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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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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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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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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6: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心眼

  氣味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

  它甚至比畫面給人的印象還要深刻。

  賣珠人住的地方並不好,一股難聞的味道。

  祝纓已經很久不曾到過帶難聞味道的地方了。這座客棧的味道與她曾聞過的難聞味道又有點區別,黴味更重一點,又彷彿帶著一點鹹腥味兒,與她童年時住過的那些臭味更重的地方相比,是另一種的難聞。

  這裡住的大部分都與那死去的賣珠人差不多,好些人是不想被頭道販子、二道販子克扣得太狠而自己帶著珠子過來賣的。

  祝纓和花姐的衣飾不算奢華,卻比這些苦哈哈的人好不少。她四下看了一看,找到了客棧的掌櫃:「這裡還有旁的賣珠人嗎?」

  掌櫃將她二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問道:「您這是?」

  祝纓道:「買珠子。」

  她說著一口極正經的官話,那位掌櫃的官話裡則帶著點口音。她看著那個滿面愁容的掌櫃的,說道:「你們日子還得過下去不是?你幫我做個中人。」

  掌櫃的道:「這位小官人,小人這裡只是個客棧,再說了,這珠子的成色……」

  祝纓道:「當我是冤大頭呢?」

  掌櫃謹慎地看著著,祝纓道:「我不要頂好的珠子,我要用來製珍珠粉的。」

  花姐不去看掌櫃的,她斜仰著臉看祝纓,補充說:「入藥用的。」

  掌櫃的改了顏色,道:「小官人,你明白。」

  如果是極好的正圓大珠,報價上就有得說道了,且還有皮光、大小、產地等等方面的講究,這些還有造假的。但是如果是製成珍珠粉,正圓的大珠製粉就不劃算。一般都是小珠,這樣原料也會便宜許多。不直接買珍珠粉,因為成品珍珠粉也可能有假。所以買珠子,自製。拿那等有瑕疵的小珠,與正圓大珠磨出來的,入藥之後更沒有太大差別了。

  祝纓道:「是吧?我原本是想採買大珠的,不過聽了這裡的事兒……」

  掌櫃的聽她的口音是一股子的京城味兒,就笑道:「您是個明白人。」

  祝纓道:「勞您幫我約一約。再難過也不能不吃飯不是?我們討生活的人,原是不配悲春傷秋的。」

  「您這年紀,說這樣的話可不太好,看開點兒。您要多少?」

  「得先看看貨。」

  掌櫃的道:「那可不好說。你要在產地,真真論斛賣,到了這裡又比在產地要貴不少。要不他們怎麼寧願自己帶著珠子過來賣呢?不過販到京城去,您一準有賺頭。」

  「照行情來。」祝纓說。

  「好。」

  祝纓倚在櫃台上,下巴挑了一下,問道:「聽說這裡出了件不小的事兒,不會耽誤咱們的事兒吧?」

  「呸!」掌櫃的小聲啐了一口,「斷子絕孫的貨!不會有好下場的!」

  然後悄悄地對她說:「封了我四間屋子,害我這半邊客棧都沒人敢住了,就為找什麼珠子。那人身上都搜遍了,還是沒有!頂好是找不著!我好重新開店吶!」

  「您這兒出了凶事,不得再做場法事才能重開?」

  掌櫃的一臉晦氣:「可不是,您看看這裡住的這些人,我才能賺幾個錢?」

  祝纓道:「房錢不多,中人抽成也不少吧?」

  掌櫃的也笑了:「小官人年紀不大,倒像個老江湖了。」

  祝纓道:「我的事兒甭忘了。明兒我再來聽信兒。」她說完就攬著花姐、撐著傘,兩人又走了出去。

  掌櫃的並不起疑,她這打扮也不像是會住在這種客棧的人。

  出了客棧,花姐問道:「你不看看那屋子?為什麼又要買珠子了?」

  祝纓道:「準備一筆錢,我要買點便宜的珠子。」她看珠子不能說是行家,不過抄家抄多了,好東西見得也多,總能分辨出一些來。到了福祿縣許久,不往京城送點兒東西不合宜。

  她的錢又不多,「禮輕情意重」這種鬼事,能幹成的都得有別的情懷襄助才能奏效,也不能一次兩次總是賣弄「情意」。她要往京城比如鄭府送點好東西,也就好打這個「物離鄉貴」的主意了。

  秤點便宜的瑕疵珠子,磨成粉,鄭熹愛怎麼追查價格就怎麼追查去吧!對了,還得給金大嫂子送一小瓶使使呢!這邊珠子的產地,差點品質的珠子都有按重量秤著賣了。如果有合適的大珠也買幾顆,不強求。

  花姐想回驛站,祝纓卻攬著她七彎八拐,又收了傘。花姐問道:「怎麼了?」

  祝纓拎著傘,說:「有人跟著呢,沒事兒,已經甩掉了。」

  兩人回了驛站,花姐照祝纓說的,取了一些金銀。這裡沒有經過幾重轉手的珠子當然很便宜,畢竟還是珍珠也不能賣個豬食的價,它還是值些錢的。花姐拼湊了一陣兒,才將金銀湊了個差不多。

  祝纓第二天獨自一個人去看貨,又到了客棧那裡。掌櫃的給她安排了一個賣珠人,驗了貨,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賣珠人問:「官人還買別的不?」

  祝纓道:「不敢。我初來乍到,怎麼敢想在行家這裡撿漏!差不多的大點的,如果有,也可以看一下。覺得能從你們手裡佔便宜的,本領都不在眼力和運氣上。」她指了指死去的賣珠人住的房間。

  掌櫃的和賣珠人都說:「官人明白。」

  說了明白也沒耽誤他們收錢以及以次充好。祝纓最後只從他們手裡買了幾顆大珠——親自從一堆珠子裡挑出來的。

  他們又說:「好眼力。」

  祝纓也不翻臉,提了一匣子的珠子,說:「就這麼定了。」掌櫃的見交易完了,才取笑道:「那位小娘子呢?」

  祝纓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掌櫃的識趣的閉嘴了。祝纓提著珠子,又有了點好奇的樣子,問道:「怎麼?今天還沒解封?」

  掌櫃的說:「沒解封也沒用,能翻的他們都翻了個遍,嚯!我那些櫃子都叫他們劈了,也不見搜出什麼東西來。我卻還得置辦家具。」

  祝纓問道:「那賣珠人的家人就不過來?」

  「他們來也沒有用吶!他們以前也沒跟著過來,哪裡知道東西會藏在哪裡?」掌櫃的低聲說,「這人也是。人在錢在,人沒了,哪裡來的錢呢?」

  祝纓道:「那……我能瞧瞧那屋子嗎?」

  她裝得太像,一臉的冷雲那股熊孩子樣,掌櫃的說:「小官人要瞧那個做甚?」

  「瞧瞧怎麼了?」

  掌櫃的心說:你是想回家吹牛吧?

  接了祝纓給他的一塊碎銀子,掌櫃的就讓祝纓去隨便看了。房門都被貼了封條,因為是自殺死的人,相鄰的兩間和對門也沒人住。祝纓在外面轉了一圈,趴著窗戶縫兒又往裡瞅了一眼,裡面被翻得亂七八糟,床板都掀了,地板也掀翻了。掌櫃的沒說錯,他是得買家具了,之前搜索的人差點沒把這間房子給拆碎了。

  祝纓又在這間屋子的外面轉了一轉,問掌櫃的:「他就一個人來?有朋友嗎?朋友沒說什麼嗎?」

  「他就一個人。跟他有關的人,真有,官府早拿走了。」

  祝纓不再多問,跟掌櫃的告辭。

  走不多遠又折了回來,在房間的窗戶外面,將窗戶下面的一段竹子拎了起來,拆開一看,依舊放好,順著窗戶縫將之塞進了室內。

  接著就坐在客棧不遠處的一間簡陋的茶室裡,看著往客棧的人來人往。看了一陣兒,她的眉頭微微一皺,她看到了一個眼熟的人。藍興的家僕或許不認識她,但是她一個混了京城數年的人是識得這個藍家的家僕的,這個人的身邊還帶著幾個打手一樣的人物。

  又過一陣,她忽然起身,對一個往客棧裡探頭探腦的小丫頭說:「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小黑丫頭聽著熟悉的聲音,面露喜色:「祝……」

  祝纓將一根食指豎在唇前,小黑丫頭閉嘴點頭。祝纓道:「過來說話。」

  小黑丫頭道:「我家娘子正在那邊等著呢,咱們過去說話吧。」

  祝纓皺眉道:「你們在裡幹什麼?」

  小黑丫頭低一頭,兩隻腳尖互相挨蹭著:「有、有趣麼……」

  不多會兒,三人就坐在一處了。小江看了小黑丫頭一眼,道:「我就知道,有這種事兒你是不會不管的。」

  祝纓道:「我管什麼了?」

  小江道:「那間客棧出事後我就去盯著了。」

  祝纓看著她,小江也回看祝纓,她的眼睛有點發亮:「你會管這事兒的,對吧?」

  「不會。」祝纓說。

  管什麼管啊?她是能弄死藍興還是怎麼的?民間故事裡總會以「青天為民除害」當成個結局,可你要在大理寺幹久了就會知道,很多時候青天們連個狗腿子都拍不翻,更多的時候「報應」是在正主兒爭權奪利失敗之後順捎賞給普通人的。譬如甘澤的表妹曹氏,當時就能問她丈夫的罪,但是龔劼的那些事兒,得龔劼倒台之後才能清算。

  你說他的家奴逼死人命,他還說他給了錢了呢。

  真要照著刑律判,那她這個抄家的時候幫鄭熹私扣了許多財帛的爪牙,早在幾年前就該流放三千里在福祿縣扎根了。

  小江道:「你才不是這樣的!你來!」

  祝纓不想跟她說話了,小江急了,匆匆打開內室的門,說:「她們在我這裡!」

  祝纓望過去,只見幾個披麻戴孝的女人、孩子,眼圈兒紅紅的看著她。他們的衣服上滿上補丁,臉上滿是悲苦。

  小江低聲說:「你放心,我囑咐過她們了,可不敢這麼哭著。那邊的人都急紅了眼,她們一哭出來叫破了身份,那珠子還不得著落在她們身上麼?豈不是要叫人逼死了?你總會有辦法的,是嗎?」

  祝纓看了這幾個女人一眼,小江低聲用方言與她們交談了幾句,又對祝纓說:「本來在海邊兒收珠子的價低,他們也就認了,可是他們家有人病了,就想多換點兒錢,當家的就帶著珠子過來自己尋買家。可那些人壓價太低了,逼得人沒法兒活。現在……」

  祝纓道:「讓她們去領回屍首安葬,別的什麼都不要幹。」

  「咦?」

  祝纓看著這個命運多舛的姑娘,很平靜地說:「就是我親娘也不能代我答允什麼。」

  她慢慢走回驛站,花姐正在等她。祝纓見花姐臉上有些焦急的樣子,問道:「怎麼了?」

  花姐低聲道:「京城藍大監那裡的家奴來過了,問珠子的事兒。沒等到你,氣咻咻地就走了。」

  祝纓一聲冷笑。

  花姐道:「怎麼樣?」

  祝纓道:「弄不了藍興我還弄不了他們麼?那個奴才也不是什麼好人,帶著的那兩個打手,你道是什麼人?當年王相公做京兆,京兆的地痞無賴跑了一些,他們就是那跑的。如今王相公不管京兆府了,他們就又回來了,能幹出什麼好事來?」

  「那……」

  祝纓道:「沒事兒,我自有辦法。」

  她也不去再找魯刺史,也不去管什麼藍興的家人,把珍珠交給花姐,讓她找人去做成粉。自己又寫了封信給鄭熹,寫了魯刺史的半年會,以及招呼她去給藍家找珠子。

  信的末尾口氣很平淡地問:是藍興瘋了還是藍興的奴才瘋了。還是他們都很正常,是自己「不懂事」,應該把魯刺史當成藍興的代言人?藍興有什麼事兒,直接叫魯刺史給她下令就成的?這是珠子,還是趙高手的那頭鹿?

  她一句也沒有評斷低價強「買」珠子的事兒,只輕描淡寫地寫了藍家家奴給賣珠人的價格,以及賣珠人悲憤自殺,珠市上都知道了這件事兒。絕口不提什麼閹宦驕橫、什麼國家法度。

  隨信又附了些珍珠粉和自己買的大珠過去。

  如果鄭熹回信讓她看顧藍興的面子,凡沾了「藍」字兒的,哪怕是魯刺史的話,她也得忍氣吞聲地照辦,那她也就照辦。頂多提醒一下王雲鶴,藍興那兒招了幾個十年前就該當街打死的無賴打手。順捎把魯刺史治下的案子再整理整理,寫封信送給左丞。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來,讓小吳去送一封信給小江。信上寫的是,讓賣珠人的家屬不要去跟官府鬧太大,哭著領回屍首就行了,再去客棧裡收拾包袱,順便將客棧房間內的一段竹子取回。竹子剖開,裡面就是珠子了。把珠子帶到驛館裡,找北方口音的客人,越遠越好,才到州城的北方商人最好,盡快出手。然後帶著賣珠人的屍身回家安葬,拿錢給家人治病即可。

  藍興的家人要是追索訂金就給他們,反正他們付的訂金本來就少得可憐。

  辦完這些,祝纓就在驛站裡坐等,果然等到了小江陪同賣珠人的家屬前往驛站。花姐起初不知祝纓為何說要多等一天才走,看到小江,她低低地驚呼一聲,問祝纓:「她?」

  祝纓道:「不必管她。」

  …………

  小江卻不能不管祝纓。

  祝纓離開之後,小江心裡難說是悔是惱,又或者有幾分不解。她留在州城不隨著去福祿縣,本就有一點點自己的小心思。張仙姑對她不能說有惡意,不歡迎的意思也是明擺著的,她也不想去討那個嫌。能聽到一些祝纓的故事就可以了。

  在州城住了些日子,卻不見有什麼祝纓幹了大事的消息傳出來。直到賣珠人的事兒鬧得有點大。

  魯刺吏彈壓這消息的時候,她已經知道了。她並不喜歡藍興這樣的人,也想幫一幫採珠人的家人。當時也想:他應該會來吧?

  祝纓果然來了,卻不料是這麼個結果。

  她壓下了情緒,幫著賣珠人家裡看了信,又幫著她們領了屍首,去了客棧,最後一行人到了驛館。讓賣珠人的家人偽稱是要尋一個去海邊收珠子的商人,好一同回鄉。代她們辦妥了這些事,小江便不再與賣珠人一家同行,送走賣珠人家,自己坐在驛館外面的台階上發了一陣兒呆。

  突然,她站了起來!

  祝纓的馬是極有辨識度的,將全天下的馬都攏到一起,這匹馬也得算是上等的。

  小江對小黑丫頭說:「小丫,收拾行李,咱們跟著他一道走!」

  小黑丫頭正在為她難過呢,吃驚地問:「他?走?去哪兒?」

  「福祿縣。」

  「真、真要過去呀?」

  小江道:「當然。」

  祝纓啟程的時候,身後就跟了一輛車,又不遠不近地綴著了。

  小江和小黑丫頭還坐在車轅上,心想:你來問我,我也有話回你。

  哪知祝纓根本不問她。

  這天晚上,大家同在一座驛站裡宿下,小江還是同小黑丫頭住在間。此時花姐才發現了她們,花姐很吃驚,她知道張仙姑的態度。晚飯後,花姐找到了祝纓,問道:「她們,怎麼回事兒?」

  祝纓道:「犟上了吧。」

  「你把話說清楚。」

  祝纓見花姐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只得說了賣珠人的事兒,道:「幫忙我是願意的,但這事兒絕不能傳揚出去,否則不好收場。我駁了她的面子,她大概就是這麼犟上的吧。」

  花姐道:「你自己有數就行了。哎,你怎麼知道珠子在竹子裡的?」

  祝纓道:「看人。真是老實巴交的,被欺負死也就死了,但是家人生病,能想到自己親自來賣珠,被強索的時候也沒有忍氣吞氣地交出來,反而放言讓人得不到,可見是有些腦子的。所以輕易不會毀珠。他家裡有病人,心裡有念想。

  他以前都是賣給海邊收珠子的人,頭回來這兒。他在這裡沒有朋友,自己一個人來的,人生地不熟,沒有別的窩。屋裡能翻的都翻遍了。沒人給他把珠子帶走,屋子裡又沒有,那就是屋子外了。被逼得急了,又不能藏太遠。隨便找找,就差不多了。

  除非中途有賊偷了去,他又不必為賊隱瞞。」

  花姐道:「那……」

  「嗯?」

  花姐道:「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她有些執拗了。」

  「咱們還是想想自己吧,回去之後咱們都要忙起來了。」

  花姐問道:「忙什麼?」

  「我要下鄉走一走。一同去吧。」

  「乾爹乾娘呢?」

  「帶上。單獨放在縣衙裡我也不放心。他們語言又不通,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祝纓說。

  她要下鄉,得帶著小吳、侯五、曹昌等人隨行,以張仙姑不放心的態度,花姐也得跟著。留縣衙裡的還有幾個熟人?不如一同走了。

  花姐道:「哎喲,那得帶不少東西,我得去列個單子。」

  一忙起來,花姐也就顧不上小江了,小江主僕二人還是跟著走。這等領附著官員隊伍行進,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兒,看的人也不太在意。

  又過一天,祝纓再在下一處驛站歇息,卻在這裡遇到了幾個面熟的人——福祿縣縣丞、主簿一行。

  …………

  縣丞、主簿沒有料到會在驛站裡遇到頂頭上司,兩人臉現為難之色,上前行禮:「見過大人。」

  祝纓道:「快快請起。你們兩個這是幹什麼?是咱們縣衙裡發生了什麼事嗎?我這就回去了。」

  「這……」

  縣丞與主簿心中大呼倒黴,刺史傳召他們是不敢不去的,但是被頂頭上司給逮了個現行,他們也是有些尷尬的。「越級溝通」這種事,一般人幹起來是有顧忌的。

  兩人尷尬地笑笑,道:「大人這是要回去了嗎?」

  祝纓道:「是啊。你們呢?」

  「這……刺、刺史大人有召。」

  「哦,那是不能不去,是吧?」

  「是……是。」

  祝纓也沒為難他們,為難個什麼勁呢?刺史有這個權利這麼幹,讓縣丞和主簿現在受這個夾板氣也沒意思。

  「那就去吧,」祝纓說,「好好回話。我又不會攔著你們。當上官的不能這麼不懂事兒,你們說是吧?」

  後一句話聽得縣丞和主簿心頭一突,訕訕地道:「那不能,那不能。怎麼敢這樣說上官呢?」

  祝纓道:「既然要趕路就早些去歇息吧。」

  縣丞和主簿背上起了一層牛毛細汗。

  以前,每年到了時間縣丞或者主簿會帶了賬跟汪縣令在刺史府會合,他們報賬給刺史聽,汪縣令就負責順便挨個訓,其餘時間就住府城裡不過來管事。祝纓到縣衙辦完交割之後就沒有離開,反而像是要安家了。

  他們就私下說,新任這位祝縣令看著一臉聰明相,彷彿是有點別的名氣,但是!她拖家帶口住過來了!也太不懂事兒了!非賴縣裡不走幹嘛呢?

  這二人雖非本地人,卻是本州人,看祝家這一群人的樣子,是完全不懂本地方言的。祝纓突然說「不懂事兒」,他們不由做賊心虛了起來。

  兩人目送祝纓離開,主簿就到了縣丞的房裡,兩人以方言交談。

  主簿道:「他不會是知道些什麼吧?難道有人告密?」

  縣丞道:「慌什麼?再看看。」

  「這回他才到了州城回來刺史大人就召你我二人去,是不是有什麼事呀?難道刺史大人又要收拾他了?他不太好收拾?」

  縣丞道:「先見了刺史大人再說。唔,大人說什麼,咱們就含糊應著,先看看。神仙打架,咱們先別摻和。」

  主簿故意說:「他有什麼豐功偉績咱知道得不多,可他也太不叫人省心了,能有一個省心的上司該有多好。上任汪縣令多好?天天住府城裡,一年也不過來幾次,大家也都過得自在。也不用他幹活兒,只消每年見上刺史大人兩三次,大家把縣裡的事打理得好好的,公廨田的收益也都給汪縣令送到府城裡去。」

  當上官的,不給下屬添麻煩,不與下屬共處一處,這應該是基本的素養!

  縣丞道:「除了汪縣令,你還見過別的縣令這樣的?還有,以後不能再當他的面隨便說話了!」

  「哎,省心的日子到頭了。」

  「他已算是省事的啦,也沒問賬,也沒案,也不曾叫人訓話。」

  縣丞、主簿思索著接下來如何行事,他們那不懂事又不讓人省心的上司,則回到了福祿縣。

  …………

  張仙姑和祝大兩個在衙門裡憋得有點狠了。

  張仙姑比祝大年輕些,覺得自己應該比祝大更能適應,她跑出縣衙到街上找個鋪子也想跟人話家常。這在京城是很習慣的,京城別的沒有,官兒就特別多,張仙姑這老封君的架子就總也端不起來。

  到了小地方,人人都敬她,人人都與她語言不通,她到哪兒,就身邊三尺都是空地。

  張仙姑出去一天就又回來了,再不提上街的事兒了。

  祝纓和花姐回來後,張仙姑可算找著說話的人了,連問:「怎麼樣啊?刺史大人好不好相處?」等等。

  祝纓道:「還行。悶壞了吧?收拾收拾,明天開始咱們下鄉轉轉去。」

  張仙姑道:「好好,我陪你一同去。刺史大人有什麼令下來了嗎?」

  「是我自己有事要做。」

  「也行也行。」祝大搶著說,他也悶壞了。

  祝纓道:「小吳,去告訴外面,明天一早,我要見到衙役們列隊!」

  小吳道:「是。」

  他的方言進展也不太快,不過連比帶劃的還算能交流。他跑出去找人一說,衙役們弄了半天才弄明白他說什麼,還以為聽錯了,都問:「大人要下鄉?」問了好久才確認,新縣令要出夭蛾子了!

  可是縣丞和主簿又都不在,他們也不太敢公然抗命,私下裡說:「怎麼這麼巧?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一個見了刺史回來,另兩個又去見刺史,回來就有這道令……」

  嘰喳半天他們還是決定第二天列個隊,看看小縣令要作什麼夭。

  後衙那裡,祝家人就忙了,張仙姑和花姐得坐個車,還得攜帶些衣服、鋪蓋之類。祝大又覺得下鄉吃的肯定沒縣衙好,要帶點酒食。

  忙到天黑,一家人才停下手來。祝纓和花姐這才把見魯刺史的事兒跟老倆口說了。

  老倆口先問:「光棍不吃眼前虧。刺史那麼大的官兒,這麼頂撞,不會有事兒吧?」

  祝纓道:「這一回不給他拒了,下回還有更多的麻煩事呢!」

  花姐道:「乾爹乾娘只管想一想,當年在朱家村,是咱們不夠客氣嗎?」

  兩人再三跟祝纓確認了,「吃虧沒個完,不如翻臉」。張仙姑就罵:「哪怕在京裡,鄭大人、王大人他們也都要好言好語好好講理呢!」

  祝大也叉著腰,胡亂指著一個他認為的州城的方向開了腔:「撅著個腚,叫人上趕著去擦?去舔?還舔得感恩戴德?上趕著舔的那是狗!」

  兩人罵完了才去睡覺。

  第二天一早,衙役都齊聚在了衙門前,等著祝纓訓話。

  他們的隊伍只能勉強算個整齊的,本縣已經幾年沒有正經這麼列過隊了。祝纓出來一開口就是他們聽不懂的官話:「分作三班,一班在家,一班隨我出巡,一班輪休。」

  祝大等人聽不懂方言,這些衙役也聽不懂官話。祝纓到了福祿縣這些天也沒有為難他們,他們也不是很想跟這位縣令大人叫板,甚至想在合適的時候給縣令鼓個掌。無奈沒人領頭,不知道縣令這訓話結束了沒有,找不到這合適的節拍來捧場。

  祝纓也不想他們繼續迷惑,突然改用了方言又將剛才的話說了一遍。

  衙役們彷彿在背上被人抽了一鞭子,原本勉強整齊的隊列一抖,瞬間幾乎站成了幾條直線,整個兒看上去又像個長方的隊列了。

  祝纓接著用方言說:「行了,分班吧。」

  縣丞、主簿都不在,怎麼分呢?誰指揮呢?是平分還是怎麼的?又是一陣攘亂。

  祝纓道:「肅靜。我點名的出列,第一班:童立、童生、童波……」

  她挨個人點名,衙役們開始喘不過氣來。他們有名冊,縣令知道他們的名字這不稀奇,但是縣令點名的時候,目光是隨著名字確切地看到每個人的!幾十號人,她一一識得。

  這還不算,有心人會發現,她安排的三班也很有講究,老少搭配,連高矮胖瘦看起來都比較整齊。

  衙役們什麼話也不敢說,聽著祝纓分派了任務,第一班跟她走,第二班看縣衙,第三班回家休息。十日後,她帶第一班回來,第一班休息,第二班跟她繼續巡遊縣境,第三班看守縣衙。

  祝纓平和地問:「聽明白了嗎?」

  「是。」

  連最碎嘴的衙役也不敢戲笑問她老人家居然會說方言,是不是同鄉、是不是跟他們開玩笑了。

  別說他們了,祝纓親娘也不知道她已經會說些當地方言了。老兩口看女兒游刃有餘就高興,哪怕他們聽不懂祝纓說了什麼,也歡欣鼓舞地跟著女兒下鄉去了。

  …………

  祝纓騎馬,張仙姑和花姐坐著車跟在後面,祝大坐在車轅上。

  兩個衙役敲著鑼在前面開道,其他人跟在後面。

  祝纓的第一站是個離縣城不遠的村子,她命衙役敲著鑼在村裡喊:「縣令大人下鄉,無論貧富貴賤,有何冤屈都可訴說!有不和之處都可調解。」

  她就在村裡曬稻穀的大土場上坐下,面前擺一張竹桌,一個簡易的公堂就形成了。

  一村的人都在土場上聚著,幾個穿著體面的中老年男子上前拜見。祝纓以方言道:「老人家是村中寶,快請起。」

  村民們也都驚訝了起來。祝纓親自把幾個老人扶起,讓人給他們搬了座兒,然後才說:「我奉陛下旨意,朝廷政令來為官一方,怎麼能不管事呢?」

  她與村民們的對話都以方言進行,祝大和張仙姑初時看著熱鬧,久了也聽不懂這熱鬧就沒意思了。兩人慢慢挪了出來,想走走散散步,張仙姑眼尖,突然看到了兩個藏藍道袍的身影,她嚇了一跳,走了過去。

  相距十步的時候就看清了,竟是小江和小黑丫頭。

  小江和小黑丫頭上前兩步,對二人行了福禮。祝大不知道怎麼跟年輕姑娘說話,張仙姑道:「真巧啊,你們也來看熱鬧啊?」

  小江道:「大娘子,我是自己跟過來的。先前我做錯了事,惹祝大人白白操心了,我為他做事來抵就是了。」

  「哎喲哎喲,不用不用!什麼都不用做,你自己個兒好好過活就行了。你瞧,連我們也都沒什麼正事幹哩。咱們連這兒的話都聽不懂,做什麼事呀?」

  「我聽得懂,」小江脊背挺直直地說,「我講給您聽。」

  她慢慢地把土場上的話翻譯給張仙姑聽,祝大聽著每句話都成句子,意思也通暢。奇道:「你會這裡的話?來過呀……」

  「沒有。」

  「現學的啊?那可真是了不起。」

  小江道:「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學不會就死,也就學會了。」

  張仙姑愕然:「這是什麼話兒說的?」

  小江道:「人能裝聾作啞,不能真的又聾又啞。害,我接著跟您說,那個藍衣服的是哥哥,綠衣服的是弟弟,都說分家的時候不公平,對方佔了便宜。祝大人就叫他們互相帶著老婆孩子交換搬家……噗,他們都不願意。祝大人要給他們重新分家了,原來並不是真的要他們搬家……」

  小江慢慢給老兩口譯著方言,心中也漸有了想法:他並不是個冷酷的人,對那可憐人也多有回護。那賣珠人家的事,是我失了計較,不好代她攬事。

  她的心裡一陣的難過。仍然硬撐著,不肯就走了。

  花姐在一邊看了一陣,也從土場挪了出來尋老倆口。

  只有祝纓還在土場裡,依次與這村裡的人家交談。斷一些雞毛蒜皮的案子,分家都算大案,其他多的是你家的雞吃了我家的菜之類。

  貴人眼裡,這連件「事」都算不上,聽著都算解悶的「閒談」。但是於普通百姓,這就是天大的事情。種了一春天的菜本來能換一小罐鹽的,現在被雞糟蹋了,全家吃淡,能行?

  祝纓在大理寺斷案,重傷起步,凶惡的如謀逆、滅門都斷過。現在卻全是些村裡的事兒,件件聽起來都不霸氣!村裡的人呢,也講謀逆當故事,卻很關心雞鴨怎麼賠償。

  她很快摸著門,先讓村中長者說意見,依據大家的反應,知道這村的習慣,再比照律法按自己的心意來斷。

  比如分家,誰來分也不可能完全平均,哪怕一貫錢,一家半貫,哥哥都能說自己的兒子是長孫,長孫猶子,得多分。弟弟則要講,哥哥仗著年長,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已多侵佔了不少財產。

  祝纓分的時候,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不照著「平分」來。她提供了幾個方案供兄弟倆選擇,如果多給哥哥一點,但是要講明哥哥是多分了的,理由是他是長子,為原本的家出力更多,這一點由村中長者共同作證,所以多給一點。如果弟弟要贍養老母,則由弟弟多拿一分。並且言明,如果弟弟多拿了財產又不贍養母親,她就要照國法來辦這個逆子了。

  完全地心服口服,那是不可能的!真要都講道理兄友弟恭互相推讓,那就吵不起來了。對於許多人,沒佔到便宜就算吃虧了,這種人永遠不可能讓他滿足。又有一些人,受了許多的委屈,也不能硬叫他完全地放下。

  普通鄉民家,字都不識幾個,也就不用提還有什麼家產記賬了。頂多是在縣衙裡的一個簿子,記著這一戶一共有多少田。至於家裡有幾條被子這樣的事誰也說不清,但他們爭的就是這幾條被子。

  面上看得過去,也就差不多了,並不是為了說服這兄弟倆,而是要讓別人看到她在管事兒。且管得也還算公平。

  其餘事件也多如此類。

  縣丞、主簿到刺史府領訓,往來花了十來天,他們回縣衙的這一天,正是祝纓結束了一輪巡視,回來換第二班下鄉的日子。

  縣丞和主簿便得到了一個噩耗:新來的縣令,他就是個王八蛋!不用黏毛就是個猴兒!滿身都是心眼子!他會說咱們方言!他聽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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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7: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父老

  縣丞和主簿近來日子不太好過!

  不管是誰,換了個頂頭上司日子都不會太舒坦,尤其在前任上司是個撒手掌櫃的情況下。他們背後說的都是心裡話,隱形的上司才是個好上司,出現在他們面前又不能奮力為他們爭個前程的上司,還不如沒有!

  這不,新上司來了,他們的麻煩也就來了!

  朝廷制度,本地人不得在本地為官,兩人都不是本縣人,但都是本州之人,離家不算太遙遠卻也不太近。地理上的距離也正如他們的身份,不遠不近,有點小尷尬。夾在刺史與縣令中間,既有自己的小心思,又不得不顧忌這二人。

  兩人在驛站遇到祝纓的時候,隱約覺得祝纓有點不太一樣,因為沒有任何的證據並不敢對魯刺史講。沒個痕跡就敢說出去,到時候魯刺史興興頭頭地去找事兒,一旦不如意,他倆豈不是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他們兩個在州城裡被魯刺史好一通盤問,問的都是祝纓在福祿縣裡的事情。

  兩人離開福祿縣的時候,祝纓還什麼事都沒開始幹呢。如果不捕風捉影地說驛站的事兒,兩人縱使「據實以告」也只能告訴魯刺史:「我們縣令大人什麼事都沒幹,就在衙門裡安家。買了些家具,都是便宜貨。吃的也與咱們不同,倒不挑剔。老封翁有二兩燒酒就夠了,老封君也不要什麼山珍海味。」

  再問,也就是「縣令不通地方的方言,也不認識本地的士紳,整日裡騎馬攜笛,漫遊山野。」繼續逼問,頂多再擠出一句「生活儉僕,老封翁與老封君也語言不通,鎮日裡平淡度日」。

  當時的祝纓也不過問案子也不過問租賦,連他們預料中的「拜訪三老五更」「抓權」都沒有一丁點兒的跡象。「縣令大人與縣裡鄉人言語不通,並無法串連」。

  兩人沒將自己對祝纓的些許猜測講給魯刺史聽,因此倒挨了魯刺史一通好罵:「要你們何用?」又暗示他們:祝縣令新來,人又年輕,不諳庶務,讓他們看緊點縣裡的事。

  他們也不傻,兩人在刺史府裝了三天的孫子,就是不接魯刺史的話。

  不是他們愚蠢看不懂刺史的意思,而是漸漸品出這其中的味兒不對來了。一個尋常的年輕縣令,用得著刺史這麼費心嗎?既然魯刺史拿祝縣令也沒辦法,還要他們衝鋒陷陣,可見祝縣令也不是盞省油的燈。縣丞與主簿警覺了起來。祝縣令是他們的頂頭上司,眼看也不是什麼善茬,就這麼投了魯刺史,就為了與縣令唱對台戲?魯刺史不給點實在的,縣丞與主簿也是不想為魯刺史扛這個雷的。

  一個刺史是不可能盯著福祿縣不放的,可是一個縣令,他就只有一個縣,也就只好問他們這些下屬身上要排場,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兩人死扛著從刺史府出來,現在只想給自己磕頭——咱可真是太明智了!

  這個新縣令是真的狗!

  「這也太奸詐了!兩個都奸猾似鬼!」主簿對縣丞說。

  縣丞道:「刺史大人也沒許咱們什麼,福祿縣真出了什麼事兒,縣令大人逃不了干係,你我一個縣丞一個主簿,能逃得了?縣令有京中的貴人撐腰,咱們可沒有!還好,咱們並沒有對刺史大人交實底,也沒有與這位縣令大人作對。」

  兩人從州城回到了縣裡就兜頭挨了一悶棒,卻又很快找準了自己的路——先看看。

  他們兩人又密議了一陣兒,主簿道:「瞧見了沒?」

  縣丞笑道:「是呢。」

  兩個老鬼在這福祿縣裡待了快十年了,很快就看出了問題之所在——祝纓在外面巡了一旬的時間,調解了無數的糾紛,卻全都是些雞毛蒜皮。闔縣十三鄉,走了三分之一了,一樁大案都沒有?哄鬼呢?

  可見縣中「百姓」也是持著觀望的態度的。

  主簿道:「讓他們倆鬧去,同歸於盡最好,把好好一個福祿縣留下來,我們自在快活。」

  你們神仙打架,干我縣丞、主簿何事?

  祝縣令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還比魯刺史年輕!成,你們對著幹吧!

  縣丞道:「你怎麼這麼魯莽了?什麼叫同歸於盡?朝廷能不再派人來嗎?」

  主簿道:「老兄,既然都是上司,咱們操的什麼心呢?且看他們的笑話去!」

  縣丞道:「咱們從今往後,少說話!」

  「那就看著了?」

  「縣令要是懂事兒就幫幫縣令。有的是旁人比咱們著急!縣令要幹什麼事兒,不也得從縣裡開始嗎?總要用到咱們的。刺史往咱們縣又來過幾回呢?」

  兩人商議好了,就抱著手等著看祝纓下一步會怎麼辦。

  …………

  孰料祝纓接下來換了一班衙役,依舊是往十里八鄉的巡視,並不找他們的麻煩。

  一路下來成功地讓整個福祿縣知道了有她這麼一個縣令在,且縣令還樂意管事。祝纓自己也知道了一些之前紙上並沒有寫的東西。

  福祿縣是個有趣的地方,它的轄區有著非常靈活的範圍。賬面上的十三鄉,是縣衙該管的,事實上它於十三鄉外尚有一大片比這十三鄉加起來還要大的面積,也籠統算進十三鄉裡,實際上縣裡根本管不著這裡。這裡是無數獠人世代的居所。「無數」並不是個約數,而是非常寫實的,因為獠人已經很久不向朝廷報數了。

  居住在這裡的獠人又不算是歸屬福祿縣的,人家在隔壁縣、隔壁府、隔壁州甚至沒畫進輿圖的地方還有勢力。

  祝纓也不著急,一路雞毛蒜皮地過去。又將縣中大族、各鄉大戶的情況也做了個粗略的了解,修正了一下之前的認知,對治理福祿縣有了更具體的規劃。

  祝大、張仙姑則漸漸地表現出些許不適。

  縣城必是一縣比較宜居之所在,兩人自從到了縣衙住得還算舒服。第一班巡視的時候,祝纓走得並不算遠,他們只是吃住不如先前,心情還不錯。第二班巡視的時候,兩走得遠了些,那裡有深山密林,瘴氣毒蟲,人就開始出現病痛了。

  第二班巡視,上了年紀的兩人身體開始不舒服。幸虧帶了個花姐給把脈,又配了些散劑煎了吃,兩人渾身刺癢,腸胃有些不適,勉強撐住了。

  第三班要走的地方更遠,祝纓不敢大意,將他們留在了縣衙。張仙姑很擔心祝纓:「那你可怎麼辦呢?」

  祝纓道:「沒事兒,我自己心裡有數,就十天嘛!大姐也留下來陪你們,等我,十天之後一準兒回來。」

  張仙姑沒奈何,只能擔心地送祝纓走,又恨自己身子骨不爭氣,竟不能陪女兒。叫她更生氣的是,回到縣衙之後,她身上的小紅疹子、上吐下瀉竟然奇跡般地恢復了!花姐就斷定張仙姑是水土不服,不宜往鄉下再走。祝大還想跟女兒出巡,花姐給他把了一把脈,道:「乾爹,你也還是留下的好。」

  花姐自己身體還撐得住,自告奮勇地要跟祝纓同行。巡察全縣的事情是不能耽擱的,祝大和張仙姑都發誓:「一定在衙裡好好的修養。」祝纓才帶著花姐第三次離開了縣衙。

  不出所料,這一次十來天也都是種種雞毛蒜皮。

  最憨厚的曹昌也看出不對勁來了,他對祝纓道:「三郎,這底下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

  祝纓問道:「怎麼?」

  曹昌故意避開了自家姐姐、姐夫的事兒,就單說自己的生活經驗。除了兄弟爭產之外,兩家鄰居因為蓋房的事都能打個頭皮血流呢。祝纓在京城置辦的新房,就是因為鄰居毆鬥出了人命才賤賣的地皮。

  這樣的事情,在各州府縣鄉裡都不罕見。如果做一個統計的話,就會發現它堪稱鄉間矛盾的一大誘因。有誘因,接著就是大打出手。

  連這種事情都沒人跟祝纓告狀,曹昌道:「您這麼辛苦,他們這是不是瞧不起您呢?」

  他們都希望祝纓能夠早日顯出個威風來。

  祝纓道:「無妨,慢慢來。」

  她的關注點並不在案子的大小,而在要求她斷案的人上。差不多一個月的走訪,頭幾天一切正常。從第十二天起,她就遇著了問題——這個莊子的人,在她所知的戶籍薄子上並沒有記載!

  隱戶。

  她不照著地圖、戶籍記載的位置走,而是遇到了路就走下去。遇到了沒有在冊的村莊也假裝不知道,也不讓祁泰當場就去查戶籍、田地的籍冊,裝成沒事人一樣,還是斷著這個村子裡的雞毛蒜皮。將一位老寡婦被人偷走的半甕私房錢從村中無賴的家中找到了,錢已賭輸了大半,甕倒還在。

  這無賴半夜從寡婦家的草房的牆上掏了個洞,將瓦甕從房裡扒拉了出來,一路滾著瓦甕回了自己的家。

  說來慚愧,這鬼地方真是「民風純樸」,無賴一路推著瓦甕滾回自己的家,都不帶打掃路上瓦甕壓出的痕跡的!憨厚得讓祝纓都不好意思了,祝纓順著那條壓痕一路找到了無賴家,也沒費什麼功夫。

  還遇著了個殺人的案子,也是殺完人連凶器都不曾銷毀,被她從屋後起出來的。

  祝纓不動聲色,凡遇到隱戶相關的村落都當成不知道,還是依舊斷案子,只在暗中套話,道:「你們的生計著實艱難,寡婦失業,你的賦稅該免的,誰收你稅的?」

  福祿縣的戶籍、田畝等數字都在她的心裡,村落之分布她也都有數,粗略也估算出了一些隱戶的數量。

  一個月過去了,祝纓打道回府,於縣衙外張貼了告示:福祿縣有縣令了,縣令開始理事!凡有事,都要到縣衙來辦,縣令自會為你主持正義。

  告示貼出,祝纓也不等在衙門裡,而是去了縣學。

  …………

  作為一個名義上的上縣,福祿縣有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學生四十人。這些人都有縣衙俸祿或者補貼。然而縣衙的公廨田已經好些年不歸縣令大人管了。

  祝纓巡察十三鄉的時候,縣丞與主簿等人留守縣衙辦理些公務——福祿縣一向垂拱,也沒太多的公務要辦。又與祝大、張仙姑套近乎,然而語言又不通,他們倆覺得自己的官話講得不錯,祝大兩口子壓根兒聽不懂,兩下比比劃劃,只得作罷。

  縣丞又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縣裡來了個女冠,彷彿與縣令家有些瓜葛。

  可惜這個女冠雖然長得不錯卻身有殘疾,福祿縣城又沒有女冠住的道觀。主僕二人就縣衙斜對面租了個小房子住下了!問什麼她們都不答,動靜大一點,把張仙姑給招了出來維護這一對主僕。

  縣丞只覺得諸事不順。

  祝纓回到了縣衙,縣丞前來拜見,祝纓又沒什麼好吩咐他的。縣丞依舊不放心,日日來應卯,終於堵到了祝纓去縣學,急忙跟了來。

  福祿縣的縣學水平也相當的一般。

  祝纓對縣學的水平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她到福祿縣之前查過,整個福祿縣,幾十年來也沒出幾個正經出仕的官員!不要說進士科了,連明法之類的科目也沒什麼讀書能讀出來的人。

  縣學的博士滿面通紅,道:「都是下官無能。」

  祝纓聽著他那曹昌肯定聽不懂的「官話」,道:「也不能都怪你。」老師的官話都說不好,還想能教好學生?雖然書同文,字都是那個字,可福祿縣的學生到了京城,說的話都不能令人聽懂,他還有多少的機會能夠補一個官呢?

  祝纓將這件事記了下來。

  又掃視了一眼學校,四十個名額本來應該是滿的,可是校舍裡也就二十來號人。她問:「還有人呢?」

  助教上前道:「請假回家了。農時嘛!」

  祝纓半個字都不信!啥農時啊!她在巡視的路上就遇到過幾個財主家的孩子,都是縣學生,家裡也不用他們下田,這就不來了!四十個縣學生裡,有五個是得回家種地的就不錯了!其他都是不用回家幹活的。

  祝纓不動聲色,道:「哦。」

  縣丞見狀忙喝斥道:「胡鬧!縣裡給他們發米,就是為了讓他們安心讀書!竟然敢不過來了!去!快些叫回來!」

  他是知道的,這些縣學生有些是各家財主的兒孫,不少人在縣城裡住著,佔著一個名額,學業卻不算很好,整日裡吃喝玩樂的不在少數。還有兩、三個人在府城裡住著玩呢。

  祝纓看了他一眼,縣丞心道:你有什麼招盡管朝刺史大人使吧,你倆什麼時候有一個認輸了,咱們也就安生了!

  祝纓卻又沒有再朝著魯刺史叫板的意思,反而是縣衙的大鼓被人敲響了!

  …………

  衙前的大鼓很久沒有響過了,發出沉悶聲音的時候把縣丞給驚了一嚇!

  他和主簿正在前衙裝模作樣的核賬,縣令大人則在後衙裡不知道幹些什麼。自打縣令突然口吐方言將他們嚇了一跳之後,除了查出兩個殺人凶手,就再也沒有什麼驚人之舉了。縣丞和主簿漸漸放鬆了警惕。

  這一通鼓,又將二人驚了起來。

  祝纓在後衙聽到了鼓身,被激動的張仙姑和祝大一左一右地圍著,問:「要斷案子嗎?」

  祝纓道:「是啊。」

  兩人都想開開眼,張仙姑道:「咱們就在屏風後面,不吱聲,就看看。」

  祝纓看了看父母的樣子,道:「不支聲?」

  「嗯!」兩人用力地點頭。

  「行。」

  祝纓穿戴整齊,往前衙去,衙役們很久沒有這樣正式的升堂了——沒個正式的縣令坐衙,怎麼升堂?

  他們雁翅一樣的站好,祝纓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彷彿有點奇怪。再看下面,卻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跪在下面,雙手托著一張狀紙。

  祝纓問道:「堂下所跪何人?所告何了?」

  縣丞、主簿都急匆匆地跟了過來,一看堂下就猜著了幾分,縣丞上前,低聲道:「大人,此事下官知道。」

  「哦?」祝纓示意小吳把狀紙取了來。

  縣丞道:「是兩家毆鬥,多少年了,扯了不清的官司。」

  再看狀紙,寫的與縣丞說的也差不多。這女子姓方,嫁到了常家,被稱為方寡婦,又或者常寡婦。常氏與雷氏是相鄰的兩個村子,常寡婦告的就是雷家村的大戶。兩村確實是有些宿怨。

  縣丞道:「常家打不過雷家,這才來的……」

  祝纓發簽拿人:「將雷保拘了來!」

  常寡婦磕了一個頭:「謝大人為小婦人做主。」

  雷保家也不能說沒有勢力,常寡婦也有點聲勢,祝纓點了常寡婦的同鄉去捉拿雷保。

  縣丞低聲道:「兩村械鬥本就難辦,不知大人要如何斷呢?」

  祝纓道:「雷保帶人打出人命了,殺人當然要償命。」

  「可是,常家村也不是沒有殺傷過雷家村,這寡婦也不是省油的燈。大人,一個寡婦能有今天,也是有心機的。她這是械鬥打不過了,才想借刀殺人。雷保未必就如她所言之窮凶極惡。」縣丞小聲說。

  祝纓面無表情地看著縣丞,問道:「我轉悠了一個月了,怎麼沒個喘氣兒的把這事兒給我吱一聲?」

  縣丞心裡一突,驛站偶遇、刺史府回來的感覺又出現了!

  沒錯,這個縣令就是個王八蛋!擱這兒立威呢!

  縣丞抬起袖子來擦汗:「那、那是他們不懂事兒。」

  「嗯。」祝纓說。讓常寡婦就在縣城裡休息,等雷保歸案。

  祝纓退了衙,祝大和張仙姑都覺得沒過癮,祝大問道:「這就算了啊?」

  祝纓道:「對啊。」

  「那怎麼判呀?」

  祝纓道:「人犯都沒到案,判什麼?吃飯了。」

  祝大和張仙姑都說這跟他們想像中的斷案不一樣,哪怕是家鄉縣衙外面看審案,不得先把嫌犯打一頓?

  祝纓道:「想看打人?」

  「嗯!」

  祝纓道:「過兩天吧。讓你們看個過癮。」

  祝大和張仙姑面面相覷,都不接這個話了。打人,他們是願意看的,但是「看個過癮」,怎麼想怎麼覺得有點可怕。張仙姑道:「老三啊,你可別……」

  祝纓道:「懂。」

  你懂什麼了啊?張仙姑愁得不行。

  …………

  張仙姑愁,有兩個人比她還愁——縣丞與主簿。

  這二人在福祿縣多年,與縣中富戶都有些聯繫的。他們兩個沒看出來祝纓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先傳話讓大戶都收斂一點兒。誰知常、雷兩家還是忍不住鬧了起來。

  常寡婦一個寡婦,被雷保欺負得狠了,竟將心一橫,告到衙門來了。

  他們急忙通知了雷家以及縣中其他的富戶,大家趕緊到縣裡來一同拜見新縣令,給兩家說和說和,別將事情鬧得太大不好收場。他們倆還想安安穩穩地做個小官,並不想被牽連。

  兩天後,雷保先到,他還要去拜見縣丞,哪知才進縣城大門就被守株待兔的常寡婦的人認出來,一聲叫破。

  幾名衙役一擁而上,將雷保五花大綁押到了縣衙。雷保被按著頭,吃力地左右轉動脖子瞄去。按他的衙役竟是常寡婦的同鄉!

  他罵道:「你們買通官府!」

  這話不說還罷,一說,上面的祝纓不樂意了:「什麼叫買通官府?來,先打二十大板。」

  祝纓怕常寡婦的同鄉把雷保打死了,特意派了侯五和小吳來打他。侯五和小吳走了下來,將人剝了衣服,往衙門外長凳上一扔,光天化日下一個白條條的身子就顯露在圍觀看熱鬧的縣民眼中。

  一五一十,二十大板打完,雷保還想罵、他帶來的同族還想上前,祝纓也不客氣,再打他十板子,又將要搶上來的雷家年輕人拿了四個,在縣衙前一字排開,每人敲了二十大板。衙役們有不敢打雷保的,卻沒有不敢打雷保的嘍囉的。

  械鬥,打出過人命,一人二十大板,不冤。

  祝纓算是明白當年何京為什麼喜歡先把犯人打一頓了。

  這邊打完了,那邊縣丞才攢完了一堆「父老鄉親」,一伙人就聽說祝纓在這兒開了個大的!

  眾人急匆匆趕了過來,喊著:「大人容稟。」

  就聽到雷保說:「我要告你!」

  祝纓指著雷保問縣丞:「你要代他稟什麼?」

  縣丞的臉綠油油的,說:「他,這個……兩家並不是不可調解的。是吧?常娘子?」

  常寡婦見來了不少富戶,也不太敢硬頂。「父老」們都拱手求情。

  祝纓問縣丞:「這都是些什麼人?」

  「父老」們都低著頭,縣丞代為陳述:「他們都是本地父老。大人,任官一方,不可不理民意呀!」

  「我怎麼不知道?」祝纓說,「福祿縣有什麼父老嗎?我擱這兒晾了快倆月了,我這縣衙從未見過什麼父老!接著打。」

  哄!圍觀的百姓先笑了。祝纓說的是本地方言,他們都能聽得明白。人都愛看熱鬧,看著這些平日裡威風八面的人物受氣,他們也有些快意。也有閒人說「現燒香現找廟門」。

  父老們都有些難堪。

  此時,又有一個年輕人騎馬跑了過來,在衙前下馬,脫下外衫往雷保身上蓋:「阿爹!大人,學生的父親所犯何罪?大人要如此侮辱士紳?」

  哎喲,這罪名可就大了。

  祝纓看著這個年輕人,輕聲道:「雷廣?縣學生?」

  「是!」

  「從現在開始你不是了。」祝纓說。

  縣丞倒吸一口涼氣:「大人!」

  祝纓道:「縣學生,一個月有半個月不應卯?吃我的米,跟我大小聲,是不是很得意啊?誰點他做的縣學生?」

  「他考試過了的!」一位「父老」小聲說。

  「屁!」祝纓說,「胥吏之族,做什麼縣學生?!」

  縣丞的汗滑了下來。

  前任汪縣令很久不管事了,他不管,自然有人管。這些縣中大戶,不但廣有田地,還佔有種種名額。比如縣學生的名字,又比如縣衙吏員的名額。但是「吏」的身份又是很微妙的。

  雷家不算小姓,雷保的兒子做縣學生,他家族裡又有人做吏。也難怪常寡婦家鬥不過他了。

  宗族是個好東西,不但可以聚族而居,還能株連九族呢!

  祝纓話雖放了出去,卻先行文不黜落雷廣縣學生的資格,而是下令:「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想要得士紳的好處就不能分縣衙的權柄,各家都想明白了的好!

  她將縣衙所統屬之吏員統統招了來,令他們自擇,是走是留,她好再招新人。

  與她出巡了一個月的衙役們都吃了一驚,童波上前問道:「大人,您不要我們了?」

  祝纓道:「我有事要辦,要可靠的人。」

  衙役與衙中的吏一類,是能代朝廷行權的,但是他們又不是朝廷官員,吏部等閒沒功夫管,都是衙中主官決定的。幹得特別好的,也有主官推薦他們升做小官的。

  縣丞與主簿對望一眼,心道:這手釜底抽薪是真的狠。

  底下的「父老」們也都心驚,新縣令來,他們除開一開始的外出相迎,此後便再沒有表示了。蓋因祝纓的樣子看起來比汪縣令還好欺負,汪縣令好歹再著幾房家人過來,還在府城置產。祝纓這一家子歪瓜劣棗的,還言語不通。拜它做甚?

  祝纓在縣衙裡住了這許久,也不曾問事,下鄉巡察,也都是雞毛蒜皮。

  大家也就當成與汪縣令時一般,架空他,彼此相安無事。

  那些雞毛蒜皮,也有這些人冷著新縣令的意思在內。

  「父老」們趕緊跪下,一面為雷保求情,一面想:我要去府城告狀!要去向刺史大人告發!

  祝纓問縣丞:「他們真是『父老』?」

  「是。」

  祝纓道:「我說是才是。」

  「父老」們心中有怨氣,卻又都不敢當面叫板。祝纓這發難實屬倉促,他們都沒有準備。內中有機靈的,上前道:「大人容稟,小人們地處偏遠,不懂朝廷規矩,還請大人教導。」

  「我可不是不教而殺的人,」祝纓說,「都起來吧,今晚,就在衙裡,我請大家吃飯。」

  開口說話的這位道:「小人等求之不得!」

  祝纓道:「很好。」

  主簿小心地上前,說:「那這雷保……」

  祝纓道:「都說了,今天晚飯我請。」

  雷保、雷廣,也得來!

  祝纓示意曹昌,曹昌抱出一疊的請柬來,不多不少,凡在場的都有,連常寡婦帶雷保都有請柬。請柬上的姓名都填好了,並不像是臨時起意。

  祝纓不管請柬發沒發完,退堂離開了前衙。

  …………

  到得晚間,前衙那裡扎起火把來,一張一張的桌子擺了出來,先上了涼碟。客人入席,縣丞等準備在上面一桌陪著祝纓——祝纓還沒有出現。

  雷保父子倆青衣小帽並不敢坐,都侍立在一旁,常寡婦見了只覺解氣。又有其他的「父老」生出恐懼、茫然、兔死狐悲之心來。

  又過一陣,祝纓還沒出現,外面都摒息凝神不敢出聲。

  等到蚊子亂飛,祝纓才出來,大家都起身相迎。祝纓往主座上坐了,問道:「你們怎麼不動筷子?」

  主簿陪笑道:「您不動筷,誰敢?」

  祝纓道:「一口吃的,就這麼尊重了?整個福祿縣都被你們吃盡了,也沒見誰同我客氣。」

  眾人面如土色。

  祝纓道:「你們對朝廷尊嚴有什麼誤解?嗯?!」

  就在飯桌邊兒上,她將縣衙的吏員、衙差們都叫了來,讓他們現在就選。是自己接著當差,還是回老家種地。「福祿縣真是沒規矩慣了,也沒個人告訴你們,兩者不可得兼。你們為我出力良多,就由你們來選。你們選了在這兒當差,他們就做不得縣學生,日後也無法出仕。」

  做吏員做衙差本是件苦差使,但是也有許多的好處。讓他們不做,族中就得給他們補償,補償能給多少,這就不一定了。

  而祝纓又立等著,這裡走多少人,她就張告示再招多少人。招著縣衙附近的、有家有業的正經人來應差。

  縣丞心道:這不比魯刺史狠多了?

  他與主簿對望一眼,心道:先不管刺史了,同祝大人親近親近吧。

  兩人湊到祝纓面前,低聲勸道:「大人,是他們這些偏遠小民不懂規矩,還請您給他們一些體面吧。」

  祝纓道:「一千戶。」

  「誒?」

  「十三鄉,差不多吧,一千戶不在冊的。」祝纓下鄉一趟不容易,許多事兒就是順便都給記下了。她指著雷保道:「常娘子不告你,我也要找你的。怎麼著?你名下還有百戶不在冊的佃農吧?他們給你繳稅、服役!為你建房、為你開渠!你不是官員,卻擺著官員的威風!對這百戶人,下著朝廷都沒下的政令!」

  「父老」們都是一驚,飯也吃不下了、座兒也坐不穩了,都站了起來,低著頭垂著手,沉默著。彷彿是害怕,彷彿是馴服,又像是無聲的抗議。

  縣丞與主簿都也都坐不住了,他們站了起來,乾咽著唾沫,道:「大人……這……」

  祝纓道:「那是朝廷的官員因故不能視事,你們代為維持的報酬的。如今我來了,各位可以不那麼辛苦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從這一刻往後,我就要記賬了。」

  縣丞大大地舒了一口氣,「父老」們也都鬆了一口氣,心中的怨氣也消散了不少。鐵打的江山,流水的知縣,大家可以耗的,不怕的。

  祝纓也不怕,她說:「你們要是不知道怎麼選,我替你們選!」

  她從衙役、吏員裡選人,點往各鄉、各族中或做里正或做保長,讓他們清查隱戶。又選縣城精壯填充名額。

  接著宣布:縣學要考試,她要親自遴選縣學生。

  「福祿縣竟沒有什麼本縣出來的官員,縣志裡載,本縣出過的最大的只是個六品官,還搬走了,還死了有三十年了?丟人!」祝纓說,「都給我認真讀書,我必要養出幾個能拿得出手、對朝廷有用的人才不可!」

  一時之間,弄得人不知道是盼她滾蛋好,還是想讓她留下來好。

  似雷保父子卻是沒有任何懸念的,他們甚至希望這個狗官當場暴斃!

  祝纓還不放過他們,說:「你們兩個也起來!說過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回家去,把隱戶給我交出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我說話,一向算數。如果交不出人來,我就要親自與你算賬了。來,入席。」

  父老們飢腸轆轆,匆匆吃了幾口就沒有心情再吃下去了,有人說:「老朽那裡,人口繁衍,也有些沒在冊的,這就回去清點了……」

  「不急,」祝纓說,「慢慢來,秋收前給我弄明白就好。」

  縣丞道:「是啊,這個朝廷的稅還欠著……這個……弄出人口田畝出來也好填補……」

  「那個不用你們操心。逋租的事兒,我自會抹平它。」

  父老們真的吃驚了:「真的?」他們為這事兒也頭疼了很久,他們自己是不想交的,那就要往普通人頭上攤,窮鬼能榨出多少油水呢?於是一年一年地積欠,每年都要頭疼那麼一回。還要防著哪位官員突發奇想,來跟他們清算一下。

  州城裡的魯刺史就很有這樣的一種想法,曾經動過一次手呢。不過後來魯刺史又有了別的事,才把這事兒給忘了。

  祝纓道:「我說過了,既往不咎。你們聽話不要只聽一半才好。」

  父老們道:「是。」

  又想,魯刺史都做不到的事兒,你能?你要真能,咱們就認命,不找刺史告你的狀了。

  …………

  告狀也沒用,刺史自己還不知道找誰告狀呢。

  刺史往京中給施鯤寫信,一來一回,現在正好收到施鯤加急了一封信來罵他:你與他計較什麼?不要總想讓下屬與家奴一樣聽話!他們都是朝廷命官!行事不可過於霸道!

  施鯤自己也希望下屬懂事,但是魯刺史做事未免「霸道」,沒招你沒惹你的,你非得叫人搖尾巴,這是個什麼毛病?!

  魯刺史挨了這一回,暫息了尋施鯤門路找祝纓麻煩的心。卻又將目光往藍興身上放去。

  豈料不幾日,藍興那裡又派了人來,將這幾個家人捆了帶回去,還對魯刺史客客氣氣地說:「這狗才假傳藍大監的意思,大監叫拿回去打呢!叨擾了!」

  魯刺史目瞪口呆之餘,下令:「以後無論有什麼事兒,不必去管福祿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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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7: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祥瑞

  「你上司不管你了」,絕大多數時候不算是一件好事。「不管」不僅僅是「不找你的麻煩」,更多的是「不帶你玩兒了」的意思。大家都有的,你沒有,大家都知道的,你不知道,大家其樂融融,你一個人淒風冷雨。大家出頭露臉,你隱形。

  就算大家都是糊弄一下上官,私下還跟你說話,州裡的好事就不會分你一杯羹了。州裡如果要賑災,少分或者不分你。刺史攢個局、組個隊一起上京,福祿縣就搭不上這便車了。

  就像祝纓說福祿縣「父老」的,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眼裡沒上官,上官眼裡也就沒有你。庶務細節上,能有八百種辦法憋死你。

  魯刺史說「不必去管福祿縣了」就是真的完全不管了,算算日子,現在已經七月了,南方地氣炎熱,沒多久就要開始秋收了。眼見祝纓也沒有真的像個官場愣頭青那樣一本奏上去把福祿縣變成個下縣,則祝纓就得把這一年的租賦給糊上去,同時背上之前許多年的逋租。

  這件事兒,如今魯刺史是不想給祝纓平的,他在等著看祝纓的笑話。又不是街頭打架,當場就要定個輸贏。大家都有的是時間,幾天、幾個月、幾年,甚至幾十年,這些官員們一輩子就是幹這個事兒的。

  魯刺史很好奇祝纓要怎麼把這事糊過去,同時也在等著看祝纓出醜。

  可惜遇到的是祝纓。

  ………………

  一場「夜宴」之後,福祿縣的諸「父老」都沒有馬上離開,他們都在縣城裡住下了。其中有些人自己在這不大的縣城裡就有房子,有些人是借住在縣城的姻親同族朋友家,還有一些就住在客棧館舍裡。

  從縣衙出來之後,他們中有許多人互相使著眼色,都沒有馬上回住處,而是聚到了縣丞那裡。當著祝纓的面,他們一時服了,出了門又覺得虧了,又想掙扎一下。

  福祿縣數年沒有縣令,「父老」們逍遙自在、自逞威風,都有各自的勢力,這一切卻又都不容易繞開縣丞、主簿等官員。縣丞、主簿一向也識趣,受一點「父老」們的賄賂,也受一點「父老」們的氣,總體而言雙方都還過得下去。

  他們一同到了縣丞家,就有兩個人扶著雷保、雷廣父子,眼眶濕潤地問縣丞:「大人,這可如何是好?」

  縣丞道:「什麼如何是好?你們才在縣衙裡沒聽縣令大人的話麼?」

  「可是這……」

  縣丞心道:你們現在想到我了?之前可沒見你們對我有這麼尊重啊!

  主簿道:「這打得確實慘了點兒。」

  「父老」們嗚咽一片,一群男人哭得眼淚鼻涕往下流,縣丞道:「你們以前做得也太過了。」

  縣丞已經想明了,縣令願意立威當然是好的!縣令立的是官威,他縣丞也是官!他狠狠地瞪了主簿一眼,恨不能罵主簿一頓。

  「父老」們聽出他這話中味兒有點不對了,都求縣丞:「您給我們指條出路吧。」

  「出路?你們還沒死心嗎?!」縣丞厲聲道,「還想拿捏長官?!」

  「不敢,不敢!」

  縣丞這幾年都沒有今天這樣暢快,他心情好了,卻也不想跟「父老」們把臉撕破。

  他放緩了聲調,輕聲說:「雷保,你也不冤枉。你怎麼就不會看看眼色呢?縣令大人都出了告示,你還想私下毆鬥,是不把他放在眼裡!他豈能叫你好過了?」

  「父老」中也有為雷保父子說話的,說他:「必是一時忘了,一後再也不敢了。可是如今這官學、衙裡的差使這……」

  縣丞被逗樂了:「叫你們自己選,還不夠寬宏大量的?自打大人到了福祿縣,除了頭天打了個照面,諸位父老眼裡還有縣令?還有朝廷?你們厲害得很!」

  「父老」們跪下求饒。

  縣丞道:「我看打得還是輕了!怎麼方才縣令大人說的話,你們都當耳旁風嗎?他已說了『既往不咎』,這就不錯啦!你們呢?非要往前扒拉著過去的日子不放?是想等著他與你們算一算舊賬?你們經得起清算嗎?!」

  別說本就不清白的,就算是清清白白的,這些地方官的手段也能逼死無數富戶了。

  縣丞十分生氣了!這些混蛋,夜宴時唯唯諾諾,宴散之後跑到他家裡來!是想要鼓動他同縣令大人作對嗎?刺史大人都拿縣令大人沒法子了,要是叫縣令大人知道他們到了我家……

  縣丞奮力一拍桌子:「你別起歪心思!」

  「父老」們都說:「不敢。」

  縣丞冷笑道:「我還不知道你們嗎?一肚子的鬼主意!我話放在這裡,都別給自己找不自在。回吧。」

  「父老」們沒有人撐腰,只得訕訕地離開,主簿卻留了下來。他與縣丞對坐,問縣丞:「老兄你拿定主意了?」

  縣丞道:「什麼就拿定主意了?咱們一向不是遵守朝廷法度的麼?縣令大人又沒違法。」

  主簿笑道:「那倒是。不過,這年輕人確實容易生事哈。」

  縣丞嘆了口氣,說:「我是寧願祝大人整頓本縣的。沒有縣令出手,咱們管理本縣少了點名正言順的味道。你想想,這幾年這些士紳對本縣官員確實不算是十分尊重,竟是要分庭抗禮了,你我又拿不出手段來彈壓。為什麼?不就是少了這麼一個名份麼?佔著名份的那個人他又不動手。」

  主簿道:「不錯,不錯,是有些憋氣。這些不懂事的東西,竟想爬到咱們的頭上了。」

  縣丞笑道:「所以啊,現在有他們哭的。」

  這一頭,縣丞、主簿決定不管「父老」了,犯不上,又不是自己親爹,憑什麼讓他們為這些士紳與縣令硬扛呢?

  主簿低聲道:「他們要是向祝大人告發咱們索賄呢?」

  「誣陷朝廷命官,罪加一等,」縣丞低聲說,「咱們又不礙大人的事兒。」

  「現在就看這些人怎麼跟祝大人掰腕子啦!」

  ………………

  縣丞也料錯了,這些「父老」見他不動了就沒打算跟新任縣令掰這個腕子。

  縣令太凶,走的就不是斯文的路數。

  破家縣令,滅門刺史。從來民不與官鬥。一個軟蛋,他們還能想想,逼得太狠他們就不得不反抗,新縣令這個人又不軟也沒現在就要逼死他們,他們根本無法下決心抱團反抗。

  「父老」之一張翁道:「這小縣令城府很深呀!雷保,你這是自己不懂規矩了。」

  「父老」之二的趙翁道:「據我看這縣令倒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既往不咎,這道理妙呀!」

  雷廣年輕,又挨了打,見這些長者不幫著自己父子,忍不住道:「你們就甘心讓他欺負了?!這是要在大家頭上拉屎了!」

  張翁不悅地斥道:「粗鄙!怪道祝大人要黜了你的身份!」

  張翁的姻親,住在縣城的顧翁道:「雷家後生,難道沒讀過史嗎?竟不知道晉時王導南渡,到建康後是學吳語的麼?那是一代賢相的做派呀!那你這身份黜得就不冤。諸位,縣令大人到了咱們這裡,他幹的第一件事可不是什麼巡察、為民申冤,是學說話。你們今天聽到他說話了嗎?不是官話,多麼清楚明白的福祿話呀!」

  這事早有人察覺了,被顧翁一句點破,他們都點頭。紛紛說,這縣令今天打人雖凶,但似乎並不是要來整治大家的,還是要與大家好好相處的。

  顧翁伸出一個手指,道:「第一,他是個極聰明的人,一學就會。咱們這裡來過多少官員?有幾個能這麼快學會、學好的?」

  又伸出一個手指,道:「第二,他有心,願意學。一來半月,引而不發,這份心機,大家掂量。」

  最後又伸出一個手指,道:「第三,據我看,他在縣城這些日子裡,並不嚴酷。他的家人也很和氣,並不生事。人的本性是壓不住的,看他家那些僕人,就是天天挨打受罵的樣子。自縣令赴任以來,咱們確實不曾登門拜訪,這是咱們做得岔了。」

  趙翁道:「如此說來,倒不妨看看他如何計較了?」

  大家想了一下,縣丞這狗東西,吃了他們多少好處,現在卻不肯為他們出頭。則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就先看看縣令要怎麼辦吧。或許,沒那麼糟糕呢?

  他們約定,明天一同去縣衙正式拜見新任縣令。

  趙翁問雷保:「你呢?」

  雷保道:「我敢走麼?」他又狠狠地瞪了常寡婦一眼。「父老」們說話的時候,常寡婦一直沒有插言,此時也不在意雷保的眼色,她對眾人一福,道:「我與各位長者同進退。」

  「好!」

  第二天,一群「父老」登衙拜見,一是為之前自己疏忽了縣令大人請罪,二是請示縣令大人之前說的清退隱戶、各家吏員之類的事情怎麼安排。

  …………

  祝纓到了福祿縣之後,保持了在京城的作息。雖然能自己做主了,她沒有起得更早,卻也沒有睡懶覺。家中祝大與張仙姑年紀漸長,覺變得少了,起得也都不晚。

  「父老」們請見的時候,祝纓已經吃完了早飯正在看邸報。

  福祿縣離京城太遠了,邸報都是數日前的舊聞。這邸報上面,鄭熹的存在感頗低,大理寺裴清等人的消息反而時不時地有一些。祝纓又留意著,這邸報上寫著一條很短的消息,是誇段嬰的。

  祝纓南下兩千七百里,段嬰往西北走了兩千三百里吃沙子。段嬰也是個能人,又是位大才子,因為他的才華,使不少部落的首領傾倒,他們與段嬰相處甚歡,派出使者向朝廷求典籍。

  祝纓心說:壞了,有人要寫信來催我了。

  此時,「父老」們便都齊聚了。

  祝纓放下邸報,正了衣冠,命將人帶到前衙的花廳那裡。

  今天,「父老」們的態度都很端正,祝纓看了一眼縣丞。縣丞怕祝纓知道「父老」來找過他,其實祝纓並沒有派人盯梢。屁大點的縣城,縣丞住得又不太遠,祝纓搬個梯子爬到房頂,就能看到縣丞家裡賓客如雲了。

  「父老」們行完禮,祝纓請他們坐下,「父老」們又謝了座,才小心地挨著椅子坐下了。

  祝纓忽然問其中一人:「昨天不曾見你,你是今天才來的嗎?」

  那人慌忙起身:「是,因家母舊疾復發,昨天不及來拜見,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祝纓問道:「什麼病?」

  「宿、宿疾,快、快過去了,每年天氣炎熱的時候就會犯疹子。」

  祝纓道:「那是要好好保養才行。鄉間濕氣重,你家那裡又臨湖,如果方便,不如請令堂到縣城靜養呢。」

  話說得很輕,聽得人心裡猶如擂鼓。

  祝纓又問:「張翁,昨天你身邊那個後生呢?你叫他十一郎的那個。」

  張翁忙站了起來,拱手道:「才見縣裡有好物,叫他回家拿錢來買。」

  祝纓道:「路上有伴兒麼?」

  「有的有的。」

  祝纓與他們說了幾句話,顧翁就站起來,拱手問道:「大人,草民等今日有事來請您示下。」

  「顧翁言重了,坐下慢慢說。」

  顧翁請示的就是祝纓昨天講的那幾件事兒。在坐的大部分是當家人,都知道做一件事兒嘴上說就只是說說,得有細節章程,才能說明這個人是幹實事的。顧翁斟酌著措詞,道:「還有些事兒,怕會錯了意。」

  這恰又是祝纓的長項,她說:「唔,你們不來找我,我也要與你們講清的。」

  吏員與鄉間士紳之族是絕對的「不可兼得」,這個沒得商量。

  而縣衙接下來的招新,她是絕不會讓這些人染指的。不過她還說:「諸位也該想想,家中父兄做了吏,就是斷了子弟正經仕途了。正因如此,諸位可以把五服之內親戚的名字報給我,我不選他們,免得連累了你們。」

  顧翁苦笑道:「大人莫要取笑了,大人昨日便知道了,福祿縣幾十年沒出正經仕途的官員了。」

  祝纓道:「那是以前。」

  顧翁有點點心動,但仍有疑慮。如果來福祿縣的是段嬰,他對進學、出仕有許諾,顧翁是肯信的。如果說話的是劉松年、王雲鶴,顧翁二話不說就磕頭拜門子。

  他又小心地問:「那縣學生的遴選……」

  祝纓道:「福祿縣地處偏僻,原本學問不是很好,又少聞正音雅訓,這不是福祿縣父老的錯。所以這遴選,我先不考官話正音,入學之後再正發言也不遲。凡本縣子民,合朝廷規定的,都可報名遴選,諸位家中子侄當然也是在內的。好好溫書,冬至之後我親自考核遴選。

  醜話說在前頭,選入縣學之後就要守規矩!再有遲到早退曠課違法,又或者學業沒有精進的,統統黜落。

  學業有成的,我也不會讓他被埋沒。」

  顧翁覺得這樣也還能接受,他一揖到底,又說:「大人恕罪,草民家中有些奴婢日久繁衍,人手多了,又開了點荒地,都不及上報縣衙入冊,這……」

  祝纓道:「往日與律法有違之處,既往不咎。諸位都是體面人,我也願意全大家的體面。就以中元節為限,中元節前一切如實上報,咱們翻篇。中元節之後,如果我發現有人弄鬼,倒查它九族二十年內所有不法之事!」

  眾「父老」悚然。

  祝纓道:「當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馬跑得太快叫它一下子住腳會把背上的人掀飛出去。有些人家使喚了些農戶或修個房子、或鑿個池塘已經已經動工了的,不拆。這些人依然要按時登記、造冊,為編戶齊民。你們仍可用他們,直到完工。既往不咎,但是從現在開始,得付錢。不能耽誤農時。其他事兒,也比照辦理,如何?」

  她說話很給面子,所謂「農戶」就是大族的隱戶。她不再提這些大族之前違法的事,大族也必須交出一部分人口。她對「父老」們說的一千戶,是個約數,還是去了零頭之後的約數,實際上,據她的估計,這些大族手上的隱戶,應該在一千五百上下。

  摳出一千戶放到縣衙的賬上,顯得好看,也免得魯刺史真要查她的賬,問她一個「為何戶口流失」。

  這就讓「父老」們非常難受了,祝纓把這個數目卡得太準了,還給他們留了三分之一。就這三分之一,讓他們不捨得冒險跟縣令對著幹。

  田畝也是一樣的道理。祝纓還要括地,她說:「我剛到大理寺的時候,正趕上復核舊案,往前追了幾十年的舊案吧。種種手段,也都知道一些,有些地方呀賬實在平不上了,它就自作聰明,大不了一把火揚了賬本嘛!」

  說得縣丞等人頰上肌肉一跳。

  祝纓道:「只要想查,總是能查得出來的。福祿縣沒這本事去揚了戶部的賬。明白嗎?哪怕戶部的賬也沒了,我就親自實地丈量去。」

  「父老」等忙說:「那是那是,必定據實以報!」

  常寡婦卻又站了出來,說:「那雷家佔我家的地,又如何算呢?」

  雷保大怒,看了祝纓一眼,又不敢當場咆哮。雷廣也想說話,被張翁拉住了。

  祝纓平和地問常寡婦:「與你家佔了雷家的地一樣算。」

  眾人愕然,旋即佩服。

  祝纓道:「知道你們一向不那麼和睦,幾輩子的人的誤會,哪有那麼容易化解的?強要你們和解,你們兩個在我面前言笑晏晏的,我都不信。咱們不急,慢慢來,我一項一項與你們拆解清楚。你們可以互相不搭理,但不能毆鬥犯法。誰犯法我辦誰。」

  她又指了「父老」堆裡的另兩個人:「你看,他們倆還是能在一張桌子上坐著吃飯的。這樣就夠了。我也不必要他們在我面前握手,顯得我會調解。」

  她指的這兩個人,也是常年械鬥的兩族,世仇,但是這兩族的最富的人昨天就能在一張桌子上坐著吃飯而不抽刀互砍的。

  趙翁等人都說:「大人寬和,我們在大人的治下,有何仇不可解呢?」

  祝纓擺了擺手,道:「你們的顧忌我也明白,你們所求我也知悉。誰守朝廷的律法,我保誰前程無憂。諸位,中元節近了,不要忘了我的事。對了,縣城會越來越好的,各家攜了子弟,都搬來住一住吧。縣學的遴選,就定在秋收之後。」

  她最後指了指雷廣,道:「你先違紀,我黜落你。不過既然說了既往不咎,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本次遴選,你也可以參與。」畢竟她已經把雷氏從吏籍裡除了名,雷廣就還有資格參選。

  祝纓把自己的道道劃完了,便下了逐客令:「諸位可以回去準備了。」

  然後是判雷、常兩家的毆鬥案,還好這次沒來得及出人命,就賠湯藥費。因為福祿縣已經是非常的偏遠了,再流放就不知道要流放在哪裡去了,傷人者打板子了事。這也是本地難治的原因,它太偏僻了。

  ………………

  「父老」們告退,各回去琢磨。

  顧翁仍堅持著意見,認為新縣令是個萬事都在心裡的深沉之人,還是合作的好。交田就交田、交人就交人,只要祝纓能夠做到允諾的事情,倒比他們與縣令對著幹要好。

  不滿的人當然是有的,卻無人想做這個出頭鳥。

  他們各自盤算的時候,祝纓卻在縣衙裡又發了一次令——縣衙先要遴選書吏、衙役。

  她發布了兩條標準:一、全縣的人口,只要符合條件的都可參選。二、選中之後,全家都得搬縣城來住。

  她雖巡察十三鄉,始終沒有忘記縣城。縣城才是她與京城連接的紐帶、對全縣發號施令的中心、治理全縣的根基之地。

  朝廷徵兵愛選良民,祝纓亦然。她列出的條件,第一條就是,全家得住在縣城!然後再談其他。衙役不是必須識字,書吏也不用三代都是良民。同時,她又正式設女監、招收女卒。因為級別的關係,

  諸君老婆孩子都在縣令大人手裡,你們向著誰呢?

  衙役裡,也有被祝纓放回老家當土財主的,也有留下來的。返鄉的,做里正、做保長,都比當普通農夫要強。也有覺得縣城更好而不肯走的,祝纓便做主,讓他與老家「分宗」,單立出來。回鄉的人,日後如果願意,也可到縣城來重新參選。

  再有,因為許諾過各「父老」,需得有族中長者首肯,才能過來參選。

  當然,這裡不是沒有折衷的辦法,那就是「分宗」。另立門戶,雖然有同一個祖先,但是從守法上你們是兩支了,互不統屬。就不用同姓族老同意了。

  同一天,她又發了另一道針對縣衙內的命令——既往不咎。但是,得自己過來跟她自首。以往有什麼貪贓枉法又或者侵佔官產的事情,吐出來,跟她老實交待了,這件事就翻篇了。如果還心存僥幸,她就要動手了。

  她下令在衙內設一個箱子,如果不方便找她當面談可以投書到箱子裡,也算自首。

  期限也是七月十五中元節。

  兩道令發完,祝纓就開始攢衙役。

  先把衙役打手給攢齊了,然後召來了侯五、小吳、曹昌談話。

  三人不明就裡,都老實地站著。祝纓道:「坐吧,咱們聊聊。」

  侯五最先坐下,吳、曹二人也跟著坐了下來。

  祝纓道:「你們怎麼打算的?」

  三人被問住了,小吳試探地說:「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道:「你們是要在衙門裡謀個差呢?還是依舊算我的家人?都要想明白,胥吏雖然有些小權,卻也有弊端。曹昌,你更要想明白。如果有心,由吏而轉升做官,也不是不可以。你們自己想想。」

  曹昌道:「我還是跟著您,給您牽馬吧。」他爹娘就有個不當僕人的執念,現在算是幫工,身份上還是普通百姓。

  侯五道:「我本來就是門房,您都答應給我老衣了。」

  小吳卻大聲說:「大人,小人願意!」

  祝纓道:「好。我便將衙役交給你。」

  小吳大喜:「謝大人!」

  祝纓道:「好好幹。」

  「是!」

  接著便召來祁泰:「祁先生,下面該你了。」

  祁泰這人,居然還不知道祝纓已經在福祿縣折騰起來了,他眼皮也不翻地問:「大人要我做什麼呢?」

  你還能做什麼?小吳腹誹。

  祝纓道:「查賬!從縣衙的賬查起,這回我要你查清每一筆!從縣衙查起!」

  祁泰也不與她客套,答應一聲就開始幹了。

  那一邊,又有人敲響了衙門外門的大鼓!

  …………

  常寡婦告雷保,本是無奈之舉。祝纓抬手就打,竟是毫不含糊。

  這個案子讓一些觀望的人再也忍不住,他們開始告狀來了。

  祝纓接到的狀子也是五花八門,有妻女被霸佔的,有賭博收債砍死人的,有毆鬥殺人的,有搶劫的……

  原告之中,有一些是自己識幾個字,自己寫的訴狀,裡面夾著不少白字。也有是請人寫的狀子。

  小吳抱著一疊狀紙,咋舌道:「還以為福祿縣這偏遠之地民風純樸,哪想得到竟然有這許多大案子!小人想到會有,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啊!」

  祝纓道:「多少年了,都不斷案,福祿縣欠的不止是租子,還有案子呀!我虧大發了,不該叫汪縣令這麼輕易就能脫身的!」

  單汪縣令一個人就在這兒幹了六年,他不管事兒,壞人這六年卻沒閒著冬眠啊!汪縣令之前,福祿縣對下面的管轄就有些鬆懈。零碎加起來一二十年的「垂拱」。現在有一個人來說要管,不少人就想來試一試了。

  縣城裡的人,比鄉間那等偷了寡婦錢甕滾回家不帶打掃痕跡的賊要精明一些,在祝纓看來也還是「純樸」的。

  她的新衙役班子湊齊了,命小吳帶人,先把街頭地痞流氓抓一抓。仿著當年鐘宜的做法,縣衙大門兩邊枷著,一氣枷了十幾個人。

  衙門口是流氓的呻吟,祝纓就坐在衙內,開始斷案。她斷案很快,略小些的案子,直接拖出去打。大一點的也不是沒有辦法避免。做了縣令才知道,如果地方官想胡作非為,實在是太方便了。

  大理寺有復核之權,但是如果不報,那就不容易受大理寺的管。京兆尹會把京兆府的流氓直接拖大街上打死,這事兒就沒見報大理寺之後再打的。縣城亦然。

  衙門前的哀號持續到了七月十五中元節,祝纓下令把門前這些人先放掉。縣城上下開始過中元節。

  祝纓穿著正式的官服,在城中一座高樓上對街面上致意。

  街面上的百姓都笑著指指點的,也都對她致意。一如王雲鶴做京兆那般,治了流氓、管了豪強,百姓的感受就會好許多,他們都覺得:還是得這樣的縣令來管一管事!

  祝纓心情不錯,張仙姑和祝大兩個卻憂慮萬分。福祿縣城本來就不大,很快就逛完了一圈,兩人雖有人奉承,卻推說「上了年紀,累了」回到了縣衙。

  祝纓也就不再多逛。自打出巡時張仙姑起疹子,她就留意著父母的身體,兩人都不年輕了,祝大的年紀還要更大一些,如果因為跟著她出來做官而生病,她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邀了花姐,兩人一同去看望父母。

  ………………

  老倆口住在西院,祝纓和花姐過去時,他們的燈還沒熄,正在那兒長籲短嘆。

  花姐來把脈,祝纓就問:「怎麼了?我瞧著心情也不太好的樣子。」

  張仙姑藏不住話,說:「哎喲,我身子沒那麼不好,是心裡……我這心呀!」

  「怎麼了?」

  祝大說:「你……你……你這門口那些,是不是下手,有點兒……有點兒……太威風了?」

  祝大這老封翁做得,一向是比較飄的,只恨自己不能明著更飄一點。閨女升堂他想旁聽,閨女斷案打人,他恨不得喝彩。

  打雷保父子時,老倆口看得津津有味。等到衙門外枷了一排人的時候,兩人卻突然害怕了起來。祝大又想起了自己當年陷入官司時的事兒。

  張仙姑拉著祝纓的手說:「老三啊,我知道做官兒威風,但不知道是這樣的威風。真是嚇人吶!你是來當官兒的,咱們幹點兒好事。」

  祝大也說:「官兒的威風,也不能這樣的威風吶!」

  「你們不是也愛看打板子的麼?」

  兩人急了,只反復說:「不是這樣的威風,過了些兒。」

  花姐先勸老倆口:「小祝從來心中有數,她打的,必是該打的人。乾爹乾娘看他們可憐,可知被他們欺負過的人更可憐呢!從前頭縣令算起,過了多少年那樣的樣子,才得小祝撥亂反正。」

  張仙姑急了,說:「我哪是說老三不好呢?我是擔心她!老三,我就怕你,總是威風,威風著威風著,就叫我不認得了。」

  祝纓道:「娘,我懂你的意思了。」

  「哎。」

  祝纓又安慰他們:「他們鬆快了六年,我得給他們緊一緊才能接著當好人呀。我是來過日子的,又不是來打人的。放心。」

  「哦,那就好,那就好。」

  花姐把完脈,說:「沒什麼大礙,多喝點茶水就好啦。」然後跟祝纓一同出來,她有點擔心祝纓,跟著祝纓回了房。

  祝纓道:「不用擔心我,我心裡有數的。我家的事,從來不能太聽父母的話。」

  花姐被她逗笑,道:「你心裡有數就好。」

  「他們也是怕我變成個酷吏,移了心性。」祝纓說,「我都明白。」

  「那,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麼呢?」

  祝纓道:「當然是接著打啊!真見鬼,我什麼時候也不是好人吶。你幫我個忙,他們要再擔心,你幫我勸一勸。就說,我說過的,先打完一遍才能當好人。」

  花姐忍笑道:「好。」

  ………………

  地痞無賴打完了,七月十五也過了。改過自新的大門已然關了,該算賬了!

  祁泰那裡先查出了縣衙賬簿上的問題,祝纓也不囉嗦,命小吳帶人,將幾個賬史抓了過來。賬合不上,先打二十板子,再起出贓物、贓款,再拖到縣衙外面扒了衣服打。打完了,枷三天。黜落。

  縣丞見狀,抱了本簿子,小心翼翼地過來給祝纓交賬:「大人,這是公廨田的產出……」

  祝纓道:「放下吧。」

  「您……您不核一下數目?」

  祝纓道:「核數目?是你不識數還是我不識數?咱們倆,都要識數呀。我說過了,既往不咎。關丞,以後多指教了。」

  「不敢不敢,一定一定。」

  祝纓做了個請的手勢,關丞放心地離開了。祝纓搖搖頭,翻看公廨田的產出,這就是她的長項了。她一慣的風格,對自己人從來都是很照顧的,尤其是在錢糧上。

  縣丞顯然在賬面上已做了些修正,祝纓心裡算了一下,還行。

  她這時已重整了整個縣衙、縣城的秩序,新的吏員、衙役們稱不上死忠,卻也都願意跟著她幹。照顧「自己人」的生活,祝纓是駕輕就熟的。

  與此同時,各「父老」也陸續向縣衙重新申報自己的田產、擁有的奴婢、佃農的數量等等。祝纓派祁泰與他們核賬,祁泰是個不會看人眼色的人,祝纓要一千,他一個不留神給核出了一千一百戶出來。

  這本來應該是一項極大的政績,卻又因為祝纓為前任平賬,竟只能隱於福祿縣的戶籍之中了。

  到得八月十五,縣城已煥然一新,人口也稠密了許多。許多「父老」都在縣城置了房子,也有一些搬過來住的。有些人自己來住,讓長子在家鄉看守。有些人派了兒孫到縣城居住,自己卻回鄉裡居住。

  此時縣丞又來請示祝纓:「秋收,該收租了。可是咱們的欠租還……」

  祝纓道:「那是我操心的事兒。」

  她並不對縣丞說什麼,而是全縣下令:「誰閒了去抓兩隻白翎子野雞回來!有重賞!」

  白雉,祥瑞中十分出名的品種。偏僻山林裡比較容易找一些,如果沒有白雉,什麼白鳩也行!

  造個祥瑞給皇帝送過去,換朝廷免了福祿縣的逋租嘛!前任縣令們真是忒老實了!如果沒有白雉、白鳩,其實白虎、白狼也可以。如果這些都沒有,那就湊幾株靈芝。再不行,就只好自己再幹回老本行,做點障眼法了!

  好在運氣不錯,找了沒多久,就有人鄉民抓了兩隻「白翎子野雞」帶到了縣衙裡。

  祝纓正在後面練功,做了縣令之後,連練功都方便了許多。與「父老」們核對了戶籍數、田畝數之後,祝纓就閒了下來,張仙姑和祝大終於不用再心驚膽戰地在後衙聽女兒在前面打人了。

  她要立梅花樁,要立刀桿,要立靶子,要紮草人,老倆口都一個勁兒地讚同。一個官員,她有時候不幹正事也挺好的!官員的父母這樣想。

  抄起汗巾擦了擦臉,祝纓披了件衣服到前面去驗貨。

  出了二門,童波正等在外面,湊上前道:「大人……」

  「怎麼了?」

  童波道:「這人不太好。」

  「什麼意思?」

  「就是,看著像是獠人的種!」童波皺著鼻子說。

  祝纓道:「不在本縣戶籍?」

  童波道:「那倒沒問。」

  「看看去。」

  兩人到了前衙,祝纓見到了所謂「獠人的種」,這是一個穿著青衫的年輕男子,個頭稍高,皮膚白晰,與本地人是有些許的不同,卻也眉清目秀、品貌端莊。祝纓問他姓名,他說:「晚生趙蘇。」

  祝纓又問他是哪裡人,他報了是福祿縣下某鄉的人,祝纓道:「哦,快出福祿地界了。你尋找白雉辛苦啦。」取了白雉一看,兩隻鳥,還怪有精神的。

  祝纓又問他這兩隻鳥如何飼養,得知就餵點正常的食水即可,有蟲子餵一點更好。

  祝纓命人取了金銀給他,趙蘇道:「不敢。晚生家中尚有衣食,大人整頓福祿縣,晚生已然受益了。」說完,留下白雉便飄然而去。

  祝纓道:「有趣。侯五,來,跑一趟!」

  侯五嘴巴不逢時,長途押運卻是令人放心的。祝纓把兩隻白雉裝籠,又準備了一些土儀,連同幾封信,都讓他帶著押送到京城。

  以侯五的腳程,秋高氣爽之時一路驛站到京城也就一個月多一點,時間剛剛好。

  …………

  祝纓可不敢明著跟皇帝說:給你祥瑞,給我免稅。

  她寫了信給政事堂,小聲提福祿縣的一些小難處加以暗示。別人用祥瑞給自己謀個在皇帝面前露臉的機會,祝纓卻用兩隻野雞換朝廷免掉欠租。

  劉松年一邊罵她「三千里外也躲不掉王雲鶴的怪味」,一邊跟皇帝說「當使邊陲之地亦沐聖恩」。王雲鶴便請免了逋租。

  皇帝笑道:「可。」

  不用攜帶東西,朝廷的政令下達到福祿縣就要快得多。表彰的旨意下到福祿縣的時候,祝纓正收到魯刺史給福祿縣的行文。他命祝纓上報今年之租稅,以及往年逋租補繳情況,祝纓直接拿筆把逋租那一行給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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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8: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三章 舊業

  一個新人縣令,到任之後兩個月就把刺史給撅了,刺史硬是沒能將這縣令如何。此事毫無疑問會對刺史的威望造成極惡劣的影響,讓其他的人看到了會愈發的輕視這個刺史。

  魯刺史不是不想徹底撅了祝纓這刺兒頭,但是接到朝廷免了福祿縣的逋租的公文之後,他的腦子裡有了一瞬間的空白。

  至此,魯刺史算是明白了此人不好惹。堂堂一個刺史,再繼續跟一個縣令過意不去是給縣令抬身份,也是給自己降身份。明著不行,暗著的就更不能擺到明面上來。什麼時候機會合適,祝纓攤上事兒了,他再下手也不遲。

  眼下不如就真的「不要再管它了。」

  說來刺史的涵養就是比一般人強些,魯刺史回過神來就笑道:「不錯,他倒是個能幹事的人。我平日裡常憂福祿縣這些逋租要如何填了,他倒好,一上任就有這麼個點子。也算了了福祿縣眾鄉親的一樁心事。甚好,甚好。魯二,年末的時候記得提醒我,要好好誇一誇他。」

  魯二垂手道:「是。」

  聽的人都知道魯刺史不可能真的全然看開,也聽出來魯刺史眼下是沒有再為難祝縣令的意思了。人們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知道這小縣令初次上任的交鋒是魯刺史輸了。

  下面就看祝縣令的了。

  …………

  祝縣令一點繼續跟魯刺史叫板的意思也沒有。

  祝纓是來當縣令、幹實事好拿著政績升官的人,旁的事情都是順捎的。

  接到刺史府發來的公文,提筆給逋租那一條劃了。

  一旁的莫主簿低聲說:「大人,這……恐怕不太好吧……」

  祝纓道:「沒有逋租了。好吧,那就再另擬一回函給他,就寫,福祿縣已然沒有了逋租了,刺史大人不必再為此事擔心了。」

  莫主簿心裡抹了一把汗,擬了一份措詞非常客氣的回函,小心地拿給祝纓看,生怕這位年輕氣盛的縣令嫌他太給刺史面子了。天知道!他哪裡敢給刺史府臉子看?心裡發了狠,提筆卻又都是「卑詞」了。

  不想祝纓是一點也不挑剔,說:「很好,很有禮貌,以後往來文書都照這個來吧,不必去刻意激怒人家。對了,今晚我請客,就在這衙裡擺酒,都來!」

  莫主簿見她不像不好說話的樣子,猜度著她的意思,大著膽子問道:「那下官去知會他們一聲?不知都有哪些人?又……要不要告訴他們一聲為的什麼?」

  祝纓道:「我都來了兩個多月了,不得請大家吃一回飯嗎?凡縣衙的,無論官吏,都來。哦,對了!順便也知會一下縣中『父老』,也要請他們一請。事情麼,到了就知道了。」

  「是。」莫主簿沒有問著乾貨,又提心吊膽了起來。祝縣令上回設宴,是打了雷保父子之後全縣「父老」被他狠狠割了塊肉下來。這一回……

  不知有誰要倒黴了。

  但是所有人都不敢說不過來,不但要來,還得臉上掛著感激的笑過來。新縣令是個狠角色,說話十分的算數,衙門前的枷至今都是血淋淋的,手上的衙役個個聽話得緊。

  莫主簿去找到關丞,將事情對關丞一說,關丞道:「你怕的什麼?咱們的賬已然交上去了,大人要做事,說不翻舊賬,自然就不會再翻舊賬。只要接下來恭恭敬敬的就得啦。」

  「您別說,我這心裡是真有一點怕的。」

  關丞笑道:「你怕什麼?他要做事,總不能將所有人都得罪了!他立官威,咱們也跟著狐假虎威,不好麼?還能少操一點心呢。」

  兩人分頭去通知了官吏、「父老」。官吏們心裡也沒個底,他們也是開頭一個多月沒怎麼搭理過新縣令的人,等到縣令瞪起眼來下狠手了,他們這才老老實實到縣令面前立規矩,哪知縣令又不理他們,只一個勁兒地增減吏員、衙役,跟滿縣的大族富戶、流氓地痞過不去。

  現在輪到他們了嗎?

  福祿縣城的芝麻官兒們瑟瑟發抖,哆嗦著到了縣衙。

  到了一看,都是難兄難弟。在冊的官員除了縣令、丞、主簿之外,還有尉二人,此外縣衙還有錄事、司戶佐、賬史、司法佐、典獄、問事、市令、倉督、直白、史等等各數人不等。又有博士、助教之類。

  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是幾十號人。

  他們的桌子比較靠前。

  在他們的後面,又是一群心裡半安不安的「父老」。「父老」們心裡都有點點怨氣的。

  雷保聽到祝纓的名字就覺得臀上一疼,低聲埋怨顧翁:「您老說的,先聽話。他上一次請客,我們人也交了、田也交了、還搬到了他眼皮子底下住著,受他的管。現在又請!別是拿我們當韭菜,一茬一茬的割吧?!!」

  顧翁道:「你不要帶著成見說這等有怨氣的話!」顧翁說話口氣雖硬,心裡也是沒底。他也是擔心這位年輕的縣令真的要得寸進尺。現在他們已然住到了縣城,想反抗都得設法先跑才行了。可怎麼跑?縣令手底下幾十上百號的人,如今都聽話得緊,個個抓人打人上癮。

  眾人照著縣衙給的次序,都入座了,坐下之後又都有些不安,左右搖擺地看看。也有人向相熟的人打聽,不知道縣令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有人暗罵縣丞和主簿忒不厚道,居然一個屁都不放!

  就在一片猶疑之中,祝纓出現了。

  人們一齊起身向她行禮,祝纓到了第一張席上坐下,道:「都坐。」

  等人都坐了,她說:「小吳。」

  小吳帶著點薄薄的得意,抬頭挺胸,大聲說:「大人為福祿縣免了歷年的逋租!」這幾句福祿本地方言他練了一天了,說起來還有個別音發得有些奇怪,好歹能讓本地人聽懂了。

  此時大家哪還顧得上什麼發音準不準呢?

  如果是這件事,那確實是縣令大人做的一件大事,是值得召集所有人過來顯擺一下的。人們也都願意捧這個場!多少年了,這租子攤不到他們頭上,卻也困擾著他們。什麼官員的考評升遷之類,確實都受影響。而財主們也要擔心縣裡為了應付上差,時不時要敲打一下他們。

  現在好了,一件大事除了!

  縣丞率起身舉杯,為祝纓慶賀,祝纓不喝酒,也以茶代酒一飲而盡。顧翁不用排演,便起來第二個舉杯:「謝大人為全縣百姓除一心病。」

  這也是要飲的。

  最後是主簿,也起身舉杯,他是表忠心,對祝纓說:「大人一來,就為咱們做了這麼一樣大事,以後咱們都跟大人的,跟著大人幹一準不會壞事。」

  祝纓又喝了一肚茶水。

  氣氛被這三人帶了起來,無論是官是民還是吏,都起身表忠心。祝纓站了起來,雙手往下虛虛一壓,場面就安靜了下來。

  祝纓道:「這些日子,大家伙兒都辛苦啦。能有今天的局面,大家伙兒都有功勞,我先謝謝諸位了。」

  她也舉杯,眾人陪了一杯。

  祝纓道:「以前的事兒,翻篇兒了。」

  人們哄然叫好:「好!」

  祝纓道:「接下來日子過得怎麼樣,就是咱們的事兒了。咱們從頭開始,把日子過好。日子過好了,才能化解戾氣。人擁有的多、牽絆多了,才會有顧忌,才不會隨隨便便就逞勇鬥狠。只要我在這裡一天,就與大家伙兒好好過一天。以後只有更好!」

  「好!」

  「接下來要如何做,都在我心裡,還望諸位能襄助我。」

  縣丞、顧翁等忙說:「謹遵令!」

  也有一些不識什麼字的衙役之類幾杯酒下肚上了頭,大聲說:「要做什麼,大人只管吩咐一聲,咱們水火不避!」

  祝纓道:「秋收過了要收稅了,從今年開始不能再有欠賬。再有,就不是兩隻雞能應付得了的了。物以稀為貴,朝廷又不是養雞的。要慎用。闔州這麼多的縣,你也送、我也送,又成什麼樣了?」

  說得大家都笑了,心道:縣令真是個明白人。

  縣丞唱作俱佳,竟流下了眼淚:「大人,大人!白雉祥瑞,您進獻祥瑞,本該自己個兒得到更多的,卻用來免了本縣的逋租……」說著哽咽難言。

  縣丞這番言語多少有點做戲,卻也是事實,眾人頻頻點頭。

  祝纓卻不能認這個,還得說:「也是老天垂憐,竟真的有這兩隻白雉。是天給的機會,叫福祿縣能從頭開始。天給的機會,用在父老百姓的身上也是很劃算的。」

  眾人附和,也有說:「老天垂憐,給我們送來了大人您。白雉是順捎的。」也有說祝纓這般「愛民如子」一定會「公侯萬代」的。

  常寡婦左看右看,她不太喜歡這些男人喝了點酒就不知道東西南北大著舌頭拍馬吹牛的樣子。她能得到帖子,自己都很驚訝。福祿縣雖然偏遠,又與獠人相近,還是有點講究的。比如,像這樣的宴,女人不能上桌。這次卻突然得了一個位子,她還是鼓起勇氣來了!

  哪怕是給錯了呢?她也要來坐上一坐。

  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祝纓看她也如所有的「父老」一樣,也給她排了座席,也一樣的上酒菜。

  她看祝纓沒有一點酒意,心裡也有了點計較。她也起身,對周圍的人說:「大人為咱們長遠計,咱們應該感恩。這個白雉,是不是就不要捕了?什麼時候大人要了,一句話,咱們再為大人尋來。」

  這個倡議很好,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認可。

  祝纓對她舉一舉杯,然後說:「只要大家信得過我,咱們一件一件的辦。不要怕以後沒有好事發生。」

  「好!」

  這一晚大家吃得就特別的暢快了。

  於「父老」們,這是可以開始睡安穩覺了,於本縣的官吏而言,他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

  …………

  縣丞晚宴一番表演,並不全為了拍馬屁。他「開導」主簿的時候嘴上說得壯,還是有些心虛的。這幾年,他沒少在公廨田等事上刮油水。

  現在祝纓親自掌管全縣收益了,縣丞心中很不自在。縣令只要不是個傻子,就能發現他從中刮了不少。縣令偏又「既往不咎」了,他得在旁的地方「將功折罪」,他覺得,只有自己明確地為新縣令做了什麼,才能坦然地領受這一份「既往不咎」。

  第二天,縣丞又早早地到了縣衙。根據這幾天的經驗,祝縣令是位極省事的上司,只安排一些必要的事務,並不會無事生非必要找點事情顯威風。衙門口的兩排大枷已然把威風排面擺足了。沒有特別的事兒,祝縣令也不會四處瞎逛嚇人,他自己個兒也有事辦。

  到了縣衙,小吳就來找縣丞:「關大人,大人說,叫大家伙兒都到院兒裡集合呢。」

  縣丞忙問:「有什麼事兒?」

  小吳笑嘻嘻地說:「好事兒。」

  縣丞的官話極差,小吳的福祿方言也很見鬼,他找縣丞之前就練習了那麼一句話,縣丞想打聽其他的,兩人就得連比帶劃了。

  縣丞比劃半天,無奈地道:「好吧,我也去知會他們一聲,你說的這話,能叫人聽懂麼?」

  小吳現在是能聽得懂不少日常用的方言但是說不順,一路就「大人說,叫大家伙兒都到院兒裡集合」,別人再問,他就回官話,別人又聽不太明白。

  縣丞方言倒是溜的,但是不知道具體什麼事兒,被同僚問得頭大。

  兩人都是滿頭大汗才把人聚齊了。

  虧得縣學裡的博士雖然官話也不怎麼樣,但是能聽懂,也能給大家翻譯一下。得出一個「不是壞事情」的結論,所有人就有點小忐忑地等著。

  祝纓出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今天終於把人見全了。」

  一句話下來,站著的人昨天喝的酒都醒了!都怕她與他們秋後算賬。「既往不咎」又怎樣?上官們隨時都能把說過的話忘了、吃了!

  戰戰兢兢間,縣丞被站在他身後的博士照後背心捅了一拳,一個踉蹌就被捅了出來。縣丞按照品級排序在縣衙是站頭一排的,這一步邁得十分顯眼。縣丞只得苦哈哈地道:「未諳大人習慣,不敢打擾。」

  祝纓道:「這是哪裡話?以前我也沒做什麼事,也沒給你們些見面禮,哪裡好意思打擾你們。」

  底下鴉雀無聲,只有新招募來的差役、書吏之類在祝纓手裡沒有「舊賬」的人毫不擔心地站著。都等祝纓的下文。

  由於她的身邊能將方言講得很好的人約等於沒有,而下面能聽得懂官話的人也就只有縣丞等幾人,尉、博士等勉強能聽懂,吏、差役等幾乎聽不懂。

  眼下祝纓只能什麼話都親自講,又說:「現在舊賬平了,我也好與大家見面了。將稅租收好,不得私藏,不得盤剝百姓,我自有你們的好處。小吳!」

  小吳提了張大大的告示紙,站到了縣丞面前。縣丞等幾個識字多的一眼看過,都吃了一驚:「這……大人!」

  祝纓道:「念。」

  縣丞的嗓音帶點顫,念著告示上的文字。字是祝纓寫的,內容總結起來一句話:大家的好日子來了,縣令大人給大家發錢了。

  這事兒祝纓幹得極熟,在大理寺她幹的就是給大家按著等級發額外的補貼,如今不過是重操舊業。除了福祿縣現在還沒有大理寺富裕,數目少些,物產、需求與京城也稍有區別,並沒有新的難題。

  小吳樂呵呵地理著告示紙給縣丞念,心道:往常總聽爹和姐姐姐夫回家說又有好事了,現在也輪到我了!

  想一想,又有點擔心:福祿縣窮,祝大人這麼個發錢法兒,能吃得消麼?她自己不過日子了嗎?

  他這裡患得患失,祝纓那裡已經把話說透了。

  祝纓道:「福祿縣窮些,大家伙兒的生活都不寬裕,想要家裡過得好些,就不得不自己另想辦法。你們能想什麼辦法呢?就過是借著手裡那點便利。說出去不好聽,拿到手的又少,當面得意,背後被戳脊梁。如今這個不用你們自己操心了。」

  已有人心中感動了。

  祝纓話鋒一轉:「不過,拿了我的錢,就不能再刮那些苦瓤子的油水了。叫我發現了,必不輕饒。」

  「是!」

  「以後,每天早上應卯之後都過來集合,我親自分派每日事務。」

  「是!」

  祝纓也知道,這其中大部分人拿了她的補貼,是比自己盤剝百姓、敲詐商戶劃算的。但是,對於另一些「本事大」的人來說,不讓他去賺黑心錢,是真的會虧的。對這些人祝纓也不打算慣著,她還缺隔三差五送上門來立威的呢。

  大部分人能做得差不多,她也就滿意了。世上哪有什麼一勞永逸,總有人需要隨時補一頓揍。

  訓話的最後,祝纓說:「都打起精神來,把今年的賬對齊了,做好了!」

  「是!」

  祝纓的告示紙上,不但寫了待遇分級,還寫了各種補貼的分發日期,有的按年、有的按季、有的按月。又有一些因事而發。一看就是很實在而非空口許諾。

  祝纓也沒想耍他們玩。她現在又不用跟別人報賬,自己手裡就管著全縣的錢糧,方便得緊。

  官吏們興奮地散去,有人想:這下好了,家裡可以過得很安逸了。

  另有人想:我從縣衙裡拿一分錢,私下再收一些又怎麼樣?只要不叫你知道……

  …………

  公布完了事兒,祝纓又留下縣丞、祁泰等人來,與他們議接下來的事——稅收、水利、工程、來年預算。

  南方秋收早,賦稅進京得也早。祝纓六月初才到的福祿縣,所以她明智地放棄了中途插手本年度各項縣內經濟計劃,只要它今年還能正常運轉就行。她先攢個局、攏點人,將治理縣政的重點放到了來年。

  逋租清了,今年的稅一準兒能足額完成,這在明面上報上去不顯什麼,但是她之前寫過幾封信給政事堂,她這暗中的功夫,一定會讓該知道的人知道。她覺得這樣也不虧。

  一個縣令的一任也就三年,今年已經這樣了,來年就很重要了。

  祝纓並不因到任時間晚而加緊了刮地皮,反而願意分薄一些她作為地方主官能獲取的錢糧財物給手下官吏,好讓大家好好幹活。拿了她的錢還不好好幹,她就拿這些人來當刑名上的政績。橫豎她是不虧的。

  秋收之後,普通百姓仍然是無法休息的,他們雖不種田了,還得勞作。秋收之後,按照慣例,就是徵發徭役了,趁著冬天枯水期維修水利灌溉工程之類。能在秋收後徵發的,都是體恤百姓的好官了。有些人,甚至會在這邊農忙的時候,那邊抽調人手幹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修個官舍之類。

  修官舍尚且算是正事,還有一些官員乾脆就是召了百姓來為他做私事。

  祝纓計劃等到秋收之後,再按戶抽丁,將縣裡的幾處大的灌溉用渠清淤深挖一下。

  縣丞道:「這個往年也都幹過的,照例即可。再有,今年又多了一千來戶,人手更足。」

  祝纓搖頭道:「多了一千多戶?他們的田呢?不需要灌溉了麼?也要清淤的。到時候,我要親自下鄉看去。」

  「呃,是。」

  祝纓又說:「還有,縣城的肉價漲了五文,米漲了二文,菜也貴了些。」

  「啊?」

  祝纓道:「還要修路。」

  祝纓希望能夠將全縣的道路、水渠等都翻新一遍,形成一個網絡,這樣才有利於她的治理。路通了的地方,才是政令能到達的地方。一旦溝通密切了,對方言交流也更有好處。彈壓動亂的行動也能更快些。

  她遷了幾十戶大戶到縣城來居住,這些人連同他們的家人、僕人等等,能把縣城的菜價吃貴不少。

  祝纓的計劃是,先加寬幾條通往產糧、產菜大鄉的路,使這些東西可以更便捷地輸入到縣城裡來。一來可以方便平抑物價,二來也可以加強與各鄉的溝通。

  福祿縣又與獠人相近,邊界處還有些小摩擦。再者,縣裡有世仇的村子還有幾處,一旦有大規模的械鬥,她希望能夠在最快的時間趕到去彈壓。

  縣丞猶豫了一下,道:「只怕,人、人手就有、有些緊張了。」

  他看出來了,新縣令是一門心思要幹出政績來,但是這樣一來人手是容易不足的。他又不敢大聲勸,怕惹怒了上官。

  祝纓只當沒看到縣丞為難的表情,道:「所以要有個規劃,或兩年、或三年,哪怕五年,一點一點地做。」

  她來的時候將規劃寫了下來,都有執行的日期。在京城的時候她跟著王雲鶴也下鄉看過一些農田水利,王雲鶴給她講了不少東西,其中一條就是不能「好大喜功」「濫用民力」「急功近利」。

  每當自己著急的時候,她就把寫的紙條拿出來看一看,就能壓下心裡那點躁動,又老老實實不去催逼百姓了。

  今冬的水利工程是必須做的,路,就先只修兩條,劃定水利不錯、不需要大修的地方先修路,因為此處冬季一定是勞力充足的。

  縣丞一看,便說:「下官一定全力以赴。」

  祝纓道:「那你先幹一件事。」

  「但憑大人吩咐。」

  「與我一同監督租稅。我把逋租除了,叫百姓好喘口氣,可不是為了給貪心不足的東西養年豬的!從今而後,他們虧空的每一文錢、每一粒米,都是從我的兜裡偷的!賊爪子,就得掐斷了!土匪頭,就得砍了!沾了我的好處,還想反我,吃飯砸鍋的東西我就讓他全家再也不用吃飯了!」

  縣丞打了個寒顫,將身子伏得更低:「大人說的是。」

  「你去準備一下吧。」

  「是。」

  …………

  打發走了縣丞,祝纓命小吳去把趙翁請來,不要驚動別人。

  小吳拿了祝纓的名帖去登門,這樣既顯鄭重,也不會因為方言不好產生誤會。

  趙翁是第一個接了祝纓帖子的鄉紳,心裡有點激動又有點忐忑,穿戴整齊,與小吳兩個夾雜不清地比劃了一陣兒,也沒能從小吳這裡套出話來,只得坐上匹馬,到縣衙來拜會縣令。

  祝纓在小花廳裡見了趙翁,她親自站在台階上等著,趙翁緊趕幾步上前拜見。祝纓攙住了他的胳膊:「趙翁是有年紀的人,不必多禮。」

  賓主二人進了小花廳,趙翁將這小花廳打量了一下。見這裡面委實儉樸,盡是些竹製的家具,也沒擺什麼名貴的器物。只有幾盆還未開敗的鮮花看著很可人。

  上了茶,祝纓道:「趙翁在城裡住得可還習慣?」

  「還好還好,鄉間野景見得雖少了些,左鄰右舍倒是都能聊得動,只是喧鬧了些。」

  祝纓道:「熱鬧些好。以後還有更熱鬧的,不在縣城你就看不到啦。」

  「那老朽就靜等著啦。」趙翁也笑著說,「不知大人喚老朽來,有何吩咐?」

  「吩咐談不上,正有一事請教。」

  「不敢,不敢。大人有事只管問。」

  「唔,尋到白雉的趙蘇,趙翁知道麼?我知道你們不是同族,但同縣同姓,我看他也是個士紳之家的模樣。你們有交往嗎?」

  趙翁忙說:「那個後生,老朽倒是知道的。他的祖父還差點與老朽家連宗呢!後來沒成。他家偏僻些,他的父親為了家裡莊子上平安,竟娶了獠人洞主的妹子,生的兒子就是他了。那孩子性子有些古怪。」

  祝纓慢慢點頭,又問了一些趙蘇家的情況,道:「原來如此。」

  她問完了趙翁,又讓人拿出一些從京城帶來的一對瓶子送給趙翁。趙翁連說不敢,祝纓道:「我又不愛這些個,放我這兒也是生灰。」

  趙翁抱著裝瓶子的匣子,有點擔心地說:「大人,您年少有為,福祿縣這一年在您的治下風調雨順,還請……不要去動獠人吶!至少不是現在,那……」

  祝纓道:「我自有安排。殷鑑不遠,何必自尋煩惱。」

  趙翁深吸了一口氣,道:「那便好,那便好,大人最是說話算數的人。」

  祝纓道:「那是自然。今天咱們說的話,還請趙翁不要再對第三個人講。」

  「不敢不敢。」

  「我就不送趙翁了。請。」她抬手就把趙翁給請走了。

  祝纓做了福祿縣令就不可能不管獠人,但是眼下還不是時候,她得先把秋稅收上來,入庫。將要上繳的部分撥出,餘下的都是縣裡留存。上繳的部分也分幾類,朝廷、州、府都得指望著下面收的糧食吃飯呢。

  本州地處偏遠,所以是縣匯總到府、府再匯總到州,由州裡統一安排。一部分按照朝廷的指令就近發放給駐軍等食用,另一部分存儲起來作為州、府的日用。由於離京太遠,所以本州的糧草不是必須運到京城,而是視情況,有的年景輸京,有的年景在南方一座水陸交通都很便利的大城附近的糧倉囤積,以備不時之需。

  祝纓踩著福祿縣要繳的最低標準往上繳了糧食,她親自押運去府城,府衙辦交割。府中那位上司十分挽留:「小祝啊,你與我一同去州府吧。」

  祝纓道:「這有什麼講究嗎?我年輕,又不會說話、又不會辦事兒,別再說錯了話,給您惹麻煩。」

  不不不,我就是要你這個大麻煩!

  每逢繳納,都是讓人頭疼的一件事兒!別的府還好,人家有正式的知府,他只是個暫代的副職。完糧入庫的時候,管倉庫的小頭目都敢為難他!祝纓就不一樣了,福祿縣令的威名如今本州官場上都知道了!

  有祝纓在,受到的刁難必然會少許多。

  祝纓知道上司的意思,但她不是很想接這個茬兒,上司也沒對她有多麼的好,她也不想為上官白得罪人。上司無奈,只得把實情合盤托出:「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祝纓問道:「閻王果真好見?」

  上司乾咳兩聲,看著像要昏倒的樣子,說:「難難,哪個都難。」

  祝纓道:「我道什麼,原來是為了這個事兒?!這有何難?你們就是太斯文了!依著我,他要不收,我就不給了!上繳給朝廷的糧,我親自押到京城去!」

  「這這這……」

  祝纓道:「您只要帶了我去,不是得罪人也是得罪人了,還有什麼好忌諱的呢?大不了,將為難您的人吊穀倉上蕩鞦韆玩兒。」

  上司道:「這如何使得?」

  「得,我還是跟您去一趟吧。」

  「罷罷罷,我還是自己去吧。」

  祝纓道:「聽您這麼一說,我還是親自去吧,還要拿到他們親手寫的條子,不然我怕日後又要牽扯不清了。」

  她押著糧車,帶著上司,一氣到了州城。州城裡各府縣都在往這裡運糧,晚上燈籠火把,景象十分壯觀。

  收糧入庫是很講究天時的,萬一不巧下場雨下來,很容易就有損耗,到時候還得著落在各縣身上補繳。每當此時,收糧官員就會索要賄賂。一是為了糧食的成色、重量,二就是為了這個時間。

  有的人運氣不好,可能要多耗一倍的時間來排隊,後到的人糧都入庫了,還沒輪到他,這段時間人吃馬嚼,再有擔心糧食出問題,真是一種折磨。

  問就是單子上是這麼排的。

  所謂現官不如現管,祝纓初到州城時連州府裡的九品官都送了禮,就是為了防著這種情況。真遇著了的時候,九品官都能為難死五品官。可惜她跟魯刺史不和,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祝纓到了州城外面,將糧車停下,自己提了禮物先從魯刺史送起,一遞一遞送過去。都是些尋常的禮物,也不名貴,都是土產,態度卻是十分的客氣。魯刺史也接見了她,問她今天收成如何。

  祝纓道:「勞大人惦記,有您關懷,福祿縣今年收成尚可,再沒欠租了。」

  魯刺史道:「年輕人就是不同凡響啊!糧呢?」

  「在城外。下官看著糧車的隊伍挺長的,就先來拜見上官。」

  「哦,那你要多等著時日啦。今年豐收,糧倉彷彿不夠。」

  祝纓道:「大人何必犯愁?只要本州自留的錢糧夠了,上繳朝廷的那些何必再入州庫,就地轉而北上不就行了?還省了倉儲的事兒。只要您批了,下官現在就押糧入京。您這兒要是還有等不及的,下官一並給他們押上京。」

  魯刺史道:「胡鬧!這如何使得?」

  「怎麼使不得?您放心,做下官的就是不能叫上官為難,下官這就回去準備!告辭。」

  魯刺史氣得打了個哆嗦,派人去將收糧官叫過來。

  收糧官也是倒了大黴了,他一年裡權柄最大的也就是這個時候,而且耍這個威風也是大家默認默許了的,他得了好處,也會上下打點。不知道刺史大人今年抽的什麼風!

  魯刺史也很冤枉,他知道糧倉裡會有種種小瑕疵,也沒打算在這上頭為難祝纓,他都決定無視這個小王八蛋了!但是不合收糧那裡卡住了,祝纓又來試探他。

  祝纓這貨精得像個鬼,早知道已經得罪了自己,現在遇到這件事,一定要記在自己的頭上。這小王八蛋,送得出祥瑞,枷得了無賴,鬼知道這個小王八蛋接下來會幹什麼?真押糧入京也說不定!

  魯刺史一個生氣,問了收糧官一個濫用職權,將這貨給收押了,不日解遞進京問罪去。

  換了新的收糧官來,祝纓就很順利地把糧食交了,拿了合格的條子,再拜別魯刺史,拖著上司回去了!

  上司終於認命,隨便這兩個人怎麼鬧去吧!他也不求什麼晉升了,只要糊完這個任期就行!哪怕平調,又或者降職做一個縣令,也比現在這樣好!

  …………

  祝纓知道上司受的夾板氣,可她不打算對上司太體貼了。一個魯刺史已然很討厭了,再伺候一個被魯刺史拿捏的上司?就好比給個姨娘當丫環,正室娘子的丫環她都不想當呢。

  祝纓一路吹著笛子回到了福祿縣。

  進了縣界,就有在田裡拾穗子的小孩兒給她打招呼:「郎君!」

  「哎~」

  祝纓進了福祿縣就渾身舒服,此時如果在京城,必得換上夾衣了,在福祿縣裡她還穿著比較單薄,只在早晚要加件薄外衫。

  回到縣城,縣丞等人早在城門外等候著。

  祝纓道:「怎麼?都知道我回來了有好事兒麼?」

  縣丞道:「好、好事兒?」

  祝纓眨眨眼:「我說的話又記不住是吧?往上頭繳的咱們付完了,剩下的輪到咱們過日子啦!」

  發補貼去!

  一時歡迎她回來的聲音更添了十二分的真誠。

  縣令大人說話是算數的!

  祝纓自己就懂些賬目,手下一個祁泰做賬厲害,做人則實在不像個活人,手下幾個賬史之類的人還得祝纓親自去把控。所以福祿縣的賬祝纓是非常清楚的,留足預算,就是發放補貼。

  福祿縣城又一次熱鬧了起來,官吏們額外多了一筆收入,大部分人收入是比之前自己尋外快要多的。他們拿了錢、糧,又去沽酒、買肉,還有給老婆打首飾,給孩子裁新衣的,店家也賺了一筆。

  開心的人也變得多了。

  一片歡悅之中,祝纓則在準備另一件事——趁著天還不太冷,再出巡一次,這一次他要去趙翁說的那位差點連了宗的趙蘇家裡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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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8: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出巡

  「咋又要出去呢?」張仙姑捧著個碗,吃驚地看著祝纓。

  祝家從來沒有「食不語」的家教,他們更喜歡吃飯的時候說事兒。祝纓在飯桌上就把準備出巡的事情又說了,張仙姑和祝大聽了都不大樂意。張仙姑嘴快,先問了出來。

  祝纓道:「管一個縣的事情多著呢,哪有只耍威風不幹事這樣的好事呢?」

  祝大道:「我瞧好些官兒都是那樣的。」

  張仙姑放下了碗,扳著指頭給祝纓數著:「先到了這兒,話也聽不懂、跟個聾子啞巴似的,家具都是現弄的,吃的也吃不慣,得虧有人家祁家小娘子幫忙。接著是那個破爛刺史又找你的茬兒,好容易頂回去了,手上又是個大破爛攤子,才糊好了,你又開始噼哩啪啦地打人。如今秋糧也收了,你的差使也糊上去了,該安穩幾天了吧?你又不!」

  祝大在一旁幫腔:「對啊!以前我咋沒見著咱們縣令大人們這麼忙呢?我說,你好歹歇歇。這時節要是在京裡都該整治一隻羊,好好煮一鍋湯補一補啦。」

  祝纓道:「想喝羊湯啦?這兒地氣比京城熱,再等半個月我再收拾啊。」

  「我不是跟你要吃的!我說事兒呢!」祝大氣結。

  花姐道:「小祝,羊湯的事兒我來收拾,你甭管啦。」

  祝大道:「你怎麼也跟她學著啦?」

  祝纓道:「娘也說接的不是個好活計,那不得多出點兒力麼?我也不累,出門有馬,吃飯也有人給我辦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可今冬我要不盯著,一準有人偷懶,又要耽誤明年的事。我才來,不能將事情做壞了。」

  祝大道:「咋?他們沒瞧見都打成那樣了,還敢?」

  祝纓笑道:「咱們不是才從京裡出來的麼?我每年經手多少殺頭的案子,也沒嚇住人不犯法呀。我累一點,咱們就能過得更安穩一點。現在天氣也還算好不是?到底涼快一點。」

  張仙姑道:「那行,我還是跟你一起去。」

  祝纓這一次是想把秋冬水利、兩條路都順路規劃了,再到趙蘇家那兒瞧瞧。想了一下現在這氣候張仙姑應該不至於在路上生病,就說:「行。等這一路看完了,咱們就能回來好好準備過年了。」

  張仙姑嘟嘟囔囔地:「哎呦,又得收拾行李了!」

  到了福祿縣之後,因為語言不通,也沒別的事兒幹,一看縣衙空空蕩蕩完全不像是一個過日子的樣子,張仙姑才花了兩個月的功夫把後衙漸漸填滿了。才有了個家的模樣,又要出行了……

  此時天氣雖然不算寒冷,卻也有了點涼意,要帶的衣服就多了一些。張仙姑又收拾了兩隻大箱子衣服鋪蓋才罷手。

  …………

  次日一早,祝纓先到縣衙內理事,今年的大事幾乎都完成了,她留了一些官吏在衙內維持日常的運轉,自己與關丞一道去巡視。

  關丞道:「下官?」

  「對啊,你地面熟。」祝纓說。在她到來之前關縣丞是常駐本縣最大的官,必然是熟悉許多事情的。

  祝纓帶著關丞、祁泰等人,先挨個鄉地看水利情況,定下來各鄉幾條主要幹渠的工程。帶著祁泰也是為了算土方、人工之類。福祿縣的地勢不像京畿附近那樣一馬平川,它縣內起伏不平,即使是有較大片田地的地方,田地周圍走不多遠也是丘陵山地。地勢一旦不平,水利工程就不能照著她在京畿學的經驗來了。

  得重新琢磨!

  好在福祿縣原本不是一片空白,舊有不少灌溉渠。關丞自己沒有很鑽研這些,但是見得多了還是能給祝纓講解一些的,他說:「您來瞧這兒,這個渠它就不能直來直去的,得繞個彎兒,這裡的路也是這樣的,不能一條道筆直地從山腳直衝上頂上,得盤山而建。」

  懂了,工程量也就繞著彎兒地翻著翻地上去了。

  祝纓道:「去將顧翁請來。」

  顧翁是一直住在縣城而非最近被祝纓半強迫薅過來住的,他有不少田產是在縣城周圍的。顧翁此人,家國情懷有,但不多,可是他的家產在這兒,必然會關心與之相關的一切事務,農田水利方面多少能說一些。不止是在福祿縣,全國各處都有這樣的士紳,他們甚至比地方官更關心家鄉的一些事。例如死了的李藏,家鄉的氣候如何是否有水旱災變、糧食是否減產之類,他都關心。

  顧翁也關心貫穿他的田產的水利工程。

  才出縣城沒多遠,再請顧翁過來也不過半天功夫。有了顧翁,祝纓就能問到更多的東西了。

  顧翁道:「這一片的水渠好有幾百年的光景了,這一段是朝廷徵發民夫修的,那邊那一小段繞過來的,還是老朽祖上自掘的渠哩!渠也不敢亂挖的,不然,到了雨水大的時候都沖壞了!幹渠有石頭壘一下更好。那邊那一處,要是有條渠,還能再開出些田來……」

  祝纓往他指的地方看去,道:「地方不錯。」那地方靠著顧翁的一塊熟田,這人一準是想借縣衙興修水利的便利,引水過去方便他家開荒呢!這糟老頭子鬼得很!

  等等!這不是我在京兆對王雲鶴幹的事兒嗎?!!!

  她又問了顧翁關於人工的問題,顧翁道:「咳咳,有時候因為天氣,多用幾天工也是……」

  「嗯?」祝纓警覺了起來,這話音不對,因為天氣原因延誤工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這老頭子怎麼特意提出來了?

  一旁關丞急忙解釋:「大人容稟,天下就沒有準時停工的徭役!」

  祝纓瞬間懂了,這事兒她見得多了。朝廷有規定,百姓每年給朝廷服若干天的徭役——朝廷不付工錢。但是地方上用人是不講這個道理的,哪個人敢說我今年已經幹滿了,不幹了,下一刻就得被抓起來關黑牢裡醒醒腦子。

  有時地方豪強如果盤剝得不那麼厲害,真有百姓是「自願」捨朝廷而就豪強的。

  祝纓點點頭,又問顧翁:「我瞧這兒山林很多,開荒不易吧?」

  顧翁忙拱手道:「大人容稟,是很不易,不劃算的。」

  祝纓道:「容易只怕也不太願意。」

  世間山林雖多,許多還是有主的,山林產木材、竹子、野味、草藥……等等。歷朝以來有個「名山大澤不以封」,即最著名的山川連皇室王公等都不予封賜,位置好的山川都掌握在朝廷手裡。這山川就像道路一樣,經過都還要設卡收稅呢。裡面的優良的木材、礦產,也不讓普通人隨便去採。

  一些小山池塘之類則為豪強士紳所有。大部分的士紳也不願意開放山林,那是私產。他們寧願留著自己進山打獵玩兒,或者收錢才許人去砍柴捕魚之類。

  此外又有一些散落的公用的小山、池塘,也並非所有人都能用。譬如一個村子的池塘,就不允許另外的村子來捕魚。

  總之,能有主的都有主了,沒有主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力有所不及。以及可能有種種不便之處。

  至於墾荒,這些地方也不是很適宜的。祝纓對農桑也不精通,在北方學的那點兒知識不敢生搬硬套到南方。因她從來沒有參與過墾荒,見的都是熟田,便向顧翁請教。

  顧翁也不太懂這個了,他找了個老佃農過來回答。

  老農一聽就擺手:「那可不容易!一片田,五年功夫也是成不了事的!」

  歷來朝廷有規定,開墾荒地,或五年、或十年要免租賦,放到福祿縣這個地方來講朝廷就是在佔百姓的便宜。五年十年,並不足以開出一方產出穩定的糊口薄田。差不多是朝廷白用你的勞力,將將有點收成了,開始收租稅了。

  只有天然條件就很好的地方,這樣開荒才有得賺。能夠大面積開墾成功的,背後必然有一個大的勢力在持續的支持。比如軍屯,又或者提供耕牛、種子的民屯。

  老農道:「別看這一片地草長得挺旺,真要種糧,它頭幾年就長不出什麼糧來!一是肥力不足,二是種子不好,三是混雜野草……草和糧是不一樣的,要不然,還種糧做甚?人都吃草得啦。」

  老人說得頭頭是,祝纓心道:完蛋。

  她原本是有個開墾荒地的計劃的,福祿縣一如所有的偏遠地方一樣,稱得上是「地廣人稀」。它以前是上縣,人口不少,能湊成個上縣就是因為它的地方大,不是因為人口密度高。

  祝纓沒再說話,派人把縣城裡各鄉的頭面「父老」都叫上了,心中想的墾荒的事先壓後吧,先看看水利和道路。

  …………

  這些鄉紳們的長相有醜有俊,腦子有聰明有笨,但是遇到對自己有利的事情的時候,個個都是顧翁。祝纓彷彿看到了二、三十個繞在王雲鶴身邊試圖誘拐王雲鶴開渠經過自家田的自己!

  祝纓心道:今晚就給老王寫信懺悔,他當時對我真是太好了!

  這些人裡有腦子活絡的,看到祝纓還帶著父母出行,想起來她上回也是帶著父母下鄉的,心道:可真是個大孝子!

  便有人趁夜給張仙姑和祝大送禮,請他們代為說項。

  常寡婦找的張仙姑,她認為祝纓與母親的關係更好一些,看一家三口站立的位置就能看出來,祝纓跟母親之間的距離更近。她也搬到了縣城居住,這些日子也看到了一些祝家的情況,張仙姑的話要多一些,家務是張仙姑和花姐在管。而花姐也是常伴張仙姑左右的。

  祝家看起來生活簡樸,不過看祝纓的一些衣飾頗為華美,常寡婦也不敢怠慢,提著一匣子的首飾來送張仙姑。

  大不幸!張仙姑不會講福祿方言!

  張仙姑和祝大到這會兒也能聽得懂一點本地方言了,說還是不行,不行還偏要硬說,覺得自己說的就是福祿方言。自信的樣子跟福祿人自認說一口地道官話是一樣一樣的。

  常寡婦開口,張仙姑聽得雲裡霧裡,張仙姑說話,常寡婦也聽的七零八落。

  張仙姑方言不行,看到首飾卻看懂意思了,連連擺手推拒,口裡說:「犯法的犯法的!要抓起來的!」

  「犯法坐牢」是張仙姑的噩夢,丈夫孩子都蹲過大牢了,尤其是女兒,是萬不能再叫她出事的。

  常寡婦也聽不懂張仙姑的話,也看懂了張仙姑的意思。也是沒想到,這祝縣令看起來油鹽不進,家裡人居然也這般清廉!

  那一邊找祝大走門路的人也是鎩羽而歸。

  人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麼一家子人,一個貪財的都沒有?!

  心裡不滿之餘竟也有了一點佩服了。

  卻又共同擔心,怕越是這樣的官兒越能折騰!趙翁猶豫地說:「要是如王相公那樣,自然是最好的!就怕這不圖財,就要圖權、圖名,那可就完了!他才問我趙蘇的事兒呢。」

  顧翁大驚:「你怎麼不早說呢?」

  一群老頭子、半老頭子夾著幾個年輕人,都憂心得不得了。生怕這新來的縣令作什麼夭!他們寧願這貨折騰他們,也不想他引了獠人亂起來,那可真是後患無窮。

  祝纓不知道他們對自己的信任這麼脆弱,還跟士紳們討論修渠的方案,以一縣之力滿足所有地主的願意顯然是不可能的。她和諸「父老」約定了先整修幹渠,同時再開五條支渠,這是今年的計劃。明年繼續修幹渠,開新渠。最終形成一張水網。

  有兩姓爭水的,以本地降雨來看,水的問題應當是不缺的,大部分的問題是由種莊稼時水的集中使用引發的。

  祝纓道:「都不必爭,我與你們設水門,分水。以在冊田畝數為基準。一百畝田,三十畝的就分三成,七十畝的就分七成。分完了,再有多餘的,再漫灌。有飯一起吃。真覺得太吃緊了,咱們就加緊修渠,也可開挖池澤蓄水。不過今年還是要愛惜民力,咱們一年一年的來。」

  手裡尚有隱瞞的田畝的人有點傻眼,卻也說不出什麼來。

  顧翁看她又不像是好大喜功的樣子,問道:「您這要……幾年……」

  祝纓道:「怕我一下就走了?放心,我都會盡力安排的。」

  此外,還有新括之隱戶,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沒有太多的積蓄,好好的人,誰當隱戶呢?以前還有豪強管一管,現在就得朝廷考慮他們的生計了。祝纓又親自將新入冊的人口、田畝所在之地跑了一遍。

  一邊巡察,就地清點當地壯丁,抽丁徵發動工修渠、修路。

  眼看就要出福祿縣了,趙翁指著前面說:「就那兒了!西鄉。西鄉趙家就是趙蘇的家,他父親名叫趙灃。」趙翁這麼說著,實在好奇祝纓會怎麼對這個也沒有主動到縣城來拜見的人。總不能大家都挨了打,就對這小子好吧?

  那邊也有人遠遠地騎匹矮馬跑了過來問:「什麼人?」

  縣丞上前喝道:「本縣祝大人巡視到此,還不快來拜見?」

  來人跑到跟前,滾鞍下馬:「原來是關大人。」

  「快拜見縣令大人。」

  這是一個精壯的漢子,膚色微黑,倒頭就拜:「拜見祝大人,小人這就去告訴我家主人前來迎接。」

  祝纓道:「何必這麼麻煩呢?咱們一道吧。」

  走到半途,就見路上有人飛奔跑了,又走一陣,趙蘇親自過來迎接,當路站著長揖:「晚生趙蘇,拜見大人。」

  祝纓道:「不必多禮。你可幫了我一個大忙,引路吧。」

  趙翁還真猜錯了,祝纓對這趙蘇就很客氣,理由很正當——白雉是趙蘇獻的,那不得客氣一點嗎?

  趙翁癟了癟嘴。

  …………

  又走了大半日才到了一所莊寨外面,此處佔地頗廣,水田在外,地裡已沒有勞作的人了。趙灃開了大門出來迎接,祝纓也不托大,在馬上欠了欠身,之後下馬步行到了趙灃面前,道:「你有一個好兒子。」

  趙灃看了趙蘇一眼道:「大人過獎了。草民多病,未曾拜見大人,幸而小兒還算有些用處。總算不辜負大人的關照。」

  他又與趙翁等人招呼,將一行人迎了進去。祝纓留意看這莊裡,混雜了些她不太熟悉的民居樣式,木、石都有。到了一所正式的大院子前面,又有家丁列隊相迎。祝纓看這些人裡,有些人的長相與福祿縣本地人稍有些差異。想到趙灃的妻子是獠人洞主的妹妹,心道:總會有些陪嫁的。

  趙灃設了酒宴款待祝纓,又請張仙姑入內,由他的妻子招待。

  祝纓道:「先不急,我們這一路來都是先辦正事。」

  趙灃道:「久聞大人幹練寬厚,草民家中繁衍出的未及上冊的人丁都已上報了。還有些人是拙荊陪嫁來的奴婢,又有些他們的親戚來借住。」

  趙翁心裡大罵趙灃是個狐狸,一句話就把多拿多佔的都推給獠人了!又不能當面罵出來,憋得要死。

  祝纓道:「是嗎?你不在縣城不知道,我已經跟他們說過了以前的事兒翻篇了,現在是說新事。」

  「草民愚鈍,請教大人。」

  祝纓對著關丞撥了撥手指,關丞道:「開渠、分水、修路!哎~照著在冊的人口、田畝分。」

  趙灃被噎了一下,道:「不、不知大人如、如何徵發西鄉?西鄉偏僻,人丁不是很多呀。」

  祝纓就地讓他擺開地圖,對他講了依托舊渠的水利工程。說完還問他的意見,趙灃道:「都聽大人的。」

  態度不能說冷漠,卻也有點客氣的疏離。祝纓笑笑:「那就先這樣了。」

  趙灃忙叫人擺開宴來,祝纓也不要強行見他的妻子,但是說:「家父家母才過來沒多久,老人學東西慢,言語不通,我能多陪陪他們就多陪陪。」

  趙灃回頭道:「去請娘子過來。」

  不多會兒,他的妻子就被幾個丫環擁簇著過來了。祝纓看這位正經的洞主家的妹妹,她應該是四十歲上下的年紀,卻保養得很不錯,皮膚仍然比較細膩,眉眼也端正,趙蘇有點像她。她穿著綢衣,右衽,也梳著髻,衣服、鞋子上的繡紋卻又透著些藏拙神秘的味道。首飾的式樣也是各式混搭的。

  她身邊的侍女有兩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又有幾個比較年輕的,她們的衣飾也與她一樣,有點混搭的味道。

  這位娘子能說福祿方言,張仙姑能聽懂一點,花姐如今聽話問題不大,只是說得還不太標準。祝纓受了這位娘子半禮,然後將張仙姑和花姐客氣地托付給了她:「家母家姐有勞娘子了。」

  趙娘子道:「難得有這麼多人來,上回這麼熱鬧還是在我哥哥侄女來看我。」

  祝纓道:「叨擾了。」

  趙灃就讓兒子過來斟酒,張仙姑急了,說:「她不能喝酒。」

  她這話聽懂的人不多,不過猜度其意應該是不讓祝纓喝太多,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說:「灌誰也不能灌大人的酒呀!」

  最後是縣丞做的翻譯:「是說大人不能喝酒。」

  趙家人微微低下了頭,趙灃先飲了一杯。

  祝纓道:「我還沒動,你喝那個做什麼?我到了你這裡,連口水都是喝你家的,你都先喝一口麼。」

  趙灃訕訕地道:「大人恕罪,草民口渴,口渴。」

  祝纓道:「都坐吧,我不能喝酒的原因你們以後就會知道啦。娘,你跟爹慢慢喝。」

  張仙姑聽得懂祝纓後面跟她說的話:「哦哦。」她聽不懂別人的話也能看出來不對勁兒,大概是自己這話說錯了,也訕訕地坐下,還招呼趙娘子也坐下喝酒。

  祝纓對趙蘇道:「你也坐吧,還不曾謝你呢。」

  趙蘇道:「不敢。」

  眾人盡力活躍氣氛,那邊祝大也聽不大懂話,就與一個官話講得最好的福祿縣的鄉紳、顧翁的外甥叫聊勝的碰杯喝酒。邊喝邊誇:「這酒夠味兒!」他說的也不是標準官話,但是與說官話的人還是能勉強交流的。

  趙灃見狀,忙說:「大人不能飲酒,能飲茶麼?」

  「當然。」

  趙灃就讓人上茶,又先謝了祝纓為福祿縣免了逋租的事兒。祝纓道:「此事還要多謝府上幫忙呢。」她也起身,建議大家跟趙灃喝一杯,端著茶杯,環顧四周,說:「我與諸位乃是互相成就的。日後相處,自然會明白我的為人。」

  趙灃心道:你的為人?你的為人是用衙門口那兩排枷教人做人嗎?

  面上一派感動與惶恐:「草民這幾十年從未見過大人這般與我等百姓推心置腹的上官吶!」

  這馬屁拍的!趙翁心裡啐了他一口,這狗東西,娶獠女當老婆,不上縣城拜見大人也沒挨打,還在這兒假模假式的!當年要真與他家連了宗,現在真是要羞死人了。

  趙翁感動地說:「我以前看賢侄就是個明白人,今日竟能將我們的心裡話說得這麼明白!我們心裡也是這樣想,只是說不出來。還是你有學問吶!」

  一群鄉紳在祝纓手裡算是吃了小虧的,不想讓趙灃也這麼逍遙,又想讓祝纓也在趙灃這裡也碰個軟釘子。一頭誇趙灃,一頭讚祝纓。

  顧翁又誇趙蘇:「看著也是個整齊的後生吶!怎麼也不到縣城裡來呢?你瞧,今天要是大人不過來,你們家都不知道這開渠的事吧?到時候分水漏了你,大人心裡過意不去,你自家也要耽誤了農時呀。」

  趙灃心道:老狗,跟著狗官來要人質了?!

  祝纓道:「小郎君的官話很好,竟不是縣學生嗎?」

  趙蘇繃著臉,搖了搖頭。祝纓看他臉色,覺得這倒好像揭了他的短處一般。回憶了一下與趙蘇短暫的接觸裡,趙蘇並不像是個不能讀書的人。

  她說:「這番巡視回去之後,我就要主持縣學的遴選了,我看你像是個能學得進去的人,不妨一試。回來能夠出仕,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趙灃心頭微動,看看兒子,又看看老婆。他的妻子對他輕輕搖了搖頭,趙灃沉痛地對祝纓道:「只怕小兒會辜負大人的期待。」

  祝纓不馬上強行跟他要兒子,還制止了顧翁等人,道:「不急,離冬至日還早,來!喝!」

  她雖喝茶,卻與這些人相談甚歡,顧翁此時也想明白了:被小縣令盯上的人,遲早得放血!現在自己等人再插話,被小縣令瞧出來,怕是要先放自己等人的血了。他轉了顏色,也只管說路上的見聞,說今年全縣都能過個好年啦。

  趙灃道:「今年也是小豐之年,釀點酒,到了冬天溫一溫,再圍爐烤肉,妙!」

  祝纓說:「說到這個提醒我了,回去就該燒炭啦。哎,老關,今年發炭,你自己個兒別備得太多沒處使。」

  關丞道:「那得砍樹了。」

  祝纓道:「正要說這個,我正琢磨著,開禁。」

  眾人都很關心:「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咱們冬天都嫌冷,那等百姓人家冬天就更難過啦。你們看,這樣,縣裡的山林開一開,凡在冊的,每戶每三天可以進去擔一擔柴出來。先試一個冬天,如果行,以後就都這樣。如果出了什麼紕漏,來年就停了。」

  關丞道:「這樣好!」

  趙娘子聽了,笑道:「忒麻煩,還要管,這裡冬天也凍不死多少人。」

  祝纓轉頭看了她一眼,正要請教,趙蘇低低地叫了一聲:「阿媽。」

  趙娘子哼了一聲,道:「這孩子,就是不爽快。」

  祝纓道:「我瞧著他挺好的,不是個要父母操心的樣子。娘子有一個好兒子。」

  趙娘子輕笑一聲:「大人真是個會說話的人。」

  「娘子覺得是,就真的是了。」

  趙翁那邊喝了點酒,說:「大人說的是,她們獠人女子,心直口快的。」

  祝纓的眼角瞄到了趙蘇皺了一下眉頭,又看到趙娘子冷了臉,母子二人厭惡的表情一閃而過,又是一臉的平淡了。

  祝纓道:「哪兒都有爽快人,哪兒也都有別扭的人,也不分哪塊地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就喜歡跟爽快人說話,自己也喜歡有話就直說,以後我要說了實話你們可都不能記恨我。娘子,敬你。」

  趙娘子哂笑一聲,對祝纓舉杯:「大人,你是個不叫人討厭的人。」

  一群人又是一起圓場,因靠近獠人,也染了些風俗,外面男人女人們唱起了歌,祝纓凝神聽著調子,跟著吹起了笛子。趙娘子道:「這個好!」讓侍女們跳起了舞。場面重新又熱鬧了起來。

  祝纓一曲吹畢,對關丞說:「這樣熱鬧可真好。以後咱們吃席也這樣。」

  關丞道:「但憑大人吩咐。」

  一時宴散,趙灃安排大家住下,祝纓滴酒未沾腦子還清醒著,別人就東倒西歪的了。

  …………

  祝纓回到了自己的住房,將侍女摒退:「水放下吧,我也沒醉,不用人伺候,你們也早些歇息吧,想來明天還要早起做活。」

  兩個侍女面面相覷,都不太敢,祝纓抬手接了盆:「走吧。對了,主人家要是還不急著睡,就請過來一見。」

  侍女忐忑地退出了房間,去回趙家主人。

  趙家一家三口正在吵架,趙蘇跟親娘鬧別扭,趙灃在勸老婆:「娘子,他們有口無心的。」

  趙娘子大罵:「趙灃!他們說我,我是生氣,全不及你剛才這句話叫我惱火!你該知道我最討厭什麼!獠人?呸!不口頭上貶人就不會說話了!」

  趙灃委屈極了,老婆本來就是獠人嘛!

  侍女的到來解救了父子倆,聽了祝纓的話,趙灃道:「正文來了。」

  趙娘子道:「來就來。」

  趙蘇道:「阿媽,還是我和爹去見大人吧。」

  「怎麼?怕我不會說話?」

  趙灃道:「你知道的,男人說事……何況,咱們總要留一手,咱們三個一同見了他,萬一有什麼事兒不得不答應,豈不就被他拿捏了?我們先去見他,萬一有什麼不得已,夫人殿後,過後還能反駁。」

  趙娘子道:「也成。你們去吧。」

  趙氏父子到了客房,祝纓已洗完了臉,正站在院子裡仰面望天。兩隻燈籠近了,祝纓道:「天氣不錯。」

  趙灃拱一拱手,道:「大人相召,不知所為何事?可是舍下招待不周?」

  祝纓轉頭看他,道:「是有一件事想請教,客居在此不便亂走,只好請賢父子來敘話了。」

  趙灃忙問何事。

  祝纓道:「娘子是獠人?」

  「是。」

  「獠人是咱們的說法,他們自己,怎麼稱呼自己?」

  趙灃一怔,趙蘇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了。祝纓看著這兩父子,道:「怎麼?你們也不知道麼?獠人。獠。聽著凶惡。雖說凶點兒好,不容易被欺負,畢竟不是美稱。南人罵北人侉,北人鄙薄南人蠻,互相之間叫起來順耳麼?依著我,稱呼個南人北人就得了。你們說是不是?」

  趙灃局促地一笑:「婦道人家心眼兒小……」

  祝纓擺擺手:「受了欺負不吱聲就是大度了?勸人大度,是要天打雷劈的。你要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別耽誤了我問事兒,叫人誤會我也是刻薄人。趙蘇,你知道嗎?」

  趙灃忙說:「他小孩子家就更不知道了,大人稍等,我父子這就去問一問她。」拖著兒子離開了。

  祝纓一笑,回到屋裡挑亮了燈。

  那邊,一家三口又在一起說起了話。趙娘子道:「他真是這麼問的?」

  趙灃道:「那還有假?!我說,要不……」

  趙娘子道:「要不什麼?哼!我看那人說話好聽,卻是一顆心不知道有多少個眼子,我要親自見她。」

  「這……」

  「嗯?」

  「好、好吧。」

  一家三口又往客房裡去。

  祝纓房門正開著,看到他們來了,並不先起身,食指點點桌面,趙灃一家三口便走了進來。祝纓道:「就不用我招呼你們了吧?」

  趙娘子是個爽快人,道:「他們問我話來著。大人知道嗎?你不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你想知道那個人……」

  「騙了一些洞主過來燒了?」祝纓接口道,「他是個瞻前不顧後的傻子。」

  趙娘子一怔。

  祝纓道:「所以,獠人到底叫什麼?」

  趙蘇低聲道:「以前聽家母說過,不過是獠人之語……呃,音奇霞,意思,是美玉之族。」

  「產玉?」

  「發源之地產玉,後來遷徙,就沒啦。」

  祝纓道:「挺好。你也是良質美玉,想好了嗎?官學遴選也是要考試的,你讀過些什麼書,準備溫書了嗎?」

  趙灃左右一看,頂著老婆的目光問道:「犬子亦可麼?」

  祝纓道:「他哪兒有什麼毛病嗎?瞧著也不像個傻子。一個月有半個月不到學裡上課的都佔著名額呢,他為什麼不行?我正要將這些名不符實的黜了去,另擇良材好生栽培。留給福祿縣幾個能正經進學出仕的人,也算我在這裡走過的痕跡了。」

  趙灃大大地喘了一口氣:「當真使得麼?」

  祝纓道:「福祿縣的人又不比別人少一個腦子,怎麼可能學業不如外面呢?縣外的人,你看著他學識淵博,不過是因為他讀的書多一點、見的多一點,並不因他特別的聰明。一顆種子落在沃土裡罷了。落在薄沙地上的種子,不必覺得是自己不好。」

  趙灃恨不得馬上就答應了,想到了妻子,還是說:「這……容草民再想想。」然後頻頻對妻子使眼色。

  祝纓擺擺手,問趙蘇:「你的想法呢?只有你願意,才能學得好,你要不願意,縱使再聰明就是不肯學,也是不能成的。你要有別的志向,或是習武,或是旁的,也可以講一講。我與福祿縣、與你們,是互相成就的。既然是互相,咱們就將事兒做好,頂好有商有量。」

  趙灃還要客氣,留個話尾好等跟妻子商量好了再給祝纓答復。趙蘇已經搶在父母之前開口道:「晚生願意!」

  「哎——」趙灃還要意思意思地阻止一下。

  趙娘子卻冷著臉說:「也行。就叫他去吧。」

  「是參加遴選,選不上我就只好再另給他開個名目留下來附學了。」

  趙灃忙問:「這是何意?」

  祝纓道:「我選書吏也是全縣選,再遠的鄉也想挑幾個,你猜是為什麼?總不是為了把偏遠的鄉民都騙來宰了吃。我希望朝廷也能這樣。所以我選學生也這麼選。」

  她的手橫著在自己和趙家一家三口間來回擺了幾下:「咱們,互相成就,如何?娘子?想問令兄的意思就去問,不過那是我與令兄、與諸美玉之間的事,得另算。我現在說的,是與我治下諸父老百姓的事,你且把那邊放一放,咱們現在就說這邊。」

  趙娘子皺眉,道:「他是獠女所生的。」

  祝纓道:「你這個獠女到了我面前還能坐下隨口說話,我娘在我做官之前見了縣令得先跪著。什麼獠不獠的?你要是願意了,回去給他收拾行李。對了,你們家在縣城有房嗎?」

  趙灃忙說:「草民現在置辦都來得及!您放心!」

  「沒有我可以租給你啊。」祝纓說。

  趙灃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開玩笑,仍然說:「既然是要讀書,房子早晚都是要準備的。」

  祝纓道:「倉促答應的事,未必不會後悔。你們一家三口回去再商量商量?西鄉也巡得差不多了,安排好了修渠的工程,我過兩天就得回去過冬了。離開前答復我就好。」

  趙灃深吸了一口氣,道:「那便不多打攪大人休息了。」帶著妻兒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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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8: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五章 見聞

  「要去就去吧。」趙娘子看著兒子說。

  祝纓給了一家三口反悔的機會也是因為這位趙娘子。趙灃父子一望就知道是很想做官的。可是,趙灃是為什麼要娶一位「獠人」洞主的妹子呢?必然是有所圖、有所求,那他就不能不重視妻子的意見。

  洞主的妹妹又為什麼能夠嫁給趙灃而不被兄長阻攔呢?必是那位洞主也有所考量。

  只要是這種情況,趙娘子最終就攔不了兒子,而趙家父子也必得再問一下趙娘子的意見。得給人家一個全了所有人面子的步驟。

  趙娘子心中不無疑慮,卻也知阻攔不是個辦法,她說:「去了要是受了委屈,可別回來找我哭!」

  趙蘇恭敬地低下了頭。

  趙灃道:「娘子果真答應了麼?要是心裡不願意,咱們再同他商量商量嘛!」

  「還商量什麼?你們倆巴不得現在就飛過去了!」趙娘子快人快語,「唉,去就去吧。人家把爹娘都帶過來了,我還能不讓兒子去他那裡嗎?」

  趙灃掩飾地咳嗽一聲,故意對兒子說:「喏,縣令大人心中滿是誠意,我們便答應叫你過去。」

  「是。」

  趙娘子道:「叫他們給你收拾好行李,冬天了,多帶些衣服。」

  「是。」

  趙灃道:「我來安排他的住處。」

  趙娘子道:「別去投靠旁人!」

  「我省得。」

  趙娘子伸出手來,理了理兒子的領子,說:「那個縣令,一個人滿身的心眼子,看著倒不是個蠻橫的人。心慈手軟倒不像是裝的。心軟一點也好,你過去了不會受他的欺負。既然是個聰明人,就不容易幹傻事。」

  她絮絮地叮囑了好一些,又讓趙蘇到了縣城之後:「要是受了氣也別忍著!怕了他們怎的?!一個不知道什麼樣的官兒,還不定做不做得成,沒得為了個水裡的月亮倒叫人欺負了。」

  趙蘇道:「是。」

  趙娘子最後一咬牙:「去睡吧!」她自己率先進了內室,趙蘇又對父親一揖才回到自己房裡。

  趙蘇洗沐之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去縣城他是願意的。年輕男子誰沒個四海為家、叱咤風雲的野心呢?然而他的出身必然會遇到許多不服,要好好應對……

  第二天起來,趙家就開始收拾趙蘇上縣城的行裝了,衣服鋪蓋書籍等等用具之外,又有三四個家僕,兩個書僮。趙娘子還給了他一個婆子一個丫環,因為嫌棄男僕不如女僕貼心,必要他帶上。趙灃則叮囑兒子:「既是去進學的,就不要沉緬於男歡女愛。縣城裡女人多,妓女也多,一定不要貪戀女色!」

  趙蘇無奈地看了父親一眼,趙灃道:「我是要你小心小心再小心!年輕男子,忠孝仁義,多半是毀在一個色字上的,能在色字上頭克制,你這輩子就算成了一半兒了。你看看我!」

  趙蘇無言地聽父親訓完,向父親又要了一匹馬,才覺得不算白挨了兩頓訓誡。

  祝纓這邊,西鄉的工程也籌劃完了,眼見得下面開始徵人、動工,她才率一干人等啟程回縣城。

  趙灃還是推說「病著」,趙娘子也要「照顧丈夫」,反正派了兒子跟著去了,夫婦二人待在家裡待得理直氣壯,還明著送兒子跟祝纓走。

  祝纓身邊趙翁、顧翁等人則想:任你倚獠為惡、跋扈可惡,還不得要交個「質子」上縣城與我們一樣?

  祝纓依舊是一臉平靜,對趙灃夫婦道:「人跟著我走,一路必是安全的,到了縣城我也會安排他溫書。」她的身後,祝大和張仙姑還帶著點宿醉,心裡嘀咕著這酒後勁真大以後不能多喝了。

  趙灃場面話說得很懇切:「小兒便拜托大人了!」

  祝纓道:「放心。」

  一行人便踏上了回去的路。

  ………………

  趙蘇得了個特別的待遇,他騎馬就落後祝纓半個馬身,與另一邊的關丞二人一左一右,顯出身份上的不同來。

  這體驗有點新奇,由於母系的原因趙蘇一直以來都是被人「另眼相待」的,不能說是歧視,也得說是「不同」。這「不同」裡絕不包括特別的優待,一種隱約的防備倒是足足的。

  還未出西鄉的時候,趙蘇斟酌一下,也向祝纓介紹一下本鄉的情況。何處是新開的田、何處又是舊有的渠,西鄉的父老們生活還是比較清苦的,因為地理條件不太好。西鄉人與他舅家那裡的交往也是有的,多數是以物易物,有時候也用金銀交易,舅舅那邊也收銅錢。

  祝纓道:「你們相處倒是平和。」

  關丞道:「不平和也不能聯姻吶,您瞧他們家多和睦。」

  他當縣丞主持福祿縣的時候人家兩家早就結親了,兩家互為倚仗,縣丞也是奈何他們不得的。

  祝纓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

  就這麼不鹹不淡地說著,很快就出了西鄉地界,然後就是「父老」們發揮的時候了。「父老」們也想看看水渠修得怎麼樣了,如果有什麼毛病趁著在大家都在外頭可以跟縣令馬上告狀,提新要求。如果幹得好了,也可以拍一拍縣令的馬屁,以期留個好印象,接下來有事相求的時候留個鉤子。

  兩排大枷效果非凡,連走的幾個鄉幹活都還認真。來的時候祝纓與他們訂了個約:只要眼下的工程修好了,除非突發意外需要搶險,否則今年的徭役就這麼些了,她不再多徵發。明年的徭役,明年再說。並且許諾,除非今年縣衙漏雨、院牆塌了,否則她不徵發鄉間民伕去縣城服役。縣衙有事也是明年再說。

  趙蘇的眼神裡帶著幾分估量,打量著這似乎有些改變的鄉野。西鄉、西鄉附近都是他常行走的地方,地面情形他還是比較熟悉的。人們臉上很少見到這種略顯舒緩的表情,田間莊稼已然收割完了,但是人們都不太緊張。

  趙蘇猜測這或許與清了逋租、又沒有過份的徵發有關。

  沿途路過鄉紳們的家,他們也都邀請祝纓等一行人到自家莊子上留宿一宿,這與祝纓第一次巡視時只有雞毛蒜皮比,實在是一個大大的進步。夏天那次巡視,她連趙灃父子都不曾見過,那會兒趙灃推說帶著老婆孩子去看大舅子了呢。不止趙灃,闔縣的鄉紳她也沒見著幾個。

  十三鄉走過了一多半,祝纓還算滿意。途中也看到了幾處水渠修得略偏了些,她也都給指正了,讓返工修好:「你要偏了,怎麼與旁人的連通?過幾天我再使人來看!」

  趙蘇一路安靜地跟著,看祝纓做著許多瑣碎的事務,幾乎不像是一個縣令,倒像個管事。這些事兒連他的父親有時候也不親力親為的,祝纓都要問一問。一日,路過一個村子,祝纓還記得夏天的時候村中有個無賴偷了隔壁家的雞的事兒,又問隔壁家有沒有受到無賴的報負。

  失主道:「賊人膽虛,他不敢哩。」

  祝纓道:「那便好。」又問失主今年的收成,鄉裡有沒有再增收捐稅,知不知道她已免了縣中逋租,此後這一項不許再徵收了等等。

  失主也一一作答:「只開挖新渠,各家再出幾升米當口糧。」

  祝纓又問了具體是幾升米,工期多長之類,得知是糙米,一家出二升之後便說:「這二升米是另外收的麼?」

  「呃,是。也還能出得起。」

  祝纓微微皺眉,問道:「這些不大夠吧?」

  「再攙點兒乾菜、豆子之類就差不多啦!」

  祝纓道:「那倒還行。」

  與他們聊完,又被本地鄉紳請去他們家住了一夜。當晚吃完飯,祝纓便把里正等叫了過來,說:「為什麼又另收了二升米?」這種村頭徭役是不會撥發口糧的,都是鄉民自帶。既然自帶口糧為何又要再徵糧。

  里正道:「該徵發的壯丁都徵了,各家再生火做飯送過來又耽誤事兒,就一總叫了幾個人家的婆娘來做飯。也不能叫人家白幹,所以才有這二升米。各處都是這麼辦的。」

  「柴呢?」

  「蒙大人的恩典,過幾天就分幾個人去砍些來,也是夠的。」

  祝纓一點頭,不再多問。她知道,這些工程最終還得著落在這些人頭上。修渠,他們是願意的,從可憐人身上再揩點可憐的油水也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做得不太過份,稍稍揩點油,也是無法的事情。

  趙蘇心道:心軟不好說,心細瑣碎是實。

  第二天,祝纓吃完了早飯,突然道:「你們慢慢走,老關、祁先生,咱們上馬!」又叫了小吳、童立等幾個年輕衙役,最後還點了趙蘇同行。

  讓大隊坐著車跟張仙姑等人慢行,祝纓等人著騎馬疾馳到了鄰鄉的工地上。

  到了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工地上到處都是人。山地丘陵修渠與平原不同,平原主要就是挖土,山地丘陵還要擔石頭、平掉樹根,同時還要留意腳下別滑了、山坡會不會有隱患,一旦線路規劃不對或者工程上有紕漏,大雨下來,整個山坡一滑,水渠也就沒了。活兒幹得熱火朝天卻也透著點小心。

  趙蘇心道:阿媽這回說對了,縣令心眼是挺多的。

  祝纓這一突襲,就看出工地上的弊端來了。她衝到了一個老者的面前,老頭子頭髮都白了,衣服上有補丁有破洞,還顫巍巍地跟人抬一筐石頭。祝纓跳下馬來,問道:「阿翁,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老頭子抬起頭來看她,一雙眼睛略有些渾濁,道:「修渠,當然要來啦。」

  祝纓道:「您多大了?」

  「七、七十啦。」

  「家裡還有誰?」

  「沒、沒啦,就我自己。」

  「那不對,」祝纓說,「不該叫您來修這渠的。」

  七十歲的老人上工,能幹多少活?死工地上了就是她苛刻。她才不幹這虧本買賣呢!所以最初定的時候,她是把年齡放到六十以下的。抽丁也不抽六十歲以上的。怎麼還有七十老翁來修渠呢?

  再者,老頭家裡沒別人了,是個孤寡老人,也不應該讓他上工。

  兩人才說了幾句話,就有一個穿得還算整齊的壯年男子過來:「什麼人?!」

  祝纓眯起了眼:「你很閒。」

  來人看她的衣飾是鄉間少見的華美,再看她身後有幾人穿著號衣,忙把手裡的馬鞭藏到了背後:「大大大大人?」

  祝纓道:「你是里正?我怎麼沒有見過?」

  「咱們村子大,不止我一個,我就是來監、監工的。」

  祝纓沒有馬上發作,而是問道:「這人犯罪了嗎?」

  她沒有馬上做結論說他們故意虐待老人,「老人」只是指的年齡,並不是指人的品德,也有許多人年輕人不著四六作奸犯科,到老了孤苦無依再禍害不了別人,祝纓也不好強求別人照顧他。所以她先問。

  來者道:「啊?犯罪?什麼罪?」

  「瞧著沒人幫他,還以為他得罪人了。」

  來人陪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本村貧苦,聽說要修渠了,老少爺們能來幹活的都來了。」

  祝纓道:「去村裡瞧瞧。」又指著老者道:「阿翁別幹了,咱們一同回家吧。」

  里正抬起袖子擦汗,手上一個不穩,馬鞭掉到了地上,他慌忙伏下身子去揀。祝纓背著手慢慢地走,小吳牽著馬跟在後面。趙蘇覺得很奇怪,照說縣令應該不太知道村子在哪裡,但是祝纓就好像知道一樣,左轉右轉,繞過遮眼的樹木之後走進了一個村落。

  里正在村口就大喊:「大伯、大伯!大人來了!」

  祝纓還是慢慢地走著,這村子她上次沒有來過,縣裡村子那麼多,難免會漏掉一二。裡面村長小跑著出來了,村子裡幾處炊煙正往天上飄,村長上前就拜:「大人。」

  祝纓看著他,四十上下,老頭子工地出苦力他倒在村裡很自在,問道:「村長?里正?」

  「是。」

  「家裡幾口人?」

  「七、七口。」

  「工地上有你幾口?」

  「兩、兩、一、一、口……」

  祝纓遁著炊煙走過去,只見一所大屋,擱朱家村就得是于妙妙那樣的大戶人家,裡面正在做著飯。推開門,只見幾個婦人圍著兩口大鍋,屋簷下,一個乾淨整齊的中年女子正在曬著太陽,看她們幹活。

  看到他來,婦人們看了一眼,都站住了停下手。祝纓走近了大鍋,看裡面煮的都是摻著野菜的豆子還有煮得看不清的一點糙米,也算飯、也算菜。

  她問:「這是給上工的人吃的?」

  「是,是啊。」

  「糧食哪兒來的?各家湊上來的就是這樣的嗎?」

  「是……」

  祝纓提起勺子嘗了一口,沒油沒鹽還有點硌牙。她皺皺眉,將這一口菜粥咽了,對村長說:「你幹的好事。」

  村長腿一軟,跪了下來。

  祝纓道:「我又不是來抄你家的,怕什麼?」又對簷下那位小跑著過來的婦人躬一躬身,「打擾了。」帶人退出了這家院子。

  趙蘇心道:太客氣啦,全不像傳說中那樣的狠。

  祝纓在村子裡慢慢地轉,村長、村子在家的兒子、侄子,以及若干村民或跟隨、或圍觀,也有躲在牆角指指點點的,也有小聲嘀咕的,卻都不敢大聲。祝纓問老者:「阿翁住在哪裡?」

  老者道:「前前邊兒。」

  他倒不像祝家當年那樣被擠兌到村外半山腰上,因為這個村子本身就依著個小山鋪開。他的房子是間半塌的草房,夾著兩邊兩家板房中間。兩邊的房子基是石頭,上面是木頭,不能說如何好,到底是個家的樣子。

  祝纓看了一眼這房子,道:「你與他們同姓嗎?」

  「哎。怎麼沒過繼一個?」

  「哪,哪有人願意呢?老了有人給挖個坑就得啦。」

  村上躬身湊上前,道:「族、族裡都會管的。」

  祝纓道:「我走這些地方,這麼使老人的你是頭一個,可真叫我開了眼了。」笑死,活著這麼作踐人,死了一埋就覺得對人好了?

  此時日已近午,村口又是一陣喧鬧——趙翁等人後續也跟了過來。

  祝纓也不挪地方,就讓小吳把人叫過來,對顧翁道:「來了?」指指身後,「瞧瞧。」

  一大群的鄉紳也是極有威懾力的,村長汗透重衣。祝纓問關丞:「我免了逋租、不再加稅,底下人究竟辦得如何?」

  關丞拍胸脯保證:「並不敢違逆!」

  祝纓道:「那好,祁先生,開始吧。」

  祁泰就一個用處:賬。

  村長的賬也是七零八落的,祁泰翻了個白眼:「這不叫賬。」

  如果算是賬,也是一本狗肉賬,爛得一塌糊塗。

  村長一家子跪下來頭都磕破了。祝纓道:「把老人家扶起來。你呀,四個兒子,很威風吧?你威風了,你娘要為了你磕頭。」

  她一看就知道這村長威風。這村長一個老娘,一個老婆,四個兒子,哪個村裡有四個兒子都能橫著走了。

  祝纓皺了皺眉,道:「二十。」

  村民們還沒反應過來,小吳就大聲說:「二十大板!」衙役上前,按倒村長先敲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打完,祝纓並沒有黜他的職,只是理解了王雲鶴一路能做到京兆還保持著正直奮發實在是難得!一般人見天處理這些事,多少豪情都得磨沒了,天下大同的信念都得破滅。

  她指著村長說:「我是怎麼抽丁上工的?你家裡人歇著,倒叫旁人代!」

  村長的老娘哭訴:「大人,要怪就怪我老婆子,小孫子正溫書,叫他考學哩!」

  祝纓看了一眼村長家的孩子,有兩個一看就不像是個讀書人的樣子——他們的手指不對。再看另兩個,其中一個就有點書卷味兒了。她問這個孩子:「讀過書?」

  這孩子有點緊張,結結巴巴地說:「是、是。」

  「知道什麼是鳩杖嗎?」

  這孩子張了張口,緊張得腦子裡一片空白。祝纓道:「趙蘇,你告訴他?」

  趙蘇道:「據《後漢書》載:仲秋之月,縣道皆案戶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哺之糜粥。八十、九十,禮有加賜。王杖長九尺,端以鳩鳥之為飾。是尊老敬老之意。」

  祝纓指著老者問村長:「他是你同族?他多大了?同族有相幫之義,他一孤寡老人,你叫他去抬石頭?混賬玩意兒!」

  發作完了卻又安排村長接著幹,讓他的小兒子:「不是讀書麼?幫你父親把賬記好!」接著慢慢告訴他們,七十歲的老人是有優待的,是可以不納稅、不服役的,活到八十歲,免除他一個兒孫的徭役,為的是這個兒孫可以侍奉這位老人,九十歲,免倆。

  祝纓說完,嘆了一口氣:「咱們走吧。」

  今天這事兒辦得,她自己都憋氣。但是換掉一個村長是沒有用的,下一個村長如果想幹下去,要麼是一個同樣家裡有好幾個兒子的,要麼就得特別精明機敏能治得了全村的——有這樣的人,祝纓就給薅縣城去幫忙了。

  末了,還得這貨來接著幹。她也只能打這混賬一頓,讓他皮緊一點。

  趙蘇目睹此事,心道:尊老敬賢倒是禮儀之邦的朝廷命官該有的樣子了。

  ………………

  祝纓又接著巡視了一些工地,也有突襲的,也有按著正常的日程走的。遇有錯誤也都糾正,多半是像那挨了打的村長一樣,還沒來得及幹點大的就被按住了。祝纓也不客氣,一路打了回來。

  沿途緊張得要命,她的臉上也看不出生氣的樣子,依舊平靜,該吃吃該睡睡什麼都沒受到影響。遇到幹得好的,她自己出錢獎勵村長里正。

  天氣轉冷的時候,她回到了縣城。

  趙蘇騎著馬跟著她的身後,心中也有點好奇。一路行來,各鄉間都有了些變化,真是換一個好官,各處都能看到新意。他到過縣城,想知道縣城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

  還沒進城,田間就有人跟祝纓打招呼,也有叫「大人」的,也有叫「郎君」的,也有叫「大官人」的。祝纓也對他們或點頭、或揮手致意。

  到了城門口,守城卒笑著迎來:「大人回來了!」

  趙蘇看這守城卒的樣子,不全是諂媚,竟有幾分真正的欣喜。一行人進了城,也有路過百姓笑著說:「回來了回來了!」

  進城之後,祝纓就對身後的「父老」說:「有勞諸位一路同行,如今可算是回來了!諸位也都回家歇息吧,等縣學遴選完了,我得了閒請大家吃飯。」

  顧翁等人都說:「我等生長在此,也不曾走遍全縣。這回跟著大人倒是開了眼了,知道自己的家鄉了。」

  說得眾人一笑,難得的和諧。縣城之人也不常見這些人在街上如此和氣地談笑風生,都好奇地看著。

  顧翁等人心情頗佳,這一路來回,雖然趙灃父子受到一些優待令他們小小酸了一點。但是,祝纓一路遇著犯了錯的村長也只是均等地二十大板,沒有抓過來站枷,也沒有窮治,還會獎勵忠於職守者,可見不是個酷吏。

  不是酷吏就好啊!

  真要是酷吏,大家也沒辦法。縣令代表朝廷,總不能真的造反。

  他們都放心地回家,趙翁還問趙蘇:「賢侄,到我家去?」

  趙蘇道:「承蒙關愛,家父已有安排了。」

  趙翁遂作罷。

  祝纓聽著了他們的話,就說:「先安頓下來溫一溫書,不必急著走親訪友。」

  「是。」

  祝纓等他辭去,對小吳和童波道:「你們兩個跟趙蘇過去看看,如果沒事就回來,如果他那裡有小糾紛,就幫他壓一壓。」

  「獠女之子」本就敏感,就怕有人說閒話,本來是為了安撫,如果人來了受了委屈反而不美。

  趙家在縣城有一處三進的院子,在縣城裡算座精巧的豪宅,他自住主屋。前院是待客之所,男僕睡馬廄旁的通鋪,女僕在後院廚房邊的小屋裡住著。卸車、安放行李,動靜引得街坊來看。

  也有人低聲議論:「獠兒來了。」

  趙蘇已然進了宅子並沒有聽到,但是小吳和童波大聲呵斥:「休得無禮!這位是縣令大人看中的小郎君,正經的讀書人!什麼獠不獠的?」倒叫趙蘇宅子裡的人聽到了。

  本來人家不知道的,他倆這一叫喚,反而讓趙蘇聽到了「獠」,這兩人還道自己幹了一件大好事,也要做個有涵養之人做好事不留名。兩人不去敲門向趙蘇賣好,倒顛顛兒地跑回縣衙,跟祝纓表功去了。

  趙蘇慢慢踱出去,示意僕人將大門打開,踱到門口往外一看,只看到兩個穿號衣的顛顛兒的背影。

  …………

  小吳與童波回到縣衙,祝纓已換了身衣服,處理起一些事務。公文原不算多,要緊一點的有人不斷送給她批了再帶回來,不太要緊的就都壓在這裡了。縣衙的書吏已做了簡略的處理,祝纓翻開來看,將一些他們做得欠缺的地方一一訂正。

  然後是寫信,她有許多信要寫。給京城的鄭、王、陳、裴等人,寫她在福祿縣的見聞,寫一些本地的風俗,房子的式樣、水利也與京畿地區不同,又寫本地物產之類。

  向陳巒請教一些事。

  給王雲鶴的信裡特意提到了陳萌。

  赴任的路上,祝纓與陳萌兩度會面,陳萌也傳授了她一些經驗。

  這一次,她特意在信裡寫了陳萌提到的「那樣的地方租賦收得少,人口少,必是有原因,而不是別的地方的人蠢,不知道到這片風水寶地去享福」,感慨陳萌說的有理。又提到了自己的不得已而用一些有瑕疵的人,不能不用,就只好自己多辛苦辛苦,時不時地敲打,但願能把他們敲打出個樣子來。等等。

  給裴清等信裡就寫一點本地令人啼笑皆非的案子,什麼犯了案都不知道清理痕跡之類。

  給鄭熹寫的信尤其的長,對這個人,可以說一些廢話,但信一定要最厚的,連他家雞鴨貓狗都問到最好。問一問鄭侯釣到什麼大魚沒有,問一問鄭霖、鄭川,講一些因語言不通鬧的笑話,以及本地的特色吃食。說一說和魯刺史的鬥法趣事。

  最後寫信給劉松年,十分客氣地向劉松年討要一些文章,不必是最新的,但是請劉松年篩選一下。因為她要給福祿縣學的學生們背誦學習,拿天下最優秀的文章熏陶熏陶。劉松年自己覺得寫失手的文字就不用發給她了。

  剛批了幾件公文,吳、童二人就回來了。

  兩個人到了祝纓面前,回道:「都辦好了!」

  小吳還強調:「我們二人將背後嚼舌頭的人都罵了!並沒有驚動趙小郎君!」

  祝纓道:「好,給你們兩天假。」

  「謝大人!」他們倆特別大聲地說。

  小吳回自己的房間換了衣服,仍然不去休息。他是確實累了,但是祝纓沒有休息,他就強打著精神上前來陪伴伺候。再回前衙,看到祝纓批完了公文又在寫信,小吳看在眼裡,心中很是佩服:要不大人怎麼是大人,我怎麼只是個差役呢?

  他悄悄打了個哈欠,心道:忘了叫曹昌幫我留點熱水泡腳了。

  曹昌正在後面幫著祝大、張仙姑安頓,他們這一行下鄉,不刻意索賂也得了老鄉一些乾菜、果乾、水果之類。

  鄉親要謝縣令大人,給她做個鞋襪、送她一口袋今年的新糧以示感激,這也是不能不收的。他們都帶了來,放在一輛車上,展示給縣城的百姓看。看完了,還得弄到縣衙裡,聽家裡人的安排。

  祝大、張仙姑這一趟走得比夏天舒心,也有人奉承,也見著了豐收。張仙姑邊收拾著衣服邊說:「哎喲,這都秋收過了,怎麼還一個個瘦得脖筋挑著個頭呢?不該吃得飽些、胖些了嗎?老三也不多收他們的糧……」

  花姐聽著張仙姑念叨什麼跟老家不太一樣,又說某家的飯好吃,又說那果乾等會兒蒸一蒸再給祝纓吃。口角含笑幫著收拾,並不接話,她知道,張仙姑並不要有人接話,只要有人聽就好。心裡盤算著:冬衣、過冬的炭……

  縣衙過冬也得準備炭盆,以老家的習俗就像于妙妙那樣的「大戶人家」冬天的時候也不能痛快地燒炭取暖的,通常就一兩間住人的屋子睡前準備一些。女眷有個手爐子腳爐子就頂天了。鄉民則壓根沒有這個講究。

  也就是到了京城,日子才過得舒坦了些。

  福祿縣更靠南,沒有那麼冷,但是花姐和祝纓都認為父母年紀大了,兼之地氣潮濕,冬季取暖是不能省的。花姐心算著家裡需要的用量,連同祁泰父女等人的量都算上了,最後抿一個總數給祝纓,讓祝纓好劃撥。

  兩人正收拾著,祁小娘子又過來了。她爹跟著祝纓等人出行,她在縣衙擔心得不得了。好容易祁泰回來了,她問她爹:「您這一路都幹什麼了?」

  「我?跟著大人。」

  「就跟著啊?」

  「哪能啊?還算個賬。」

  「還有呢?」

  祁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還要幹什麼?」

  祁小娘子沒力氣跟祁泰爭執,道:「那兒有熱水,您洗把臉,我去看大娘子!」她得把她爹這一路上缺的人情世故給補回來!

  張仙姑看到祁小娘子,招手道:「我正要找你呢,快來!這果乾!味兒很好的!來!」捧了一大把給祁小娘子。祁小娘子捧在手裡,心裡一暖。張仙姑又對她絮絮地說怎麼吃這些新帶來的吃的。

  祁小娘子穩了好一陣兒才說:「我把飯燒好了,咱們開飯吧。」

  …………

  祝纓回到縣城之後就決定貓在縣城過冬了。

  親自去看了一回燒炭的事,就在縣城外面的一座矮山上。她檢查了炭窯是不是安全,又看了一回才回到城裡。因為要補貼官吏,這一回燒得就格外的多,晝夜不息。

  祝纓還下令:「多燒一點,我有用。」

  炭燒出來就開始分配了,關丞要先盡著縣衙,祝纓道:「先領一半,旁人家難道不用了?都先領一半使著,後一半燒出來了再續上,這樣誰都凍不著。」

  分完這個,花姐又來找她:「可能過一陣安生日子了,到明年春耕前都是輕省的了。我也好騰出手來重操舊業了。」

  祝纓十分愧疚地說:「耽誤你的事了。」

  花姐的正業是行醫,這大半年淨跟著她跑腿、為她收拾家裡了。花姐道:「你又來!還是不是一家人了?吶,我頭先話也說不好,旁人說話我也聽不懂,叫我坐診我也行不得的,如今話也能聽懂了,正好。」

  祝纓道:「我聽你說話舌頭還硬著呢,我給你捲捲?」

  「呸!」

  「真的,你理出些常見症候要用的話,句子也好、詞也好,咱們對一對方言怎麼講。」

  花姐笑道:「好!哎,我要是像你這樣聰明就好了,偏又笨,話都學不會。」

  「你現在說的不是『話』?」

  「去!」花姐拍了她一下,「有幾味藥路上用完了,我去買些來,回來咱們對一對要用的『話』。」

  「行。」祝纓心想,以前在京城不好弄,現在倒可以給你弄間小藥鋪子了。

  藥鋪子還沒個著落的時候,冬至日又到了。冬至是個極要緊的節日,京城的皇帝得祭天,縣城裡的縣令也得召集了手下過冬至。祝纓就在冬至這一天給大家發錢糧、冬衣料、柴炭。

  又命人給趙蘇那裡送去一些,傳話過去:「你父母不在這裡,有什麼不便之處只管來找我。」

  趙蘇在福祿縣是個實實在在的富貴公子,家裡什麼都不缺。他越發閉門不出,就在家裡溫書,必得自己考上縣學才行。他並不想叫人瞧不起,讓祝纓單為他開個特例。他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大家心知肚明。

  冬至日後,就是縣學的官學生遴選。

  祝纓曾在京城招募過女卒女丞,她這回是比照女卒的流程來,考試幾項,每項各給出等第,然後算一下綜合分,取前四十名。如果某一科特別優秀令人心動者,也可破例。

  除了五經等正常考試科目,她特意告訴博士:「六藝也是要考核的。」

  祝纓本以為,男子考試人數會比女卒多很多,她做了充份的準備,來的人卻還不如京城女卒報考的人多。祝纓問博士:「福祿縣讀書人很少麼?」

  博士道:「那是不多。福祿縣文風不昌。」

  這破地方,多少年沒有一個因為讀書而「有出息」的孩子了,誰家閒著沒事兒還供孩子讀書?

  養一個正經的讀書人是非常吃力的,尋常百姓家也是養不起的,養得起的人家裡還得看孩子是不是讀書的料子。福祿縣這個地方,基本也就是在被祝纓半強迫拘到縣城拘住的那些「大戶」人家裡選。偶有幾個家境一般的學生也是點綴,家裡還得下了狠心才行。

  光識字還不行,考縣學還得是正經讀了幾年的書,已識些經史了。什麼才發蒙的、學不好的,自己就先不會報考。

  再者,京兆府多少人?福祿縣多少人?

  福祿縣學報考人數比大理寺女卒少,是正常的。

  祝纓嘆了口氣:「那就開始吧。」

  一共也考了三天。「六藝」本來就是規定了科目,再加五經、算學、律法之類。

  棄考的人倒不多,有些人自己不想考了,哪怕交個白卷也得坐滿全場——親爹、親祖父都在場外看著,半道跑了怕回家挨打。

  祝纓留意著,雷保的兒子雷廣也來參加考試了。第一個被她打了的村長的兒子也到了。趙蘇的桌子排在顧翁孫子的後面。

  文字考試的時候,祝纓下令:「將姓名寫在右側線內。」

  她要試行糊名!

  此令一出,縣城百姓們開始都覺得新奇,本來只是想看個射箭的熱鬧的,現在都引頸等待,想等文字考試的結果了!

  交了考卷之後,祝纓命小吳把考卷密封裝釘,再與關丞、博士、助教幾人忙了幾天,又抓了祁泰來算分數,最終選定了四十人。

  解糊名之後,祝纓看了名單嘆了口氣,趙蘇在名單內排到了第五,顧翁的孫子顧同也在內算第一,雷廣掛了個車尾,村長的兒子卻是被黜落了。

  這名單上的人她監考時就記住了,就算不認識他們,也認識他們中絕大部分人的爹、祖父、外公、舅舅之類。

  祝纓打起精神,公布了結果:「我有一句話,請諸位細聽!諸學生!今日糊名,我也不知道卷是誰寫的,只看你們的答卷!中與不中,各人心中有數!從今往後,官學生該賞該罰、該升該黜各依定例,今日分配校舍,安頓之後,爾等可回報父母。半月後回來上課!散了吧。」

  中了的固然欣悅,不中的也無話可說。

  祝纓背著手,踱回了縣衙,又給王雲鶴寫了一封信。

  那一邊,趙蘇抿緊了唇,努力壓抑住笑,與眾「同學」一道施禮、告退,回家寫了封信派人送給父母:我考中了!又詳述考試。

  趙娘子看了信,對趙灃說:「我要去縣城看看兒子。」

  趙灃道:「我與你同去。」

  趙娘子道:「你看家。」

  「好吧。」

  趙娘子於是打點行裝,帶了五輛車、十來個人,浩浩蕩蕩地往縣城去。走了四天才走到縣城下,抬頭看一眼城門,道:「有點新模樣了。」

  她不坐車,偏好騎馬,一路招搖過市,才轉過一道巷子,冷不丁的沿街樓上掉下一個人來,啪一聲摔在了她的馬前。

  馬一驚,長嘶一聲,趙娘子雙手用力拉住轡頭:「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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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9: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六章 獠女

  趙娘子騎的是匹不錯的馬,只一驚惶,很快就被控住了。

  隨從忙跑了過來站在她的身前,趙娘子道:「起開!掉下來的是什麼?」

  隨從們閃開一條路,趙娘子定睛一看,地上躺著個姑娘,從身條上能看出來還很年輕。靛藍的上衣,穿著一條粉色的裙子,鬢邊一條大紅的絹花要掉不掉的,一身打扮顯出一股廉價的味道。年輕姑娘的腿蜷了一下,二樓也不高,她還有一口氣在。

  趙娘子仰頭一看,見城上幾顆腦袋,有兩顆看到了她就縮了回去,樓上有人咚咚地下樓聲。

  趙娘子沒在意,說:「咱們走。」

  一行人就繞開這個姑娘,如狂風捲雪般直奔趙蘇現在的住處去了。

  趙蘇往家裡送了信,估摸著這幾天就有回信了,沒想到趙娘子親自來了,他驚了一下:「阿媽?您怎麼親自來了?」

  「我來不得麼?」趙娘子的心情並沒有因為一個人從樓上摔在她面前而變差。她更關心兒子書信的內容,問趙蘇:「自己考的?糊名?縣令主持的?」

  趙蘇迎上來,示意丫環去端來茶水,又讓人:「把我的行李挪到廂房,把阿媽行李放到正房去。」

  安頓好了母親才回答趙娘子的問題,說:「是縣令大人主持的,以前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考試的。」

  趙娘子點點頭:「他倒與那些人不一樣,沒將我們當賊來防!你在這裡住得還好?常見縣令嗎?他還……」

  她的一串話還沒問外,宅子外面又有一陣熱鬧聲傳來。不多會兒,人聲到了趙宅門上,門上的隨從跑了過來說:「娘子!縣令大人親自過來了。」

  趙娘子說:「哎!這人來得好快!」

  趙蘇正了正衣冠,道:「阿媽,我去迎一迎他。」

  趙娘子道:「一同去。」她在家裡這樣慣了,趙蘇等人也沒注意到這樣的「不妥」。

  等看到了祝纓身邊的一群人,趙蘇才猛然想起來:縣城這兒是不興叫女人主持見客的。

  祝纓從來不挑剔這個理,對趙蘇道:「免禮。令堂到了?」

  趙娘子上前兩步道:「剛好。大人來得好快。」

  祝纓雙手一攤:「不來不行了。本來想娘子是客,過來見兒子該請你們母子先敘敘話的,只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來。」

  趙娘子聽她的話音不像是來特意來與自己聯絡示好的,她看了一眼兒子,趙蘇也不明所以。趙蘇拱手問道:「大人請上座。」

  祝纓與他進了前廳,賓主坐定,上面是趙娘子與祝纓對坐,趙蘇坐在趙娘子的下手,祝纓的下手坐著一個本縣的司法佐。祝纓道:「來得唐突,還望恕罪——娘子,路過前街的時候,遇著有人從樓上跌落麼?」

  趙娘子莫名其妙,祝纓也不像是來問罪的樣子,她也就沒有翻臉,而是反問:「你們街上掉下個人來,與我有什麼干係?」

  祝纓道:「那倒不是。不過這姑娘傷得很重,說的話又叫人聽不懂,剛巧聽說娘子在場,所以過來請教娘子當時有沒有察覺出什麼來?」

  趙娘子回憶了一下,道:「也沒什麼不一樣的。我正在街上走著呢,樓上就掉下個人來,馬也驚了。」

  趙蘇不由動了一下,趙娘子看了兒子一眼:「我沒事兒。應該也不是沖著我來的。怎麼?這事兒有別的意思?」

  祝纓道:「正在查訪,還不好說。不過娘子既然在場,或許能幫我一個忙。」

  趙娘子道:「咦?」

  祝纓客氣地道:「娘子的這些隨從,可有從娘家帶出來的?想請他們跟我去聽一聽這姑娘的話,或許能聽明白。」

  趙娘子微皺了眉頭。

  祝纓道:「時間有些緊,人傷得很重,我已帶回縣衙了。」

  趙娘子想了下,說:「那我與你同去。」

  「好。」

  …………

  此時,趙宅外面裡三層外三層已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也有知道原委的,說大人應該是來問話。也有不知前因後果,胡亂猜是不是這獠女凶悍,一進城就殺了人,縣令大人是來捉拿她的。

  祝纓耳目靈敏,先說:「有人墜樓,趙娘子恰遇著了,我來請她去問一問情形,你們這麼圍著,我們都要回不去了,都散了吧。事情明了之後,會告訴大家的。」

  百姓們才議論紛紛地散去。

  趙娘子問道:「怎麼這還是件大事麼?」

  祝纓道:「還不好講。請。」

  一行人到了縣衙,趙娘子才知道祝纓為什麼要管這件事——

  有人墜樓,但是與自己無關,趙娘子無所謂地依舊回家。她才離開,街面上維持巡街的衙差就巡了過來,一看地上有個年輕姑娘,自然要上前。一搬動,被這姑娘噴了一手的血。這時,樓上下來幾個僕人模樣的人,說是自家的人失足,要把姑娘抬走,衙役也沒多想,想把姑娘還給這幾個。不想姑娘看到了他們卻顯得很畏懼,躲閃了起來。她又摔傷了,一動作又吐了口血。

  衙役們就把姑娘給帶回了縣衙,回來告訴了祝纓事情有些蹊蹺。

  有什麼樣的官就有什麼樣的兵,祝纓關心民生,衙役也就多管一點閒事。還有人記得那僕人是縣裡一個湯姓富人家的,又說聽人講「獠女」來過,祝纓一面把人留在縣衙由花姐診治,一面派人去把湯家的僕人拘了來問話。

  花姐說這姑娘身上除了摔傷還有些舊傷,花姐詢問她的時候,才發現這姑娘說的話根本聽不懂。祝纓來了,也聽不懂,只能從她那件靛藍的衣服的繡紋上判斷這與趙娘子的衣服繡紋有些相似之處,或許也可能是趙娘子的同族。

  那這個問題就可大可小,祝纓決定先去現場看一看。墜樓的現場就是街上,只剩一灘血了。樓是一處酒樓,祝纓上去時,店家正拿水刷地,看到她來,哭喪著臉說:「大人,小人這回可真倒黴啊!」

  這倒黴催的店家哪知道要保留現場?只覺得當時那一群人鬧得亂七八糟,又有人墜樓了,十分晦氣。早早打掃了,看著也舒服,也能再接待新的客人。殘肴撤去、桌椅欄桿窗台都擦乾淨了,打碎的花盆也掃了,拿水把地一刷。祝纓看時,別說什麼腳印、痕跡了,樓上雅座擦得跟新的似的。

  祝纓當機立斷,把酒樓裡的人都拘到了縣衙。

  縣城本來就不太大,一橫一豎的兩條干道呈「丄」字型,縣城其實與京城也是一個道理,都是繞著縣衙/皇宮附近住的人更富有一些、有勢力一些。湯家富裕,趙家也富裕又有趙娘子的來歷,他們在縣城的宅子與縣衙靠得也不遠。

  趙娘子回家、跟兒子說話的這會兒功夫,祝纓派出的衙役已經把湯家的僕人也給拘到了。

  湯家僕人這回不敢說謊了,說:「是個妓女,小郎君心情不好,臨街吃酒召了她來作陪。誰知道她突然發了瘋,從樓上掉了下來。說是咱們家的人,只是順口,當時確是小郎君包的她來著。」

  湯家小郎君在一旁,酒也嚇醒了,哆嗦了一下,道:「就、就是這樣!」祝纓看這小子的爹也來了,老頭看著也眼熟,對湯翁道:「令郎與案件有涉,我還要留他一留。」

  那邊,杜大姐跑過來說:「那姑娘有點兒不太好!」

  祝纓道:「退堂!」然後親自去了趙宅。

  姑娘情況不太好,就得趁她還活著趕緊找個能問明她的話的人。要是趕得及呢,還能聽幾句,要是趕不及,就只能驗屍了。

  祝纓就抓緊時間來找趙娘子了。

  趙娘子心道:這縣令就是忒不痛快了,屁大點的事兒,弄得跟什麼了不得似的!又或者難道他要弄這個湯家?

  她嘴裡卻並沒有說出來,反而很配合地跟著祝纓到了縣衙。姑娘被安置在前衙一間小偏房裡,花姐正陪著,杜大姐又回來煎藥了,姑娘已經咽不下東西了。

  趙娘子皺皺眉,到了那張簡陋的竹床前,說了一句祝纓等人聽不懂的話。那姑娘又說了一句什麼,趙娘子對祝纓一攤手:「她也不是我的族人。」

  祝纓指指姑娘衣服上的繡紋:「不是?」

  趙娘子道:「大人以為『獠人』是什麼?」她又冷笑了起來,「一句『獠人』就完了麼?分許多部族的。」

  祝纓問道:「那這位姑娘是哪一族的?您能找著聽得懂她的話的人嗎?」

  趙娘子搖搖頭:「誰知道?與我也沒什麼關係。找不找的,叫那人賠些錢打發了唄。」她又仔細看了看這個年輕的姑娘,這姑娘長相平平,膚色也不很白皙,只是帶一點點「異族」的情調。她確認:「看著也不是很貴,不必擔心。」

  趙蘇上前一步,低聲對祝纓道:「大人,『獠人』不止有一部,還有種種其他部族,每族之內又分各家。各族之內言語相似,各族之外言語也是不通的。各族內亦分貴賤,這個小娘子看起來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各族雖然語言不通,風俗各異,不過有一點,人命貴賤價各不同。這一個如果無族裡家裡貴人認領,也就一擔米。」

  趙娘子對祝纓印象不錯,認為祝纓如果再果決一些就堪稱完美了。她安慰祝纓道:「大人放心,有我在,不叫人訛你!」

  趙蘇忙給親娘圓話:「各族因之前那位府尹的事兒不大信任官府,有丟失的人口也會鬧著要尋找。有些是真的被捕獲下山又或者誘拐販賣,有些並不是,他們也會趁機向官府要價,否則就騷擾劫掠。家母的意思是,願為大人說項。」

  祝纓看看趙娘子,見她的臉上並沒有憤懣之色,看著有點無聊又有點嫌棄,還掩口打了個哈欠。祝纓道:「有勞娘子走這一趟了,趙蘇,好好陪你的母親吧。」

  她送將母子二人送出縣衙。

  ………………

  趙蘇母子離開了,祝纓的案子還得審。

  酒樓上的痕跡雖然沒了,姑娘卻是墜樓了,總得善後。祝纓先命衙役去找這姑娘的「家」,就算是個妓女,言語不通,總不能是單幹的吧?

  衙役走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一個姓尤的鴇母。

  鴇母跪在堂下,先不說別說,第一句便是:「大人,這樣的『損耗』可不能怪妾呀!」

  祝纓道:「你這是什麼話?」

  鴇母道:「交給妾幾個女孩兒,如今摔了一個,眼看好不了了,妾要交不上賬了。」

  哦,原來是官妓。那就更不對了!祝纓問道:「你給我把話說清楚!怎麼一個語言不通的女子又成了官妓了?來,也是二十!」

  鴇母忙討饒:「別別別!我招!我招!她原本不是,妾這裡死了一個,不好報賬,就……」

  官妓是官產,鴇母自己有得賺,也得給官府報賬。她手下一個「女兒」年紀輕輕地死了,她不想賠錢,就從路過「客商」手裡又買了一個「獠女」。反正只要能拿到嫖資,能夠交上賬就行。她特意強調,自己這也算是為了朝廷的財產、收入著想。

  「客商?」祝纓問,「不要等我一句一句地問!」

  鴇母是真的「命都捏在大人手裡」,磕一個頭,把話都說了:「都是互相掠人。這邊兒有人掠賣獠人當奴婢,那邊兒也常搶村莊、過路行人去當奴隸。除了這直接搶的,也有往來買賣的,多是散客。縣城見不著幾個獠人,可各家莊子上的奴婢裡,是有不少的。還會往外面販賣。」

  「哪個客商?」

  「不知道,路過的!真的!他們不常駐的!本縣的大宗不是販賣人口!多是交易些山貨之類。就那趙家,他是慣做中人的。兩邊兒交易,常請他做保。這個丫頭,妾是真的不知道她的來歷。也不用知道啊。跟她說話,她也聽不懂,她說的話,咱們也聽不明。大人……」

  後面杜大姐叫了一聲:「大人,那小娘子死了!」

  鴇母急了:「大人,這事不能怪妾呀!」

  祝纓道:「你隨我來,先認屍!」

  鴇母跟她到了偏房一看,說:「就是她,那這……」

  祝纓問道:「當著她的面,你告訴我,她與姓湯的是怎麼一回事?」

  鴇母哭著臉道:「湯小郎君,考試考了第四十一名,他就恨上了趙小郎君,以為是獠女之子佔了他的位子。他到妾這裡來散心,聽說有獠女就點了帶走……」

  「呸!」花姐啐了一口。

  祝纓道:「屍身留下,案子還沒結呢!我以後再與你算賬!剛才的事,一個字也不許對外說,出了這間屋子,再有一個人知道,我唯你是問!」

  「是。」鴇母哭著走了,臉上的粉被眼淚沖糊了。

  花姐眼眶紅紅的,問道:「怎麼樣?」

  祝纓道:「她也說不清這是哪一族的姑娘,順手買的,語言也是不通的。不知來歷。如今人沒了,先驗屍吧,一條命,總要有個說法!」

  花姐道:「能怎麼判呢?無論是官妓還是獠女,身份都不頂用。」

  祝纓道:「先驗。」

  在她的地盤上,行動就由她做主了,她與花姐把人摒退,外人只以為是花姐要驗屍。杜大姐不滿地說:「大人,不如找個穩婆吧!怎麼能叫娘子上手呢?」

  花姐道:「杜大姐,你別管,先出去。」

  實際動手的人是祝纓,她除去了姑娘的衣服,見這姑娘身上青青紫紫,除了墜樓的摔傷,死前不久還受了一些蹂躪,心道:這姓湯的真是欠打死!

  驗看完了,與花姐再重新給姑娘穿上衣服,洗了手,拉開了門。祝纓道:「填屍格吧。」

  叫了本縣仵作來,仵作背著個木頭箱子,因是女屍就不讓他看。他順口一問:「穩婆呢?」

  沒穩婆。

  花姐有點心虛地說:「我看的。」

  仵作怔了一下,道:「那……娘子來填?那穩婆不識字兒,本也瞧不出什麼好瞧的來。」

  由她口述,仵作填了屍格,祝纓收了屍格,忽然想起一事,對小吳說:「去出個告示,有無本地之女子願做仵作。」她並不報什麼希望,本地男子識字的都比別處的不算多,能識字的女子家境一般不錯,誰願意?還得現學,家中父母也未必同意。

  花姐道:「我能幹的!」

  「那也不在乎多一個,真有人來,說不得還要請你做先生呢。」祝纓說。

  女卒有了,再有個女仵作不是情理之中的嗎?她要把在京兆不能幹的事兒,一件一件在福祿縣試上一試。現在看來,也沒出什麼事嘛!

  花姐道:「郎中跟仵作,能一樣嗎?那這案子……」

  「接著審吧。」

  …………

  祝纓重接提審了湯小郎君,先當著他的面把他的僕人們打了一頓。板子一下下地落在僕人的身上,每一聲都讓湯小郎君顫了一下。

  打完了,祝纓問道:「你不好生讀書,還挾妓出遊!還鬧出人命了。來,也是二十!」

  把湯小郎君也打了二十大板,湯小郎君眼淚鼻涕一齊下來,說:「大人,學生錯了,學生再也不敢了!以後都不狎妓了。」

  「你的錯處就是狎妓?那是一條命!」祝纓斥完了他,又問僕人當日情狀。

  僕人道:「就帶著去喝酒,樓下有人說話,不知怎麼的,就把那女娘驚著了,她就掉樓下去了。」

  祝纓又打了他十板子,然後問湯小郎君:「你說,怎麼回事?」

  湯小郎君道:「真的是出來散心的!瞧著她新鮮就點了,哪知道她會掉到樓下呢?」

  祝纓命人把屍格拿給他看:「這些傷是哪兒來的?!!!給我打!」

  又是一頓打。

  再問僕人:「說,怎麼回事兒?」

  「就……獠女麼,小郎君,小郎君厭著獠人,帶回來打了兩巴掌。」

  「就兩巴掌?再打!」

  又是十板子下去,祝纓再問湯小郎君,湯小郎君是真的怕了,一嚇之下全招了,與那鴇母說的也相差無幾。

  祝纓深吸一口氣,又召了鴇母手下的妓女來問,說的都是大同小異。也有同情死去的姑娘的,也有覺得這個「獠女」不可愛不親近的,卻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出她的確實來歷,倒是證實了這姑娘確實是買來的。

  祝纓看姓湯的小子已經打得很重了,再打下去怕不是要真的打死了。她不介意直接打死這個傻子,卻不能不考慮士紳的反應。

  按律,湯小郎君這次的懲罰是極輕的,無論是「獠女」還是「官妓」的身份都不比尋常百姓,人還是找不到來處,也無人為她做主。湯小郎君也並不是親自謀害她,過失減等、身份再減等,減來減去,非但不用償命,連流放都放不出去。判個流刑,大理寺都得能給駁回來。更不要提死刑了。

  祝纓眼前全是當年曹氏案時王雲鶴的樣子。

  祝纓召來湯小郎君的父親湯翁。湯翁一見兒子打成這樣,心都涼了,有些憤懣地問:「大人,小兒所犯何錯?」

  勾勾手指,示意湯翁上前,在他的耳邊低聲道:「糊名考了四十一名,就尋個獠女來虐待,下作!丟人現眼!」

  湯翁的臉白了,他知道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不提縣城裡現在就住著一個很不忠厚的「獠女」,單說眼前的縣令,他是要修復與獠人的關係的。

  祝纓道:「你這個兒子教成這樣算是廢了,將其他孩子教導成人去吧。」

  湯翁深吸一口氣,不停叩頭:「大人,他雖可惡,可做父親的總不忍兒子去死的。請大人饒了小兒一命吧,小人願意交銅贖刑。」

  祝纓下判詞,先給死去的姑娘定個身份,是「外鄉人」,然後判了鴇母買良為賤當罰,其次是判湯翁的兒子過失致人死亡,本應流刑,但是因為他當時不知道這姑娘的身份,所以減等成徒刑。另要賠錢。湯翁想要的贖刑,祝纓沒答應,錢收了算罰款,刑照判。

  徒刑發配之前,要先挨板子,但是審訊的時候已經挨過了,所以這頓板子免了,即日就發去做苦力,不許停留。

  這個結果祝纓自己尚且不能滿意,不想許多人卻認為她真是「鐵面無私」,甚至有些人認為她有些「苛刻」了。一則死的是「獠女」,二則死的時候身份是「妓女」,實不該將一位士紳之子罰得這麼重。

  顧翁等人只能猜度:「這當是為了安撫獠人。咱們這位大人,想得很多呀!」

  他們都在等,看祝纓要跟趙娘子有什麼交易。

  ………………

  祝纓沒有去找趙娘子,她先召了顧翁等人。

  顧翁等人不明就裡,以為她要詢問與趙娘子有關之事。不想祝纓先問他們:「你們家內有獠奴嗎?」

  眾「父老」面面相覷,各自小心地說:「都是花錢買的,有來路!」

  祝纓道:「是我疏忽了,以前並沒有聽說過呢。這『獠奴』是個什麼情形,勞煩對我講一下。」

  顧翁等半真半假地說:「是買一些做些粗笨活計,他們也聽不懂話,勝在憨直。」

  「一個聽得懂話的都沒有?」

  「那倒是有的。」

  祝纓道:「那好,給我尋幾個會講……去找美玉之族的『獠人』,哦,有旁的族也給我尋一兩個,我向你們借用。年前歸還。」

  眾人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但是找會說話的還是方便的,他們說:「何必言借?」

  祝纓又問通商的事兒,顧翁道:「本縣不多,就是趙灃家。獠人素無文字,怕交易記賬被人所騙,只選信任的人。」

  祝纓都記在心裡,讓顧翁等人盡快把「獠奴」給她找兩個來,要通曉雙方語言的。顧翁等人就確定,縣令是真的要聯絡獠人了!則湯小郎君撞在了槍口上,被打被徒刑被罰還不許贖刑,也不冤。

  他們不敢為湯小郎君求情,卻又不得不想:以縣令的作派,只怕獠人的好日子也要來了。

  相約去了顧翁家議事,議的是「既然縣令大人有意聯絡獠人,本縣是必有好處的,恰如收拘我等在此,卻又除逋租、興修水利一樣。我等如何能從中獲益?」除逋租,他們得到的好處並不算多。獠人的事兒,他們有點相信祝纓能辦成,一旦辦成,必有大利,他們想多拿一點。

  祝纓現在想的卻不是「獠人」,因為她放出去的榜有人揭了。

  福祿縣不比京城,縣城裡的穩婆沒一個認字的,仵作的女兒也不識什麼字,更不想學什麼剖屍。縣城裡識字的婦女也沒幾個,鄉紳們的女兒倒有幾個識字的,卻無人來揭這個榜。

  等了三天,小吳臉色詭異地跑過來說:「大人,有人揭榜了。」

  「哦?帶進來。」祝纓說。這可是這幾天以來最好的消息了。

  小吳咳嗽了一聲,祝纓道:「怎麼了?」

  「是……那位女冠。」

  祝纓與小吳對了個眼,鎮定地道:「帶進來。」

  兩人雖然認識祝纓,此時卻與在花街後街見祝纓時的心情截然不同。小江有些緊張,身後跟著的小黑丫頭也很緊張。

  祝纓道:「你們揭的榜?」

  小江道:「是。」

  「做仵作?」

  「是!」

  「為什麼?」祝纓問,小江這人腦子跟別人不太一樣,祝纓不敢說她一定就是為了自己,但多少有一定的原因。如果小江是為了跟一個年輕的官員共處,那她要這樣一個女冠毫無用處,還耽誤她的正事兒。她是想要些女官女吏做事的,並不是想給自己的身邊添一個……難以確定身份的人。

  小江的喉嚨發緊,道:「道理我說不太明白,只想說,我想活得跟以往不一樣。憑我自己想總也想不明白,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心裡卻總是缺了點什麼。我想幫別人,卻又給您添了麻煩。跟著您總能學到一些的。哪怕最終還是不明白,也比自己瞎摸亂撞強。我、我能做事的!教我一點吧,教我一點我不懂的道理,讓我做一些與以往不一樣的事。我不比別人笨。琵琶,不難的,不學就永遠不會,不是因為笨。我……」

  說到最後,她有些語無倫次,只恐自己說得不明白。

  「跟我來。」

  祝纓把她帶到了停屍房,那裡,死去的姑娘正安靜地躺著。祝纓也招呼了縣內的僧人給她念了幾卷經,耽擱了兩天,是以還未下葬。

  小江毫不介意地說:「我來給她裝斂。」她的手法很嫻熟,似乎做過不止一次。祝纓道:「做仵作可不是斂屍,是剖屍。」小江的手頓了一下,道:「我學!」

  祝纓道:「你現在還不是仵作。」

  「我願意學的,什麼時候學好了,再讓我聽差也行!」

  祝纓道:「先做個學徒吧。你叫什麼?」

  小江露出數月來第一個放鬆的笑:「沒名字。」

  她的姓也沒什麼來歷,純是出了花街要立戶籍,就隨手翻了一本書,看一首情詩中的字,「江」字比較像個正經的姓氏就登記了個「江」姓。沒名字的女人多了,江大娘就行。後來祝纓叫她「小江」,她也覺得名字起不起都無所謂了。

  祝纓道:「不妨取個自己喜歡的名字,現在就可以登記在冊,改過來。」

  小江搖搖頭:「大道至簡,我名字太多了,以後都不要了。」

  祝纓又指指小黑丫頭:「學徒帶個丫環,不像話。」

  小黑丫頭道:「我也能當學徒的!我也喜歡您查案子的那些故事!我幫娘子問了那家的人,她們說了死了的是個獠女。可惜您自己也問出來了。」

  祝纓看了她一眼:「算雜工。」

  看著「江大娘」三個字被記在冊子上,學徒一個月只有一石米、一百錢,小江忽然覺得自己與以前不一樣了。她也不要求住到縣衙裡,還住自己賃的那個房子,又問縣衙的規矩,什麼時候應卯,假怎麼算之類。

  小吳在一旁聽了,心道:這可真是個狠人,為了留下來連屍體都敢剖!侍女都拿來搬屍體!

  小江卻很快樂,祝纓讓小吳給她講縣衙規矩,她見小吳走神,還提醒了一下:「吳小郎?」

  「哎?哦哦!我來對你們講……」

  福祿縣衙就多了一個仵作女學徒,這兩天就守著一具女屍瞎瞧。早上集合的時候,小江就跟小黑丫頭站在女卒的身後。她方言講得好,以致女卒們都奇怪縣城裡以前怎麼沒見過她這號人。

  …………

  祝纓的榜被小江揭了也屬無奈,她本意是在福祿縣培養出當地的女仵作來。小江是從外面來的,日後未必就能扎根這裡。來了,當仵作,再走,福祿縣依舊什麼也沒剩下。

  所以她才會猶豫,以為無用功。

  但是福祿縣的條件又擺在那裡,不招這一個,一時半會兒也沒別的人肯自願來當這個女仵作,且也得重新教。要命的是她們缺的不止是怎麼做仵作,連字都不識,屍格也不會填。

  祝纓倒也痛快,招來小江:「榜還依舊貼著,日後有膽大心細的年輕女孩子,我也召了她們來。她們有不識字的,你帶一帶她們,教上一教。」

  就把這攤子扔給小江了,她自己事太多了,實在抽不開身親自去教。

  小江高興地答應了:「我這就去街上找人。」

  「不急,先把停屍房那個燒了吧。趙娘子在縣城住了有些日子了,我想她也該回去了。骨灰叫她帶走,縱不認識,也埋得離家近些吧。」

  小江的眼睛亮晶晶的。

  祝纓道:「官吏俸祿從稅賦中來,我們這些人都吃過她的血肉。」

  小江的眼睛更亮了。

  屍身被移到了城外點起了柴火,燒了好一陣兒才燒完,用一隻大甕裝了,幾塊未燒盡的大骨頭落在甕中發出悶響。祝纓將壇口封了,帶回縣衙,再請趙娘子過府一敘。

  趙娘子在縣城逛了幾日,也見識了祝纓判湯小郎君,見縣城被治理得井井有條,心裡也有了點主意。恰兒子也要開始進縣學讀書了,她便打算回家。臨行前,她也想再見一見祝纓。

  到了縣衙,趙娘子這次就禮貌多了,先謝了祝纓也給兒子一些冬日的用品。祝纓道:「我答應過賢伉儷,自然會盡力。」

  趙娘子道:「他能來上學,也是多虧大人。」

  「他考得不錯,悟性亦可,福祿縣要這樣的讀書人。」

  趙娘子道:「考的?嘿!以前可未必就是這樣的考!大人,明人不說暗話,您做的我都看在眼裡了。」

  祝纓道:「那我能托您做一件事、捎一句話嗎?」

  趙娘子正色道:「請講。」

  祝纓命人取來骨灰甕,先托了這可憐姑娘的事。趙娘子詫異道:「就這件事?那是什麼話?」

  「問一問令兄:可否相安?」

  「什麼意思?」

  祝纓道:「我知道以前發生過一些事情,以致彼此不能信任。不過總這麼防來防去,互相害來害去也不是辦法。能否重修舊好、互通有無?你們的族人,如果有名冊最好,這樣到了福祿縣,我待他亦如士紳百姓。如果想交易,我與令兄各發身份令牌予可信之人,往來兩處行走。如果仍有疑慮,就從互不劫掠人口開始?犯法的人必然是有的,但是只要發現,就互相幫忙追索,如何?」

  趙娘子認真聽了,說:「倒不像是要坑害人的樣子,我這便回去傳話!」

  「靜候佳音。」

  ………………

  趙娘子到縣城也是為了給哥哥觀察一二,回去好傳話的。

  她趕回自己家,對丈夫說了兒子的生活情況,又說了縣城:「是有條理多了。我總覺得那個縣令太軟和了,心裡想得又多。婆婆媽媽的,遇著一個不知哪族的丫頭死了,巴巴地把個小郎君給發配了,又拿了骨灰托我捎帶。嘖!跟他說了我也不在意別家死鬼。」

  趙灃細問了情況,道:「他這是告訴你,他重視你呢。你要去大哥講嗎?」

  趙娘子鄭重地點點頭:「當然!」有些事是連丈夫、兒子也不能說明白的,「獠人」也分不同種,她這一族是自稱美玉之族,此外又有以健勇為名的、以敏捷為名的。

  大家也互相攻伐。

  趙娘子第二天就往娘家趕,大冷的天她也不畏懼,七天之後,回到了熟悉的家中。

  哥哥已經老了,滿頭花白的頭髮,四個侄子、兩個侄女都來迎接她。一家人圍著大廳的火塘坐著,趙娘子將祝纓的話轉述給了哥哥聽。

  洞主道:「你們都說說。」

  長子道:「一個縣令,能做什麼呢?不如前兩年那個刺史,他管得多。」

  次子道:「官兒越大怕越狡猾,但他能給的也更多。」

  三子道:「別忘了,官兒越大,手也越黑。」

  四子道:「大哥說的對。山那邊那兩家又不消停了,咱們須得有人相幫,一個縣令能幫什麼呢?」

  只有小女兒說:「阿爸,選這個縣令!」

  洞主道:「為什麼?」

  「哥哥們說得都對,刺史管得多。可是,咱們只有這一洞的人馬,在刺史心裡的份量絕沒有在縣令心裡的份量重!一個不重視咱們的人刺史,又能幫到咱們多少?且容易被他算計。縣令既然是個軟和的人,又心細,又會做事,咱們正要這樣的人。阿爸,我想親自去姑姑那裡看一看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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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9: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七章 福氣

  「我還要再想想,」頭髮花白的洞主喃喃地說,「散了吧。阿妹,你來。」

  趙娘子在哥哥面前十分乖順,她親自攙著哥哥去休息,對跟隨而來的侄子侄女們說:「行啦,主意也不是一天就能定下來的,幹嘛急在這一會兒的功夫?都散了吧。」

  侄子侄女們見狀,只得住了腳,又有幾個不太甘心的,就在老洞主的住處外面徘徊不肯散去。

  洞主往窗外一望,對妹妹說:「把窗戶關上,看著生氣。」

  趙娘子心中憂慮,仍然笑道:「這麼多好孩子,還要生氣呢?」

  「真的有那麼多的好孩子嗎?」洞主反問道。

  他們這裡雖然號稱「洞主」,也是沿襲下來的稱呼,他們根本就不住山洞。就著窗外的月光,洞主又看了一眼兒女,連連嘆氣。最後對妹妹說了一句:「苦了你了。」

  趙娘子道:「我並不苦,過得挺好的。再不行我就回來,家裡還能不要我麼?」

  洞主又嘆了一回氣,不再糾纏這個話題,他問趙娘子:「剛才幾個孩子說的,你覺得哪個說得對?」

  趙娘子頓時認真了起來,像是個課上突然被老師點了名的小學生:「還是小妹吧。」

  「怎麼說?」

  趙娘子道:「拿到手的才是實在的。」

  洞主道:「對呀。我老了,可惜兒子們不頂事。女兒又……畢竟是個女兒。」

  「哼。」

  洞主笑道:「這麼說你不開心啦?只要小妹有本事,家交給她總比被別人散了的好!」

  趙娘子道:「那小妹要去看縣令,哥哥同意的?」

  洞主道:「我還想自己看看呢,不看一回總不能放心的。畢竟是件大事。」

  「那……把小妹叫過來商議一下?」

  「好。」

  趙娘子出了門去叫人,侄子侄女們都圍著她,一個勁兒地問:「姑姑,姑姑,怎麼說?」彷彿一群鴿子。

  趙娘子道:「小妹跟我來。哎,你們幾個,怎麼還不去歇著呢?」

  侄子們還有點猶豫,老大依然覺得跟著刺史更有前途,老四已然改了主意,也想跟著去看看。趙娘子虎起臉來道:「都欠打了是吧?!!!」

  侄子們頓時作鳥獸散,趙娘子一點得意的心思也沒有,反而發起愁來:這哪像當家人的樣子呢?兒子不爭氣,怪不得哥哥會發愁。

  小侄女跟著趙娘子去見洞主,洞主正在屋裡的火塘邊烤火,抬眼看了看她們說:「來了?坐吧。」

  姑姪倆坐在洞主的兩邊也都烤火,洞主說:「小妹,你與你姑姑下山吧,早去早回。」

  「哎!」這小女兒二十來歲模樣,眉眼間一片開朗之色,聽到父親同意了,更是一臉欣喜。

  洞主叮囑道:「要悄悄的看,別叫人發現了。咱們的人過去那邊的少,餅上灑芝麻,顯眼。」

  趙娘子道:「這個您就不用擔心了,小妹打一開始就裝成我的侍女跟過去,再不對別人說。阿蘇也在縣城上學,我去看我兒子,別人能說什麼?小妹就跟著我過去。」

  洞主道:「好。」

  姑姪倆也都很高興,洞主臉上卻一點喜色也沒有,只讓她們去休息。小侄女道:「姑姑,你那屋子很久沒睡了,到我房裡睡吧。」

  兩人就到了小侄女那裡,又說了半宿的話。趙娘子道:「小妹,你阿爸當家不容易,你可要幫他呀!你那幾個哥哥,哎……你要當家,我一定幫你!」

  「小妹」笑道:「姑姑當真看我成?」

  趙娘子道:「我是看你哥哥不成。你阿爸比我大十幾歲,我與你哥哥們一道長大!他們讓你阿爸太累了!那是不成的!你的哥哥們,放到那個縣裡,也不能說是不好。多少財主富人家的兒子也不比他們強,卻都能守住家業。整個家、整個奇霞,一眼看過去都是仇家,你哥哥們這樣就不成。」

  「唉。」

  兩個女人嘆息了一回。

  趙娘子就鼓勵侄女:「他們不成,你就要當家!」

  「好!」

  趙娘子摸摸侄女的頭髮,道:「睡著,我再住兩天再走,咱們再好好說說話,我告訴你一些那邊的事兒。你要幹成了與下面官府結盟的事兒,這個家也就當成一半兒了。」

  …………

  趙娘子的計劃,以下山之前給侄女多講一些縣城的事項,以免太招人眼。

  早上一睜眼,身邊的被褥都涼了,趙娘子揭被而起,問道:「小妹呢?」

  侍女恭敬地說:「去抓人了。」

  「她抓什麼人?」

  侍女道:「人販子。」

  趙娘子匆匆穿衣,催促道:「快,給我梳頭,我要去見哥哥。」

  洞主早知道了女兒要幹的事。老人覺少,一大早他就醒了,還沒喝一口水女兒就過來了。洞主道:「你姑姑還要住兩天才走,你起得再早也沒用。」

  女兒笑著抱著他的脖子說:「我才不是急著下山呢,是有件事兒要做,阿爸,你答應我吧。」

  「嗯?你下山要幹什麼事?」

  「不,就在寨子裡幹。」

  「說說。」

  「小妹」道:「昨天姑姑來傳話,那個縣令說什麼互相不捕獵奴隸?就是咱們寨子裡也有捕獵奴隸的人了?他們拿別家人我不管,我要查查有沒有販賣咱們寨子裡的人的!我跟姑姑下山之前,要先處決了勾結外人掠賣族人的叛徒。

  討價的時候,山下官府手裡拿著的咱們的人多,咱們就要吃虧。不能叫這些人在後面壞事。」

  洞主欣慰地道:「好。去吧。」

  趙娘子梳洗完畢,侄女正在滿寨子的抓人。她侄女抓人是很簡單的,奴隸販子一拿,再細審。外面買賣人口合法,山裡販賣奴隸也不犯法,都是明著的。但是正如「掠賣良口」是犯罪一樣,寨子裡沒有一個成文的法典,洞主家認為把族人賣到山下是犯罪,那就是犯罪。

  趙娘子站在旗桿下面往下看,見侄女活力十足,不由欣慰地笑了。遠遠地揚聲道:「小妹,吃早飯了。」

  太陽升起的時候,「小妹」已把寨中奴隸販子的頭子抓了過來。與所有的「獠人」一樣,她這一族裡也是沒有文字的,大家或用一些自己知道的記號或者是畫畫來記事。與山下人來往頻繁又有心的人,也學一些山下的文字。記賬、記事都用山下的文字。

  洞主家裡也不是人人識字,趙娘子是下山聯姻生了兒子之後才慢慢認得一些字的,洞主的兒子們只有一個能認數百字,「小妹」倒能識上千字。奴隸販子因為要訂契需要,也識些字。「小妹」從這奴隸販子的家裡翻出個賬本來,上面雖然記得七零八落,她認字也認得不太全,仍能辨認出一些記錄。

  她拿了賬本給洞主看:「他們這群鬼!從下寨那裡販了人,竟不叫咱們知道!」

  洞主家自住主寨,手下另有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寨子也是聽他的號令。在自己的地盤上,販賣自己的人,這是不能容忍的!洞主道:「砍頭!把他的頭拿到各寨中給他們看!不許販賣本族人!」

  「小妹」道:「且慢!」

  洞主問道:「你要幹嘛?」

  「小妹」命人:「叫銀匠來!」

  隨從們喚來了銀匠,「小妹」又命寨中人到寨中的祭祀的大廣場上集合。當著所有人的面,命銀匠把從奴隸販子家中搜出來的一壇一壇的銀子化了,命人將那個奴隸販子綁在了木樁上,用鐵釺子撬開他的嘴,將一坩堝的銀汁子灌到了這人的嘴裡。

  那人拼了命的掙扎,卻無論如何也擺不脫粗重的木樁、捆綁的粗麻繩。掙扎得太過用力,麻繩將皮膚勒出了血,直到洇紅了衣服、人被灼死,也沒能從木樁上下來。

  「小妹」道:「阿爸,辦好了。」

  洞主讚賞地道:「很好!」

  「小妹」跟著姑姑下山的事情遂成定局。

  當天,她號稱要跟去姑姑家玩耍,收拾了行李、帶著僕人,下山沒多久歇息的時候就換了一身侍女的打扮,先跟趙娘子去趙灃家,在那裡略住兩天,再與趙娘子一同去縣城。

  趙灃正在家裡,將兒子的來信反復地看,彷彿看著趙家未來的光宗耀祖。他有點心癢,想去縣城看兒子。又想妻子回娘家去了也不知道又會有什麼事,等妻子回來交換了訊息,如果沒有什麼大事,他就親自動身。

  「小妹」來得正是時候,趙灃毫不猶豫地說:「咱們一同上縣城去。」

  趙娘子道:「等兩天也不怕的。」

  話雖如此,他們也沒有耽擱太久,沒兩天就又動身了。路上,「小妹」再三說:「只當我是個侍女,不要告訴別人我是誰。」

  趙灃道:「放心。」

  過不幾天,一行人就又到了縣城。這一回,再沒從樓上掉個人下來落到他們的馬前了。他們很順利地到了趙宅,但是趙蘇不在,他上課去了。

  打趙娘子上次過來,趙蘇就搬到了西廂去了。趙灃夫婦此番就住在了正房,「小妹」做戲做全套不肯住客房,帶著侍女住到了東廂。進了東廂,侍女就很有眼色地給她鋪好了床、放好了行李,自己卻在角落裡打了個地鋪。

  趙灃出去拜訪士紳,趙娘子與「小妹」一處說話。她們講的是自己族裡的語言,外人根本聽不懂。

  「小妹」說:「這縣城可比咱們寨子闊氣多啦!要是能結盟,就不必再擔心爭不過他族了。」

  「你看這縣城還行?我還去過府城,那裡比這兒要更好一些。」

  「先不用管他們,等咱們贏了那些野人,勢力更大了,再跟什麼知府、刺史打交道!現在只看這個縣令怎麼樣,我看他管這個縣城就挺好的啦,再悄悄地看兩天,看看他還有什麼旁的真本事。」

  「好。」

  …………

  縣令的「真本事」有多少真不好講,其中一項就是在京城的人緣還挺好的。

  祝纓正在縣衙裡拆看從京城裡來的信件。

  將到十一月了,侯五終於從京城回來了,與他同行的還有鄭府的幾個家僕,他們一同押著車。車隊到縣衙前停下,引來了許多人的圍觀。

  人們小聲地指指點點,嘀嘀咕咕。

  侯五風塵僕僕,跳下車來就沖門房嚷:「快!京裡派了人來!侯府有東西捎來!快稟告大人!」他自己回頭跟鄭府的僕人低聲說了句:「稍等,我親自進去稟告。」

  祝纓在衙內就聽到了外面的嚷嚷,她對曹昌說:「你和小吳去看看。」

  她對自家幾個僕人已經放棄了,侯五在人情世故上僅強於祁泰,鬼知道他一路跟京城來人是怎麼相處的。小吳機靈,官面上的迎接都能應付。曹昌與甘澤有親,甘家在侯府的僕人裡也有些面子。她不得不一次派兩個人去,自己留下來問問侯五情況,再接見京城來人。

  侯五人情世故上讓人嘆息,辦個差使倒是認真,他抱著一隻匣子進來,說:「三郎,京城回信都在這裡了!有王相公、陳相公的,有鄭大人、裴大人的,冷少卿也叫人送了封來。王相公還叫人特意送了一個本子,說是劉先生寫的,劉先生也有信。與我同來的是侯府的人,鄭大人給了你幾大箱子好東西哩!小曹家的東西,他們給捎了。小吳家裡也托我捎了東西。還有金大郎家……」

  他手裡拿的是信件,都保護得很好,物品則都在車上。跟他同來的並沒有身份尊貴的人。

  祝纓聽他說完了,道:「把信交給大姐收好,我一會兒去看。你也休息一下去。」

  她這才去見京城來人,京城來的侯府僕人她都認得,他們已與曹昌寒暄了一回,又打趣了一回。打頭的小管家見到祝纓都說:「三郎清減了!怪不得七郎總惦記著呢。」說著,呈上了單子。

  祝纓接了也先不看,說:「一路辛苦,先休息,稍等一陣兒再敘話。」

  管家道:「三郎還是這麼貼心周到。」又指著一口隨身的小箱子,說裡面是鄭熹的娘郡主送給張仙姑的。交代完了才跟著曹昌進去休息。

  祝纓見縣衙裡的官吏都出來圍觀,道:「都閒著呢?」

  人們作鳥獸散。祝纓哭笑不得:「回來!過來兩個人卸車!」叫了幾個平時細心的衙役來,將車卸了,將幾口箱子抬到二門前放下。

  衙役們抬著箱子有輕有重,都封得好好的,也猜這都是什麼東西。幾輛大車,攏共十來口箱子,縣令大人赴任時的家當都沒有這麼多呢!

  關丞和莫主簿以及縣尉等人也湊在一起小聲討論,莫主簿道:「何曾見過京城往這裡送東西來的呢?」

  縣尉也說:「可不是。不都得這邊往上頭送禮的嗎?以福祿縣這片地方,附近的人也沒什麼要求福祿縣辦事的,哪裡還會送東西過來?」

  他們又問關丞的看法。

  關縣丞道:「要我說?我能說什麼?我就知道咱們大人能通天。」

  另幾個頻頻點頭:「不錯不錯,看刺史大人都碰了釘子呢。」

  一時之間,幾個人都挺起了胸脯,覺得縣令厲害了也就是自己厲害了。

  縣令正看單子,鄭熹不知道發的什麼瘋,給她送了一箱子的四季衣服,連佩飾都是全的,衣箱夾縫裡又塞了一管玉笛。此外又有些綢緞衣料、精巧擺件。郡主給張仙姑的還是首飾,順捎還給了花姐兩件。有兩口箱子裡都是書。又有香料,另有半石的胡椒。

  衣食住行什麼都有。

  祝纓覺得不對,叫來侯五詢問:「鄭大人問過你什麼事嗎?你跟他哭窮了?」

  侯五跟張仙姑、祝大吹這一路上京的事兒才吹了一半,被叫過來時還意猶未盡,猛聽這一句問,道:「沒有啊!哪能幹那個事兒呢!咱這不是過得挺好的嗎?」

  侯五這輩子也沒過過什麼奢侈的生活,到祝家之後才算安定了下來。問他,他也只會當面說:「挺好的。」

  祝纓道:「你背後說過什麼沒有?」

  侯五的臉綠綠的:「沒、沒什麼呀……並沒有說寒酸什麼的……」

  真的,就說家裡主人四口,僕人三口半,那半個是小吳,因為小吳還得當衙役。他還找補解釋了,衙門裡換了新家具,都是新的竹具呢!

  祝纓沉默了:「你休息去吧。」

  她得看看鄭熹的信裡都寫了什麼!

  …………

  鄭熹的信十分的平和,跟祝纓說,在外不容易,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她有自己的盤算,但是生活上是不太講究的,要注意身體,就算自己仗著年輕瞎折騰,還拖家帶口的呢。

  又讓她處理好她自己的事就行,京城這裡一切都很好。只要祝纓把官做好,做出成績來就行,不要分神考慮什麼交際之類的事情。他鄭熹不像那些人,故吏門生外放了,不給他刮地皮就覺得是不尊重自己了。他知道祝纓是什麼樣子的。

  福祿縣離京三千里,無論送什麼東西都太費力了,意思意思就行了。福祿縣離京城太遠了,這路上損耗都是一大筆,押送的人路上消耗又是一筆,索性就別浪費了。

  又說,京城裡的人際關係也不用祝纓想太多,有他在呢!如果祝纓有什麼需要周旋的,就寫信給他。京裡人那麼刁,祝纓能刮福祿縣幾層地皮送禮餵得飽?他在京裡隨便就能打發了。

  等等。

  如此講理,讓人後背都發涼了。

  祝纓覺得此事不簡單,馬上拆了別人的信,將信都看完了,才隱約猜到了發生了什麼。

  王雲鶴的信裡叮囑她,不要仗著年輕就拼命的熬,她推行的糊名制之類,還是不要太激進,暫時也不要上書,就先試行著。又說把祝纓寫的風物雜記也轉交給劉松年了,劉松年還是很喜歡的,但是還在罵祝纓,問祝纓給劉松年的信裡都寫了什麼怎麼就讓劉松年滿地亂蹦蹦了。

  劉松年的信果不其然是在罵祝纓,罵她不識貨,自己寫的都是精品,現在抽幾篇給你看看!

  陳相竟也給她寫了信,說陳萌的一些經驗能夠對祝纓有啟發,他很高興。陳萌這貨到現在才開始懂事,他也很欣慰,希望祝纓和陳萌以後能多多聯繫,兩人互相促進。兩人又都在做地方官,有什麼經驗也可以商量討論嘛!

  最後,陳相輕描淡寫地提了一筆,他也跟鄭熹談過了,鄭熹現在情緒也很穩定,也不在東宮搞事了。所以陳相讓祝纓也穩穩地來,不要著急,年輕人最怕衝動,一衝動就會走彎路,反而會蹉跎歲月。蹉跎歲月還算好的,就怕起到反效果,把自己全家都搭進去一起玩完。讓祝纓也不要過於關注東宮,盯著東宮的人太多,不差她一個。

  祝纓失笑。

  她上回跟王雲鶴順筆提到了陳萌,可能這位公然誇獎陳萌的時候拿自己的話舉例子了。而給陳相的信裡,她也淺淺提了一筆鄭熹。鄭熹估計是為了這事。

  她猜得確實不錯!

  想將縣令做好是很不容易的,陳萌雖有不小的進步,又借著丞相父親的便利做成了些實事,得到的考評也不錯。但是在政事堂眾人看來,是稱不上出類拔萃的。全國縣令幾百上千了,真正讓他們另眼相看的也不過十數人而已。

  王雲鶴是個通曉人情世故的人,祝纓的信到了手邊,回憶一下陳萌做事也確實稱得上「中上」。也就誇了陳萌「務實」,是個很好的親民官。

  陳相和王雲鶴前後腳收到的祝纓的信,看祝纓信裡提了一筆鄭熹。

  投桃報李,陳相就以老師的身份攔著鄭熹聊了一聊。

  彼時鄭熹到了東宮已有些時日了,東宮這個地方就如它的主人一樣,耀眼又尷尬。幹得太好了,離完蛋也就不遠了。幹得不好,又得被罵死,也可能完蛋。

  鄭熹一個老手到了東宮,竟也不免出些小紕漏,又受斥責。太子「不上進」,皇帝罵外甥,東宮宦官跋扈,皇帝罵外甥,東宮官員犯法,皇帝罵外甥。

  鄭熹根本不能像在大理寺那樣,將東宮官員都換成自己人!得虧是他,換個人當場就得回一句「犯法那個,不是陛下您欽點的人麼?」幸虧沒說這一句,說了,他舅舅怕就不止是罵,還得打他了。

  鄭熹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待遇?他從小到大都是受誇獎的。現在他就像一個知道兄弟們要奪嫡的太子一樣,雖然知道在東宮要謹慎,但也不能什麼都不幹,就只好折騰折騰東宮。

  陳相的指導十分及時,他告訴鄭熹:「你今早那樣的公文啊,以後先送給施、王二人看,尤其是施。」

  鄭熹自然要問為何。

  陳相便悠悠地告訴他,自己要漸漸淡出,過兩、三年就上表休致。鄭熹忙問為何。

  陳相意味深長地說:「人吶,要審時度勢,知道什麼時候該幹什麼事。我這把年紀,也該退啦。你們這個年紀呢,也不能衝得太厲害。你從小就受人稱讚,人又上進。現在還不到四十歲,你要有多上進呢?」

  鄭熹苦笑道:「學生如今哪裡敢提『上進』二字?不出差錯就不錯啦。」

  陳相道:「太子就比你明白。」

  「是。太子天縱英明……」

  陳相搖了搖頭,隱晦地指著大殿說:「再上進,就要進那裡去啦!」

  鄭熹驀地背上生寒,陳相道:「東宮要穩,上什麼進呢?東宮不動,你亂動的什麼?」

  「老師教訓的是。」

  「太衝動了既消耗自己,也讓人擔心。相隔三千里還要惦記。」陳相老奸巨滑地說。順便告訴鄭熹,東宮兩個惹事的官員,政事堂會出手把人調走。

  鄭熹道:「多謝老師。」

  陳相搖頭:「到時候別罵我就好啦!」

  第二天,政事堂出了一份措施嚴厲的文告,指責東宮某宮員犯法,將人給罷職了。太子上表謝罪,鄭熹也上表謝罪。鄭熹一人寫了兩份謝罪的奏本,心裡卻很明白:政事堂與東宮這樣最好,一旦政事堂和東宮站在了一起,兩處一起玩完。

  鄭熹重新沉下心來,整天與太子一處無所事事。

  ………………

  祝纓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鄭熹送的東西,心道:不拿白不拿。

  她又把陳相的信拿過來仔細地讀了其中關於「東宮」的部分,這一部分攏共只有一句,實在是看不出什麼來。只得作罷。

  將信件歸攏,收好、鎖好,祝纓才有閒心去看鄭熹送來的東西。

  過年的衣服不用自己裁了,又有些布匹之類,祝纓對張仙姑道:「你們也該裁新衣服了,我本來想過兩天去州城見刺史大人的時候買些料子回來的,現在有了這個倒省錢了。」

  張仙姑聽到「刺史」,也不看料子了,也不看擺設了,問:「還要見刺史啊?」

  她如今也知道魯刺史不能將祝纓怎麼樣,但是女兒還得去見魯刺史總讓她心裡不太自在。祝纓道:「一年見兩次,算少的啦。他們上進的人,恨不能天天陪著他呢。」

  張仙姑道:「誰愛去誰去!」

  花姐則說:「鄭大人這般客氣,咱們要怎麼回禮才好呢?」

  祝纓也有點愁:「不回是不行的……」她也可以放賴,在京城就放賴的,但是在京城的時候她是拿大理寺的油水補給鄭熹的。現在要怎麼弄?

  刮地皮嗎?

  福祿縣可經不起刮啊!

  張仙姑也愁,問祝纓:「你在大理寺的時候怎麼弄的呢?現在還這麼弄不成麼?」

  祝纓道:「大理寺在京城,取租的房子,租金都比這縣城貴八倍。東西兩市,貴二十倍不止。」

  「那野雞呢?」

  「那就是隻野雞,味兒也沒比老母雞好,」祝纓說,「再說,多了也就不值錢了。」

  反正,整個福祿縣你不能說它窮山惡水,但是跟富裕是完全扯不上關係的。以前在大理寺,她就管自己、管大理寺那點兒人吃飽喝足就成了。現在是一縣百姓!要讓全縣都過得好點才行!

  這個事兒才真的叫人犯愁,祝纓突然看到張仙姑的眉頭也皺起來了,正在咬著拇指。突然一笑:「沒事兒,我有辦法。您甭管了。過幾天去見州城的時候,看能不能尋些好珠子,也就應付過去了。」

  張仙姑沒聽出來這話很虛,笑道:「那就好!哎,我這就跟杜大姐磨胡椒麵兒去,羊肉湯不能沒那個!」

  祝纓也不提醒她現在看衣服、看料子,她親自動手,把自己那箱衣服往自己房裡搬。箱子很沉重,祝大道:「看你那樣兒,等著!」他難得有發揮的機會,去尋了根扁擔、幾條麻繩,將箱子一捆,跟祝纓兩個把衣服抬祝纓房裡去了。

  祝纓最終也沒能尋出多少貴重的東西還禮,只得了搜羅了一些當地土產。哪知鄭府的管事卻十分推辭:「七郎吩咐了,不叫三郎再多費心張羅這些個事兒。三郎只要好好做個好官兒,他就滿意啦!」

  雙方推讓良久,鄭府的管事只帶了點橘子之類的走。

  ………………

  送給鄭熹都只有這些,祝纓給刺史送的年禮也就講究不起來。一無金銀珠寶,二無珍玩字畫,也是些土儀。不但魯刺史,州城的各路官員也都有這些禮物。福祿縣的土儀,不外是裡水果、乾菜之類,一樣珍貴的也沒有。

  土物之類,比如米、柴、菜如果是按月發,也算是項好處。如果一年就給兩次,量還不多,不讓人收了添堵,不收更堵了。

  魯刺史捏著鼻子收了祝纓送的兩簍水果,還要稱讚一句:「福祿縣的東西,多少沾點福氣。」

  此時不過十一月底,但是各縣、府都開始往州城裡送東西了。州城年底這個會並不是卡著臘月末,而是要稍早一些。因為各縣的縣令得在縣裡過年,主持縣裡過年、開春的事務。

  祝纓在魯刺史面前聽著這一句內容挺好,語氣有點陰陽怪氣的話,心裡一點也不生氣。她想:魯刺史真是個妙人!福祿縣真是個好名字!

  沾個福字,就能拿這個「福」字做文章呀!

  福祿縣沒錢,什麼東西沾點「好兆頭」都能賣上點價,尤其逢年過節的時候。不是麼?

  橘子就叫福橘,那產量不高的稻米就更好了,它得叫福稻。

  祝纓笑眯眯地看著魯刺史:「大人說的是。」

  將魯刺史看得心裡發毛,不知道祝纓又要作什麼夭。

  祝纓卻是一點夭也沒有作,她在州城轉了兩天,帶了些衣料、珍珠、新鮮玩意兒又買了點新書回去。從頭到尾都十分的平靜。

  回到了縣城,她也沒幹什麼,將帶回來的東西拿到家裡分一分,又將今年表現得好的官吏的名單列出來。官吏每年都有考核,於考核之外,祝纓又把自己買回來的衣料給了他們一些作為獎勵。

  縣衙裡得到的都很欣喜,沒得到的也有些羨慕。臘月了,縣令不想生事,整個福祿縣的事都少了很多。祝纓回後衙換了身布衣,也不帶人,自己悄悄地往縣城裡走去,她還是習慣於自己自己摸一摸底。

  她之前在州城就逛了市集,問了那裡橘子等等的價格,今天想到縣城的市集上看看本縣物品的價格。橘子這種東西,只有南方產,但是又比荔枝之類耐儲存得多,所以運到北方之後不至於讓人不敢問價。最妙的是它是可以量產的!不是三兩個人,搗鼓搗鼓就把錢全都賺完了的。

  種樹要人、摘果子要人,運輸也要人,即使商人轉運賺大頭,普通種樹摘果的人也能混一口飯吃。同樣數量的東西,以前只能賺一個錢,現在能賺一個半,這半個錢裡商人、大戶拿大頭,福祿縣的普通人能分一小半也是好的呀!

  實在是個適合拿出去賣的好東西!

  祝纓到市集裡逛了沒多久就被人認出來了——她的長相與本地人還是略有點不同的。她的個頭,在京城不算什麼,但到了福祿縣就算是個「高挑男子」了。她的相貌也不算特別的俊美,但在是普通人都「餓得脖筋挑著個頭」的衰樣的時候,也就閃光發亮了。

  而且她的衣服上沒有補丁!

  自打遇到鄭熹,祝纓就沒再穿過補丁衣服了。不止福祿縣,從南到北,普通百姓也難有幾件沒補丁的好衣服。

  祝纓才問了幾個攤子橘子的價格,就有自己擔著擔子過來賣的或男或女往她手裡塞橘子。祝纓也不拒絕,從兜裡摸出幾個錢來給他們,他們又不要。祝纓道:「不是白給你們的,問你們點事兒,橘子好種麼?」

  這東西縱有萬般好處,如果不宜栽種,那也是不行的。種田種樹,養雞養鴨,並不是祝纓擅長的,她得現學。

  她就蹲在人家的攤子前面,跟一對頭髮花白的中年夫婦聊天,問人家怎麼種橘子,順手剝著橘子吃,邊吃邊問。樹要怎麼種、種哪裡,什麼時候結果、什麼時候採摘……

  圍的人越來越多,將一些原本不會踏足市集的人也吸引了來。

  趙娘子姑姪倆在縣城已住了些日子了,這縣城在祝纓看來很小,在「小妹」看來也能算得上繁榮了。她覺得自己看得差不多了,這個縣令才不像她姑姑說的那麼「軟和」,一個把全縣的富人都薅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著的縣令,他能是個和氣的人嗎?

  這一手可太狠了!

  她裝成十分好奇的樣子,也擠進人堆裡,就站在祝纓的身後,想看看他到底在幹嘛。冷不丁地,那個蹲著吃橘子的縣令站了起來!

  他不但站了起來,還扭過頭來看到了她!

  「小妹」往後一仰,踩到了身後一個人的腳,她說了一句平日不會說的話:「抱歉。」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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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39: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八章 風月

  祝纓上下打量了一眼說話的這個姑娘,二十來歲的年紀,濃眉大眼、一頭烏亮的頭髮,健康,整個人都帶著一種光澤,一種富足的光澤。

  吃不飽穿不暖的窮人是黯淡的,在他們的身上「一點油水」也沒有並不是形容,而是一種寫實,只有衣食豐足的人身上才會泛著一點點柔潤的光。稍有點經驗的人看到一個人,大概也就能「看人下菜碟」了。

  想當年,鄭熹要她當跟班做小吏,有一部分也是依據於此。祝纓是個窮人,但是比村裡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要好看得多,才有個當吏的機會。再難看一點,是連這種機會也沒有的。

  祝纓只掃一眼就轉過頭去,向四下一抱拳:「打擾諸位父老了,別為了看熱鬧耽誤了生活。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我也這就回去了。」

  又出錢向那對中年夫婦買下他們賣的橘子,這一對夫婦嚇得並不敢收。祝纓笑笑:「莫怕,耽誤了你這半天光景,你買賣也不得做。你這一筐我付錢,另一筐付米。」

  她對正往這邊擠市令佐招招手:「你找個人去把曹昌喚過來,叫他拿米來付賬。」

  她本人就在這裡等著,縣城不大,曹昌很快就提著一蒲包的米過來。祝纓又要付錢。

  那男子倒老實,說:「五個錢五十個。」

  然後從筐裡取橘子開始數,曹昌道:「不就是一個錢十個橘子麼?你按斤秤也行啊。」

  「莫打岔,」那男子苦著臉說,「錯,錯,數錯了……」

  也不知道他這個價錢是從哪兒聽來的又或者是哪一輩兒傳下來的。一個錢十個橘子是很賤的價,但是他仍然坐在地上苦哈哈地守了一個上午也沒賣出去。

  祝纓朝曹昌擺了擺手,又蹲了下來。看到她蹲了下來,本來想要喝斥的市令與市令佐等人都閉了嘴。祝纓也慢慢看出來的:這男人伸出一個手掌來。他識數,又不完全識,一個巴掌五個指頭,他有兩隻手,就會數到十。

  數十個橘子,再小心地從祝纓手中拿一文錢放在自己的膝上兜著。再數十個,再取一文。

  周圍的人在圍觀,也有在討論的,數得他和他妻子兩個人滿耳朵都是嗡嗡聲,他們很小心地從祝纓的手掌中捏出一枚銅錢,生怕不小心碰到了祝纓的皮膚一樣。又怕祝纓嫌麻煩把手掌收回去,畢竟一個人一直攤開了手掌這麼撐著等著也是很累的,兩人眼淚快要掉下來了。

  祝纓的臉有點黑。如果治下的百姓是這麼個識數法的話,治好福祿縣還真挺難的。識字就更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

  她輕聲道:「莫哭,慢慢數。」

  她等到這人數了五十個橘子,拿了五個錢,仍然很耐心地蹲著。筐裡還剩了一筐底,男人把心一橫:「大人,夠了,連筐送您了。」

  祝纓讓曹昌把米給他:「說好的,一筐換錢、一筐換米,這個也給你。」

  男子道:「那、那……筐,這位小哥,你擔上。」連筐也送了。

  祝纓看看自己,到手了兩筐橘子,對面呢?拿了五個錢、二斤米,還白饒兩隻筐。她看看手裡,還剩了十幾文,都放到了這人膝上,說:「我還吃了些呢,都拿上吧,出來賣一趟怪不容易的。」看衣服就知道不是縣城的居民,而是下面的鄉民,挑著橘子賺幾文錢買點油鹽之類,哦,油還不一定買,說不定就是為了一點鹽巴。

  她站起身來,對四周說:「怎麼還在呢?要做買賣的做買賣,要買東西的買東西去吧。我也這就回家吃橘子去了。」

  說完,帶著曹昌回到了縣衙。

  …………

  縣衙裡,張仙姑和花姐等人正在準備過年。此時離除夕已經不太遠了,她們忙著準備吃食,試過年的新衣。

  張仙姑自打自己家有了點錢,也不吝嗇了,看祁小娘子鮮花一樣的年紀天天混廚房,還要照顧一個不通人情的爹,就做主也給祁小娘子另裁一身新衣。

  祁小娘子十分推讓,張仙姑道:「你還在長個兒的時候呢,衣裳穿穿就短了,不好看。你要不好意思吶,這兩天幫同我們再燉些菜。」

  祁小娘子高興地答應了。

  祝纓和曹昌擔了橘子回來,張仙姑見了,問道:「這又是幹什麼去了?買這麼多?」

  祝纓道:「衙裡上下這麼多人,一人一個也就吃完了。」

  張仙姑順手拿了一個,剝了嘗了一瓣,臉皺了起來:「酸!」

  祝纓接過來也嘗了一瓣,皺皺眉,咽了下去,說:「確實。」鄉民種的橘子也沒什麼保證,她蹲那兒吃的都是甜的,張仙姑這手忒準,就捏了個酸的了。

  祝纓道:「那先別吃了。」萬沒想到種個橘子還這麼麻煩的呢。

  曹昌道:「那我擔到那邊放著。」

  他把橘子放好便去幫著劈柴了,張仙姑卻把祝纓拉到一邊,問道:「有件事兒我不好問別人,又怕花兒姐多心——那個女道士,今年可怎麼過呢?過年要不要也關照關照?」

  小江自打要當仵作學徒,也就能在縣衙裡稍稍走動了。仵作學徒的收入並不高,加上一個小丫,兩人也餘不下什麼錢。過年了,張仙姑惦記:「小丫還小呢,不得有件新衣裳?」

  祝纓道:「娘這是喜歡小丫吧?」

  「胡說!」張仙姑矢口否認,想了一下又說,「那孩子確實討人喜歡,又喜慶。」

  祝纓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她們辦,娘要想貼補她們只管貼補。」

  張仙姑高興地說:「好!」又問祝纓是什麼事兒。

  祝纓道:「她們兩個都是我衙裡的聽差,派點差使難道不應該?」

  張仙姑總覺得哪裡怪怪,不過想想自己女兒不是更辛苦嗎?支使一下別人又怎麼了?她就坦然了。她說:「那我現在先不說,等她們辦完了差使,再給她們做衣裳。」

  祝纓道:「行。」

  「哎,你等等,這個小江……」

  「娘當跟武相她們一樣就行了。」

  「哦,那行。我瞧著她那眼神兒跟以前也不太一樣了。」

  祝纓沒有特別派人去找小江,小江和小黑丫頭兩個人住得離縣衙也近,小江既想好好做仵作,無事時就泡在縣衙裡。福祿縣沒那麼多女屍給她看,她就在停屍房旁的小屋子裡一面對著圖背誦人體內臟位置之類,一面等差事。

  祝纓讓曹昌把她叫過來說話,小江有點忐忑,心裡默默復習剛才背的內容,想祝纓是不是要考她。到了祝纓日常處理公文的前衙書房,祝纓道:「有件事要你去做。」

  小江站了起來:「是哪裡有女屍了麼?我還不太熟!不過大人只管吩咐!」

  祝纓被逗笑了:「不是女屍,是活人。」

  小江小小鬆了口氣,祝纓問道:「知道趙灃家麼?」

  「是!他娘子是獠人洞主的妹子,好生厲害一個大娘子,如今一家三口都在縣城裡,宅子裡住進了十幾口子人,好生熱鬧的。」

  祝纓道:「你從旁悄悄看一看,他們家裡是不是有一個一看上去就很醒目的小娘子,約摸二十來歲,穿著像個侍女,人卻不像是個侍女。看一看、聽一聽,不驚動他們最好。」

  小江聽到這裡已然明白了:「是打聽消息麼?不要驚動,只管聽?」

  「對。不過這位娘子是個厲害人兒,那個小娘子恐怕也不是個輕易就好冒犯的人,有些危險,你要小心。」祝纓說。

  用小江也是不得已,派男性衙差去盯梢一個年輕女子,過於猥瑣。自家這幾個女人固然可以信任,但是學話、聽話還是有些隔閡。唯有小江,方言學得好,人也機敏,又已在衙門裡做事了,正合適。

  小江笑道:「大人放心!我有辦法的!您看我!」

  她還是穿著一身女冠的衣服,她一路也給人胡亂算個卦、念個經什麼的。現在還是拿這個身份出去,就算被叫破了,她也有說法:仵作學徒那點錢有點緊巴巴,之前在縣城裡住著時,也兼做一點這樣的零工,現在不過是重操舊業兼個職。

  祝纓道:「帶上小丫,也好有個照應。」

  「叫她陪大娘子吧,她跟大娘子投緣。」

  祝纓道:「再兩個時辰天就要黑了,兩個時辰後你要不回來,我就去找了。」

  「放心。」

  小江心裡很高興,她也不換衣服,回家先拿皂莢洗了手、取了柄拂塵,就往趙宅那裡走去了。她並不進趙宅,而是先在外面安靜地聽著。聽趙家鄰居們怎麼說。她也不徑直去敲那些人家的門,而是在人家後門那裡蹲著,聽人家僕婦傭人說話。僕婦傭人的嘴最碎,聽了一陣兒也只聽了他們關於趙家是不是要在縣城過年的議論。

  也有人說到趙娘子的幾個侍女「有幾個還真水靈!」

  小江心道:幾個?不應該呀!祝大人說就一個很顯眼,那就應該只有一個!

  傭人們說了一陣兒發現了小江,問她是幹什麼的。小江道:「混點過年的錢。」也有看她跛足可憐的婆子給她幾文錢,央她給看個手相。又跟她說:「你這樣兒不行啊!」

  小江心裡已經準備好了有人讓「她找個男人嫁了」,不想這位大姐卻說:「咱們這兒不大認你這個模樣的,你得會跳大神。」

  小江咯咯地笑了:「您看我這樣兒,跳得動麼?現在這樣兒就行,能糊口呢。」

  話說出口,她突然覺得一陣輕鬆。跛足是她自己弄的,卻一直是心裡的一個禁忌,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要走不出這片陰霾了,不想在與個粗胳膊大手的大姐的三兩句交談之間就這樣輕鬆地由自己說出來了。

  她更加高興了,跳起來,攥著幾文錢的手攥成個拳頭對著那位壯大姐晃晃:「謝謝啦。」

  她又繞到前門,卻遇著了趙蘇放學回家。趙蘇道:「你不是江大娘麼?是衙門裡有什麼事麼?」

  小江先用官話說道:「趙小郎好。是我。」旋即改了方言,「衙門裡有事麼?哎喲,那我得回去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趙蘇弄明白小江是兼個零工好賺過年的錢,小江也受到了趙蘇的邀請,請她為趙蘇糾正一下官話。

  趙蘇道:「吳、曹二位官話雖然好,卻總有差使,縣令大人更是事務繁忙,我們想請他們多多糾正也是不敢輕易打擾的。大娘的官話也很好,還請指點一二。」

  小江道:「指點可也談不上。小郎要是說官話,我倒也能說上兩句的。只是今天有點晚了,明天有空我帶小丫過來登門,如何?」

  她說著,往後退了兩步,表示不跟個年輕男子在天晚的時候一道進門。趙蘇道:「那可真是太好啦!」

  小江道:「小郎什麼時候有空呢?」

  兩人正要約時間,裡面趙娘子出來問:「怎麼回事兒?站在家門又不進來!咦?你是誰?」

  小江對她一禮:「貧道……哎,也不算貧道……」

  趙蘇低聲對趙娘子說了:「這位是京城遊方來的女冠,我想請教一下官話。」

  小江又往後退了一步,道:「大娘子好,貧道就不多耽擱了,明天帶小丫過來。」

  趙娘子見她長得也算端正,道:「客氣啦!進來吃杯茶再走嘛!」

  她倒熱情好客,邀小江進來吃茶點,小江一眼就看到一個濃眉大眼的女子,雖然旁邊也有兩個白皙的姑娘,但是這個卻是有些不同的。女子聽她說官話,也是十分好奇,問道:「你是從京城來的?為什麼來到這裡?」

  小江道:「出家人遊歷四方,本想趁著年紀還不大還能走得動到處看看,路上看到祝大人,就跟了來。」

  「為什麼呀?」

  「有意思的。」小江說,「祝大人在京城的時候就斷過很多案子,很有名的!可惜在京城的時候想多看看也是看不到的。」

  兩人攀談了起來,小江彷彿也沒有察覺到一個侍女在主人家裡說這許多話有什麼不對。但是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她起身了:「天黑了,我可真得回去了。」

  她跟趙蘇約好了時間,第二天帶了小黑丫頭到了趙家。

  趙蘇真心想把官話給學好,才開學不久,祝纓就把小吳、曹昌給扔過去了三天,告訴學生們,如果這兩個人覺得你們說的不是官話,那就不是。趙蘇的官話算比較好的,但是總有些音不很準。他發了狠,要找官話好的人好好糾正讀音。

  小江道:「官話沒那麼難的,小郎的官話已然不錯的。只要留意幾個音,將這幾個音的變音弄明白了,小郎的官話就算成了。」

  她給趙蘇講了一回課,讓趙蘇還要注意韻律,如果實在說不準,不妨學會唱幾首歌,吃不準音的時候在心裡默唱,查個音,聽得趙蘇連連點頭。

  趙娘子叫人擔了一個擔子,裡面有布、肉、米之類,都當是謝禮。小江十分推讓,說收點米就行了。趙娘子道:「還沒說完呢,你官話好,以後還會有麻煩你的時候的。」

  小江這才收了。回頭看到那個女子在看她,她也笑一笑,問道:「你也要學嗎?」

  那女子道:「你也教嗎?」

  「得看你學得快不快了。我還有旁的差使,閒的時候不多。」

  兩人一來二去也算接上了話,小江就陪這女人聊天,這女子很謹慎,說著說著跟趙娘子就用一種小江聽不懂的語言說上幾句,然後再轉回跟小江說話。

  小江到趙宅數日,開始一兩天說官話、學說話的趣聞。女子聽得也很感興趣,接著就說到了福祿方言難學,但是祝纓就說得很好,很自然地將話題說到了祝纓身上。

  小江見女子很感興趣的樣子,小江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問:「你幹嘛問這麼多呢?」

  「跟你一樣。想來有本事的人一定會很有趣。」

  又過了兩天,小江終於和趙灃面對面了。趙灃在縣城也四處交際,對兒子的學業卻非常的關心,兒子要學好官話,趙灃知道了就也要見一見小江。看小江十分簡樸,又有殘疾,也不與男子眉來眼去,他就十分放心,也說了幾句好話。又許諾會有謝禮。

  小江道:「不敢居功,是小郎自家聰明好學。」

  就在這一天,她聽到了那個女子偶然間對趙灃說了一個詞「姑父」,而趙灃下意識地答應了。他們看了她一眼,小江面不改色,彷彿沒聽到一樣。

  出了趙宅先回家,見小黑丫頭不在,就知道這丫頭又去縣衙幫忙了。她故意出門問左鄰右舍,最後自己找到了縣衙,然後告訴了祝纓:「果然有鬼!」

  祝纓道:「不急,慢慢說。」

  小江道:「我是急的。那是趙娘子的娘家侄女兒,管趙灃叫姑父的。耗了好幾天,這才算出了結果。誰知道趙蘇是真的想學官話呢?還好學得快!不然……」

  「不然你就多收他家些束脩也不錯。」祝纓道。

  小江笑道:「嗯!那,還要再探聽什麼嗎?」

  祝纓道:「這就夠了,不要再做什麼了。趙蘇要是覺得學得差不多了,你也不用必得跟他家裡當先生。安全要緊。」

  小江道:「我省得。」

  祝纓道:「辛苦啦。」

  小江一直笑:「沒有的,還有錢拿呢!」

  「還有東西拿呢,你去後頭瞧瞧吧。」

  …………

  小江跟著祝纓去了後衙,那裡,張仙姑正跟小黑丫頭比劃新衣裳。

  張仙姑喜歡小黑丫頭,大家都看得出來。小黑丫頭也喜歡張仙姑,跟張仙姑在一起自在。

  張仙姑看到了小江,也招呼她:「回來啦?來,瞧瞧這身兒喜歡不。」

  她的心裡,年輕姑娘就得穿紅著綠的才像個樣子。給小黑丫頭裁了身大紅裙子,給小江也裁了一身,料子上還有點金色的花紋。

  衣服都做好了,顯然是早有準備的,小黑丫頭這一身更貼體一點,小江這一身就是估著做的。不過只要有點閒錢的人家,做衣裳都會放餘量,試著一穿也還不錯。

  張仙姑以前看著小江就犯愁,現在看小江也不總黏祝纓了,也有點事做了,她一寬心,就讓小江:「帶點橘子回去吃啊。」幾天功夫,她就酸出了經驗,會挑橘子了。

  小江也大方地道了謝,花姐就站在張仙姑身邊,小江跟張仙姑說話的時候克制著眼神,終於兩人對望了一眼,又各自別開眼去,都不交談。

  祝纓捏了個橘子剝開了吃,說:「以後且有得吃呢。」

  張仙姑道:「那是,一文錢十個,價也太賤了。」

  祝纓就問她們:「你們說,我要把這橘子賣得貴一些,定價多少你們願意買?比方說,一斤橘子賣上十文、二十文,三十文?」

  大戶人家有採買的另說,普通人家都是女人在買菜做飯張羅全家吃喝。張仙姑、杜大姐是個窮人出身,祁小娘子日子過得去卻又緊巴巴,花姐一生還算富足,小江又是另一樣人生,真是非常豐富的樣本。

  張仙姑張口便是:「三十文?吃了能長生啊?!」

  祁小娘子也張大了嘴巴:「我是從來沒買過的!也不會買!」

  花姐想了一下,說:「為什麼這麼說?你有什麼打算了?」

  小江的聲音比她們的都輕,有點小心地道:「大人這是……想找冤大頭麼?」

  行院人家是這樣的,報花賬死命往貴裡賣!一錢銀子一壺的酒,她們敢賣三兩。一個果盤品相,略好一點的也敢報個十倍的價。

  小江總覺得祝纓要幹的這個事兒恐怕跟行院裡宰人是一個路數。

  祝纓道:「咱們這可是福祿縣吶!產的橘子也不是特別多吧?你比如說,它就叫福橘,快過年了,一家六口,買個一斤半斤的,一人吃兩瓣兒圖個口彩,買不買?」

  花姐和祁小娘子都說:「那倒可以。」

  祝纓又問張仙姑,張仙姑皺眉,想了一想:「也好。」

  小江也點頭。只有杜大姐想了想,有點肉痛,說:「一斤也太多了。一個就差不多了。」

  祝纓道:「對,也可以一個一個的賣,貴又不太貴……」

  女人們都很開心,張仙姑和花姐是為祝纓高興,杜大姐和小江、祁小娘子都覺得一個縣令向她們問訊了一件「大事」她們自己就很高興了,比張仙姑和花姐還要高興!

  祁小娘子道:「那福祿縣很快就能有錢啦!大人也能很快就升回去了。」

  小江想了一下,說:「送些到京中去!京中貴人點一點頭,那可真是……」

  張仙姑等人也高興,祝纓卻搖了搖頭:「不是的。」

  花姐問道:「是橘子少,還是大戶多、不聽話,又或者怕有人搗亂?」

  祝纓道:「你們都覺得這樣會有人買?」

  她們說:「會。」小江又說:「橘子雖多,福祿縣也是頭一份的。再分幾等去賣,也有更貴的、也有便宜些的。」她說了一串,又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張仙姑話且沒有她的多,她太冒失了,忙住了口。

  祝纓道:「不去京城。先在本州裡試行。」

  「誒?為什麼呀?」張仙姑問道。

  祝纓道:「第一,京城太遠了,路上花費也貴,過去不知道是個什麼情形,不如在家門口還好有些把握。第二,福祿縣不能全靠橘子,然而一旦它賺了錢就會有人一窩蜂地想種它,所慢慢來,我得控好了地。」

  祁小娘子道:「那是,東西多了就不值錢了。」

  祝纓搖搖頭:「倒不全是為了這個,還有糧食。福祿縣不能捨糧就橘。」

  祁小娘子不太明白地說:「有錢,買也可以的。」

  祝纓笑道:「第一,得向朝廷納糧,第二,全縣人都買糧吃麼?第三,人家憑什麼賣給你?又賣多少價呢?哪怕要買,也得自己手裡有糧至少能吃個半飽才行。否則,你手裡有錢,人家要你五十文一斗,不買就餓死,你買不買?五百文呢?五百文的米,吃了不會成仙,但不吃一定會成餓死鬼。

  帝王說『金銀珠玉,飢不可食、寒不可衣』不是官樣文章,他說的是實情。哪一天,把一間屋子裡放滿了金銀財寶,卻將一個人剝光了扔進去,不給食水,也不讓他出來。就知道這句話的份量了。

  永遠不要迷惑於錦上添花的東西。」

  祁小娘子咂摸著話裡的意思,問道:「可是,都是陛下的子民吶!怎麼會賺這種黑心錢……」

  祝纓道:「陛下也不喜歡有人打糧食的主意。就算可以調糧,萬一雨水把路沖壞了,糧進不來,斷炊了,怎麼辦?囤糧?要是別的地方也欠收了,怎麼辦?我再說一句,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他們也都是陛下的子民。可『均貧富、分田地』的,都是反賊。是不是?肚裡的食兒啊,不能靠別人。」

  祁小娘子是個從來沒種過地的人,生長在京城之內,她爹在衙門裡當差,按時拿錢糧回家,她家的米是從她爹的算盤上長出來的。祝纓反而是用最後一段話把她給說明白了,她點頭。

  「這個事兒還得我親自給它訂章程,叫它不能損了糧食,又於糧食之外再有一筆收入。」

  花姐道:「那可費力了,要大戶才好管,一旦你照顧大戶了,小民散戶就又得不著利了。」

  祝纓道:「嗯,我這不還沒動手麼。不得再看看麼?再說,橘子還有酸的。啊,今天說的事還沒定下來,都先不要傳出去。」

  她們都說:「好!」

  張仙姑快人快語:「倒想說,跟外頭也說不明白呀。」她現在聽話能聽懂很多了,說還是不行的。祁小娘子等人比她強些,也都說一定守口如瓶。她們也沒什麼人好講的,祁小娘子操心親爹還來不及,別人各有事做。

  唯小江與人溝通順利,卻也是個口風極嚴的人。她此時心裡美得緊,深覺現在跟祝纓說話可比以前那樣大不同了!下定決心要再多為祝纓做些事。

  …………

  小江本是個聰明人,祝纓不讓她再緊盯趙宅,她也就不去往人家家裡鑽,反而往市集等處去走走,聽一些街談巷議。又想聽一聽什麼生意買賣經,還有橘子之類。反正橘子只是沾個「福祿」名頭的光,那別的東西只要是福祿縣出的,應該也都可以。如果再有比橘子再合適的呢?

  小江琢磨上了癮,一邊背著仵作的那些口訣,一邊也往城裡走動。

  祝纓知道之後一笑置之。

  小江能夠開始新的生活,她是樂見其成的。

  不想沒過兩天,小江腦門上擦破了一塊油皮,衣袖上、膝蓋上也磨出一個大洞,被趙娘子和趙蘇母子給送了回來!

  祝纓正在準備過年的事兒,過年要放假,衙門要封印,她趁著印還沒封把一些公務再捋一遍才好安心過年。

  小吳跑了進來說:「大人,江大娘受傷了!趙娘子還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過來!」

  祝纓因沒人敲鼓也就沒有去正堂上,而是踱出來看情況。小江傷得不重,臉卻氣得發紅。趙娘子也罵:「什麼東西!撒這種野!都該剁了手!」

  一旁趙蘇說:「阿媽,這裡不能這樣幹!」

  上次在市集見過的姑娘也在他們一行人中,不過她什麼話都沒有說,只跟在趙娘子身邊安靜地看著。

  祝纓看到這一行人就知道小吳為什麼說「一男一女」,因為只有這兩人與大家格格不入。他們黑瘦矮小,衣服上有好些補丁滾得一身土,被繩子捆著。

  趙蘇先來拜見祝纓,三言兩語說明了情況:「晚生陪家母去鋪子裡買東西,遇著這男子當街打罵妻子,江小娘子氣憤不過要阻攔,反被他推倒在地。」

  那男人到了衙門倒不敢撒潑了,嘴裡依舊不乾不淨沖身邊的女人罵道:「臭婊子,都是你給老子招禍,看我回家怎麼收拾你。」

  小江連脖子都氣紅了,說:「當街嘴裡不乾不淨罵老婆……」

  祝纓也算知道小江為什麼要管這個閒事了,她先對趙娘子說:「有勞。」趙娘子對小江印象倒是不錯,還說了小江兩句好話:「平時不顯,遇事兒也是有脾氣哩,挺好的!」又罵那個男人不像個好東西。

  那男人見到祝纓就像見到救星,說:「大人、大人救命啊,這個獠女要害百姓!」

  祝纓樂了:「哪兒?哪兒呢?」

  小江等人都忍不住笑了,趙娘子也不生氣了。祝纓道:「當街打人,來,二十。」

  小吳都學會了,跟著她的話喊了一聲「二十」。放在祝纓這裡,二十板子是個起手式。她甚至懷疑當年何京是不是也是跟她一樣,從底下親民官做起,最後調到京兆府的。

  男人一疊聲地喊冤,一直啜泣的女人此時也叫了起來:「大人,不能打啊!」

  祝纓很平和,趙娘子反而驚訝了:「你沒瘋吧?」

  那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家裡指望著他養家哩。」

  小江見她說出這話,想自己白為她出頭了,氣道:「你自己養不活自己麼?大人,我瞧見他們的時候,背簍還在這女人身上呢!」要不是看著女人又背著東西又挨罵挨打的,光憑這男子罵自己老婆幾句,小江興許也能忍。都加一塊兒,她就看不下去了。

  「娘子喲,你是好人,好命人,哪裡知道我們?打壞了他,別人欺負上門來就沒辦法了。我還是要受欺負的。」

  趙娘子也火了,道:「沒出息。」趙蘇也罵:「打老婆,不像個男人!」

  這男人道:「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

  祝纓道:「原來如此。甭二十了,那婆娘你也別哭了,我打死了這個,你再找個不打你的男人不就行了?」

  小吳帶了童家兄弟拖了長凳、板子過來,原本還「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男子,頓時熄了火,臉也黃了,眼也直了:「大人、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女人也嚇傻了:「大人……大人,他要死了,我也活不成啦!換一個男人也還是打的……」

  祝纓一挑眉,道:「行,快過年了,殺人不吉利。我話說出去了,該打還是得打。」

  把人打了一頓,再給夫婦二人放了出去。

  祝纓對小江說:「也甭生氣啦,教化不是一日之功。」

  趙娘子還是嫌祝纓太軟了,她插口說:「越過年越要殺幾個人祭……」

  趙蘇忙把母親拉到一邊,對祝纓道:「晚生告退。」

  …………

  小江受了點傷,就在縣衙裡醫治,花姐取了些藥讓小黑丫頭拿過去。張仙姑道:「哎喲,兩個姑娘家,又傷了一個,回去鍋冷灶冷的還得現生火,今晚就在這兒吃吧。」

  把小江留了下來。

  小江頭上一塊醒目的膏藥,也坐在了飯桌前。祝大一看這架勢頓時覺得自己坐在這桌上怪礙事兒的,就端著個碗,說:「我找小祁他們喝酒去。」

  小江第一次在這裡吃飯就把人家親爹擠走了,內心十分不安,連白天生氣的事兒都記不起來了,她又局促地站了起來,絞著手帕。

  張仙姑道:「你別管他!他就這樣!咱們這桌都是不喝酒的。你這頭,怎麼樣了?」

  小江低聲說了:「已經不疼了。」小傷,忍得住。

  「哎,你就不該自己攔,回來找小吳他們呀。」

  小江搖了搖頭。

  祝纓道:「反正現在也沒事兒,吃飯吧。」

  一桌人很快吃完了飯,杜大姐和小黑丫頭收拾碗筷,祁小娘子端了茶來,一群人坐著喝茶說話。

  張仙姑看小江還是有點氣,對祝纓說:「不是打完板子了麼?是還有別的惹人生氣的事兒嗎?」

  小江忙說:「不干大人的事,是我心眼兒小。」

  張仙姑笑了:「這不叫不心眼兒!誰看著那樣的男人就該生氣的!」

  小江道:「我更氣那個女人!」

  花姐問道:「她……做了什麼?」

  小江沒好氣地說:「給那男人求情呢!」

  祝纓對小江說:「這倒也不怪她,她也不知道將來的日子怎麼過。她也得指望著別人吃飯呢。」花姐默默點頭,心道,寡婦的日子確實不好過。

  小江卻想,餓死也不能再受男人那樣的氣了,她又不想反駁祝纓,只好悶坐著。

  張仙姑又想起來過往,說:「女人難吶!老三啊,那怎麼辦呢?」

  祝纓道:「我也只好先教訓一下那個男人了。」

  小江道:「只怕他回去生氣越發要欺負人了。那女人自己不爭這一口氣,也是沒有辦法的。」

  祝纓道:「端誰的碗、受誰的管,她吃她男人的飯,就要受她男人的氣。」

  「那也不能當街打。」張仙姑嘀嘀咕咕。

  祝纓道:「唔,我來想想辦法吧。」

  張仙姑道:「男人打老婆是治不好的。求菩薩都治不好的,除非他死了。」

  祁小娘子左看右看,說:「都是命。」

  祝纓道:「你小小年紀,怎麼會這麼想?我不認命,你也都別認命。」

  祁小娘子有點可憐巴巴地看著每個人,她實在搞不明白為什麼話題又轉到這麼一個奇怪的方向。「倫、倫理綱常,不是麼?」而且大人一個男子,說這些話幹嘛?!

  祝纓道:「如果一個人一面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莫欺少年窮』、『大丈夫終有一日萬里封侯』,一面叫你『認命』,他一定是個壞種。遇到這種人,躲遠點兒。」

  花姐和小江同時說:「對!」

  兩人對望一眼,又別開了眼去。

  祁小娘子此時彷彿有點明白了,心道:大人還真是個正直的男子啊!

  張仙姑本來是因為吃完飯就打發人走不太好,留人說會兒話痛快痛快嘴,現在覺得今晚是不能再讓這群人在一塊兒聊天了,尤其是花姐和小江。她起身打了個哈欠:「哎喲,老了,坐不住了,我要睡了。」

  女人們各自散去,祝纓心道:裝得太假了,而且才吃過晚飯就睡?不怕積食壓床頭呢?

  她也不戳破,要把小江和小黑丫頭送出去。

  …………

  本以為這麼個小插曲也就過去了,但是小江卻發現本該放假過年的祝纓是越來越忙了。偏遠地方,這個假是比京城要多的,縣令想放,隨時就能多放幾天。可祝纓不,她總在外面書房裡,又往縣衙裡存放種種檔案、籍簿的地方鑽。

  小江心裡忐忑極了,她不了解祝纓,卻是心細又敏感。在祝家吃了一回飯,回來就覺得自己那天孟浪了。再看祝纓在該休息的時候還忙,越發不安。

  小黑丫頭擔心她,悄悄跟張仙姑說了她「在家說自己不該多事」。

  張仙姑對小黑丫頭說:「小江人是好人,就是這心還沒放開,想得忒多了。放寬心還照常過活嘛!」

  張仙姑與小江既不熟悉,也沒有共同的生活,吃過一回飯就沒再聯繫。小江卻覺得是不是自己哪裡不對,想去前衙找祝纓。

  哪知祝纓先派小吳叫了她去。

  祝纓也不關門,小江打量一眼祝纓這書房,種種圖籍,又有字紙。

  祝纓道:「來了?坐。」小江坐下了,小吳端了茶水來,祝纓才說正題:「你這些日子四處行走覺得福祿縣還有什麼能讓女人更受益的生財之道麼?」

  祝纓看她猶豫的樣子問道:「怎麼了?」

  小江說:「大人,你別為女人的這些事兒太費心力了,還是得先把縣裡的事兒管好。官員考核,不看女人,看稅賦,看祥瑞,看跟上官的門路,女人的事兒,不是大事……」

  「你們不得自由,我便不得自在。」祝纓說。

  小江焦急道:「我錯了。那件事我太意氣用事。您別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您是好人。」

  「你也沒做錯,我現在說的是正事,我也不是為了哪一個人,」祝纓道,「女人不是福祿縣的人?她們過好了,難道對福祿縣不好?你看,糧食產得沒有別的地方多,山也多,錢難掙。」

  祝纓也有點憋悶,福祿縣的條件把她憋得死死的,她也沒遇到過這麼難破局的情況。以往只要管幾個人幾十個人過得好,現在是一縣人口,難度頓時上去了。她一邊跟小江說,一邊自己也理一理想法。

  「那不是很難?你……」

  「我盡我的力,找點出路。所以問你有什麼發現?這些人裡,你對福祿縣最熟。」

  小江搖搖頭:「我也知道。福祿縣哪哪兒都不夠好。您這要幹到什麼時候?您不如設法調回京去。」

  祝纓搖搖頭:「我不想逃跑!窮人富人、男人女人,倉廩實而知禮節,我想試試,京城人看起來比福祿縣開明得多。

  福祿縣土地不夠肥沃,開山修路女人的體力不如。她不能自己養活自己,就算能,就算有心好好地過日子,也架不住有人要偷她的、搶她的、佔她的便宜,能偷能搶為什麼要吃苦耐勞?

  還有賣橘子的……他們可不是女人了,難道是不能吃苦?他們已經夠苦的了。想要叫這些人能活得像個人樣,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多少年。一百年、一千年?也許我中途還會幹不下去。

  她、他們的一生必然還有無數天的苦日子要熬,下輩子下下輩子也比不上京城。我卻不能有一天不做人。看到一個哭泣的人,是同情她的哀嚎,願意為他呼號,還是袖手旁觀拿她的不幸來取樂。是說你認命吧,現實如此,還有千八百年的碑要馱。還是盡力推掉那座碑?

  哪怕知道還要馱千八百年的碑,我也得說,這事兒不對!不對就是不對!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腳,我也不算白來一遭。總有一天,有人能砸爛這破碑!上頭要是沒有我的腳印,我會很遺憾的。」

  小江忽然站了起來,她走到祝纓面前,展開了雙臂,要將祝纓抱一抱。

  小江笑笑:「別誤會。無關風月。」

  祝纓拍了拍她的背。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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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9:40: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九章 種田

  祝纓與小江聊完之後,又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情緒上也看不出來有什麼起伏,每天做事也不見什麼異常。家裡家外、衙門上下也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他們壓根也沒辦法從祝纓的身上看出來她跟人聊了什麼,聊的事兒重要不重要。

  她打小就這樣,難見有十分活潑的時候,作息也極規律,天天幹些正事。

  這種規律的生活卻在臘月下旬被打破了——下官、當地士紳給她送年禮來了。

  大部分小京官想改善生活的時候就要謀個外任,一則地方上的收入比較靈活,正直一點的從公廨田之類上就能得到好處了,貪一點的就要自己加稅,二是逢年節就有人送禮。這種年節的禮物,是被默認可以接受的。

  連年節禮都不收、都要等值回禮的,常要被人側目。「懂事」的下屬們也常會早早地準備好禮物,得貴重一點的。福祿縣的官紳也不例外。

  祝纓這裡,才翻兩頁縣志,那邊關丞送禮來了。寫兩行來年的規劃,莫主簿又來。不辦公務看看邸報上的新消息,顧翁家來送禮。邸報不看了,翻兩頁閒書,趙翁家又來了。

  他們不止自己過來,還會帶著家中的子侄。有人的子侄是在縣學上學的,皆以學生自居。顧翁還請祝纓收了他孫子顧同當學生。

  祝纓道:「我可是明法科出身,選老師可得慎重,不能耽誤了他。」

  顧家祖孫不再苦苦要求入門當學生,肚裡卻吃驚:明法科麼?

  縣學裡各科也都開,但是福祿縣這個「文氣」過於稀薄,正經的經史都教得不怎麼樣,更不要提明法科了。顧家祖孫在福祿縣看到的「明法科」與事實上的明法科差別還挺大。如果讓王雲鶴說,合格的明法科,祝纓得把《春秋》也背下來。但是在福祿縣,明法科可能連律法都不全。

  這人哪裡像是個明法科的樣子麼!

  顧同更是不敢置信,縣令是要視察學校的。縣學也樂得讓縣令給學生講個課,祝纓當時也沒拒絕。以顧同的感受來看,祝纓的水平比他們博士、助教都高。

  顧同有點小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顧翁卻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知京師又是何等氣象了!」一句話強把話題轉了過去,與祝纓說了幾句對帝都的嚮往才告辭。

  顧翁之外,連雷保父子都登門了。祝纓待他們與別的士紳也沒有什麼區別,雷保心中滋味難辨。當眾挨打是丟了臉,但是之後沒有趕盡殺絕還總帶著他,也沒再下手整治他。恨呢,又不敢,感激,實在說不上!報復?又不知從何談起。

  祝纓這兒穩如泰山,雷保如坐針氈,恭恭敬敬說幾句官樣文章就跟兒子一道走了。

  到趙灃帶著兒子過來送禮的時候,祝纓徹底放棄了,把書一扔:「好吧好吧,我不幹別的了。」

  小吳笑道:「您這一年到頭的,也是該鬆快鬆快了。」

  祝纓道:「我這一年也沒覺得累啊。」

  小吳心道:那是您。

  別人放到祝纓這個位置上,光愁就能愁死,她還活蹦亂跳的給人添著堵呢。

  祝纓整了整衣襟,等著趙灃來拜見,卻見來的只有兩父子。祝纓不動聲色,跟趙灃寒暄幾句,也不提趙娘子。倒是趙灃先提了,說自己的妻子「衝動冒失」,當街捆了人給縣衙送來十分失禮,應該是先報官的。

  祝纓道:「娘子是熱心腸,且也沒有代官府斷案,有什麼好計較的?」

  趙灃忙說:「那是不敢的!」

  「誒?」

  趙灃趕緊補充了一句:「哪個膽大包天敢越權呢?」

  祝纓道:「那是,至少咱們福祿縣都很好。」又問趙灃覺得縣城怎麼樣,有沒有覺得哪裡還有改進的地方。且說自己是新任的縣令,還不太了解情況,希望「父老」們能夠知無不言,多多幫助她把這地方搞好。

  趙灃道:「不瞞大人說,我等草民好些年沒見著過縣令啦,您又如此體恤,我們哪有什麼好挑剔的?」

  兩人你來我往,都說得滴水不漏,祝纓並不向他問那個侄女兒的事兒,趙灃也不向祝纓提及那個姑娘。寒暄數語,祝纓對趙蘇說:「放假了就玩兒,別玩過頭了就行。」

  趙蘇也恭敬地說:「是。」

  祝纓道:「你這官話說得不錯了。」

  趙蘇道:「偶遇到江娘子,教導了一些,委實有用。」

  祝纓問道:「你的同學們,學得如何?」

  趙蘇猶豫了一下,道:「呃,在本縣算好的。」

  祝纓微笑了一下。趙蘇又趁機向祝纓借幾本書籍:「本縣書籍原也不多,家父家祖雖搜羅了一些,也難與書香世家相比。雖有心往州、府去尋覓,苦無門路,縱拿著錢去也不知道該買什麼樣的書。還望大人能賜幾本書籍,晚生回去抄錄,必按時歸還,不敢有污損之處。」

  祝纓問道:「想看什麼書?」

  趙蘇道:「不拘什麼,還請大人指點。」

  祝纓道:「你給我出的這個題目可大了,你們父子商議好了?」

  趙灃也忙說:「請大人指教。」

  「我是明法科出來的,你們還要問我嗎?」

  趙蘇毫不猶豫地說:「請大人賜教。」

  祝纓伸出三個指頭,道:「不扯那些大道理,就說最實在的,世人讀書三個用:有用、治學、做官。你要哪個?」

  趙蘇不說話,趙灃要說話,祝纓對他擺了擺手。祝纓問趙蘇道:「是為了治學嗎?」

  趙蘇搖了搖頭。

  祝纓問道:「是有用嗎?」

  趙蘇用力點了點頭,趙灃發出一聲「嗐」。祝纓問道:「做官嗎?」

  趙蘇猶豫了一下,也點了點頭。

  祝纓道:「唔,那我知道了。我會為你好好籌劃的。」

  趙灃比兒子還要積極,從椅子站了起來,把兒子也給薅了起來,長揖道:「謝過大人。」

  祝纓道:「互相成就,何必言謝?坐。」

  兩人又不鹹不淡地扯上兩句,都覺得差不多了,一個告辭,一個也不強留。

  ………………

  趙灃父子離開之後,祝纓看看也到了午飯的時候,起身往後面去。

  祝家一家四口坐在桌前,祝纓問道:「祁小娘子跟祁泰一處吃了?」

  到了福祿縣之後,祝家飯桌上的人就不太固定,有時候也跟祁家父女一塊兒吃,有時候張仙姑就留祁小娘子下來吃。

  花姐道:「嗯,他們家裡說也要收拾點兒過年的年貨。小祁說,她爹不大會與人說話,自己在家喝酒也得整治些小菜、乾果之類。做好飯,她就弄那個去了。」

  祝纓道:「倒提醒我了,這兩天被他們吵吵的,差點忘了還有一件事沒辦完。」

  花姐道:「什麼事?」她心裡劃拉了一下,家裡年貨備齊了,衙門裡的年貨也發放下去了。往京裡的東西,雖然稍嫌輕了些,但也連問候的信件之類都打發跟著最後一批公文送走了。她也額外給小江主僕倆準備了一份合適的,以張仙姑的名義送了。

  祝纓道:「縣裡老人。」

  縣令還管個風俗教化、尊老敬賢。福祿縣的賢人,不好說有誰,但是老人的標準是很明顯的。戶籍是新登記過的,祝纓打算就照著戶籍來。七十歲以上的給米、肉和帛,八十歲以上的有米、肉、酒、帛,九十歲以上的米、肉、酒、帛以及一支拐杖。只恨沒有百歲老人,不然她能給百歲的拿九十歲的雙倍!

  這一筆開支也不用祝纓自己掏,封印前就讓祁泰從賬上做出來了,她決定、她批示,比在大理寺的時候花錢還要方便。

  過年前幾天,祝纓便照著戶籍簿子,將報上有適齡老人的人家,依次拜訪。福祿縣好些年也沒有這樣的熱鬧可看了,祝纓出行,又被一群人圍觀。也有懂的說,這是敬老的意思。又有人問:「就縣城有麼?」

  祝纓聽著了,說:「只要在簿子上的,都有。」

  「鄉下的也有?!」那人大著膽子問。

  祝纓看著說話的這個青年人,也是個黑瘦矮的本地人,衣服上帶著常見的補丁,口音與縣城略有不同,是下面的鄉下人。祝纓道:「只要在簿子上。」

  「遠的地方也有?」

  「只要是本縣簿子上。」祝纓依舊很有耐心地說。

  那邊顧翁過了六十歲,還不到七十歲,但是他的老妻比他年紀大,剛好踩著七十歲的線上!他不在乎這點米,但在乎這點體面。早早換好了衣服在家等著迎接縣令了,聲音都聽到了,人卻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的,打發了顧同出門看,卻見祝纓被絆住了。

  顧同道:「你囉嗦什麼呢?大人幾曾說話不算數了的?你只管看著就是了!」他心裡也好奇,還有幾天就過年了,全縣十三鄉,祝纓能走遍了送東西?

  心中疑惑,他還是很恭敬地將祝纓迎到了家裡,等祝纓慰問完了顧翁。顧翁苦留她多坐一會兒,顧同小聲地說:「只怕大人時間緊。」將剛才在外面聽到的說了。

  顧翁也好奇,問道:「大人,來得及麼?可要派人分發?老朽那莊上也有兩個老人,情願替大人跑一趟。」

  祝纓看看顧同,嘆息一聲:「本縣最會讀書和最能長壽的人如今已都在縣城裡啦!我哪用跑太多的地方呢?便是你的莊子我也有功夫去的。」

  祝纓說到做到,趁著年前最後幾天,她也不在縣衙裡收年禮了,帶人跑了十三鄉,剛好趕在除夕前回到了縣城。張仙姑原本還想跟著的,祝纓看此時天已頗冷,福祿縣的冷與京城是不同的,它是一種難受的濕冷,她還是把父母留在了衙裡,並且說:「我去去就回。這時候幹這個事兒還要帶上爹娘,叫人看了不覺得奇怪麼?」

  張仙姑這才不堅持了。

  等她回來,張仙姑見到一個完好的女兒才放下一顆心:「哎喲,這下可以過年嘍!」

  …………

  在京城,是祝纓出去四處給人拜年,在福祿縣,是旁人上門給她拜年,縣衙收了幾十張拜年的帖子。祝纓便一總發了一回帖子,選了一天一總請了在縣城的士紳們吃年酒。

  席上,眾士紳極力讚揚祝纓做了多少好事之類,祝纓道:「皆是百姓之力。」

  照朝廷的規定,年假只有七天,七天之後就得開始辦公了。福祿縣又沒有太多的公務,春耕又還沒有開始,縣衙還是很閒的。祝纓本人卻一點也不閒,既然開印了,她就順手寫個公文,再認認真真寫個信,信著公文的驛路將信順路送到京城。

  公文的事不大不小的,是說「給點兒流放犯唄」。

  以福祿縣這個破地方,流放犯人到這兒來包管他吃苦,不能浪費這麼好的地方啊!但是祝纓到任之後根本就沒有發現有這類人,所以,人呢?

  祝纓一個大理寺出來的官員,到了一個地方,什麼監獄、犯人之類本就是她最容易想起的。監獄不要提,上任汪縣令人都不在,這福祿縣裡什麼案子都糊塗著。祝纓到任之前,關丞派人把牢房裡關的那些個欠租的、衝撞了貴人的一放,免教新縣令看著心煩。

  大牢都空了。

  流放這事兒也跟汪縣令有關,因為流放的時候,一般是判個「三千里」「二千里」,發到某州,很多時候不具體寫到縣。福祿縣的縣令不在縣內,能被流放的都是重犯,這麼扔到福祿縣府也怕出事兒,於是要麼就調配到附近的縣,要麼就府裡接管了。原本福祿縣還有個專一安放流放犯的小小的營地,府裡乾脆以「近獠地」不安全為由,行文申請將它移到了鄰縣。這樣以後連「調配」的手續也都省了。

  祝纓這回就是跟大理寺要人的——給點兒人吧,我這兒缺人。雖然跟行文措詞極客氣,究其實質還是點菜。她私下夾了一封給裴清的信,菜單列得詳細極了:要求要一些技工之類。如果有農夫,也給點兒,壯年的最好。至於酸文假醋掉書袋的,我不要。來了就打死。

  裴清哭笑不得,幾乎要學著某人罵一句「逆子」了。

  寫完了公文,她便開始寫私人的信件。

  給鄭熹無數的問候,感謝他年前送的衣服之類,說自己過年省得裁新衣了等等。然後又請鄭熹幫個忙,問一問岳桓,太學國子學的課程都是什麼樣的,有沒有什麼特殊的課本,能不能給點兒?

  接著是給王雲鶴寫信,寫了縣學的情況,她又寫了自己的教學計劃:背書,別的先不管,先把五經都背下來再談理解。問王雲鶴這個情況下學生怎麼安排合適,可不可以將一部分在五經上沒什麼興趣、天賦的人,轉到明法科等學科?可不可以將自己整理的王雲鶴的那本「心得」在縣學裡講授?如果不合適,那也請給些指點。

  祝纓與劉松年的書信往來則非常有趣,二人多數是通過王雲鶴轉送。祝纓是暗嘲激將,但也寫一寫劉松年感興趣的山河風景。劉松年比祝纓坦蕩得多,他坦坦蕩蕩地單獨寫信,指名道姓罵祝纓。

  但是祝纓這一封信就難得非常直接,她單開了一個信封給劉松年,寫道:我知道女卒考試那小段子是您寫的,能再給寫一個不?

  如同給大理寺的公文一樣,她這回也毫不客氣地點菜了:要跟上次一樣,一段之內有盡量多的生字,字字不重復最好。筆劃要少,字要常用。再著韻好編成山歌的最妙!寫它十段八段的,如果你寫不出十段八段,三段五段的也勉強。內容最好能覆蓋一下數學、常識、日常器物、稱呼等等。

  我要讓福祿縣每個村口都有碑,都刻一樣的內容。對了,你字寫好點兒,要照著你的字兒來刻。詞兒編成歌,包管老百姓一聽就能會唱記住詞,這樣他們唱著歌對著石碑上的字數著。有心人多少能識幾個字,生活裡能夠方便一些。前因後果交待了,你自己領會一下段子要怎麼寫。

  我沒那個功夫去教老百姓認字,他們愛學不學、不學拉倒。反正事兒我幹了。

  隨信附了二十首山歌,連同當地曲調,僅供參考。

  最後特意強調:我不急,真的。

  信送上路,流放犯怎麼也得幾個月後才能到,而回信快一些,恐怕也要出了正月才能到自己的手上。祝纓擦擦手,派童波去告訴縣學的博士和助教,縣學開學第一天她會過去的。

  縣學開學了,最好有個儀式。

  …………

  福祿縣因地處偏遠,多少染了點「獠人習氣」,又因窮,所以這習氣就十分的彰顯武德。連一個縣學,也被博士和助教弄了一個「射禮」來當個開頭。

  祝纓拿出一副弓箭當彩頭,笑吟吟地坐在上面看著,也無人邀請她下場。她這模樣斯斯文文,一個瘦高挑,酒都不喝的人。誰會在這個時候找上官的晦氣呢?

  學生們表現自己還來不及呢!

  幾場下來,當年考試頭名的甄琦依舊得了頭名,祝纓也把獎勵給了他。

  甄琦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黑、矮、醜,十五年前,他娘帶著他改嫁到了福祿縣。他繼父家也沒什麼錢,僅能維持個溫飽,但是繼父與那位張翁是同族,他便以族人繼子的身份蹭了張翁家的西席。

  處境僅強於祝纓當年。

  祝纓將弓箭頒給甄琦的時候看到他的領口、袖口是拿新布重新裹的邊,整個衣服仍然是舊的。當時不動聲色,等甄琦回到行列裡,她才說:「沒得頭名的也都不錯。只有頭名又太孤單了些,這樣,每月再撥六石米,用以獎勵學習優秀的學生。前三名,以三、二、一的數目來分這六石米。每半年加試一次,頭名,獎我從京城帶來的綢緞一匹,第二名,獎縣衙庫裡的帛一匹,第三名,獎布一匹。」

  學生們大部分不在意米和布,但是對京城的綢緞還是很感興趣的。又有一種與顧翁同樣的心:好面子。也都躍躍欲試。

  祝纓對博士做了個手勢,博士上前一步,維持了秩序:「肅靜!肅靜!」止住了學生們的嗡嗡聲,然後說了些鼓勵的話,以及「縣令大人對爾等寄予厚望,爾等不可辜負」之類。

  開會的儀式也就結束了。

  博士還低聲想請祝纓再講一回課,祝纓這回卻推辭了:「我今天只做了看熱鬧的準備,沒做講學的準備,還是你來,還是你來。」

  博士的學問也與這福祿縣的所有情況差不多,勝在心態極佳,被祝纓拒絕了仍能沒事人一樣的讓學生準備上課。

  祝纓則是有點愁:博士人是不錯,可這學問是真的不行吶!也不知道王大人的信什麼時候能到?

  …………

  與她預料的稍有不同,京城的回信並非一次送回,王雲鶴的回信到得最早,不到半個月就到了祝纓的手上,走的是跟大理寺同一個驛路。這封公文裡夾著兩封私信,一封是王雲鶴的,一封是裴清的。

  裴清的信裡也難得調侃了祝纓事兒還挺多的,膽子也大,不過卻答應了祝纓。告訴祝纓,現在手上沒犯人,不過年假結束了,大理寺一開張,他就篩幾個老實的工匠、農夫之類給祝纓送去,一定不送一堆心眼兒又或者是悲春傷秋的貨過去。這回肯定直達福祿縣。

  祝纓見信,這才給府裡寫了個公文,請求再恢復之前移走的犯人營地。

  府裡那裡上司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第二天就將批准的公文發了下來。公文裡只字不提修復營地的錢糧,那意思,得祝纓自己個兒籌備。

  祝纓無債一身輕,修個牢房還修得起。舊址還在,也不用另選址就在舊址上重起一個不就得了?她預備使用今年的徭役份額來辦這件事。具體的數字計算,得拉上祁泰實地看過了之後才好計算。

  她拿起筆畫了個記號,記下了這件事。

  王雲鶴的信頗厚,信裡,他先說了背好五經的重要性,然後說他並不反對祝纓將他的「心得」講給縣學生聽。但是讓祝纓先等一等,祝纓手上有她之前自己默寫的,也有王雲鶴後來整理成集的,但是這兩年王雲鶴處理政務之餘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還未成篇。

  王雲鶴坦言,做了丞相之後,看事情與做京兆的時候又有所不同,想將前稿稍作修改、添上新篇。結成新集之後再發給祝纓。時間不會太久。

  祝纓心道:那敢情好啊!

  又回了一封信,先是謝過王雲鶴對偏遠地區學子的關懷,然後表示自己一定會珍惜文章。王大人政務繁忙,文章晚一點送過來也沒關係,請不要熬夜,一定要注意身體。反正她看學生的五經背得還沒她熟。

  給王雲鶴的第二封信才送走沒兩天,劉松年特意派了信使送了一封厚厚的信過來。

  來人一點劉松年的味兒也沒有,看著祝纓的眼神裡滿是同情:「祝大人,這是我家大人寫的……」

  劉松年從接到祝纓的信開始就生氣,看得人心裡怪害怕的。僕人真擔心他信裡寫了什麼,這位小祝大人看完被氣死……

  哪知祝纓看完了信還能神色如常地說:「你一路辛苦啦。且住兩天再回去吧。」

  客客氣氣的,也不遷怒,端的是好涵養。

  祝纓完全不用生氣,她自動翻譯了劉松年的嘲諷,只看劉松年信後的附件——整整十六段,每段幾十到百多字不等。連唱歌的譜子都附了。

  第一篇卻是個簡單的頌聖詩,第二篇是日月星辰之類,第三篇是農耕……至如簡單的加減乘除歌訣、五服、九族之常識,乃至簡單的刑律,都有。

  劉松年的嘲諷也很有道理:傻不傻?還當地民謠?你不會趁機用歌謠推行官話嗎?!!!以韻律轉變來學方言是極快的。這破歌我是隨便寫的,不許署我的名!

  劉松年罵人的話寫得龍飛鳳舞,但是十六篇歌訣卻是整整齊齊的楷書,最後一張紙上寫了三個字——識字碑。

  祝纓失笑,心道:哦!

  提筆就寫了一篇識字碑志,準備把這個就立在縣城裡。她的文采與劉松年完全沒法比,於是平鋪直敘,寫劉松年真是個好人啊,做好事不留名,那怎麼行?我得叫大家都知道了!

  寫完之後,讓小吳去把小江叫過來。

  小吳已經第二回去找小江了,他心裡好奇極了,忍不住悄聲問:「江娘子……哎,江大姐!大人有什麼事呢?」

  小江哼了一聲:「我哪兒知道呢?」心裡卻猜,難道要往那破碑上踹第一腳了?

  小吳討了個小沒趣兒,摸摸鼻子,與她兩個人安靜地到了外書房。小吳說:「大人,江娘子來了。」

  祝纓還是讓門開著,拿著一疊紙給小江看:「你來看看這個,容易不?」

  劉松年寫了譜子,而小江必然是精通的,祝纓直接把小江喊過來讓她看譜子,問學起來難不難。

  小江看著這信上的字,心道:真是好字!

  然後才看譜子,說:「很好奏唱,調子又好,誰寫的?真是個人才!」

  祝纓忍不住笑了:「下回見著了,你當面誇他。」

  「誰呀?」

  「他跟赤練蛇互咬,死的一準是蛇。你猜是誰?」

  「不說算了。」小江說。

  祝纓把剛寫的識字碑志給小江看,小江匆匆看完,半張著口:「他他他他……你?」

  祝纓雙手一攤。

  小江道:「這樣的鴻儒都是有傲氣的,你別這樣逗他呀。」

  祝纓道:「沒事兒,我先把這個給王大人看。」

  小江小心地把信紙放到案上,把桌上的硯台、水注、筆洗之類統統挪得遠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你小心些!」

  「知道了,阿婆。」

  小江嗔道:「我有這麼老嗎?哎,這個,我回去唱唱試試。等我熟了,你那裡碑也差不多了,教衙門裡幺妹她們也唱……」

  幺妹是女監的獄卒,她們幾人是整個縣衙裡最清閒的人了。

  祝纓道:「行啊。哎,你幫我個忙,也教教後衙那幾個人。」花姐教張仙姑和祝大識字,教的人學問不高,學生的資質比不高還要不高,勝在花姐有耐心,然而至今兩人習字成果雖有進步卻依然馬虎。尤其南下之後,兩人天天擔心女兒,哪有心思多學?

  小江故意說:「老先生這幾篇就這麼好了?比人一二年的功夫還要強?」

  祝纓搖頭道:「大道至簡,他可謂返璞歸真了。那些堆砌辭藻、濫用典故的人給他提鞋都不配啦。世上或許有『文無第一』,但今時今日,有他在,就有第一。」

  小江道:「好,我這就回去試試。等一下兒,我抄一抄詞譜。」

  她不敢拿原件,就在書房裡飛快地抄著詞譜。將原件離得遠遠的,看一眼,再回來寫幾句,生怕污了原件。祝纓道:「怎麼就這麼小心了?」

  「你不知道。」小江隨口說了一句,「這個很難得的,且還沒有勒石,可不能污了原稿。」

  她抄完了,將原件放好,抄件袖了,才有心情說笑:「我來時還道你要在碑上踹一腳,沒想到是要立碑。科科。」

  「你笑得怪瘆人的。」祝纓點評。

  「哼!」

  …………

  鄭熹的信是最後到的,他特意派了人趕著幾輛大車將四箱書一道送了來。

  岳桓是鄭熹的大舅子,鄭熹與新夫人相敬如賓,岳桓看在眼裡也要多與鄭熹親近幾分。鄭熹難得向他開口,岳桓略一思索便答應了下來。國子監太學等處用的課本都是朝廷校對定稿的,下面的縣學雖然也是如此。不過岳桓身在其中,更明白下面的學校未必就像國子監那麼規範。

  他不但給鄭熹尋了書,將國子監各科的內容也寫了個簡介,最後還弄了數套各科近來的真題,一股腦兒地裝箱子裡送給了鄭熹。

  國子監是個彈性很大的地方,認真時,有旬考、月考、季考、半年考、年考。如果朝廷不重視,或者紈絝子弟太多,考也是考的,大部分的學生必然缺考、曠課。

  岳桓是個認真的人,他總有一個念頭,自家與鄭府聯姻,是聯姻,可不能弄成自己賣妹妹!給學生們考得怪慘的。

  聽說遙遠的地方有人想要整頓學政,岳桓本就願意給予一些支持,鄭熹又有所求,岳桓見箱子還有半箱空隙,抬手拿卷子就給它塞滿了!他親自將書籍送到了鄭府,對鄭熹道:「書也就是這些了,各科都有。卷子常考常出的,總有新鮮的,想要,有得是!」

  這話擲地有聲。

  鄭熹看看卷子,滿意地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纓接到這幾箱子書,先看單子,抄了自己沒看過的,將書扣下來自己先看。卻隨手抽了一套卷子,著人送到縣學那裡,告訴博士:「給他們先考一考試!」

  福祿縣學的學生幾曾見過國子監的卷子?

  頭名如甄琦、見識算多的如趙蘇,都被這一套卷子考得汗如雨下。這套卷子是這樣的,它並不考背誦,看起來每句話好像都出自經典很眼熟,但是你看到它一整個問題的時候又不確定了,好像從來沒背下來過一樣!這卷彷彿長了一雙刁毒的眼睛,專看考生不會的地方考。

  一套卷子考下來,四十個學生考病了仨!

  博士自己也覺得這卷子忒難了,他與助教兩個結伴去縣衙,想向縣令大人請教一下:這是要幹什麼呢?

  到了縣衙,不但縣令大人不在,常見的那位吳班頭人也不在!博士便尋到了關丞,關丞道:「今天一早就出城去看田地了。」

  博士疑惑地問:「現在是播種的季節嗎?還差一個、半個月的吧?」

  關丞將手一攤,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今天一早,連小曹也叫上了。」

  博士又問:「那縣令大人什麼時候回來呢?」

  關丞搖頭:「不知道。」

  博士與助教又在縣衙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祝纓回來,只得在縣衙留了名帖,又叮囑童波向祝纓稟報一聲,兩人才離開。心道:這會兒看什麼田呢?他怕是不懂種田吧?

  祝纓對種田確實不懂,福祿縣的水土氣候也與京畿完全不同,但她總是不肯死心。一面琢磨著橘子的事兒,一面使人捎信給京城的甘澤,請他幫個忙——搜集一些京畿附近的種子。她想在福祿縣試種一下。

  她還記得陳萌那個經驗,以為前人或許也試過的,但是因種種原因不成功,是以提前並不大張旗鼓,而是私下托的甘澤。甘澤雖是個僕人,但是姨父姨母是地道的農民,曹昌又在自己這裡,他懂種田。

  甘澤也是個妥貼的人,每樣種子都尋了數升,各拿布袋子裝好,再一總裝到一個大箱子裡,搭著載書的便車送到了祝纓這裡。種子的品種有點多,祝纓只知其中一兩種在京畿的種法,將種子讓曹昌辨認,再問他耕種之法。播種也有早有晚,種子播種前也需要處理,祝纓就先帶曹昌出城,讓他在城外找一找,有沒有合適的荒地。她要親自試種。

  博士在這一天去縣衙,當然是找不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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