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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調查
離開了家鄉,祝纓幾個能稱得上「朋友」的人多半與鄭府有關,其中金良、甘澤、陸超又是關係最好的三個。
從家鄉到京城這一路上甘澤給她家趕車趕了一路,祝纓心裡是記得這份情的,她問陸超:「哪個表妹?」
一路幾十天,甘澤不說八代祖宗被祝纓套出來吧,至少近親都被祝纓摸透了。
甘澤既有出嫁的姨表妹、也有出嫁的姑表妹,就不知道是哪一個了。
陸超道:「他姨家的。要是姑家的,哪用這麼麻煩呢?」
祝纓了然。
甘澤他家是幾代在鄭府的田莊上當差的,所以甘澤的姑媽也是鄭府的人,嫁的也同樣是鄭府田莊上的莊戶,其家境比起尋常百姓還要強一點,甘澤的姑家表妹當然也是鄭府的人了,丈夫也不算是外人,同樣是與鄭府有著關係的莊頭。
要是姑家表妹出事了,甘澤這會兒不用哭,往鄭熹這兒告上一狀,或者糾集府裡一群好兄弟打上門去,就能給表妹報仇了。
姨表妹就不一樣了。
甘澤他親娘並不是鄭府的家奴。
甘澤他娘原本也是外面好人家的女兒,但是甘澤的外公外婆十分之窮,家裡生的不少,活下來的不多,統共活了兩兒兩女。世上常有把女兒嫁給豪奴的,未必就是豪奴仗勢強搶,或者父母不做人想攀附豪門,有些純是因為太窮了,為了生活。甘澤他娘就是因此嫁給了甘澤他爹的。
甘澤他娘是家中長女,長得又端正,甘澤他爹出的聘禮高,就這麼嫁給了甘澤他爹。
雖說良賤不婚,謹慎的人家也有些可以避免懲罰的做法。比如父母把女兒賣給主人家,則她也是奴婢了,自然配得豪門家奴。又或者豪門將這男僕放良,改個身份做自家佃戶,還是在自家控制之下,倒也配得上貧窮的良家女子。
甘澤的母親出嫁之後得的聘禮,讓娘家緩了一口氣兒。甘澤的姨母嫁的就是同村的農夫,甘澤姨母只有一兒一女,女兒也已出嫁了。
甘澤的姨家表妹嫁不得什麼富貴人家,也是農戶,活還是要自家做,農忙時能雇個短工。據說這個婆家很會過日子,全家大小既肯幹、又肯攢錢,時刻想著存下錢來多買幾畝地,好發家做個小地主,日子很有奔頭。是戶可靠人家。
這個表妹,被丈夫打死了!
好好的一個女兒嫁給你們家沒幾年就死了,事情是瞞不下去的,婆家來了報信的,說是:「好好的,不知道犯了什麼邪,忽地吊死了!」
信兒送來的時候快過端午了,甘澤的姨母正在裹粽子,裹到一半聽了信兒,兩眼一翻就昏死過去了。甘澤的姨父和表弟一個跑到本家那裡哭,說自家出嫁的姑娘死在了婆家,要求全族男丁出動,給姑娘討個公道,另一個就跑去給甘澤的親娘送信。
陸超嘆息著說:「他那個表妹,成親的時候我們陪著他回去壯場面的,最是懂事能幹的一個人,怎麼會『犯邪』?又怎麼會『吊死』?又是快過節了,有再多的不開心,也該見一見父母兄弟再走,你說是不是?」
祝纓點點頭,受盡委屈自盡的鄉下媳婦,她見得可不少。不過她還見過因為有姦情,最後走投無路自我了斷的鄉下媳婦。這些天又看了那麼多的訴訟官司,世上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
這些事兒都不好講,人,她沒見過,光聽甘澤講未必就做得準了。甘澤心裡的好表妹,未必是別人家的好媳婦。
不過陸超說的也對,「犯邪」、「忽地」就很可疑,不說夫家謀害吧,多少也得有點隱情。且以祝纓的經驗,鄉下媳婦受氣的面兒大,這夫家多少是理虧的。
祝纓心裡還是向著甘澤的,她說:「既然家裡還有兄弟,還有族親,就攔住了別叫夫家草草把人埋了。往縣裡一告,請個仵作來,先驗一驗屍身,看是不是被謀害的。如果不是被謀害的,你們再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甘澤道:「我那妹子,性子再好不過的一個人,屋裡、田裡的活計都做得,又不愛與人犯口角,怎麼會有『邪性』?說她這個話的人就是沒良心,必是他們心虛的。」
祝纓將自己的事兒先放到一邊,問道:「端午的假還沒放你就知道消息了,可見你姨母家、表妹家就在不遠,或是京兆哪一縣的農家?」
甘澤道:「新豐縣的。」
「那倒不太遠,緊著辦,還能趕在他們放假前就水落石出了呢。」
陸超搖頭道:「不好辦。擱以前,咱們求了府裡,拿著府裡的帖子往官府一告,那就是一個準的。報仇容易!可現在的京兆府所轄各縣,歸王京兆管。王京兆那個人,你是知道的,辦案不看帖子。」
京兆這兒歸王雲鶴管。從他往下,都不大買這種請托的賬。王雲鶴本人不買賬,轄內的縣令等人不敢買賬。
甘澤道:「只恨我現在正在當差走不開,不然,我跟表弟他們一同去拆了那家喪良心的狗窩!叫它別做著發財收租的美夢了!三郎,你出來有什麼事?」
陸超道:「有事也是我來吧,你甭管了,歇著吧。你要實在掛心,端午假七郎也是會允的,我今年不請假了,你去吧。三郎,來,有什麼事兒?」
祝纓想了一下,說:「我端午也是有假的,原本也是想好好玩一玩的。要不,我陪甘大哥去一趟?」
甘澤有些意動,陸超也以為祝纓是要拿個「京官」的身份去新豐縣衙疏通疏通,道:「也行啊!不過新豐縣衙肯定要放假的……」
祝纓道:「等我先把東西拿回家,再安排一下過節的事兒。咱們悄悄地過去,他們在明處吵架,咱們就在暗處打探消息。他要真是冤枉的呢,甘大哥就把妹子好好安葬了回來,要喪了良心呢,咱們與他算總賬!」
甘澤道:「我怎麼會拿妹子的性命去冤枉別人?!」
祝纓道:「行。不過要快。就這個天兒,屍身多放幾天就該放壞了,到時候什麼痕跡都沒有,你們兩家只好毆鬥一場,從此結仇,再也沒別的說法了。」
陸超道:「好!你有什麼東西?我陪你去拿。」
祝纓道:「你跟我來。」
她把東西搬出來,陸超幫她送回了家,到了祝家,張仙姑和祝大看著賞賜的精巧粽子都說:「跟自家包的不一樣。」
祝大說:「太小了,不夠一口一個的呢!能頂什麼用啊?」
張仙姑道:「你管它大小?你有能耐,你去宮裡討個粽子出來試試?盡說破氣話,你那是嘴啊,還是……」
祝纓道:「打住!」看張仙姑自己也包了一些粽子,就說:「也該給鄰居們送一點,給金大嫂那裡送一點,京城的樣式跟咱們的不一樣。再給我拿一點,我換了衣服,去看看人。」
張仙姑道:「你還有什麼事呢?」
陸超小聲把甘澤的事兒說了,張仙姑道:「這還了得?!必是咱們姑娘受了欺負了!造孽哦!都快要過節了!」祝大也說:「怎麼到了京城,還粗門大嗓的,一驚一乍叫人看笑話!」張仙姑大怒:「我看你嗓門兒也不小!」
祝纓道:「都別嚷!我去看看。陸二哥,先吃口茶歇歇,我還有要準備的東西,一會兒出來。」
她去換了衣服,提了點粽子與陸超先去京兆府。陸超道:「你到這裡做什麼?雖是京兆的案子,也是先經新豐縣。」
祝纓笑笑,說:「你不知道。」她直奔了大牢,給自己的熟人牢頭和獄卒送了點粽子。
牢頭和獄卒都在,見了她說:「上回你說閒下來就來找我們,卻跑得不見了人影,一向在哪裡發財呢?」
祝纓道:「我現在也在衙門做事了。」
牢頭笑道:「哪裡?」
「大理。」
「對啊,問你在哪裡。」
陸超沒好氣地道:「大理寺!」
牢頭和獄卒腳下一滑:「什麼?」
祝纓道:「吶,快過節了,給你們送點粽子。我還有點別的事兒,過節就不來看你們啦。」
牢頭驚訝地說:「你、你在大理寺做什麼差使呀?」他指了指北邊皇城的方向。
祝纓道:「評事。」
牢頭腳下又是一滑:「親娘!上回還說沒定下來,這就做官兒了?你、您也太讓人想不到了。」
祝纓道:「想不到的事兒多著呢,走了。得閒我再過來。」
「哎,您慢走,我送您。」牢頭大聲說,把獄卒按在牢裡看門。
牢頭把祝纓和陸超送出很遠,邊走邊看她,心裡很不可思議。京兆牢裡的犯人也是臥虎藏龍的,但是像祝纓這樣的仍然比較少見。他小心地問著話,想著自己之前應該沒有得罪過祝纓。世上貴人的怪癖很多,專有一類人,最恨別人見過自己落魄的樣子,一朝發達,不定怎麼……
牢頭的腰彎得更厲害了。
忽然一個人說:「牢頭!你幹嘛呢?」
牢頭抬頭一看,卻是京兆府裡的班頭帶著一隊衙差,種種棍棒繩索齊全,他問道:「你們這個時候還要拿人辦差?大人不放假了嗎?」
班頭道:「晦氣!新豐縣的事兒鬧大啦!兩大家子械鬥,二、三百號人,新豐縣的人手不夠,緊趕緊的求助,大人派我們去幫忙。」
「幾百號人?那你們這點人恐怕不夠的。」
班頭道:「看著吧,幾個縣都得有人過不好節!走了!」
陸超上前一步,拱一拱手:「這位官人,稍等半刻,打聽個事兒,我老家在新豐,不知道是哪兩家械鬥,為的什麼呢?」
班頭道:「曹家和陳家,原本親家,曹家女兒死在了陳家。」
陸超臉色不太好,說:「多謝。」
祝纓對牢頭道:「您別送啦,我走了。」
…………
甘澤他表妹就是姓曹,表妹夫姓陳,天下沒有那麼巧的事兒。
祝纓對陸超道:「這個事兒呢,跟鄭大人說一下,我再與甘大哥同去新豐縣。」
陸超道:「要報給七郎?」
「這麼一場械鬥下來,必有死傷,縱然彈壓下了,嘿!也是夠格報到大理寺的!咱們先知道了,怎麼能不先告訴他一聲呢?萬一咱們兜不住,不還得驚動他?」
兩人又去了鄭府,甘澤已經侍奉鄭熹回來了,兩人將事情對鄭熹講了。鄭熹道:「王京兆辦事一向秉公持正。」
祝纓道:「那個,我想過去看看。咱們也得盯一盯不是?」
鄭熹問道:「坐不住了?大理寺的正經差使不夠你幹的?」
祝纓道:「遲早要報到大理的,我預先去看一看,也是早做準備。正好放假,也不佔我幹正事的時間。」
「你當械鬥是好玩的?」
「我見過的,」祝纓認真地說,「鄉下地方什麼不爭?一口水、一分地、一點林木都是好的。拿什麼爭?總不能靠嘴皮子,就是打。」
「去吧。」
甘澤道:「我也……」
鄭熹道:「他去得,你不成!你還要參與械鬥嗎?」
甘澤十分難受,跪下叩頭,說:「我想送妹子最後一程。」
鄭熹皺眉,祝纓道:「甘大哥,你放心,我盡力把真相查出來!還你妹子一個公道!現在鬧大了,案子沒個了結,你妹子也還安葬不了。」
甘澤跪著不起身,鄭熹卻是一點也不鬆口。祝纓道:「那,我跟陸大哥去?」
鄭熹道:「你們去甘家,找甘澤他爹給你們帶路。」
「是。」
甘澤雙膝著地,轉過來對祝纓磕了個頭,說:「三郎,我拜托你了!我這妹妹,跟親妹子一樣的!」
祝纓與陸超出了鄭府,陸超道:「光憑兩條腿哪成啊?咱們得去弄匹馬,再不濟也得有輛車……」
祝纓道:「你弄車,我去準備點兒東西。」
「什麼?」
「快!」
陸超沒去雇車,是從鄭府裡套了一輛馬車出來,祝纓跳了上去,說:「去我家,我拿點東西。」
兩人到了祝家,祝纓從家裡取了兩身舊衣,又把貨郎擔子找了出來,順走了祝大新打的一雙草鞋。從家裡隨手摸了點準備的過節的東西,張仙姑道:「這是要幹什麼?」
祝纓道:「新差使,你們在家吃粽子吧,不行,就跟金大嫂子過節去。我去新豐縣有點事兒,是與鄭大人有關的差,不用擔心,是正事。」
張仙姑道:「你等一下!」她衝進廚下,拿個提籃將了一籃子煮好的粽子、鴨蛋之類,又裝了一竹筒的水,都塞給她叫她路上吃。
祝纓與陸超兩個人堪堪趕在了關城門前出了京城,祝纓道:「我到車裡換身衣裳。」
她把身上的絹衫脫了,換了以前的舊衣——已經小了的貨郎衣服。頭上的軟翅紗巾換了個布巾,腳上換了祝大新打的那雙草鞋,又開始收拾貨郎擔子。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陸超道:「你幹嘛呢?黑燈瞎火的,幸虧甘澤家在咱們莊子上,路我熟,不然還真不敢應承這趟夜路呢。」
祝纓從車廂裡鑽了出來,道:「早些到那裡,明天一早咱們就去新豐縣。」
陸超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去看路,抽了兩鞭子馬,才吃驚地又轉過頭來:「你這又是幹什麼?」
祝纓道:「鄭大人說是准我去看看,一沒給我文書,二沒給我印信,我就去了新豐縣,人家也不讓我插手吶!不如我悄悄地去陳家莊看看有什麼線索沒有。」
陸超道:「你靈!都說我是府裡機靈鬼兒,我算是服了你啦!走著!」一甩響鞭,馬車在夜色中狂奔而去。
到了鄭家的田莊上,還沒到二更,陸超被巡夜的發現,互相認清了人,巡夜的提著燈籠說:「老甘家裡,哎喲……」
陸超道:「囉嗦,這是祝三郎,是大理寺的官兒,也是咱們自己人,我們來找老甘的。他在嗎?別是已經去了新豐了吧?」
「沒有,他是個老實人,沒有主人家吩咐哪裡敢去湊熱鬧的?」
「他家裡人都在?」
「不但都在,連他小姨子也來了,聽說了嗎?出事兒了!」
陸超趕著車,與巡夜人一路走一路聊,祝纓也順便聽了:女兒死了,甘澤的姨母就被家裡人送到了甘澤家來。雙方械鬥,一是拼的誰能打,二也是拼的後續打官司。甘澤家是鄭家的僕人,甘澤姨母釘在這兒,也好求姐姐、姐夫、外甥,幫忙官司。
到了甘澤家門口,巡夜的幫忙敲了門,甘老爹出來應了門,陸超把車趕進去,低聲對他說道:「七郎不叫甘大過來,怕他惹事,叫我帶著祝三郎過來看看。」
「祝三郎?不是做官了嗎?」
「對。他以前與你家甘大要好,聽了就說過來看看。」
甘老爹道:「快進來。」
…………
祝纓跳下車,把甘老爹嚇了一跳:「這是哪位?祝三郎呢?」
祝纓笑道:「我就是祝三。」
「啊?你、你這身兒打扮……」祝纓這破爛貨郎的樣子,哪裡像兒子說過的祝三了?
陸超道:「進去再說吧。」
三人進了屋裡,甘老爹說:「我叫人給你們收拾住處。要吃什麼?鄉下地方,只有些土物。」
甘澤這家在鄉下莊上,居然也有個兩進,院子極大。甘老爹還能有幾個幫傭伺候的人,在鄉間抵得上一個土財主的日子。陸超道:「來點熱湯吧!我這一路可累壞了。」
祝纓道:「我有點兒吃的就行了。您別忙那些個了,我明天就去新豐縣,您得給我找個嚮導,我要去看看陳家莊和曹家莊。再有,有什麼過端午的東西也給我拿一點兒,稍微好點兒的就行,我得裝貨郎……」
甘老爹聽她說了一串,忙道:「好!都有!這些都好辦!只是有一條,你們不能去幫他們械鬥。白天過去好些官差,如今京兆是王大人,不好惹的!」
祝纓道:「我去探聽些消息。聽說……那位娘子也在府上?我也想見一見,問一問,可好?」
甘老爹道:「也好。哎喲,自打來了,這兩天就是哭、就是哭。你們先吃,吃完了再見她,我給後頭說一聲,收拾收拾好見人。」
祝纓與陸超也是餓了,粽子雖好,路上沒口熱湯水她也吃不多少,到了甘家,肥雞、鮮蔬、熱粽、筍湯都有,味道比京城買的都好。
兩人吃完一抹嘴,甘老爹帶祝纓去見甘澤的姨母。
甘澤的姨媽臉色臘黃,瘦,是一種常見的鄉下老婦的樣子,她剛失去了女兒,眼淚一直沒斷過,眼神卻很呆滯,油燈下跟個鬼似的。甘澤的親娘是姐姐,看起來比妹妹還顯年輕白胖一些。
祝纓叫一聲「甘大娘」,甘大娘道:「你就是三郎嗎?我們家大郎常提起你,是最好不過的一個小郎君。」陸超也上前招呼,說:「你們說正文吧,完了我們明天早上還要早起去新豐。」
甘大娘低聲道:「他們呀,犟!又肯幹活兒,總覺得把閨女也嫁到個與自己一樣的人家裡是個好事兒。不願意嫁到我們這樣的人家當僕人。孩子是真好,樣樣活計都拿得起、放得下。本以為,嫁到一樣踏實肯幹的人家是投了脾氣了,誰知道就沒了呢?」
祝纓又低聲對甘澤的姨母道:「二姨,您跟我說句話兒。我好去陳家理論。」
一提「陳家」,甘澤的姨母就不呆了,看著祝纓又哭了:「我好好的一個閨女呀!」
甘大娘又勸了一陣兒,祝纓才問到一些事兒。甘澤的表妹嫁過去有兩年了,仍算新婚,現在還沒有孩子,二姨說:「前幾個月,她回來,我看她臉色不對,問她是不是在婆家受氣了,她說沒有,開春種地累的。我就沒放在心上……」
二姨嚎啕大哭:「我的兒啊!我才買了白糖,她愛蘸著糖吃粽子的。嗚嗚……」
祝纓輕輕嘆了口氣:「大娘,您看好二姨,我們不打擾了。」
「哎!」甘大娘左右看看,低聲道,「三郎,拜托啦!」
「哎。」
…………
甘老爹給祝纓和陸超安排了住處,因為祝纓是官兒,騰出了正房給祝纓住,又把陸超安排到甘澤的屋子裡。
一夜無話,第二天祝纓起床,甘老爹已經準備了一堆零碎,問祝纓:「三郎看看,這樣成不成?」
祝纓道:「成!多少錢?」
甘老爹道:「三郎已經是朝廷命官了,還肯為我們跑這一趟,算什麼錢呢?」
祝纓笑道:「我是要賣貨的,當然要算本錢才知道賺了多少。趕緊說,不然我要錯了價,叫人察覺出我不是真貨郎就壞了!」
甘老爹道:「攏共不到三百錢。」
祝纓把東西在貨郎擔子裡裝好,甘老爹又找了個小年輕,叫「李大郎」:「新豐地界你熟,你給帶路。他也是咱們府裡的人,在新豐的莊子上做事,前天剛過來的。」
祝纓、陸超與李大郎一同上了車,李大郎問道:「咱們這就走?」
祝纓道:「先去曹家莊。」她得先看看曹家人是什麼樣的,聽聽甘澤姨母家的風評,再去陳家莊,看看男方是什麼樣子的。
李大郎道:「那我趕車吧,道兒我也知道的!」
一行人天不亮就動身,日上三竿的時候趕到了曹家莊,曹家莊裡只剩些老弱婦孺了。祝纓道:「你們別進去,我去。」
她挑著貨郎的擔子走了過去,在村口打著撥浪鼓引來了一群無憂無慮的小孩兒圍觀。他們都圍著她,祝纓拿著個小泥人兒,道:「別光看呀,十文錢,拿回家!」
就有小孩兒真的回家要錢,被親娘一頓打哭,然後提著他過來找貨郎擔子。這婦人臉色不好,打了妄圖亂花錢的孩子卻仍然問祝纓買點針線零碎兒,祝纓一面給她算錢,一面道:「大過節的,高興點兒麼!別打孩子呀,喏,給你。」她給了那個哭鬧的孩子半塊麥芽糖。
小孩子們圍著她,她說:「不能再給了,不能再給了,他挨了打才給的!」
一個小男孩兒說:「那我去找我娘打我一頓吧!」
另一個小女孩兒說:「我爹挨了打,能給嗎?」
婦人道:「你胡說什麼?」
祝纓道:「嗯,不能說這個話。大嫂,還看點兒別的麼?瞧這個,香包,過節,裡頭放了名貴藥材的,只要十文錢。」
婦人呸了一聲:「你個貨郎,能有什麼名貴的東西?我問你,你還往別處賣貨嗎?」
「當然,不賣貨我吃什麼呀?」
婦人就托他往西走,約摸四十里地,那裡是曹家莊的外圍,讓他「遠遠地看看,還打著沒」。
祝纓臉色微變:「爭水?爭地?那我可不去,打起來狠吶!我也不認得大嫂的丈夫,湊近了,不是找死?」
婦人嘆氣道:「並不是爭東西,是咱們好好的姑娘,叫她婆家給治死啦。」
祝纓就趁又問了些曹家情況,婦人道:「喏,那邊那家就是了。好好的一戶人家,兒女雙全。他家大姨子嫁給個侯府裡的管事呢,幫襯不少,唉,他們呢,又不肯很沾這親戚的光。要我說,還不如給了那府裡的僕人呢。大戶人家的僕人,不寒磣。」
祝纓道:「您丈夫長什麼樣兒?我要路過就瞅一眼,先說好了,我可不會特意過去。」
「他高頭高高的,臉上一道疤,是前年爭水時被柴刀砍傷的,你一看就知道了!」婦人很高興地說。
祝纓道:「那我先挨家叫賣,沒人買時,我就去那邊看看。」
祝纓挑著擔子又把這曹家莊轉了一遍,加價賣了些貨,也有零嘴,也有針線,也有端午應景的五彩絲縷之類。期間又賣出兩帖膏藥,幾副金創藥。轉著轉著便來到了甘澤姨母家門前,這家門大開著,正可看到裡面的情景。
三間正屋,西邊一溜平房,院子很平,可以用來曬穀子。院子的一角,擺著一隻木盆,盆邊一隻翻倒的短凳、木桶,走近了一看,木盆裡泡著粽葉,地上還散落了幾粒生米。祝纓將這家轉了一圈,見很乾淨整齊,不太像一般農家。
種田極辛苦,農夫農婦常帶著泥土回家,也懶得清洗,今天洗,明天又髒,哪裡來的熱水呢?衣服也不能勤洗換,因為沒有換洗的衣服。
這一家卻不一樣,它都是乾乾淨淨的,顯示出主人的倔強。
祝纓不再逗留,出了曹家莊,對李大郎道:「咱們再去陳家莊!」
到了陳家莊,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陳家莊也是老弱婦孺多,祝纓故伎重施,又吸引了一群孩童過來。也有年輕的婦女過來買些針頭線腦,祝纓也向她們推薦一些廉價的飾品。看起來陳家莊與曹家莊並無不同。
她也深入了陳家莊裡叫賣,看到一所被拆得半塌的房子,這房子比較新,看磚瓦的樣子是幾年內蓋的,但是屋頂瓦片也被挑下來許多,門也被卸了一扇,門前一片狼藉。
一個老婆子拄著拐,呵道:「什麼人?探頭探腦的!」
祝纓道:「賣貨的,老人家,你們莊上的人也不出來買貨,不像這麼大個莊子!」
老婆子冷笑道:「出來,怎麼不出來呢!」
祝纓道:「怪怪的。」
老婆子看了一眼她的擔子,問:「五彩線怎麼賣的?」
祝纓伸出一個巴掌翻了幾翻:「二十文!」
「好賊子!你怎麼不去搶?」
祝纓笑嘻嘻地說:「今天正端午呢!明天這東西不值五文,昨天,它能賣到十文。哎,就今天!二十文!大過節的,我不在家吃粽子跑您這兒來,圖什麼呢?」
老婆子好氣又好笑,終究捨不得二十文,罵罵咧咧地拄拐走了,邊走邊罵:「都別看!黑心的賊!要高價!訛人呢!」
祝纓道:「等等等等,收你十文!昨天的價!成了吧?」
老婆子還要罵,祝纓道:「不許罵了!幫我叫人來買,五文給你!你現在不跟我買,今天再沒別個人會過來了!你也祛不了病,你也避不了災!倒黴一整年的!」
她鄉間混熟的人,熟知種種小無賴的行徑,一老一小達成了協議!
婆子從腰間拿出個帕子,打開,數出五文錢,祝纓眼尖,說:「這一枚不是制錢,別哄我!是私鑄的莢錢!你有私錢,是犯法的!快給我換個制錢出來!漲價了,要七文!」
兩人對著罵罵咧咧,祝纓收了六文錢。其實這玩藝兒進價就三文,家裡婦女有閒暇,買點彩線自己編編,成本平攤下來更少。
有了這番交易,又有更多小孩圍了過來,奇怪的是,婦人們不敢過來。祝纓就問:「那房子怎麼回事?好新的,可惜了。」
老婆子在她的攤子上挑挑揀揀,只看,也不說買,頭也不抬地說:「媳婦兒死了,老丈人打過來了,房頂也打漏了。好好的人家,就這下可虧了。」
「新房子,娶媳婦兒時蓋的?那該是個小媳婦兒,一屍兩命吧。」祝纓也不看她,順口說,眼疾手快攔下了一個小孩子要拿糖的手,說:「得給錢啊。」
老婆子拿五粒糖,只肯給兩文錢,說:「哪有的兩命?春天落了胎呢。」
「哦,小產落下病根兒了,沒了。」祝纓從她手裡又捏回一粒糖,沖她笑笑。
婆子道:「你這小子,真不曉事!我與你說些千金難換的好話呢,拿你塊糖怎麼了?」
「你先說。」
「哼!你這小子一毛不拔,仔細像他們家一樣……」
祝纓把糖給她,道:「你說,說得沒道理,我得再拿回來。」婆子道:「要調教、使喚新媳婦也別太狠了!得給人家口飽飯吃,她才能生孩子。打老婆的時候,拳頭輕一點兒,叫她疼就行了。」
祝纓挑一挑眉,說:「您老說話一套一套的,我怕了您了,您在我這兒一站,她們都不敢來了。得,這塊糖也送您,您老慢走。」
婆子就是不走,祝纓只好又退了她兩文錢,婆子拐著杖走了。
年輕的婦女們才又圍了幾個上來。祝纓小聲問:「姐姐們,剛才那位阿婆好生厲害,你們是不是怕她呀?」
婦人們也掛心著在前面毆鬥的丈夫,生活還是要過的,零碎還是要買的,一邊買,一邊心不在焉地說:「最厲害的碎嘴婆婆,叫她見著了,從莊頭罵到莊尾。」
祝纓又趁機問了兩句陳家的事兒,婦人們說:「唉,她是人好、命不好。幹活兒也要受搓磨!要不是她娘家太凶打上門來,連莊上的人都要打,我才不想我男人去拼命呢!又不是爭水爭地的。」
祝纓加了高價,把貨賣完,算一算,一趟賺了兩貫錢,把錢往擔子裡一扔,挑著擔子上了車。陸超問道:「怎麼樣?」
祝纓道:「沒能進去那家,你們等我一下,我再回去看一看。」
她悄悄地潛入了甘澤的妹夫家,將裡裡外外都看了一遍,正屋裡滿地的紙錢、稻草,棺材也不見了。她依照痕跡,依次找到了主臥房,小夫婦的房間等處,又在這家廚房轉了一圈,發現灶台也被打塌了,鍋也不見了蹤影。這裡處處狼藉,姑娘的娘家人鬧起來是一點也不含糊的。
看完了,又悄悄潛出,回到了村外的馬車上。陸超問道:「怎麼樣?」
祝纓道:「甘大哥可能說對了。」
「嗯?難道你不信他的話?」
祝纓搖搖頭:「話不是這麼說的,你斷過案麼?斷案是要講證據的,有證據才能服眾。」
「這麼說,你發現證據了?」
祝纓道:「算是吧。對了,屍身在哪裡?兩處都沒有,難道是……啊!怪不得!」
「你說什麼呢?」
「快!去縣衙!晚了就見不到了!」
陸超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祝纓道:「我要去探探屍首!」
「什麼?」
祝纓道:「快!我就一天的假!曹家莊的大嫂托我找她丈夫,咱們一路過來,哪裡有她的丈夫?昨天在京兆獄那裡,又聽說有差役被調到新豐來阻止械鬥,你還不明白麼?他們應該就幹的這個事,抓人,抓完了呢?最近的就是新豐縣的大牢。人證、物證也應該是一同帶過去的。」
…………
陸超道:「同你出來一天一夜,什麼事兒不知道,稀裡糊塗就跟著你跑了!」
祝纓道:「我就一天的假,哪有功夫給你講明白?你要想知道,等這件事情完了,我休沐的時候,咱們再細說。」
陸超道:「那可說定了!」
「嗯!」
李大郎搖搖頭,又提起了鞭子。
這一次,他們卻並沒有能夠趕到縣城,才出陳家莊不遠,還沒上到通往縣城的大路,岔路上遇到兩個趕路的僧人求搭個車。祝纓問道:「你們要去哪兒?我們是要去縣城的。」
兩個僧人宣了個佛號,說:「那便不巧了,貧僧是從縣城出來的。」
祝纓遞給他們粽子和鴨蛋,又給他們水喝,問縣城的情況,年長的僧人道:「京兆王青天來了,有一樁案子,械鬥的人犯太多,從犯還關在縣衙大牢裡,獄神廟也塞滿了。還連著一樁人命官司,連屍首帶雙方主犯都帶回京城了。」
祝纓與陸超對望一眼,縣衙不用去了,直接回京城吧!再快的馬,今晚也趕不上關城門前進京了,祝纓能趕在明天開城門的時候狂奔進京城,再按時進了皇城而不被抓到遲到,就算她命大。
陸超驚訝於祝纓猜測的準確,道:「我們兩個輪流駕車,你去車裡睡吧。」
祝纓也不推辭,說:「好!」
她回到車廂裡蜷著睡了,陸超與李大郎輪流趕車,夜間車少,他們索性就走上了官道。哪知過了一個驛站,前面卻燈火通明的。陸超道:「咱們也去喝口水,上個茅房。」叫醒了祝纓,三個人用祝纓的身份進了驛站,祝纓官階極低,驛丞也就叫了個驛卒胡亂應付她,說:「京兆王大人還在呢!」
說完,這驛丞樂呵呵地跑去給王雲鶴準備洗腳水了。
祝纓聽說王雲鶴在這裡,對陸超道:「等我一下!」
陸超道:「你要做甚?」
祝纓道:「我去車裡換個衣服,求見王京兆。」
「你瘋了?王京兆要是肯受請托,哪裡輪得到你來求情?都說他公正。早知道他會親自來,還要管甘大表妹的案子,咱們這兩天也不用這樣受罪啦!」
祝纓道:「那不一樣,來還是要來的。」
她真的去車上換回了絹衫、紗巾、布靴,上前去求見王雲鶴了。
王雲鶴上任以來,將京城的治安管理得很好,好到老馬、老穆都出獄了。王雲鶴也沒料到,正在端午佳節,新豐縣非但出了命案,還有了械鬥。這事兒原是新豐縣的職責,但是新豐縣求援了,王雲鶴也只能罵一句「無能」,自己來幹了。
他連夜調派了人手去新豐縣,先把事情給控制住。端午放假一天,他也沒得歇息,天一亮就親自殺奔了新豐縣,把械鬥的原因——人命官司接手了。又將械鬥雙方長得最壯、最能打的,以及兩家族老抓了。
現在正在往回趕,明天還有大朝呢!
但願能趕得上個末尾。
這個時候,王雲鶴最需要的是休息,祝纓偏偏在這個時候找上了門。
王雲鶴還記得祝纓,因為祝纓不但考了明法科,還進了大理寺,官員任命的名單上王雲鶴看到過這個名字。
「請他過來吧。」
…………
祝纓在車上顛顛睡了一陣兒,見到王雲鶴的時候精神還不錯,她露出一個有點傻的笑容:「王大人!下官拜見京兆!」
王雲鶴被她這精力旺盛的樣子感染了,笑道:「你怎麼在這裡?大理寺派了你出差推按?」
祝纓搖搖頭,笑得甜蜜蜜的:「有點兒事兒,正好,想求您。」
王雲鶴神色淡了一點:「哦?什麼事?」
「那個,聽說您帶回了具屍身,是曹氏麼?」
「不錯。」
「我想看看屍體。」
請托他的人一直都有,碰釘子的很多,卻攔不住許多人想求京兆尹辦事。眾多的請托裡,要看屍首的,這還是頭一個。
王雲鶴難得地沉默了一下,問:「為什麼?」
祝纓道:「死的是我一個朋友的表妹。他不信表妹是自殺的。他是鄭大人的家僕,鄭大人把他扣下了,不許他胡鬧。我就說,我來看一看吧。」
「你是男子,怎可驗女屍?」王雲鶴一口否決了,「怎麼與家僕成了朋友?」
「上京的路上認識的,他照顧我全家,又教我趕車。我當他是朋友。」
王雲鶴道:「回去轉告鄭大理,也告訴你的朋友,我一定秉公處置。」
祝纓道:「我就看一眼,不行麼?女屍怎麼了?我不碰她,也不脫她的衣服。就看一眼!她要活著,端午節了,興許她哥哥還帶她來見我呢。真不讓我見?行吧,那我說說我今天的發現吧。」
不用王雲鶴說話,她一個人就能說很多,把自己在兩個村莊的見聞、自己的推斷、見了甘澤姨母的事情統統說了。
王雲鶴問道:「你,昨夜到現在,就幹了這些?」
「嗯!」祝纓用力地點頭,笑得很燦爛。
王雲鶴道:「打上燈籠,隨我來,誰都不要說。只許看,不動上手。」
「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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