窮,吃不起。我家,真正的窮過。」

  劉松年和王雲鶴都正色看她。

  祝纓道:「大人,我想去看看這天下。閱歷不同,眼界也會不同,為人也會不同。說家母的人未必心性刻薄,只是『何不食肉糜』。許多人想去富庶的地方,謂之守住腹心。只要這些地方不壞,朝廷就能苟延殘喘下去。我卻想去這些細枝末節之處,只有這些地方像個樣子了,人間才能稱得上是盛世。國家的底線不應該是富庶之地,而應該是那些偏遠之鄉。我縱使能力低微,倒還有點想試試。」

  劉松年站直了身體,正了衣冠,王雲鶴低頭想了一下,道:「倒有一個地方,很遠。」

  「我去。」

  …………

  王雲鶴本來給祝纓選了個地方,別的優勢也沒有,就是跟鄭家的仇人離得遠,道路也還算安全。

  現在如果要一個遠且頂頭上司不姓段的地方,就是往南,所謂煙瘴之地。當然也不是沒有好處的,因為環境惡劣,她未來的頂頭上司已經病死了,現在是個經常生病的副職在支撐。等於沒有正經管她的上司。

  祝纓本來就是南邊人進京,現在只是比她家鄉再往南一些,比起去北方更適合她。

  此地起點極低,就像是一個考零分的小孩兒,只要能做對一道題,就是個零的突破。

  但是鄭奕卻跳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那裡有多遠?!!你知道兩千七百里是什麼意思嗎?」

  祝纓道:「唔,就是,罪輕一點流放都送不到我手裡。」

  鄭熹冷哼:「你還知道!」

  祝纓笑道:「那你們就想想辦法,把該送給我的人,送到我手裡。」

  溫岳一個內斂溫和的人也說:「便宜了段家人!」段嬰尚未謀得一官半職,看著就像是等著揀漏,到時候出挑的年輕人離開了,就顯出段嬰來了,平步青雲就在眼前。

  難怪溫岳生氣了。

  祝纓道:「政事堂的便宜哪是那麼好揀的。」

  她這話很快就得到了應驗。

  出手的不是政事堂,而是劉松年。祝纓曾說過,他一定是因為嘴毒才當不上丞相的,此言不中亦不遠矣。

  此君沒兩天就在一次公開的詩會上問段嬰:「年輕人都去磨礪自身了,你呢?留在京城當盆景兒啊?」

  有打圓場的說:「這……只怕已然晚了吧?附近無處可去,再有就過於偏遠了。並不適合段兄這般人才。」

  段嬰道:「我去。」

  政事堂也為他加了一個地方,遠是夠遠的,離段家勢力也遠,地方還是施鯤親自選的。

  施鯤道:「能做的我們都做了,以後就看他們自己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他們最終也未必都能成棟樑,我們已經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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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4: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三章 風鈴

  赴任不是說走就走的,得先拿到任命。

  祝纓提前知道了消息,任命還沒下來她就先在家裡準備上了,這樣就能節省時間。從接到任命到赴任抵達是有路程時間的要求的,逾期不至要受罰。

  張仙姑和祝大說了要一起走,真要收拾行李了,又滿眼的捨不得。多少年來頭一個舒服的家,才住了幾天就要搬走,說不留戀是假的。

  他們又有一種過慣了窮日子的習性,看著這個也好、那個也好,什麼都想帶走。衣服首飾得帶吧?鋪蓋得帶吧?錢得帶吧?還有家裡沒吃完的米……

  張仙姑道:「咱們只有一輛車呀!這可怎麼弄?」

  祝大猶豫地說:「再買一輛?」

  將近三千里地,你願意雇也得有人願意跟你走。不然就得買。這一買就更麻煩了,有車還得有牲口,還得有車夫,這又怎麼弄?

  兩人收拾一回,又停一回手,很是躇躊。

  花姐也不捨這裡,卻比他們有規劃得多。她列了幾條,一是家中的賬上要怎麼核算,二是田租怎麼徵收——這個她打算跟祝纓商量,托付給溫岳家,三才是自己要攜帶的東西。她又尋杜大姐聊了聊,問杜大姐:「我們要是走了,這房子也是要人看的。你是跟我們走,還是留下來看房子呢?」

  杜大姐想到三千里路,臉也白了,留在京城又擔心自家叔叔一看沒了主人庇佑再作夭,咬咬牙說:「我跟娘子走,也好有個照應。」

  他們在家裡收拾,祝纓則到外面忙去。她先去了金良家道別,順便想問金良有沒有合適的人選推薦給她帶去赴任。這也與找僕人一樣,有個保人、有個來歷的更可靠。否則以祝纓在京城地面上的人緣,呼呼啦啦召幾十號人一道出去也沒問題。但是未必合適。

  她對金良說:「差不多三千里地,沒個長性的人半路就得跑了,還是得知根知底又願意的人才行。」

  金良道:「早叫你預備僕人,你偏不聽,現在才著急嗎?你要帶曹昌走,那家裡大哥大嫂就沒有僕人了,我先給你找個門房,正好有個老軍,無兒無女,雖瞎了一隻眼,看家護院還是可以的。你呢,除了曹昌,還得再有兩個僕人……」

  祝纓道:「爹娘他們跟我一同去。」

  「你瘋了?!!!他們多大年紀了?你……」

  祝纓道:「那個老軍,要是願意同我南下我倒想見上一見。如果合適,我就留下他。」

  金良道:「你沒糊塗吧?」

  祝纓道:「曹昌到我家裡來,是為了他的父母,現在帶他走三千里,他父母怎麼辦?我想讓他留下來幫我看個房子。他要願意,接他父母過來同住也沒關係。看房子嘛,人多熱鬧。至於爹娘和大姐,他們不放心我,我們家就四口人經過的事太多了,是不想分開的。」

  金良道:「你可真是個活菩薩!」

  祝纓道:「你要有合適的人薦給我呢,現在就說,要是沒有,我還得再尋去。」

  金良道:「你就這麼空手去找?」

  祝纓道:「我這不是找到你們了嗎?」

  金良皺眉:「路遠長程,不得要護衛嗎?還有……」

  祝纓道:「我知道,還得有幫手,我接著攢人去。」

  金良道:「你要是不必得弄個甘澤陸超那樣的,打小就機靈學會伺候人的,又不要必得識字的,倒不難。現成的,有些開罪了貴人的,也有想避禍而無處可去的。我還是覺得你該招幾個護衛,窮山惡水,防著強人剪徑。」

  祝纓道:「明白了。」

  金良道:「我給你留意著,這兩天給你。」

  過不兩天,金良帶了兩個人來給祝纓,兩個人都情願簽了賣身契。願意賣身給祝纓的條件是:過幾年給配個媳婦兒。他們都是京畿附近的良民,種種原因失去了土地,憑自己想娶妻生子是不可能了的,讓他們願意為奴為僕的條件也就是有個老婆。

  祝纓拒絕了這樣的條件。

  金良覺得十分可惜:「你再買幾個女奴,到時候相配成婚,你家就有幾房家人奴婢了。多麼劃算。」

  祝纓道:「還是算了。我現在哪有閒功夫弄這個?」

  金良道:「你總這樣,非得等到不得不辦了才著急忙慌的去弄!就說僕人,你來京城幾年了?早早上心,用得著現在抓瞎嗎?」

  「早早?早些年我我也沒那個本事呀。準備永遠沒有萬無一失的,事到臨頭總有疏漏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罷了。」祝纓說,「那個說好的老軍呢?」

  金良道:「那不是?先說好了,他是個倒黴的人,做事還行,你要不計較別的,他倒可以。要是講究,就別帶人千里迢迢的走,沒幾天又不要了給打發了回來。」
  老軍叫侯五,四十來歲年紀,本事也是有的,就是運氣不太好。他的上司們總能在他說上司怪話的時候從他的背後經過,換了多少個上司都這樣。真心實意誇上司的時候,上司又總聽不到。弄得雖然有小功,卻總也做不成軍官,又傷了眼睛,眼瞅沒個地方混飯吃了。要回家鄉呢,從軍二十多年,家裡早沒人了。本來是想當個門房的,現在要跟著南下三千里,他倒也沒有拒絕。

  金良讓他耍一回刀槍棍棒,祝纓看這個人武藝還行,除了獨眼龍,樣子還算端正,見面也不說話。她說:「我要去的地方有點遠。」

  侯五道:「更遠的都去過。」

  金良道:「他曾隨軍出征過。」

  祝纓就問他的條件,直到此時他才說話。侯五的要求是管吃管住就行,如果死了,給身老衣、給副棺材。

  祝纓道:「現在說這個是不是早了點兒?」金良也說「不吉利」,侯五道:「小官人答應了下來,小人心裡踏實,就覺得能長久了。」

  祝纓道:「好。萬一日後我有什麼不方便的,我也把錢算給金大哥,托付給他。」

  侯五笑道:「爽快!小人這就搬取行李,現在就能給您做個門房。」

  合著他都沒地方去了。

  祝纓道:「行。」

  …………

  她又去邵書新那裡,問他有沒有合適的賬房推薦給她。邵書新嘆了口氣:「你的錢夠嗎?」

  他給祝纓算了一筆賬,祝纓要去的地方窮得叮噹響,還要養活當地官衙內現在有的人員,祝纓自己招募的人如果不能給他們安一些名目領地方上的俸祿,就得祝纓設法去養。好的賬房是很貴的,同理,祝纓帶去的僕人也是一樣。

  「這些人謀外任,為什麼都要去富裕的地方,你現在明白了?」

  祝纓道:「我到了看看,興許就能找到財路了呢?」

  邵書新道:「隨你。好的沒有,傻子倒有一個。賬也會做,就是人傻點兒,你得照應著。他就只會看賬。祖上就會做賬,在戶部裡幹了兩年,認不全上官、記不全上官的名字,除了賬,別的什麼都不想管,叫他寫個片子說事兒可要為難死他了。本來以他的本事,由吏選官也倒也不是不行,就這不會來事兒讓人頭疼,這不幹不下去了。你要不講究這些,那應付一個縣的差使做個帳史還是可以的。」

  祝纓道:「好,那就是他了。」

  此人叫祁泰,四十歲了被人從戶部踢了出來。去給商人做賬房,他又不會八面玲瓏為商人拉近戶部的關係,沒幾天就幹不下去了。要去給貴人做賬房,人家自有信得過的人,他非但沒能幹什麼正事,還差點被府裡的同行們下套背了黑鍋。

  邵書新也沒有收留他,不過祝纓需要人,邵書新算了一下,就這個人劃算,於是向祝纓推薦了他。祝纓問道:「他要先付多少錢好安置家人?難道還要帶著一同去?」一般去這麼遠的地方,都不會帶家眷的。許多官員赴任甚至是攜妾前往照顧起居,留著老婆在家裡主持家務、伺候父母等等。

  兩千七百里外的一個地方,如果不是祝纓情況特殊,她也不想讓父母、花姐跟著奔波的。留在京城看個房子、收個租子,讓她沒有後顧之憂,多好?

  邵書新道:「不用。」

  「誒?都四十了……」

  「他爹娘早死了。頭前有個娘子,難產死了,留下個女兒,今年十二歲了。再娶妻又娶不上,女兒沒有一分好嫁妝也嫁不出去。正好,你帶他走,他能給女兒攢一分嫁妝,招個女婿,也算後半生有望。要是死路上,那就是命。」

  祝纓就讓邵書新做中人,先見了祁泰。祁泰是個白瘦的中年人,看著比實際年紀小一些,兩眼無神,看誰都跟沒看著一樣。發現了邵書新才笑一笑,等邵書新介紹了,才把眼睛對準了邵舒書新身旁的祝纓,認一認人。

  祁泰作揖,道:「東翁。」

  祝纓道:「我錢不多,地方上是什麼樣子也不清楚,不過我把你帶去,也會把你帶回來。你看怎麼樣?」

  祁泰道:「反正我也沒別的地方好去。」

  祁泰看著邵書新,邵書新也不是什麼特別的熱心腸,他只好自己乾巴巴地談條件:「我要把女兒帶上,她不用您管。我的酬勞分幾樣,我的衣食……」

  祝纓心說:我算知道你為什麼會被戶部踢出來了。

  但是祁泰便宜,有這門手藝,包食宿,每兩天一頓肉,其他時候能吃飽,四季衣裳各一套之外,一年只要再給五貫錢就行。當然,過節的時候他要假期,到了地方得給他們父女安排兩間屋子居住。祝纓給他算了一下,這麼個賺法,他三年下來也就給閨女攢套不算好的家具當嫁妝。真想問他之前四十年是怎麼過的、還有積蓄沒有了。

  祝纓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全算下來這一筆開支也不算小,但她拿祁泰當賬房,那就非常劃算了。

  鄭奕因為上次的事與她也算患難之交,主動要給她兩個小廝伺候她南下。祝纓道:「我南下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情形呢,不宜帶太多的僕人。你要是有合適的車夫就給我兩個,有車也借我幾輛。等到了地方卸了車,我就讓他們再回來。」

  鄭奕道:「這個好辦。」不用小廝,他就安排了四輛大車,各配一個車夫。

  祝纓路上的人手一下子就齊全了。

  至於護衛,她甚至不用自己去特意攢,就有商人聞風而來想要隨她一同南下。他們不走那麼遠,也就往南走個一兩千里,隨身帶了貨物販賣,為的是跟著官員行走可以逃稅。他們攜帶有貨物、護衛等,也願意奉上一些財帛給祝纓。

  這其中有商人是祝纓在大理寺的時候就熟識的,祝纓也不問他們要太多的錢,只問他們每人要一輛車,為她裝載一些東西。

  門房有了,車夫有了,僕人還沒有,祝纓也不想要什麼貼身的男僕小廝,但是卻有一個人自動送上門來了。

  一個是老吳的小兒子,老吳想再給他謀個吏職也挺難的了,巧了祝纓要南下,老吳就把兒子給送了來。

  他和女兒、女婿帶著兒子到了祝纓家,四人帶了禮物,就要把小吳送給祝纓。老吳捨了老臉,說:「大人知道的,小人家裡有幾個兒女。蒙您關照,一兒一女都在大理寺裡當了差。只有這個小兒子還沒有著落,一事不煩二主,他也就拜托給您了。」

  人交到祝纓的手上,他是十分放心的。跟著主官南下,就是個心腹。哪怕現在執僕役,祝纓升了,這個小吳也就跟著雞犬升天了。祝纓總有一天能回京,甭管什麼時候回來吧,必能給這孩子在京城安排好了。

  當爹的給兒子找這麼個恩主,也算對得起兒子了。

  祝纓道:「我去的地方可不好。路上累著了,到了地方水土不服病了,什麼事兒都會有的。那可不是京城,京城遇到事兒我都還能有辦法。」

  這個小吳也機靈,笑道:「您都能去的地方,哪有我們叫苦的份兒?您的本事大家伙兒都是知道的,要是跟了您還有意外,那就是我自己的命了。家裡爹娘、姐姐、哥哥他們也不該埋怨您。是我們求您給條明路的。」

  他姐姐罵道:「就你話多!」

  小吳一躬身,縮後面了。

  祝纓知道老吳一家的根底,說:「也好。我們彼此不埋怨就好。」

  老吳道:「那這孩子就是您的人了。」

  祝纓點點頭。

  跟小吳也不用談什麼條件,祝纓就照著侯五的條件來給他。老吳一家也不挑剔,老吳甚至希望現在的條件苦一些,兒子陪著祝纓吃過苦,則日後祝纓給的回報只會更豐厚。如果回報不如預期,就只當自己做買賣虧了本兒。幾年大理寺相處下來,老吳非常相信祝纓的人品。如果跟了她小吳還混不出來,那就是命了。

  …………

  到任命正式下來的時候,祝纓的準備都做得差不多了。在京城的家托付給曹昌一家看家。田產由溫岳家代管。鄭奕為她準備了六輛大車,其中兩輛坐人,四輛載物。祝纓自家還有一輛騾車,七輛車足夠用了。她自己騎馬,把驢子留給了曹昌一家使用。

  花姐帶走了貓,狗就留給曹昌。

  女僕有一個杜大姐,男僕由侯五、小吳兼任,同行的還有祁泰父女倆。

  祁泰是個除了算賬旁的事都不太有譜的人,逼得女兒小小年紀就很有點成算。親爹已然答應自我流放三千里,祁小娘子聽了生氣都沒力氣了,只得收拾了包袱陪著。這個爹跟主人家東講西講,一是忘了講她的食宿,這些也得從那五貫錢裡出,虧大發了。二是沒有講她父女倆怎麼走,祁小娘子找了兩天的車,都沒人願意接這三千里的活兒。

  她東拼西湊,又湊了一頭驢的錢,家裡還有個破的板車,就掛驢身上,載著父女倆和鋪蓋一同走吧。這還沒有開始領薪酬,倒要先賠錢了。

  祁小娘子看著盒子裡的錢,欲哭無淚。

  祝纓就是在這個時候到了她家的。侯五沒家已經暫住門房了,小吳家太熟,祝纓先到祁家來踩個點兒。她身後跟著曹昌,到了一看,祁家真不像是個在京城做吏的人家。房子都是跟人合住的,他們家住三間廂房,廚房也是跟人共用的。

  祝纓就站在外面,曹昌去敲了門。祁小娘子看主僕二人都還挺像好人,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吃虧,自己爹傻,有什麼辦法?

  她還得上前說:「不知東翁何日動身?我們好準備。」

  祝纓看一眼祁家這情形,就讓曹昌先拿出一貫錢來給祁小娘子:「準備一些路上用的東西。你們要是有自己的車呢,就用自己的,如果沒有,我倒可以勻一輛車給你們。夠不夠?」

  祁小娘子大喜過望:「那可真是太好啦!」說完臉上一紅。

  祝纓道:「府上這是……」

  小姑娘低下頭,說:「也沒什麼,還應付得來,不會耽誤您的事兒。」困難的人家遇到的事情也都差不多,生病、死人、不太會掙錢,錢就花得差不多了。

  祝纓道:「你家裡打理不錯,我家裡大姐也是周到的人,你們會投緣的。」

  然後才是在調令下來之後,在大理寺內辦交割。

  ………………

  雖然風聲已經傳出來了,但是調令不下,她還是大理寺的人,還是照舊做事。只是提前把相關的案卷又仔細地讀了一遍。

  調令下來了,她先拜別裴、冷等上官。裴清道:「據我看,政事堂這一次往外調了不少年輕人,其中不乏英材,當不是厭棄你們,是想叫你們有所歷練。你一定不要灰心,以你之能,必能有所作為!切記!切記!」

  祝纓再次拜謝他多年的關照。

  裴清回憶起當年初見祝纓,也是一笑:「當時還道你……罷了。雖說你是鄭大人引入的,以後也不必與這裡生份。」

  祝纓道:「下官出仕就是在大理寺,如何能忘?」

  冷雲道:「這就走了啊?嘖!常寫信回來啊!」他常見他爹跟親近的人這麼說話,也就有樣學樣了。

  祝纓道:「只要不嫌煩。」

  冷雲笑道:「誰會嫌你呢?」

  「你回信嗎?」

  「得寸進尺是不是?」冷雲笑她,「回!」

  祝纓這才與胡、左等人辦交割,公文、公費、大理寺的產業等等,兩下交割畢。大家又要給她餞行,祝纓也沒有拒絕。她落衙後先把放在大理寺的東西都搬回家,然後就去了鄭府。

  鄭熹這些日子也是忙,詹事府與大理寺又是另一種不同。他接手大理寺的時候,大理寺才被清洗過一回,方便他施為。東宮就沒有這麼便利了。當年的大理寺,正有大案可以立功。東宮要的卻是「安靜」。

  看到祝纓,鄭熹長嘆一聲:「我真想跟你換一換。」

  祝纓樂了:「只怕我幹不來您的事兒,您要出京又沒有那麼大的地方能盛得下您。」

  鄭熹也笑了,拿出幾份名帖和幾封信來,說:「拿著。」名帖是他的,信是寫給一些沿途的鄭家的親友的。雖然他們與祝纓要去的地方並不近,但是在「沿途」,也有許多事情是可以配合的。

  鄭熹道:「自己斟酌。」

  「是。」

  鄭熹道:「一定要去拜別三位相公,京兆府你的熟人們也要走動。」禮物他都給祝纓準備好了。祝纓的家底他不能說一清二楚,但是一眼看過去他都覺得寒酸。

  祝纓道:「不用……」

  鄭熹做了個阻止的手勢,讓甘澤去送她,陪她把這些告別的事情辦好。

  甘澤也想跟祝纓好好聊一聊,他把表弟介紹給祝纓是要表弟幹事的,並不是要佔祝纓的便宜白養個傻小子,真要頂用的時候又不走了。

  祝纓道:「你姨父姨母怎麼辦?」

  甘澤道:「有我呢!帶上他吧。」

  「我房子還沒人看呢。」

  甘澤道:「你要信得過,我就把姨父姨母接過來,住你偏院那兩間屋,給你看房子。那小子你一定要帶上!不然,姨父姨母也就不安心。」

  祝纓道:「三千里,熬死了多少人,我死不打緊,我自找的。他們家……」

  「那也是命!」甘澤說,「我和姨父都商量好了,他要死了,我們認命,我給二老養老送終。他要好好的跟著你,你不會虧待了他。我們都是放心的。」

  祝纓的隨從名單裡,於是多了一個曹昌。他高興地騎著驢子,跟著祝纓、甘澤帶上禮物先去拜別施鯤。祝纓跟這位施相只是見過面的交情,施鯤也就泛泛地鼓勵她幾句。

  到了王雲鶴那裡,兩人之前能說的話也都說完了,王雲鶴給了她一個袋子,說:「路上仔細研讀。」

  「是。」

  「要記得寫信回來。」

  「是。」

  王雲鶴忽然笑了一笑:「對了,老劉一向喜歡遊歷各處,也愛讀遊記,當地有什麼趣聞也寫一些傳遞回來。」

  「好。」

  最後是去陳巒府上。

  陳巒又與這兩位不同,他見祝纓時說的卻是:「初到一地,為政一方,一定要看準了,再想怎麼動手。」

  「是。」

  他也給了祝纓一個袋子,讓祝纓:「路上慢慢看。」

  「是。」

  陳巒又說:「我還有一事相托。」

  祝纓道:「不敢。」

  陳巒道:「把他們帶上來吧。」

  陳大娘子抱著一個嬰兒,身邊還跟著一個幼童,祝纓忙站了起來。陳巒道:「我有一封家書,勞你帶給大郎。你看,這是他的兩個孩子,還好吧?」

  祝纓先對陳大娘子一揖,再看兩個孩子,都玉雪可愛,看著比陳萌機靈些。幼童還對她一揖:「世叔好。」

  祝纓也還了一禮,然後對陳巒道:「相公這是……」

  「你見了大郎,也好告訴他,他的妻兒都還好。否則口說無憑吶!哈哈哈哈。」

  祝纓對他一禮,接了家書。陳巒不但有家書,還給她安排了一場「同鄉餞行宴」,祝纓再看這些同鄉,與當初陳萌為她引見過的有一大部分是完全不同的,只有一兩個在陳萌的聚會上見過。祝纓心下嘆氣:子不類父。

  她又往京兆府各位自己的熟人那裡道別,最後到了老馬的茶鋪裡坐了一坐。

  …………

  到了祝纓出京這一天,王雲鶴並沒有出現,派人送了條腰帶給祝纓餞行。鄭熹、陳巒竟然都出現了!

  鄭熹身後跟著金良等人,都來送祝纓。鄭熹道:「酒就不給你喝了。把你的刀帶好。」

  陳巒還帶了幾個同鄉來,同鄉們托祝纓:「路上請稍繞遠一程,轉交些書信。」

  陳巒道:「怎麼這麼客氣了?他難道不要回鄉看一看的?三郎,你去的地方遠,給你的時間也比別人長,不必太著急趕路。回家鄉看一看。」

  兩人對視,祝纓深深一揖。

  大理寺的同僚們都來了,裴清、冷雲是勉勵她,其他人都是不捨。祝纓對大理寺的女監格外的用心。

  「麻繩都從細處斷。一根麻繩捆了人,細處斷了,整根繩子都要廢了,」她指著女監說,「這就是大理寺的細處。崔佳成、武相,還有你們,你們自己要爭氣。諸位,她們也是我們的同僚。」

  裴清道:「你只管放心地走。有我們呢。」

  冷雲道:「你還是關心你自己吧!盆景兒前兩天出京,可作了首好詩,京城都傳開了!什麼玩意兒!」

  他原本對段嬰也沒什麼惡感,現在卻不一樣了。祝纓道:「人家是有本事的人。」

  「呸!整天東遊西逛!」

  祝纓道:「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揍。他就算是過目不忘,那些學問也不會自己跑到他的腦子裡,還得親自讀書的。天下能人多了,他能出頭至少是個肯下苦功的人。你別總瞧不起他那樣的人,人家都是用過功的。你老這樣,撞上個認真跟你計較的人會吃虧的。」

  冷雲大聲叫鄭熹:「你還管不管了?這孩子還沒走遠就跟我頂嘴了!逆子啊!」

  鄭熹道:「你丟人不丟人?」

  陳巒、裴清都看笑了。

  那邊金大娘子等人也跟張仙姑、花姐道別。金大娘子又送了張仙姑一提盒的食物讓路上帶著吃,溫母等人與花姐依依不捨。慈惠庵的尼姑也在後面來了,尼師送了花姐一些丸藥。

  更遠的地方是老穆老馬等人,也遠遠地看著,有官面的人在場他們不敢上前。祝纓看到了他們,對他們揮一揮手,他們看到了並不招呼反而將身子往柳樹後面躲了。

  祝纓沒把他們托付給任何人。這些人現在勉強算是灰色的,以前還是純黑色的,交給官場上的人,一個不好,人家不拿他們當人、拿他們當刀,用完就扔。他們呢,品行也不能保證,也對這些官人沒有什麼「忠誠義氣」,背後捅一刀也不一定。

  雙方還是各憑本事過活的好。

  商人們的車隊在不遠處集結,也不湊近。左丞同祝纓並肩站著,沖商隊挑下巴,道:「唔,不錯,這是你的長項。雖然說外放能有騰挪的餘地,你去的地方太窮,你也不能怎麼搜刮。這樣手上就沒錢,還怎麼往京裡孝敬?從他們身上弄些財貨,倒能救你的急。」

  祝纓道:「記得常寫信啊。」

  左丞笑道:「忘不了。」

  祝纓出京也沒有特別的標榜清高,她那幾輛大車並不全帶的是書籍、行李,這一路她也是要倒買倒賣掙些錢的。王、陳二人給的袋子裡都是她要赴任的地方情況,窮是真的窮。「民風淳樸」也可以說是沒幾個讀書識字見過世面的人,刮地皮都費勁。錢還得自己想辦法。

  ………………

  出京的時候還是春天,不冷不熱,祝纓騎馬,小吳騎個驢跟在後面。其他人或坐車、或押車,隊伍的後面是商隊。

  沿途走官道、住驛站,商人們行得開心,因為祝纓的僕人也少,並不額外勒索他們要他們孝敬。

  行了三百餘里,再拐個彎就是陳萌任縣令的地方了。祝纓拿了陳巒的家書,又幫陳大娘子給陳巒帶了幾件衣服、一些藥材之類,到了驛站住下就派小吳去投帖要見陳萌。

  陳萌親自到驛站來見祝纓。

  祝纓站在門外等他,遠遠看到陳萌騎馬過來,看著比在京城時有精神了不少。心道:陳相要是肯早點放手,大公子早成人了。

  她笑著與陳萌寒暄,兩人進了堂內坐下,祝纓將家書等轉交。陳萌笑道:「他們就是愛操心。」

  祝纓對他說:「怎麼能不擔心呢?日後你的兩位小郎要出遠門,你也是這樣掛念的。」

  陳萌難以壓抑興奮地問:「你見過他們了?他們現在怎麼樣?長高了吧?」

  祝纓比了個高度:「大郎這麼高了,很有禮貌,口齒清楚也不怯場。」

  「哎,我可真想見見他們吶!」

  陳萌先與祝纓話家常,最後話鋒一轉才說到朝廷的事務上去。他說:「你這回走得有些遠了,雖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也不要忘了與京裡常聯絡。那地方特產又不豐富,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須知道,那樣的地方租賦收得少,人口少,必是有原因,而不是別的地方的人蠢,不知道到這片風水寶地去享福。又有當地豪強……」

  他滔滔不絕,祝纓也聽得入神,陳大公子看來是吃了不少虧,也練得精明了很多。

  祝纓將他的經驗都聽完,對他道了謝。陳萌又送了她一份盤費:「到新的地方,有多少準備都不嫌多。」

  祝纓已接了陳家不少人情,些許財帛反而是最小的事情了,她也不矯情,大方地接了,說:「今日一別,不知何時重逢。大公子,保重。」

  陳萌嘆氣,道:「政事堂這事兒辦的……你是我見過的第三個從這裡過的人了,也不知道能回來幾個,你可要保重啊。政事堂是公心,可天地不仁吶!」

  祝纓道:「大公子,你沒白來做這個縣令。」

  陳萌咧嘴一笑:「親生父親的權勢也未必就是自己的,你也當心,鄭熹的福未必是你的福,他的禍怕也要牽連到你。」

  「大公子,交淺言深了。」

  陳萌道:「那要看對誰。我這些年幹的蠢事可也不少,說過的蠢話也是一堆,你別放在心上。珍重!」

  「告辭。哎,不對!」祝纓說,「這是驛站,是你走。」

  兩人都笑了出來,陳萌又問:「冠群,跟你南下麼?」

  「是。」

  「跟著你很好啊,沒有了你,她留在京城未必就能順心了,。一同上路你們互相也有個照應。」

  祝纓道:「要見一見嗎?」

  「我……算了……吧……哎,我是真想有那樣的一個妹妹……可我們家呀……」

  陳萌擺著手出去,回頭對祝纓說:「別送啦。」

  冷不丁地廂房的門打開了,花姐在門口對他盈盈一拜。陳萌又咧嘴笑了:「冠群啊,保重啊。」花姐又是一拜。

  花姐站在門邊,等陳萌離開了才走到祝纓身邊,說:「他有些不一樣了。」

  祝纓道:「腳落到地上了。不過也有出來做官也學不好的,分人。他人不壞。」

  「嗯。他以前對我也很不壞。」

  祝纓道:「他送了些盤費,你和娘收一下。」

  「不跟祁先生對賬嗎?」

  「他還有別的活計,家裡的事兒不歸他管。祁小娘子呢?」

  「跟乾娘說話呢,小小年紀怪能幹的,也是個操勞的命。」花姐說著,像是想到了什麼,看著祝纓的眼神有點奇怪,問她,她又不說。

  祝纓只好說。「明天啟程,等到了地方還有她操心的事兒呢。」

  花姐想了一下,說:「不是讓你常往京裡寫信嗎?你寫一個吧。」

  「好。」

  …………

  鄭熹在府中收到了祝纓的信,祝纓在信中說見到了陳萌,陳萌比以前大有不同,可見外放做點實事確實能讓人成長,覺得等自己親自主政一縣之後,也會有所進益了,請鄭熹放心。又寫了一些沿途的風景,說之前跟著鄭熹上京的時候不曾細看,現在發現沿途風景是真的不錯。

  鄭熹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變得更好,他把信放到一個匣子裡收好,站起來慢慢地踱步。

  甘澤輕手輕腳地上前,給他換了盞新茶。鄭熹問道:「三郎他們,還有多久才能到呢?」

  甘澤道:「拖家帶口走得慢,至少還得兩個月吧……」

  鄭熹皺眉,捏著桌上另一張紙,道:「也是沒辦法的事呀。」

  那張紙上是段嬰的新作,這位才子一路出行動靜不小。他走得比祝纓早兩天,這一路觸景生情,或者看到古跡時感懷,又或者路遇某人相唱合,再有寫詩明志。寫的都是志向,又透一點淡淡離愁。反正是三天兩頭有詩作流出。

  段嬰人離開了,又彷彿沒有離開。他不在京城,京城卻仍傳誦他的詩歌。

  這就顯出祝纓的不足來了,她在文學上的才華並不顯眼,本事都在實務上。長項是查案斷案,是刑名。人還有兩個多月才能到地盤上,到了地盤也不可能馬上就大刀闊斧幹出成績來。幹出成績來了也得些日子才能傳到京城。

  甘澤心道:這是有點糟心,三郎可一定要盡早弄出點響動傳回來呀!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到了他倆的心聲,就在看完信後的第三天,侯五快馬加鞭趕了回來,拿著祝纓的名帖奔到了鄭熹的府上:「出大事了!」

  響動,它來了!

  彼時鄭熹還在東宮,鄭侯在家裡,聽了消息就把侯五叫了過來,問道:「出什麼事了?」

  侯五道:「都寫在這上面了。」

  他拿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來遞給鄭侯。鄭侯拆了一看,臉上也是變色:「快!我要進宮!」

  他拿著那封信進了宮裡,先找到鄭熹:「你那寶貝疙瘩怕不是佛塔飛簷下的風鈴?到哪兒都有響動!」

  鄭熹接了信一看,信上寫著,祝纓看完陳萌重新上路,走了沒幾天忽然想起來一個舊識田羆前兩年也謀了外任,剛好在她途經的地方。在驛站住下之後,她就去拜訪,結果發現田羆不是田羆!他被調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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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5: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真假

  鄭侯不是一個可以被隨便忽略的人,他進宮的事很快就會有人知道。鄭熹對鄭侯道:「爹,咱們去大理寺一趟。」

  鄭侯道:「理當如此。」

  父子二人從東宮趕去了大理寺,此時正是大理寺日常處理事務的時候。鄭熹是大家熟悉的,立刻有人飛奔去報給裴清和冷雲。

  冷雲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呀?怎麼他還回來了?有什麼大事?」

  裴清道:「見了不就知道了?」

  二人降階相迎,才一拱手,鄭熹就說:「有一件事兒,來,裡面說。」冷雲湊到鄭侯身邊去:「世伯,什麼事兒呀?」鄭侯道:「你這就知道了。」

  四人到了室裡坐定,鄭熹對裴清和冷雲道:「事情有些棘手,三郎派人送了一封信來。」

  裴清道:「案子?」

  鄭熹道:「說不好。你們先看一看。」

  冷雲也湊了過去,兩人讀了一下信。祝纓在信上寫著,她之前跟田羆一起吃過一次飯,確定那人不是田羆,人比田羆要年輕一些。請鄭熹通知大理寺秘密地調查一下,連說了兩遍「私下,不要驚動別人,不要洩漏消息」,她覺得裡面有故事。

  裴清道:「三郎的眼力我們都是相信的。那麼他看到的那個田羆一定是假的了。他這麼謹慎是應該的。他是一個路過的人,假田羆冒充了田羆的身份,當地人只認假田羆是主官,消息洩漏了,反咬一口也夠他受的。查不清原委,不帶夠足夠的人手去緝拿,也容易被假田羆所陷。」

  鄭熹是曾經掌過大理寺的人,他說:「往田羆家核實的人也要小心!萬一他家裡也有隱情,悄悄地送出信去,豈不麻煩?再有,田羆這兩年有往這裡發公函嗎?調出來,查一查,對比一下筆跡。」

  鄭侯聽了半天,說:「我道是怎麼回事兒呢!你們這磨磨唧唧的!要我說,點起一支人馬直撲過去,管它是真是假,就地按住了,慢慢審!」

  鄭熹道:「這恐怕不行,沒有理由沒有證據憑一封信就要按住一地主官,需要的多少人才夠?上頭不會答應。哪怕請旨,也要事情先有個輪廓能夠說服政事堂和陛下。要快,一個過路的官員,他能在那裡停留幾天呢?沒他引個路,生人下去辦案恐怕驚著了賊人。」

  他算了一下日期,祝纓上一封閒話家常的信比這一封只早到了兩天,但是日期落款卻要提前四天,也就是說這封信是緊急送來的。

  裴清道:「不錯,此案駭人聽聞,不能叫嫌犯跑了!我先調檔驗個筆跡。」

  裴清先調檔,當地也有些稍大的案子要大理寺復核,上面的印鑑是真的,筆跡也是數年如一日。

  裴清道:「要麼一開始就是假的,要麼人一直就沒有換過。難道是路上出的事?大人,倒不如打草驚蛇,我想親自去田府拜訪一下。」

  鄭熹道:「那可要安排好人手,盯緊田家。」

  「先叫蘇匡預備著,一旦確認,我就請旨派他出京辦案。」

  「好。」

  鄭熹就在大理寺裡等著,裴清點了人盯著田府的各個門,告訴他們:「從我進去之後,看到這府裡出來的人,都給我盯住了。」

  …………

  事情卻沒有他們想像得那麼復雜,或者說,比他們想像得更復雜。

  裴清帶人往田府遞了拜帖,田府不算小,卻又有些空曠,僕人也不多。

  田羆的妻子很驚訝:「咱們家跟大理寺有什麼往來麼?」她丈夫又不在家,兒子因父親官位的原因,現在正在給鄭熹的大舅子岳桓當學生,上學沒在家。

  她不得不親自出面接待了裴清。

  裴清看著田羆的妻子,很正室的樣子,不像個歹人。她已經不年輕了,鬢邊夾著點銀絲。

  兩人見了面,裴清先說明了來意,道:「大理寺核舊案,田兄轄下有點事兒,想向娘子請教。」

  「啊?這……他從不與我們說起這些事呀!我們如何得知?」

  裴清道:「田兄可有書信寄回家?」

  田羆的妻子道:「那倒是有。」

  「還請暫借一觀。我寫個條子,大理寺用完就歸還。」

  「這……」田羆的妻子很是猶豫,道,「我婦人家,並不曉事,識字也不多,信都是小兒收的,他還沒在家。」

  裴清笑道:「大理寺去國子監請一個人出來,我倒沒有什麼,只怕令郎會惹人非議。我,不太想等。」

  田羆的妻子猶豫了一下,道:「您、您稍等,我去找找。」

  她親自回房去取信,一邊拿信一邊對丫環說:「快!叫你哥哥去找大郎回來!就說大理寺有事來了咱們家,讓他打聽打聽消息。」

  她自己拿了信去給裴清,裴清接了,禮貌地道謝,忽然不經意地問道:「田兄先是在吏部,又求了個好地方外任,家裡收益如何?」

  「他犯事了?他不應該貪墨呀!雖然這兩年都往家裡捎了些錢米,也都是他的俸祿呀!並不敢犯國法。」

  「莫驚莫怕,我不過隨口一問。是覺得府上太清貧了。」

  田羆的妻子苦笑一聲:「兒女都是債,女兒尤其是。七個女兒,都要嫁妝呀。」

  裴清跟著嘆了一回,拿著信回了大理寺,與案卷一對比,發現字跡也是一樣的。他不死心,又仔細看了一下日期,發現都是到任之後的。信都很短,不過幾個字。要麼是平安,要麼是好好讀書。一封信從不超過十個字。

  不對勁!

  那邊,田家去找兒子的僕人也被按住了,裴清把田家兒子給請到了大理寺。這小子還不到二十歲,進了大理寺就懵了,一問三不知。

  鄭、裴二人一合計,行文給吏部,調田羆經手過的案卷來對比字跡。他在吏部處理的公文,總得是親手寫的吧?

  吏部還要與大理寺磨牙。田羆都走了幾年了,誰還記得他簽過什麼文書?往回倒幾年的卷宗,還得找他寫的?!裴清道:「也好,我行文。誤了事算你們的。」

  吏部才勉強同意去翻找。找的時候也著實費了一番力氣,終於找到了幾份。裴清就在當場打開,與自己攜帶的書信、案卷一比對,字跡有些像,但不是。可是印鑑是真的啊!

  事情麻煩了。

  鄭熹、裴清一同邀了吏部尚書去政事堂,吏部尚書被他們挾到了政事堂才知道出事了。

  這幾個人,連同鄭侯,這樣一個組合很怪異,陳、施、王三人都沉得住氣,先跟鄭侯見過,再看他們是個什麼意思。

  鄭熹把信、裴清把幾份公文往政事堂一放,鄭熹就退後,讓裴清來說明,吏部尚書失聲道:「田羆?真的嗎?能確認嗎?」

  王雲鶴低頭看了幾篇筆跡,道:「十有八、九。行文口氣、書寫習慣也不相同。看,這開始還拘謹,後來就是不裝了。」

  另兩人也低頭去看,三人肚裡都有墨水的人,不能說書法名家,也都是下過苦功的。

  陳巒道:「不說筆跡,單說這口氣就不對!離家數百里,對正在讀書的兒子家書就寫四個字?懷疑得有理。」

  施鯤道:「選精明強幹之人南下確認!要快!」

  裴清道:「已然選好了。」

  王雲鶴道:「多帶些人手,擒賊先擒王。還要押解,大理寺的人手夠嗎?吏部也選兩個認得田羆的人跟過去,認一認人。」

  裴清手心捏了一把冷汗,心道:祝纓可千萬不要認錯了呀!

  …………

  祝纓手心裡也捏了一把冷汗。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

  她這一路出來,衣食住行都不如在京時便利,勝在心情舒暢,也不怕露餡兒了,也不用應付各路上官了。雖然路上不免要拜訪一些官員,比起在京城那樣八面玲瓏,實在是省心不少,正可歇上一歇。

  別人與她就有一點差別了,同樣的生活不便,不一樣的心情。尤其是祝大,他開始出行幾天,老封翁的派頭是很足的,商隊也奉承,自家僕人也照顧。

  千不該萬不該的,他聽到侯五跟曹昌說:「老翁不識字吶?哈哈,讀字讀半邊兒……」

  只這一句也就罷了,不合又過兩天,聽侯五說:「不洗腳,老封翁不也不洗腳的麼?我還以為貴人們都挺講究呢……」

  更讓祝大擔心的是,侯五這嘴是真沒個把門的,說:「咱們三郎是不是有點傻?跑這麼老遠當知縣,圖什麼呀?」

  侯五在這嘴上吃了無數的虧,臨行前,金良千叮萬囑的叫他留意,他見祝纓的時候就索性不說話。我不說話,你不就聽不到我說怪話了嗎?可是這嘴,有時候就是管不住。

  等侯五發現祝大不開心之後,侯五也尷尬了起來。祝大沒聽到他誇祝家人:「縱有種種土氣,從不造孽。為人大方,也不作踐下人,也不糟蹋糧食……」

  祝大悄悄跟張仙姑抱怨,張仙姑道:「家裡的人你就要攆!那也是金大薦來的,薦的時候就說嘴不好、人可靠。」

  祝大還在嘀咕。老兩口又拌了一回嘴。隨著家鄉越來越近,祝大還想「祭祖」,把花姐都弄急了:「乾爹,老家那麼些人認得你們,叫人說小祝的出身……」

  「出身怎麼了?」

  花姐道:「您祖上三代是良民嗎?都知道您先前是……還吃過官司。鬧出去,小祝官都沒得做了。」

  張仙姑又要跟他拼命。三人這番爭執還都得背著人,壓低著聲音。

  其實他們只要不刻意大聲,別人也不是很有心情偷聽的。杜大姐離京越遠越惆悵,祁泰暈車,祁小娘子跟她爹慪氣。

  祁家也沒什麼家底,侯五一張嘴:「咦?不是算賬的麼?咋自家還這麼窮?」

  祁小娘子氣個半死,她爹是會算賬,又不是會掙錢!不但不會掙錢,還不會講價,她把家裡那些家當挑挑揀揀,能帶的都帶上,自己還想跟人借口鍋自己做飯——她爹忘了講她的衣食。

  在第一處驛站休息時,她去借鍋,被杜大姐看到了,杜大姐告訴了花姐。花姐正吃著飯,看她在灶下忙,就招呼她一起用飯。張仙姑熱情,還說:「驛站這裡都有配給我們的飯菜呢,不差你一張嘴。是不合口嗎?」

  東家大方,祁小娘子就更覺得自己的爹不靠譜了,她就算要佔這個便宜也要把話說清楚:「家父沒有講管我的飯。」張仙姑道:「害!就多添一把米的事兒。」

  祁小娘子去找她爹,發現祁泰已然坐好了,連她的那份飯菜,驛站都給他們送過去了。

  這個爹能在東家混下去嗎?祁小娘子十分憂愁。

  只有曹昌和小吳好一點,曹昌還擔心父母。

  祝纓則在愁著一件事——錢。

  她到了地方上是不好就手刮地皮的,手頭至少得有一筆錢預備開銷。日常生活不算,她是做縣令去的,她還有上司呢,那會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她拜訪田羆,一是因為認識,二是為了蹭錢。

  熟人嘛,總會送一點盤費的。官場上也是這樣的,一般有路過求見的,多少都會給一點。

  現在倒好,進退兩難,蹭錢蹭出個案子來了!

  …………

  祝纓去見田羆的時候做好了遭到冷遇的準備,他倆沒有多熟,年紀差得也大,她以前也沒給田羆送過禮。如果田羆不見她,她也不覺得意外,不過,錢,總是能蹭到一點的。

  起初,事情與她料的不差,田羆沒有親自來,派人送了一點錢。祝纓打算親自去道個謝。在府衙外面,她看到一個臉生的官員往外走,看服色本地應該只有一個田羆才能穿成這樣。她於是問了一句:「那是誰?」

  旁邊有人說是田羆。

  祝纓當時不動聲色,道:「原來如此。」她膽子也大,徑自帶著曹昌、小吳兩個,上前向「田羆」道了謝。

  「田羆」皺了皺眉,道:「哦,原來是你?區區錢帛,何足掛齒?你走得遠,何必再跑這一趟?早些上路才是正經。」

  祝纓聽他是很地道的京城口音,看人,是個四十上下的模樣,蓄著鬚,人也白淨。也不像是做粗重活計的樣子。說直白一點:不像土匪。

  祝纓道:「有些商人隨行,略住一住腳。且下官前日舊傷復發,有些不便,許要多住兩天。既然要滯留幾日,當然要來拜謝啦。」

  「田羆」道:「那你應該好好養傷,養好了好赴任吶。」

  「您說的是。」祝纓禮貌地與他道別,回到驛站就寫了信派侯五送進京去。

  然後就是焦灼的等待。

  案是她報的,她至少得跟派來的人接個頭。

  她不知道朝廷會有什麼反應!雷霆萬鈞是一種反應,傻子太多打草驚蛇也不是不可能。政事堂裡沒笨蛋,鄭熹、裴清也不傻,但是具體做事的人不一定沒有疏漏。她想安排祝大、張仙姑、花姐等人先行,或者往回走一段,又怕路上沒人照應出意外。與自己一同等在這裡,更怕出意外。

  她往街上轉了一下,想打聽一下「田羆」的風評。聽到有人說他收受賄賂,還有人說他的「夫人」嫉妒、貪財之類。祝纓又繞著這座衙門轉了幾圈,數一數府裡有多少人。

  隨行的商隊裡已經有了些疑問,張仙姑和祝大也問她:「咱們怎麼不走?你怎麼好像要在這裡住下來一樣了?不是說要限期赴任的嗎?」

  祝纓一肚子的話對誰都不能說,只能說自己不舒服,想「穩一穩」。張仙姑道:「花兒姐啊,你給她看看。」

  花姐一摸脈,疑惑地看向祝纓,祝纓對她使了個眼色。花姐道:「舊傷,不礙事,養一養就好。」張仙姑又張羅給祝纓進補。花姐則等到無人時再問祝纓:「有什麼事麼?」

  祝纓搖頭:「過一時你就知道了。」

  「養傷」足養了七日,侯五隨同蘇匡、陰郎中到了驛站。

  …………

  祝纓與陰郎中也是熟人了,兩人見面卻不及寒暄。陰郎中率先問道:「情況如何?」

  祝纓先看他們的隨從,大理寺帶出來的都是青壯,足有二十人。蘇匡問道:「這些人手夠不夠?」

  祝纓道:「進來說。」

  三人密議。

  蘇匡之前抓人都是直接到場,宣讀,抓。審完結案。

  陰郎中道:「還未驗明正身,不知究竟是不是田羆呢。」

  祝纓道:「『田羆』是本地的主官,直接衝進衙裡拿人是不行的。如果他是真的,不用二十個人,蘇兄帶倆獄卒就能辦了他,橫衝直撞是冒犯朝廷命官。如果他是假的,反咬一口說咱們是匪類冒充官員,調動了衙役把咱們等人都拿下了也不是不可能。」

  陰郎中道:「他不束手就擒還想造反不成?」

  祝纓道:「至少可以騙本地官吏與咱們纏鬥把咱們拖住,讓他能從容逃跑。」

  蘇匡道:「政事堂的意思,要快。拿人,盡量少傷亡。還要拿證據。只要確認了,可以向駐軍求援。」

  祝纓道:「那這麼著,設法把他調到驛站來,請進屋裡。陰兄看一看人,如果是真的,你們敘舊,我向陛下請罪。如果是假的,當場拿下,擒賊先擒王。如何?」

  蘇匡道:「妙極!只是不知道要用什麼藉口好呢?」陰郎中的身份不能洩漏,一說是吏部的人,「田羆」如果是假的,一準不肯過來。蘇匡,「田羆」知道他是誰啊?祝纓,試過了,「田羆」眼裡沒她。

  祝纓道:「就說我突然死了。在他的地界上死了個官員,他怎麼也得來看一看。哦,不行,不能是病死的,病死他不一定會來。那就凶殺吧,驛站凶殺案死了個官員,他總該來看一下的。我來扮屍體,就躺這屋裡。」

  陰郎中道:「年輕人,也不忌諱!」

  祝纓道:「忌諱什麼?就這麼辦了。我把家母、家姐請過來,讓她們權充發現命案現場的人。叫小吳買幾隻活雞宰了,往屋裡多灑點血。蘇兄,你亮身份,讓人請他過來問話。他是假的,必然不敢與你硬挺。陰兄,你一邊先不要出聲,你有一件頂要緊的事——確認他的身份。你們帶來的人不用埋伏,不要驚著他了。

  叫咱們的人都準備著,一旦主犯成擒,餘黨老實就馬上都收押。不老實,就做好餘黨負隅頑抗的準備。」

  當下分頭行事,小吳跑去買了一籠雞。祝纓把父母、花姐叫來,如此這般一說。張仙姑道:「什麼?」

  「小點兒聲!不會哭就別哭,叫人聽出不對來。你們就裝成暈倒,別告訴祁泰,連曹昌、杜大姐都不要告訴。不告訴,才能裝得像。」如果不是怕張仙姑和祝大受了刺激哭的時候不小心說溜了嘴道破她的性別,祝纓甚至連他們也想瞞一瞞。

  三人安排完之後,蘇、陰二人假意離開,陰郎中回房後又悄悄溜出到了祝纓這裡。

  小吳放了一大碗雞血,往窗戶上一潑,祝纓拿起碗往前襟上一倒,往床前地上也灑了一些。然後祝纓往床上一躺,拿張手帕蓋住了臉。

  張仙姑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啊……」她沒有如約假裝昏倒,而是叫個不停,越想越傷心,好好的閨女要裝屍體,怎麼不跳大神了還得這麼倒黴呀?!

  花姐給她拽到一邊,也大叫一聲:「快來人啊!」

  蘇匡頭一個從外面衝了進來,說:「都不要進來!侍女呢?來扶大娘子到一邊去救醒!來人,往本地府衙送信,請他們過來!有官員在驛站出了意外!」

  整個驛站都亂了套!

  驛站離府衙還有一段距離,消息傳到的時候,天色已晚。「田羆」正在府裡與「夫人」爭吵!「夫人」罵他:「你個不要臉的臭東西!什麼騷的臭的都敢沾!你也不怕!」

  「田羆」道:「都說了,那是女監的獄卒、獄卒!我要她回事兒呢!」

  「我還不知道你嗎?!!!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我給你兒子也生了,你還吃著碗裡的、想著鍋裡的!」

  吵到一半,驛站有命案的消息傳了來,「田羆」說:「吵吵吵!瞧!吵出麻煩來了吧?!」

  「夫人」也不吵了,憂心地道:「不會有事兒吧?」

  「有事兒也是別人有事兒!我去應付一下,今晚不回來了!」

  「田羆」去的時候已然打好了腹稿,凶殺案?找個凶手不就得了?隨便找一個人往他頭上一扣,就說是圖財。乾脆俐落地破案,把人打發了。快速結案就能避免上面關注,這是他的經驗。

  他帶了十幾個人,似模似樣地進了驛站,命衙役維持秩序,一面說:「人在哪裡?」

  驛丞一臉的灰敗:「在那邊兒。那家老封翁真不好應付,不讓小人們進去看,還鬧,說我們都是匪類。」

  「田羆」冷了臉!大步流星進了祝纓的屋子,捂著鼻子在床前站定:「揭開。」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姚春?!!!」

  姚春怔了一下,才看到說話的人:「陰、陰……」

  陰郎中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沉著臉道:「竟然是你?以奴害主!」他氣得厲害。這個人是田羆的僕人,簽了賣身契的那種,跟在田羆身邊差不多得有二十年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居然頂替了主人的身份做起了官!

  姚春就要往外跑,口中還喊:「他們是犯人,拿下,嗷——」

  祝纓一把扯下覆在臉上的白帕,抬手揮掉姚春的帽子,左手揪住了他的髮髻,右手抽出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你再叫一個我聽聽。」

  姚春真的叫了:「來了!有歹人冒充朝廷命官,被我識破,要劫殺於我!快將他們拿下!」

  陰郎中想打他,又怕不小心打到祝纓手中的刀傷了自己,只得啐了他一口:「狗賊!」

  外面驛丞、衙役要往裡衝,蘇匡帶的人要攔,商人們瑟瑟發抖。蘇匡大聲宣布:「此賊名姚春,乃是真正的田羆田大人的家奴!他謀害主人,冒充官員,是死罪!你們只是被蒙蔽了,只要棄暗投明,朝廷並不追究。你們不要陪著送死!」

  姚春也喊:「不要中了賊人的奸計!他污蔑於我是要趁機逃跑!」

  祝纓提著姚春的腦袋往床邊小几上一磕,世界清淨了。陰郎中吃了一驚:「這……」

  祝纓道:「有數,死不了。小吳,會捆人不?」

  小吳提著一捆繩子進來,大聲道:「練很久了!」

  蘇匡也踱了進來,低聲道:「還好拿下了這狗東西,否則……」

  祝纓道:「這裡交給你,給我幾個人,我去府衙,把那邊也抄了。」

  「人手……」

  「沒事兒。只要你們看好這個狗東西,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給京裡發消息,請他們火速調派援手過來。」

  陰郎中道:「這個時候你怎麼也失了計較了?這裡有駐扎的兵。」

  「我是說斷案。這個東西在這兒經營有一陣兒了,什麼循私枉法、貪墨的事兒都幹了,得派人下來查一查。我得趁他們來不及,先把府衙那裡的證據給弄到手。既然是家奴作案,不是匪徒,那就不用擔心府衙裡還有什麼亡徒凶犯了,走了!」

  駐軍哪是能隨便調的呢?政事堂也沒給一道這樣的政令,丞相輕易也不能調兵。

  祝纓就帶著十個人,趁著前面對陣,翻窗出了屋子,從驛站後門悄悄地走。一氣奔到府衙,敲響了後門:「快!大人有話要帶給夫人,我要見夫人,不要驚動前面的人。」

  裡面那位「夫人」聽說叫的後門,心裡先慌了,道:「後門?快,帶進來。」

  「夫人」與祝纓一打照面,問一句:「你是誰?」祝纓已躥到了她的面前,刀往脖子上一架:「閉嘴。」一條繩,把她也給捆了,丫環們要尖叫,大理寺下來的人都不客氣:「誰叫就把舌頭割了!」

  丫環們好像突然不害怕了一樣,都不叫了。

  祝纓帶人從後往前摸,先摸了個嬰兒出來。「夫人」要叫喊,祝纓面無表情把這孩子提了起來,「夫人」馬上沒了聲音。

  接著,祝纓把「夫人」的臥房給搜了,搜出許多金銀細軟,又從「夫人」身上搜出一枚田羆的私印。又從後院小書房裡搜出幾本暗賬、一些往來書信。趁著夜色,將人從後門帶了出去。

  驛站此時仍在對峙,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凶案現場」,祝纓從容地回來,提著「夫人」、抱著嬰兒又從後門回來了。

  …………

  陰郎中看到嬰兒,問道:「這是什麼?」

  「他兒子。」

  「哼!也是賊種!」陰郎中狠狠地呸了一口。算算日子,以筆跡來推測,這孩子就不是田羆的。

  蘇匡道:「已派了人去送信去了。咱們先審一審這兩個人。明天一早,這件事必然滿城皆知了,必有什麼參軍、主簿之類主持事務與咱們交涉。這些人主官被換了都不曾察覺,可是不可信的。」

  當時就在祝纓的房間裡審人。

  陰郎中道:「還有什麼好審的?必是這奴才謀害主人!真該千刀萬剮了!」

  祝纓道:「斬,死刑只有斬、絞兩等。」

  陰郎生氣地瞪她,祝纓擦著刀,對姚春二人說:「你們倆,我今天已經夠累的了,沒力氣去查線索,要不你們全招了吧。你們要不招,我就只好用不走心的辦法審了。」

  小吳好心地解釋:「走心,認真查線索證據,鐵證鐵案。不走心,就是打,打到招供。」

  姚春還是不肯說話。

  祝纓挑亮燈芯,慢慢翻身賬本,說:「唔,你快把府庫偷空了。將府庫存糧交由商人倒賣……」

  「加稅……」

  「受賄……」

  「賣放囚徒……」

  「喲呵,還知道分給他們,怎麼?好訂個攻守同盟麼?咦?你還往田家送錢?也對,不穩住了家裡,來人要錢怎麼辦?」

  陰郎中又啐了一口。

  祝纓道:「成啦,大家伙兒今天夜裡再辛苦一夜,輪流守夜。明天一早與府衙官員交涉,他們應該會相信咱們的身份的。官員們信了,外面這些衙役也就老實了。」

  …………

  事情正如祝纓所料,第二天一大早,府衙的官員們能來的都來了。驛館三人亮明了身份,他們便都相信了。

  自副職以下,一個個痛哭流涕,對著姚春痛罵:「賊子敢爾!」

  有真心憤怒的,罵他魚肉百姓。也有另有盤算的,罵得更狠:「早看出你不是個好東西!你將府庫搬了多少?!我殺了你!」

  祝纓抽出刀來攔在了他的面前,道:「自有國法辦他。」

  他們又請求:「請移居府衙,將賊人押入牢中。」

  祝纓道:「這倒不用了。我看他們養得白白胖胖的,餓個三五天也餓不死,就這麼餓著吧,等京裡來人提審。」

  蘇匡道:「正是。貪了如許民脂民膏,就該餓上一餓。」

  他們兩個此時卻有默契,擔心姚春被滅了口。人一死,什麼壞事就都能往他頭上堆了。本地官員、士紳依舊是純樸善良的好人。

  陰郎中心眼兒夠用,但是術業有專攻,看祝、蘇二人辦案俐落,他也說:「府衙再有他們的餘黨就不好了。」

  祝纓道:「陰兄過慮了,有餘黨正好,諸位,你們的機會來了。自查。抓人去吧。」她將本地官員給支了走。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下來辦案就這條不好,人手不夠。

  好在這一次朝廷反應很迅速,兩天後,朝廷接到了家奴冒充主人的消息。政事堂上報,龍顏大怒,先派一使者去見祝纓等人。皇帝寫了個條子,讓祝纓暫時主持這件案子。皇帝記起來她查案的本事了。派大隊人馬過去還得再浪費時間,一介使者八百里加急,很快就能趕到,讓祝纓開始幹活。

  使者不但帶來了條子,還帶了兵符,可以就近調三百軍士來協同辦案。

  使者前腳才走,皇帝後腳就下令,讓永平公主的駙馬駱晟牽頭,與大理寺共辦此案。

  所有人都沒有反對,駱晟是個實在的人,不跋扈、不惹事生非,也能聽得進人勸。他既是公主的兒子,又是另一個公主的駙馬,身份上能壓得住許多事兒。

  王雲鶴又奏:「百姓受姚賊荼毒,須選一能臣安撫士民。」

  皇帝道:「你們選來。」

  政事堂早有了人選,卻仍是要向皇帝請示。

  皇帝更憤怒於居然出了這種事情,催著女婿趕緊上路:「查明案情。」

  駱晟不敢怠慢,緊趕慢趕到了地方。陰、祝、蘇三人在驛站迎接了他,駱晟是個美男子,與他那個在京兆大街上馳騁的親娘完全不同。

  他先不急著催問案情,先讓三人坐下。開口第一句話是:「諸位辛苦了。」第二句話是:「我年幼無知,還請多多指教。」

  然後才是問案子:「不知,現在情況如何了?要我做什麼嗎?」

  只見三人面面相覷,駱晟問道:「怎麼?有什麼不妥麼?三位只管直言。」

  「呃……」祝纓說,「駙馬,人犯都已經緝拿歸案了,就等您來審問了。」其實案子已經審完了。不過看到了駱晟,祝纓就知道得捧一捧這位駙馬。

  駱晟謙虛地道:「我並不懂這些,我只管看著,三位隨便施為。」

  陰郎中和蘇匡和祝纓都想,我信了你的鬼話!都請他主持審問。

  駱晟推辭不過,往主座上坐了,左邊祝纓、右邊陰郎中,蘇匡在祝纓的下手坐了。他們重新把犯人帶上來過堂。

  駱晟不過順著問:「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姚春報了名字。

  「你究竟如何謀害主人?」

  姚春道:「小人伺候主人赴任,不想途中主人死了,小人一時鬼迷心竅,就想過一過癮。不合犯了這等大罪,小人該死。」

  駱晟皺眉道:「鬼迷心竅?你怎麼能做得這些年的官,沒人察覺嗎?」

  「大人的側室……」

  以姚春自己,是想說他是為了給主人家多謀些財物,把這兩年俸祿給賺了補貼主人家,然後自己再投案的。可惜祝纓把他的賬也給抄了,是他自己貪贓枉法,可不是什麼「為主人家謀財的義僕」。

  祝纓說累了,蘇匡也就捲起了袖子,除了打就是打,一套打,打完男的打女的,幸虧沒打小孩兒。

  打了好一陣兒,兩人就開始往外招了。

  那位「夫人」是田羆帶著上任伺候起居的一個年輕的妾。田羆家裡本來有幾個僕人,但是他女兒生得太多了,七份嫁妝陪著出去,田產、僕人快陪送完了。終於生出來這個兒子還沒成親,還得給兒子謀一份家產,這才要赴任。隨行是帶了仨個僕人的,一個姚春是個心腹,一個車夫、一個老蒼頭。

  赴任,得有個女人伺候著,就又納了個妾。妾既年輕,讓她甘心忠於一個沒有任何長處的半老頭子實在是為難人。

  路上,田羆病倒,姚春起了歹念,謀害了車夫和老蒼頭。這個妾就與姚春合謀,願意助他遮掩。兩人於途中再雇人,伺候兩人以「田羆夫婦」的名義赴任。

  姚春是心腹僕人,早就知道田羆的許多事,一些簡單的事務都是他在為田羆處理。所以公文、往來書信他都懂得,那個妾則扣下了田羆的私印,兩人各執一項把柄。妾又為姚春生了個兒子,兩人算是捆死了。準備如果一切順利,任期滿了要回京時就由姚春詐死,妾抱著孩子回家,將自己的兒子養作田羆之子,日後孩子就有蔭職了。

  田羆是主官,連每年往京城核對一年的政績之類,都可以使副職前往。他們又往田家送了一些家用——不多不少,正好穩住田家,造成了田羆仍然還在職的假象。家中拿到了錢,不疑有它,還當田羆活著呢。

  姚春則趁機大發其財,倒轉府庫財物,為的是有朝一日可以改頭換面,換一身份,亦不失做一富家翁。

  以上,皆是祝纓等人在駱晟尚未抵達前就審理完了的,現在不過是在駱晟面前再背一遍詞。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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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5: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實在

  駙馬頭回辦案,這個挺實在的年輕人一開始還帶著些誠惶誠恐和小興奮。他努力地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讓自己不要太飄,不要給別人一種輕狂之感。

  他坐在那裡,對著下面跪著的姚春等犯人,一句一句地問著他事先想好的問題。這些都是他離京前就琢磨的,要如何查、如何審,怎麼問出真相好給陛下一個交待。最開始的時候當然要問些簡單問題,好讓犯人放鬆戒心,一點一點地深入問題。

  駱晟想了幾種情況,犯人畏於國法威嚴都招了,他該如何辦;犯人死不開口,他又要如何辦;犯人奸詐狡猾,他要如何與之鬥智鬥勇。

  審訊姚春,不能說完全出乎他的預料,姚春招得確實痛快,是設想中最順利的一種情況。

  不久以後,一問一答間,他卻漸漸生出一股枯燥無味之感。

  這就是斷案?這就是審案?

  這都什麼鬼啊?!

  這個姚春也太配合了!

  開始還有姚春的「故事」吊著,好奇心作用下他還能聽下去,到最後一股難言的尷尬慢慢從心底湧了上來,終於變成了一種難堪。

  姚春的「故事」講完了,陰郎中問他:「駙馬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駱晟再也坐不住了,他的心裡說不出是羞是惱抑或者是怒,他想,這或許就是佛家所說的「嗔」吧。他站了起來,臉上也淡淡的:「你們都審完了,就這樣吧。」

  陰郎中與祝纓、蘇匡交換了個眼色,心道:這駙馬居然沒有傳說中那樣的「老實敦厚」,卻反而是一種「單純天真」。

  三人在駙馬到來之前商量過了,要怎麼樣把這件案子給糊好。沒有駙馬,案子是祝纓發現的,算個首功。陰、蘇二人奔波忙碌,又帶了人來幹了許多活,人手一多,在查姚春的過程中把當地勾連的不法之事查出來,也有功勞。三人功勞分一分,大理寺也有自己的那一分業績。吏部提供了情報,沒功勞也有苦功。

  壞人是姚春,是與姚春合謀的甲乙丙丁。好人大家做。

  皇帝派了駙馬來就不同了。

  三人的共識,得給駙馬一點成績拿回去,但又不能讓駙馬搗亂。

  在駱晟到來之前,三人達成了共識——姚春這事兒,都記駙馬頭上。他們仨,拿本地開刀。

  沒想到駙馬不配合,不肯領了功勞去睡大覺。

  駱晟回自己房裡休息去了,餘下三人坐在一起喝茶商議怎麼接著糊弄這位祖宗。

  陰郎中道:「到底是公主的兒子,脾氣還是有的。虧得沒有像別人那樣蠻橫又自以為是,將咱們仨都撇到一邊兒自己瞎拱一氣。」

  蘇匡道:「他心中有不滿,可得應付好了,不然回京他說一句話頂咱們說一萬句。咱們這裡再忙,從他的嘴裡沒有聽到好話,陛下也得記咱們的過。」

  祝纓道:「既然脾氣沒有壞到家,就還有商量的餘地。你們二位要是沒有別的想法,接下來的事兒我倒不介意有他參與。」

  「我算看出來了,人家不傻,只不過沒有精得像隻猴兒罷了。」陰郎中的年紀最長,說話也就自然帶了一點長輩的口吻,「咱們再糊弄他,糊弄過這一件案子容易,怕接下來不好收場。人家跟咱們算講道理了。他要真放賴,回去咱們就得吃不著兜著走。」

  蘇匡也很憂慮,駱晟的老婆是永平公主,這位公主現在還沒跟婆婆兼姑姑那麼的橫,但是如果她想,她就能更橫。想為難他們不需要任何的技巧,硬收拾就行了。

  祝纓道:「那就請他也參與了?」

  陰郎中道:「他不傻,已經看出來咱們的安排了。要怎麼不著痕跡地勸他參與呢?」

  祝纓道:「我去吧。」

  「你?」

  祝纓道:「我本來就是要去外地赴任的。」她本來就是要去兩千七百里外當縣令了,流放也不過如此。就算得罪了權貴,還能把她怎麼樣?罷官免職?那她就不用「流放」了。

  陰、蘇二人還要跟她客氣:「這……怎麼能讓你一個人擔著呢?」

  祝纓道:「這樣最劃算。既然他願意做事,那就讓他扛一點兒事也不錯。早早結案,我還得趕路呢。就這麼定了!」

  …………

  驛站自從來了駱晟,它的住宿安排就又是一變。

  祝纓到這驛站的時候,自知品階不高,哪怕當時驛站裡沒有住進一位品階比她高的人,她也沒有要主院。陰郎中和蘇匡來了之後,主院就歸陰郎中了。現在駱晟來了,陰郎中只有挪地方的份兒了。

  祝纓先回自己的房裡,準備換一身衣服再去見駱晟與這位駙馬好好談一談。

  不料衣服才換了一半,駱晟那裡居然派人送了一張帖子來請她過去一敘。

  祝纓匆忙換好了衣服,趕到駱晟那裡。

  駱晟坐在座上,看到她進了屋子居然從座上起來迎了一下。祝纓道:「不敢不敢。」

  駱晟又坐了回來,他努力控制著臉色,低聲道:「有什麼不敢的?也不用不敢。」

  祝纓微微低了低頭,駱晟道:「來之前我見了七郎,請教要怎麼斷案,本以為可以試一試。你們。」

  哎喲,祝纓反應過來了,他還是鄭熹的兩姨表弟,他娘跟鄭熹的娘算是堂姐妹。這京裡的皇親國戚們都沾著親戚,跟村裡的親戚像、又不太像。所以總是容易讓人忽略他們那種關係。

  祝纓一臉真誠天真無邪地發問道:「鄭大人都教了駙馬什麼呢?剛才問案有什麼收獲嗎?」

  駱晟被她臉上的表情糊弄住了一下:「什、什麼?那剛才……」不是你們準備好的詞兒,就像陛下問話時那等頌聖詩一樣的給我準備的套詞嗎?

  他很快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臉色變得不好了起來:「我該有什麼收獲嗎?收獲大家的善意?」

  祝纓一臉的莫名其妙:「不是說跟鄭大人請教過了嗎?他都教了您些什麼呀?什麼善意?不是善後嗎?」

  駱晟道:「善、善後?」

  祝纓左右看看,對駱晟的隨從們快速地擺擺手。駱晟猶豫,祝纓道:「還趕時間呢,快點兒,有話不能給你們聽。」駱晟的好脾氣發揮了作用,說:「你們先下去,我有事要請教祝大人。」

  將人都支了出去駱晟嚴肅地道:「還請賜教。」

  他的目光很真誠,也帶了點威脅。祝纓也沒打算接著糊弄他,開門見山地說:「駙馬以為一件案子,什麼最難?」

  不等駱晟回話,她自己回答了:「對各人來說,不太一樣。我就喜歡查案子。但是一個案子,查明了真相僅僅是個開始。您一定要記住這句話——善後才是最難的。」

  駱晟道:「眼下這個案子,政事堂已然準備好了幾個繼任的人選給陛下挑選了。雖然還未下令,但善後自有人做。」

  祝纓緩緩地搖頭。

  「怎麼?」

  祝纓道:「您來之前我們也想過了怎麼與您一起辦這個案子。大家都知道,您以前不常出京,辦案子算是新手,下官等三人呢,除了陰郎中是吏部的,我與蘇司直都是大理寺的老手了。我們不能坑您。善後是最難的,不太想讓您做。真要這麼安排了,擱衙門裡,等那新人經歷得多了日後明白過來,得記恨這群老鬼一輩子,臨死都得跟孫子說,我年輕的時候,叫個孫子給坑過。」

  駱晟道:「我說了,善後自有人做。莫要哄我。」

  祝纓道:「什麼叫善後?您這麼說就是還不太明白。當然您剛才說的也算善後,但不能全算。姚春剛才招了那麼多,您就沒有聽出點兒什麼來嗎?您要不嫌棄,我細細跟您講?辦案子嘛,都是打生手過來的。」

  「你說。」

  「找到田羆的屍身,也未必就能確定是病死還是謀殺,何況屍身未必就能找得到。就算定個謀殺,處罰姚春等犯人也不叫善後那叫結案。可是姚春此人在本地已然為官數載,對吧?」

  「這不是已經知道的嗎?」

  「他還招了什麼呢?」

  「誒?」

  「趁機大發其財,倒轉府庫財物。怎麼倒轉的?誰經的手?為什麼不揭發?裡面還有沒有其他人參與其中?這麼久了,一個僕人冒充官員,硬是無人發現破綻,他們都是幹什麼吃的?再有,貪贓枉法?就他一個壞人,所有人都是好人?要是把這些人都辦了……」

  駱晟道:「正該如此。」

  祝纓道:「牽連太廣,這是個得罪人的活計。您是駙馬,是貴人,要是交給您呢,下官等三人可真是輕鬆。可是您又是新人,一頭扎進去,於您日後的仕途也不利,下官等人呢,也顯得不厚道。」

  駱晟皺眉道:「會有這麼嚴重麼?這是欽命的大案!」

  祝纓道:「您要是真下定了決心,那下官再說一樁事,您掂量掂量?」

  「你說!」

  「這就是『善後』的大事了——起初,下官手上的人手不夠,沒有兵符,也控制不了府衙,只能趁夜冒險去搶出了幾本暗賬回來。第二天,城裡知道了這件事,這邊本地官員來驛站與下官等見面,那邊府衙就失火了,賬本兒全燒了。」

  駱晟的表情嚴肅了起來:「死無對證?都能推到姚春頭上了?這府衙必然還有人枉法!」

  祝纓雙手一攤:「對下官等人來說,這才是要做的善後。查不查?怎麼查?能查出多少?怎麼報?怎麼結案?」

  「當然是如實……」

  「『實』在哪裡?」

  駱晟道:「你這是對我說了實話了,你放心,我既然來了,斷不會就只為了分一分功勞就走,讓你們陷入困境。你說的『善後』,在我看來也是案情,也要查。」

  「您想怎麼查?關鍵是,用誰來查?本地,誰可信?誰可靠?」

  駱晟張了張口,明賬沒了,勉強用暗賬倒也可以,但是就指望他們幾個嗎?他想說再向京城請命調人來,又覺得不妥。他反問道:「臨行前,七郎說你精明強幹,讓我有事可與你實話實說。如今你也給我一句實話,你打算怎麼辦?」

  祝纓道:「您要實在的,下官也說實在的。已命帶來的人先接手府衙了,其餘縣衙等都先不動,讓他們維持秩序。

  順著暗賬捋,與暗賬有關的,都拿下。再從為姚春辦事的官吏、商人、僕人入手,順藤摸瓜。朝廷可以將他們全都黜了,咱們不行,還是得拿實據。一應贓款贓物,統統查沒。這是案子。

  另外,既然陛下派了您來,您就得再更出色一些才好。」

  駱晟道:「什麼意思?」

  「咱們不得為接下來繼任的官員做些準備麼?」

  「嗯?」

  「查贓,都要封了報賬的。姚春把府庫都要搬空了,新官上任,他拿什麼來維持?現收?還是跟朝廷討要?下官想,這就得您上表,請留一些錢糧在本地。這也是善後。還有,安撫百姓,不要讓一些奇怪的流言傳出去,有損朝廷的威嚴,直到新官過來接任。還是善後。」

  駱晟點頭道:「好!你果然是個周到的人。」

  祝纓道:「勉力維持罷了。駙馬,真決心蹚這個渾水了?」

  「這算什麼渾水?你們也忒小心了。」

  祝纓嘆了口氣:「一條河,個兒高的走著就過去了,個兒矮的進去就得嗆著了。您個兒高。」

  駱晟道:「什麼高的矮的?只要用心做事,都能過到岸上去的。」

  祝纓笑笑:「那咱們這就開始了?」

  「好!」

  …………

  駱晟說到做到,一個生手,倒也做事認真,總是說「不能辜負陛下」。實打實地與當地官員「交涉」,他所謂的交涉,就是把當地官員「請」了來,讓他們自己說。

  想也知道,不會有人說自己也跟著姚春犯法了。駱晟就把他們都「挽留」了下來,各人家裡貼了封條,然後繼續「交涉」。

  駱晟苦口婆心:「你們都是讀聖賢書的人,怎麼能不知道廉恥呢?自己做了什麼,還是自己說了的好。」

  官員一面的苦相:「駙馬,下官等都是受蒙蔽的,自己並不曾犯法。」

  駱晟繼續勸:「你們就不想想妻子兒女嗎?」

  官員們倒是想,可惜見不著,自己都被扣下了。

  祝纓忙得像條老狗,拿人、抄家的間隙中還要抽空瞄一眼駱晟。一看之下不由感嘆,他確實是安仁公主親生的兒子,天生就知道怎麼欺負人。

  祝纓和陰郎中、蘇匡比駱晟累得多。

  他們要幹的事情包括但不限於查清姚春所有的其他罪行並且拿到證據、贓物贓款,清查與姚春有關聯的商人、官吏查封犯人的財產作為證據,安撫百姓、維持州府的正常運轉。

  其中最讓人頭大的是維持州府的運轉,因為府庫被姚春搬了,官員被駱晟扣了,既沒錢也沒人。陰郎中與蘇匡二人公推了她:「你是要做親民官的人,這個你應該熟啊!案子我們多辦一點,這個就是你了吧!」

  話說得倒也不算差。

  還好祝纓帶了一個祁泰。因為本地的賬史等人都不太可信了,祝纓就用了祁泰來做賬。抽出姚春贓款出的一部分暫充府庫,做出一本乾乾淨淨的新賬,好留給接下來赴任的新官,也算送他一份人情。

  祁泰是個會做賬的人,要他一個人很快理清一府的賬是有些難度,但是不管前塵往事,從頭開始做一本新賬,那倒是挺容易的。而姚春等人的其他賬本證據現在還不全,暫時不用他來做這個賬。

  祁小娘子看到父親也忙碌了起來,東家每晚看一遍他做出來的賬,看完都是點頭,終於放下心來:親爹的飯碗應該能端穩了,謝天謝地!

  祁泰的賬越做越多,一片忙亂之中,又鬧起了賊匪。

  為了收集姚春等人犯罪的證據,祝纓等人不得與駱晟商議,發了個告示:曾受迫害的百姓可以來鳴冤。

  這無疑讓收集證據的進度快了許多,卻也接受了許多額外的案子。甚至連不是姚春等官吏犯的事,也有人來告。

  「田羆」被抓了,許多官員都被駱晟「挽留」了,歹人們可算找著機會了。府城的治安比姚春主持的時候還要壞!

  衙役因為跟隨姚春圍攻驛站又有平時助紂為虐的事,大部分被兵們關進了牢裡。兵們倒還能查,隔行如隔山,抓賊的事兒他們還差了點兒。

  有幾個人從隔壁打洞,偷了一家米鋪的掌櫃家。另一伙人則是綁了個財主的兒子要贖金。

  兩件事都是陰郎中接的,他找到了祝纓和蘇匡:「你們倆,誰辦這個?這個我可不在行。」陰郎中也是想表現的人,他也給自己找了個方向:陪駱晟跟官員耗。案子給蘇匡,庶務給祝纓。

  不過有兩件案子,於是兩人抽簽,蘇匡去抓賊,祝纓就去找綁匪。

  祝纓先召來財主,財主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老朽五十歲上才有這個兒子呀!」

  「孩子多大?」

  「八歲了。」

  祝纓看那勒索信,上面寫著,三日後的傍晚帶十兩金子到城外樹林裡贖兒子,逾期不候。

  祝纓把那封勒索信扣了下來,說:「你兒子脾氣好嗎?想好了再回答我,平時會不會打罵奴僕?會不會撒潑打滾兒跟你們要東西?如果會,就不算脾氣好。他跟綁匪兩個人裡有一個脾氣不好的,你就得等著給兒子收屍了。」

  「犬子脾性一向很好。又聰明好學,這信就是他寫的,我認得他的字兒。」

  祝纓看了看信紙,說:「不說實話,滾吧。」命人把他轟了出去。

  財主懵了。祝纓不給他主持公道,整個府城也沒有官員管他這個事兒,他只能自認倒黴回家籌錢。

  祝纓卻暗中叫來了侯五:「你行伍出身,會跟蹤吧?」

  「還、還行。」

  「跟著他,看綁匪還有沒有與他接觸,他身邊有沒有可疑的人。一個財主家的孩子,平時身邊能沒人看著?綁匪還叫他自己寫勒索信?小吳,去查一查,哪裡有這樣的紙賣,都賣給了誰。不要拿著信紙去,看一眼,記下紙張的樣子,去各個鋪子裡看有沒有像的。快去。」

  派出這二人後,又叫曹昌:「去街面上打聽打聽,這一家子風評怎麼樣。老子是不是為了收租子要把佃戶往牢裡關,小的是不是嬌生慣養見樹踢三腳的。」

  吩咐完,她又去忙那一攤子事兒了。做賬有祁泰,但是查抄證據,親自到相關人員家中搜出證據仍然是她的事兒。搜出新的賬、財物來了,還得再拿去讓祁泰匯總,補進案件的單子裡去。

  她這裡摸出一個,駱晟那兒就點菜似的把這個人從「挽留勸戒」的名單裡劃掉一個。此人在駱晟那兒就不算「官員」了,算成個「同謀」。

  祝纓摸出一官一吏之後,侯五來報:「小郎君身邊一個僕人有嫌疑,小人跟著他,見他與一個刀疤臉碰頭。說,官府沒功夫管綁票的事兒,一切順利,拿到金子就撤。」

  銅錢比較便宜,大量的銅錢就特別的笨重,布帛更是不方便,所以綁匪要的是金子。方便好拿價值高。

  祝纓道:「刀疤?有標記就好找。」

  「已經找到了,他們常在城西小酒館裡喝酒,身邊沒有孩子。孩子只怕凶多吉少了。」

  「接著盯。」

  「是。」

  曹昌轉了一圈回來,說:「老的那個有說好的也有說壞的,倒也沒有壞到逼死人的地步,近來為了給兒子積福,還經常捨粥,沒聽說有仇人。小的就是個常見的小郎君,倒是愛笑。」

  那邊小吳也來回報,找著了兩家賣紙的鋪子都有這種紙,買的人很多,其中一個買主就是那位財主。祝纓道:「時間也差不多了,走。」

  祝纓換上便服,帶上人,先去財主家。財主已籌了十兩金子,正準備傍晚去贖人。看到祝纓來了,他也不得不上前接待:「大人,小人正準備去贖回犬子,實在不得空。請容接回犬子再好好招待大人。」

  祝纓道:「你家僕人呢?都叫來。」

  財主怔忡之際,祝纓已命人把這家門一關,對侯五說:「去,把那個人揪出來。」

  侯五睜著一隻眼,抬手揪出了一個年輕的僕人,說:「就是他!」

  這人臉色煞白,跪在地上磕頭:「饒命!饒命!小人不知哪裡得罪了大人?我們郎君也被您轟出來了……」

  小吳一腳把他踹翻:「哪兒來的那麼多的廢話?!」

  祝纓道:「刀疤臉呢?就是你那個同黨!他身邊可沒孩子。」

  財主大驚:「什麼?旺財!你!你把我兒藏在哪裡了?」

  「不不不,不是我?你們莫要冤枉好人!」

  祝纓對財主道:「我派人跟你去交贖金,路上小心,見沒見到你兒子,他們都會把刀疤帶回來的,聽話就帶豎的回來,不聽話就橫著帶回來。這個人我帶走了。你兒子回來了,我定他個綁架的主人的罪,流他三千里。回不來,就定他個謀殺主人的罪,把他一刀兩斷。這個僕人,你就只當沒有吧。」

  財主慌了:「大人,大人,您一定要救救小犬呀!」

  他本來已不指望祝纓了,但祝纓居然暗中調查了,這讓他覺得有門兒,又開始求了。

  祝纓道:「囉嗦。來人,帶這東西回去!你放心,我一天照三頓打他,打給了,飯就不給了。什麼時候餓死什麼時候就不用挨打了。他的同黨運氣好或許能逃掉,他是死定了。你去贖你兒子吧。侯五,你跟著。」

  這般行事很對侯五的胃口,他也不說怪話了,大聲說:「是!」

  財主慌了,僕人更慌:「等等!小郎君並沒有在他們手上,就在家裡!」

  財主夫婦二人都驚了:「什麼?!!!」

  財主的妻子原是躲在屏風後面不見客的,現在也衝了出來:「你說什麼?我兒!」

  僕人道:「我把他捆了,放到了那間沒人去的小黑屋裡……」

  祝纓道:「小吳,跟著去看看。」

  不多會兒,就見幾個人把一個蔫蔫的男孩兒帶了過來,男孩子身上一股難聞的味道。小吳攥著男孩兒的一隻手不鬆開,男孩的母親就拉著兒子另一隻手,誰也不放,只得一起過來。

  祝纓道:「怎麼回事兒?給他餵點水先。」

  男孩兒喝了點水,恢復了一點精神,說:「是旺財!」

  他娘說:「都知道了,大人已經抓到旺財了。你……大人,您的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也不會忘。孩子受許多的苦,容他換身衣裳,吃口東西吧!可恨旺財!」要不是一直抱著兒子捨不得鬆手,她早撲上去撕了旺財了。

  祝纓看向小吳。

  小吳道:「找著的時候,他被堵了嘴捆著扔在那裡。三天了,也沒給吃的,也沒給喝的,更不管便溺。」說著,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祝纓道:「行了,孩子留給他們家人照顧。走,咱們去找刀疤。」

  旺財忙說:「小人首告!就是他主謀的!小人帶大人去找他!」

  祝纓道:「城西酒館兒喝酒的那個刀疤是吧?」

  旺財臉也黃了,一看就是被說中了心事的樣子。財主夫婦也看明白了,一齊叩頭:「請大人做主。」

  祝纓道:「我便服來的,就是為了不驚動賊人。府上不要再有什麼響動,不要再哭,也先不要慶祝,還是如常,不要讓人知道你家裡孩子已經找到了。我同你去交贖金,金子就不用帶了。旺財是吧?你跟刀疤有約定嗎?他見著你出門再去,還是提前去準備?他要是走脫了,我把賬全算到你的身上!」

  旺財道:「是他主謀!今天早上,小人告訴他,郎君已籌到了金子,他就先去城外等著了,拿著錢就不再回來了。小人明天再去城外山神廟與他會合,分了錢各自逃走。」

  祝纓突然問道:「你們打算,怎麼處置這個孩子?」

  旺財努力在臉上擠出個笑來:「當、當、當然是放了……」

  祝纓道:「他認得你,你這三天這麼虐待他,竟然說拿到贖金之後會放了他?你逗我呢?」

  「曹昌,看好他。別叫苦主給打死了。」

  「是。」曹昌連忙上前,把要撕打旺財的財主夫婦給扶了下來:「大人自有公斷,你們別這樣!」

  小吳看曹昌脾氣太好,說:「得了得了,現在有本事了?!都住手!再鬧,一起抓走!叫你們兒子一個人在家裡。」財主夫婦馬上就安靜了下來,依舊恨恨地瞪著旺財。

  祝纓道:「不氣了?不氣咱們就走。」帶人直撲城外約定的交贖金的地方。

  刀疤與四個人正盤腿坐在神像前的地上喝酒,身邊當然是沒有孩子的。

  刀疤見財主來了,並不介意財主多帶幾個幫手——他也沒帶孩子,見不著孩子,這些人就不能把他怎麼樣。

  他笑著要爬起來:「錢呢?」

  祝纓也不跟他廢話,抽出刀上前直劈了下來!刀疤見狀連滾帶爬地要跑,他的同伴們也四散爬躥。

  侯五同幾個軍士抽刀來追,祝纓上前揪住了刀疤的髮髻,將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刀疤道:「你們不要孩子了嗎?」

  祝纓道:「你猜。」

  她把馬疤捆在馬後,一路拖回了城裡,引得無數人圍觀。

  那一邊蘇匡也把案子破了,將起出來的贓物一路敲鑼打鼓送回去,再把抓到的賊打個皮開肉綻地遊街。兩人在驛站門口相視一笑。

  殺雞儆猴一向好用,他們現在治安的人手不足,又不是本地的正經官員,只能抓著一個案子就辦得又快又狠,震懾一下。

  盜匪安份了一點之後,他們就有更多的精力來辦案了。

  又過了半個月,審得差不多了,祝纓才開始起草結案,由蘇匡給她打個下手。陰郎中、駱晟二人就只能自己寫個奏本,他們二人對案子確實不甚在行。

  祝纓除了把涉案人員一人一檔寫好,又讓祁泰做了兩本賬,一本是那乾乾淨淨的州府賬目,一本則是贓物。

  暫充府庫的錢糧皆是從各案犯財產裡查抄出來的。

  然後將剩餘的贓物造冊、封存。這些東西都得交到京裡,自己既然不能一路盯到底,她也就不伸這個手了。只與駱晟等人商量,略扣了一點給駐軍的「辛苦錢」,這也是從贓款裡扣的。反正都是查抄扣押的贓物,能少苦一點百姓也是好的。

  最後把這段日子接的案子都給結了,需要上報大理寺復核的,也都寫了案卷。

  一切做完,由駱、陰、蘇三人押著人犯、贓物,帶著案卷回京覆旨。

  駱晟道:「你不回去嗎?其實你才是主審。」

  祝纓道:「我是外放的官員,還得趕路呢。外出的地方也是我自己願意的,現在如果借著這個案子再回去,別讓人誤會我見縫插針,有個機會就不想去遠方,想要留在京裡。」

  「留在京裡也沒什麼不好,」駱晟說,「京裡也缺你這樣能幹的人。」

  「駙馬過獎啦。我是大大方方地出京遠行的,哪天要回來,也是要憑政績堂堂正正地回來。我不討這個巧。路上保重。請朝廷早些派人來接手。」

  駱晟道:「放心,我回去就向陛下陳情,催他們快些派人來。」

  …………

  駱晟雖然是個嬌貴的駙馬,這一路回京卻是不叫苦不叫累,認認真真地趕路,不幾天就趕回了京城。

  這是一個很大的案子!朝野都在議論,差不多一個月了,也沒有停息的意思。

  駱晟一回京就得到了召見。皇帝心疼女婿,不讓女婿多費嘴,帶著政事堂、三法司一同過來聽他匯報。

  駱晟口齒清楚腦子也不笨,他把案情匯報了,也毫不吝嗇言語,把祝纓等人做的事也都說了。

  聽到祝纓還給府庫留了一本賬,以便新任官員可以直接取用時,陳巒順便誇了祝纓一句:「祝纓做事一向用心,肯多想。」

  皇帝道:「是個仔細人,心腸也好。」

  駱晟道:「是。教了我不少。」

  皇帝對這個女婿還是很滿意的,案子辦得也漂亮。想陰、祝、蘇三人辦事也比較俐落,既給了駙馬裡子,也全了駙馬的面子。他便說:「祝纓是個人才呀,去做一縣令可惜了,還去得那麼遠!」

  政事堂也知道路途太遠了,王雲鶴、陳巒越來越擔心,不想讓祝纓走那麼遠了。王雲鶴心道:趁機讓她近一點也是可以的,親民官,哪裡都能做的。

  哪知駱晟是個實在人,他說:「祝纓倒不願意。臨別的時候,我問他為何不一同上京回奏。他說,大大方方的走,就要堂堂正正的回,不鑽這個空子。」

  皇帝對駙馬更滿意,孩子實在,也不搶別人的功勞,也不掩蓋別人的好處,他看向女婿的眼神愈發的慈祥了,說:「好好,那就依了他吧。哈哈!」

  政事堂也不知道是滿意還是遺憾,便不再提及此事了。王雲鶴又奏請須得及時派個新的官員過去接任。

  皇帝很隨意地說:「就陳萌吧。」

  陳巒忙奏說:「他才任縣令沒幾年,這擢升是不是有點快了?」

  皇帝道:「他做縣令,本來就是你要摔打他。我看他就不錯。再者那個地方百廢待興,他也不是去享受的。你是不捨得?」

  「臣不敢!」陳巒是樂意的,他已然考慮到兒子外面有些時日了,就這兩年得把人調回來或者再升一升了。不然,自己辭相位也辭得不安心。

  陳萌人在家中坐,白白升了好幾級。陰、祝、蘇三人卻沒有他這樣的幸運了,雖然記功,該三千里的還是三千里,該當司直的還是當司直,該當郎中的還是當郎中。如果說有收獲的話,就是祝纓的散官品階被升到了正六品的頂格,差一步就得朱衣了。

  她現在正等著陳萌來接手。

  …………

  祝纓給皇帝上了一本,由駱晟給帶回去,這是單獨的一本,與案情無關,是請求將她赴任抵達的日期往後延一個半月。

  凡赴任,都是有期限的,逾期未至要受罰。她在這兒耽誤了,就請求把這時間給她補回來。又因為忙碌,要修整,所以多討幾天。

  皇帝、政事堂沒有猶豫就准了,祝纓便安心在驛站裡等陳萌回來。等待的時候,她又順手把被燒壞的賬房徵發人給修了一下——反正她是暫代。

  本地駐軍的校尉時常來尋她玩耍,跟她合作,校尉也添了一小筆收入。校尉、兒子被救的財主等人將她誇成了一朵花。

  什麼少年英雄、什麼明察秋毫、什麼為民做主……

  祝纓道:「哪有你們說得這麼好?」

  他們卻都說:「只有更好的!」

  京城裡傳得更離譜一些。駱晟對祝纓印象不錯,他一誇,公主們就知道了,故事誰不愛聽呢?傳來傳去,不但內容增添了許多想像的成份,又加了一點鬼神的色彩。最後就變成了「祝纓赴任的路上,夜宿驛站,遇到故人田羆的冤魂托夢」這樣非常符合大眾心理的情節。

  不但故事內容誇張,傳播得也很廣,幾乎到了街知巷聞的程度。大理寺的同僚們拿了卷宗,又講一些她在這一個月裡破的案子,比如從綁匪手裡救回了小男孩之類。這個故事為人津津樂道,還在於「人質就在自己家裡」這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藏匿方式。揭破的時候誰不覺得新奇呢?

  為了這一新奇的「創意」,人們又自己編出了許多的橋段,漸漸傳得故事走了形。

  這樣的故事在花街柳巷裡也廣為流傳,故事,誰都愛聽。有趣的故事也成了她們苦痛生活中的一點調劑。

  小江聽學琵琶的女孩子講了好幾個故事,故作平淡地說:「也還好。」

  可是一送走她們,小江就對小黑丫頭說:「小丫,收拾行李,雇輛車。咱們走!」

  「啊?去哪兒啊?」

  「哦,你要不願意,就在這裡替我看個房子、收個租子吧,我另雇人。」

  「不是的,娘子,你去哪兒,我也去哪兒。可是為什麼呀?你要去哪裡呀?在這裡不好嗎?」

  小江道:「出去走走,看看天下,不好嗎?」

  那個人是不是也與他一起經歷了這許多傳奇故事?許多驚心動魄?我為何非要在這京城裡,收著房租、念著經,日復一日,今天與明天一個樣,活著與死了沒分別呢?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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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5: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六章 祭奠

  小江決意要離開京城,小黑丫頭已經很熟悉這位娘子的脾氣了,仔細看了看小江的表情,見她不是開玩笑,小黑丫頭很快點頭:「娘子,我跟你一道走,我也不留在京城。」

  小江道:「你想好了?」

  「嗯!」小黑丫頭其實沒怎麼想,走就走唄。她本身也沒什麼對未來的計劃,也不想這些,有一天算一天,況且與熟悉的娘子一道出遠門看景兒,苦點累點也沒什麼。

  小江摸摸她的頭,說:「那好,先收拾行李,咱們再買輛車。」

  小黑丫頭道:「不雇嗎?買車,車夫呢?」

  小江笑笑:「就咱們倆。我雖手生一點,也可以教你的。」

  「哎!」小黑丫頭跳了起來,正在最有精力的年紀,她喜歡學點新手藝。

  小江跟小黑丫頭一邊收拾行李,一邊打聽買車。她們在這裡住了幾年,零零碎碎添置了不少的東西,一天下來居然也沒收拾完。車也沒有買到合適的。

  第二天,小江依舊教授琵琶,卻在女妓們離開之前托其中一人捎信給季九娘:「明天請九娘過來,有事相商。」

  季九娘雖不明就裡,還是抽空過來了一趟。

  自從小江搬出了花街,住得雖然不遠,卻不再往那條街上去,季九娘事情又忙,也識趣,將兩個女孩子托付小江教授琵琶之後,就很少過來了。她算了算日子,學琵琶的費用也跟小江結清了。小江一直收她家優惠價,想來也不至於突然漲價。

  難道是要托她什麼事?

  季九娘懷著疑慮,出門前又抓了一把錢,步行到了小江家。

  敲了門,小黑丫頭開了門,季九娘往裡一看,只見小江家裡沒有什麼異常。自從小江有了個度牒,就把這家收拾得彷彿一個道觀的樣子了,雖小,也供了神像,四下依舊是乾乾淨淨的。

  她笑著問:「你們娘子有什麼事兒嗎?」

  小黑丫頭說:「九娘,您老進來就知道了。」

  進了屋子裡,季九娘也沒發現什麼異樣,被小江請進東間靜室臥房,季九娘吃了一驚:「珍珠啊,你這……收拾包袱是要幹什麼?」

  小江道:「九娘,這些年來承蒙您看顧。我近來有些事,想離開一陣兒,所以想把這家托付給你。」

  「你,你要去哪兒啊?」季九娘皺起了眉頭,「你一個婦道人家,有伴兒嗎?」

  「小丫跟我一道。」

  季九娘更覺得不妥了:「你也曾叫過我阿姨,我得多問你一句。你這是為什麼?不跟我說實話,我接不下這個活計。你能有如今這樣的日子不容易!踏踏實實的,太太平平的,比什麼都強。」

  小江笑笑:「我知道,就是想出去走走了。」

  季九娘道:「那位祝大人要走的時候,我還擔心你想不開要跟著。現在他老走那麼遠了,你……哎喲,你不會是聽著他的消息,又動心了吧?你快消停消停吧!聽我一句勸,他是好人,也不是一般人,更不是咱們能拿捏的。你別竹籃撈月。」

  「九娘,我心裡有數兒。您要是不方便,我就另找人托付……」

  季九娘道:「你這是什麼話?倒像是我,我,你!」

  小江笑道:「我知道,像咱們這樣的人能有幾天清淨日子不容易。可是我呢,這一輩子還有什麼?九娘,我是能找個正經人家嫁了做個娘子,還是能做夢像那位壞了事的管夫人一般?天下人那麼多,管夫人也只有一個,還死了。這些日子我就想啊,我想放肆一回。」

  季九娘道:「你這是魔怔了嗎?」

  小江道:「什麼是魔怔呢?想著有個院子住著,曬著太陽,一輩子就這麼過,什麼事兒都不能打亂這種生活,就不是魔怔了嗎?

  我不是為了那人才要走的。是突然覺得這日子過得沒滋沒味兒。您說的那個人的身邊,已經有了一個人了。我,不是那樣想的。

  我想將房子托付給您,代我收個租子。收多少,您說了算,只要每年給我攢兩吊錢就成。等我回來了,這房子還在,我就謝謝您了。別這麼看著我,我當然會回來。有房有業,我為什麼不回來呢?現在的日子過於無趣了。」

  季九娘:「哦,散心吶?那倒也好。」

  小江笑道:「是吧?」

  「可這路上,太平嗎?你一個人,就算帶著個小丫,有點兒頭疼腦熱的你們兩個都不好辦吶!」

  「我有度牒。」小江都想好了,有個正式的出家人的身份確實比較好使,就像她,正經的度牒,道觀就能掛個單。沒有道觀,客棧住宿也方便,去蹭個官方的驛站等閒也不會被趕出來。沿途手頭緊了,也能算個命、打個卦、做個道場之類糊個口。化緣乞討也方便。

  不管怎麼樣,她既然動了念,就不想再在京城裡住了。

  她說:「我手上還有兩個閒錢,正好弄個馬車,一路上也不用受風吹雨打的苦。」

  「就怕路遠長程,車夫起歹念,又或者是有強人剪徑。」

  「我走官道。」

  季九娘道:「你到底要去哪兒呀?」

  「還沒想好。我現在也沒有後顧之憂了,要說『日後』或者『養老』又太早。不能等到老得走不動了,想回憶,又都是些糟心的事兒。我想趁現在給自己找點兒樂子,以後跟人說話也有得聊。」

  季九娘眼中透出一點羨慕來,說:「珍珠啊,你命不好,運氣還是好的。能自己個兒做一回主,恣意一回,也好。」她想了一想,將身上的錢都取了下來,交給小江:「這些你帶上,窮家富路,難道真要拿度牒討飯嗎?」

  小江還要推讓,季九娘道:「不是讓我代收租子嗎?這兩處院子,一年不得收上幾十貫錢?這算預支的。」說著,又把身上幾件金飾也摘了下來,都給了小江。

  小江道:「您先別著急,我今天也走不了,先立個字據給您,防著我沒回來的時候有人找您的麻煩與您搶奪。我看這京城,越來越沒有王大人管著時那麼太平了。」

  季九娘道:「也好,定契的時候我拿錢來給你。」

  兩人商定了,小江這裡準備好走,季九娘過來定契、送行,也給小江送些路上的花銷。

  小江又花了幾天時間,將行李收拾好,終於也買妥了一輛車。拉車的就不用馬,而是用了騾子。季九娘等人也幫忙,給找了個獸醫看了騾子,道是還算健壯,不至於突然死在半道上。小江與季九娘簽了契,將兩處房子都交給季九娘打點,由季九娘收取房租,每年九娘給她攢下十貫錢,餘下的都歸季九娘,如果房子有什麼破損,也由季九娘來修補。

  小江帶了把琵琶上路,將家裡其餘的樂器之類都分贈了學生們。

  行前,九娘又拿了些金銀送給小江,權充盤費。姐妹們也依依不捨,也有送手帕的,也有送些私房錢的,也有送她一些配好的丸藥的。

  雙方灑淚而別。

  小江和小黑丫頭都著道袍,天氣也還好,她們就都坐在車轅上。小江會駕車,只是不太熟,趕得慢些也無所謂。

  小黑丫頭坐在車轅上,非常高興:「天兒可真好啊!」再看小江也是一臉輕鬆,跟在京城時繃著的樣子判若兩人。她說:「娘子,你很高興嗎?」

  小江想了一下,說:「沒有。不過也沒有不高興了。」

  「娘子,你還會趕車呢。」

  「嗯,上回進京就是我自己趕車的。」

  「教教我吧。以後我來趕車,你在裡面歇著。」

  「行。咱倆輪流換手。」

  兩人慢慢地走,慢慢地學,起初一天也就走個二十里,她們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到了一處驛站,尋一小間屋子,驛站賣飯她們就買一點。不管行人的飯,小黑丫頭討一眼灶,自己弄些米蔬燒了飯,與小江兩個一起吃。夜間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也不覺得特別的害怕,門窗都栓好,兩人都有點興奮。

  走了兩天,離京也不過五、六十里地,小江駕車漸漸手熟,小黑丫頭也要學一點。

  兩人就尚著官道走,到了一處驛站,先住下,再到四處轉轉。聽驛站的人說說本地的風物,覺得有趣就逛逛,不感興趣了就接著往下走。離京城比較近的地方她們不太感興趣,小江也擔心在附近遇著「熟人」,頭幾天就沒有逛。

  這天晚上,正在一處驛站的大堂的角落裡坐著喝稀粥啃鹹菜,外面突然來了幾匹馬。兩人行了幾天路,看來人的裝束也能猜出些來歷了,這幾個人應該是傳遞朝廷往來公文函件的差人。

  果然,他們到了之後先要了兩間房,就在大堂裡連吃邊聊了起來。其中一人說:「快些吃,吃完了早早歇下,明天還要早起趕路。」

  另一個年輕的人說:「何必這麼著急?這不是朝廷給那位祝大人的回函嗎?」

  先前一人就說:「正是給他的,才要著緊些。哎,仔細你在這裡偷懶,他在那裡掐指一算給算著了。」

  「這麼靈嗎?」

  「沒聽說嗎?有個小孩兒叫人給綁了,他掐指一算,算出來是僕人幹的,小孩兒就在家裡……」

  小黑丫頭偷笑了兩聲,低聲對小江說:「在京的時候,不是說祝大人巧妙安排,派了手下的能人飛天入地探聽到的嗎?」

  小江道:「噓,聽他們怎麼編。」

  那邊又不編故事了,說起陳萌升職了,有人羨慕他有個好爹,又有人為祝纓打抱不平,說她幹了這麼多的事兒,末了,宰相兒子升官兒了,她還得去三千里外。「這人的命啊,可真是!能幹不如有個好爹!」

  又有人說:「你不知道,他與陳相是同鄉呢。聽說,他離京的時候陳相帶著同鄉們去送行的。這些大人物們的事情,咱們就別猜啦。」

  「同鄉?以前沒怎麼聽說過呀。」

  「害!他們的事兒怎麼會告訴你?」

  小江聽著漸漸入神,晚上跟小黑丫頭回到了房裡,她說:「小丫,我知道我們要去哪兒了。」

  「哪兒呀?!」小黑丫頭興奮地問,這孩子只有十幾歲,正在活潑好奇的時候。

  小江道:「咱們去陳相的家鄉,看上一看。」

  「是去那個人的家鄉吧?」說完縮著脖子等小江生氣。

  哪知小江不在意她的調侃,反而說:「我差一點兒就在那裡生長了。以前錯過了,現在我自己能做主了就要去看一看。」

  「好!看就看!」小黑丫頭剛才說錯了話,現在馬上附和。

  「睡吧。」

  「哎!」

  …………

  祝纓並不知道有人因為偶然聽到了幾句話,就決定先到她老家看看。她正在處理一些與商隊有關的事務。

  商隊跟著她走,也是講究個日子的,前面幾百里走得順風順水的,在此地卻遲滯多日。商人買賣上盈利虧損的事,並不因朝廷發生了什麼就會有所改變。到得晚了,沒趕上時令,賣的東西就有可能掉價,想採買的東西可能就沒了。

  祝纓將商人召集起來,願意繼續等著跟她上路的就先留下。不願意的,她就退還一部分他們給她的費用,再為他們尋找路過的官員捎他們一程。祝纓現在就住在驛站裡,也不去府衙裡住,過往的官員也都要過驛站。得到消息的人都會拜訪一下她。

  有的是為了看看揭破大案的人是什麼樣的,有的是禮節性的拜訪,也有人想「就見一面,叫他記著我的臉也沒什麼不好」。

  倒容易再找人。

  商人們也有不著急的,就留下,也有想走的,大部分不想向祝纓索要已然交給她的錢。祝纓卻按照路程,一一與他們結清。

  辦完這些事,隨行的商隊走了兩支。祝纓終於等來了陳萌。

  陳萌被升得很突然,他須得把自己手上的公務都處理了,再將賬目、縣中的倉儲之類都點完,與留守的主簿辦了個交割,然後才是收拾行李過來。

  他已知了些案情,所以沒有直接入城進住府衙而是先到了驛站來見祝纓。

  兩人距上次見面也就一個月左右,已然物是人非。

  祝纓聽說陳萌到了,跑出來迎接,陳萌跳下馬來,一聲「三郎」包含了無限的感慨。

  祝纓道:「大公子,怎麼不去衙裡?那邊房子已經修好了。」

  「哦!唉,你辦事總是那麼的讓人省心。不過我呀,還是先過來與你見個面才好呢。」

  祝纓道:「你才過來,先歇一歇?歇好了咱們辦個交割,其餘的事兒你再慢慢捋?忘了說了,恭喜恭喜。」

  哪知陳萌臉上沒有一點得意的樣子,反而說:「僥幸而已。」

  祝纓想早點走,但是要辦的事情還有不少,尤其來的是陳萌,更得跟他辦仔細了才行。陳萌這幾年縣令並沒有白做,賬也能看懂一些了,許多官面上的細節事務也都懂了。看到祝纓為他準備好了一本乾淨的賬,又留了一部分錢糧做周轉,陳萌感慨萬千。

  「我什麼也沒有做,這個位子你來幹才合適。」

  祝纓道:「這是什麼傻話?我哪能做得了這裡的知府呢?你也不是揀著便宜了,本來你做縣令就是令尊特意安排壓一壓你的。你如今才是回歸本位呢。」

  陳萌道:「要是以前,我也這麼想的。這兩年長了見識了,並不敢覺得就是自己如何高明、如何應該了。我以前自怨自艾,現在想想那又算得了什麼呢?丞相之子,出仕就是正六品,呵,可我手上的真本事又有多少呢?從九品都能糊弄我!本事不夠,所謂德不配位,受辱的就是自己。哎,不提了不提了。」

  隨著交割的完成,陳萌越發覺得祝纓是個能幹的人。以前,他見識過的祝纓的「能幹」、「有情義」大多是一些與家長里短相關的瑣碎細務。現在觸及政務陳萌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做「能幹」、「有情義」、「會做事」。怪不得鄭熹會對一個沒有任何根基的窮小子這麼看重,幾年間就視為心腹了。

  陳萌道:「能者無所不能。」

  「什麼?」

  「忙了這兩天,也不及拜會令尊令堂,他們這一路還好嗎?我想拜會一下。」

  「好呀。」祝纓說。以前這陳大公子只是「不太討厭」,現在倒是令人有點喜歡了。

  張仙姑和祝大雖然背後有時會說陳大公子傲氣、不太曉事兒、不太懂人情之類,冷靜下來又覺得「興許是咱不配人家對咱客氣」,也就都沒了脾氣。人家是丞相的兒子,看不起咱就看不起唄,人家配,咱不配。

  陳萌要宴請一家的時,兩人很是緊張了一回,張仙姑還要翻出她那身誥命的服色出來穿以顯隆重。

  花姐道:「乾娘,不用的。您就穿個家常衣服就行。」

  張仙姑道:「那不行,人家什麼身份?不能顯得咱們不懂禮數。」

  好說歹說才折衷了一下,都穿了身繡衣。張仙姑往頭上插了金簪,祝大往腰裡別了玉佩,老兩口鄭重其事地跟陳萌吃酒。

  陳萌以前是萬看不上這二人的,現在還給兩人敬酒,說:「以前也總往府上去,卻總沒能與二老一道吃個飯,現在想了,機會又不多了。」

  祝大道:「有機會,有機會的!以後,以後哈。」

  陳萌也不在意他不會說話。張仙姑在這會兒就學人家貴婦,裝個矜持,也不多說話了,陳萌敬酒她就喝。花姐也在一邊坐陪,她與陳萌二人並無矛盾,兩人互相一致意,陳萌道:「路上照顧好自己。你要不介意,就還當我是表哥。」

  花姐也一飲而盡,起身對他一拜:「承蒙您許多的照顧,也佔了您許多的關愛。您要不嫌棄,但凡有我能做的事情,也請不要見外。」

  「好。」

  祝纓道:「這下好了。大姐這些年對別人只有些惆悵,倒是總記得大公子。」

  陳萌喝了點酒,說:「能別叫大公子了嗎?聽著有點兒嘲諷的味兒。以前聽也就聽了,現在就不太順耳。」

  祝纓笑道:「大郎,喝酒。」

  陳萌一口乾了,說:「你去的地方遠了些,好好幹,差不多的時候一定要回來啊!」

  張仙姑緊張地看著女兒,祝纓道:「這也得看政事堂和吏部的意思。」

  陳萌認真地許諾:「我會記著的。」

  「好。」

  張仙姑更緊張了,她不想女兒回京,女兒能一直做地方上的官長就好。自己當家做主,別人就難揭破她的身份。她忍不住說:「大、大郎啊,她這才到哪兒呢?回什麼京啊,就當個縣令挺好的。」

  放到以前,陳萌是要腹誹這鄉下婆子見識少的,現在卻耐心地跟張仙姑解釋:「不返京也要升職呀。」

  「那也差得遠了呢,您別為了她,再空費您的面子。您自己個兒好好的就行啦。」

  以前都是有人托他求情求官的,現在張仙姑居然不求,陳萌覺得這個婦人有點可愛了,更加耐心地說:「不遠不遠。她已然是正六品了,依舊去做縣令,是因政事堂已然下令不好遽然更改。三郎,政事堂是在磨練你,刀劍磨好了是要出鞘的,你千萬不要洩氣。伯母,他呀,就算任完縣令做不得刺史,也能管一府嘛,再不濟,可做副職。」

  他還打著包票,祝纓一定不會在遙遠的邊地蹉跎太久的!

  張仙姑半懂不懂,就更著急了:「副、副的?沒、沒正的啊?」

  「娘,回來我跟你細說。」

  陳萌道:「有的呀。」

  然後張仙姑就聽他說了一通「州、縣二級,但是中間又有一些變化,增設了府,又有道。品級也因現時需要有所調整……」

  張仙姑哪聽得懂這個?祝纓道:「娘,大郎的意思就是說,總有地方能放得下我。」

  陳萌道:「對。」他說著說著已經發現張仙姑完全聽不懂了,但是已經開了口,又不想叫人誤會他瞧不起張仙姑,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說。到底是親兒子了解娘,一句話就能張仙姑解釋清楚了。

  陳萌心裡抹了一把汗,暗道:我再不也不陪你說話了。

  他轉了方向,對祝纓道:「回趟老家,那裡現在必然與你以前見過的不同。告訴你一聲,你以前那個戶籍之類,已然都做好了。」

  「咦?」

  陳萌道:「以前辦的那個事兒還是糙了點了。有心人要查,往朱家村去一趟就漏了。現在都辦好了。害!同鄉就是幹這個用的。」

  祝纓道:「陳相公也讓我回去看一看,原來如此。多謝。」

  同桌的是祝纓一家三口以及花姐,陳萌也就把話挑明了說了。

  陳萌道:「這有什麼好謝的?一定要去啊。否則你一個在外做官的人,有機會回鄉卻不回,難免叫人起疑。做得像一些。什麼故居、墳塋,都弄好。你們原是居在鄉間的人,一輩子也不出村,村外無論發生了什麼也都與你們的過往沒有關係。你們就是普通的農人。嗯?」

  祝纓道:「是。」

  張仙姑劈手奪了祝大的酒潑了:「死老頭子,你記住了沒有?!咱們就一直是朱家村務農的!」

  祝大道:「哎呀,知道,知道,我什麼時候在這上頭糊塗過?!姓祝,務農,種不好地。」

  陳萌失笑:「對,就是這樣。」

  有陳相等人出手,祝纓這來歷就能被做實了,同鄉確實好用。至於別的什麼人見過的跳大神的一家,他們咬死不認就可以了。

  祝纓道:「許多列傳裡寫的,某,字某,不知其所出,是不是也與我一樣?」

  陳萌與花姐都笑了:「那也不妨礙人家成了名臣,名載史冊呀。」

  陳萌前面說了一通祝大兩口子聽不懂的話,最後這一段他們是真聽懂了。兩人不再拘謹,端起酒來敬陳萌,都說:「大郎,你是好人。」

  祝家對自己認定的「好人」都是非常熱情的,祝纓在第二天又找到了陳萌,向他移交了這一個月來攢下的人脈,譬如附近的駐軍校尉。然後就與陳萌道別,又走上了赴任的路。她的下一站,是久別的故鄉。

  ………………

  祝大如今不再提什麼衣錦還鄉的話題了。

  他得是鄉間一直沒人知道的一個農夫,不能跟以前跳大神的同伴們顯擺,也不能跟以前的主顧們宣告祝大現在不是個討飯吃的神棍而是個老封翁了。

  然而他心裡的遺憾很快就被一連串的恭維給沖散了。

  祝纓再次啟程後,凡住驛站,就有人來圍觀她,手頭寬裕的當地官員都會請她吃飯,同時也給她全家一些禮物。有人是為了見個有點名氣的人,有人則是想跟她見一面,就見一面就得。也說不出什麼特別有意義的話,就見一面就行。

  此人記性很好,誰知道下回會不會記得自己呢?

  祝纓一個立意把沿途鄭、陳、王等人寫的名單都拜訪一遍好蹭錢的窮鬼,竟不用自己蹭就能一路收錢了。隨行的商人因此也得了不少便利。

  過不多時,祝纓便到了闊別數年的故鄉。

  祝纓先拜訪了本地的新知府,被她燒過的府衙早已翻修一新,看不到以前焚燒過的痕跡了。她還是住驛站,身份卻與離開時天差地別。祝大就跟人吃個飯、喝個酒,也不敢收受賄賂,更不敢包攬什麼事兒。

  父母令人放心,祝纓也就放心地開始給同鄉們做郵差。京城的同鄉各有種種信件要她捎帶,祝纓一家一家地登門,將信件以及一些要捎帶的東西都親自交到了這些同鄉的府上。

  以前,她只有翻牆才能進去的府邸,現在有人請她過去,她也沒有特別的感慨。無論翻牆還是走門,她都能進去,又有什麼好感慨的呢?

  在府城停留的第二天,張仙姑對祝纓說:「花兒姐跟我說,明天要杜大姐跟她出去一趟,問她幹什麼,她說,要拜祭一下養她的那兩口子。我尋思著,她的來歷有點兒不好說,這邊兒許家別難為她。你看?」

  祝纓道:「明白了,我陪她去。」

  花姐還不太想麻煩祝纓,祝纓道:「也不費什麼事兒。」陪著她準備好了香燭祭品,騎馬乘車去了墓地。兩人找到許氏夫婦的墓時,卻發現這墳被新掊了土,墓碑也被擦乾淨了,墓前放著的祭品還沒有腐壞掉。

  花姐有些欣慰地說:「他們還記得就好。我還怕他們沒有孩子,族人也就逢年祭祀的時候順手管一管。好啦,我看過了,也放心了。咱們接著辦你的事兒吧,最後再回家看娘。」

  有些同鄉是在府城裡居住,還有幾位是在各縣裡,她便將商隊等留在驛站,自己一家輕車簡從下去,將信件一一送達,最後才去了自己家鄉的縣裡。

  先拜會縣令。

  幾年過去了,縣令也不是原來的那一位了。本地縣令的品級現在還沒有她高,到了縣衙還請她上坐。

  祝纓道:「客隨主便,我也要去做縣令的,怎麼敢在前輩面前托大呢?」

  她與縣令相談甚歡,又問起于平,縣令道:「哪個于平?」命人去問,才知道于平早就死了。祝纓道:「他是老家親戚的娘家人。不知葬在哪裡?如果不太方便,我還想出些錢,給他好好修一修墳。」

  縣令道:「這個容易!」命人去查了一下,于平死的時候已經很窮了。一個以前挺威風的縣城書吏,能給姑母撐腰的壯年侄兒,因為上頭要查小吏的不法之事,打傷了、黜了職,從此沉淪。酗酒、賭博,然後就是死了。前妻早就被岳父接走改嫁了。

  祝纓嘆了口氣,讓人兌了錢,給他修墳,她自己也不去監督這件事。修墳純是看在于妙妙的面子上,否則以于平要出賣她和張仙姑這件事,都夠她報復一下了。

  縣令還要陪她去朱家村,祝纓道:「不敢,不要耽誤了您的公務才好,回去的路我們都認得。」

  縣令命人把于妙妙的嗣子給叫了來給祝纓等人帶路,又派了一班差役護送他們去朱家村,祝纓道了謝,沒有再拒絕縣令的好意。

  祝纓對于妙妙這個嗣子是有印象的,此人平素也不大理祝纓,兩人無怨無仇。他已蓄起了鬍鬚,隱隱有了點中年財主的模子。祝纓道:「又見面啦。」

  那邊花姐要更激動一點,因是嗣子,就權作于妙妙的兒子,叫他「二郎」、「二叔」。

  朱二郎待花姐頗為禮貌,只是不知道要怎麼稱呼她才好。朱二知道,于妙妙是給花姐招了祝纓當女婿的。他猶豫了一下,花姐笑道:「那是權宜之計,如今我只是娘的媳婦兒,三郎的姐姐。」

  朱二郎才稱呼她為「嫂嫂」,看祝纓的眼神也親切了一點。

  祝纓問道:「家裡都還好嗎?」

  朱二歪嘴一笑:「他們不敢不好。」

  祝纓樂了:「那就行!二郎看咱們怎麼回去?」

  「隨時可以,走就是了。」

  「好。」

  …………

  差役們鳴鑼開道,祝纓終於有了一些官員出行的派頭。

  通往朱家村的路還跟記憶裡的沒什麼變化,連路邊的茶棚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也沒有翻新。祝纓等人走了一段路,在一個茶棚那兒歇腳喝水的時候,看到路邊有一輛車陷在了溝裡。

  曹昌是個熱心的孩子,自己喝了水,就跳過去要幫忙。

  祝纓道:「你一個人哪裡抬得動?小吳、侯五,你們也幫幫忙。要是趕上寸勁兒了,就卸一匹咱們的牲口去拖車出來。」

  朱二郎道:「我也去看看。」他帶著一個小廝過去幫忙。

  祝纓喝了水,慢慢踱過去看他們幹活。走近了卻見兩個道士打扮的女子站在車邊,身形十分眼熟。她走近了,聽一個女子道謝的聲音,不由加快了腳步,近前一看,道:「小江?」

  因是熟人,祝纓就請他們也過來茶棚裡坐,讓曹昌他們推車。

  祝纓不知道小江為什麼會過來,但是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不想說話,也就不提、不問。張仙姑見她領了兩個出家人過來,如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樣,熱情地要跟這兩個小師父說話。

  近前一看:「咦?是你?」

  她認得小黑丫頭,這丫頭到祝家跑過幾趟。張仙姑又把眼睛放到一邊白淨的那個年輕女娘身上,心道:這個怕不就是那一位吧?

  她又看了一眼花姐。

  哎喲,這可難為死人了,這怎麼就遇上了呢?

  祝纓搖了搖頭,張仙姑忍住了,也沒問,還掐了祝大一把,祝大也閉嘴了。

  氣氛怪異,心情如舊的除了搬車的就只有祁泰了。他對世事漠不關心,又要了一壺熱茶,對食不下咽的女兒說:「你再吃點兒,這個好吃。」

  小江也意識到了不對,她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那邊車也推出來了,她就盈盈一拜:「多謝。」也不解釋。

  祝纓看她人很僵硬,再看那車頭的方向,便猜著了她的意思。說:「我們要去朱家村,順路嗎?順路就一起走。不然,那村子裡不太……呃……」

  朱二郎接口道:「三郎有什麼不能說的?那村兒裡不是人的東西多,兩個女子別貿然進這些野村。出家人也不太行。」

  祝纓笑笑:「小丫,帶你娘子上車。」

  小江回頭看著她,問:「地方不好?」

  祝纓道:「反正這兒這幾個,」她點了點自己一家、花姐、朱二郎,「沒有一個喜歡那兒的。」

  小江看了看這幾個人,不認識的如朱二郎難說好壞,祝家四口人,都不能說是壞人。她深吸了一口氣,說:「打擾了。」也不氣也不鬧,上了車,駕著車跟在後面。

  侯五道:「女冠會駕車?」

  小江道:「還會咬人呢。」

  侯五摸摸鼻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又管不住嘴了。

  一行人沉默地到了朱家村,村子裡有人迎出來,臉上掛著些膽怯又討好的表情。他們驚訝地看著祝纓,又看看張仙姑和祝大,都老實地縮了肩。張仙姑和祝大都虎著臉,花姐和朱二郎則是面無表情。

  祝纓比他們都自然,將幾個人推到一邊:「準備準備,咱們等下要拜祭呢。爹、娘,你們還有事兒要辦呢。」她得把自家人能找得到的墳起起來,換個地方葬了。當然,找不到就算了,就在附近立個衣冠冢。

  她一一點著來者的名與他們打招呼,又說:「乾娘一家以後還要請大家伙兒多多照看。」

  氣氛熱絡了起來,祝纓周旋其間,聽他們說,她家原來舊的屋子已經「朽壞了」,有人爭著請她過去自己家小住。

  祝纓道:「以後吧,我來拜祭一下乾娘就得走了呢。二郎是我兄弟,大家也多多照看。等我回來,還過這裡。來,都拿過來吧,大家伙兒分一分。」她帶了豬羊果酒,遍灑各家。本來沒打算這麼慷慨的,但是陳相父子提醒了,她得把身份、祖籍給坐實了。她也就只好客客氣氣的了。

  「哎哎!」

  祝纓先去看了舊居,舊房已經都不見了,起了一座三間房的小院兒,裡面積了一層的灰。鄉人介紹:「這都是您家的了。」祝纓道:「好,二郎,勞駕安排個人來看屋子。」

  朱二郎道:「放心。」

  然後去拜祭于妙妙,于妙妙送的袍子已經穿不上了,也不能穿來到墳前給她看。酹完酒,祝纓看花姐祭朱大郎,她也去敬了一杯酒,其他人她就不管了。指著于妙妙的墳對小江說:「這就是我乾娘了。」

  小江問:「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祝纓道:「一個自殺死掉的人。」

  小江怔了一下:「自殺?」

  「嗯,她親生的兒子早就死了。」祝纓說。

  小江鄭重地給于妙妙拜了一拜,問祝纓:「是不是,與我有交集的人,都被噩運纏繞了?」

  祝纓道:「別人不知道,我運氣還行。」

  小黑丫頭也小聲加了一句:「我運氣也不錯,遇到了娘子。」

  小江吸了吸鼻子,聽祝纓說:「許友方的墓,是你修的。」

  「嗯。我看塌了一半了。」

  小江自打決定要「看一看」,路上就不再停留閒逛了,她跟小黑丫頭兩個一路走官道、住驛站,雖不十分趕時間,但也不浪費時間,比留在那兒跟陳萌辦交割的祝纓要早一天到府城。先去打聽了一下,拜祭了無緣的養父母許友方夫婦,看墳已被雨水淋壞了。

  她並不知道,許友方夫婦的墳墓之前沈瑛找外甥女的時候曾經也修過一次。但是回京之後一系列的變故,讓京中再沒來人看顧這墳。許氏宗族一個修護不及時,這舊墳就塌了半邊。

  小江就出錢把這墳修了一修,又祭了一祭這對夫婦。

  祝纓問道:「你接下來打算去哪兒?」

  小江正在傷感,聽她問出這一句,突然說:「我與你同行,怎麼樣?」

  「腿長在你身上,」祝纓說,「我要去的地方有點遠。」

  小江忽然有點生氣,揚起下巴,道:「我本來出來就是要看這天下的,遠一點又如何?跟著你一定會有許多事情發生,也不枉我出來走這一遭。」

  「哦,隨你。」祝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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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6: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初到

  祝纓一行沒有在朱家村停留太久,她已然在路上耽擱了一些時日了,雖然向朝廷多要了一個半月的時間給補回來了,但是能早一點到還是早一點到的好。到得越早,就越能早一點摸摸底。

  不過,在走之前她還有另一件大事要做——遷墳。

  全家吃了上頓沒下頓跑到京城的時候,是想不到這個事兒的。現在回來了,祝大和張仙姑都有一點點牽掛。尤其是祝大,他挺在乎這件事兒的。祝纓又因陳相的提醒,也得跑這一趟,將樣子做足。

  她剛才瞅了一眼那新蓋的「舊居」,雖然屋子是翻新蓋了的,估計也沒蓋多久。舊址上起的新房,並沒有與原來的位置完全的重疊。在新居略往邊上走一點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些焚燒的痕跡。

  不用說,當年朱家村的人從府城被放回村之後,不把她家一把火給揚了就不能叫「朱家村」了。

  如果說一開始遷墳只是做樣子、立衣冠冢也行的話,看完「舊居」她就決定挖出遺骸來火化了帶走了。

  祝家「祖墳」頂多往上追三代,再往上都不知道在哪兒了,此外還有祝大前妻以及頭前的兩個兒子的墳。他們家是外來戶,蹭不進人姓朱的墳地裡,就擱山裡找個地方埋了。如今得現找。

  「祖墳」在哪兒,以前祝大還是記著的,一走將近十年,祝纓今年都二十一了,再找就費勁了。張仙姑是後來才跟了祝大的,對這些就更不太敏感了。

  祝纓嘆了口氣,說:「拿個羅盤來,我去找。」

  其實她還記得一點。以前祝大帶她上過幾回墳,雖然將近十年了,山裡樹木雜林又長了一輪,不過大致地形還沒太變,試一試,應該能行。

  她托著羅盤,手指掐算,口中低低地念了兩聲,然後轉著羅盤就往山裡去。祝大等人與鄉民都跟著,小江和小黑丫頭也好奇地跟在後面。走了半天,祝纓在一處停下,說:「這兒應該有一個。」

  祝大道:「我記起來了!是有點像!這棵樹長大了好些!哎,這個疤還是我那回不小心砸上去的。我家墳呢?」

  朱二郎低聲道:「老爹你多少年沒來了?」小十年過去了,下雨墳包都得打平了,您還想找呢?

  朱家村的人攜著鐵鍬之類,往下挖不多深果然掘到一副朽爛了的薄棺,裡面的屍身已化為泥,骨架也爛得不太全了。張仙姑拿了個布袋交給祝大,祝大嚎啕大哭,邊哭邊去揀骨頭。

  祝纓又托起羅盤,再尋第二處。一氣掘了四、五個不大看得出來的墳包,數一數,什麼曾祖父母、祖父母。祝大前妻,即她的「大娘」,還有大娘生的兩個哥哥,都摸了出來。一袋一袋地裝好,又把原處填平。

  朱家村的人咬著指頭,有人落在後面低語:「神漢仙姑兩口子都是樣子貨。看不出來,這老三真有點兒邪門的門道。」「噓……別提。」「知道知道。」

  祝纓突然回頭,說:「嗯,這兒的事兒我都知道。」

  驚得他們都住了嘴,不敢再多說話。

  祝纓把羅盤順手往袋子裡一扔,心說:不知道陳相他們做了什麼,這樣下應該能鎮得住了。

  她是不怕有人揭她老底的,但是如果揭破得太早會誤事。她這身份來歷的事兒,根子在朱家村,朱家村的人不亂說比什麼都強。陳相他們做初一,她再做十五,此後不再跟朱家村有太多的交集,事情也就過去了。

  回到了村裡,一邊架起柴來燒骨灰,祝纓對朱家的長者說:「今年村子裡,稅上有什麼難處嗎?」

  「哎?」

  「等會兒我就回縣裡了,還得趕路赴任,會再見一見縣令。村裡實在有什麼難處呢,我跟縣令說一說,成不成的,是我一份心意。」

  那位長者張大了嘴,深吸了一口氣:「哎喲,我就說三郎打小看著就是個大氣的人!」

  朱家村還欠一點租子,以前是于妙妙的娘家能通縣裡的天,于妙妙死了、于平也死了,朱家村確實有點難。縣裡一旦往下攤派,朱家村以前攤得少或者不攤,現在就攤上了。

  祝纓道:「好,我知道了。」

  朱家村的人忽然就變成了祝纓的「父老鄉親」,各家翻箱倒櫃地給祝纓湊骨灰壇子。長者十分留戀地說:「不如把太翁的骨灰留下來,咱們修個墓,這裡有的是人看守哩。」

  祝纓道:「那不幹正事啦?還種地呢。我家這些個啊,以後會帶京裡的。我在京裡還有些田地,足夠安葬他們的。」

  爾後又在村裡設了一回宴,算作遷墳的宴,又讓人去縣裡拉來酒肉,請大家又大吃了一頓。

  父老鄉親們淚眼汪汪地送她一行人出村,老翁說:「可常回來看看呀!」

  「只要有機會,」祝纓說,「乾娘和二郎就托付給大家伙兒啦。」

  他們都說:「放心放心!二郎悶聲不吭的,也是個守家的好人呢。」

  祝纓笑笑,扳鞍上馬,帶著家人走了。

  離了朱家村沒幾里地,張仙姑把她叫到車邊,問:「你還真給他們說話吶?!!!」她年輕時在朱家村可沒少受欺負,至今堵著氣。之前是為了遷墳、為了女兒的「案底」才忍了的。

  祝纓道:「說話算數嘛!還得叫他們看墳看屋子呢。咱們以後真路過了,也還得來給乾娘供一碗飯的。」

  張仙姑嘀咕道:「那就這一回。你別老惦記著,我瞅著你怎麼要成濫好人了?」

  祝纓道:「我是不記仇的人麼?」

  她到了縣城之後,把朱家村的難處跟縣令提了一下,縣令道:「唉,今年是有些艱難。」

  祝纓知道今年年景並不算差,說是艱難其實仍然是有商量的餘地的。她說:「這回晚輩離京並不單是晚輩一個人的事兒,前輩翻翻邸報,與我前後腳出京的多少人?」

  「誒?」

  「政事堂還是希望下面的親民官愛惜一點民力的。」祝纓不用當縣令就知道這縣裡還會在正稅之外自己另加點捐稅。再有,與縣衙關係好的富戶,既然不是官身仍要繳稅,只要打點好了,他們的稅也可以減免。但是縣裡又需要向朝廷上繳,於是一部分的租賦就落到普通人的頭上了。

  她點到即止,說完就向縣令辭行。

  縣令還要挽留,祝纓道:「晚生身上還背著赴任的日期,不敢久留。日後有機會,再拜訪前輩。」

  縣令這才送了盤纏,將她送出縣城。

  …………

  小江和小黑丫頭的車不遠不近地就跟在祝纓的車隊後面。

  張仙姑心裡總是不得勁兒,她對朱家村素無好感,一旦離開,提都不想提。離得遠了,也就把這事兒扔腦後了,她現在就想著一件事兒——她怎麼跟來了?

  路邊茶鋪那兒陷了一輛車,祝纓叫人幫忙的時候張仙姑也覺得祝纓做得挺對。幫完了就覺得不對味兒,在朱家村,她一直留意著小江。朱家村的人還以為是祝纓帶的一個女冠來做道場,也沒起疑,小江也似模似樣給祭了一祭。

  從朱家村出來,張仙姑發現小江還跟著。到了縣城,小江可沒在跟著了,她鬆了一口氣,心道:也難怪,就那個來歷,心裡有疙瘩要解。就是碰巧了。

  她不知道,小江和小黑丫頭在縣城不與祝纓她們的車隊住一處,她們來得早,就尋了間客棧住下,四處逛縣城來著。祝纓一動身,小江也說話算數,算了房錢、駕上車,又跟隊伍後面了。

  她也不往上湊,卻也不離開。

  離了縣城,上了官道,重新回到赴任的大道上,晚間宿在一處驛站的時候,張仙姑跳下車來,蹬蹬腳,覺得舒服了一些。猛一回頭,看到一個女冠推開不遠處一間屋子的門,她住進去了!

  張仙姑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第二天上路,她就叫杜大姐:「你去瞅瞅,那個小黑丫頭跟她家娘子是不是跟著咱們的。」

  杜大姐老實人,看了說:「兩個都跟著呢,她們趕一輛騾車,坐車轅上說笑哩。」

  張仙姑眼前一黑。當著杜大姐,她也沒有發作,忍到了這天又宿下,她把祝纓叫到了房裡來。

  祝纓進來說:「娘?叫我有事?」

  張仙姑躥過去把門給插上,又把窗戶關嚴。

  祝纓問道:「您這是怎麼了?」

  張仙姑壓低了聲音問:「那個,就跟咱們車後頭那個,到底怎麼回事兒啊?」

  「哪個啊?!」

  張仙姑道:「少跟我裝蒜!就,你幫著抬車的那個!你主意大了,什麼都能安排好,我們也幫不上你的忙,都聽你的。可你不能這麼安排!你現在是什麼樣兒?弄她過來,算什麼?你想幹什麼?」

  「不是我弄的,我要安排也不安排她跟著。她就是自己的主意。」

  自打祝纓做了官兒,張仙姑很自然地就不打女兒了,連順口罵兩句都少,這回是真急了,反手就要打祝纓:「都說了,別招人家!」

  「我沒弄!」祝纓抓住了張仙姑的手,「跟我沒干係。她還給府城姓許的修墳的呢。」

  張仙姑心裡不安,道:「修完了墳還不回去?那她這是為什麼呢?她別是盯上你們兩個了吧?你和花兒姐。對,花兒姐。你不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你的事兒,不能叫人總盯著你。知道不?」

  祝纓道:「腿長她身上。她不跟咱們一處,我也能應付得了。您要真不放心,那我設法弄她走?」

  張仙姑氣道:「兩個孤身的小娘子,一個腿腳還不方便!你要把她弄哪兒去呀?」

  祝纓看張仙姑極憂心自己,她雖不怕小江,也不能不顧及母親。她說:「那這樣,她這一路也就是為了散心,覺得無趣了自己也就離開了。咱不招她,行不?

  自己的路得自己走。

  咱們是走官道,她半路要是走偏了,我也不能官兒不做就追著她去照顧。她什麼時候離開我也不干涉。她要一路跟到底,又要回去了,我給她開張路引,讓她拿著回京。她要是留著也住下了,我就當她是治下一個遊方的女冠一般的待。

  她要真有歹意,我也不會慣著。您說呢?」

  「她都給你通風報信兒的,能有什麼歹意?」張仙姑說,「你別招惹她叫她真的生出怨恨來就行啦!」

  「好。」

  「唉,也是個苦命人。你可不能招惹苦命人吶。寧可早早得罪,不能勾著人家!」

  「我懂。」

  此後一路,祝纓也說話算數,沒有主動跟小江搭什麼話。小江也還輕輕鬆鬆跟在她的車隊後面。

  隨行的商隊卻又產生了變化。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並不跟著祝纓到目的地,出發的時候祝纓與他們講定了,每隊幫她帶一車的東西。商隊要離開,車和車夫商人們要帶走,祝纓就得另雇車給她送到目的地。

  好在一路走來已行了很遠,此時再要雇車去她赴任的所在就不太難了。走一個車隊,祝纓就再雇一輛新車。

  陌生車夫的加入,又給祝纓的車隊添了新的麻煩——語言不通。

  其時,一個人到了陌生的地方,憑一口鄉音就能認得出同鄉。一開口就知道是不是自己人。祝纓的家鄉與京城已然有不短的路,語言與京城也有了一些差異。大部分人的官話說得都不很好的,祝大和張仙姑到了京城,也因口音問題被人說過。但是只要說得慢一些,彼此之間的交流問題還不大。

  不幸從家鄉再往南走,走不太遠,祝大和張仙姑就有點聽不懂人家說的方言了。小吳、曹昌、侯五、杜大姐乃至祁泰父女更麻煩,他們幾乎全都是京城人氏,在此之前這輩子從來不需要懂別的地方的方言。

  主人家可以聽不懂外地話,反正他們一般也不大跟臨時雇的車夫打交道。小吳等人就不一樣了,他們還得跟車夫有點交涉。尤其是鄭奕派著駕車南下的幾個車夫,大家都是趕車的,走路時怎麼走,牲口怎麼照顧,多少要有點溝通。

  他們只得連說帶比劃。都是出門在外的人,彼此有些經歷還是相通的,倒也湊合著過了幾天。

  祝纓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忙把最後兩支目的地是祝纓赴任之地的刺史治所所在的商隊頭領請了來。

  兩人不知何事,心中都是忐忑,擔心她再臨時勒索。不想祝纓開口就問:「你們要去販賣貨物,懂當地方言嗎?如果不懂,如何採買?」

  兩人鬆了一口氣,說:「小人們都會一些的。」

  祝纓道:「我正要請教。」

  「不敢,不敢。」

  祝纓道:「不必害怕,我也不是趕你們走,也不要再勒索你們。有些事兒你們對我講清了比給我錢帛更叫我歡喜——你們常南來北往的跑,也常往那邊去,我要去赴任可不想兩眼一抹黑。你們對我講講風土人情,再對我講幾句當地常用的方言吧。」

  兩人道:「這個容易。」

  「小人們只在這州府所在活動,旁的地方不知,州府是個繁華的所在。凡南貨,這裡最多,富人也多。聽說附近鄉下要窮一些,卻不曾親見。大人所慮甚是,這裡的方言頗為難懂。您一路上走官道、住驛站,興許還不太覺得,等跟當地人說說話就知道厲害了。」

  「小人三十來年前初來的時候,跟著師傅走這一趟,不雇個本地的人,話都聽不明白。」

  「附近又有獠人,說的又是另一種話。他們獠人裡,自己又分數支,頭領號洞主。等閒不敢惹他們的。」

  「刺史大人尚算清廉。」

  祝纓聽他們說了一些情況,自己即將赴任的縣他們並不知道多少,只知道「窮一些」,具體有多麼的窮,不知道。但是他們提到了「地氣濕熱,出了城池,山高林密的地方有瘴氣。」

  祝纓又向他們打聽了本地的物價,他們說:「雖不及京城繁華,可也不算太差。南貨便宜,您在這兒可以盡情吃上荔枝啦!北物就要貴很多。海貨多,也便宜。譬如海珠又或者域外奇珍,只要能拿到貨,帶到京城價逾十倍。只是道兒上不太好走。」

  商人想跟著官員的隊伍走,也不全是為了避稅,也是為了安全。一斛大珠真要被劫了,那損失大得能讓一般小商人全家上吊。

  說得差不多了,祝纓就向他們請教一點方言。她先拿了一本韻律的書,讓他們以方言誦讀,她就在旁邊標記一下變音的規律,以備以後自學。然後又問他們一些日常的用語,習慣用詞等等,這些都是先硬記下來。

  日後兩相印證,再往街頭巷尾聽人攀談、與人說話,應該很快就能與人溝通了。

  祝纓跟他們又學了幾日目的地的方言俚語,半熟不熟的時候,州城到了。

  …………

  這裡果如商人所言,尚算繁華。

  祝纓也要在這裡先拜見刺史,然後再去府城,最後到她最終的目的地——縣城。

  兩支商隊的商人向祝纓辭行。兩人對這一路還算滿意,除了前半程耽誤了一些時間,後半程走得可謂順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祝纓的名聲在外,又或者是因為她走的官道,別說什麼剪徑的,連個順手牽羊的蟊賊都沒遇上過。

  祝纓道:「平安到了就好。早知道路上會耽擱我就不接這茬兒,也誤了你們的時辰了。」

  兩人都是走南闖北的機靈人,一齊說:「大人體恤小人。跟隨大人一路暢通無阻,已是省了許多時辰啦。」

  兩人又各托了一盤子禮物過來:「些許薄禮,不成敬意。」

  這個時候本來應該一個管家或者賬房之類的人出來接話圓場,或代主人婉拒、或代主人接受。可祁泰早沒影兒了,還是小吳機靈,看了一眼祝纓,說:「二位這是什麼意思?」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不不不,請不要誤會。」「是我們的心意。」「我們常年走這販賣南貨往京城的路,以後還要常來的。」

  祝纓雖然是過來做縣令的,與這刺史治所還差著很遠,不過既然相處愉快,就不妨留一點引子。萬一下次有事相求,也更方便求見。

  祝纓道:「買賣還沒做,就先出血?萬一採買的錢不夠怎麼辦?你們留下吧。下次再過來的時候還能想著我,就過來看看我。或許到時候我還有事相托呢。」

  兩人面面相覷。

  祝纓道:「拿回去。」

  兩人又對望一眼,送出去的禮物也不肯收回,放下盤子就跑。祝纓使了一個眼色,侯五嘴不好身手倒還不錯,一閃身將二人攔下了。祝纓道:「我說話算數的。要反悔,也只能我反悔。拿著,回去吧。」

  兩人見狀才抱著盤子回去。

  祝纓道:「小吳,給大姐說,送給刺史大人的禮物再加厚兩成。」

  小吳一道煙跑到後面,花姐又忙著再添禮物,因送的不是錢,一百貫再加二十貫,是物,東西就得有個講究,什麼成對的,什麼有吉祥意思的,什麼有來歷的。她跟張仙姑兩個人開箱開籠,又忙了半日才將禮物辦齊。

  祝纓重新檢查了禮物,寫了一張禮單,拿著自己的帖子親自去拜見刺史。

  到了刺史府,門上的人見她身上穿著官服,看一看品級也不算很低,對她還算友善。笑問:「官人看著眼生,不如何處來的?」

  他說的倒是官話,只是不太標準。祝纓道:「新任福祿縣令祝纓前來拜見刺史大人。」

  「哦——」門子說,「您來得不巧,大人不在,出去巡視了。」

  小吳給門子塞紅包,祝纓當做沒看見,問道:「不知大人何時回來?」

  「這個說不太好,不過也就這兩天吧。」

  祝纓道:「那我過兩天再來拜訪。」一面把禮物的單子交給門子代呈。

  門子笑道:「放心,一定送到。」

  祝纓帶著小吳、曹昌離開了刺史府又回到驛站。此時一路同行還留在驛站的只有自家人、鄭奕派來的幾個車夫——他們準備把祝纓送到福祿縣之後再返回,小江和小黑丫頭也還在。

  張仙姑和祝大都焦急地等著她回來,一見面就問:「怎麼樣?刺史大人怎麼說?」

  「沒見著,說是有事兒還沒回來。吃飯吧。吃完了飯我再去打聽。」

  祝纓當天吃完了飯,趁著沒宵禁她就往外面走了一走,此時本地已然十分炎熱,雖已換了夏衫,仍然不很痛快。她身上的衣服是京城的樣式,與本地又略有不同。她搖著把腰扇,東瞅西看,這才發現兩個商人沒跟她說的事——本地的街道不是正南直北的。

  因為建城的時候是傍著河,天然的河道沒有那麼懂事兒的,所以整個城也是不規則的。想要問路,人家說的東西南北,其實並不是正南正北,還得自己琢磨一下。

  祝纓又聽他們說話,自己咬字還不太標準,但是彼此之間交流問題倒還不大。她一邊與人交談,一邊糾正著自己的發言。順路又買了一把荔枝,就在路上剝開嘗了一個。這東西無論是在老家還是在京城,都是沒有見過的。甚至只有到了京城才聽說過,也沒嘗過。

  味道果然不錯,她眯起了眼睛,又買了一籃。順便把路邊小販的手給捏住了:「提穩秤,啊。」

  小販笑笑,說:「官人,行家。」

  祝纓心道,我攏共還剩幾個錢呢?就能叫你給我少秤了?

  提著荔枝,她蹓跶到了刺史府門口,慢慢地看著人。如果刺史在,無論他見不見,登門拜訪的人一定會多。看了半天,都被攔了出來。刺史似乎真的不在。

  她又蹓跶回了驛站。

  驛站裡,張仙姑等人也在吃水果,都說這個好吃。祝纓把籃子交給她們:「都分一分吧。」又讓給車夫也分一些。

  第二天,她又去了刺史府,門上還說刺史沒回來。她便不再問,又跑去逛街。中午的時候再去問,還說沒來。祝纓看著,今天已然有人投了帖子,又在門房裡候著了。她也不點破。

  第三天再登門,這回門子就說了:「大人回來了,不過正在處理政務,您恐怕得後半晌再來了。」

  祝纓道:「也好。」

  她掐著時間,午休的時間一過,她就到了刺史府,也不催,就等著。曹昌有點看不過去,想要上前說話,被小吳一腳踩在了鞋面上。曹昌看向小吳,小吳低聲道:「這是刺史大人擺架子呢,就算知道,也得等。」

  祝纓又等了半個下午,人來人往的,她倒氣定神閒,還揀了個陰涼地兒搖扇子。

  太陽熱得發白,裡面出來一個衙差,說:「大人請福祿縣祝大人說話。」

  話說得極客氣,祝纓也就客客氣氣地跟著他去見刺史。

  刺史是個五十來歲的長鬚男子,看著像是「功臣畫像」。這樣的畫像,一般大肚子、腫眼袋、長眼、胖臉,極有威嚴,不管畫像裡的人本人是幾歲,一律畫得像是五十開外,因為年齡的關係看著好像又有一點慈祥。

  祝纓正式向他行禮,他還了半禮,笑道:「哎呀,前日我出去了,你倒來了,等急了吧?」

  祝纓道:「確實想早些領您的教導。」

  刺史「呵呵」一笑:「哎,你是年輕人裡少有的能幹人,我們這些老東西也沒什麼好教導的啦。咱們打過交道的,上回送到大理寺的案子,是你核的。」

  「兩年前五月間到京的那樁張、王械鬥的案子?那時候下官還年輕,做事難免不周全,大人恕罪。」那案子她給認為量刑輕了,給加重了一級。

  刺史的笑容淡了一點點,表情也正式了一點:「怎麼這麼說呢?你要不周全,政事堂能把你放到這裡來?年輕人,不要妄自菲薄嘛!你日後的成就大著呢。」

  祝纓道:「您過獎了,以後的事兒下官也不敢多想,只想把眼下的事兒做好,不給您丟臉。不能讓人說上官主持之下還有人做事有紕漏,這是做下官的本份。」

  刺史哈哈大笑,問道:「你也到了有兩天了,感覺如何?」

  「荔枝好吃。就是話有點兒難懂,下官只好安安靜靜地聽他們說。」

  「住久了就知道了,平日也不必多與他們打交道嘛!必要說話時,這些衙差總有懂的。」

  「這倒是個好法子,原本還猶豫該怎麼疏理,您一說,頭一樁就得弄個聽得懂話的聽差。」

  兩人說得漸漸投機。刺史頗具長者風範,道:「本州地處偏遠,苦是苦了些,正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雖然到了偏遠的地方,也不要頹唐沮喪,對了,記得不要與京裡斷了聯繫。常寫寫信嘛。你不記著他們,怎麼能叫人家也記著你呢?」

  「真不太想寫。路上就寫了一些,旁人一向和氣,劉先生偏說下官寫的信,『說她毫無文采,都是侮辱了文采二字』,實在讓人害怕。」

  「哦!」刺史有點驚訝地說,「是那位天下文宗麼?」

  「要不是倒好了,也不至於這樣挑剔了。」

  「挑剔是為你好。不管你的人,才是眼裡沒你。」

  「是。那剛才的話,您就當我是在撒嬌成不?」

  兩人都笑了。

  刺史從頭到尾都很和氣,還要留祝纓吃飯,祝纓聽他的口氣也不是很真心,而且看看時間,太陽還掛著沒落山,就說:「不敢打擾您。您才回來,多少事兒等著您,能抽這會兒空開導下官幾句,已是感激不盡。」

  刺史果然沒有再留她,說:「你呀,不要忘了去你們府裡。知府雖然不在了,你也不要怠慢別的上官。」

  「是。」祝纓十足的好學生樣。

  刺史親自把她送出了屋,在簷下看著她。祝纓倒退三步,才轉身慢慢地走開去。

  …………

  祝纓出了刺史府,小吳和曹昌都在外面等著,曹昌牽了馬過來,小吳看祝纓的臉上一點顏色也沒變,完全看不出來經歷,問道:「大人,咱們是回驛站呢?再逛逛?」

  祝纓道:「回去。還有別的人沒拜見呢。」

  拜見也是有講究的,她還有別駕、長史等上官沒有拜見。又有,州裡各錄事、各曹即「參軍事」以後很可能要打交道,頂好也見一見。他們的品級未必如祝纓高,但是現官不如現管,以後免不了要用到。用到的時候現燒香就有點倉促了。

  拜見得講究個次序,不見完了刺史,這些人都不能見。最好是按著品級,所管事務的重要與否排個序。

  如果有特殊的情況,比如與某人是熟人、親戚、或有其他親密的關係,倒可以提前見。如果自己窮得叮噹響,那也只好另尋他法或者裝死了。

  祝纓趕緊回去重新收拾了禮物,與花姐兩個又核對了名單。再一一投遞名帖,從別駕見起,到長史。長官是必得等到見面的,級別比自己低的,如果趕上見不著,她也放下禮物和名帖。預備動身離開之前再登門一次,能見著最好是打個照面、混個眼熟。

  這一圈兒見完了下來,她這一路準備的錢也花了一半兒了。好在府城裡要打點的比這個少,她還能剩下些錢到縣裡,以免被人說叫花子來假冒縣令了。

  張仙姑說:「好!趕緊走!」

  祝纓奇道:「怎麼了?這裡不好?」

  祝大和張仙姑早就想走了!這破地方,話也聽不懂,飯也吃不慣,只有水果還行。

  祝纓出去拜見上官,請驛丞給介紹一個本地人給他倆當翻譯,陪他倆逛一回街。

  兩人見著這州府心情原是不錯的,外地都說這裡偏僻,到處是瘴氣,又容易生病,特產也不豐富……等等,總之,不好。但是到了一看,除了話聽不懂,天太濕熱,其他還是不錯的嘛!還有許多以前聽都沒聽過的好吃的水果。

  兩人開心地逛起了街。逛著逛著又不對味兒了!

  張仙姑抱怨:「本來打量著偏僻地方東西肯定便宜,京城一貫錢在這兒能頂個三、五貫的花,我也好多買點兒東西,咱們帶去縣衙使。哪知這兒荔枝便宜,旁的東西也不比京城便宜多少。別說當三、五貫花了,一些咱們用慣了的北貨一貫錢還當不了一貫花呢!」

  祝大也說:「說好了三千里外很窮的呢?!」

  祝纓聽了兩人的話,不由笑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錯,走,咱們啟程。」

  張仙姑又想起一件事兒來,拉著祝纓到一邊,指了指小江的屋子,問道:「那……她呢?」

  祝纓道:「咱們不是說好的嗎?隨她。我不管了,您怎麼把心思倒放她心上了?」

  張仙姑道:「怎麼勸她回去呢?這個地方,人話都聽不懂……」

  祝纓道:「擔心她安全啊?」

  「廢話!雖然是個麻煩,也不能看著人有危險吶!」

  「我聽了一耳朵,她學話快著呢。」

  「誒?」

  一行人啟程去往府城,小江竟沒有跟過來,張仙姑又開始擔心起她的安全來了。但是她不說,心裡還是希望小江安全回京城,別再跟著自家人了。張仙姑再看祝纓,祝纓臉上一點樣子也不掛,平平靜靜地到了府城。

  一進府城,張仙姑和祝大隱隱就有點不安——府城跟州城比從繁華論差著許多,它甚至不能被稱為繁華。

  祝纓不動聲色,還是照著該有的步子走。投帖,準備拜見。

  還如之前拜見刺史時一樣,也是小吳遞紅包,祝纓問話。門子就比刺史府的那個樸實,說:「大人病著呢,不能見客,估摸著還得兩天才能好。」

  知府是缺的,這個之前就知道了,上一個死在了任上現在也還沒合適的補上來。副職那位今天不幸又病了,聽著也有點太巧了。

  祝纓問門子:「你說得這麼篤定?」

  「害!咱們大人就是這樣,好兩天、壞三天,您過幾天就知道了。您來晚了一天,他昨天還是好的,從今天算起,您第三天來,準好!」

  「……呃,也好。」

  祝纓步下台階,心道:這也是個妙人。

  她和小吳、曹昌回到驛站,家裡人依舊等著她回來。也還是圍著她問:「怎麼樣?」

  「病了,我過兩天再去。」

  張仙姑聽說又沒見著上官,說:「這當官兒的,怎麼這麼難見呀?咱們在京城的時候,想見誰沒見著呢?可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祝大道:「這要耗哪個年月?」

  正說著,外面又有人遞帖子來,道是:「福祿縣令汪大人使小人來拜見祝大人,請祝大人過府一敘。」

  汪大人是福祿縣的原縣令,正等著祝纓跟他辦交割他好離開。

  祝纓道:「怎麼汪大人親自到府城來了?」

  來人道:「回祝大人的話,我們家郎君就住府城裡。」

  「福祿縣治下,不在府城呀。」

  「是啊,可我們郎君住這兒。」

  祝纓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兒?」

  「呃……因為郎君在這兒有宅子呀,這不正方便您二位見面嗎?您看什麼時候方便?」

  祝纓道:「等我拜見過上官吧,否則只怕汪大人走也走得不安寧。」

  來人見狀只得說:「那小人先回去回話了。」

  「回去對汪大人說,我一拜見完上官便去見他。」

  「是。」

  …………

  祝纓心下嘀咕,覺得這汪縣令情況不太對,倒像是著急跑路的樣子。她實在是擔心,這汪縣令怕不是在縣裡惹了什麼禍了吧?是庫房空了還是民風過於純樸?爛攤子不還得我收拾?

  心裡想著別人的壞事兒,冷不丁的,晚飯沒擺上來,汪縣令來了!

  祝纓不得不出迎,一面往門外走一面想:他怕是真的有故事!

  她跟將要拜見的那位府城的副職品級是一樣的,她的散官品級已然到了五品以下的最高,就剩拼運氣熬個五品朱衣了。

  汪縣令比她品級低,來見她倒也合適。但是等著交接的一個縣令人不在縣裡,跑到府裡來見她,還要搶先見,這就太奇怪了!

  祝纓滿腹疑問。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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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6: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垂拱

  汪縣令是個三、四十歲的標致男子,樣子不能說讓人完全移不開眼也是個看得過去的人。比起祝纓這「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樣子,可算得上是位美男子了。他的身材在北方或許略矮,在這裡卻儼然是位偉丈夫,留一部清鬚,皮膚白皙,眉宇之間總有一般憂鬱之氣。

  他不像之前見過的那位刺史般「雄偉」肚子胖成個球,即使年近四旬仍然身形修長。

  祝纓雖然品級比他高仍然待他有禮,他一點也不擺「老前輩」的譜兒,極客氣地與祝纓見了禮。

  先誇祝纓是「少年英材」然後就邀祝纓去辦交割。

  祝纓道:「非是晚輩托大,實因未曾見到上官,不敢擅離。」

  汪縣令道:「原來是因為這個,咱們也不必親去縣裡,在這兒辦了交割就成啦。你要願意,我在府城的宅子也可轉讓給你。」

  小吳也算是跟著祝纓走了三千里路、聽親爹講了十來年的故事,卻也從來沒聽說過前後兩任官員辦交接不在自己的轄區內進行的。他張大了嘴。哪怕是侯五這個缺心眼兒的大嘴巴,也覺得這事兒有點兒不對了。

  祝纓依舊繃得住,輕聲細語地說:「不見了上官,不敢自專。」

  任憑汪縣令說什麼,祝纓都不肯再接了下面的話。此時她已然有了不祥的預感:事情恐怕比預想的還要麻煩一些。

  在到福祿縣之前,她在京裡動用了一切能夠動用的關係,將本州的情況查了個底兒朝天。所有資料可都沒說眼下這種情況!

  窮、偏遠、文物不豐……等等,她都有心理準備的。前任不住縣裡卻是沒有的!

  她特意拖著汪縣令,只說:「我年輕,諸事不通,咱們還是照著章程來吧。」

  汪縣令被逼得不行,說:「年輕年老又有什麼?章程不章程的又有什麼?辦了交割,我將這府城裡的房舍也轉讓給你,給你打個折扣,你就住在這裡什麼都是現成的。我並不是與你開玩笑,我確實是福祿縣令,也並不是騙子來消遣你的。」

  不提王雲鶴的期許、鄭熹的期望,單是祝纓自己的脾氣,她就聽不得這樣的話。她平靜地問道:「住在府城?這又是什麼意思?前輩,晚輩新至,還請前輩不吝賜教呀!」

  見她死活不提接盤的事兒,汪縣令也只得自認晦氣,說:「你看看我,什麼都不用你幹的,你只要好好的活到任期滿就得啦!邸報我也看到了,你本是大理寺的官員,也不是扔你過來受苦的,時辰差不多,你照樣升職回京。」

  祝纓還真是想來幹出點成績然後才好升職的,回不回京的她反而不在意,她親娘還不想讓她回京呢!

  她提起茶過來給汪縣令續水,道:「晚輩年輕輕狂了,還請您不吝賜教。政事堂已然下了令,晚生人也到了這裡。您怎麼忍心叫晚生再重蹈覆轍?」

  汪縣令想了一下,道:「也好。與你說了也無妨。」

  祝纓摒退眾人與他密談。

  汪縣令問祝纓:「你怎麼到了這麼個地方?」

  祝纓道:「是晚生自己求的。」

  汪縣令看祝纓的眼神像是看個大傻子,他又像是個急於找尋替身的水鬼。祝纓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了,這位汪縣令的心眼兒在她眼裡還不太夠使的。她把自己的任命擺了出來,汪縣令才感慨說:「年輕人,單憑一腔熱血過來,難哦!當然我也是想,這裡已然如此,只要稍做些事情便能有些成就,哪知……」

  祝纓離座長揖:「還請前輩賜教。」

  汪縣令道:「就是這樣咯。語言不通,氣候不好。」

  再問,也就這麼兩句。祝纓實在是想不明白這算什麼難題。汪縣令看她說不通,還以為她是故意的。兩下說不到一起去,汪縣令見狀也坐不下去了,起身告辭。

  …………

  第二日,祝纓又去州府求見上官,她的那位上司堅持生病,仍然是死活不能見客。

  祝纓只得退了出來,小吳和吳昌都有點不開心了,這位上司只不過是沾了職位的光,其實品級也不比祝纓高吶!

  小吳低聲道:「郎君,這人是不是故意的呀?」

  祝纓道:「噤聲!」然後讓小吳去跟府衙的門子等人套個近乎,打探一下情況。「請去那邊茶樓說話。」

  她自己也在這府城裡走走,先感受一下府城的風物。一逛之下,又發現了新的問題。

  府城離州城也就幾百里,快馬兩天的事兒。她在路上跟商人學了一點方言,以為差不多夠用了。州城與下面的方言肯定是有些差異的,不過一州之內,有差別也不至於太大,稍稍留意也應該差不多了。她抱著這樣的心態到了府城,在城裡慢走了那麼一圈,才發現事情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兒。在州城她已經差不多能生活自如了,府城這兒好些話她倒聽不懂了。

  祝纓往茶樓裡坐了,叫了一壺茶,聽人們聊天,竟只能聽懂個五、六分。過不多時,小吳請了門子過來茶樓。門子是隨主人來此上任的僕人,官話說得不錯。

  已經收了祝纓的紅包,門子說話也格外的爽利:「我們大人就是這樣兒的,告訴您一聲兒,這兒的百姓都說,我們大人這樣就很好啦!您多住一陣兒就知道了,這兒百姓事兒不多。」

  祝纓向他打聽了府城書鋪的位置,又去買了一本韻書。又給了掌櫃一點錢,讓他用方言讀一讀,接著學府城方言。一天又過去了。

  祝纓第二天換了身便服,或往茶樓上坐坐,或往城門前站站。城門前會貼一些告示,有一些略識幾個字的人會讀一讀這些告示,她也聽著,辨一辨其中發音的規律。

  晚上回到驛站,汪縣令仍然不放棄邀請她現在就辦交割。祝纓看他昨天離開時的樣子,還以為他不會再搭理自己了,沒想到他竟又來了。

  祝纓道:「晚輩從未聽說有人想離職想得如此急切的,還請前輩如實相告。」

  汪縣令道:「說來慚愧,是我耐不得福祿縣的氣候。」

  從州至府,也沒見糟糕多少,福祿縣能怎麼樣?祝纓是一點也不信的,說:「交割非但要見著文檔案卷,還要盤點庫存,如何能在府城裡辦得?還請忍耐一二。」

  兩下談不攏,那邊上司的病又如期好了。

  祝纓去見上司,不意上司是意外的好說話,與那位刺史判若兩人。上司道:「你與汪令辦完交割即可赴任,有什麼不明白的只管問他。要暫住府城更好。有什麼事兒,或行文,只管發了來。」

  這位上司臉色蒼白,是一點為難祝纓的意思也沒有,擺明了由著她處置福祿縣,只要「太平」就好。什麼敲打之類是全然沒有的。

  祝纓又投了帖子,將府城的大小官員都見了個遍,他們也都一派安寧祥和。他們收了她送的禮物,還回了不少當地的土特產,讓她「安心住下」。

  交割還沒辦,哪能安心在府城裡住著?她只能先回驛館。

  祝大和張仙姑等人又等著她,他們都有一個念頭:到了福祿縣,就由自己人做主了!

  祝纓道:「還得等一等。」

  祝大問道:「為什麼呀?不是已經拜見過上官了嗎?他還能不叫你做這個縣令?」

  祝纓道:「再等幾天,我還有事兒。」她掃了一眼隨自己過來的這些人,親生父母沒得挑,得跟著。花姐等人都是好幫手。這些人在這裡都是既聾又啞的。不摸一摸底細就一頭扎進福祿縣?傻也不是這麼個傻法的。

  主要大家都讓她「不要生事」,還建議住府城,還說什麼語言不通,氣候不好。可這又算什麼難處?找藉口也不走心!

  她就待在這兒不動了!

  她沉得住氣,汪縣令急了,又來找她。

  祝纓知道,她自己是必得上任的,汪縣令必要辦個交割,也是個謹慎的人。她便對汪縣令攤牌了:「前輩。我要是娶個娘子,她要是帶個肚子來,事先跟我講明了,我也願意養這麼個孩子。要是不跟我說,叫我當個王八還自以為得計,我得把她全家都揚了。」

  汪縣令苦著臉,道:「言重了,言重了。聽說,你是自請到這裡來的?怎麼到了福祿縣呢?再往州城那裡去,哪怕做縣令要伺候刺史辛苦些,也比在這裡強呀!這個福祿縣!」

  他是一肚子的苦水!

  「氣候也不好,我來的時候也是滿腹的雄心壯志,來了就病了,一身的疹子!我看老弟你既年輕又健壯,想來是無礙的。」

  汪縣令苦得跟什麼似的,一般家庭得有一點財產才能供孩子讀書然後做官,後台不夠硬才會被派到這裡來。汪縣令又不敢棄官跑路,一旦跑了,以後再想做官就不容易了!只能這麼乾耗著。又因為他家裡還算有些財產,所以還能在府城裡置個宅子住下。

  「不要生事,」汪縣令殷殷囑托,「你看我這樣,住在府城裡也沒什麼不好嘛!」

  他想了想,又給了祝纓一個方子:「這是我跟一位極效的老郎中討的藥言,可避瘴氣。」

  「是什麼樣的?我也有些丸藥。」祝纓一邊接了一邊說。

  汪縣令道:「丸藥不頂用的!須得散劑,日日配了來喝才有用!」

  他又向祝纓講了些福祿縣的事兒,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別管。

  這就讓祝纓不明白了,再問,他又說不明白了,只說:「大家都這麼過來的。」

  祝纓身上畢竟背著期限,她必得在期限之前到福祿縣裡辦交割,汪縣令如此不痛快,祝纓道:「您早早跟我把底兒都交了,您去京城謀職,我在這兒辦事兒。您不說我也就不敢接了。我既來了,就不會半途逃走。您還有什麼好忌諱的?」

  汪縣令一直不肯去福祿縣,又說不清楚話,祝纓哪敢就這樣放他走呢?辦交割,不去一起親自見了府庫,就蒙著眼讓她簽字?那是不能夠的。

  眼見祝纓就是不鬆口,汪縣令只得說:「也罷。我就與你一同去一趟。」

  …………

  兩人一同去福祿縣,路上汪縣令的臉就更苦了,指著路邊的水田對祝纓說:「別被這裡騙了,除了這些,旁的地方都沒什麼好田的。」

  到了福祿縣界,又有當地士紳前來迎接,他們都穿著綢衫,樣式又與京城有些差別。他們說著半通不通的官話,祝纓能聽得懂一些,但是她裝成不懂,由著汪縣令那邊帶的人當個通譯。

  她微笑著用官話說:「我年輕,初來乍到,容我與汪前輩辦個交割,才好名正言順的與父老鄉親們相處。」當地士紳也有人能聽得懂一些官話,都傳了開去,大家也都微笑致意。

  祝纓看汪縣令與士紳們說話,竟也是一團和氣。

  他們看著祝纓帶來的車隊,數輛大車,都覺得這位新來的縣令也是有身家的,只是看著跟新縣令來的人都不太像是豪門。

  一行人被迎進了縣衙,祝纓讓祁泰跟著自己,與這汪縣令這邊辦交割。已經到了這裡,汪縣令避無可避,只得說:「戶籍、田畝的圖冊都在這裡了。」

  圖冊都生灰了!當然,這是正常的,哪家檔案不生灰?可是翻一翻,它上面記的東西有問題。

  這福祿縣地處偏遠,曾經是個上縣,因與群獠雜居,人口就非常地有彈性。當年,朝廷兵威煊赫的時候,這地方人口就多就是個上縣。現在,好些人都跑了,戶數不足,不夠湊個上縣的,按實際的戶數這地方該是個中縣。

  但是朝廷的記錄是有延遲的,京城政事堂還當這裡勉強算個上縣呢。上縣的縣令是個從六品上的職位,王雲鶴給祝纓派這兒來,也不算是特意的要搓磨她。

  但是府裡、州裡、朝廷的檔案上還沒有更改過來。

  又因為這個地方它介於正式與羈縻之間,它的稅收不全是照著上縣的來的,它有點優惠。王雲鶴選這個地方,雖遠,賬面上還是不錯的。

  現在福祿縣的庫裡,錢糧也是不足的,因為總會有些「水旱災害」。還有往前倒個十年二十年的陳舊山賦稅也沒有收回來。

  而田地的面積也與人口一樣,總是在拋荒與開荒之間反復橫跳。

  問題是,賬面上是「上縣」稅賦也按照這個來。歷任縣令也不肯向朝廷說明情況重新清查戶口丈量土地。

  原因祝纓也清楚:一旦清查,上縣變中縣甚至下縣,則縣令品級降低不說,本縣的官吏、官學學生的名額也會縮減。

  祁泰指著這一項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汪縣令卻不回答,只不停地撓著自己的胳膊。祝纓往他的胳膊上看去,只見他的胳膊上已然出了疹子,臉上也有了一些。汪縣令苦笑道:「見笑見笑。」

  然後才是解釋賦稅:「這可不能怪到我的頭上,是前前前任的時候的事兒。」

  祝纓對這個地方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福祿縣城也不大,攏共只有一橫一豎兩條大街。這個縣佔地頗廣,但是先別高興——歸她管的地方沒那麼大。有的是深山密林。這些地方多是獠人活動。

  祝纓道:「獠人?生番還是熟番?」

  汪縣令嘆了口氣:「老弟你真是京城來的,什麼生番熟番的?可生可熟!」

  生番即指沒有納入朝廷戶籍的,熟番即指納入的。當熟番的日子長了,也就漸漸變成了國家的普通百姓了。一旦有些變故,連普通百姓也可逃入深山變成生番。當然,三者的租賦、徭役是不同的。

  祝纓道:「汪兄,我已然到了這裡了,還有什麼你就直說了吧。」

  汪縣令見她不像要跑的樣子,他為了自己快點離開,也就多說了些實話:「窮是真的窮,但又不至於餓死人。富,又富不到這裡,還是州城富,府城都沒有那麼富的。府、縣城的周圍,尤其是州治所之地富裕,往來貿易極多。極南方都是珍貨,利潤極高。京城的新鮮花樣,他們也能擺上幾件。只要別離開府城太遠,住得還挺舒坦的。

  那些獠人,千萬別惹他們!前前前任那位,不是縣令,是知府,想立點子功。騙了獠人幾位洞主來會盟,把人誆去灌醉了,都殺了。此後獠人就不信任朝廷了。所以我勸你住到府城去,餘事不要管。」

  祝纓道:「並不曾聽說還有這樣一件事呀。」

  「對啊。瞞著呢。我要不來這兒,也不知道還有這麼一件事兒呢。殺了洞主,驅趕生番編入戶籍是他的功勞。然後呢?」汪縣令雙手一攤,「還不如不管呢。」

  祁泰跟當地的賬史盤庫,盤著盤著就覺得不對——嚴絲合縫。凡查賬,合不上固然是有問題,太合了,問題更大。然而當地把庫和賬算得很準,祁泰也無可奈何。

  汪縣令見賬也平了,終於說:「祝兄,來吧!」

  祝纓也有心眼兒,她也將自己接收了什麼、賬面總數是什麼之類都列了一張單子,讓汪縣令也畫押,兩人這才算辦完了交割。

  汪縣令一見祝纓字也簽完了,高興地說:「今年公田的收成,就都收你啦!不必送!告辭!」

  說完就樂顛顛地跑了!

  朝廷給各衙司都分了一部分的公田用以取租等,公田的收成或者租子是用來做這一衙門的公費的。實際操作中,這些收益還是主官說了算。這是地方官員們一筆不小的收入,兼之種種其他的額外收益,才會有一些京官想謀外差。

  汪縣令連這一年的收益都不要了,足見福祿縣實在不是個好地方。

  …………

  祝纓與汪縣令辦了交割,明知道汪縣令沒有把所有的實情都告訴她,也只能暫時接了這攤子事兒。

  她先婉拒了當地士紳的邀請,將家眷、行李都卸到了縣衙。

  縣衙比她在京城的宅子大了不少,佔據了這一點兒也不繁華的縣城最好的位置。靠北,正中,前衙後宅。前衙有正堂、值房等等,後宅是縣令一家住的地方。

  十分不幸的是,由於汪縣令也不攜家著在這兒住,所以無論是前衙還是後宅它都荒廢了好幾年。因為聽說新縣令要來,才匆匆打掃了一下。前衙還好,祝纓看了一看,值房、門房、牢房之類一直有人用,還算整齊。

  她並不知道,在汪縣令跑去府城居住的時候,連縣衙的後宅都有些小官小吏攜家帶口來「借住」,前兩天才剛剛搬走。

  他們搬走了,這後宅裡的柴米油鹽、柴炭水缸之類也都搬走了,給他們留了個空屋子。房子就只是房子,丁點兒家具也是沒有的。

  祝大道:「這算怎麼回事兒?」

  祝纓淡定地說:「我見本地的竹具不錯,正想試試竹製的家具。小吳,你陪大姐去外面選些家具,先選幾張床來,今天先住下。」

  縣城很小,只有兩間家具店,花姐聽了祝纓的話,先去那家普通的鋪子裡買了幾張竹床來。竹床很便宜,花費也不太貴。花姐又訂了幾個竹製的櫃子、兩張竹製的桌子。回來說:「其餘的慢慢添置吧。」

  祝纓笑道:「也好。」

  花姐道:「你不與他們父老見一見嗎?」

  祝纓搖頭道:「不用。」

  「咦?」

  祝纓對她擠擠眼睛:「我可是個京裡發過來的雛子,不會做官兒呢。只會照著書上寫的來!且看他們怎麼行事。」

  花姐和張仙姑就叫上祁小娘子和杜大姐等人開始卸車、收拾屋子。他們分派了一下,祝纓是住正房的,祝大夫婦住了西院,花姐住了東院。祁泰父女倆住一個客院,小吳、曹昌、侯五都住偏院兒裡了。

  直到此時,一行人才發現了一個問題——他們並沒有一個廚娘。讓張仙姑和花姐做飯給侯五等人吃是不合適的。杜大姐願意做飯,手藝又令人嘆息。這一路上他們住驛站、吃驛站,何曾用過自己的廚娘?本地的口味又吃不慣。到要吃飯的時候,這些人才覺出不對勁來。

  小吳在一邊伺候著吃飯,看祝纓眉頭也不皺一下地就吃了下去,他倒抽一口冷氣:祝大人這都過得什麼日子呀?

  祁小娘子也看不下去了,自告奮勇:「以後我來燒飯吧。」

  花姐道:「我與你一同。」

  祁小娘子哪能讓她做飯?說:「不用的,有杜大姐幫我燒火就行。我也不能白住著不是?家父的飲食也是我來照顧的……」

  祁泰道:「誒?不是講定……」

  祁小娘子在桌子下踩了祁泰一腳,截了廚娘的事務以換取自己的三餐。

  吃完了飯,祝纓要與曹昌等人卸車,他們都嚇了一跳,搶著上前,不讓祝纓來卸車。卸完了車,留車夫再多住兩天,等她收拾好了衙裡給他們發路引。車夫幫著把箱子都卸了下來。

  祝纓道:「勞駕,幫忙打開一下。」

  車夫們初時以為帶的是金銀細軟,後來又以為是販賣北貨,現在也充滿了好奇,幫著打開了箱子。裡面都是一些木製的模型。

  曹昌托著其中一樣說道:「這是犁!」

  祝纓怏怏地道:「是啊。」

  她最後同意把曹昌帶來,除了因為他忠厚老實還因為他是個正經的種田出身,是個良民。都說南方刀耕火種,她把個莊稼漢過來,多少能教導些種植不是?

  她讓商人們幫忙捎帶的幾口箱子裡都不是什麼家具細軟,也不是什麼古董珍玩,是些農具的模型。按她的想法,既然南方偏僻,又是蠻荒之地,她多帶些北方的生產用具來教授當地人使用,豈不可以方便耕種?

  然而從州城到縣城這一路,她看到了不少的農田,什麼「刀耕火種」?見鬼吧!都是大片的水田!

  水田不如北方土地一眼望不到邊的廣袤,耕種所需之農具也與旱地有所不同。她跟著王雲鶴在京兆的時候連水利加種植也算學了些東西,可南方種稻,她學的是種粟和種麥,還有種豆子!

  而且南方炎熱,莊稼無論是播種還是收獲的時令都跟北方也都不一樣!

  她帶來的這幾車東西,有多少能有用處——待考。

  祝纓深吸了一口氣,說:「都累了一路了,先歇兩天再說吧。」

  她的新居面積比京城大了許多,住得卻不如京城舒服。

  她的居室很空曠,除了一張竹床、一副竹製的桌椅、一隻竹櫃就再也沒有別的了。從京城帶出來的書箱都還在箱子裡還沒來得及打開擺放,也沒有書架可以擺放。

  這也不好怪當地的差役們沒有準備,因為前任的汪縣令根本就不住在這裡。汪縣令出疹子也是真的,他到府城住就沒事兒,一到縣城,滿身紅疹,那還住個什麼鬼?家具當然也就不用給縣令準備了。

  不過,在縣衙的賬上,這些家具又是真實存在的。

  此地濕熱,蚊蟲頗多。祝纓點了艾草驅蚊,在那張簡陋的竹桌上鋪開了信紙,挑亮燈芯給鄭熹寫信。

  …………

  鄭熹收到了祝纓寫給他的信,厚厚的一封信略略撫平了他的不滿。

  祝纓的信看起來是分幾次寫的,每次都有數頁,攢成了厚厚的一撂才給他發過來。鄭熹頭回收到祝纓的信,感覺頗為新奇。

  祝纓也不對他訴苦,只說趣事。為了讓他寬心,告訴他自己鬧的笑話:原以為汪縣令藏奸,沒想到他是說真的,語言不通真的是件大事。

  她自己學方言很快,到了縣城,薅一個本地官學生來讀書,沒幾天就學會了。跟她來的人可倒了大黴,花姐和祁小娘子能學幾句日常會話,其他人日常就還是家鄉話。

  本地人的官話極糟糕,但是「他們以為自己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官話……」每每雞同鴨講。祝纓也是在杜大姐幾次買菜買錯之後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她認為很簡單的事,在別人那裡真的是大問題。她已盡力去理解別人,但是有時候這種理解還是不夠。

  鄭熹大笑!他不擔心祝纓了,語言不通,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治理的大敵!語言不通,就意味著又聾又啞。祝纓學方言毫無障礙,這最基礎的一關就順利通過了。

  事實也是如此,祝纓聽得懂而裝不懂,往縣城各鋪子裡每天隨機挑一個,進去,好奇地看著當地各種土特產,手藝活,離開的時候還會購買一點東西帶回家。有時候騎著馬,出城慢慢地走,關城門前回來,順手摘兩朵野花。

  她也漸漸了解了一點福祿縣的情況。

  在這裡,窮人飽是不可能吃飽的,餓好像大部分人又不會餓死。物資匱乏,又還能將就著活。偏偏又有許多別處新鮮的東西。窮,又沒有窮死,富,有人是真的富。城池周圍一片田園風光,出城不用一百里,就是蠻荒景象。

  連縣學的學生官話都說不準音。因前任跑到府城裡居住,公廨田都交給下面的人打理,現在公廨田的事也還是人家在管,這是沒辦法挑理的。縣中的許多事物都是如此!縣令不管,就是朝廷不管,你不管,別人難道不過日子了?還得謝謝人家維持秩序呢!

  縣城裡,路邊小販甚至不用銅錢交易,完全的以物易物。

  京城也會有部分的以物易物,一般是用米或者布。但是福祿縣不同,在這裡,米或者布只是一個衡量的標準。他們用這兩樣東西估個差不多的價,然後就直接把貨物交換了!拿肉換酒、拿果子換絹花等等。

  又有方言,過一條河、翻一座山,說的話就似是而非了。不能說完全變了,但又彼此聽得不是很懂。

  到了福祿縣,因為前任縣令不大管事兒,致使縣中許多事務為當地的小官小吏以及士紳把持。現在祝纓這個縣令反而像是被架空了。到了的頭一天,大家來拜見她,並無人向她匯報什麼事情,一切都是太平無事。頗有點讓她「垂拱而治」的意思。

  這與祝纓的計劃不謀而合,她也就不動聲色先窩著。她的家人卻有點沉不住氣了。

  祝大和張仙姑的本意是到一個遠離京城的地方躲一躲,好好地過日子。一路走來雖累卻又有幾分威風,兩人心思也就活絡了一點。以他們的經歷,回憶當年縣令的威風,以為自己一家到了福祿縣也是個土皇帝的存在。

  真到了福祿縣,兩人心都涼了半截。

  福祿縣的方言就與州城、府城又是一種不同!別說他們了,祝纓都得現學。縣衙是空曠的,家具得現攢。才到了福祿縣沒兩天,祝纓就開了個路引,把鄭奕派來的大車連同車夫都打發走了。

  若大一個福祿縣,「自己人」就只算下自己一家,祁家父女、侯、曹、吳、杜,一共十口人。別人說話他們也聽不太懂,更不要提聽他們的吩咐了。

  祝大和張仙姑也抖不起來了,連著數日都在後衙裡忙著安排家務。在京城的時候,家務有祝纓安排,現在他們倆也不能讓祝纓親自到街上買水缸、買鐵鍋不是?

  他們又花了小半月的時間,才將後衙收拾得勉強有個家的模樣。再回頭看祝纓,她在這段時間裡,竟是什麼事都沒有做!閒來無事就換身便服往老街上隨便找個地方一蹲,心情好了就上茶樓裡坐一坐,有時候還讓姑娘唱兩句小曲兒。逛街回來還給祝大捎件藍布小坎肩穿。

  老兩口面面相覷。

  祝大道:「我去跟她聊聊。」

  張仙姑道:「你能聊個什麼?!」

  「那你能說個什麼?」

  張仙姑道:「要我說,叫花兒姐跟她聊聊。她們兩個都讀過書哩!」

  「我也讀過哩!」

  「花兒姐教的呢。」

  「我是她爹!」

  「我還是她娘呢!」

  兩人拌了一回嘴,祝大最終妥協,回去擦骨灰壇子了,張仙姑便將事情托付給了花姐。

  花姐內心也是很憂慮的,在京城的時候,祝纓是何等的進退自如?大理寺那樣的地方,與種種大案、各路權貴打交道,祝纓都能應付得很好。不過數年,在京城家都安下了。可是到了這個遙遠的福祿縣,祝纓一連這些天都沒個動靜。

  她端了一壺涼茶送到了祝纓的房裡,祝纓正在竹案前看書,抬頭道:「擔心我?」

  花姐笑笑:「有一點兒,擔心你心裡的事兒太多,又不肯說出來。」

  祝纓道:「是有一些。」

  花姐道:「飯也要一口一口的吃,無論你有什麼念頭,也別都一下子就想都做好。我想無論是王大人又或者是旁的什麼人,起初做事的時候,也不是一句話就所有人都聽從的。」

  祝纓道:「是你自己說的,還是爹娘叫你來說的?他們這兩天總在外面繞著,又不肯進來對我講。」

  「都有。」

  祝纓道:「你對他們講,我正在琢磨事兒,不礙的。」

  「好。」

  「再等等,我再看看,才好動手。」

  花姐道:「你想好了?」

  祝纓微笑道:「一點點。」

  花姐道:「你要怎麼管呢?」

  祝纓笑道:「當然是先理賬!不然我帶祁泰來是幹什麼的?這些日子,我都在外面逛,先叫祁泰看賬呢。我……」

  她想說下去,外面小吳一頭汗地跑了過來,說:「大人。刺史大人派了人來,召您去刺史府!」

  祝纓與花姐對望了一眼,花姐輕手輕腳地退到了後衙,祝纓道:「人呢?請過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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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開會

  刺史府派過來的人官話講得很溜,小吳與他交談時只覺得身心都是一陣的暢快。口氣也親呢了起來,問道:「兄弟,怎麼稱呼?」

  「魯,魯二。」

  「魯二哥,請。」

  魯二汗濕了衣服,他在門外整了整衣襟,端端正正進來給祝纓行禮。祝纓見他三十來歲年紀,人也整齊,先說:「一路辛苦。」再問他過來是為了什麼事。

  魯二道:「刺史大人說,祝大人初來或許不清楚一些慣例。我們大人並非只在州府裡高臥,也時常出來巡察。又定例,凡本州縣令每半年要往刺史府去敘一回職。今年過去快半年了,各縣縣令該著時候到刺史府去了。所以特意命小的過來知會祝大人一聲,以後祝大人自己算好日子,不要誤了時辰。」

  祝纓聽到「刺史大人說」的時候明顯地將身體拔了一拔,坐直了。等魯二說完話,她才顯出一點放鬆的樣子來,道:「刺史大人果然思慮周全,州府之繁華自有原因。」

  正事說完,她才對魯二道:「你遠道而來著實受累,且先去歇一歇喝口茶用個便飯。天已不早了,今天就在這裡歇下,明天再回去也不遲。」

  魯二道:「小人份內的事,當不得大人誇獎,小人告退。」

  小吳追上去說:「魯二哥,這邊請。」

  曹昌上前執壺給祝纓斟了一杯涼茶,低聲問道:「三郎,要收拾行李麼?今天都六月二十五了。」

  祝纓不是最早出京的那一批人,路上還因為案子又耽擱了許久,再回趟老家。後來緊趕慢趕的赴任,現在福祿縣又游蕩了小半個月,眼瞅今年就過去了一半兒。

  祝纓捏起茶盅說:「當然。」

  半年一會,掐準了日子就是六月三十日,州城到福祿縣有幾百里的路程,如果不想疾馳狼狽,她明天就得動身了!

  祝纓灌了半壺涼茶,到後面尋家裡人商議。

  祝大道:「刺史大人召的哩,怎麼能不去呢?你啥時動身?」

  祝纓道:「明天。我帶小吳和曹昌去,侯五身手好,留下來看家。」

  張仙姑馬上說:「不行!你怎麼能……」帶倆男僕出去呢?

  花姐機敏,插言道:「正好,福祿縣太小、東西也不全,我正缺些絲線繡花兒。我陪小祝同去,帶上杜大姐,怎麼樣?只是要麻煩祁小娘子與乾娘操持家務了。」

  張仙姑鬆了一口氣:「哎喲,那我就放心了。花兒姐,幸虧還有你。」

  花姐笑道:「都是自家人。」

  祝大心思有點活絡,他也有點想去州城再逛逛。這個福祿縣小還在其次,方言讓人聽不懂才憋屈。州城方言雖然也難懂,但是懂官話的、往來客商也不少,總比福祿縣自在些。

  祝纓道:「爹要想去,自己慢慢去。我得在正日子趕到,等不得你。」

  祝大道:「那我不去了。」

  祝纓不再勸他,祝大這人就這樣,他沒辦法很老實很穩重。好在能力有限,也闖不出大禍來。張仙姑則毫不客氣地說:「你連這邊話都聽不懂哩,還要去哪裡?」

  祝大道:「你也聽不懂!」

  兩人再拌嘴,祝纓已與花姐去準備禮物去了。這一回她就沒有什麼重禮好送給刺史了,就選了點本地的山貨野味,幾隻野雞、一些乾菌之類。又給魯二備了一份禮物。

  花姐道:「公廨田也不在你的手上,稅也不齊,你看這……」

  祝纓道:「不急,我自有主意。」

  這邊禮物準備好,那邊小吳安頓好魯二回來,在二門上喊祝纓。祝纓出來問道:「怎麼樣?」

  小吳道:「三郎,來者不善吶!據魯二說,半年一會的的確確是有的,魯二又特意叮囑,要恭敬再恭敬!刺史大人說什麼,您就聽著,讓您幹什麼,就幹什麼。他氣兒順了,您的日子也就順了。可小人聽著刺史大人不像是個好相處的人。要不,就是他在針對您。您是新來的,他總得給您點顏色看看……」

  祝纓道:「知道了。你也去休息吧。」

  一夜無話。

  …………

  第二天一早,祝纓早早地起來,穿戴整齊,又收拾了換洗的衣服。花姐帶著杜大姐過來將她的包袱接了。祝纓騎馬,花姐和杜大姐坐車,小吳、曹昌輪流趕車,行李包袱都放在車上。

  魯二在前面引路。

  小吳、曹昌將車趕得飛快,花姐和杜大姐在裡面顛得不輕。

  終於,六月二十九日的傍晚,他們趕到了州城,夜間就宿在驛館裡。花姐等在驛站安置。祝纓帶著曹昌、小吳,兩人挑著禮物,趕著還沒有宵禁到刺史府投帖、送禮物。

  刺史府收了帖子,裡面傳出刺史的話來:「明日有正事要說,今晚就不見了。」東西倒是收下了。

  祝纓也不惱,依舊禮貌地說:「那就明日再來領訓了。」帶著吳、曹二人又離開了。

  吳、曹二人心中是不忿的,即使是在京城,祝纓見丞相也沒吃過這樣的閉門羹!他們兩個肚裡罵罵咧咧,想到這是州府,又不好將這不滿說出來,憋得兩人臉都歪了。

  回到驛館,花姐已給祝纓找出了換洗的衣服,又把飯也擺好了,說:「來,吃飯吧。吃完了早早歇著,明天未必好應付呢。」

  祝纓道:「好。」

  她並不在意刺史對她的態度,刺史下面還有知府,下面才是縣令,跟人家差著那麼多級呢。刺史漫不經心一點才是正常的,想讓高官們都如王雲鶴那般待她才是不正常的。總不能遇著一個上官就十分欣賞她,維護她,要抬舉她吧?

  她絲毫沒受影響,趕了幾天的路也累了,這天夜裡她早早就睡了,睡得還挺好。

  她進入夢鄉的時候,魯刺史正在與人會面。

  此人雖坐在魯刺史的下手,身後卻站著兩個一臉橫肉的侍從。他問道:「刺史大人,五天過去了,您究竟能不能找到東西?要是找不到,我們自己去找。總不能驚動藍大監他老人家吧?」

  魯刺史道:「識破姚春的祝纓想必你是知道的,他現在任福祿縣令,本該過來半年一會,現在正在路上了,我命他為你尋物破案,你還不放心嗎?」

  「他?祝三?哎喲,他可是鄭詹事的人,您倒使得動他。」

  魯刺史捋鬚,矜持地道:「現在我是他的上官。」管他是誰的人,豈能容下屬不聽話呢?

  「您要得了他,那可恭喜您了。他一個人兒給鄭詹事頂了多少事兒!親生兒子也就頂多這麼有用。那我就靜候佳音了。告辭。」

  「慢走。」

  魯刺史送走來客,又召來魯二,問道:「你這一路看祝纓如何?」

  「是個很懂禮數的樣子。」

  魯刺史微微一笑:「那便好。」

  魯二小心地看了魯刺史一眼,低聲道:「他……是鄭詹事的人吧?」

  魯刺史道:「休得胡言。」心裡想,是又如何?現在是我的下屬,歸我用了!

  他當然知道祝纓的來歷。祝纓是鄭熹的人又如何呢?他又不是要跟鄭熹搶人!只是要祝纓在做他下屬的時候,與其他的下屬一樣聽話、任驅使。祝纓雖有些凶頑的名頭又是幹的刑名一類的事,但是據他的試探觀察,此人猶如鷹犬撕咬起來是凶,對握住頸間繩索的主人卻是很依順的。

  祝纓有家有業,又帶了父母家眷上任。顧家的人,總是容易對外凶狠、對內溫順的。所以國家徵兵,良家子最好。

  魯刺史已然給祝纓安排了些額外的差使,並且決定明天就要調教祝纓老老實實地聽話。

  …………

  次日,祝纓按時到了刺史府,將隨從都留在了大門外面。她到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也到了,有些人乾脆在州府就有房子,並不都住在驛館裡的。她在刺史府裡還見著了自己的頂頭上司,那位南府的上司打破規律,這天也不病著了,衣著正式地過來。

  祝纓向他問好,上司道:「不錯,年輕人,有朝氣。一會兒見到刺史大人,不要頂撞。」

  祝纓道:「是。」

  刺史管著四個府,祝纓的上司是個副職暫代,其他三府來的都是知府,他就在各府的末席,他的下面就是各縣的縣令了。縣令座次排序也有講究,無非是照著各縣的地位來排。州城的縣令就在諸縣令之首,其他依次照著上縣、中縣、下縣,各縣的賦稅、位置、縣令是否得刺史的青眼等等。

  祝纓乖覺,主動往末座去坐了。

  等刺史大人來了之後,掃了一眼,看到祝纓說:「怎麼坐到那裡去了?你且上前來,與大家認識認識嘛!」

  祝纓起身一禮道:「下官年輕,又是初來,理當敬陪末座,向前輩們請教學習。」各縣令也都與她謙讓。州府之縣令苗縣令說:「來來來,大人叫你過來,你就過來坐嘛!」

  他笑眯眯的,心道:靠近了坐才好挨訓吶。

  新人想不挨訓,那是不可能的。

  一番謙讓,祝纓被讓到了上縣縣令那一堆裡,她依舊坐個上縣的末座。又記下了三個知府、十三個縣令的名字與相貌。

  眾人坐下,刺史魯大人就開始訓話。先說上半年的情況,說上半年整體不錯,還算太平,惡性的案件也不多,都是大家努力的結果。接著,話鋒一轉,又說起了一些不足來。譬如某兩縣的道路因春天的時候雨水大被沖壞了,維修不及時等等。

  接著,讓各人匯報。

  先是各府長官,然後是各縣的。祝纓聽他們報出的一串一串的數字,也都記了下來。不多時就輪到了她。她才到沒幾天,所能報的也只有:「下官初來,才辦完交割,福祿縣人口共計若干戶、田若干畝……」

  等眾人依次匯報完,魯大人就開始點評了。祝纓聽他點各府的事,挑出若干的毛病,什麼案子結得不及時,什麼某些地方又欠了租賦要及時催繳之類。下面的官員也都唯唯,也有幾個稍作解釋,譬如「已納完了,因道路不通,在路上耽誤了兩天,數目並沒有少。下回下官一定提早兩天出發。」

  輪到福祿縣的時候,魯大人說:「福祿縣本是上縣,如何戶數少了這許多?」

  「回大人,下官新到,正在走訪……」

  「新來不是藉口,既然已經到了,就要幹好你自己的那一份差使。不要像你的前任那樣,不在縣衙理事,反跑到府城裡『養病』!你那福祿縣,歷來欠了多少租賦?!如何填補虧空你有什麼計策?」

  「是。是有些陳年舊賬……」

  「既已交割完了,怎麼可再尋藉口?」魯大人嚴厲地說,「要補齊!」

  祝纓心道:你誰啊?我給你臉了是吧?

  福祿縣的情況她也摸著了一些,當然知道這戶數已經不配做一個上縣了。原因也知道了,一方面是熟番、百姓逃走,另一方面則是……看看汪縣令也知道了,朝廷都不管了,還不許人家跑到財主門下求庇護麼?這就是所謂的隱戶了。

  應付這種情況也有兩種辦法,一、破罐子破摔,直接奏請把福祿縣依實際戶數降級,不再做上縣。這樣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它就不用再按照一個上縣的情況來繳稅、征發了。

  二、苦一苦,把前幾任的破爛攤子給收拾好了,括隱、招徠流亡,把真實的戶數填滿了。

  祝纓是計劃執行第二套方案的。

  原因也簡單,第一套方案。上縣降級,縣裡各官吏的級別、各種名額也要減。能不動還是不動的好。再來,她到這個地方也是為了幹出一番事業的,治理得好了,戶數必然會增多,到時候再申請升為上縣?

  按道理是可以的,實際執行起來一來一回的折騰,吏部得罵娘。吏部一旦不甘願,將來會有更多的麻煩事兒。降等的時候裁誰不裁誰?縣裡也容易不安。所以她只是簡單地寫了幾封信到京裡,把實際情況私下講一講,並且說了自己會暗中把這個給補上,「使福祿縣名實相符」,就不給朝廷再另找事兒了。

  第二套方案她會很辛苦,還挺吃虧。因把一個中縣治理成上縣,這本身就是一種能力和政績。執行第二套方案就意味著她要放棄這一部分的功勞。

  可是,誰不替前任收拾爛攤子呢?汪縣令給她交賬的時候,她也知道這裡面有虛頭,問題是當時她是無法逐戶清點人口的。都是陳年狗肉賬。

  自己願意辛苦是一回事,魯刺史這個態度就讓祝纓不開心了!

  祝纓說:「何必補齊呢?上表如實陳奏,降成中縣、中下縣即可。為官一方、代天牧民,下官不敢欺瞞朝廷、蒙蔽聖聽。奏上去了,您和下官都不必再為這個破事兒操心了。咱們從頭開始。」

  屋內響起了抽氣聲,大家都看著這個膽大妄為的年輕人。還有人偷偷瞄向魯刺史,只見他的臉色就變得鐵青,南府的那位上司低低咳嗽了兩聲,想讓祝纓趕緊認錯。哪知祝纓根本沒打算再跟魯刺史有過多的客氣。

  魯刺史是施鯤一脈,死黨算不上,卻與施鯤親厚。祝纓則是鄭熹引入的,又與陳、王走得近。魯刺史想要拿捏她?開什麼玩笑呢?

  鄭熹天天讓她「滾」來「滾」去的,但是給了她戶籍身份,給她讀書考試的機會,一路保駕護航讓她一個神棍出身的人在二十歲的年輕做到六品官。她滾得很值。

  陳巒多有回護,王雲鶴更是指點她良多,這兩人連句粗話都沒罵過她。

  魯刺史算個什麼東西?!她又不指望魯刺史幫她升官!她已然給足這位刺史的面子了,讓在門前等就在門前等,說不見就不見,什麼好處都沒給就先這麼訓著?訓得有道理就罷了,王雲鶴沒少指出她的缺點和不足,有些話她也覺得沒有道理,比如女人不能做官什麼的,但是王雲鶴也沒把陳年狗肉賬扣她頭上非得讓她去平賬!

  祝纓也一臉的無所謂,她的上司心裡把她祖宗八代都罵了,說:「胡鬧!誰教你這麼幹的?」

  祝纓道:「魯大人吶。」

  魯刺史鼻子都要氣歪了,怒道:「我什麼時候這麼說過了?」預定要用一用的鷹犬爪牙突然發瘋,魯刺史也吃了一驚。

  「您說可以寫信給京裡,別斷了聯繫。我到了這兒能有什麼好寫的?外放就寫寫任上的事兒囉。」

  魯刺史眼都直了:「你寫……」他說了一半,忽然醒過味兒來,「奏本還沒上吧?」

  「我今天回去就寫。」祝纓說。

  魯刺史深吸了一口氣,道:「你!此事先放一放,咱們再想辦法。」

  祝纓絲毫不被騙,道:「大人,下官初到,發現有什麼就說什麼,不能耽擱。一拖二拖,拖到了收秋糧之後,又得欠稅了。舊賬沒平,您還讓我背新債?一天多少利息啊?還不起怕不是要去打劫。到時候再問我一句早幹什麼去了,是不是治理無方才委過前任,我可就填進去了。」

  縣令們都被她這樣驚著了,一個縣令當面駁一個刺史,委實膽大,不是傻子就是驕子——有後台的那種。想想祝纓的來歷,又或許她不是被發配,是真的被扔過來歷練的?

  他們都有些驚疑。

  南府的上司更害怕了,忙說:「祝纓!你不要輕舉妄動去惹獠人!」

  大家被他提醒,也都害怕了起來。前面就有個傻子幹這種事兒,鬧得多少年不得安寧。

  苗縣令與魯刺史最好,他說:「祝大人慎言!上縣縣令從六品上,中縣正七品上,中下縣就只有從七品上了。不可意氣用事啊!」

  祝纓道:「我沒有啊。」

  所有人都摒息凝神,魯刺史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而祝纓臉上寫著一行大字「你能奈我何」?

  魯刺史有他自己的盤算,他對下屬也就那麼幾招,打一棒子給一甜棗,以他的經驗,連打幾棒子再給半個棗效果會更好。做官的,誰沒點本事呢?要麼是有好爹,要麼是有好乾爹,要麼是有好腦子。

  哪種都不容易對付,當上司的也是得花心思的!一人一個念頭,那不是內訌麼?得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都聽一個上司的統籌,做事才能有效率,才能不出意外。

  當上司,容易麼?

  魯刺史不是沒遇到過頂撞自己的人,但他最後都能將人按住了,祝纓這樣前恭而後倨、翻臉翻得毫無徵兆的,他卻是頭回見。

  一群人還算給魯刺史面子,都說:「這個品級的事兒,你慢慢想,總能想明白的。」又勸著說要散會。

  魯刺史道:「福祿縣的事押後再說。還有呢?!」他帶著火氣,將接下來挨個縣都批了一通,這些縣令沒有祝纓這來歷與脾氣,都灰頭土臉地挨著他的訓。這才讓魯刺史的心氣順了一點。

  他說:「散了吧,明天再來。」

  這話主要是沖祝纓說的。祝纓現在這個樣子,不提前說說,弄不好明天一早她真能拍拍屁股走了。

  …………

  開了幾年的會,挨了幾年的罵,頭回見著這麼頂的。縣令們肚裡又是害怕又是偷笑,知府們則想:虧得他不是我的縣令,現在就叫南府頭疼去吧。

  南府的上司確實頭疼,他不便在刺史府裡說祝纓,咳嗽了好幾聲,跟祝纓回到了驛站。摒退了僕人,上司說:「小祝啊,你怎麼叮囑你的?你怎麼就忍不住了呢?他是刺史啊!」

  祝纓道:「啊?」

  上司道:「別裝傻!咱們到了這裡,平安無事是第一的。我知道你年輕,想幹出些政績來。可是,得罪了刺史,你幹事會更吃力的。」

  祝纓親自給他端了杯茶,說:「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您看今天那樣兒,我要今天叫他鎮住了,接下來且有提心吊膽拉磨的日子過呢。什麼上縣下縣的,我可不在乎。」

  「你……」

  祝纓按下他的手指,說:「我說不在乎,就是說,我不在乎福祿縣是上縣還是下縣,我都會把它弄成個上縣。我不在意給前任、前前任、前不知道多少任的人收拾這個爛攤子。事兒嘛,都是這個樣子,誰他娘的不替前任收拾爛攤子?哪裡有一分不錯的賬?都是靠大家互相幫襯。大家心裡都有數兒,糊得過就糊,糊不過就傳給下一任,最後砸在誰手裡誰倒黴。」

  「那你……」

  祝纓坐回位子上,說:「我平這個賬,是因為我是個好人,別人是得了我的好處的。不是我欠了誰的,必得給誰背這項債!您往大街上指一個人,說,來,舔我的鞋,不舔你就是賤人。您看挨不挨打!」

  上司捂著耳朵說:「他是上官。」

  祝纓上前拉下他的手,說:「您也是我的上官,政事堂裡的更是我的上官,我聽誰的?要說現管,是您,要說官兒大,相公們還想聽實話呢。」

  「不得無禮!」上司很想拂袖而去,卻又不得不繼續勸說,他頭疼極了,一邊是魯刺史,那是頂頭上司,另一邊是祝纓,看著是個小無賴。

  祝纓道:「反正現在已經這樣了,我還什麼都沒幹呢。」

  上司目瞪口呆。

  上司渾渾噩噩地離開驛館,又昏頭脹腦地去見魯刺史,道:「大人,那就是個……下官是管不了的。他門兒清。」

  他也不想管了!祝纓說得確實是有點道理的,這位刺史大人確實是挺喜歡打壓人,揉搓一通之後給你馴得乖巧了再給點甜頭。

  上司無法拿這個來說服祝纓,祝纓看著是能通天的人,確實不用在乎魯刺史。魯刺史這是遇到硬茬子了,他沒必要替魯刺史填坑。

  上司心裡也是解恨的,誰沒被魯刺史馴過呢?區別在於如苗縣令,人家不等魯刺史揮鞭子,早早地蹲下汪汪了。別的人,但凡魯刺史認為「不馴」的,都難免要被「馴」一下。

  挨了魯刺史一頓:「要你何用?你這樣,我怎麼能放心薦你做南府的知府呢?」之後,上司心道,隨你怎麼說吧,我看你就欠祝纓收拾。他原是認為祝纓一個下屬,公然頂撞長官是極為失禮的。現在卻覺得,抱著手看戲也挺好的。熱鬧、解悶兒,興許心情一好,他的病也能好了呢?

  上司出了刺史府的門兒,仰頭看看天,哼了幾聲家鄉小調,背著手,也不騎馬坐車,蹓蹓跶跶回會館去了。

  祝纓的心情也不錯。

  她剝著荔枝,說:「這是個好東西,可惜他們說不好保存,運往京城太費力。早晚我想個法子弄些新鮮的回去。」

  花姐道:「你又來!多少正事不夠你操心的。這個東西離了枝頭兩三天就壞了,就算快馬,也得跑個幾天才能到京城。哪裡還有別的法子?又要多少錢才能辦得成?在這兒吃個差不多就得了。哎,對了,真喜歡這個味兒,我看他們有荔枝乾、荔枝蜜,什麼時候方便了,給京城他們捎一些。」

  「哦。」

  「哎,咱們什麼時候回去?我有點擔心乾爹乾娘。」

  「明天好像還有會,要不後天?我明天問問吧。」

  「會怎麼樣?你一定是得誇獎的。」

  祝纓笑道:「那可不是。」把今天的事兒說了,又跟花姐分析了。「他也忒好笑了,戶口減少可是在我來之前,是他的治下。是他欠著我解釋呢!是他這一州的戶數減了,他不得向朝廷解釋嗎?倒想做成是我的錯一般了。客客氣氣的,咱們心裡都明白,一道把這個事兒平了。佔了便宜還賣乖,他想什麼呢?」

  花姐氣道:「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人?這樣的人也能做刺史嗎?」

  「他還就做了呢。比起來,鄭大人真算是個好人啦。」

  花姐想了一下,道:「那是。哎,對了,回去跟乾爹乾娘說嗎?我是說,告訴他們,他們也好留意警醒些。你公然開罪上司,恐怕會有些危險。再有,說了你別生氣,乾爹又有些飄了,嚇一嚇他還能多安生些日子。」

  祝纓道:「行。」祝大就這樣,說他是好人呢,他又有小心思,說他是壞人,他還真不夠格。

  兩人輕鬆聊了一會兒,花姐雖然擔心,但祝纓在官場上一向游刃有餘,她也就不再囉嗦了。

  這一晚,有種種肚腸的人還有許多。諸知府、縣令看了祝纓今天的表現,都打算觀望觀望。誰想伺候一個「極具威嚴」的上司呢?上司這種東西,頂好是沒有,如果有,隱形的也能接受,如果不能隱形,和藹可親,給大家帶來許多利益的也可以。

  他們也有點想看魯、祝鬥法接下來會是什麼樣子。

  魯刺史就難受了。

  他在書房踱了半夜的步。

  他是上官,下屬應該順從聽話,老實領訓,這有什麼問題嗎?

  先批評指點一下,指出缺點,再給一點許諾表示自己要幫忙,對方的短處捏在自己手裡,自己掌握著主動權,可賜予可不給。這個時候再派個任務以示考驗,這人必然誠惶誠恐,做事竭盡心力。有了一次,以後漸漸就會習慣,用起來也是隨叫隨到了。從此上下相得,順理成章。

  百試百靈的招式,他想不明白哪裡出了錯。

  更要命的是,藍興的人又來了,興沖沖地問他:「怎麼樣了?」

  魯刺史不怕一個管事,卻不得不忌憚一下藍興。藍興號稱「內相」,不是丞相,卻與皇帝朝夕相處,能進言的時候多著呢!

  魯刺史不好說自己沒拿捏住祝纓,硬著頭皮說:「地方上的事還沒說完,他新任,還有些事要辦。只要那一樣事辦好,自然不會誤了你們的事。」

  「那……好吧。」

  留下魯刺史發愁,思前想後,第二天還是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又召集了各府縣的人來開會,布置下半年的任務。下半年最大的事就是秋收、收租稅,然後州裡要去京城「入計」即參與考核。

  魯刺史也有忌憚祝纓這個刺兒頭,琢磨著也得給施鯤寫封信,含糊地寫一寫祝纓之不服管教,希望能把祝纓給調走。調去京城當縣令他都支持!看祝纓厲害還是京城的權貴厲害!

  眼下他卻一臉慈祥,號稱要為福祿縣申請減免逋租。祝纓心道:我用你說?

  她也禮貌客氣地說:「不敢勞動大人,下官已然安排了。做下官的,怎麼能讓上官多操心呢?」一如概往地令人省心。

  魯刺史見她油鹽不進,匆匆結束了這次半年會,下令散會之後將祝纓留下單獨談話。府、縣官員們彼此使著眼色,心中都有些想法。

  祝纓留了下來,仍然是十分有禮,魯刺史讓坐,她就坐得端端正正。魯刺史索性單刀直入:「戶口的事,我來想辦法,你先辦另一件事。」

  祝纓道:「不知是什麼差事?」

  「一樁失竊案。」

  「誒?」

  魯刺史道:「藍興派了人來採買海珠,已講定了價,付了款子。賣珠人卻自殺了,珠子也不見了。你將這珠子找到,物歸原主。」

  祝纓心道:你又胡說八道了。什麼叫「已講定了價,付了款子」?我在街上聽的可不是這樣的,街面上說他們強買強賣,扔了幾個錢就讓賣珠人把珠子送去。賣珠人只得自殺,臨死前發誓讓他們找不到珠子。他們連人屍身都搜了,還是沒有找到東西。

  她不動聲色,說:「下官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嗯?」

  祝纓愈發地禮貌,說:「下官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言語不通、風俗習慣也不熟知,如何查案?轉譯過的話,味兒它就變了,那可不方便。」

  魯刺史怔了一下。祝纓道:「大人應該問一問街面上的人。」

  魯刺史皺了皺眉,問道:「這就能問出來了?」

  祝纓道:「總是條路子。這東西只要在這世上,必有個去處,不在這裡,就在那裡。它又沒長腿,還得著落在人身上。還得是街面熟的人。究竟在哪裡,就不是下官能知悉的了。」

  見魯刺史在沉思,祝纓趁機告退,讓魯刺史隨便頭疼去了。

  魯刺史跟藍興的人也交不了差,只得派了個班頭去街面上繼續訊問。藍家人道:「還以為刺史可靠,哪知也是這樣,支使不動一個縣令。」

  魯刺史氣得要命,提筆給施鯤寫信,請求把人調走。然後叫來魯二,說:「你再去一趟福祿縣,去把福祿縣的縣丞和主簿召來。」

  那一邊,祝纓回到了驛站。她知道自己這回肯定得罪了魯刺史,不過她也不怕,至於藍興的家人她就更不怕了。花姐問她:「是今天回去,還是明天?」

  祝纓道:「後天。」

  「你還有什麼事?」

  「尋寶。」

  「什麼寶貝讓你這麼上心?」

  祝纓道:「你要想知道,就跟我一同去看看?」

  「好。」

  …………

  兩人穿著身輕便衣服,踩著木履,花姐撐著把傘遮陽,舉高了手給祝纓也罩著。祝纓比她高不少,在南方這個地界,祝纓甚至比許多男人都高一截。她從花姐手裡摘了傘,撐著給她遮陽:「小矮子,怪費勁的。」

  花姐嗔道:「就你個兒高呢。快走。」

  祝纓帶著她七拐八拐,到了一處客棧。這裡的氣氛有點怪,說熱鬧,人人只是低聲嗡嗡,說冷清,人又著實不少。

  花姐道:「這是?」

  「賣珠人住的地方。」

  珍珠雖貴,但是彩珠人和頭道販子都賺不了什麼錢。就像左丞當年去買人蔘一樣,產地一向便宜。出了產地,十倍、百倍的價賣出去,也與採珠人無關了。

  這個賣珠人是自己過來的,住的也不好。他們須得到一個集中的珠市上去,那裡有最好的鑑定師傅定價。否則誰知道是不是假的或者以次充好的呢?

  賣珠人帶來極好的大粒的走盤珠,正巧藍興要娶兒媳婦,派了人來採買。然後就出事了。

  祝纓想找出這珠子,能還給賣珠人的遺屬是最好了。

  花姐道:「我就知道你好心。」

  「我閒的。」祝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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