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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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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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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1 08:38:0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難纏

  從來京畿重地就比別處更要緊,雖名義上是縣令平素接觸的都是京城權貴,不過與相府有關,還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萬年縣喝道:「老實交代!休得胡言亂語,攀扯當朝丞相!」

  羅登的僕人卻是很有底氣的,因為確實是他們遞了單子送進陳府的。他說:「是年前為了賀陳大公子回京,特特準備的。您一問陳府便知。」

  萬年縣令感覺到了問題有點嚴重,說:「本縣要核實物證,且先退堂!原告也先回家,等候傳喚。」

  祝纓也無法與萬年縣令爭辯,因為金良也是個朝廷命官,六品,所以金大娘子即便告狀也不用親自到場,是祝纓帶著來福過來應訴的。朝廷對涉及到正式官員的案子通常都不會在一開始就公開審理,鄰居們都在外面等著她。如今堂上就是她和來福、羅家僕人以及整個萬年縣接案子的一干人等。

  她連當堂對質都對不上正主兒!

  她留了個心眼兒,交證物的時候必要萬年縣的文吏與她辦個交割,寫張條子,注明了萬看縣接收了什麼東西——對牌、短刀、金簪,另附了對三件物品的簡單描述,對牌上的「丙一」的編號、短刀上的那一行小字、以及金簪的尺寸等等。

  文吏開始還不願意,祝纓將幾件證物往懷裡一揣,說:「東西給出去不寫個收條,這可不是辦事的規矩。你要不寫,我就找個肯寫的衙門去。」

  文吏很驚訝:「你懂得很多嘛!」

  祝纓道:「見識過嘛。」

  最後拿著萬年縣開的一張條子出了縣衙。

  出了縣衙,鄰居們都圍著她問:「怎麼樣了?」

  祝纓道:「我將證物都交給縣衙了,他們要去核實,我先回去看看大嫂。」

  鄰居們與她並不熟,知道了最新的進展不好過多詢問,都說:「那先回去吧,別叫金大娘子擔心了。」

  一行人回到家裡,金良還沒回來,金大娘子已經清點了損失,除了柴房之外,其他地方只有一些救火的時候不小心損壞了的東西,家中財物並沒有失竊。

  金良夫婦的人緣兒不錯,鄰居裡有男子幫忙應付差役或者招攬泥瓦匠修補屋子的,也有女人陪著金大娘子等著金良回來的,祝大夫婦兩個傷還沒好,樣子又不夠體面,竟不能擠到前面去。

  張仙姑因女兒去了萬年縣衙,總是擔心不已,站在大門邊兒上一直等著,看到祝纓的身影,一聲大大的嘆息:「哎喲!」一口氣呼出去,腰背彎成了個蝦米,顯得十分的放鬆。

  祝纓走進了家裡,對張仙姑笑笑,而後團團一揖,對鄰居們說:「今天打攪到了各位街坊,真是過意不去。等金大哥回來,了解了麻煩,再與各位一道吃酒。」

  鄰居們對她也不太熟,見她出來主持場面,又稱金良為「大哥」,也就說:「街坊有相幫之義。」

  祝纓道:「案子萬年縣已經接了,正在處置,要費些時日。」

  鄰居們有說「不急不急」的,也有問「衙門怎麼講」的,祝纓道:「那就要等衙門裡有話發出來了。今天真是謝謝各位街坊了,天兒也不早了,不好意思再耽誤諸位,一等有了信兒就告訴諸位。」

  將鄰居們客客氣氣地送走了,張仙姑就是來把住女兒的胳膊,說:「官司怎麼樣了?」

  「叫回家等著,案都報了,還是得等金大哥回來才好與他們說。我今天過去,人家都是叫僕人去的,正經主人家一個也沒見著,什麼正經話也沒說、什麼正經事也沒辦。」

  張仙姑道:「你金大嫂子不敢住後頭了,帶著兒子先住前面的堂屋裡,東西都沒少。」

  「我先見大嫂。」

  金大娘子把家裡安排得差不多了,把後門拴好,又上了頂門槓,自己又把家私從原本的臥房搬到了前院落腳的正房裡。前院正房三間,本是金良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她把家私、行頭都搬到了前院正房的西裡間,帶著兒子先住在那兒。她到底是覺得有點心慌。

  祝纓到了正房,金大娘子就迎上來問:「怎麼樣?」

  祝纓看一看,鄰居們都走了,說道:「先把門都關好,除了金大哥回來,誰都不要講,這事兒不對。興許,是我連累了大哥大嫂。」

  金大娘子吃了一驚:「這是什麼話說的?」

  祝纓看了一眼來福,來福把萬年縣衙的事復述了個梗概,其中有記得不太明白的地方還是祝纓補充的:「就是這樣了,羅登家說是送給陳大公子的東西,我估摸著是真的。今天這事兒,還是我招來的禍事,真是對不起大哥大嫂了。大嫂容我一日,我與大哥講明白原委,收拾一下我那屋子就搬走,不能再給大哥大嫂招災惹禍了。」

  她起身給金大娘子做了個長揖。

  金大娘子此時也沒個辦法,她確是不想遇著這些事兒,心裡也慌得緊!祝纓主動說要離開了,她心裡有些願意,又有些不好意思,說:「等你大哥回來,咱們慢慢說,行麼?我現在心裡亂得很,我也沒個主意。」

  她也不能事事都麻煩鄭侯府裡,不過憑自己又沒那個辦事從與相府沾邊的事兒上乾淨俐落地抽身。她支支唔唔地說:「等你大哥回來再說吧。」

  祝纓道:「哎,家裡柴炭怕都濕了不能用了,我去弄點兒回來。」

  金大娘子心裡有點亂,說:「鄰居們送了一些,夠用兩三天的了,不用著急弄。」

  不多會兒,鄰居又有送來午飯的,金大娘子也沒心情吃,金彪又有點想鬧,被金大娘子冷著臉拽到身邊狠狠打了幾巴掌在屁股上,金彪張大了嘴要哭。當著客人打孩子,在哪兒都是個趕客的樣子,張仙姑心中非常不安,祝大也站了起來。

  金良正中午一回來,看到的就是老婆在打兒子,客人站在一邊手足無措。

  ………………

  金良回到營裡還沒幾天,散出去一些東西,重又與袍澤們聯絡好了感情,正舒舒服服地享受著太平盛世平安無事的悠閒時光,鄰居親自帶了個小廝過來找他,將他家招賊失火柴房被燒的事兒告訴了他。

  金良趕緊請了假回家。上司、同僚們聽說他家裡失火,也都不計較他「又」要離營,都說:「快回去吧,挑匹腳力好些的馬。」

  金良帶著鄰居一路狂奔,他有個經驗,凡報壞消息的,通常都會把壞消息往小了說,這讓他不得不懷疑家裡不定被燒成什麼樣了!那不能只燒一個柴房吧?

  奔到了家裡,見自家房舍還算完好,金良仰臉朝天吐出一口濁氣,方才有心謝了鄰居。鄰居被他拽著一路狂奔,眼也直了,也快要吐白沫了,扶著膝蓋擺手說:「不用管我,我回家去了。」

  金良大步走了進來,問道:「怎麼回事!」

  金大娘子有了主心骨,說:「可算回來了!我也不明白怎麼回事兒!就,五更的時候,還沒醒,小丫她們就說柴房走水了,又救水。東西沒少,三郎說,有蹊蹺。」

  祝纓就接口說了發現證物以及已經去了萬年縣的事兒,將手裡的那張收據給金良看了:「他們寫了收據。羅登說,是送給陳萌的刀子,我覺得不對勁兒。」

  金良道:「這是當然!騙個二愣子還行,騙咱們,還差了點兒!」

  張仙姑和祝大生恐是自己家給金家招了禍,這事兒他們沒辦法承擔,忙問:「怎麼了?不是他?」

  金良道:「這栽贓得也太明顯了!我雖是個粗人,也不上這個當!陳大郎那麼有心機的一個人,怎麼會自己動手呢?派個心腹,還要帶上他的刀?一定有鬼。」

  祝大兩口子心頭一鬆,如果不是陳萌,就是說,不是因為退親惹的禍,那就不干他們的事啦!祝大已經後悔了,親事不該那麼退。

  祝纓卻不這麼想,她說:「你回來就好,今天到了萬年縣,羅登家也只來一個僕人,相府就更不會讓陳萌到堂了。我在那兒是什麼用也沒有了。我這就收拾行李,這兩天就搬走……」

  金良道:「搬什麼?!」

  祝纓道:「咱們都知道,你與陳萌沒什麼冤仇,要有,就是我了。」

  祝大問道:「怎麼又說到陳大公子了?」

  祝纓道:「就算是栽贓,為什麼拿大哥家放火栽贓?必是咱們家還住在這裡的緣故。大哥大嫂好心收留,我們不能再給你們惹麻煩。」

  「胡說!」金良道,「你就住下來!就算之前與我沒關係,現在也有了!放火燒了我的屋,難道就這樣罷休了?!你住下來,他們要再來,正好抓個現行!」

  金大娘子也不是討厭祝家人,她還有兒子、有家業,實在不是很期望祝家留下,但是金良回來了,拍板了,她也只好說:「那……我們再搬回後院。」

  金良道:「行!我再看看柴房去。」

  祝纓看出金大娘子的猶豫,說:「我與你同去,我還發現了點東西,沒跟萬年縣講。」

  「什麼?」

  祝纓道:「又不知道萬年縣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沒回來,我怎麼能把底兒都透給他們呢?」

  兩人往後院去,祝大也察覺到了金大娘子的不喜,說一聲:「我也去看看。」給張仙姑使眼色,讓她跟自己一同去。

  張仙姑想的是:都走了,大娘子不是更不高興?我得陪一陪,她就算打我罵我,我也挨著了,只別趕我們走。這兒好歹是個官兒的家,他們還顧忌點兒,等到了自己家,怕不是要殺上門來?!老三年前就是被這麼抓走的!那可不能回去!

  她怕。就硬著頭皮待在金大娘子面前陪小心,金大娘子也尷尬,她的心事也不太好給張仙姑說,兩人都訕訕地胡說八道點「柴炭要買了」之類的。張仙姑搶了小丫的活計,又給金大娘子盛飯。金大娘子道:「哎,大嫂,你坐。咱們都是心裡沒底的人。等他們怎麼說。」

  …………

  祝纓帶了金良到了後院,給他看了潑了油的乾柴,又指著柴房裡說:「喏,火是從這裡燒起來的,人進了柴房裡,在這兒站住了潑的油。這個地方,救火的鄰居們給踩了,不過這兒還能看得出來,這個人在這裡站了一陣兒。」

  在柴房外,又指了幾處畫的圈:「這幾個鞋印方向不對,印子也不對。救火的人來去的腳印是這幾個,腳尖是朝這兒的,他們提著桶或者腳,腳掌使勁兒的地方不一樣,腳印的深淺位置就不一樣。」

  又將金良帶到牆邊,架起梯子,指著一處說:「這就是沒跟他們說的了,這牆頭上有手印,應該是翻牆的時候本事不夠,借力的時候用的。你這牆頭,積了灰,手印就留下來了。這個我沒對別人講,地上已經踩亂了,怕他們再把牆頭弄亂。你看了,拿個章程,要怎麼報上去。」

  又給金良指了她發現的逃跑路線,一路到了大街上的排污渠。

  金良都看了,說:「你小子,夠厲害的!唉,七郎選你到大理真是對了!」

  祝大強行插了個話,對金良說:「金兄弟,要不,你去問問鄭大人?請他幫個忙?」

  金良和祝纓都不願意有事就麻煩鄭熹,都說不用。祝大道:「可丞相家……」

  「爹,你別擔心這個了。大不了,我去把賊人找出來。」

  金良道:「你在說什麼呢?你還溫書呢!怎麼能耽誤?你現在能有什麼用?不如溫書考試,授了官才能頂用呢。我去找萬年縣!」他雖然是個六品,萬年縣未必買賬,但是天子腳下有人往朝廷命官家裡放火,還牽涉到丞相公子,萬年縣必得給他一個說法!

  「就這麼定了!」金良說,「都去吃飯,外面的事兒有我!你們安心住著,好好溫書!」

  一家之主拍板了,柴房的殘局收拾一下,金大娘子就得安排著再買柴炭、收拾廚房和被水泡壞的地面,重新把日子過起來。祝家又回到了前院,祝纓就還得溫書。整個家裡,除了金良,人人就都有了點心事。

  金良去了萬年縣,不想他才到萬年縣不久,金宅就來了一伙人自稱是陳相府上的。這些人的衣著一看就不簡單,打頭的一個管事模樣的人穿綢,後面跟著的幾個人雖然是布衣,卻都是全套的,衣裳也不舊。還帶著車馬。

  為首的先遞上了拜帖,再說:「求見此間主人家。」

  金宅這裡,金大娘子就先不安,她也沒見過丞相家僕人,分辨不清真偽。祝大、張仙姑就更鬧不清楚了。

  還是祝纓出面接待,她說:「咱們也不認得相府的人,實在分不清真偽,還請等大哥回來了再說。」

  相府的人模樣很有禮,態度卻很堅決:「還請小郎君不要為難我們下人,委實是相公有請。」

  金大娘子等人都怕她得罪了這些人,但又不知道要怎麼應付相府之人。金大娘子道:「我家官人去了鄭侯府上,你們有事,等他回來再說,我婦道人家什麼也不懂。」

  管事道:「娘子何必自謙?既來請,就是有理由的。」

  金大娘子沒了對策,祝大和張仙姑也沒了到馮夫人門上鬧的那股勇氣,都有點怯了。

  祝纓道:「哦。來福,關門!送客!」

  管事驚訝道:「小郎君,您這是?」

  「為難你們下人。」祝纓面無表情地說。

  管事知道遇到了硬茬子,忙陪笑道:「是小人不懂事兒了,還請小郎君見諒。」

  祝纓道:「你很懂事,是我們不懂事了。你也不必與我這不懂事的說話。」叫關了門,隨便他們愛哪兒待哪兒待著去。

  管事的沒料到世上還有這樣不賣面子的人,小兔崽子十分難纏!真是年紀越小,越不懂得畏懼!

  正要強行將人帶走的時候,一班差役又趕到了門上:「京兆府辦案!閒雜人等退散!」

  金宅的人都放心了,自稱相府管事的人緊張了起來,所有人都知道京兆府是王雲鶴主政,他派的人來了,事情就得由著他來辦了!

  金大娘子問道:「不是萬年縣嗎?我家官人去了萬年縣了!」

  差役很客氣地說:「原本是萬年縣的案子,然而天子腳下縱火,藐視法紀,王大人十分重視,就接手了。」

  張仙姑也敢說話了:「那這些人?」

  差役又問管事是什麼人,管事也只好說了。差役道:「正好,苦主有了,嫌犯也有了,你也與我一同往府裡走一趟吧!」

  金大娘子是個命婦,不好跟差役等人一路走,免教人說閒話,最後還是坐了相府帶來的車一同去了京兆府,祝纓親自趕車。相府的人陪在車邊走,管事的給個年輕的隨從使了個眼色,這小子一踮腳就跑回府去報信了。

  路上,祝纓給了差役一點錢,向他打聽:「這一家老小,都害怕,不知道案子究竟怎麼樣了呢?」

  差役道:「你們是原告,怕的什麼?如實說就得了。」

  …………

  時隔不久,祝纓又見到了王雲鶴。

  京兆尹相召,金大娘子這樣的命婦也來了,陳萌這樣的公子也到了,連金良都從萬年縣趕了過來。陳萌冤枉得要死,祝纓還要問候他一句:「大公子,你好。」

  事涉官員,京兆尹也沒有公理審理此案,只在京兆府的大堂裡,給雙方都設了座,讓他們將話說清楚。

  祝家一家三口是普通百姓,沒有座位,祝纓就站在了父母身前。

  王雲鶴還記得她,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也在案子裡了?」

  祝纓答道:「我是借住在金大哥家裡的,正遇到了失火的事兒,金大哥早上還在營裡,我就幫忙跑個腿兒了。」

  王雲鶴又問她身份、籍貫之類,必要將她的來歷弄明白——寄住在金良家沒問題,看起來也不像窮鬼,怎麼就不肯認真讀書呢?

  祝纓也老實回答了,是才入京的,並沒有家產。

  王雲鶴又問他與陳萌認不認識、怎麼認識的,是什麼關係。祝纓也不提花姐的事,就說跟陳萌是同鄉,一道上京來的。王雲鶴又問金良與陳萌是什麼關係,金良道:「新任的大理鄭家七郎是我舊主人家的公子,年前他領差南下,剛巧派了我同行,因此認識的。就是前頭鐘尚書辦案的時候,發現了陳相公家二公子詛咒大公子的事情。」

  王雲鶴突然指著祝大和張仙姑問道:「你們的臉上,怎麼回事?」

  這家兒子與父母的氣質迥然不同,父母臉上還掛著彩,王雲鶴懷疑他們是不是經歷了什麼不好的事兒,祝纓入過獄,難道父母也遭遇了什麼?

  祝大和張仙姑在王雲鶴面前畏畏縮縮,話也答得不太全,只敢說:「叫人給打了。」

  王雲鶴容不得京城治安不好,逼問是什麼事。祝大先頂不住了,他一上公堂腦子就嗡嗡的,舌頭都直了:「是原來的親家,就那馮家。啊、大公子他大姨!」

  陳萌見狀,索性代他答了,說道:「一些誤會,三郎原是我表妹的夫婿。馮家表妹流落在外,一同上京之後想自己爭個出身,並不與馮家姨母同住,因此互相不識得。因誤會,又解了婚約。」

  他將自己的辯解之詞也一並講了:「雖有這樣的誤會,我們也並沒有記恨。大人手上的對牌確實是我們府裡的,府裡的對牌有好些,丟失也是有的。那短刀,學生從未見過。禮單上有,也是收進庫房,並不用它的。簪子更是……丟失了的。」

  這也丟失,那也丟失,張仙姑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斜眼兒看他。

  王雲鶴卻知道,陳萌說的,可能是實情。相府家大業大,這些東西不上心是很正常的。王雲鶴辦案卻並不是憑推斷,又或者全憑自己喜好,他又問金良:「還有別的證據沒有?」

  金良道:「家裡還有些痕跡。三郎,你說吧。」

  祝纓將對金良說過的又說了一遍,王雲鶴認真地聽了,問道:「這是你看出來的嗎?」

  祝纓道:「是。」

  王雲鶴道:「你引我去看一下。」

  金良詫異地問:「大人要親自去嗎?」一般查案,縣令都未必親自到現場,多半是派差役去取了證據之類,縣令再依據證據判斷。

  王雲鶴道:「當然。」

  王雲鶴沒有穿官服,而是去後衙換了便衣,裝作個中年文士的樣子,出來說:「走吧。」

  金大娘子和金良都起身,陳萌也很想同去,王雲鶴道:「你現在還不可以去。且在這裡坐下……」

  話未完,差役跑了進來:「大人,陳相公命人帶了個帖子過來,要接大公子回府!」

  陳萌忙說:「我可以留下的!」

  祝纓眼珠子一轉,這相府也太奇怪了!她知道的,一般官兒、財主不肯自己過堂,都是派管事下人來。丞相來接兒子回家,她懂,陳萌不想回去,她不懂。

  相府,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等她想明白,又一個差役跑了過來,比上一個跑得還要快,在門檻上絆了一跤,趴在地上說:「大人!陳相公親自來接大公子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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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0:17:0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吃相

  當朝丞相親至,王雲鶴也須得出迎。金良站起來理衣領,金大娘子拿手指攏頭髮,摸摸腰間掛的錦袋,摸出個小鏡子照著儀態。

  祝大和張仙姑更是慌張,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丞相,天下最大的官兒,要怎麼見呢?

  王雲鶴瞥見祝纓一派沉著,暗中點頭,再看了一眼陳萌,只見他面色陰沉,不由搖搖頭。率先走下堂去,降階相迎。

  陳丞相到得很快,祝纓站在金良和陳萌的後面,從他倆相鄰的縫隙裡看過去,只見差役躬身在前面引路,後面一個十分出色的男子緩步走來。

  陳丞相看起來四十來歲,按照陳萌的年齡推算,他今年應該五十多、快六十歲了,外表看起來可不太像。

  祝纓以前見過的多半是鄉下農夫、城中小販之類,無論人品好壞,都是飽經風霜,城裡人、富貴人總比鄉下人顯得更年輕,如果按照祝纓看鄉下人的習慣再給他的相貌加上個一、二十歲,那就對了。

  真正吸引祝纓注意的,是陳丞相身後的一干僕從。陳丞相的隨從略有點多,他足帶了七、八個人,其中一個人被捆著,身後有兩個人押著。祝纓看著那個被捆著的人,目光從上到下掃過,最後定在了他的腳上。

  此人走路微跛,左腳像是受了傷而不是殘疾了很長時間,才受傷的是不習慣自己身體的改變的,走路必然不像長期殘疾那樣可以熟練地掌握自己的身體。重點是,祝纓認為此人的步幅、用力的方式、鞋子的大小,與之前在金良家留下的一樣。雖然鞋子換了一雙不是留下印記的那個,應該也是他自己的鞋子。

  這個陳丞相,真是夠厲害的!祝纓想。

  王雲鶴與陳丞相見過了禮,祝纓等人也跟著行禮,祝大和張仙姑也不知道怎麼稱呼他,都跟著胡亂的行禮,叫「大人」,陳丞相也不介意。

  陳丞相對王雲鶴道:「你還是這麼的勤於政務。」

  王雲鶴道:「相公說笑了,食君之祿,這是我輩該做的。不過令郎與案件有涉,又有物證,恐怕不能輕易帶走。」

  陳丞相顯得脾氣很好地說:「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所以,我把犯人給你帶回來啦!說來慚愧,竟也與我有些干係,是府中僕人為盜。」

  相府的僕人就押上一個五花大綁的跛足男子上來!

  他們進門的時候,王雲鶴就已經看到了,見陳丞相押人上來,便說:「相公,堂內說話。請!」

  他雖已換了便服,回到大堂卻沒有再把衣服換回來,先請陳丞相坐了,金良等人此時又不敢坐了,陳萌更是垂手立著。張仙姑就挨著女兒站著,無意識地攥緊了女兒的袖口。她直覺得這事兒很嚴重!一個周游就能那樣,一個馮夫人就能打他們,丞相……

  不敢想。

  陳丞相掃了一眼堂上的幾把椅子,很和藹地說:「我也是為案子來,但主審官不是我,還是依著京兆府的規矩來吧。」

  陳萌還是不敢坐,金良夫婦小心地坐了半個屁股。祝家一家三口仍是站著,陳丞相看了一眼祝纓,對她點點頭,說:「你就是祝纓?」

  祝纓上前了半步,叉手說:「是。」

  陳丞相說:「早就聽說過你,不想如今才見到,要是早些見著了,你該喚我一聲『姨父』,如今卻沒有這個緣份了。」

  祝纓道:「人與人的相遇靠緣份,相處看各人,姨父是姨父的緣份,今天是今天的緣份。」

  陳丞相笑了,這是一個美男子,即便老了,笑起來也令人覺得春風拂面,他說:「你是個好孩子,是他們眼拙了。」

  陳萌摒住呼吸,小心地看了父親一眼:姨母家的事情,父親竟知道的這麼清楚麼?

  王雲鶴是剛才已經詢問過祝家的情況,見狀也不驚訝,等他們寒暄完,先問陳丞相:「不知相公有何指教?」

  陳丞相道:「讓他們說清吧。」

  陳府一個穿著長袍的長鬚男子站了出來,這是個管家模樣的人,拱手道:「回京兆,是我們府裡查失竊,順藤摸瓜找到了的。」

  祝纓仔細聽他的話,這人說的是,相府裡的東西都存放在庫房裡,尋常也不去動它,什麼對牌之類也只有在用的時候拿出來核對,平常也由各人收著。因為相府家大業大,誰也不能將所有的東西都時刻盯著,因此有的東西丟了好幾年可能都沒發現,有些不重要的東西,甚至從頭到尾都不會有人在意它是否存在過。

  祝纓點點頭,這是有道理的。比如金簪子,張仙姑一根都沒有,要得了一根,她一天能看八遍。于妙妙有幾根金簪子,也是收得好好的,得上鎖。到了鄭熹這樣的人,除了幾件用順手的,其他貴重的東西都是隨手一扔。

  管家又說:「將出正月,府裡清點庫房,發現少了幾樣東西,查了在值的人。找到了這個賊!」

  兩個僕人將那捆著的人往前一推。

  管家道:「找到的時候,他正在換衣服,腳也跌跛了。拿來一審,才知道他幹了什麼!自己說!」

  那人低著頭,說:「我那天,看庫裡幾件沒人動的東西,一時起了貪念,反正府裡的東西也不太在意,我就拿了。拿了出來,見到有人送來一大車的東西,打聽了一下,說是給大公子的……」

  陳萌受沈瑛的委托去金宅,祝纓又把他帶來的禮物原樣還給了相府。這箱東西其實是沈瑛提供的,祝纓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她只知道是陳萌帶來的,就讓金良還給了相府,相府裡的人就知道陳萌幹了什麼事了。

  這人說:「小人想,大公子往外送的,肯定是好東西,一時起了貪念,就問了押車的是哪家。順著他們說的地址過去,本來想發一注小財的,不想沒找到。一時氣憤,就放了把火。實在只是為財!」

  陳丞相道:「人,我都帶來了,你如何判罰,我絕無他言。犬子,我可要帶走啦。」

  他說謊!祝纓心道,哪有往柴房去找財物的?!正常人家,財物肯定是在正房或者正房相近的地方,叫他往正房一摸,又帶著刀,金大娘子就完了。

  不過,祝纓又往那人跛子的腳上看了一眼。心道:人也確實是這個人!我認得沒錯,那行腳印也確實不是陳萌的,周圍也沒有陳萌的腳印。

  王雲鶴道:「相公說的,下官都明白了。只是他們苦主那裡還有些別的證據,須得核對了,這樣大公子清清白白的回家,豈不更好?」

  陳丞相笑道:「你的意思,即便這個是賊,我兒也未必就不是賊了,是不是?」

  王雲鶴道:「不敢。也是為大公子好,免得後續有人再說三道四。也是為相公脫一個教子不嚴的彈劾。」

  陳丞相苦笑道:「說到教子不嚴的彈劾,我竟無話可說了。先前已經挨過一遭啦。也好,不過我也想看看。」

  …………

  他們紛紛起身,祝纓對著王雲鶴頻使眼色。

  王雲鶴終於看到了她,對她招招手,說:「小兒郎,你過來,為我引個路。」

  祝纓急急走過去,聽王雲鶴說:「你是借住在金府的?」

  「是。」

  「你父母是被大公子的姨母命人毆打的?」

  「是。」

  王雲鶴不多話了,陳丞相也聽在了耳中,苦笑道:「她們婦道人家辦事,向來不可靠!」

  王雲鶴道:「確實。這麼一來,就算是有『怨仇』了,他們寄住在哪裡,哪裡就有賊人放火,街頭議議,憑這一條就該將這位夫人、沈瑛,還有令郎安個『挾私報復』啦。以後這孩子但凡有事,就會叫人翻出來。相公不必在意愚者之言,但悠悠眾口,積毀銷骨。」

  陳丞相嘆道:「是啊——你是為了我好,我明白的。孩子,你過來,我看看。」

  祝纓依言過去,陳丞相又問了她讀了哪些書,現在幹什麼,祝纓也都說了。又問她老師是誰,祝纓說沒有老師,都是偷聽自學。

  陳丞相與王雲鶴都是一番嘆息,陳丞相跺了兩下腳,說:「沈瑛真是瞎子廢物!眼瞎心也瞎了!」

  「是。」

  他又嘆息了一陣,才對王雲鶴說:「咱們走吧。」

  他們各自上馬,祝纓跑到王雲鶴的馬邊說:「您別跟他犟,他肯定心裡有數了。不是陳萌,陳萌的腳印我認得!不但我尋出來的腳印不是他,地上所有的腳印就沒有他的!有那個僕人的。即便還有旁的罪人,也不是陳萌,而是別人。我不是因為他說我幾句好話就為他說的話……」

  她說得很急促,王雲鶴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說:「我當然知道。」

  他是剛正了些,可不是蠢!不然他對陳丞相說什麼「挾私報復」?

  祝纓道:「您得講證據,我能給您的就只有那點兒證據。扯不到別人身上的。」

  「我知道。」

  王雲鶴翻身上馬,親自到了金宅後門。金良開了門,祝纓給他指出自己的發現。王雲鶴如金良那般都看了,又親自登上梯子,將牆頭上的手印也看了。陳丞相則很有興致地背著手踱步,看了柴房、看了地面、也看了房外街道,他沒有爬梯子,而是問祝纓:「這些都是你發現的?」

  祝纓道:「是。」

  陳丞相又嘆了一口氣,說:「年輕人,前途無量啊,不該把心思只放在差役書吏的事情,該讀些正經書。」

  王雲鶴在梯子上,說:「我也這樣說。」

  他下了梯子,拍拍手,對陳萌道:「你過來走兩步。」對比了鞋印並不是陳萌的,也乾脆俐落地把陳萌給放了。

  陳丞相對王雲鶴道:「既然真相大白,我便將犬子帶回管教了。這人犯,也就交給你啦。」又對金良說:「這屋子又著了火,又遭了賊,既有損壞,又不吉利。管家。」

  管家上前與金良交涉道:「相公的意思,拿一所新房子與你換,不比這個小,還比這個新,地方也比這個好。」

  是相府拿一所二進的房子與金宅調換,新的,京城的很多這樣的宅子規制都差不多、尺寸也差不多,但是地理位置比這個要好一些。同樣的房子,在更靠北一點的坊裡,離鄭侯府也更近一些,論價錢,能比現在這個貴上百貫。還說,等他們搬完家,再贈金大娘子一套金首飾暖宅。

  陳丞相做事真如一股春風,金良有點繃不住了,忙說:「賊人也抓住了,不過一間柴房,修一修也就得了。哪裡就值得這樣了?」

  陳丞相道:「收下吧。」

  他又看了眼祝纓,祝大和張仙姑心裡激動,暗道:難道也要給我們房兒?我們那賃的房子雖不如金家,可是正經帶院子的三間正房帶廂房呢,這要是在京城有了房子,那可真是、真是……

  祝纓道:「我有房子的。擱那兒好好的,過兩天就搬走。」

  金良道:「說好了的,跟我一道住!」

  金大娘子被天上掉了個金餅砸了,也有點暈,她本就不討厭祝纓,此時也說:「是呀,一道住,總不能再出事兒了吧?你賃房子也要錢吶!」

  祝纓道:「我自己有房……」

  「你住哪兒都不會有事了。」陳丞相說。

  祝纓一怔,而後露出個笑來:「哎。」

  陳丞相看著祝大兩口子一臉失望,心中一絲輕笑,道:「想住哪裡就住哪裡,不過,」他對王雲鶴道,「我看這個後生十分喜歡,來呀。」

  管家從袖子裡摸出兩塊黃澄澄的金錠出來。祝纓不太了解金子,因為見得少,金大娘子在心裡算了一下,低聲告訴她:「一個得有五、六十貫了,這些得一百貫。」

  祝纓道:「不用的!我只要幾十天安心看書,就能自己養家了!」

  「收下,」陳丞相語帶玩笑地說,「用心讀書,學得好,就是你的,學不好,要還的。」

  祝纓望向他的眼睛,陳丞相的眼珠子看著清澈。涼浸浸的,她想。

  王雲鶴道:「收下吧,是前輩們對你的期望。」

  祝纓對陳丞相鄭重拜了一拜,說:「好,我留下了,不會給您收回去的機會。」

  陳丞相終於大聲笑了一回:「好!」留下管家結案、同金良辦交涉等,自己帶著兒子回家。

  金大娘子小聲說:「都說陳相公是個厚道人,還真是。」

  祝纓恍然大悟:她知道了!陳丞相肯做人時,全然是一股「鄭熹味兒」,周到,和氣,大方。

  王雲鶴道:「回衙結案吧。」

  祝纓鬆了一口氣。王雲鶴看著她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你呀,用心讀書!」

  「唉。」

  又回到了京兆府,王雲鶴先審這個犯人,他只問了一句話:「你是怎麼到陳相府上的?」

  僕人道:「我是夫人的陪房,跟著夫人嫁到了陳家。」

  王雲鶴便結了案,偷盜、放火,先打板子再流放,齊活。

  金良等人便要告辭,王雲鶴道:「你們先回罷,少年留一下。」

  祝纓不明就裡,仍是很信任王雲鶴道:「是。」

  王雲鶴將她帶到自己書房,指著自己的一排書架,問道:「看看我這裡,不想讀嗎?」

  祝纓道:「我已選好了路了,我要考明法科。」

  王雲鶴嘆了口氣,他也算是徹底明白了祝纓的來歷處境,一個窮要到做贅婿的人家的孩子,被嫌棄得沒了婚約,又有一對不甚可靠的父母,家無恆產,人卻機靈。跟著鄭熹進的京,住在金良家,鄭熹又接了大理寺,考明法科,他理解。

  他走到書架前,抱起一匣子沉沉的書轉身送到祝纓手上,說:「拿著,考完了試,把這個讀完。」

  祝纓低頭一看,卻是一套《春秋》,王雲鶴道:「春秋三傳,當讀左傳。」

  「是。」

  王雲鶴又取了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寶,叫人多包一些紙墨,都打成一個包袱,讓祝纓拿著回去了。

  這天,祝纓還是在金家住下,祝家與金家都受了驚嚇,也得了好處,全抵消了之前的不滿。金大娘子又很後悔,之前自己怎麼就不想繼續收留祝纓了呢?一力挽留。

  祝纓道:「我那房子賃都賃了,租金可惜了。」

  金良道:「要麼追回來,要麼轉賃給別人。你要考試了,得安心讀書。」

  祝纓道:「你還要搬家呢,那邊兒房子都給你騰出來了,你這兩天就得動身呢,咱們一道搬。」

  金大娘子苦勸道:「我們搬家,你只管在這裡讀書。那邊兒收拾好了,你就帶著你自己的人和一本書過去。一切不用你動手。都在我這裡住了這些日子了,好歹叫我把這份功德做圓滿了。」

  祝纓道:「大嫂,你功德已經圓滿啦。我再不能拖累你們了。」

  兩下十分推讓,場面很是和諧。一個不願意給對方惹麻煩,一個是盡力想為對方提供便利。

  最後,金良煩了,說:「爭什麼?都聽我的!三郎,你說幫急不幫窮,你現在也不窮,可你讀書得省心,這也算是個『急』,大哥大嫂又傷著,誰照顧?就這樣!」

  這才拍板定下了。

  …………

  金宅和諧,陳府就是壓抑了。

  陳萌低頭垂手跟著陳丞相回了家,一路跟到了書房。小廝上來給陳丞相脫了外衣,接了帽子,換了家常衣服。陳丞相張臂站著,看也不看兒子一眼,丟下一句:「又想故伎重施?」

  陳萌心頭挨了一記重錘,猛地抬頭:「爹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的人,不會說你這個話。」

  陳丞相換完了衣服,在書桌後坐下,侍從上了茶來,陳丞相呷了一口,道:「請夫人過來。」

  陳萌看著父親,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陳丞相道:「你母親為你操心,你應該認真謝一謝她。」

  她?陳萌幾乎要氣破肚皮,他敢肯定,這栽贓的事兒肯定是繼母主使的。姨母才跟祝家結了仇,就有人在祝家寄居的地方放火,說是賊,不偷東西,還落下了一件件指向他的物證!還是繼母的陪房!

  陳丞相道:「她為你清點財物、教你做人的道理,不該謝嗎?」

  待陳夫人到,也是陰著一張臉,陳丞相和藹地說:「你這些年辛苦啦,既要閉門養病,孩子們也領情的。」

  陳萌不明白了,但是被父親的眼睛一看,他老老實實給這繼母磕了頭。陳夫人一言不發,直到陳丞相說:「夫人?」

  陳夫人深吸了一口氣,說:「陳鐸!你可是我爹提攜的!」

  陳丞相道:「提攜之恩,我怎敢忘呢?大郎,要拜謝你的母親。」

  陳萌和陳夫人都嚇得不敢多言,兩個人像提線木偶一樣,一個拜,一個虛扶,說:「起來吧。」然後兩個木偶一齊望向陳丞相,聽他下一個指令。

  陳丞相道:「扶夫人歇息去吧,有病,就要好好治。」

  陳夫人被兩個強壯的婆子架走,陳萌毫不意外地發現,這兩個都不是繼母日常使喚的心腹。

  他心下忐忑,看著書房的門關上,轉過頭來小聲叫了一聲:「爹?」直到此時,陳萌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這個琢磨了十幾年的父親!在老家府城的時候,他除了讀書、交際,就是在琢磨自己的家、自己的父親,以及這些關係。

  陳丞相沒說話,看著他,目光十分平和,陳萌卻要被他這份安靜給逼瘋了。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終於說:「爹!您有什麼訓示要給兒子就直接給吧!」

  陳丞相依舊沉默,直到陳萌渾身都被汗濕透了,跪伏在地下,才說:「這就受不住了?你的膽子不是很大麼?城府不是很深麼?嗯?翻雲覆雨,引國法來干預家事?!!!」

  陳萌道:「是老二先要害我的!」

  「嗯,不錯,跟你母親有點像親母子了,她也這麼說的,是你先害了他的兒子。」

  陳萌大口地喘氣,抬眼看著父親:「您知道她派了陪房栽贓我!您相信我是清白的?!」

  「愚蠢!!!」陳丞相大怒,「你是清白的?『清白』才不要你呢!清白聽了都要笑死!」

  陳萌難過得要命,又有些歡喜,他聽出來了,他爹雖然懷疑他要借案子倒打一耙除掉繼母,卻也知道這件事是繼母有錯在先,並且是陳丞相親自查明了實情。陳丞相雖然生氣,但是還是相信他的。

  他跪爬到了父親的腳下,抱著陳丞相的雙腿,嚎啕大哭:「爹、爹、爹,我苦啊!我難啊!」

  陳丞相摸著他的頭,說:「你哪裡難了?難到給我出難題?」

  「我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您又不管我,他們又要害我。爹,螻蟻尚且偷生,我卻有一個後娘,後娘,後娘啊!不如沒娘!」陳萌終於把七歲時的委屈都哭了出來,「我不知道有誰可以依靠,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身邊只有僕人,沒有親人。我苦啊!」

  陳丞相嘆了口氣:「起來吧。」

  陳萌擦著眼淚爬了起來,眼睛濕潤地看著父親:「爹。」

  陳丞相卻沒有慈祥地回望,而是嚴厲地說:「國法,不可入家門!」

  「我不明白,」陳萌有點撒嬌的意思了,「我快沒命了都,還以為您不管我了,我怕死了,為求活命,只好把事情鬧大了……」

  「活命?我為什麼把你送走?送走就是給你活路!大家子,只要齊心,不說千秋萬代,三、五代富貴,十代綿延,出一爭氣的子孫,又是幾代富貴,幾十代下來,不成問題。要是內鬥……」陳丞相冷笑一聲,「你引官府殺你弟弟,你母親就能引國法來處罰你!你外祖家嫌貧愛富又無眼光,拋卻美玉與親家結仇,你呢?偏偏貼著你那個廢物舅舅,為他當雜役奔波!祝纓出事,不抓你抓誰?」

  陳萌嘀咕一聲:「沒、沒那麼嚴重吧?」

  陳丞相冷笑道:「那柄短刀可不只是為了栽贓,那個奴才帶著刀在外面轉了數日,祝纓就是閉門不出,他們這才不得不放一把火!否則,祝纓在街上被人一刀斃命,刀還是孝敬你的!你說怎麼辦?」

  「幸虧他在讀書,沒有出門。」

  陳丞相道:「是啊,讀書好啊,好好讀書吧。」

  陳萌有點高興,說:「爹是因為他讀書不出門,才給了他金子的麼?爹這回給金良和祝纓,給得太多啦。」

  「只要不敗家,物有所值,為什麼不拿錢出來?錢能辦得到的事兒,就不要太吝嗇!得顯出來大度,等閒不要結仇!你以後待這兩個人,不必過於親密,也不可疏遠仇恨。有什麼好記仇的?他們出事兒,再拖出你來當嫌犯嗎?」

  陳萌笑道:「並沒有,我也覺得祝纓這小子還不錯。舅舅也有些後悔了呢,他托我去說和的。我……」

  「沈瑛那個廢物,你偏與他過從甚密!外甥像舅,你要像他,就不要說是我的兒子!」

  「爹、爹?他怎麼了?當年外祖蒙冤自殺,娘哭求您,您也不理。舅舅流放又回來,支撐全家到現在。就算看在娘的面子上……」

  陳丞相冷冷地道:「你這是怨我了?」

  陳萌又跪下了,說:「我並不敢。只是不明白,當時為什麼不幫外公呢?」

  「那是皇位之爭!指望誰呢?你外公自己都自殺了。他是當事人,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妄圖擁戴逆王,讓不知內情的人為他說清楚?你姨父更是!」

  皇位之爭,陳萌哆嗦了一下:「是。兒明白了。去年如果不是父親也上書,外公的案子沒那麼快能重查,舅舅也沒那麼早能回來。又派舅舅去接我……」

  陳丞相聽他三句話不離舅舅,啜了口茶,慈祥地問了一句:「你姓什麼?」

  「兒姓陳啊!」

  「我還道你姓沈呢?這麼想著他,明天把你過繼給他吧。」

  陳萌叭一下伏到了地上:「兒不敢!兒不是這個意思!兒明白了!家裡有什麼事兒,自家解決。」

  陳丞相幽幽地說:「這京城裡,哪一家的屋頂掀開了,拿著本律令一條條比著,五品以上之家,能不受罰的也就只有七歲以下的孩童了。人人引國法干預家事,就沒有家了。你要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就不如你弟弟,趁早離開,想禍害誰家,就給誰家當兒子去。我,不要這樣的敗家子。都說你弟弟亂七八糟,是個敗家子。你們兩個比起來,你,才是敗家子。」

  陳萌嚇得大氣不敢喘,連連頓首:「爹,我明白了,是兒子想錯了!有家才有我的一切,沒有家就沒有我。娘當時,只想著沈家,忘了自己是陳家的媳婦,是我的母親。如果不明白道理,自己創下的家業不知道如何維護,終有散的一天。」

  陳丞相道:「去吧。明天開始,叫你媳婦,學著管家。」

  「是。」陳萌顫抖著爬了起來,又小心地問陳丞相:「與祝纓那裡還有點首尾,我是不是要再與他見幾次面,好顯得盡釋前嫌?再與舅舅那裡把事兒了斷一下。」

  陳丞相看他嚇得有點失措,也慈祥了一點,說:「為什麼要『顯得』呢?你想想,你們有什麼仇怨嗎?怎麼結的仇?」

  「沒、沒有啊。」陳萌說。

  陳丞相無奈地看著兒子,陳萌傻乎乎地笑了一聲:「是呢,沒有啊。」

  「你舅舅那裡,畢竟是長輩,走動就走動。」

  「是。我明白了。不會圍著他轉了。」陳萌突然就通透了,對,他跟祝纓沒仇啊,甚至不提沈、馮的話,兩人處得還行。他是相府公子,祝纓身份雖然差了點,可也不討厭,看著還挺上進的!多個朋友多條路,沒什麼不好。

  舅舅那裡也是,他姓陳,不姓沈啊!

  「就是親戚,能搭把手搭把手。可不是他的隨從啊!」

  陳丞相道:「可算想明白了。」

  …………

  祝纓不知道陳府還有這麼一齣,但是從王雲鶴和陳丞相等人的表現來看,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美美地睡了一個好覺,她早早爬起來繼續背書。王雲鶴給的書她先放到了一邊,凡是不考的,現在對她都沒用。考完了再說。

  為了縱火的案子她耽誤了寶貴的時間,現在得補回來!那邊,祝大和張仙姑幫著金良家琢磨搬家的事,先得陪著金良兩口子去看新房,那確實是個新房,比他們住的這裡用料還要好些,院裡還有水井、有一株大樹。

  金大娘子十分滿意:「夏天能乘涼呢。有井,夏天能湃瓜果吃!我看看是不是甜水井,要是甜水井就更好了。」

  又邀張仙姑去看廂房,說大家一塊兒搬進來,等祝纓考了個官兒,再搬回自家去。「到那時我就不管了。你們也不用怕有人隨便把他下獄了。」

  張仙姑也很高興:「老三真能做個官兒,我也弄個房子!不比你們家,只要像我們賃的那個就好啦!大娘子沒見過我那個房子吧?沒你這個好,可是我親自收拾的呀,什麼都弄得整整齊齊的。」

  一行人看完房,心裡也有數要怎麼收拾了,就與陳府的管家辦交割,換了房契,這邊往新房搬,那邊卻不急著收房子——陳府也不在意這小院子。

  他們先搬後院,進進出出都從後門。祝纓就在前院讀書,中午胡亂吃了點飯又接著背書、練字。

  下午的時候,祝纓正在練字,看家的廚子說:「三郎,有人求見你哩。有帖子呢!」

  祝纓道:「拿來我看看。」

  是陳萌的帖子!

  祝纓吃了一驚:「他來幹什麼?請吧。」

  她洗了手,整了衣裳,出門迎接陳萌。一見之下有些吃驚:「大公子看起來精神好多啦。」

  陳萌含蓄地笑笑:「三郎,我這回可是為我自己來的,不能再給我生氣啦。」

  祝纓道:「哪裡。請。」

  她把人讓到了自己的廂房裡,陳萌打量了一下屋子,也不挑剔,彷彿有一點陳丞相的樣子了:「我打攪你溫書了麼?」

  「還行。」

  陳萌道:「你讀律令?不如讀經史呀!」

  祝纓笑笑:「我跟你不一樣。」

  陳萌道:「哪有什麼不一樣的?這場官司下來,你也知道了,我也沒好到哪裡去。那個賊人,他是我繼母陪嫁的僕人。那個……」

  祝纓道:「我都知道啦。」

  「真的知道了?」

  祝纓笑笑:「後娘哎。二公子還……」

  陳萌現出難過的樣子來,道:「唉,都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還要裝樣兒。拿上來吧。這個不是舅舅他們托的,是我的。你受這災殃,金良也受連累,你心裡也過不去不是?還傷了你的人情。都是因為我家的怨仇。」

  祝纓也不推辭說:「好,要說這個,我就收了。也不用這麼多,我已經有好些啦。」

  陳萌也不強要她都收下,由著她收下了一些筆紙之類以及幾匹新綢,又收下了幾個食盒,說:「正好,給金大哥暖宅。」

  陳萌又說:「我就不打擾了,等你授了官,我帶你遊京城。」

  祝纓笑道:「這麼好?大公子什麼身份?我……」

  陳萌道:「我覺得你有本事,查案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你可以的。」

  「害!瞎弄的。」

  陳萌最後猶豫了一下,問道:「冠群,你真的不見了?這並不是她的錯。」

  祝纓沉默了一下,說:「我知道,造化弄人罷了。我現在見她,對她也不好。馮夫人眼裡揉不得沙子。我只盼她能有個好人家了。」

  陳萌道:「你們見一面,我倒能幫忙。到底見面把話說清楚了才好,你也好安心讀書,她也能安心在家。快刀斬亂麻,彼此都好走後面的路,如何?不叫他們知道。」

  祝纓道:「也好。」

  「這裡人都在搬家,也顧不上你,我悄悄地告訴她,請她來。」

  「也不必瞞著這裡的人,我爹娘也想見見一大姐,告訴她,不怪她的。」

  「好,就這麼定了。」

  祝纓道:「大公子,我有一件事,你能告訴我嗎?」

  「什麼?」

  「你家那位夫人,做的這個事太粗糙了,也太傻了,那麼容易看出來。為什麼?」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她為什麼要聰明?為什麼要算無遺策?成與不成,都有我父親給她遮掩,她為什麼要聰明?沒有我父親,還有她自己的父親、兄弟。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我父親雷霆手段,單我過堂這一件事,就夠引起非議了!她的目的就達到了,她幹嘛要再精打細算?」

  祝纓道:「我懂了。」

  「走了,冠群我給你帶過來。」

  …………

  陳萌說話算數,第二天就讓自己的妻子邀花姐出門禮佛,馮夫人自然放行。

  出了門,拜一拜佛,又使自己的僕人把馮家的僕人引去喝茶休息,花姐假裝休假,在禪房裡將門一關,人卻在陳大娘子的接應下離開了寺廟,到了金宅。

  此時,祝家一家三口已經吃完了午飯了。

  花姐一見他們,眼淚先落:「乾娘,你們受苦了,我對不起你們!」

  張仙姑道:「我知道,你是個好的,這事兒不怪你!」

  陳大娘子也陪了幾滴淚,說:「你們有事兒慢慢兒說,先別哭了。」

  祝纓給金大娘子一個眼色,金大娘子就請陳大娘子去喝茶。陳大娘子有些猶豫,祝纓去把門給打開了,拿張椅子抵著,以示不會關門。陳大娘子笑笑,跟著金大娘子走了。

  花姐一下子撲到了張仙姑的懷裡:「乾娘,我是罪人啊!娘也死了,你們也挨了打,我才知道,三郎又坐了牢!」

  張仙姑好一番安慰,祝大也說:「不是你的事兒,你能做什麼主呢?你別放在心上,好好地找戶好人家嫁了,你親娘不會給你差了的。」

  花姐不停地搖頭:「他們那個家,不好待啊!親娘心好,好心未必就能辦好事了。」

  祝大不太會跟這樣的女人說話,一看眼前仨女人,說:「你們慢慢說,我出去一下。」

  留下三個女人,花姐與張仙姑抱頭痛哭,都知道這親事算是真的完了,這也是告別了。

  花姐道:「我見你們一眼,看你們好好的,也就放心了。」從懷裡掏出一包金銀,要給張仙姑。

  張仙姑道:「你一個姑娘家,自己留著花,我們好歹一家人互相照應呢。」

  花姐搖搖頭:「金銀在那府裡,有用,也沒用。我以前覺得,人家知書達理、高人一等,說出來的道理與我們想的不一樣,必是我們錯了。他們說要守規矩,我們做不到,就算苦些、累些也得照著做,這樣才叫「規矩」才叫「上等人」。可是這些日子,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又不知道哪裡錯了。」

  張仙姑心中十分難過:這要真是能成我的兒媳婦,該多好啊!又不敢留戀,說:「你們有話,趕緊說。不然對花姐名聲不好。」

  祝纓道:「訂婚書的時候我就說過,拿我當個擋箭牌,我不介意的。你該有一個良人,而不必是我。乾娘走了,你心裡一時也空落落的,現在又是這樣。我要對你說,『別想別人,就想自己』。」

  「三郎……」

  祝纓道:「朱家抽盡了乾娘的精神、熬滅了她的心氣,我不想你也為姓祝的白白耗乾了自己。不該如此的!」

  花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的。害!我一直知道的,你看我的眼神兒可跟大郎看我時不太一樣。我還想,等你長大一些就懂人事了的,現在看來,你是把我當姐姐沒把我當妻子。你是熱心腸,燒的卻不是那個灶。」

  「大姐!你永遠是我姐姐!你要別的我給不了,有別的事兒盡可找我。」

  花姐幽幽地說:「這才過去幾個月,就像過了幾輩子似的。當時是娘做的主,我知道,也算是逼迫了你。你沒有怨恨,我就已經很知足了。大家都是好人,我已是現在這樣。以後,誰知道呢。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祝纓哽咽著說:「大姐,我也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你千萬記住。」

  「你說。」

  「丞相、你舅舅、你娘,以後還會有許多人,哪怕對我苛刻些,對你也還都不錯。縱然苛刻,也比朱家村四阿翁他們講理些,對不對?」

  「那倒是了。可……」

  祝纓道:「他們的吃相好看。我說『吃相好看』的時候,是說他們比那『吃相難看』的好些,不是說他們就不『吃』了。你要記著,只要還是吃,好看難看都一樣。」

  花姐含淚道:「我知道的。我該走了,這包金銀你們留下,算作咱們相識一場一點心意。互相幫襯著唄,以後我再有事找你們呢?」

  「好。」祝纓示意張仙姑把金銀收下,自己去撩開門簾。

  「哐啷啷」張仙姑手裡的金銀散了一地,她趕緊上前,花姐指著祝纓長袍後擺一塊血污問道:「三郎,你這是……」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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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0:17: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雙姝

  張仙姑臉色煞白,也不管金銀了,兩三步就要並過去擋在祝纓身後。

  祝纓是個手腳麻利的人,張仙姑沒趕到她身後,她已擰過上身撩起後擺,花姐張大了嘴,看著她的褲子後面,後襠的地方。

  張仙姑腳一軟,坐在了地上。

  祝纓不明所以,還問:「怎麼了?」

  問完了,看這兩個女人的樣子,才覺得好像哪裡不對!

  花姐的心噗噗直跳,到了門邊把椅子拉開,將門關上。祝纓奇道:「大姐?」

  張仙姑見花姐這樣,馬上從地上爬了起來說:「花姐,這個事兒吧……」

  這個事兒是個成年女子都知道,祝纓這是天癸已至。哪個女人沒有經歷過呢?每個月就這幾天,身下總是難受,無論走、坐、臥、立都要擔心下身出血染了衣褲。是能不出行就不出行,能不見人就不見人,久而久之,訛傳為「不吉利」「得避人」。

  不得已要行動,還要不時回身看看身後,或者問問同伴:「給我看看,後面髒了沒有?」

  而此時,不用點明是什麼「髒」了,同伴總能心領神會,知道這說的是什麼,退後兩步,說:「沒有的,挺好的。」或者說:「有點兒,你走前邊兒,我走後邊兒,給你遮一遮。」

  與花姐對上了暗號,張仙姑一個神婆連個狡辯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她整個人都懵懵的,說:「就是你看到的這個樣子了,求你千萬別現在嚷出去,叫我們有機會逃一逃,就算看在相識一場的份兒上了。」

  花姐看看祝纓,見她還有點懵懂又好像明白了什麼,她問祝纓:「你是女孩兒?」

  「是。」

  「那……你爹知道知道嗎?」

  張仙姑搶著說道:「我騙他生的是兒子,這才養了下來!後來他知道了,養都養了,也來不及了,就接著養下來了。」

  花姐聽了個開頭就知道了結尾,這種事情太常見了,生了女兒就不養,扔了算好的,溺死也是許多人家會做的事情。

  花姐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祝纓,又看了看張仙姑,張仙姑的眼中充滿了憂慮,卻又充滿了決絕。

  她問張仙姑:「那退親的事……」

  張仙姑張口就來:「我們倒想好好說的,她本來就看不上咱們家,說了就能成,你說是不是?可你們那門兒我們進不去,當花子打出來了哩。想到了看不上,沒想到是這麼的看不上啊!我們窮人,沒活路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哪一步走不出去就死了,可這一步,還是得邁。」

  花姐嘆了口氣,只有這樣的母親、這樣的膽子,祝纓才有這樣的人生。

  「你……還想考試做官嗎?」她摒住了呼吸,問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覺得如果自己大聲呼吸這話別人就聽不見了。

  祝纓毫不猶豫地點頭:「想!」

  花姐一顆心要跳出胸膛了!她按住胸口,細細地、急促地喘著氣,說:「聽你說這個話,我可真歡喜,你一定要做到,一定要考上。有一天,你做了官,就好像我也做到了一樣。」

  「大姐!」

  「不是叫我大姐嗎?不是當我是姐姐嗎?妹妹……唉,三郎!還是叫三郎吧,別說漏了。三郎,你可一定要做到呀。真想有一天,我叫你妹妹,告訴別人,我妹妹做了官兒,還不怕因此害了你。」

  花姐的眼淚無聲地往下落,臉上卻笑得很開心的樣子,祝纓鼻頭一酸,也落下淚來:「大姐。」

  花姐將她摟到懷裡,撫著她的頭髮說:「以前啊,有時也想,我就不要臉,把你摟一摟,會不會好些?後來絕了這份心了。今天終於摟著了,三郎,都比我高了,味道乾乾淨淨的。」

  張仙姑道:「她做得到!你要想做,也做呀。」

  花姐笑容慘淡:「我不成的,都已經知道我是女人了。他們呀,只要知道我是女人,我就什麼路都沒了。再說了,我哪如他們書生們呢?我不過識幾個字,會算點賬罷了。」

  她鬆開祝纓,說:「乾娘,咱們別光顧著說話了,快給三郎收拾收拾這一身。別叫別人看出來了。」

  張仙姑跳起來道:「我去找!我的東西還沒搬到那邊新房裡去!」

  張仙姑那邊找東西,花姐就對祝纓道:「你衣裳放在哪裡了?快找身乾淨的出來換上。我跟你說,來月事的時候要小心,可不能跟以往那樣摔摔打打的了。女人下半身兒,一定要乾淨,別著涼水、別著髒水,飲食上也要留意,別的時候隨你,這幾天不要吃涼的……」

  她從小過的生活雖不是大富大貴,也比大多數人講究,一樣樣的禁忌都跟祝纓說了,又說了兩個偏方:「要是痛經了,可以調理試一試。看大夫的時候小心,好的大夫我遇著過兩個,一摸脈,別說你是男是女了,恨不能說清你祖宗八代……」

  祝纓都記下了,找了套新衣服出來。張仙姑也回來了,拿了條月經帶來。祝纓看兩眼,張仙姑不好意思地說:「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以後有你看的時候呢!」

  花姐又告訴祝纓:「要勤洗換。」

  張仙姑道:「要不,咱們還是搬到咱們自己家去吧,這住在金家,再叫人撞破了……」

  祝纓道:「小心些就是,答應好了的非要再改主意又說不出道理來,才叫人起疑。我這些日子都不出門,也不與人交際。等考完了,咱們也就搬回去了。」

  花姐道:「這樣也好。你,快些換了吧。」

  祝纓去換衣服,花姐和張仙姑又教她怎麼弄月經帶,又說禁忌。張仙姑道:「來了事兒,告訴我,你這幾天的衣裳不能再給他們洗了,不能叫他們看出來。」

  祝纓略略通曉了這些事,說:「好。」

  剛換完衣服,花姐俯下身撿灑落的金銀時,陳大娘子過來拍門:「哎喲,這是怎麼了?怎麼關門了?」

  張仙姑去開了門,陳大娘子一見祝纓換了身衣服,十分吃驚且生氣:「這是做什麼?」

  花姐的手頓了一下,把金銀錠子揀完,拿手絹兒包了,說:「剛才跟我推讓,不肯收,茶和墨都灑身上了。乾娘,收下吧。」

  陳大娘子又看花姐身上還是整齊的,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說:「瞧你這事兒辦的!」也勸張仙姑和祝纓收下金銀。

  金大娘子看他們像是哭過的樣子,心裡罵馮夫人「造孽」,也勸:「收下吧。」眼中滿是憐惜地摸摸花姐的臉,接過了金銀帕子遞給了張仙姑。張仙姑接了,眼淚也下來了:「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金大娘子道:「我叫小丫打盆水,給小娘子洗洗臉,重妝扮一下,這樣兒出門可不行!還道我欺負了小娘子呢!」她對陳大娘子招招說,說:「娘子來幫我看一看,小娘子用什麼粉和胭脂,我的行不行。」

  拖走了陳大娘子,半道上說:「叫他們說說話吧,可憐見的。三郎這孩子,別的我不敢說,規矩是真的規矩,老實是真的老實。哎,你們家那位貴親啊,辦岔了事兒,把個鳳凰蛋給丟啦。再說了,他們以前是夫妻……」

  陳大娘子苦笑:「我也說呢,一路上不尷不尬的,事兒就辦得不利索。要麼認,要麼不要,早早定個名份。這拖下去,認了,人家也知道你嫌棄他,怎麼能沒個想法?不認,拖人家一路像什麼話?」

  兩人之前一直客套說些天氣、家務、京城衣食之類,這會兒倒說了幾句心裡話,聊了一點自己的真實想法。

  因為金家正在搬家不太方便,熱水稍慢才得,又選了胭脂之類。

  那一邊,花姐對祝纓說:「表哥叫我捎一句話,我覺得那話不好,不想說的。現在既然你是……三郎,我想,對你說了,應該不礙事的。」

  祝纓問道:「什麼話?」

  花姐道:「叫你跟著鄭熹辦事的時候留個心眼兒,仔細想一想。怎麼就不讀經史,偏要你讀律令呢?經史是正途,拼個三年五載,求個功名多好。讀律令怕是出不來,彷彿刀筆吏一般,只是為他執掌大理出力罷了。揠苗助長和深耕細作,那能一樣嗎?」

  她說完,長嘆了一口氣,道:「好啦,就這些了,以後怕是不容易得見了。」

  張仙姑道:「怕什麼,要有什麼事兒,怎麼也想法辦見了。」

  花姐勉強笑笑:「但願吧。我親娘的性子很剛直,規矩又大。哥哥嫂子不是親生的,反而比親娘稍稍鬆些。我親娘又給身邊安排了好些人……」

  「大姐!」

  「嗯?」

  「記著,任何人家都不配叫你熬乾心血,燒得心如死灰!夫家不行,娘家也不行的!」

  「哎!」花姐答應完,又笑了一聲,「別皺眉頭,不是什麼大事兒。之前那麼難不都走過來了嗎?我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人呢。從出生起……唉……」

  祝纓心頭一動,問道:「怎麼?人還沒找到嗎?」

  「那對忠僕夫婦已經回來了,那位王媽媽就是我剛出生時的乳母,現在被我娘派到我身邊。可惜,她的女兒至今沒有下落。我問了,娘說,帶著那個孩子,養到五、六歲上,被強令分開了。你知道的,人在賤籍身不由己,父母子女說分離就分離。娘和舅舅已經去信托人查了,成年人記得來歷倒好找。孩子長到大,模樣也有改變、小時候的事兒也不容易記得,就難找了。」

  張仙姑道:「哎喲,她閨女沒個下落,就把她放在你那兒,你親娘心也太大了,也不怕這個王婆子心裡有怨恨給你使壞呀?」

  「王媽媽是好人,就是看得我比親娘還緊,眼珠子一錯不錯的,」花姐道,「我知道的,她是想親生女兒了,看著我,像看著那一個。」

  「那,那個女孩子,叫什麼名字呢?等我忙完了,幫你找。」

  花姐道:「那倒好了,表哥說你找人的本事很高。」

  「她叫什麼?」

  「嬋娟,」花姐說,「本來沒名字的,在他們家裡排行第一。娘帶著她,就給她起了這麼外名字。」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馮夫人為人討厭,確是很會起名字了。

  祝纓道:「好,我記下了。馮嬋娟。」

  花姐道:「也不知道有沒有改姓,反正,名字是這個,就算記不住我娘,名字她應該記得住。」

  「好!」

  陳大娘子和金大娘子又回來了,給花姐洗去臉上被淚痕沖花的妝,重新給她上了妝。陳大娘子道:「再不走,禪房那裡就遮掩不住了。」

  花姐與祝纓依依惜別。

  …………

  陳大娘子看在眼裡,等上了車,問道:「妹子,你對我說句實話,心裡是不是還想著他?」

  花姐道:「嫂嫂想到哪裡去了?我們是不可能了的。」

  「這……」

  花姐道:「我們畢竟是共患難的,縱做不成夫妻也不想成仇人呀。」

  「是啊。他沒再怨你吧?」

  「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她很好,沒有怨恨過我,總是幫著我。」

  陳大娘子看她口角含笑的樣子,心道:真是冤孽,這可怎麼是好?又埋怨丈夫多管閒事,又嫌棄丈夫竟然沒能把這件閒事給管好!

  她又想起丈夫的叮囑,問道:「那,你哥哥叫你提醒他的,他說了嗎?」

  「嗯,他都記下了。」

  陳大娘子道:「唉,這都是什麼事兒呀?我自打從家裡到了這京城,看著滿眼繁華,卻沒有在家裡自在了。在老家,擔心得跟什麼似的,卻總覺得日子有盼頭。現在,我也不知道盼什麼好了。」

  花姐也不敢給陳大娘子拿主意,以親娘的轉述來看,陳丞相府上那位繼夫人也不是什麼善茬,叫陳大娘子放心享受,那顯然是不行的。提議陳大娘子生養個孩子,把孩子教導成材,雖說是「正途」,可父母都生活得不安穩,再要個孩子,豈不是害了孩子?

  她只好說:「我也是這樣。以往在老家,總琢磨著,到農時了,該安排長工了。今年收成如何,家裡要如何花銷。」

  姑嫂二人對望一眼,都有點理解對方現在的處境了。

  回到了寺廟,兩人悄悄回禪房,卻聽到王婆子與陳大娘子的丫環在爭執:「我去見我們小娘子,你攔著做甚?你們幹什麼了?」

  花姐道:「王媽媽。」

  王婆子和丫環都驚訝:「小娘子?你怎麼從外面過來了?」

  陳大娘子道:「我有些歇不住,就請妹妹陪我到外面走一走,怎麼了?」

  王婆子道:「娘子要出去,也該叫我們一聲,我們好伺候著。怎麼能讓你們獨個兒出去呢?」

  陳大娘子笑道:「就是不讓你們跟著,我們兩個才自在。你們一跟,別人一讓,就沒意思啦。你們也歇好了嗎?」

  「是。」

  陳大娘子道:「正好,聽說這裡的素齋不錯,吃了再走。妹妹,再捎些回去給姨母才好。」

  花姐道:「嫂嫂說的是。」

  兩人吃了素齋,又買了幾隻大食盒的素齋,陳大娘子命人把其中的一盒送到沈瑛府上,說:「孝敬外祖母。」

  姑嫂二人各自歸家。

  花姐坐在車上,王婆子忍不住說:「小娘子,別怪我多嘴,你一個小娘子,不興不帶人就亂跑的,萬一遇著什麼事兒可怎麼好?」

  伺候花姐的小丫環不高興了,說:「您老這話說的,好像小娘子就要出事了一樣。」

  王婆子瞪著她說:「你懂什麼?小心沒有錯處的!」

  花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王媽媽,別著急,我也另托了表哥他們留意嬋娟的。」

  王婆子沒想到她又說了這樣一句說,忙說:「您怎麼又說這個了呢?夫人聽了,又該不高興了。嬋娟……嬋娟……那是她的命啊!就生在這個府裡,就是那個時辰遇上了那樣的事兒。」

  花姐道:「王媽媽,你要難過,就說出來。總之,我會盡力找嬋娟的。」

  王婆子低聲道:「夫人也不上心,您別為了這個再惹她不高興了。只要您好好的,我也別無所求了。」

  小丫環不輕不重地刺了一句:「親閨女呢,您怎麼不管了?」

  王婆子沒有生氣,很平靜地看著小丫環,問道:「那我該怎麼辦呢?你演一個給我看看?」

  小丫環不知所措,她很討厭這個王婆子的,這個婆子跟李婆子一樣的討厭!這府裡的婆子們總是讓小丫環們討厭的,婆子們總是說些老生常談,總是會禁著小丫頭們不許她們開心。彷彿年輕姑娘開心了,就是一件多麼罪不可赦的大惡一樣!

  但是婆子們掌管著府裡的許多事情,算是小有權利,且婆子們出入府門方便,有時候想偷偷買些外面的東西還得拜托她們。

  所以,丫環們受著婆子的管,婆子一生氣,叫住嘴她們就得住嘴。不過這一回,小丫環卻不是被婆子震住的,而是被王婆子的話鎮住的。

  是呢,能辦呢?小丫環訕訕地想。

  花姐低聲為小丫環說了兩句話:「她是淘氣,也是跟你慪氣,是她不懂事兒。王媽媽,她還沒長大,不懂你的處境。」

  王婆子道:「是呢,是不懂。可也沒什麼,等她配了人,自己也成了婆子,就懂了。做奴婢、當僕人的,都是這樣,我小的時候,也當丫頭,也不喜歡婆子。都一樣。」

  小丫環越發傻眼了。

  花姐苦笑搖頭,因祝纓而來的那股子高興勁兒也沉到了心底。

  「籲——」

  車停了,到家了。

  花姐和王婆子同時掛下了臉,都很沉肅,沉穩地下了車,花姐讓丫環提著食盒,一同去見馮夫人。

  馮夫人見她回來又帶了素齋,刀疤交錯的臉上也顯出點笑來:「放下吧。累不累?」

  花姐道:「不累的,娘,等天暖了些,您也該出去走走,那個佛堂很清淨,素齋也好。我聽嫂嫂說,可以先把那兒包下來,咱們到時候和嫂嫂她們一同去,再請上外祖母和舅母他們。」

  馮夫人道:「我倒想帶上你舅母,她那個人呀,就會給我臉子看!你舅舅也是,總是說我……」

  她住了口,沈瑛一向對這個姐姐不錯,但是近來埋怨她把祝大和張仙姑給打了,退親退得難看。

  花姐笑笑:「都是一家人,哪有過不去的坎兒呢?」

  馮夫人才有點高興地說:「那倒是。把素齋拿到廚下去,今晚我就吃這個。」

  「哎。」

  馮夫人道:「快去歇了吧,晚上來給我念念經。我這上了年紀啊,眼神兒不行啦,看書總晃。」

  「哎。」

  花姐出去一趟,回來後也如祝纓一般不再出門,每日陪著馮夫人吃齋念佛也不嫌枯燥,有些空閒也尋些書來讀,還自己做點針線。一如大部分回娘家守寡的富家姑娘一樣。

  但她的臉上漸漸有了點笑影,人也略胖了一點點,心情顯見好了一些,話也多了一點兒,也常與嫂子馮娘子說話,不像才到京城時那樣總是憂慮了。

  馮娘子在京城也沒什麼交際,她兩口子是馮家遠枝,天上掉個餡餅把兩口子砸了過來。人是馮夫人從血緣相近的幾個親戚裡選的,因為馮娘子的丈夫馮朗親生父母已經死了,馮娘子的親戚關係也簡單,這樣是最方便的。只要再禁一禁,他們與舊日血親來往,就是拘住了一對兒給自家延續血脈的人了。

  馮朗雖然也不夠聰明伶俐,馮夫人在乎的卻不是這個,又不是親生的,也不指望這孩子有太多的出息。馮夫人在意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果世上有一份聰明,她寧願把這份聰明給女婿、給外孫,也不會把嗣子排在前面。

  有這麼個婆婆,馮娘子的日子就難受得緊。哪家媳婦都立規矩,可這婆婆跟自己不親也就算了,跟丈夫也不親,馮娘子覺得,自己的腳就像被人塞進了一雙小鞋子裡,晚上睡覺都不許脫下來那種!

  所以馮娘子開始對花姐也是冷冷淡淡的,後來發現花姐不像馮夫人,才與她平常相處。近來花姐開朗了一點,與她常來往,馮娘子就覺得這個小姑子人還是不錯的。

  又有點為花姐惋惜:有這麼樣一個親娘,生活恐怕很難順遂了。

  這麼一想,馮娘子對小姑子反而更好了一點。對這個現象,馮夫人是樂見其成的,因此對兒媳婦也寬容了一些,甚至拿出自己一副嵌寶的金鐲子給了兒媳婦。她首飾多,但是因為毀容的緣故,頭面上的都很少,多的是鐲子、戒指、項鏈之類,樣子都是精挑細選的。

  馮娘子得了鐲子,拿去給花姐看,小聲說:「娘對我說,天氣暖了,衣衫也薄了些,首飾常露出來,該戴些好的,就拿了這個給我。她這是怎麼?有什麼開心的事兒了嗎?」

  花姐心不在焉地說:「是吧?人不能總是不高興啊。」

  馮娘子笑道:「以前我真覺得娘就是……咳咳。咱們明天去燒香?」

  花姐馬上說:「好啊!」

  她心不在焉,是因為祝纓今天考試!

  也不知道考得怎麼樣了,是該去上炷香,好好求求佛祖的。

  …………

  這一廂,花姐擔心,那一邊,祝纓進了考場。

  原本,她就算已經有了良民的戶籍,也不夠格就這麼考試的。如果是考明經、進士等科,她更是得需要士紳三人做保,寫父祖三代,且從家鄉那裡做個貢士,或者有個官學生的資格之類,得一級一級核實上來。貢士聽起來只要有地方官推薦就行,其實,地方官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推薦的,推薦前,地方官自己也要先篩選一下人材,不能弄個傻子上京,最後害自己被追責。

  但是明法科不那麼重要,雖然也有各種限制,考的人既不如那兩科多,盯的人也少,鄭熹手眼通天,給她弄了一個名額。她有正式的戶籍,寫了爹的名字,又隨便編個祖父的名字,也就差不多了。

  明法科考試也沒有想像中的困難。祝纓仗著記性好,律、令都背下了,連一些官方的釋義、解疑的內容都看過了,考的時候就沒什麼難度了。

  真正影響祝纓的是她的書寫。

  她雖然聰明,也確實「一看就會」、「過目不忘」,但是無論是妙手空空還是爬牆上樹又或者張口編故事、賭博出千之類,都是她日常生活會用到,隨時要上手的。所以曲不離口、拳不離手,從不生疏。

  書寫卻不是這樣,她認真練字也就是最近幾個月,這幾個月還得背書,能練字的時間極少。書寫的速度也跟不上,美觀也指望不上,只能說「寫得板正」。

  祝纓每場考試都寫得很艱難,手趕不上腦子,好在時間還算充裕,她與大部分考生一樣,都是到最後一刻才交卷。別的考生是因為不會,或者緊張忘記了,她就是因為寫得慢!她又不與考生們認識,也不與他們同住一個客棧裡備考,考完了她就回家——她這兩三個月,痛經之類倒是沒有,但是月事不準,並不是一月一次,為了怕出事兒,她考試之前把月經帶給翻了出來先戴上。

  考完當然得回家換下來。

  幾場試後,祝纓終於可以不用這麼緊張了,回家之後迎面撞上張仙姑捧了碗麵出來,說:「來!給你做生日!」

  祝纓茫然道:「什麼生日?」

  張仙姑把碗放下,說:「你十四啦!」

  窮人家真不講究過生日,飯都吃不上呢,過什麼過?有的人連生日都被父母忘記了,祝纓算幸運的,張仙姑記得她的生日,但是總忘記給她過生日。還是要考試了,得寫考生的名帖,張仙姑才想起來:哎喲,孩子是正月二十七的生日,忘了過了!

  不過祝纓要考試,她不敢打攪,現在考完了,家裡又不像以前那麼窮了,可以做碗麵,放兩個雞蛋,再放大塊的排骨,不放青菜!讓閨女吃個飽!

  金大娘子知道張仙姑要給祝纓補過生日,說:「怎麼不早說呢?早說,正月裡就該過了的,不過現在也不晚,我這就叫他們買豬蹄子去!」

  金良這天在營裡,金大娘子就主持這個生日,連金彪都老老實實的了,金大娘子先要祝賀祝纓要做官了。

  祝大謙虛地說:「還不知道是個龍是個鳳呢。」

  金大娘子道:「有七郎在,必是成的。」

  祝纓問道:「怎麼會這麼說?」

  金大娘子道:「你大哥常說,你學得很好,可以的,七郎都說你行。只要你考試能行了,就一定能得官兒,不會被別人擠下來!」

  張仙姑緊張地問:「還有擠下來的?」

  金大娘子道:「門道多哩!也有考得好被後面有門路的人擠下來的,他們把那差的卷子就提上來。也有你也考過了,等到授官的時候,叫你等著缺的,那等使了錢或者有門路的,考上了就有官做。官也分肥瘦的……」

  做為一個京城人,金大娘子實在無愧於自己的籍貫。

  張仙姑又緊張地打聽:「那七郎能保得住我家老三?」

  「能!」金大娘子代鄭熹寫了保票。

  金大娘子又多給祝家一家三口講了好些鄭侯府上的事兒:「七郎的親娘,是老代王的女兒、現高陽郡王的親姐姐。老代王與先帝是堂兄弟,咱們郡主與陛下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報到宮裡,都說巧了!所以雖不是親兄妹,卻與親兄妹一樣親近的!」

  要不鄭熹再能耐,他也不能夠在二十七、八的時候就能入主大理寺了。他不單拼爹,還拼娘、拼舅舅。他親舅舅是郡王,皇帝雖然不是他親舅,但是由於奇妙的緣份與親舅舅也差不多了。

  祝纓心道:怪不得他能這麼給我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弄明法科考試的資格!

  張仙姑和祝大都露出個傻乎乎的笑來,張仙姑道:「那就好,那就好!」

  金大娘子道:「放榜的時候,我們家那個應該能回來,叫他去看榜!明法科,不如他們明經進士的熱鬧,可好歹也是個正經的科考呢!」

  祝纓道:「不用特地回來的,我可以自己去看。」

  「你擠不過他們。叫他去,他長那麼膀大腰圓的,就該幹這個!」

  金大娘子在這件事上倒能做金良的主,因為金良也掛念著這事兒,掐著日子請了個假回來給祝纓看榜——只要上了榜就肯定有官做,就正式是給鄭熹效力了,金良自認是鄭家人,當然要回來湊這個熱鬧。

  頭一天,金良就回來了,第二天帶祝纓去看榜,六品的官,在看榜的人這裡什麼都不算了!區區一個明法科放榜,居然也擠得水洩不通。

  金良道:「你跟著我,咱們殺到前面去看。害!要不你踩我肩膀上看去!」

  祝纓道:「不用看了。」

  「嗯?」

  「我已經看到了。」

  金良大喜:「第幾?」

  祝纓道:「我這個個頭,只能看到第一個。」

  金良樂開了花,把她扛到了肩膀上:「走!回家嘍!」

  「放我下來!」祝纓說。

  金良故意不放:「嘿嘿!」心道,你小子也有今天!也就是這個時候才好逗你一逗,別的時候,怕你回頭要報復我!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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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0:17: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生活

  金良扛了一會兒就把祝纓給放了下來,熱鬧一陣兒過了,扛個半大小子也確實挺累人的。祝纓站在地上,斜眼看著他,邊理衣裳邊說:「你力氣太多沒處使是吧?回去給大嫂搬柴去!」

  金良嘿嘿一笑,道:「我家柴炭不用我搬,自有賣柴的給我送進來!再不濟,還有來福呢,你少說我!」

  路過一家飯莊,向裡的人訂了兩桌酒席,金良順手付了錢,說:「回去大家好好吃一頓,賀一賀你。」

  祝纓道:「那一桌也就夠了,加起來才幾個人呢?」

  金良道:「這就不懂了吧?不得往府裡孝敬七郎一桌嗎?」

  祝纓還真不懂這個:「什麼意思?是京城的什麼新規矩嗎?我知道事兒成了要謝幫忙的人,京城是一定要謝酒席還是什麼的?」

  金良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看來呀,之前上京路上跟你說的那些個還不夠呢!這些偏偏不是一時半會兒能鬧明白的,我也是打小就在府裡、京裡過活,才慢慢知道的,你要問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知道這些的,更從哪裡講起了。這樣吧,咱們先這麼著,我把能想到的都告訴你,以後再遇著了別的事兒,想起什麼跟你說什麼。」

  再聰明的人,不接觸,就不了解。接觸,是需要時間和閱歷的。好在她現在已經在京城了,也有人能夠打聽,她自己又是長了眼睛耳朵和嘴巴的,能看能聽能問。

  祝纓並不氣餒,說:「好,就從這個事兒開始。」

  金良道:「你是七郎帶進京裡來的,說了你別生氣,你一向不想做僕人,但是大家看來,你就是七郎這一邊兒的人。」

  「嗯。」

  金良就給她講了些官場上的親疏遠近,以及京城這邊的送禮的風俗之類,最後說:「也就這些了,你又聰明,應付一陣兒就都知道了。都知道你跟七郎走得近,你給別人面子上走禮也就得了,你要胡亂給某個人送了個重禮,人家還要多想呢。你還小,也沒什麼積蓄,自己房子還沒半間,還要賃房子住,錢不要亂花。」

  祝纓道:「好。回去我把酒席錢算還給你。」

  金良哭笑不得:「這就開始跟我算分明了?」

  祝纓道:「我還要從你家搬出來呢。」

  「嗯?」

  祝纓道:「我試都考完了,不好再賴在你那裡了,你看,大嫂帶著孩子只有兩個人,我們一家倒有三口。再說了,我要吃大戶也不吃你,我不會吃鄭大人去?擱你家,你幫他養孩子呢?」

  金良聽了,抬手就要打她的後腦勺:「胡說八道了!」

  想了一下,也覺得祝纓想要自己單過實在是件很符合脾氣的事兒,說道:「好吧,不過今天可得在我這裡好好賀一賀,等你搬了,我再去給你暖宅,我還沒去過你家呢!」

  「好。」

  金良又說:「把甘澤、陸超那幾個小子也叫過去吧。」

  「他們不得在鄭大人面前伺候嗎?」

  金良道:「你往府裡送席面的時候跟他們說一說,他們要願意呢,你就跟七郎說,想請熟人一道吃一席。七郎多半會答應的。」

  祝纓道:「好。」

  兩人回到家裡,張仙姑和祝大一臉的期待,金大娘子也扯著金良的胳膊問:「到底怎麼樣了啊?」金良還要故意裝成個不開心的樣子,落後再大聲宣布好消息,給大家一個「驚喜」。

  祝纓道:「甲等。」

  張仙姑兩口子一聲歡呼,兩人抱著跳了起來,金大娘子也說:「大喜事!大喜事!我叫廚下加菜!」又拉著金彪說,「瞧瞧,你祝三哥多麼的爭氣,你以後也要像這樣。」

  金彪好奇地問祝纓:「考試這麼容易的嗎?」

  被他爹薅過去修理:「我看你是不懂事兒!」

  弄得大家都笑了。

  飯莊的酒菜很快送到了,兩家人很快聚到了一處,祝大要喝酒慶祝,祝纓說:「明天還有正事呢。」

  祝大問道:「什麼正事?」

  祝纓道:「明天要去鄭大人府上報喜呢。我以前沒喝過酒,不敢喝,怕明天誤事。」

  張仙姑道:「那是正事兒,你今晚就別喝了,等辦完了正事再消消停停地高興高興。」她以往不讓女兒喝酒是怕露餡兒,並不是覺得喝酒不好,等到自己家,關起門來,還不是愛怎麼喝怎麼喝?

  金大娘子也說:「對對,正事要緊。哎,你也別喝太多了,明天你陪著三郎回府一趟?咱們也算功德圓滿了,你好跟七郎回個話。」

  金良道:「我就喝幾盅。」跟祝大喝了兩盅就不喝了。

  大家仍然都高興,高談闊論、展望未來。祝大比所有人都激動,拍桌打凳地道:「哎喲,我們老祝家要出個官兒啊,哈哈哈哈!萬沒想到啊!老三,爭氣啊,爭氣!」

  金彪在一邊學著他的話,說:「爭氣啊,爭氣!」

  張仙姑又在謝金良夫婦,金良夫婦又在客氣,金大娘子說:「大嫂這回可算能夠放心啦!」

  「是呢。」

  祝纓道:「大嫂,倒有個事兒要與大嫂商議。」

  「什麼事兒?只管說!」

  祝纓道:「今天金大哥提醒我,我想,還是要請一請府裡相熟的人。」

  「都交給我!」

  祝纓笑一笑:「不是,我的意思是,我那屋子,幾個月沒住了,白費租金,不如就搬回去,在那裡也叫兩桌酒菜,請大哥大嫂同阿彪一道去,咱們大家,沒有別人,一道樂一樂,大嫂也認認我的門兒,好不好?」

  金大娘子有些低落地說:「哎喲,這就要走。」

  張仙姑道:「已經打擾很久啦!」

  祝纓道:「家裡收拾要還差什麼東西,少不得要麻煩大嫂呢。」

  金良也說:「瞧你這個樣兒,他以後要娶妻生子,還住咱們家偏房裡頭?不像話了吧?」

  金大娘子心道,我看他與馮家小娘子的樣子,不像是恩斷義絕,你現在偏又提這個!哪壺不開你提哪壺!忙圓了過來:「有了功名授了官,就有自己的家業啦,是該自立門戶的。」

  搬出金宅的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

  第二天一早,祝纓早早起來,金良道:「不急的,昨天席面送進府裡去了,他已經知道了。今天……」

  「今天他還得去衙門裡呢,」祝纓接口,「都知道,我是要準備搬家。正好,白天去把屋子掃了,我那兒屋子小,白天就能幹完,宵禁前就能把這邊家當搬過去了。趕著他回家的時候,去求見,他要准見呢,就見一見,不准見呢我就回家等著信兒。」

  「你這走得也太利索了!」

  祝纓道:「這是什麼話?我又不是死了!」

  「胡說八道!童言無忌!」

  祝纓道:「我都沒出京城,什麼利索不利索的?我乾脆一點,把我那兒收拾好,你們也多個串門的去處,不好麼?」

  「罷罷罷,說不過你!」

  祝纓說幹就幹,在金家吃過早飯,讓父母在金家打包行李,自己就去看賃的房子。金良道:「我同你去!」

  金大娘子道:「你哪裡會幹活了?我帶著小丫她們去就行啦,就在家裡陪大哥大嫂說說話,要有什麼人找三郎,你也好說話。」

  就帶了自家僕人,捎上了打掃的家什,雇了輛車,與祝纓一道殺到了祝纓的住處。

  祝纓開門的時候,鄰居有伸頭出來看的,見到她還問:「你們是新賃這裡的嗎?」

  祝纓道:「不是,頭先賃的,因有事,現在回來了。」

  「哦哦,是這樣哦。」

  「等安頓好了,請您吃茶。」

  「那敢情好。」

  推開門,只見地上已經長了好些荒草,已經賃出去的屋子,中人是不會再來幫忙打掃的了。再開了各屋的門,都是一股灰塵的味道。那輛還沒有處理掉的車也還在院子裡,看起來也有點舊損了。

  金大娘子比祝纓還俐落,她四下一看,說:「還行。三郎看看,少東西沒有?」

  祝纓看了一圈兒,說:「本來就沒什麼東西,也不見多了少了的,正好,從頭開始。」

  金大娘子打發來福打水,讓小丫開始擦桌子,又讓廚娘去廚下看看。回來說:「柴米都還有一些,前兩天下雨,外面的柴有點濕了,米也陳了。作料也還有。有個地窖,不大,還存了些東西。」

  金大娘子讓大家開動起來,祝纓就去找家什在院子裡除草,幹了沒幾下,金大娘子就又讓來福去幹了。她自己個兒留心,嫌這地方的家具不夠好,反正不如自己家的。不過想到祝纓的情況,倒也勉強湊合了,但是這家的箱籠也有點少了,還有桌椅板凳等等。又去看廚房,覺得只有一口鍋顯然是不夠的,桶也少、缸也少,也沒有碗櫥。

  可家俱少也有家俱少的好處——打掃起來方便!

  幾個人一起動手,很快就把房子掃乾淨了,因為離開得還不算太久,連窗戶紙都沒用換。祝纓留意看地上,也沒有水痕,這房子在這整個春季沒有漏水,這一點就很讓她滿意了。

  一干人等忙到午飯過後才又重新回到金宅,祝大和張仙姑也打包好了東西,他們本是寄居,自己的東西也不多,鋪蓋一卷,一包衣服,之外就是祝纓的書房家什了。張仙姑給所有的書紙都細細的撂好,分別包在一疊疊的衣服裡,生怕給碰壞了。

  祝家一家三口的東西也是一輛車就能拉走的,祝家一家三口上了車,塞滿了行李之後再坐人就擠了,祝纓還是去外面與車夫一道坐。三人回到了自己家,祝纓拿錢給車夫,車夫也不客氣地收了,順便幫他們把行李卸在了院子裡。張仙姑說了好多聲謝。

  一家三口進了院子,插上門,張仙姑說:「可算回來了!!!」

  祝纓提起自己的鋪蓋,說:「時候還早,鄭大人還沒回家呢,咱們先收拾東西。」

  張仙姑就忙碌了起來,又是支使祝大打水,又是讓祝纓小心那包衣服裡有書。祝大去看了一下,說:「水缸是滿的,桶裡還有半桶水裡,怕是來福打的!」

  「那你還不快來幫我的忙?!」

  一家人第二次收拾這所房子,比上次更有經驗了,祝纓的東西變多了,先把包袱堆到床上,一件一件解開,把書先放好,終於堆了大半個書架,心情十分美好。又取了一套正在用的文具放在桌上,多的都收到北間的櫃子裡。然後把鋪蓋、衣服、妝匣放好,撣撣下擺,出門說:「我去找金大哥了,你們慢慢收拾。晚飯我從外面買回來吧。」

  張仙姑道:「又買什麼?現在自己住了,只有你一個掙錢,一文錢都要省著花!我看廚房還有米呢!等會到坊裡的小店弄點菜,自己做。」

  「好。」

  祝纓去了金家,金良道:「時辰剛剛好,再不去就晚啦!」

  ………………

  兩人到了鄭府,絲毫沒有受到阻攔,金良小聲說:「看到門口那些人了麼?都是來跑門路的。現在知道自己佔多大便宜了吧?」

  祝纓道:「要不是這樣,也弄不來我呀。」

  「狂的你!」

  兩人到了鄭熹的書房外,甘澤和陸超都在,金良與他們擠眉弄眼,兩人也心領神會。兩人都對祝纓說:「三郎,恭喜!」祝纓道:「同喜,同喜。」金良道:「他還有事要說呢,要是七郎准假,你們兩個願不願意去他家一道吃個酒?」

  甘澤道:「那敢情好!還是昨天那樣的酒菜麼?味兒不錯。昨天那席酒,七郎還點了兩個菜端去嘗嘗,剩下的賞我們,我們也跟著享用啦。」

  陸超也說:「當然是好,我這給你們通報去。」

  金良對祝纓道:「你面子大,以往別人孝敬的,他也就嘗一筷子就賞人了。」

  陸超很快就出來了,說:「七郎已經在等著你們啦。」

  金良和祝纓整整衣襟進去,鄭熹坐得一點也不端正,斜倚在臥榻上說:「不錯麼!」

  祝纓對他一揖,說:「是您的栽培。」

  鄭熹道:「年輕人,別總板著臉,你今天就算躥到樑上我也不生氣的,想笑就笑。」

  祝纓撇撇嘴:「我爹娘已經笑得夠多的了,我就省省吧。」

  鄭熹也笑了,說:「很好。以後預備怎麼辦?」

  「看您怎麼安排。」

  鄭熹道:「那就到大理來吧,你沒有樂上天是好事兒,你的卷子,他們在要不要給你評頭名的時候是有爭執的——字很不好看。要練!」

  「是。」

  鄭熹道:「我這兒有幾本名家法帖,你拿回去照著練。要還功課的!」

  「是。」

  鄭熹道:「從放榜到授官,中間還會有幾天,即便授官了,也不必馬上到任,會再給你幾天。朝廷多半是給你告身、印綬之類。朝廷命官,每年錢糧之外,會有些布匹給你做衣裳,給了布,衣裳就要自己準備了。趁這幾天,收拾這些行頭,再學一學禮儀。」

  「是。」

  鄭熹指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道:「既然是到大理,就要把大理寺的情形都弄明白。大理寺是幹什麼的,現在大理寺都有什麼人,有多少官、多少吏,各幾品,各司何職。都記下來。」

  「是。」

  鄭熹又指著一個紙卷兒說:「那裡是與你同科考試的人的名單、名次、籍貫等,你也看一看。願意相交就相交,不願意,也記著些。」

  「是。」

  最後,鄭熹又指著一個小書篋說:「熟了律令,眼下是夠用了。但你不再讀書太可惜了,先把春秋讀一讀。」

  祝纓說:「那天,王京兆給了左傳,我還沒看。」

  鄭熹微微吃了一驚,旋即說:「春秋三傳,都看一看。」

  「是。」

  「唔……」他想了一下,道,「就先這樣吧。」

  「是。」

  鄭熹說完這些,才說:「你不對,往常在我這裡沒這麼規矩的。」

  祝纓想了一下說,「我先試試,到了衙門裡,得怎麼跟您相處。」

  鄭熹笑罵:「該怎麼處就怎麼處!我不信你看不明白!」

  祝纓也笑了,說:「那你不讓我們坐?」

  鄭熹對金良道:「你瞧瞧他,給三分顏色就敢開染坊了!你們都坐吧。」

  金、祝二人坐下了,鄭熹問了金良的情況,知道他是請假回來的,說:「你去見見我爹,幾回回來不見他,不像話。三郎授官,你也不用回來了,總請假也不好。哪天休沐回來趕上了,你們一處小聚也可。你們的交情,不在乎必得掐著日子。也不用擔心,他,我預備要做大理寺評事。」

  金良眨眨眼,不太明白,鄭熹道:「從八品,先慢慢幹吧。」

  嘿!是個官兒!金良道:「那敢情好,做官須趁早!七郎,我去見君侯了。」

  他走了,祝纓就向鄭熹道:「那我要在家裡擺個酒,能請得動您嗎?」

  「越來越沒規矩了!什麼時候?」

  「明天,想把熟人都一同請了的,可惜我也沒幾個熟人,就你這裡的幾個。本來大姐她們,唉,算了。」

  鄭熹道:「這又是人情世故了,我去了,他們該不自在了,我就不去了。你們好好樂一樂吧。」

  「那能給他們假嗎?我家也沒客房的,就中午吃一頓。」

  「准了。」

  「哎!」祝纓回頭對陸超和甘澤說,「准了哎!」他們兩人想笑又忍住了,都說:「好!準備好酒席吧你!」

  「樂去吧!回來用心做官,好好當差!」

  「您就放心吧!」

  鄭熹一笑,心道,等你來了就知道了。

  祝纓畢竟是個少年,過門檻的時候最後一步是蹦著出去的,看得鄭熹失笑。出了門,等金良見完鄭侯回來,兩個人一同出去。金良對祝纓道:「你家在那邊,怎麼?還是住我那兒好吧?」

  祝纓道:「想哪兒去了?去你家有事說,還有事拜托你和大嫂呢。」

  「是嗎?那快些走。」

  他家現在離鄭府比較近了,很快就到了。進了門兒,金大娘子迎頭看見了,說:「哎喲,三郎回來啦!」

  祝纓道:「是,要好好拜謝一下大哥大嫂的。」

  金大娘子道:「說什麼客氣話呢?還叫我們大哥大嫂,就不要說謝。」

  祝纓道:「要的,要的。」說著,從腰間的錢袋裡取出一塊金錠,金大娘子認得,這是陳丞相給祝纓的,祝纓不知道價值,還是她告訴的,一個值五、六十貫了。

  金良和金大娘子都說:「這是什麼意思?」金良還有點生氣:「真要這樣見外,你就走,這又是何必?」

  祝纓鄭重地遞給金大娘子,說:「客氣的話我就不講了,我心裡明白的,大哥大嫂也不是為了賺我這點兒錢。這個請大嫂收下,我坐牢的時候,大哥也不在京裡,大嫂只見過我兩次,連我爹娘都沒見過,就肯收留個犯人的父母。一錠金子,並不能讓人再為我操那麼多的心的,是大哥的情面,也要大嫂心地好才行。給大嫂,是我的人品,只要我力所能及,就要回報幫過我的人。」

  金大娘子有些猶豫,金良比她乾脆,說:「收下吧。」

  金大娘子接了,祝纓笑道:「這下好了,以後我就依然可以來蹭點豬蹄子吃了。大嫂要是過意不去,告訴我方子也行。」

  金大娘子道:「明天我帶一鍋去,連這方子給你。」

  祝纓道:「好!我等著。大哥,明天甘大、陸二,還請你給帶過來。」

  「好。」

  「我回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金大娘子道:「這才多大的人吶,就這麼擔事兒。他這錢我收得不安心,跟欺負孩子似的。」

  金良道:「怕什麼,你不收,他也不安心,這小子明白著呢。我明天吃完席就回去,你要不安心,就多走動走動,照看照看。他那爹娘,心地不壞然而有點兒鄉下人的習氣,你給看顧一下。」

  金大娘子道:「正好,我已經叫他們去買了點鍋碗瓢盆兒、弄個碗櫃之類,算是暖宅。明天再去買兩口箱子,再添幾樣家什,我知道有一家鋪子,不在西市裡,不用等後半晌,午飯前就選定。東西都是現成的,原本還說量了尺寸打的才好,不愛去那鋪子裡買現成的尺寸,怕不好安放。現在正好用上了。」

  金良捂著耳朵說:「錢給了你,你辦就是了,囉嗦……」

  ………………

  第二天一大早,金良去叫上甘、陸二人,三人商量著也湊個份子給祝纓。也不多,金良因為有妻子準備東西,自己就出一貫錢,甘澤沒有妻子,自出了兩貫錢,陸超有個妻子,但是不在這邊住,現備也來不及,與甘澤一樣,也是兩貫錢。

  這在京城普通人中間,可算是十分豐厚的禮了。

  祝纓也沒有吝嗇,訂了兩桌酒菜,一共八個人,也沒分桌,連金彪都叫他上桌。這一席吃完了,撤了杯盤再上另一席,兩席的菜品還有所不同。

  張仙姑也不計較「這兩桌菜訂完,家裡就沒錢了」也樂呵呵地應了。

  到了中午,客人都到齊了,祝大、張仙姑也穿戴整齊,與祝纓一齊迎接他們,來人都說恭喜。

  大家都是熟人了,金大娘子叫人把東西放好,祝纓道:「都吃一杯吧,來福、小丫,也有你們的飯。」也是從飯莊裡叫的,雖不比酒席豐盛,也是有肉有菜有湯,飯菜很實在。

  眾人入席。

  祝大和金良一起喝酒又招呼著甘、陸二人,說著上京路上幾人的交情。金大娘子和張仙姑也各滿了一盅喝,祝纓還是一點不碰,與躍躍欲試的金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金良道:「今天高興,你好歹喝一點兒!」

  祝大說:「就一盅,也不耽誤事兒,明天還有什麼正事麼?」

  祝纓道:「鄭大人還給了點書,叫看。又叫練字。」

  張仙姑道:「那倒是正事兒,不過也不在這一盅,喝吧。」

  一盅酒,誰說也不能說是大事兒。金彪都要嘲笑一聲:「三哥,你是不敢吧?是男人就喝酒!」

  一個這麼點兒的小屁丁,也敢說這個話了!

  祝纓看看他,點點頭:「好。」

  金彪總看他爹喝酒,早就想嘗嘗了,但是他爹不給,今天終於有機會了,他很開心!說:「來福,給我也倒一盅,我也要賀一賀三哥!」

  來福和小丫環都笑嘻嘻地道賀,給他們倒上了酒,祝纓在眾人注視之下一仰脖,乾了一杯!金彪趕緊跟了一杯,嗆得鼻涕眼淚都下來了,咂咂嘴,說:「不好喝!」大人們都嘻嘻哈哈地笑著,也一齊乾了一杯,再齊齊一亮杯底,同時大笑。

  金大娘子說:「來福,小丫,你們也吃去吧,我們自己來斟酒吃飯。」

  僕人們去灶下也安心吃了一餐好飯。

  這邊,桌子上,祝大一個勁兒地拉著金良喝酒,跟他道謝,張仙姑也跟金大娘子有說不盡的話。金彪什麼話也插不進去,瞥了祝纓好一陣兒,把臉伸到她的面前說:「三哥?你不行啊!」

  金大娘子罵道:「你又胡說了!」

  陸超也嘻嘻哈哈地笑:「阿彪,不懂了吧?不能說男人不行的!」

  金彪道:「不能喝麼,就是不行!我還能喝呢!」

  這孩子本性不壞,就是被祝纓對比得有點慘烈,他的年紀是祝纓的一半,看起來智力好像也只有祝纓一半的樣子,金大娘子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每每督促,讓他與周游似乎有了一點點的共鳴。看到祝纓不會喝酒,覺得抓到了這位「三哥」的弱點,上趕著過來送菜了。

  祝纓端端正正地坐好,雙手放在膝上,認真地看著他,說:「阿彪,你娘不叫你多玩玻璃球,你就都裝在盒子裡放柴房裡藏起來了。你想偷酒喝,你爹不在家沒有酒,你就拿了你娘放在匣子裡的錢偷偷問過路的買酒,他哄你,拿水給你,你受騙了不敢說……」

  「嗷!你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啊啊啊啊——」金彪一陣淒厲的長嚎,然後被金良拖去打了。

  「兔崽子,你長行市了!敢偷錢了啊!」

  金大娘子道:「他偷了我什麼錢?我怎麼不知道?」

  祝纓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給要回來了,你塗了紅色的那些個銅錢就是了。」

  金大娘子的習慣,兌點紅色的顏料,把自家銅錢塗一塗,然後就散放在一個錢匣子裡,用的時候抓一把。

  她說:「哦,原來是這樣。」祝纓道:「大嫂你也是,別聽街上那些神棍瞎說了,他們那個符水不靈的,都是騙你錢的。」

  張仙姑伸手在祝纓面前晃了一晃,說:「不對啊,沒毛病吧?老三啊,你是不是醉了啊?老頭子,你快看看,這孩子跟平時不大一樣啊!」

  金良也不打兒子了、金彪也不嚎了、金大娘子也不再問了,摒氣凝神地看著祝大和張仙姑怎麼問祝纓。祝纓仍然坐得板板正正的,只有腦袋咔轉到正對著張仙姑:「娘,你也是,別再跳大神了,你算命從來不準,驅鬼從來不靈……」

  「哎喲!造孽哦!你說這個幹嘛?啊?!!!」張仙姑十分不好意思。

  祝大這回機靈了,喝著老婆:「你鬼叫什麼?快把她帶屋裡,叫她睡覺!睡一覺就好了!」

  祝纓腦袋又轉向了他:「爹,你藏私房錢……」

  張仙姑不拉女兒了,尖嘯一聲:「你從大牢裡出來身上一文也沒有,你身上的錢哪裡來的?!!!」

  金良看著不是個事兒,拽著祝纓起來:「走,我送你回屋去。大嫂,他住哪間屋?」

  祝纓的眼睛又對上了他:「大哥,大嫂是好人,你別在外面弄相好……」

  「哎!你這小子恩將仇報了啊!娘子,娘子,你別聽他的!我沒有我不是!」

  陸超道:「邪了門兒了啊,以往聽說發酒瘋有打人的、有唱曲的、有罵人的也有問什麼說什麼的,這算什麼啊?三郎,三郎,你說,甘大有什麼……」

  祝纓的腦袋轉了過來:「陸二,你賭博出千,不好。你的手藝又不好,還使灌鉛的骰子……」

  甘澤道:「什麼?陸二,你?」他一直知道陸超會出千,但是從來沒抓住過,所以自己雖好小賭,但是從來不在陸超那裡押大注,他的癮頭也不大,輸的也不多,不過聽到的時候還是要生氣的。

  陸超道:「你聽我說!三郎,你快閉嘴!」

  一時間,祝大、金良、陸超三人合力,把祝纓扔到了西廂房,張仙姑跟去照顧,把祝纓鞋襪除了,人塞到了被子裡。

  來福在後面吃飯,聽著前面吵鬧,對丫環說:「哎,前面可真熱鬧啊。」

  丫環道:「那咱們快些吃,吃完了也熱鬧去。」

  等他們吃完,金良和祝大還在跟老婆解釋。一個說:「我不是我沒有,我沒有什麼相好的!是那天一個大嫂的車陷到地裡了,我給抬了一下,人家謝了我!不對啊,這小子又不在場,他怎麼知道的?」

  金大娘子嚶嚶地哭:「那就是有了?!」

  「沒!人家謝我,就拿個荷包裝了點香料!」

  「我跟你拼了!」

  那一個說:「我不偷不搶,每回自己省下的酒錢,不行嗎?男人身上不能沒錢!」

  「那是你掙的錢啊?!」

  陸超老婆沒來,好點兒,跟甘澤說:「明天我請你喝酒。」

  金彪高興了,他娘打他爹,他脫身了,卻不知道這場酒吃完,爹娘回家又想起來了,他爹恨他偷家裡的錢,他娘恨他喝酒,一起打了他一頓。

  打完兒子,金良摸著臉上的爪痕說:「以後再不能叫三郎喝酒了!哎,你還叫人賣符騙了錢?」金大娘子道:「怎麼?要翻舊賬?你荷包呢?」

  兩下熄火。

  ………………

  祝纓等祝大和張仙姑送走了客人,下了床,趿了鞋,說:「都沒吃好飯吧,來,吃飯了。」

  張仙姑小心翼翼地說:「老三啊,你……」

  祝纓說:「花大價錢訂的,不吃就浪費了,這些夠咱吃到明天了。」

  父母二人不明所以,不過也是真的餓了,三人掃蕩了半桌席面,又把剩下的都收進新碗櫃裡。祝大喝了點酒,雖然被老婆撓了,還是去睡了。張仙姑不放心,跟著祝纓回房,見祝纓正在磨墨準備練字。

  她小心地說:「老三啊,你也睡會兒吧,廚房我來收拾,你大嫂子送了好些家什呢。」

  祝纓道:「娘,我沒喝醉。」

  「啊?你?!」

  祝纓道:「他們都不是壞人,可我不能喝酒,萬一露了相就不好了。有這一次,叫他們知道我有這個毛病,以後就再也不會灌我酒了,有誰勸酒,他們還會替我擋著的。」

  張仙姑放心了:「哎,對對,這樣就最好了!不沾最好!你要饞酒了,我弄好酒來,咱就在家裡關起門兒來隨便喝!」

  祝纓道:「娘,我不饞酒,酒喝多了腦子不好使。」

  「那你寫字兒,我收拾家什。」

  她說去收拾,一會兒過來問一遍:「你金大嫂送的兩口箱子,我弄一口放你屋裡吧,以後盛東西好使,你這屋裡東西也太少了。」

  又過一會兒來問:「去年從老家那兒帶來的貨,怎麼弄?」

  又過一會兒收拾完了,又端了熱水來:「喝口水歇歇,再寫吧。」

  祝纓已經習慣了她這樣,放下筆說:「明天我再去訂幾個盒子,給京兆王大人和陳相公家送去。還有當時的牢頭,一塊兒蹲班房的。」

  「啊?為什麼?」

  「王大人是好人,陳相公也給過錢,陳大公子也沒作踐過我,不得謝一謝麼?當時的牢頭,也沒為難咱們。」

  「行,我這兒還有花姐花的錢,你拿去使。唉,花姐……」

  祝纓道:「那就這樣定了。」

  她第二天真的買了幾個盒子裝了一些茶果之類,都是京城還算可以的老字號。送兩位大官可能不夠,卻合她的身份。她給京兆府遞了帖子送了一盒,給陳丞相送了一盒,給陳萌卻送了兩盒。門上都覺得奇怪,一是這禮物在相府實在寒酸,二是怎麼給大公子的多,給丞相的反而少了?

  祝纓笑道:「你給大公子看了,他就知道了。」

  然後提著剩下的幾盒去了京兆府的大牢轉了一圈兒,牢頭和獄卒都在,兩人有些驚喜:「三郎?怎麼有空來的?」

  祝纓出獄後好久沒出現了,這種事他們也經歷過,坐牢的時候喊你是爹是爺,一出獄當你是瘟神,再也不想見。

  祝纓道:「有點事兒,耽誤了,早該來看你們的。如今得閒了。二位,一向可好?」

  獄卒道:「可累呢!外快還少了,哎喲……」

  牢頭道:「又胡說了!三郎,我們好不好的不一定,你看著是真的好啊!新衣裳,這點心,我等閒可不買。」

  「我等閒也不買,這不是來看你們嗎?喏,送你們的,跟送王大人的都是一家買的。」

  「那可要嘗嘗了。」

  祝纓又問他們牢裡怎麼樣了,牢頭說:「虞立安,流放了三千里。老馬和老穆都出去了,老文,也是流放三千里——聽說路上死了。」又說了一點事。

  祝纓提著最後兩盒子點心,說:「我就來看看你,明天開始,我又得有事兒啦。等閒著了,再來看你們。」

  牢頭道:「這麼忙?你現在在哪兒發財呢?」

  祝纓道:「現在也沒定下來,再過幾天就能定啦。等定下來,我一準兒告訴你們。」

  兩人笑著把他送出去。

  祝纓蹓跶了這麼一圈兒,回到家裡的時候,張仙姑又把昨天酒席的菜給熱了幾盤子,祝纓吃著剩菜,聽張仙姑問她:「該送的都送出去了?」

  祝纓點點頭,心道,以陳大公子的心眼兒,一準兒能把點心送到花姐手上。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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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0:17: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新官

  祝纓打外面蹓跶完一圈兒回來就打算盡量在家裡窩著了,從鄭熹那兒抱來的一疊文書還沒看,王雲鶴給的《左傳》也還沒讀,她心裡比沒考試前還要緊張一些。

  考試,就是糊弄一張卷子而已,接下來她要面對的是真實的人生,與一張破爛卷子不可同日而語!卷子考不過,大不了就是丟個臉,下次再考或者是當小吏或者聽了鄭熹的安排讀經史給鄭熹當三孫子,官場混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就像她之前對金良說的,不能光顧著威風,是要害怕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了起來。

  張仙姑和祝大起得比她還要早,祝大被張仙姑打起來擔水去,祝纓起來就聽到他在跟鄰居吹牛:「我們家孩子考試過了,就快要當官兒啦!以後你們有什麼事兒,只管說!」

  張仙姑在廚下已經煮了一大鍋的稀粥,正在切鹹菜,又給祝纓和祝大多煮了個雞蛋。看到祝纓起來了,張仙姑笑著說:「快,你爹擔了水回來了,是甜水,你洗漱了來吃飯!」說著,在圍裙上抹了抹手。她整張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鬢邊的銀簪在清晨的陽光裡閃閃發亮。

  祝纓道:「哎!」

  早飯就擺在堂屋裡,張仙姑開心地說:「可算安頓下來了,這下老三也算是個官兒了,也不怕有人來拿了!好好吃飯,好好過活!」

  祝纓剝了個雞蛋放到她的碗裡,張仙姑道:「你吃。」

  祝纓道:「就多煮一個又怎麼了?現在又不缺了!」

  張仙姑還要推讓,祝纓拿筷子把雞蛋給挾開:「行了,一人一半兒,下回再煮兩個,我把兩個都扔隔壁豬圈裡!」

  張仙姑嗔罵一句:「狗脾氣!」哼唧著把半個雞蛋吃了。

  吃完了,她又高興了,說:「你什麼時候坐衙啊?」

  祝纓道:「得等告身下來,學了些禮儀禁忌,再辦身官服才能去報到。還有幾天呢。正好,我趁這幾天把些事兒弄清楚了,免教他們糊弄我。」

  祝大道:「那是!新來的總是要受些欺負,可不能馬虎了!」

  「嗯,鄭大人都給提點了。」

  張仙姑道:「要說這鄭大人也挺仗義的。」

  夫婦二人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官場有什麼禁忌,不過是按著他們的生活經驗,囑咐些神棍生涯裡獲得的經驗智慧。祝纓也不反駁,就安靜地聽著,間或挾根鹹菜下飯。

  她一向安靜,以前是因為爹娘、尤其是她娘只有睡覺的時候才能住嘴,其他時候不停地叨叨叨叨,罵大人罵小孩兒的,她早就習慣了。現在證明了,她娘,張仙姑,也是可以不罵人、只說些生活的溫馨瑣碎的。挨罵都能聽著了,這些又有什麼不能聽的呢?祝纓一邊吃就一邊聽,心情好極了。

  聽著張仙姑支使著祝大出去揀點廢木板什麼釘個雞窩,揀點破竹皮編個雞籠,她去轉一轉買點雞崽,以後剩飯就能餵雞了。又說要買點粗陶缸好醃鹹菜。祝纓說:「再買點米麵吧,金大嫂雖然給裝了些,我還挺能吃的,明天想吃烙飯。」

  張仙姑慌忙說:「怎麼?這些不夠?有的!等會兒就去買來弄!」

  祝纓笑道:「也不急,缸啊什麼的,我今天就再出去跟娘一起買……」

  「那怎麼行?!你不是還要溫習的?」

  祝纓道:「等會兒咱們就這麼著,我去弄點木頭竹子,爹弄個雞窩,慢慢兒幹。我跟娘再去多買點東西,現在能吃好點兒了,以後咱們都能吃雞蛋了!再弄點肉回來。嗯,衣裳也能裁新的了。再把那些南貨給賣了,手頭也有餘錢了。我看我的俸祿也差不多夠生活了,還能攢下些。就安安穩穩過日子。」

  張仙姑道:「行!」

  祝大想了想,說:「那我閒了,要去找徐老道。好久沒去看他了。」

  祝纓笑道:「行。」

  張仙姑罵道:「你又作!你先去看攤子,把從老家帶來的東西賣了再說!」

  祝大道:「他住道觀的,我去那兒賣貨也是一樣的。哎,這不是跳大神,能行吧?」

  祝纓道:「你往廟祝那兒寄賣就是了,隨便收點兒錢,沒收到也不打緊,算給乾娘在那道觀裡各陰德了。」

  說到于妙妙,張仙姑就沒那麼高興了,嘆息道:「她就是想不開,就算是到現在這樣,跟咱們一塊兒,咱們也不是沒良心的人,她的日子也不會不好。」

  祝大道:「你少說兩句話!快點吃,吃完了刷碗買東西去!」

  一家人照著祝纓的安排各自行事,祝纓跟張仙姑去買了好些東西,最後雇了一輛車回來,卸下了幾個粗缸,一堆菜、一大壇子鹽和柴米麵之類。又尋了一些家什回來。祝大看了這一大包家什,說:「好麼,斧鋸刀鑿都有了!」他的手藝粗糙些,不過都還有,鄉居生活什麼都得自己動手,也就動手開始搭雞窩了。

  張仙姑嘴不停:「她買了一百個雞蛋!一百個雞蛋!我還沒攔著她就付了,就付了錢了!我的錢!」

  祝大和祝纓都不回她這個話,父女倆對望了一眼,各忙各的。

  祝纓把從家鄉趕來的那輛車給賣了,帶來的東西她今天也都差不多賣了都找到了下家,只餘幾樣都寫了水牌,預備讓祝大拿去到道觀前隨便一張布就地一鋪,愛賣不賣,給他點事做。牲口棚空了,正好訂個雞窩來用。

  張仙姑叨叨完了一百個雞蛋,又叨叨了一回祝纓還買了菜和肉,居然還有魚:「前天那些剩菜裡還有半條魚呢,加點豆腐還能湊一個菜。」也笑著罵罵咧咧地去醃鹹菜了。她要多放鹽!這樣能保存得久些,直到冬天下雪還能吃!

  祝纓心道:過兩天鹹菜醃好了,讓娘自己買雞崽去,也是有事做了,總不能在京城還跳大神。又不靈。還容易被當成巫蠱給抓了。巫蠱可是個完蛋的罪狀!

  她從車上最後搬下個酒壇子給祝大:「吶!京城的酒,新釀,省著點兒喝!」

  祝大道:「還用你說?要我說,你也得練練酒量了!不過,我和你爺爺酒量都好,龍王老兒會游水,你也能……」

  張仙姑鹹菜醃到一半,提著菜刀殺了過來:「你要死也別拉上她!老三,你去找兩塊大石頭來壓缸,我跟這老東西兌命!」

  祝纓又花了一天,把自家賃的小窩收拾完了,就開始閉門讀書了。她家燈油等有金大嫂子備了,字帖有鄭熹給了,張仙姑對她很捨得,在家也肯給她點兩根燈芯,讓她夜裡讀書。

  這幾天過得,與之前在金良家裡備考沒有什麼區別,祝大和張仙姑也完全沒有「孩子當官了」的自覺。祝大還吹個牛,被張仙姑罵:「她還沒坐衙,你別給她招事兒,等事兒落了了你再吹牛也來得及!」

  讀了兩天,陳萌就派了人過來,給了她一整包的東西,從書袋筆袋到飯盒全套的裝備。陳萌還專門寫了張條子,告訴她:這些都是到皇城裡當差需要的。什麼會食的飯菜現在已經很糟糕了,最好自己帶之類。最後寫了一句,他也是受人之托。最後一行他還加了個語氣詞,以示自己也很感慨。

  祝纓笑笑,都收拾下了,按照這一套東西,把自己手上現有的都準備了,發現還差一套鋪蓋——原來,各部官員還要輪流值夜的。大理寺也在皇城裡,也是要正式的官員帶著小吏安排輪值。

  有錢的就在家和皇城各備一套,窮點的就把自己的鋪蓋兩頭搬,祝纓想了一下,還是另備一套。

  過不幾天,又有正式的告身下來——她,祝纓,一個神棍家冒充男孩兒的女孩子,正式地成了大理寺的評事。

  大理事評事,從八品,深青色的衣衫。

  祝纓得自己置辦。

  好在京城幹這個營生的店鋪有的是,只要請金大娘子給引個路,付了錢,幾天也就妥了,連講價都由金大娘子代辦了。金大娘子因為祝纓給了她一錠金子,總覺得受之有愧,又自己送了祝纓一套,祝纓連換洗的衣服都有了。

  等衣服的時候,背下鄭熹給的大理寺的名單與自己的「同年」名單,祝纓還有功夫學一學禮儀,然後開始看《左傳》。

  看著看著,她就樂了:「這不陳大公子幹的事麼?厲害了呀!怪道大家都說要讀書,原來書本真能治人。」

  祝大與張仙姑卻都興奮於女兒真的做了官!一個漿衣服,一個就看著架子上的衣服,非得讓祝纓穿起來:「給我瞧瞧。」

  從八品,聽起來是個芝麻官兒,連綠豆都不如,卻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了。它是官兒,連于平、黃先生那樣的人,見了都得老實行禮。且還不是最低級的從九品,而是從八品!對祝纓這樣出身的人來說,絕對是個極高的起點了。

  祝纓也不給他們潑冷水,這個官品她已經很滿意了,如果從小吏開始做,可能剛開始是個從九品的獄丞。從九品到從八品,還隔著好幾級呢!

  祝大掰著指頭數了一下,說:「你比金良還差五級吧?」

  祝纓道:「乘個二,十級。」因為每品分正、從,正、從又分為上、下。

  祝大道:「不管!反正當官兒了!」

  …………

  官兒卻不是那麼好當的!

  到了正經報到的日子,祝纓穿好了一身官服,早早地起了床,按著先前的指示早早地到了皇城外頭。

  按照之前的教導,京城北邊大片是守衛森嚴的皇城,皇城前半截是中央各衙署,後面是宮城。

  祝纓得自己按時到皇城外面,核驗了腰牌,然後到大理寺報到。這個時候,鄭熹還在皇帝面前上朝。不過鄭熹的僕人有在皇城外面等著的,比如陸超和甘澤。二人圍著祝纓轉了兩圈,陸超說:「有點樣子了嘛!就是你還小,看著跟玩兒似的。」甘澤說:「你別胡說,三郎現是朝廷命官了,怎麼能說是玩呢?想開玩笑,回府裡怎麼說不行?」

  這兩個就是祝纓的老熟人了,他們兩個還是鄭熹的心腹,大理寺的官吏們進皇城的時候見三人聊得熱絡,都暗中使眼色——就是他了。

  說了幾句話,兩人就讓祝纓趕緊去大理寺了,且小聲說:「他們要欺負你,你就告訴七郎!叫七郎收拾他們!這群老油子!」

  祝纓心道,你們七郎還等著我去衝鋒呢!笑道:「知道了,我進去了。」

  按照鄭熹給她的那一疊關於大理寺的文書,這個衙門不像縣衙那裡拿收稅打人,它專管刑獄,聽起來還沒縣衙的職責復雜,連稅都不用收。事實上它的職責範圍有很長的一串,總結起來就兩句話:「普通人的大案,大人物的案子。」

  它既復核,也主審。

  凡諸司百官所送犯徒刑已上,九品已上犯除、免、官當,庶人犯流、死以上者,詳而質之。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人」們,就這麼落她手裡了?

  祝纓顧盼之間也有點小激動。

  她小小地激動著,拿了自己的腰牌,按著指示到了大理寺,就遇到了一盆冷水。

  大理寺裡,她在官員裡幾乎是最底層,除了兩個錄事、四個獄丞,她就是最低級的官吏了,與她同級的還有十一個人,連她,十二個蝦米。與她「同年」的一位考了明法科的同仁還授了錄事呢!那位是正九品,比她還低。

  新來的錄事姓鮑,年紀有祝纓的兩倍大,與她見了面,叫一聲:「祝世兄,可知你我有何差使?」

  祝纓也是不知道的,她說:「我亦不知,只好聽上峰吩咐。」

  按照她的想法,就等鄭熹這個大理寺卿出來給她安排活計,鄭熹說什麼她就幹什麼。然而鄭熹還在御前,她就只能幹等著,等鄭熹出來了,也只是說一句:「你們都是新來的?叫什麼?考試的等第是什麼?」

  祝纓是甲等,她背書好十條全對了。鮑錄事也是甲等,比祝纓差一點,文字上略有出入,也算不錯了。

  鄭熹沒有特別的照顧祝纓,轉頭問問坐在下手的兩個人:「二郎有什麼吩咐?」

  祝纓看這個「二郎」的座位僅次於鄭熹,應該是大理寺少卿之一的冷雲,看著好像跟鄭熹差不多大。冷雲涼涼地道:「您尚且沒什麼吩咐,我又有什麼好吩咐的?讓他們先做著看看吧。」

  鄭熹又問另一個少卿裴清:「子澄有什麼吩咐麼?」

  裴清三十七、八歲的樣子,一部清鬚,看起來不太好惹的樣子。祝纓看了這二位少卿一眼,就知道他們倆現在心情並不很好,冷雲顯得有點無聊,裴清似乎對自己有點不滿。那指定不能是沖自己,肯定是鄭熹造的孽!

  果然!裴清問祝纓:「你是甲等頭名?」

  「是。」

  裴清將她上下打量,忽然發問:「諸略人、略賣人為奴婢者,如何判?」

  祝纓道:「絞。為部曲者,流三千里,為妻妾、子孫者,徒三年。因而殺傷人者,同強盜法。」

  裴清又抽了幾條,譬如「玄象器物」指的什麼。

  祝纓心道:鄭熹得罪他了嗎?怎麼考我抽的都是中間的律條?

  背書的人都知道,頭尾是記得最熟的,中間是最容易忘的,裴清卻拿這些來考好,很難說不是對她有意見。祝纓尋思著,自己也沒幹什麼缺德事兒坑裴清,指定不能夠是因為自己,自己果然是來為鄭熹出力的。

  她沒去看鄭熹,這會兒看鄭熹,屁用沒有,這人就在一邊抱手看著,也是在借裴清試自己呢。

  不過裴清抽的這幾條祝纓都答出來了,裴清心中不快,也勉強壓下了不滿,暗道:還行。

  然後他問了一個打擊祝纓的問題:「你的字怎麼那麼難看?」

  裴清對祝纓不滿,大部分是從這字上來的。他看過祝纓的明法科卷子!

  祝纓的明法科是甲等頭名,但這個頭名是有爭議的,因為她的字跡並不好。

  他看到了祝纓的卷子。題目固然是都答對了,但是字跡讓他產生了懷疑——這麼一筆爛字,他的學問能好?還是鄭熹點名要的!

  從來讀書上學的人,從會背書起就開始拿筆寫字,書背熟了,字也寫出來了。許多人甚至在做官之前就是書法初成有書法大家的風範了。祝纓呢,字不能說鬼畫符,只能說像是比較初學的人寫的,雖然構架不錯,它顯生疏,這是瞞不了人的!

  你才上了幾天學?

  這就能把卷子全答對了?!

  裴清非常的懷疑。

  鄭熹的態度又加深了裴清的這種懷疑,他完全有理由懷疑這次考試有漏題,祝纓一個生瓜蛋子,他背下了考試的答案,然後填了上去,他並不懂什麼律法。再一看,十四歲?你哄鬼呢?

  十四歲,考個頭名,這得是神童了吧?神童不好好養著,讓他考個明經、進士,誰會浪費讓他考明法科?

  你們這群皇親國戚、紈絝子弟,真是無法無天了!

  但是他沒有證據,鄭熹又一副「我覺得這孩子」沒問題的樣子,裴清連對鄭熹的觀感都降了幾分。

  不行,他裴清是來大理寺收拾爛攤子、一正風氣的,不像鄭熹,這人只要把事情辦個八分,就穩能積攢資歷了,裴清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抽的這些律條祝纓都答上來了,裴清也意識到自己之前的判斷可以出了問題,就問出導致自己誤判的點——字。

  祝纓本來對自己的字沒什麼不滿的,但是鄭熹讓她練、王雲鶴讓她練,現在冒出個裴清又讓她練,她只能說:「我沒練好。」

  裴清又有點生氣了,這小兔崽子真是會慪氣吶!問他為什麼字難看,他就說沒練好,這不廢話嗎?練好了能難看嗎?

  裴清道:「好好練!」

  祝纓道:「是。」

  裴清一口氣噎喉嚨裡,一陣咳嗽。冷雲笑道:「還算聽話,哈哈。來個人,帶他們倆先轉轉,知道知道門往哪兒開!」

  上來一個穿綠色袍子的人說:「下官帶他們去吧。」

  冷雲道:「去吧去吧,認完了路,再帶到他們同儕那裡去,看有什麼要忙的分擔一些。」

  綠袍人一揖,將兩人帶走了。

  留下冷雲突然大笑,對鄭熹道:「七郎,眼力不錯呀!子澄兄,這下咱們又添了一個幹將啦,年紀小,律法學得還不錯呢。現在正缺人,正好,正好,哈哈哈哈!」

  裴清冷著臉說:「還有卷宗沒看完、獄裡還有犯人沒審,你有空笑,不如多看點卷宗。」

  冷雲又是一陣笑:「好好好,你認真,我去啦!」說完,他對鄭熹也笑嘻嘻地一揖,跑路了。剛跨出門檻兒,又是一陣爆笑,扶著柱子,看前面一綠二青的三個人在大理寺轉,他搖了搖頭,哼唧一聲:「要熱鬧嘍。」

  …………

  帶祝纓他們兩個熟悉大理寺的是個大理寺丞,從六品上,官位比他倆高十級上下,已是鬢斑白了。祝纓知道,大理寺丞,攏共有六位。這位張寺丞告訴他們,大理寺未滿員:「好好幹,都有機會的!」

  祝纓心道,你莫哄我,這全是因為去年替換死囚的事,你們牽扯下去一批,到現在還沒補齊。可不是時時都有的機會,也必是有人盯著了這些位置想著填坑呢。比如她,就是鄭熹填進來的。

  她還是與鮑錄事一起顯得很虛心且激動地聽著了。

  跟著張丞連大理寺獄都逛了一圈,把裡面的女監都看了,又講了一堆禁事項,包括不要胡亂往北邊的宮城那裡亂逛。祝纓和鮑錄事都應下了,張寺丞很滿意地點點頭:「好。就這樣了,各自去辦事去吧!」

  祝纓被送到了評事那一堆裡。

  大理寺的評事,滿員應該有十二人,現在算上她也就十個人,現在領頭的是一個資歷最老的左評事。空出來的位子,不用說,是上一回大案掀下去的太多,後雖補了幾個也沒補滿。就這十個人,在大理寺的也不全,據說派出去了倆,連她還剩八個。

  祝纓進大理寺前已經打算好了:現在正缺人,鄭大人也缺政績,我得好好幹!

  見了裴清和冷雲,她就知道:大理寺裡頭,也是山頭林立的,這兩位少卿就不是很聽鄭熹的話的樣子。

  哪知到了評事這屋子裡,左評事先來,說:「後生可畏呀!」招呼所有人歡迎她一下,大家一齊誇了一通她的考試成績。又問她籍貫哪裡的,問了一圈,沒人跟她同鄉,又問她住在哪裡,發現她住的地方也不與大家很近。最後只好就她是買的還是賃的屋子聊上一聊。

  一個白鬍子的王評事說:「那個地方,這個價賃的房子,你佔大便宜啦!」他是去年新調進來的,年紀雖大,資歷不如左評事老。

  然後大家又就京城的吃食聊了好一會兒。

  祝纓被他們聊得有點傻:這群老貨都在幹嘛呢?不幹活嗎?

  好在她是幹神棍的,聽人說話的耐性還是有的,聽了一個鬱評事講完了鯉魚膾、鮮蝦米的吃法,又聽劉評事說:「今天會食不知道吃什麼?」除她之外的七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食譜。

  一個說:「還能吃什麼?大理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一葷一素一湯罷了,比清水衙門吃青菜豆腐好些,比不上那些肥稱的地方大魚大肉。」

  另一個說:「一葷一素也有不一樣的搭配呢!」

  京官裡,生活緊巴巴的居多,這一頓飯也是挺重要的,他們都在給祝纓講著這衙門裡的生活要緊,全不似一個「被清洗過了,準備幹出新業績」的衙門。

  祝纓在心裡把鄭熹之前給她的那份大理寺人員名單重新和這些人臉對上了,按照簡歷,這裡面有四個是大理寺舊人,上次清洗沒問他們的罪,算留用,其中包括左評事。其他幾個是別的地方調過來的。看來舊人的作風還是影響到了新來的。

  祝纓聽他們說完了一頓吃的,會食的時間就到了。頭一天,她什麼也不帶,反正餓一兩頓她早就習慣了,等到了會食的時候大伙兒聚齊了,飯菜陸續上來,祝纓一看就樂了:「這不挺好的麼?」

  對她來說,有葷有素有湯,還有大碗的飯管飽,就很好了!

  她吃得很香,讓幾個挑食的同僚懷疑她跟自己吃的不是同樣的飯菜了。

  吃完了飯有個休息的時間,她就問同事們:「我幹什麼?」

  王評事道:「你問老左。」

  左評事道:「不急,你新來的,雖是考的甲等頭名,可考試和幹事還是有點不同的,先不派你活計,你先看看卷宗,學學前輩們是怎麼斷案的吧。老王,你帶他去看咱們的卷宗。」

  大理寺的卷宗又與戶部等不同,戶部存著天下的戶籍,二十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舊的都要處理掉,大理寺這裡,全是重大要案,保存期限上不封頂,從開國初到現在的案子都有,幾十年的大案都在這裡了!

  王評事帶著祝纓進了存放案卷的庫房,說:「喏!都在這兒了!你把這些吃透了,也就明白怎麼斷案啦,再派你差使,你就能應付自如了。」

  祝纓心說:你們他娘的真是欠揍!別的不說,這得差不多八十年了吧?每年,每府一件大案,一年也得幾十件,怕不得上萬件案子了?我都看完?!!!我給你們腦袋都塞馬桶裡你們信不信?

  她面上還是很謙虛地說:「好,我就看起來。」

  王評事帶她認識管看檔案的文吏老方,說:「以後要看就找他,登記一下,還回來的時候銷賬。」

  祝纓也都記下了,按照他的說法,先借了一些案卷搬到自己的案頭去看。

  她的案頭位置倒還好,因為十二張位子還缺二個,她就於剩下的幾個裡選了個通風、採光都還勉強的位子坐了。大理寺也發紙筆,又有燈燭之類,她沉下心來,一案一案地翻看。

  中間,評事們也有要「我去看那個案子」、「我去獄裡問個犯人」來來回回,祝纓也站起來問:「要我做什麼?」

  他們總說:「沒事兒,你新來的,什麼都還不知道,先看卷宗!」

  看到晚間,左評事抻了個懶腰,說:「哎,今天誰當值?」

  王評事說:「不該咱們的!」

  左評事道:「那好!小祝你才來,這一輪先不排你的班,你下個月再班宿吧!」

  於是一呼啦散了回家吃晚飯去了,留下祝纓看著他們歡呼的背影:搞什麼鬼?

  …………

  頭一天坐衙回家,祝大和張仙姑一個站在門口、一個站在巷口,殷殷切切地等祝纓回家。還在巷口,張仙姑就問:「怎麼樣?怎麼樣?今天幹什麼了?」

  祝纓看著他們倆,想到今天一天的遭遇,也是失笑,道:「都挺好的,回家吧。」

  這天晚飯也都是新菜,張仙姑一邊給她挾菜一邊問:「怎麼樣?怎麼樣?」

  祝纓道:「我來到,還什麼都沒幹呢,那邊飯還行。」

  張仙姑道:「那就好!」

  兩個神棍也不知道皇城衙門裡是個什麼樣子,但都是盡力叮囑。而後祝大突然想到:「你新到的,不一起喝個酒接個風的麼?」

  張仙姑一驚:「你可不能胡說啊!」

  祝纓搖頭道:「沒有啊!並沒有酒局。」

  兩人才放下心來。

  祝纓吃完晚飯,又點燈接著讀書、練字,二更天才睡。

  第二天早早起來去大理寺應卯,又是看了一天的卷宗,不過她漸漸地看出了點興味來。不得不說,各種案子可比街頭說書講故事的人編的那些離奇又有趣多了!再將前人的判斷對比她之前背的那些律令,又有了些新的體悟,甚至為何律一直不變,但是令卻不時對律做出補充調整——律法的改變,跟不上人的心眼兒。

  她這一天,依舊是同事們跑來跑去的忙,但每逢她要伸手,左評事等都說:「不急。」

  祝纓只好繼續看卷宗。

  左評事見她忙著,起身老文吏老方,問道:「新來的小祝,她了都看了些什麼?」

  老方道:「一些舊檔。」

  「哪一年的?什麼樣的案子?」

  「都有,從太祖年間的到今年的,隨手抽。我看他拿三個骰子,扔了幾點就去第幾個架子。再扔,就去第幾格。再扔,就抽第幾本……」

  左評事嗤笑一聲:「到底是個小孩子。他看的什麼,簿子我瞧瞧。」

  老方也是留守的老人了,拿了登記簿子給他看,問道:「這個新來的,來頭不小?那個比他大的可沒他品級高。」

  「唔,裴少卿為這個正與咱們鄭大人慪氣呢。」

  老方也是一笑:「兩個都想幹出點什麼來,偏偏兩個不是一伙的。嘖,上頭爭名奪利,就會抽著咱們拉磨——您不給新來的接風?」

  「接什麼接?還看不出個好歹來呢!先擱那兒吧。大家伙的錢不是錢嗎?又要講個清廉。我們沒錢。」

  這兩人雖然一官、一吏,卻是大理寺的老熟人,也能說些話,又聊了一會兒,左評事翻完登記的簿子,見沒什麼問題,隨手一放。

  祝纓於是又平平安安回了家,吃著張仙姑給她預的宵夜,吃完了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若無其事地去皇城應卯去了。

  就這麼過了幾天,直到休沐日的前一天,左評事對祝纓道:「小祝,你準備好鋪蓋,下旬要輪到你值夜了。」王評事插了一句:「本來不用這麼早的,這兩天他們又有兩個要出去辦差的,害!先前的事兒被翻出來,弄得好些個案子要重新過一遍篩子,這不,原本不用咱們跑的差使,也得再跑一跑了。」

  祝纓道:「好。」

  入職後的第一個旬日就這麼平平無奇地過去了,沒有繁重的公務、沒有找麻煩的上司、沒有排擠的同事、沒有故意添堵的小吏,甚至有大理寺辦事小吏給她搬個書卷、倒個熱水。

  祝纓每天過得都一樣,除了字有了點進步,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來。

  到了休沐日,祝纓早早起來,吃了早飯去了鄭府。鄭府已經有人記得她了,門上笑著問道:「祝小郎來了?」

  祝纓道:「是。鄭大人在嗎?」

  「在的。」

  祝纓又多等了一會兒才在書房裡見到了鄭熹,鄭熹仍然是那副從容的樣子,說:「不錯,不用金良帶路就認得我的門兒了。」

  祝纓道:「我與您初見的時候,也不是他引的路呀,不過後來處得來,就一同過來了。」

  鄭熹道:「嘴上不饒人!手上功夫怎麼樣了?字練好了嗎?」

  「這才幾天呀,」祝纓說,「也就比之前好點兒看得見。說起來,您怎麼裴少卿了?他看著我跟我偷了他家二斤油似的!指定不能是我偷的,怕不是……」

  鄭熹罵道:「小兔崽子!你那筆爛字,他能喜歡得了你嗎?」

  「那他別來大理寺找人,去翰林供奉那兒,不但有寫得好的,還有會畫畫兒的呢。」

  「又胡說!哪個飽學之士的字差了的?反之,一個人的字要是能寫得好,必是下過功夫、有些涵養的。你考試題目答出來,像是讀了十年書的,字寫得歪七扭八,像才學寫了十個月,他能不起疑?還懷疑我給你開後門呢。」

  「那您就看著?」

  「你不是應付得很好麼?」

  祝纓認真地說:「我原本以為您是很著急有人使得趁手好打開局面的,您這幾個月偏偏坐得住。您覺得這大理寺現在這個樣兒,很趁手?」

  「有話就說。」

  「整個大理寺,不大靈光吧?」祝纓說,「我不太明白,您為什麼還沒動手呢?」

  鄭熹搖了搖頭:「這又不是打架,打完了,一地雞毛就不用管了。這兒鬧完了還要我收拾,六部九卿,旁邊多少人都看著。大理寺內,我若聲色俱厲,贏了也是輸了——我是主官。」

  「收伏一個,立個榜樣呢?」

  「不錯麼,連這個都懂了?」

  祝纓問道:「您為什麼不這麼幹呢?」

  鄭熹道:「不懂?不懂就慢慢看著。收伏?說說,這一旬你都幹什麼了?」

  「我一天看幾十個小故事呢!什麼亂倫、凶殺、強盜……呃……大理寺舊人斷的案子,我找出七七八八了,怪有意思的!」

  鄭熹笑問:「是麼?」

  「照您給的名單,原大理寺的舊人留任的有四個評事、一個主簿、兩個司直、一個大理正、四個大理丞,其他包括正卿、少卿都是後來的。我就把留下來的這些人斷過的案子都找來看了看,又比了前些年類似案子的判罰。」

  「哦?」

  「上回是因為替換死囚案,大理寺經了手也沒查出來,雖然責任更大是鐘欽差掌刑部的時候,大理寺也被換了好些人,都是查出來有違法勾當的。沒被查出來的,未必就都老實了,也有一些是鬼混的油子,辦事十分敷衍,只是沒有主動犯法而已。」如果看不透一個人,就看看他怎麼做事的,多看兩次就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了。

  鄭熹讚許道:「不錯。凡肯多走一步、多看一步,就是有心人。給你引路的張丞,就是這幾個月由司直升上去的。」

  祝纓道:「您這,也是對我的說的吧?我幹好了,也給我升?!」

  鄭熹道:「你才過來幾天?就想著升遷的?」

  「我沒讀幾天書還敢考試呢!」祝纓不服氣地說。

  鄭熹也喜歡她這股勁兒,說:「好,給你交個底,你能幹一個人的活,我就能踢走一個廢物,能幹兩個人的活,我就就踢走他們兩個!再慢慢淘換老實肯幹的來。」

  祝纓高興了:「那這話我願意信。明天當差,就讓我幹活了?」騰籠換鳥嘛!

  鄭熹道:「不急,我也是這個意思,你再看一看他們怎麼行事,起碼看一個月,試試這大理寺的涼熱。活計?多得是!」

  祝纓道:「那就是二十天後了?行!」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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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0:18: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同僚

  鄭熹對祝纓十分滿意!

  因為祝纓的情況與最初設想的有了點偏差,又遇到了裴清、冷雲這樣的副手,鄭熹原定的計劃也就有了相應的修改。

  無論怎樣更改,一個願意幹活且願意聽他正確安排的手下都是令人高興的。

  鄭熹道:「別高興得太早啦!這二十天怕是你今年最後的清閒日子啦!」

  祝纓笑了,她才不信呢!當官兒的日子能比她之前的苦、累?那不能夠!

  鄭熹道:「替換死囚的案子雖然結了,事情卻沒有了,陛下的意思,倒查十年,之前十年的案子都要過一遍篩子,你自己算算,這得多少時間?他們已經幹了幾個月了,進展仍是有限。」

  祝纓道:「在您手下,怎麼還有人敢偷奸耍滑的呢?」

  鄭熹嘆了口氣,有的事情就不好跟祝纓講的,與沈瑛、馮夫人家有關的那起牽涉二十年前奪嫡的大案現在也在大理寺辦。皇帝要求,細細地審!甚至沒定下期限,但是時常在問,可比「倒查十年」還要關心呢。

  他說:「天下的賊人都等著你查完那十年的舊案再犯新案嗎?」

  祝纓忍不住笑了,鄭熹道:「笑什麼?」

  祝纓道:「想起那年揀佛豆的事兒來了。」

  「什麼?」

  「有個小尼姑,她師父總打她、大冬天叫她洗衣裳,我就幫她出氣。她師父揀佛豆,在佛祖前念聲佛、拜一拜,從一個笸籮裡揀顆豆子放到另一個笸籮裡。我就等她揀了大半笸籮,悄悄把她揀好的抓一大把,放到沒揀的那一堆裡,叫她多磕幾個頭。誰不是尼姑過來的?偏她就長成個老賊禿……」

  鄭熹笑罵:「小兔崽子,當我是老尼姑呢?快滾快滾,幹好了才有得升遷,幹得不好時,你給我等著!」

  「還是您等著看我幹活兒吧!」

  祝纓很滿意鄭熹的承諾,她喜歡做些痛快事。就左評事那樣的,她一個人頂兩個完全沒問題的,三個也行!她對左評事完全沒有愧疚,雖然鄭熹也說,先趴一個月試試大理寺的涼熱,左評事他們讓祝纓把舊檔都看一遍,也說不急。

  但是這些老油子的本意,是「磨一磨新人的性子,讓他和光同塵」。否則就該給祝纓指出近十年倒查的卷宗才是重點,哪些已經重查過了、哪些是還沒查完的,而不是把她放到整個庫房裡去隨她自己怎麼玩。

  第二天,祝纓又到了大理寺,依舊是「看故事」,順手查了一下值夜的排表,她排在第四天。

  第四天,祝纓就扛了行李卷兒到了大理寺,皇城守城的兵士已經見怪不怪了,打開行李看了一眼,見裡面沒有違禁的東西就給放行了。

  這一天,吃完晚飯後祝纓沒有早早睡下,趁著值夜,她打著燈籠到了大理寺獄。

  大理寺定員的獄丞有四個,獄丞下面有若干的獄吏,獄丞和獄吏的輪班不算在大理寺的值夜裡。大理寺的其他人差不多一個月才輪一回值夜,獄丞就四個人輪著來,他們是大理寺最低的官職,卻幹著大理寺「官員」裡最苦最累的差使。

  從九品下,一般是流外入仕的人充任,如果祝纓一開始先當個大理寺的小吏,幹得好了升官,也就是個獄丞差不多的官兒。然後再一點一點往上爬,如果能幹,或許到五十歲左右的時候,能混到六品,跟金良現在差不多。如果平庸一點,終其一生可能摸不到七品的門檻兒。

  不過,她背後有鄭熹就另說了,幹得好,可能升遷的速度與金良差不多,但最終會因為「不入流」的出身仕途受到極大的限制。從來從小吏做到大官的,都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多的是小吏成為個極小的官,一直混著日子。能夠讀書、參加明法科的考試,是真的要謝謝鄭熹的。

  祝纓嘆了口氣,對著值夜的獄丞說:「今天我值夜,過來看看。」

  獄丞躬著身說:「大人,這邊請。」

  祝纓怔了一下:「哦。」

  獄丞四十上下了,是從獄吏升上來的,他新任這個從九品也就才幾個月,端的是兢兢業業。獄丞前面引路,小聲介紹這裡都是按照規定來的,絕對不會再出「要命的事兒」的。

  祝纓就站在牢裡,馬上就能感覺到了大理寺獄果然是個高級的地方——這裡居然比京兆獄還顯得乾淨整齊!

  大理寺的牢房分男監和女監,紙筆、利器、錢物之類都不許帶入。除了復審的要犯之外,裡面還關押了為數不少的官員、命婦,按品級,還能讓他們洗澡。

  比較乾淨,但裡面塞得滿滿當當的。

  獄丞小聲說道:「這幾個都睡著了,不好驚動。有些案子,大人們只是進來關幾天,不定什麼時候就又放出去了。」

  他又指著裡面的幾間,說:「這個不怕,他們這輩子都沒指望了,就等著肚裡的貨被掏出來,看是毒酒還是白綾了。」

  祝纓注意到,有的囚犯沒有穿囚服,有的囚犯則全身都著囚服。

  她看著一間單間,裡面的人也穿著囚服,但是感覺上這間囚室的位置、大小以及它的門,都顯示出這裡住的人不太一般,問道:「他是誰?」

  獄丞給她一個一個地介紹這裡面的「人物」,目前最大的一個案子就是:「龔相公,龔劼。」

  她現在對大理寺的案子還是不太熟,二十天過去了四天了,還剩十六天,她得忙把這些都搞明白。她說:「你有名冊麼?我瞧瞧。」

  獄丞拿了名冊給祝纓看,祝纓心道:這是個好東西,我得時常過來瞧一眼。她慢慢翻看名冊,聽獄丞說:「當年他誣告馮侍郎與安王勾連,安王是二十年前妄圖宮變奪位的人,那陛下能饒得了馮侍郎麼?二十年過去了,因為另一樁案子,牽出來馮侍郎當年的一本奏章,他是忠於陛下的。陛下警覺了,要問龔劼的罪。他這二十年,深負重恩,卻不思回報,結黨營私、賄賂公行、以妾為妻……」

  祝纓道:「等等,最後混進去的是個什麼鬼東西?怎麼能與前面這些並列?」

  獄丞嘆息道:「他那個妾,滿朝上下拜了二十年的夫人,陛下面前都不知道露了多少次臉了。一朝夫婿事敗,又翻出來啦。那也是個厲害女人,在那邊女監,大人要看一看麼?」

  祝纓道:「好。」

  又去了女監。

  女監人比男監少,獄丞指著其中一間說:「喏,就是那個了,龔夫人。現在還能叫一聲夫人,等判下來,她這個誥命是必要奪了的。」

  祝纓又看獄丞手裡的另一本名冊,上面寫著個詹桂香,想來是她的本名了。這昏暗的燈光下,這女人也是一身的囚服,臉上也有點髒了,她一張臉冷冷的還能看出點年輕時的美貌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祝纓心道:就是你們,弄得花姐家破人亡的呀……

  獄丞小聲說:「享受了二十年的榮華富貴,也算值了。虧得陛下聖明燭照,才沒有叫這樣的人再接著作威作福。」

  祝纓心道:陛下也不是什麼好人,個奸臣擱眼前二十年愣是沒發現,他瞎啊?哼!

  …………

  把大理寺獄蹓了一圈,祝纓回到值班,鋪好了鋪蓋,有兩個小吏給她打了熱水來。

  祝纓道:「你們去休息吧,不必管我,我再坐一會兒。」

  兩個小吏拱手退了下去。

  祝纓回憶了一下今天所見,取了值夜的鑰匙,掌了燈,去翻老方當值的那個案卷庫,搜了半夜的舊檔。快到三更的時候,她才收拾好看過的案卷,將門鎖了,回去用已經涼了的水洗漱一下,沾枕就睡。

  一夜無夢。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外面的動靜就非常的大了——大臣們要上朝了,皇帝要準備起床了,整個宮城、皇城,都動了起來。

  祝纓麻利地起身,穿好衣服、翻身疊好被子,頭髮才梳好,小吏已經敲門問:「大人,該起身了。小人們送熱水進來了?」

  他們起得更早。

  祝纓拉開門,說:「拿進來吧。」

  她洗著臉,突然問道:「你們值完夜也能休息一天麼?」

  小吏們道:「也有,不過有時也不休。現在衙門裡事多呢……」

  祝纓心道:哦,對了,這個可沒人告訴我。唉,大理寺這地方可真是……

  她還想出去逛一逛街的,小吏們這麼一講,她也就決定不回家休息了。原本,大理寺卿是鄭熹,她也不必在這種「不休假」上面顯示自己的忠心,不過現在事情確實多,讓裴清再挑個理,鄭熹臉上也不好看。

  何必呢?

  祝纓這一天依舊是「趴著」,又去扔骰子看舊檔。皇帝要倒查十年的案子,有些案子已經重審過了,都有標簽,祝纓就看這些前後兩次審核是不同的人在做,判定有什麼不同,前後斷罪不同的,再由鄭熹、裴清等人裁決,則他們又是如何裁決、依據是什麼。

  一氣看到了晚上,她才扛著鋪蓋卷兒回家。

  張仙姑巴巴地迎到了大街上,伸手要接她的鋪蓋。祝纓道:「我扛得動,又不沉。」

  張仙姑道:「那麼遠的路呢!」

  她們家賃的院子比較靠南,位置別說不敢跟鄭府比了,連金良家都比不上。祝纓每天早上去皇城內的大理寺,得走上半個時辰。回來扛著鋪蓋再走半個時辰,張仙姑是很心疼的。她說:「怎麼當了官兒,還要這麼跟逃荒似的?」

  祝纓道:「逃荒能有這麼好的鋪蓋?怎麼迎這麼遠?」

  「哎,值夜,沒人跟你一道睡吧?」

  祝纓道:「那是大理寺,我還是個官兒,我自己一間房呢。」

  張仙姑放心了,說:「快回去吧!飯都好了!今天有炒雞子,還買了半隻燒雞。我從你金大嫂子那裡學了燉豬蹄子,等你回來嘗嘗。以後再值夜啊,我給你包上些好吃的,正長個兒的時候,得吃好點兒!」

  張仙姑做飯也不咋好吃,不過祝纓吃習慣了,笑著說:「好!」

  張仙姑問道:「下回什麼時候值夜?想吃什麼?」

  祝纓道:「還早點,怎麼也到下個月了。」

  母女倆回了家,祝大接了鋪蓋,張仙姑道:「先擱咱們屋裡,明天我給她曬曬再收起來。」

  一家人又吃了飯,祝纓見張仙姑這回也肯多煮一個雞蛋了,就說:「這就對了嘛。」

  祝大道:「我也這麼說的——」

  張仙姑道:「就你們倆話多!快點吃!吃完早點睡!」

  祝纓也不爭辯,吃完了,張仙姑刷碗,她就點著燈再臨兩帖字,日子十分悠閒。

  第二天,張仙姑又起了個大早,做好了早飯,祝纓吃了早飯就要去大理寺,張仙姑道:「哎,等等。上回不是說要吃烙餅的麼?我做了,肉餡兒的,你捎兩個去。這大早上的跑一個時辰的路,到了不得餓了嗎?」

  她拿藍花布包了兩個餅子,裝到一個小竹籃子裡,邊遞給祝纓邊說:「到了衙門裡再吃,要有爐子,叫他們熱熱。要是沒有,千萬就著點兒熱茶熱水的。」

  祝纓提著籃子看了一看,一個小籃子,剛好夠裝點零嘴的,說:「爹這手藝比以前好多了。」

  祝大道:「廢話,我的手藝,能不好嗎?」

  那是不怎麼好的,祝纓也不笑話他,說:「再弄個大點兒的,萬一有別的用呢。」

  祝大粗聲粗氣地說:「還用你說?!我還編幾個大筐使呢!」

  祝纓提著肉餅走了。

  …………

  一路到了皇城,守衛見她帶了吃的,說:「可有夾帶?」

  祝纓道:「我自己吃的,要不我就在這兒吃了得了,有水嗎?給一口。」

  守衛翻了個白眼,對這個芝麻官兒擺一擺手:「進去吧!」

  祝纓帶著兩個肉餅到了大理寺,那邊在上朝,她往位子上一坐,小吏就開始忙著招呼她喝熱茶了。祝纓道:「有勞。」翻出自己的肉餅來吃。

  就倆,吃完了才覺得這麼吃獨食……那也沒別的辦法不是?

  左評事問道:「住得遠,沒來得及吃早飯?買了帶過來的?」

  祝纓道:「在家吃了,家母怕我餓,叫帶點兒墊巴墊巴。」

  左評事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過呀,也不用令堂每天都起這麼早的!老人家辛苦了一輩子了,進了京城,何必再這樣呢?我對你講,從你家那裡出來,別急著往朱雀大街上拐,走三條街,就在萬年縣對面坊裡,有一家極好的早點!花個幾文錢,就能買上極好的胡餅!」

  他聞著了,祝纓吃的這餅,肉餡兒的,但是味道一聞就不那麼香,手藝不咋地!

  說到吃,老王評事也來了,說:「還有,你把京城地圖對半兒劈,跟那家對著的,有一家早上賣湯餅的,也好!」

  八個評事都湊到了一起,七個男人七張嘴,都在講自己知道的好吃的早點。有說羊湯的,有說餛飩的,有說包子,還有賣粥的、賣炸糕的……

  祝纓在一串報菜名中啃完了兩個肉餅,兩手一攤,說:「好,我記下了。」可以買來給父母嘗嘗,不過以她的經驗,張仙姑多半是舍捨不得花錢買早點的,還是會想自己做。

  左評事滿意了:「哎!這就對了嘛!對了,千萬不要胡亂去一些小攤子,他們用料不講究!」

  評事們都點頭附和。

  老王評事道:「哎,他們下朝了。」

  眾人一哄而散,祝纓擦擦嘴,漱個口,準備去找今天的「故事集」,今天也與往常的每一天一樣呢!

  等她抱著一疊「故事」走過來,就見屋子裡多了一個人。沒人給她介紹,她也就站在一邊乾聽著。來的是個消息靈通的人,看衣著也是個八品,唇上一抹黑髭,捲起袖子正在說:「太慘了!就站路邊兒吃了口牛肉餅!這都能給御史參了!朝上吵得熱鬧得緊!」

  祝纓瞪大了眼睛,路邊吃口牛肉餅!就被參了?!!!她背了那麼多的律令,沒一條是這樣講的!

  黑髭人說完了八卦,一回頭看到她:「這誰啊?」

  左評事給他介紹了一下,黑髭人道:「哦哦,年少有為哈!悠著點兒,時間長了就知道了,都一樣!」

  左評事道:「他是太常寺的協律郎,楊六。」

  祝纓和楊六互相認識了一下,就問道:「御史這麼嚴的麼?」她不信,真嚴了,能讓周游猖狂?

  楊六和左評事都笑了,說:「嚴麼,當然也是嚴的,不過也是分人、分時候了!」

  與所有的衙門一樣,御史裡也有好有壞,有進取有混吃等死。吃牛肉餅的這位,不合遇到了一個嚴些的御史,就被參了。不過王評事另有說法:「怕不是與前天頂撞了……」

  楊六咳嗽一聲:「我得回去了!」一道煙地跑了。

  祝纓問左評事:「那我要是自己扛著鋪蓋卷兒回家,叫他們看著了,會不會被參呢?」

  左評事道:「什麼?你幹這個事啦?哎喲,沒叫人看見吧?」

  王評事道:「別急,沒參,就是沒事兒。以後誰要再拿這個來說事兒,叫他拿出證據來!小祝,你把鋪蓋就搬到值房裡來,給你騰個櫃子,都放在那裡,用的時候就扯出來用。」

  他們一個一個給祝纓安排妥了,好些事情祝纓都是頭一回聽說,心道:放心,我會賴的。

  左評事告訴祝纓:「通常不礙事的,不叫人看見就成!只要小心一些時刻,譬如蘭台換主官了,必要緊一緊皮的。再有,咱們大理寺和他們刑部正在被查呢,也要小心。這些事情都是個口袋罪——有失官體。你背的那些律條,當然是沒有的。」

  他們說了很多,左評事最後道:「何必自己弄?叫你的小廝搬取就是了。」

  祝纓道:「沒有小廝呢。」

  大家都很驚訝:「還沒來得及嗎?那就要趕緊弄一個人,不行,我們給你找一個?花不了幾個錢……」

  祝纓兩手一攤:「我沒錢。」

  她家裡剩的錢不多了,還得留著下一年的房租、今年的一些交際、下個月的米錢,還想再攢一點錢以防萬一,又想存點錢好買房子。手裡卻只有陳丞相給的一錠金子是個大頭,其實都只剩零錢了。

  蹲一回大牢,人受罪,錢更是受罪。

  前輩們道:「怎麼會呢?你有別的花銷嗎?像我們,養一大家子都還能有個小廝、一個燒火的丫環呢。」

  弄了半天才發現,祝纓還沒領俸祿!

  左評事道:「你這孩子,成天在這裡不哼不哈的,怎麼也不說一聲?快些領了!我告訴你,要到太倉署去領,唔,你名字已經在冊了,像咱們,是每月上旬領,他們有中旬領的、有下旬領的。也不要看什麼太祖年間的舊制,那些過了幾十年,與現在都不一樣了——漲了一些。咱們官兒小,沒那麼仔細,相公、鄭大人他們領的與咱們又不一樣,這個不需咱們管。你只要知道,你每月有錢,每年有糧,年節有賞,衣裳也會折些布給你就行了!」

  照左評事說,祝纓的俸祿,包括料錢之類各種折抵,她每個月真的能拿到五貫,看起來與京兆的獄卒差不多。真正的差別在後面,她每年還能夠拿到八十石的米,這兩樣算是大頭。每年還能再有兩匹布用來裁新衣。換季的時候比如夏天,會有消暑的補貼,有時候是發物,有時候也折成錢。再有她在大理寺每天會食這一頓,吃得也不錯。

  祝纓心道,八十石米!一次領了?我家裡又沒有米倉!得先把家裡收拾收拾,再……

  等等!

  她想起來了,金宅好像也沒有那麼大的米倉呀!等我問一問大嫂。

  她謝了左評事的提醒,王評事又添了一句:「領了後,弄個小廝,別自己在街上亂轉了。等叫你參了,你看咱們上頭這些大人,他們一生氣,咱們又得不自在了。」

  祝纓道:「好。」

  左評事又說:「你明天請個假,不,就今天吧!宜早不宜遲,這個假,大人們是一准兒會批的!」

  祝纓只得把才借來的案卷又還回去,再去找鄭熹請假。

  …………

  鄭熹一看她就樂了:「怎麼?請假找我呢?」

  這小孩子一直裝大人的樣兒,辦事看著周到得不得了,不想先是忘了領俸祿,再是直接找自己請假!

  「哈哈哈哈,」他笑不可遏,「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哪有直接找主官請假的?你幾品?我幾品?叫人坑了吧?越級來找我,不怕得罪上司麼?哈哈哈哈!哎喲,這官場上呀,最忌諱『越級』二字了,明白了麼?」

  祝纓就不明白了,鄭熹這麼大一個人了,還能因為這點事兒笑成這樣,她懷疑地問:「你不是鄭大人的雙生兄弟吧?怎麼一點不像他?這麼不穩重!」

  「噗!哈哈哈哈!」聽著鄭熹的笑聲過來瞧熱鬧的冷雲冷不丁地聽了這麼一聲,也笑了!

  鄭熹一見他來,馬上就從「鄭大人的雙生兄弟」變成了「鄭大人本人」,說:「准了,去吧,你不是還值了一回夜麼?都算上,給你兩天假。家裡生計要緊,陸超在外面,叫他幫你。」

  冷雲有些詫異地看著祝纓,心道:難道這是鄭七的心頭好,小孌童?

  祝纓的耳朵動了動,遠離著冷雲出了門,心道:這冷少卿不對勁,我得小心點他!

  她回去告訴左評事:「批了兩天假,今天、明天,我先回去領錢、領米了。」

  「去吧去吧。」他們都說。

  祝纓出了皇城,在外面找到了陸超,告訴他鄭熹的吩咐,陸超道:「你還沒領?害!也對,你還沒授官,也不知道該給你多少呀!這個好辦,走,我去雇輛車,然後咱們再領。」

  祝纓道:「不急,你先陪我去趟金大哥家,我有事要問金大嫂子。」

  陸超與她一邊走一邊說:「你要問金大嫂什麼事?金大哥不在家,你一個青年男子,別往人家跑太勤啊!」

  祝纓道:「陸二哥,你雖然坐莊開賭局、出千、日常玩笑胡說八道,倒還有幾分靠譜。」

  陸超兩臂亂揮:「住嘴住嘴住嘴,什麼出千?不許說那個!」

  兩人也是熟人了,一路說笑很快找到了金大娘子。

  金大娘子驚訝地問:「你們?你們不好好兒地當差,過來有什麼事?」

  祝纓道:「我才知道,俸祿沒領,鄭大人叫陸二哥幫我,我想有些事兒還得先跟大嫂打聽打聽才好!」

  「你說。」

  「錢,我就只有那一點,抱回家或者兌了,也沒什麼。這米,有覺得有點多啊!一次都領了,我家就三口人,就算吃得多些,一年能吃完了它,也沒地方放呀。」

  金大娘子與陸超都笑了:「哪有就一次都拉回家的?他們有那麼大的倉也不都一次放這麼多的!」

  金大娘子道:「太倉署也是,幹事的會看人下菜碟兒,你沒根基的去了,專拿三、五年的陳米給你,那東西,能填肚子卻沒滋味。你拿回家,再存一年,到年根兒上,吃六年前的陳米?一個放不好,都黴壞了呢!」

  祝纓道:「難道都不存米?」

  金大娘子索性都給他說了:「這是在京城做官的人都知道的。我還以為你什麼都明白呢,是我疏忽了,你是才來的。你現在還沒有置田買房的,自然也是沒有租子了,他們有田地的,像我們家,在外面也有幾十畝的,秋天就有新米吃。不夠的,我們領了發的糧,都拿到米店裡去,哎,這個是要折的。八十石陳米,得抵個六、七十石就算有良心了,等家裡的糧吃完了,再去米店取新米。也有人不換米,當時就轉手賣給他們,這個就要壓價了。」

  金大娘子還提醒祝纓:「官府發的東西,好些都是這樣的。還有,米店裡收的這些陳米,它也會加點價再賣出去。米也分上等、次等,價也不一樣。有人即便領到了新米,嫌是次等,也會賣了另買新米。那次等米呀,米店就會賣給小食鋪之類,他們或做米糕、或熬得碎碎的做成粥,也就賣了……」

  金大娘子把這些都講完了,說:「現在懂了?」

  「是。」

  「以後京城生活上的事兒,要是不明白,只管來問我。我在家裡也是閒著與阿彪慪氣。」

  陸超低頭笑了,金大娘子打了他一巴掌:「還有你,不許勾著阿彪淘氣!」

  祝纓知道了這個門道,就問金大娘子有什麼換米的門路介紹。金大娘子道:「索性,我就與你一同去吧。」

  祝纓道:「那叫上我爹娘吧,他們在家裡閒著也發慌,又沒個熟人說話的。」

  金大娘子道:「對呢,以後這些事該交給你娘來辦,等你成親了,再叫你娘子學著家務,哪有叫你幹這個的?」

  於是陸超去雇了輛車,金大娘子和祝纓一同先去接了張仙姑和祝大。張仙姑和祝大這兩天正在嘀咕呢:「家裡錢快花完了。」聽說領錢領米,都很開心!張仙姑還照了照鏡子抿了抿頭髮。祝大又洗了洗手。

  路上,金大娘子又教張仙姑一些京城小官家裡的生活,張仙姑都聽了,末了,心道:小廝就不用了,老三哪能放個男人在身邊?我也不用丫鬟。真好,省了兩張嘴!

  金大娘子先帶他們聯絡了相熟的米店,告訴他們:「這是我兄弟,他家跟我們家是一樣的!你認得認得他,認得認得這位大娘子。這是祝家的。」然後讓米店派了一個管事帶著伙計和大車,跟他們去領俸祿。

  祝纓先領了這一月的俸祿,此時已是下旬了,祝纓說明了自己是新授官,倒也順利領到了五貫錢,還被額外叮囑一句:「記得你們是上旬來領的,別岔了!下不為例!」

  祝纓笑道:「明白。」把錢放回車裡,張仙姑和祝大也算見過世面了,五貫錢,沒能讓他們守著錢走不動道。只不過,一個下車跟著金大娘子學事兒,另一個站在車邊不肯離開。

  米是由米店的負責裝運,管事的看著伙計裝車,跟祝纓套近乎:「小官人真是年少有為。金校尉是外面營裡的,不知小官人現在何處,身居何職?」

  祝纓道:「啊,我哪算什麼官人了?大理寺的評事罷了。」

  管事又恭維了她一番:「您這年紀就已做官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祝纓笑道:「借您吉言。」

  祝纓沒幹夠一年,折算成了五十石米,不算多。管事的問祝纓是想折成新米記賬,要吃的時候就來取,還是折成錢。祝纓想了一下,說:「記賬吧。到時候家裡來取。」

  「好!」

  管事當場給她寫了票,又拿一對對牌,說:「您拿著一個,取的時候兩片合了就能取了。」票上寫著,新米四十石。八折價收的。

  事情辦妥,張仙姑一面心疼:十石米,十石米,陳米又怎麼樣了?那是十石米啊!!!夠吃好幾個月的了!

  她恨不能撓了閨女的後背,卻又不能在「外人」面前給做了官的孩子失了場面,只能忍了,還得賠笑說:「辛苦你們了!」祝纓又說請他們兩個吃飯之類,陸超看出來張仙姑的心疼,又看看祝大也是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忙說:「我送你們回家,還得去接七郎呢。」金大娘子也拒絕了,推說晚上有事。

  三個人各自分開,祝纓回到家,挨到了做官之後的頭回埋怨,爹娘都嫌這回虧了。張仙姑一想到十石糧,心口就疼。

  祝大道:「我也會挖地,也會做木工、泥瓦工,咱們自己修個囤子,省多少糧呀。」

  祝纓道:「咱們家什麼時候有過一石以上的糧食?不懂存放,糧食是會黴壞的!每天都有官員因為糧食沒有存好被問責問罪的。還是放在他們那裡放心。放糧食不要地方?不要人工?不得防賊?防耗子?現在咱們只吃現成的,折點就折點。下月又來俸錢,明年又來祿米。」

  張仙姑又擔心:「它那家店,不會跑了吧?」

  祝纓道:「憑他跑到天邊兒去,我也給他揪回來了,就四十石米,別擔心了。」

  張仙姑道:「對,你是官兒啊!給他抓大牢裡去!」

  祝纓終於說服了父母,又說:「早上別自己起那麼早啦,坊裡尋個乾淨的食肆,咱們買著早飯吃,還省一頓的柴、水。」

  張仙姑不願意,祝大卻願意,說:「這個好!你想吃什麼?我早起買去!」

  張仙姑道:「孩子掙點錢不容易,你又要擺闊!」

  兩人爭吵了一陣兒,張仙姑敵不過父女二人,終於哼哼唧唧地說:「你們姓祝的一條心呢!」

  祝纓自取了一貫錢,說:「我有些零用,旁的都放在家裡,爹娘收著。」

  張仙姑道:「那我給你存著,再有些交際呢,我問了他們,京城婚喪嫁娶,講究!你衙門裡那裡人,肯定更講究,不能露怯!還有你,死老頭子,不許亂花!一個月你只許花一百錢!去年這會兒在老家,全家一個月也落不下一百錢呢!」

  祝大想到女兒也確實要應酬,就說:「行。」

  張仙姑顛顛倒倒地算賬,算下來,每個月能餘下三吊錢,笑道:「一年就是三十六貫。」

  祝纓道:「沒算房租呢。」

  張仙姑吸了口涼氣:「又去二十貫!再往來應酬……那這京城的官兒,都喝西北風吶?!」

  祝纓道:「咱們一家一年吃不了八十石的米,明年不全兌了米,也兌些錢。再有旁的賞賜之類,我都存下來,也能存下一些的。」

  張仙姑道:「那還好,那還好。你去睡吧,哎,我去燒水。哎喲,當官兒的日子也不好過吶!明就去買雞崽兒,剩飯剩菜就能養大,每天下個蛋,就不用再買雞蛋啦……」

  …………

  鄭熹批了祝纓兩天的假,她第二天也沒在家裡,依舊去了大理寺,銷完假回到了自己的案前,思考等會兒要弄什麼檔來看。

  左評事扶額,問道:「不是說請兩天的假麼?怎麼今天就來了?你就在家裡多歇一天安排安排又怎樣?」

  祝纓道:「坐不住,還是這裡清淨。」

  左評事十分不清淨地連連發問:「事都辦好了?小廝也買了?鋪蓋呢?怎麼沒帶過來?」

  王評事也湊了過來,想起來什麼似的說:「你的祿米,也處置好了?忘了對你說,他們的米,不太好。」

  祝纓道:「嗯,是陳米。」

  王評事道:「那不要都拉到家裡呀,要到米店去換的。」

  左評事也說:「是呢!你怎麼不問問我們?這下好了,又要雇車送去了。」

  祝纓道:「都弄好了,換了對牌了,八折。」

  這口氣十分熟稔,評事們有點訕訕的,說:「年輕人辦事,就是俐落。」

  祝纓道:「我也不大懂,都交給家母去辦了。以後每月都有新米吃了。」

  王評事搖頭道:「他們米店的米,也要到秋天才下來新的呢,你現在吃的還是陳的,不過比咱們領的略好些……」

  「不錯嘛!」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大理寺成飯堂了!不問罪子問飲食了!」

  裴清目光一掃,一屋子的老油子瞬間歸位,正襟危坐,眼前各有一疊案卷,齊聲說:「大人。」

  只有祝纓的案頭是光禿禿的,裴清黑著一張臉,說:「你的案卷呢?這些天你都幹什麼了?!」

  祝纓道:「我在學著怎麼做事。」

  裴清問道:「學會了嗎?」

  「差不多吧。」

  裴清道:「什麼『差不多』?!大理寺是幹什麼的?經手的全是大案要案,干係多少人的生死榮辱?!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你一句『差不多』,要生出多少禍患?!」

  所有評事噤若寒蟬,都在猜:他這是遇到什麼事兒了,要找個孩子出氣?

  祝纓也是這麼想的,要麼鄭熹欺負裴清了,要麼裴清在外面受氣了。否則以裴清上次對自己的態度,明明沒有那麼討厭自己的。

  她端正地站好,說:「是。下官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小小年紀,就這麼輕浮!才到大理寺幾天?你就請假!徑自找了鄭大理給你批假!」

  這吼聲,怕是能傳出三里地了!

  所有人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冷不丁的,冷雲又冒了出來:「老裴,你幹嘛呢?不就被參了麼?快來,咱們來想個轍,把這個事兒給糊弄過去!」

  裴清轉過臉,絲毫不給冷雲面子地開罵:「糊弄?你來大理寺就是來糊弄差使的嗎?就是因為這樣的『差不多』,這樣的『糊弄』,才有今日之辱!你我幫同鄭大人接掌大理寺不過數月,尚未見表彰,先被御史參奏了!」

  哦,被御史參了啊……

  祝纓心想,御史也是閒的,裴大人莫非是蹲大理寺門口吃肉餅被抓了?

  左評事等人都緊張了起來,他是經歷過去年大理寺被問責的,連他自己,都被御史帶過去關了好幾天才放出來。

  冷雲涼涼地道:「剛才在朝上,你要有這個氣勢,咱們也不至於被御史台的那群貨追著逼問了。還是七郎給圓回來的呢!走吧!七郎叫呢,你不糊弄,那就拿出個解釋來!把案子說過去!」

  說完,一甩袖,揚長而去。

  裴清黑著臉,也跟著走了。

  留下評事們惴惴不安。左評事道:「我去找楊六問問,他消息靈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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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髭:音同資,嘴脣上邊的短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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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0:18: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不累

  裴清和冷雲都冷著臉到了鄭熹面前,鄭熹表情不變,說:「坐。」

  今天,他們大理寺,被參了。

  御史們並不都是閒著沒事兒管別人怎麼吃飯的,他們中還是有許多是幹正事的。今天不是大朝會,丞相、各部正副職、京兆之類湊在御前,向皇帝匯報一些進度。

  冷不防,皇帝扔下一份彈章來,問鄭熹:「你們大理寺就是這麼做事的?我命你復查舊案,你屢說有進展,這就是進展麼?」

  鄭熹彎腰揀起來一看,御史拿他來練手了。

  大理寺自從去年陪著刑部吃了一回瓜落,也成了個許多人都想踩一腳的地方了,哪怕換了他來主持,大理寺依舊是那個「舊案有漏洞」的大理寺。往前倒個十年八年的,會不會還有別的案子有問題?

  這封彈章也是言之有物的,講的是兩個相似的受賄請托的案子,一個受一百匹匹,被頂格判了流放二千五百里。另一個受了二百匹,為什麼只判了一千里?他們都沒有特別的需要赦免的情況,大理寺為什麼這麼判?

  御史也知道,鄭熹等三人是新調來的,大理寺大量的案件還在復查。但是,你們為什麼自己沒查出來,讓我知道了呢?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說出來。你們解釋吧。

  鄭熹當時也沒辯解,他先問御史:「說這話可有依據?可是拿到了我大理寺的案卷?」

  御史道:「當事人的兒子鳴冤,由他陳述的實情。」

  鄭熹從容不迫地說道:「陛下,容臣回去查閱舊檔,再給一個答復。」

  這才拖延了時間。

  三人都坐下了,鄭熹道:「兩份檔我都抽過來了,二位都看看吧。」

  兩人各取一份,看完了互相交換,鄭熹問道:「如何?」裴清的臉色依舊難看,道:「確實是誤判了,該糾正過來的。」

  冷雲道:「那也不能認!」

  在御前的時候,一切案件的信息當時三人都是不知道的,他們沒一個當場就認了這件事的。朝廷裡待久了就知道,被彈劾了,免冠謝罪只是個儀式性的動作,與認罪無關。當時沒認,現在冷雲就更沒理由認下這個錯了。

  就算把十年來的案子都過一遍篩子,也輪不到這三位把每一個案件都記住。且這受賄的案子,才兩百匹,時至今日,真算不得大案要案,不太配被鄭熹記住的。鄭熹現在辦的是什麼?窮治龔劼黨羽!天下光死刑,少的時候每年也有十幾件,多的時候一年幾十、上百的都有,十年得幾百件死刑,區區受賄,實算不得什麼。

  他們被參的實在是冤枉。

  都怪手下人沒幹好!

  也之所以,裴清今天會特別地生氣,把不幹活的祝纓給狠狠訓了一頓。換個其他十四歲的孩子,怕不要被嚇哭了。

  裴清的臉色仍然不好看,卻還是堅持說:「御史已經呈到陛下面前,如何能不認?大理寺正在復查舊案,就是手慢一點,又如何?」

  冷雲道:「手慢?再叫御史台的人來查大理寺?臉不要了嗎?當時叫我來大理寺,提起來就是『那個被御史台抄了的大理寺』!丟人不丟人?」

  裴清不軟不硬地來了一句:「你不是也來了?」

  「我那是……」冷雲閉上了嘴,幹不幹這個少卿也不是他說了算的!看他的年紀跟鄭熹差不多就幹上少卿了,可見也是個背後有人的。背後有人,往往意味著要聽那個人的。

  鄭熹道:「二郎說的是,怎麼能就隨便認了呢?」

  裴清嚴肅地叫了一聲:「大人!」

  鄭熹作了個手勢,緩緩地道:「你們仔細看,受二百匹這個,是被向他行賄的人告發的,告的是他收受財物並沒有請托成事。受一百匹這個,他是被旁人告發的,行賄的受賄的一同判了罪。」

  裴清道:「您的意思是?」

  冷雲先悟了:「就是!萬一是被人做局設套陷害的呢?比如說,你送我一套瓷器,我又不缺這個,扔在庫裡了。次後你告發我,說瓷器裡有金銀……」

  鄭熹道:「但是畢竟收受了,所以還是要判。不過要酌情減輕而已。」

  冷雲道:「就是就是!這狗東西,自己行賄就是違法,還敢張嘴咬人!以後官兒都不敢做人啦!誰家沒個婚喪嫁娶?沒個互贈禮物的?」

  裴清道:「是愛護官員,可是這樣一來,被索賄的人就不敢告發了,豈不是要縱容貪官?」

  鄭熹道:「既是索賄犯罪,又怎麼會只犯一回?必有別人告發,何必送了錢又再告發?」

  冷雲道:「老裴,你就別再猶豫啦,我看七郎說的就很對!牆倒眾人推,破鼓亂人捶。你再看看大理寺這個樣子,再叫他們多踩幾腳,誰都會以為大理寺好欺負了。到時候人人參上兩本,咱們不必幹正事了,每天應付這些彈劾都忙不完的!」

  鄭熹道:「子澄,為了大理寺的正事,也須得將他們頂回去了。」

  「頂得回去嗎?」

  鄭熹微笑道:「只消咱們講出理由,奏章遞上去,自然會有別人與他爭辯。」

  裴清長出一口氣:「也罷!不過,復核舊案的事要加緊了!」

  說到「加緊」他就又想起了祝纓,這小子淨偷奸耍滑,十分不堪!鄭熹面上他不說,托付鄭熹寫辯解的奏本之後,他就又殺到了評事們日常辦公的屋子裡來了!

  評事,從八品,大理寺裡快要觸底的官兒,都不配一人分到一間單獨的屋子,統共在一處辦公,一個早上被裴少卿連續光顧了兩次!

  ………………

  裴清到的時候,這群芝麻官兒還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都在安慰祝纓呢。

  左評事十分緊張大理寺被參了這件事,找到了他自己的關係,向那個黑髭的楊六問到了消息,然後跑了回來說:「壞了,是之前的案子被御史參了。」

  如此這般一說。

  評事們先議了一回,這事要怎麼糊過去才好,他們說,要不就去查一查舊檔,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才好應付。左評事道:「你們怎知道是哪兩件案子嗎?」

  眾人都說不知道,左評事道:「我也不知道,這要怎麼查?」

  祝纓當然也是不知道的,她才來不久,就算過目不忘,也得先「過目」了。大理寺舊檔那麼多,哪能都看了,又哪能恰好看過這兩份呢?

  眾人都有些喪氣,王評事道:「壞了!他們被參了這麼一氣,怕不是要拿我們使性子了吧?」

  祝纓道:「不至於吧?」

  大家把她圍起來,借著給她講解的由頭紓解自己的焦慮:「都是一層一層往下壓的!正卿受了氣,壓少卿,少卿就找再下一級的麻煩!咱們算是最後一級!除了咱們,沒別人再審案子啦。你是跑去獄裡找獄丞的晦氣嗎?咱們也就配罵兩句小吏,可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不好意思罵太狠。罵犯人吧,你知道他明天是不是官復原職來報復你呢?苦哦!」

  祝纓奇道:「大理寺出過事,不正在戴罪立功的麼?你們為什麼不自己幹得好些呢。」

  左評事道:「不懂了不是?這樣已經可以啦!你看,如今咱們頭上這三位,都是年輕人,那是要銳意進取的!這些案子,他們有八個身子也不能自己都幹完了,幹活的還不是我們?陛下要五天辦的,正卿要三天就辦好,到了少卿,就給你兩天……嘖!所以小祝啊,上頭派下來的活,你得有個餘量。叫你一天幹三件,你就緊巴巴地要落鎖的時候幹完這三件,有時候幹兩件半,他下回就不好再輕易給你加碼啦!」

  王評事總結道:「做官是一輩子的事,咱們沒個資歷靠山的,升上去是很難的,怕是要在這裡熬很久。要為長遠計!」

  眾評事都長籲短嘆的:「可是瞧現在這個樣子,他們一定要勒著我們加緊的,說不得,再幹快一點吧。」他們相約,主要是為了提醒祝纓,一次加速不要太多,給這三位大人下次發瘋留個餘量。

  祝纓道:「我才被少卿罵過呢,橫不能再挨一回罵吧?」她不覺得左評事他們有什麼好感嘆的,這群人,為老不尊的,一天天的混日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罵他們是不冤的。可是自己,那是苦冤苦冤的!

  左評事等人卻誤會了她的意思,王評事道:「小祝你也是倒黴,裴少卿是個嚴厲的人呀!」

  左評事道:「是麼,你明明是新來的,哪能就上手了呢?」

  你一言我一語的,都說:「別往心裡去啊!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這才到哪裡。」

  裴清進來又聽到這一番話,喝道:「都不用做事了嗎?!!!食君之祿,卻庸庸碌碌,與蠹蟲何異?」

  他又把評事們訓了一頓。

  然後,他就站到了祝纓面前。

  祝纓老老實實地站著:「少卿。」

  「你復查了多少案子?」

  祝纓道:「您是給每人每月派了多少件差使麼?這個月還有些日子,必要我做,還是能做到的。」

  「狂妄!」狂妄就容易不仔細,一不仔細,審案子就會被御史抓住把柄,裴清對祝纓的印象好了一點之後一路往下墜去!

  「不敢,我先肚裡打好稿子,心裡有數,幹起來才能順手。」

  「是嗎?」裴清冷冷地說,「你,那些,拿來!」

  左評事顫抖著,把自己案上的卷宗拿了過去,裴清道:「給他!」一伸手,拖了左評事的座兒坐到了祝纓的身邊,兩人就差著一個拳頭的距離。

  裴清道:「幹啊。看我幹什麼?」

  祝纓看了他一眼,開始翻卷宗。

  左評事他們復查的都不是太大的案子,大案要案的,都挑出來給更上一級、也是「應該」更幹練的人來做了。餘下的這些,左評事每天抱一些檔回來,大家平分,檔也不是隨手抽的,都是按著時間倒序一次抱一撂回來。

  復查舊案,也不是每個案件都要把原告、被告、證人等等都拖出來再審一遍。多半是查一查舊檔,只要文字做得沒有什麼紕漏,邏輯說得通、量刑大差不差,也就差不多過去了。

  祝纓翻了一個掃一眼就扔一邊。

  裴清怒道:「這是在與我慪氣嗎?」

  祝纓道:「不是,我在分類。」

  「嗯?」

  祝纓道:「這個,盜竊,兩年前的案子,就五匹,現在不用多看了。」

  案值五匹,就夠一年徒刑的,現在都兩年過去了,大獄都蹲完了,也沒有證據顯示他藏匿了其他贓物,不用拖回來加判兩年。那還有啥好看的?

  裴清不讚同地說:「即便如此,也不該就隨手丟棄了,萬一有冤情呢?」

  祝纓道:「那也坐完牢了。我想先把那些還在服刑的、流放的、在押要報刑部復核處死的先揀出來。我手上就一口吃的,只能給一個人吃,眼前有兩個人,我還是先揀那快要餓死的給吧。不是另一個不重要,是我就只有這麼一口。」

  裴清的情緒平復了一點,道:「接著幹。」

  他不走了!

  祝纓也不怕他,在老家的時候,兩位跳大神的同行一左一右想抓她的把柄,她還不是從容地把個桃子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變沒了?那天她可是哄了李財主一貫錢,又多吃到了個挺好吃的桃兒呢!

  眼下這才哪到哪兒啊!

  她下手很快,刷刷地分完,發現評事們果然審的都不是什麼大案了。大案,得他們出差到外地的時候,撞運氣才能撞上呢。現在一群被拘在大理寺的評事們,都只能審些「雞零狗碎」。

  說是「雞零狗碎」,其實也不小了。真正的小案子都是在鄉間地頭或者縣衙之類的地方,全是雞毛蒜皮,有人犯了罪,照著律令嚴格來判也就是當場打幾板子打完開釋。

  祝纓手眼不停,左評事案卷,每天也就幹個十來份,分完了類,祝纓發現自己也就把案情大致給看完了!凡有贓物的、有物證的、各人有整齊畫押的,看起來沒太大問題,這也就算復審過了!

  不然呢?

  饒是如此,她還是挑出了其中一份看起來奇怪的,就是畫押的時候筆跡不對。畫押,一般幾種,識字的人有自己的花押,不識字的,就畫個圈或是線,又或者是以墨線記下此人手指形狀、長度之類。

  這個案子,案犯明明是個書生,居然不是簽的花押而是畫了個指模。從文字上看,罪行與刑罰相適,描述也很清楚,怎麼做的、材料來源在哪兒,樣樣合得上,沒有任何的問題。犯的是私自鑄錢的罪,要流放三千里,這也與書生的身份不太合。

  倒不是說讀書人不會幹這種事,而是讀書人一般不會親自幹這個事兒,什麼私鑄之類,通常會找別人主持,要麼是什麼親戚,要麼是什麼僕人,這就很可疑了。留著個讀書人考個功名不好麼?

  要麼案子有隱情,要麼「書生」身份為假,或者「書生」名不符實。祝纓提筆寫了自己的疑問,預備等會兒專門再捋一下這個案子。

  裴清瞳孔一縮:「這份拿來,再行勘驗!」

  祝纓把每一份都做了個自己懂的標記,把這一份抽出來給了裴清,然後眼巴巴地看著他。

  裴清問道:「你看我做甚?」

  祝纓兩手一攤:「幹完了啊。」

  裴清一怔:「這就完了?」

  祝纓道:「不然……呢……」

  裴清又指著王評事面前的一疊案卷讓他拿過來,祝纓又把王評事的活兒給幹完了。

  左評事與王評事一頭的汗,不停地看外面的日頭:快點到飯點兒吧,快點會食吧,大家都去吃飯,好叫這兩個閻王收了神通吧!

  半個上午,你看二十份,幹了別人兩天的活兒,你還叫不叫大家活了?

  終於,老天聽到了評事們的心聲,會食的時間到了!

  裴清點點頭,說:「很好!」拿了那一份案卷走了。

  …………

  裴清一走,有人在埋怨:「小祝,才說的你,怎麼又幹得這麼快了?這下叫咱們怎麼幹呢?」

  左評事道:「別吵吵!小祝啊,先吃飯吧。」

  會食的時候,一個小吏又提了個食盒過來,說:「裴少卿說,祝評事做事很好。讓把他自己的一道菜給祝評事。」

  小吏打開食盒,取出一隻大湯盆來,裡面整隻肥雞煮了一大盆的雞湯,湯上飄著亮黃的油。祝纓有一葷一素覺得吃得還挺好的,素的是碗菜瓜,葷的是菜瓜炒肉片,有肉!沒想到裴清的餐桌上豐盛成這樣!他把一整隻雞都給了祝纓,既沒少一隻翅膀,也沒缺半條雞腿,並不是他吃剩下的。

  祝纓對左評事道:「我也吃不了這麼多,咱們分了吧?」

  左評事道:「不用不用,給你的你就吃,不然叫裴少卿知道了,還以為你挑剔他呢。」

  祝纓也不客氣,把一整隻肥雞吃了個精光,只剩個雞架。

  左評事心道:你這叫「吃不了這麼多」?

  會食完,還有個小小的午休時間。人們有瞌睡的、有散步消食的、有閒聊的。祝纓是跑去找老方繼續借點舊檔看的。

  她一離開,左評事等人就衝到她的桌前,左評事認真地翻看了她復核過的案子,頻頻點頭。另一個評事說:「老左,究竟怎樣,你拿個主意呀!這新來的小子,做壞了成例!」

  左評事道:「別囉嗦!我想起來了!他考的明法科第一,怎麼會沒有旁的想法?他請假是找的鄭大人,鄭大人居然批了,也不曾嫌他不識趣。想必他是入了鄭大人的法眼了!」

  「那又怎樣?」

  左評事道:「那就送他一把,幫他高升一步唄!」

  王評事恍然:「妙!咱們看他要怎麼辦,就相幫著。咱們也幹得快一點,共通把這件事弄過去!到時候再有什麼旁的事,讓他頂在前面,咱們照樣過日子。大理寺的差使辦得漂亮,咱們也跟著沾光!哪怕沒個後台咱們的官職晉升不易,給咱們的散官品階升一升,也好多拿點俸祿不是?人家有本事,就讓他顯本事,你踩他一腳,不叫他出頭,是想叫他把通身的本事使你身上嗎?」

  左評事道:「老王,通透!」

  此時又有人說:「哎喲,不妙!之前好些事兒都沒給他交待仔細。」

  左評事道:「怕什麼?沒交待仔細,你給他辦了,不就成了?」

  一群老鬼定了主意。

  不想下午還沒等他們跟祝纓說話,裴清又來了!

  裴清是個坦蕩的人,他懷疑祝纓就會考驗祝纓,通過他的考驗了,他也會承認祝纓確實有些本事。中午獎了一隻雞,卻不認為一隻雞就好叫下屬賣命了,他也想看一看祝纓的極限在哪裡。

  他又坐在祝纓身邊監了一下午的工。

  祝纓下午又幹了二十份,挑出一份小問題,找出三份已經「過期」了的文檔。

  裴清就下令左評事:「將這些已經服完刑了的,你們再看一遍,沒有訛誤便重新歸檔。祝纓,明天你就開始復核案卷吧。」

  祝纓只得說:「是。」

  裴清又帶走了那份案卷,到了鄭熹那裡將案卷一放:「復核了二十份,又找出一份。」

  鄭熹和冷雲都還沒有走,冷雲百無聊賴,笑道:「七郎,尋了個寶貝呢!這一手漂亮啊!真不愧是你帶出來的人!」

  裴清道:「陰陽怪氣的!」然後對鄭熹鄭重一禮,向他道歉,「是我誤會大人了!」

  鄭熹忙扶住他,道:「子澄這是哪裡話?子澄疑得很是有道理的,這孩子確實讀書不久,我本也不想他考明法科的,他偏說愛這個。子澄,眼明心亮啊!」

  裴清道:「慚愧。」

  冷雲道:「你兩個別在這裡相敬如賓的啦!咱們快些看看這幾個吧!嘿嘿!這小子懂事兒啊,已經服完刑了的在咱們這兒與死了也沒差別了,沒用了!只有正在服刑的,你查出來他冤枉,他沖天一喊,向你一謝……哎喲,這物議就不得了啦!」

  鄭熹當然看得出來這個,他說:「那個孩子卻肯定不是這麼想的。」他知道的,祝纓的想法很怪,雖然總能在結果上與他的想法契合,但是初衷必不如此。

  裴清笑道:「確實,他呀,只想把案子復核完,將正在蒙冤的人放出來。」

  鄭熹道:「那咱們就這麼辦了?」

  冷雲和裴清都說:「善!」

  ………………

  祝纓再到大理寺應卯的時候,評事們對她就與之前不同了。

  先是左評事,一大早就去抱了一大撂舊檔過來,說:「小祝,今天你來分吧,先經你手,把那些不必馬上弄明白的挑出來,我們去核對、核對不出來也沒關係。有要緊的,你抽出來,大家一起看,你要找到有毛病的,就署個名,往上頭遞。」

  他們十分地配合。

  祝纓眨眨眼,問道:「遞給誰呢?」

  「呃……要不咱們去問問?」

  「好。」

  大理寺裡,鄭熹自己查著龔劼的案子,這復核的事兒裴清擔了大半——冷雲是個能讓人指望得上的。大理寺正共兩人,一個監督大理寺丞審新案子、一個監督剩下的大理寺丞復核舊案。大理寺丞也分兩波,一波審新、一波核舊。

  左評事這裡報上去之後,裴清很自然地就接過了這件差使:「報給我,我安排人再去核對。」

  祝纓留了個心眼兒,左評事把他們的分工報了上去,她當天晚上就跑到了鄭府去。

  鄭熹剛回家,見她來了,說:「我都知道了,他是少卿,難道使不動你?你能幹出什麼成績來,不都是我大理寺的麼?且在裴清手下,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的。」

  「什、什麼意思?」

  「他與我講過了,」鄭熹笑道,「你呀,不要看著一個人,像是個正直的人就覺得他腦子不會轉彎兒了!正直又不是愚蠢!我還是他的上司呢,他能不跟我說一聲嗎?」

  「哦。」

  鄭熹道:「累嗎?」

  祝纓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來:「這有什麼好累的?!外頭找茬兒的都有您頂著了,同僚們看我小,也挺照顧我的。裴少卿也不找我麻煩了,我還能吃得飽,爹娘也有好屋子住。哪裡累了?」

  鄭熹道:「真是個孩子。罷,小孩兒,有什麼想要的嗎?吃糖嗎?」

  祝纓道:「有誰算術的學問好點兒,能教我嗎?」

  鄭熹皺眉道:「你要學術數做什麼?你已不是僧道之流,何必鑽研這些?得閒不如讀經史。」

  「我就是學個算賬,我現在梳對的案子裡一些是要算賬目的,都不太難。估摸著大案子裡的賬會更難算。我先學著,萬一以後用得著呢?都說不識字的是睜眼的瞎子。不會算數的人看到了賬,不也是個睜眼瞎了?」

  鄭熹道:「這個卻不是你自己看一看就能會的了,須得有個入門。你先把手上的舊檔加緊核查,我尋個時間給你安排。」

  「哎!」

  鄭熹笑道:「去吧。」

  「哎!」祝纓笑著答應了,走了兩步又回來了,從袖子裡摸出個做工古拙的木雕仙鶴來,往鄭熹面前的桌上一放,「給!我路上買的,瞅著有點像您。」

  鄭熹笑得直咳嗽:「我算是見著回頭禮了!!!」

  祝纓道:「什麼話?還給送過席面呢。他們說你吃了。」

  鄭熹笑得直打哆嗦,道:「對對,吃了,吃了。好好幹,下回再升遷,你得弄更好些的席面。」

  「好!哎?真要升了?」

  「你且熬著吧!才幾天呢?!知道本朝的官制嗎?嗯?怎麼官員的升降考評是怎麼弄的嗎?這些都不吃透,憑一點天生的小聰明就想平步青雲?登高跌重知道嗎?想要走得長遠,就要把根扎牢!你現在是有些天份,知道天賦不夠的時候要做什麼、怎麼做嗎?!嗯?」

  祝纓不笑了,站直了身體,認真想了一下,拜了下去:「知道了。」

  「去吧。」

  在鄭熹那裡報備完,祝纓就心無旁騖地幹活了。她從來不挑活,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吃飯還是一如概往的香。很快這一個月過去,她麻溜地又去領了五貫錢回來!當了官兒,買賣是做不得了,但錢在自己手裡,總能找得到生錢的辦法,還是拿回來放心。

  領完了錢,還是與張仙姑二八分賬,她自己又留了一貫,娘兒倆都很滿意。張仙姑想著給祝纓再置辦點行頭,又想到祝纓說朝廷會發她換季衣裳所需的布匹,一時猶豫不決。

  張仙姑現在所愁這些事,與一年前全然不同。

  祝纓卻是一點也不愁的,她極少發愁,別人發愁的時候她就想辦法,反正坎兒總能過去的!

  她還是核舊案子,別人看得眼花,她看得津津有味。一邊看,一邊鄙薄:當官的人,道德也不比尋常百姓高尚嘛……有些人腦子還不太好使,讓你懷疑他是怎麼當上官兒的……

  如是數日,大理寺復核舊案的進度越來越快,左評事等人幹活也比以前快了不少,不過他們仍然是一副「我年紀大了,沒有小祝能幹,重責大任都交給小祝了」的樣子。然而,他們又有時間給祝纓解答一些官職升遷上的疑惑,這些人自己升遷的希望渺茫,對官制的理解卻是遠超祝纓的。什麼散官、職事官、勳、爵等等,講得頭頭是道。大清早拉著祝纓守在皇城邊兒上,指著進出的官員給她講:「喏,這個紫衫的,陳相公……」

  裴清也不與他們計較,這些小官能做到現在這個樣子,都得說多虧有個祝纓做榜樣。祝纓看案子,總是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地方,裴清自己都不敢說能比祝纓做得更快、更準。

  只是裴清認為,祝纓現在做這個就剛剛好,先在「小」案子時磨練一下,不宜馬上就去接觸判了死刑的案子,那樣的案子干係比較大,通常也更復雜些。譬如鄭熹正在親自督辦的龔劼案。

  鄭熹並不與他爭執,他也想祝纓早些成為個熟手,而不是僅憑天賦、直覺辦案的人。那樣再快,鄭熹仍然覺得不太穩妥。他是要個長遠的栽培的人,是想叫他長成參天大樹的,光憑直覺哪裡夠呢?還是得多看、多做!想要走得遠,就得學會運用「天賦」,更要學會應付「天賦」不夠使的情況,這個時候,基礎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先復核舊案,以這個速度,再幹幾個月舊案應該能夠復核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再讓她參與到新案子裡來,從「小」案做起,漸漸入手大案,祝纓今年才十四!鄭熹打算讓她一邊當差一邊讀書,磨個五、六年也不過二十歲,卻是絕對的年紀、可堪大用。

  誰都想不到的是,上司沒安排,祝纓自己一頭扎進了一場人命官司裡。

  …………

  時至五月端午,是朝廷要過的節日。理所當然又有好些賞賜,祝纓的官職不高,但是風頭很盛。大理寺從鄭熹開始,都有些賞賜給她。

  除了粽子、絲縷之外,還有些藥材,又有賞錢之類,雜七雜八的,祝纓手上也沒個筐來裝,自己抱著回去又不夠美觀,還擔心御史又要吃多了撐著。

  鄭熹道:「出去找甘澤他們幫你送回去。」

  祝纓空手出去,她知道,像甘澤這些人在節日的時候一定是有準備的。到了皇城外面找到了甘澤,正要說話,卻發現甘澤兩眶鼻尖都是紅紅的像是哭過。

  祝纓道:「大過節的,你這是怎麼了?」

  陸超道:「還怎麼的,他表妹叫婆家打死了!婆家還不認賬,非得說是她自己吊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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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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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0:18:5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調查

  離開了家鄉,祝纓幾個能稱得上「朋友」的人多半與鄭府有關,其中金良、甘澤、陸超又是關係最好的三個。

  從家鄉到京城這一路上甘澤給她家趕車趕了一路,祝纓心裡是記得這份情的,她問陸超:「哪個表妹?」

  一路幾十天,甘澤不說八代祖宗被祝纓套出來吧,至少近親都被祝纓摸透了。

  甘澤既有出嫁的姨表妹、也有出嫁的姑表妹,就不知道是哪一個了。

  陸超道:「他姨家的。要是姑家的,哪用這麼麻煩呢?」

  祝纓了然。

  甘澤他家是幾代在鄭府的田莊上當差的,所以甘澤的姑媽也是鄭府的人,嫁的也同樣是鄭府田莊上的莊戶,其家境比起尋常百姓還要強一點,甘澤的姑家表妹當然也是鄭府的人了,丈夫也不算是外人,同樣是與鄭府有著關係的莊頭。

  要是姑家表妹出事了,甘澤這會兒不用哭,往鄭熹這兒告上一狀,或者糾集府裡一群好兄弟打上門去,就能給表妹報仇了。

  姨表妹就不一樣了。

  甘澤他親娘並不是鄭府的家奴。

  甘澤他娘原本也是外面好人家的女兒,但是甘澤的外公外婆十分之窮,家裡生的不少,活下來的不多,統共活了兩兒兩女。世上常有把女兒嫁給豪奴的,未必就是豪奴仗勢強搶,或者父母不做人想攀附豪門,有些純是因為太窮了,為了生活。甘澤他娘就是因此嫁給了甘澤他爹的。

  甘澤他娘是家中長女,長得又端正,甘澤他爹出的聘禮高,就這麼嫁給了甘澤他爹。

  雖說良賤不婚,謹慎的人家也有些可以避免懲罰的做法。比如父母把女兒賣給主人家,則她也是奴婢了,自然配得豪門家奴。又或者豪門將這男僕放良,改個身份做自家佃戶,還是在自家控制之下,倒也配得上貧窮的良家女子。

  甘澤的母親出嫁之後得的聘禮,讓娘家緩了一口氣兒。甘澤的姨母嫁的就是同村的農夫,甘澤姨母只有一兒一女,女兒也已出嫁了。

  甘澤的姨家表妹嫁不得什麼富貴人家,也是農戶,活還是要自家做,農忙時能雇個短工。據說這個婆家很會過日子,全家大小既肯幹、又肯攢錢,時刻想著存下錢來多買幾畝地,好發家做個小地主,日子很有奔頭。是戶可靠人家。

  這個表妹,被丈夫打死了!

  好好的一個女兒嫁給你們家沒幾年就死了,事情是瞞不下去的,婆家來了報信的,說是:「好好的,不知道犯了什麼邪,忽地吊死了!」

  信兒送來的時候快過端午了,甘澤的姨母正在裹粽子,裹到一半聽了信兒,兩眼一翻就昏死過去了。甘澤的姨父和表弟一個跑到本家那裡哭,說自家出嫁的姑娘死在了婆家,要求全族男丁出動,給姑娘討個公道,另一個就跑去給甘澤的親娘送信。

  陸超嘆息著說:「他那個表妹,成親的時候我們陪著他回去壯場面的,最是懂事能幹的一個人,怎麼會『犯邪』?又怎麼會『吊死』?又是快過節了,有再多的不開心,也該見一見父母兄弟再走,你說是不是?」

  祝纓點點頭,受盡委屈自盡的鄉下媳婦,她見得可不少。不過她還見過因為有姦情,最後走投無路自我了斷的鄉下媳婦。這些天又看了那麼多的訴訟官司,世上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

  這些事兒都不好講,人,她沒見過,光聽甘澤講未必就做得準了。甘澤心裡的好表妹,未必是別人家的好媳婦。

  不過陸超說的也對,「犯邪」、「忽地」就很可疑,不說夫家謀害吧,多少也得有點隱情。且以祝纓的經驗,鄉下媳婦受氣的面兒大,這夫家多少是理虧的。

  祝纓心裡還是向著甘澤的,她說:「既然家裡還有兄弟,還有族親,就攔住了別叫夫家草草把人埋了。往縣裡一告,請個仵作來,先驗一驗屍身,看是不是被謀害的。如果不是被謀害的,你們再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甘澤道:「我那妹子,性子再好不過的一個人,屋裡、田裡的活計都做得,又不愛與人犯口角,怎麼會有『邪性』?說她這個話的人就是沒良心,必是他們心虛的。」

  祝纓將自己的事兒先放到一邊,問道:「端午的假還沒放你就知道消息了,可見你姨母家、表妹家就在不遠,或是京兆哪一縣的農家?」

  甘澤道:「新豐縣的。」

  「那倒不太遠,緊著辦,還能趕在他們放假前就水落石出了呢。」

  陸超搖頭道:「不好辦。擱以前,咱們求了府裡,拿著府裡的帖子往官府一告,那就是一個準的。報仇容易!可現在的京兆府所轄各縣,歸王京兆管。王京兆那個人,你是知道的,辦案不看帖子。」

  京兆這兒歸王雲鶴管。從他往下,都不大買這種請托的賬。王雲鶴本人不買賬,轄內的縣令等人不敢買賬。

  甘澤道:「只恨我現在正在當差走不開,不然,我跟表弟他們一同去拆了那家喪良心的狗窩!叫它別做著發財收租的美夢了!三郎,你出來有什麼事?」

  陸超道:「有事也是我來吧,你甭管了,歇著吧。你要實在掛心,端午假七郎也是會允的,我今年不請假了,你去吧。三郎,來,有什麼事兒?」

  祝纓想了一下,說:「我端午也是有假的,原本也是想好好玩一玩的。要不,我陪甘大哥去一趟?」

  甘澤有些意動,陸超也以為祝纓是要拿個「京官」的身份去新豐縣衙疏通疏通,道:「也行啊!不過新豐縣衙肯定要放假的……」

  祝纓道:「等我先把東西拿回家,再安排一下過節的事兒。咱們悄悄地過去,他們在明處吵架,咱們就在暗處打探消息。他要真是冤枉的呢,甘大哥就把妹子好好安葬了回來,要喪了良心呢,咱們與他算總賬!」

  甘澤道:「我怎麼會拿妹子的性命去冤枉別人?!」

  祝纓道:「行。不過要快。就這個天兒,屍身多放幾天就該放壞了,到時候什麼痕跡都沒有,你們兩家只好毆鬥一場,從此結仇,再也沒別的說法了。」

  陸超道:「好!你有什麼東西?我陪你去拿。」

  祝纓道:「你跟我來。」

  她把東西搬出來,陸超幫她送回了家,到了祝家,張仙姑和祝大看著賞賜的精巧粽子都說:「跟自家包的不一樣。」

  祝大說:「太小了,不夠一口一個的呢!能頂什麼用啊?」

  張仙姑道:「你管它大小?你有能耐,你去宮裡討個粽子出來試試?盡說破氣話,你那是嘴啊,還是……」

  祝纓道:「打住!」看張仙姑自己也包了一些粽子,就說:「也該給鄰居們送一點,給金大嫂那裡送一點,京城的樣式跟咱們的不一樣。再給我拿一點,我換了衣服,去看看人。」

  張仙姑道:「你還有什麼事呢?」

  陸超小聲把甘澤的事兒說了,張仙姑道:「這還了得?!必是咱們姑娘受了欺負了!造孽哦!都快要過節了!」祝大也說:「怎麼到了京城,還粗門大嗓的,一驚一乍叫人看笑話!」張仙姑大怒:「我看你嗓門兒也不小!」

  祝纓道:「都別嚷!我去看看。陸二哥,先吃口茶歇歇,我還有要準備的東西,一會兒出來。」

  她去換了衣服,提了點粽子與陸超先去京兆府。陸超道:「你到這裡做什麼?雖是京兆的案子,也是先經新豐縣。」

  祝纓笑笑,說:「你不知道。」她直奔了大牢,給自己的熟人牢頭和獄卒送了點粽子。

  牢頭和獄卒都在,見了她說:「上回你說閒下來就來找我們,卻跑得不見了人影,一向在哪裡發財呢?」

  祝纓道:「我現在也在衙門做事了。」

  牢頭笑道:「哪裡?」

  「大理。」

  「對啊,問你在哪裡。」

  陸超沒好氣地道:「大理寺!」

  牢頭和獄卒腳下一滑:「什麼?」

  祝纓道:「吶,快過節了,給你們送點粽子。我還有點別的事兒,過節就不來看你們啦。」

  牢頭驚訝地說:「你、你在大理寺做什麼差使呀?」他指了指北邊皇城的方向。

  祝纓道:「評事。」

  牢頭腳下又是一滑:「親娘!上回還說沒定下來,這就做官兒了?你、您也太讓人想不到了。」

  祝纓道:「想不到的事兒多著呢,走了。得閒我再過來。」

  「哎,您慢走,我送您。」牢頭大聲說,把獄卒按在牢裡看門。

  牢頭把祝纓和陸超送出很遠,邊走邊看她,心裡很不可思議。京兆牢裡的犯人也是臥虎藏龍的,但是像祝纓這樣的仍然比較少見。他小心地問著話,想著自己之前應該沒有得罪過祝纓。世上貴人的怪癖很多,專有一類人,最恨別人見過自己落魄的樣子,一朝發達,不定怎麼……

  牢頭的腰彎得更厲害了。

  忽然一個人說:「牢頭!你幹嘛呢?」

  牢頭抬頭一看,卻是京兆府裡的班頭帶著一隊衙差,種種棍棒繩索齊全,他問道:「你們這個時候還要拿人辦差?大人不放假了嗎?」

  班頭道:「晦氣!新豐縣的事兒鬧大啦!兩大家子械鬥,二、三百號人,新豐縣的人手不夠,緊趕緊的求助,大人派我們去幫忙。」

  「幾百號人?那你們這點人恐怕不夠的。」

  班頭道:「看著吧,幾個縣都得有人過不好節!走了!」

  陸超上前一步,拱一拱手:「這位官人,稍等半刻,打聽個事兒,我老家在新豐,不知道是哪兩家械鬥,為的什麼呢?」

  班頭道:「曹家和陳家,原本親家,曹家女兒死在了陳家。」

  陸超臉色不太好,說:「多謝。」

  祝纓對牢頭道:「您別送啦,我走了。」

  …………

  甘澤他表妹就是姓曹,表妹夫姓陳,天下沒有那麼巧的事兒。

  祝纓對陸超道:「這個事兒呢,跟鄭大人說一下,我再與甘大哥同去新豐縣。」

  陸超道:「要報給七郎?」

  「這麼一場械鬥下來,必有死傷,縱然彈壓下了,嘿!也是夠格報到大理寺的!咱們先知道了,怎麼能不先告訴他一聲呢?萬一咱們兜不住,不還得驚動他?」

  兩人又去了鄭府,甘澤已經侍奉鄭熹回來了,兩人將事情對鄭熹講了。鄭熹道:「王京兆辦事一向秉公持正。」

  祝纓道:「那個,我想過去看看。咱們也得盯一盯不是?」

  鄭熹問道:「坐不住了?大理寺的正經差使不夠你幹的?」

  祝纓道:「遲早要報到大理的,我預先去看一看,也是早做準備。正好放假,也不佔我幹正事的時間。」

  「你當械鬥是好玩的?」

  「我見過的,」祝纓認真地說,「鄉下地方什麼不爭?一口水、一分地、一點林木都是好的。拿什麼爭?總不能靠嘴皮子,就是打。」

  「去吧。」

  甘澤道:「我也……」

  鄭熹道:「他去得,你不成!你還要參與械鬥嗎?」

  甘澤十分難受,跪下叩頭,說:「我想送妹子最後一程。」

  鄭熹皺眉,祝纓道:「甘大哥,你放心,我盡力把真相查出來!還你妹子一個公道!現在鬧大了,案子沒個了結,你妹子也還安葬不了。」

  甘澤跪著不起身,鄭熹卻是一點也不鬆口。祝纓道:「那,我跟陸大哥去?」

  鄭熹道:「你們去甘家,找甘澤他爹給你們帶路。」

  「是。」

  甘澤雙膝著地,轉過來對祝纓磕了個頭,說:「三郎,我拜托你了!我這妹妹,跟親妹子一樣的!」

  祝纓與陸超出了鄭府,陸超道:「光憑兩條腿哪成啊?咱們得去弄匹馬,再不濟也得有輛車……」

  祝纓道:「你弄車,我去準備點兒東西。」

  「什麼?」

  「快!」

  陸超沒去雇車,是從鄭府裡套了一輛馬車出來,祝纓跳了上去,說:「去我家,我拿點東西。」

  兩人到了祝家,祝纓從家裡取了兩身舊衣,又把貨郎擔子找了出來,順走了祝大新打的一雙草鞋。從家裡隨手摸了點準備的過節的東西,張仙姑道:「這是要幹什麼?」

  祝纓道:「新差使,你們在家吃粽子吧,不行,就跟金大嫂子過節去。我去新豐縣有點事兒,是與鄭大人有關的差,不用擔心,是正事。」

  張仙姑道:「你等一下!」她衝進廚下,拿個提籃將了一籃子煮好的粽子、鴨蛋之類,又裝了一竹筒的水,都塞給她叫她路上吃。

  祝纓與陸超兩個人堪堪趕在了關城門前出了京城,祝纓道:「我到車裡換身衣裳。」

  她把身上的絹衫脫了,換了以前的舊衣——已經小了的貨郎衣服。頭上的軟翅紗巾換了個布巾,腳上換了祝大新打的那雙草鞋,又開始收拾貨郎擔子。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陸超道:「你幹嘛呢?黑燈瞎火的,幸虧甘澤家在咱們莊子上,路我熟,不然還真不敢應承這趟夜路呢。」

  祝纓從車廂裡鑽了出來,道:「早些到那裡,明天一早咱們就去新豐縣。」

  陸超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去看路,抽了兩鞭子馬,才吃驚地又轉過頭來:「你這又是幹什麼?」

  祝纓道:「鄭大人說是准我去看看,一沒給我文書,二沒給我印信,我就去了新豐縣,人家也不讓我插手吶!不如我悄悄地去陳家莊看看有什麼線索沒有。」

  陸超道:「你靈!都說我是府裡機靈鬼兒,我算是服了你啦!走著!」一甩響鞭,馬車在夜色中狂奔而去。

  到了鄭家的田莊上,還沒到二更,陸超被巡夜的發現,互相認清了人,巡夜的提著燈籠說:「老甘家裡,哎喲……」

  陸超道:「囉嗦,這是祝三郎,是大理寺的官兒,也是咱們自己人,我們來找老甘的。他在嗎?別是已經去了新豐了吧?」

  「沒有,他是個老實人,沒有主人家吩咐哪裡敢去湊熱鬧的?」

  「他家裡人都在?」

  「不但都在,連他小姨子也來了,聽說了嗎?出事兒了!」

  陸超趕著車,與巡夜人一路走一路聊,祝纓也順便聽了:女兒死了,甘澤的姨母就被家裡人送到了甘澤家來。雙方械鬥,一是拼的誰能打,二也是拼的後續打官司。甘澤家是鄭家的僕人,甘澤姨母釘在這兒,也好求姐姐、姐夫、外甥,幫忙官司。

  到了甘澤家門口,巡夜的幫忙敲了門,甘老爹出來應了門,陸超把車趕進去,低聲對他說道:「七郎不叫甘大過來,怕他惹事,叫我帶著祝三郎過來看看。」

  「祝三郎?不是做官了嗎?」

  「對。他以前與你家甘大要好,聽了就說過來看看。」

  甘老爹道:「快進來。」

  …………

  祝纓跳下車,把甘老爹嚇了一跳:「這是哪位?祝三郎呢?」

  祝纓笑道:「我就是祝三。」

  「啊?你、你這身兒打扮……」祝纓這破爛貨郎的樣子,哪裡像兒子說過的祝三了?

  陸超道:「進去再說吧。」

  三人進了屋裡,甘老爹說:「我叫人給你們收拾住處。要吃什麼?鄉下地方,只有些土物。」

  甘澤這家在鄉下莊上,居然也有個兩進,院子極大。甘老爹還能有幾個幫傭伺候的人,在鄉間抵得上一個土財主的日子。陸超道:「來點熱湯吧!我這一路可累壞了。」

  祝纓道:「我有點兒吃的就行了。您別忙那些個了,我明天就去新豐縣,您得給我找個嚮導,我要去看看陳家莊和曹家莊。再有,有什麼過端午的東西也給我拿一點兒,稍微好點兒的就行,我得裝貨郎……」

  甘老爹聽她說了一串,忙道:「好!都有!這些都好辦!只是有一條,你們不能去幫他們械鬥。白天過去好些官差,如今京兆是王大人,不好惹的!」

  祝纓道:「我去探聽些消息。聽說……那位娘子也在府上?我也想見一見,問一問,可好?」

  甘老爹道:「也好。哎喲,自打來了,這兩天就是哭、就是哭。你們先吃,吃完了再見她,我給後頭說一聲,收拾收拾好見人。」

  祝纓與陸超也是餓了,粽子雖好,路上沒口熱湯水她也吃不多少,到了甘家,肥雞、鮮蔬、熱粽、筍湯都有,味道比京城買的都好。

  兩人吃完一抹嘴,甘老爹帶祝纓去見甘澤的姨母。

  甘澤的姨媽臉色臘黃,瘦,是一種常見的鄉下老婦的樣子,她剛失去了女兒,眼淚一直沒斷過,眼神卻很呆滯,油燈下跟個鬼似的。甘澤的親娘是姐姐,看起來比妹妹還顯年輕白胖一些。

  祝纓叫一聲「甘大娘」,甘大娘道:「你就是三郎嗎?我們家大郎常提起你,是最好不過的一個小郎君。」陸超也上前招呼,說:「你們說正文吧,完了我們明天早上還要早起去新豐。」

  甘大娘低聲道:「他們呀,犟!又肯幹活兒,總覺得把閨女也嫁到個與自己一樣的人家裡是個好事兒。不願意嫁到我們這樣的人家當僕人。孩子是真好,樣樣活計都拿得起、放得下。本以為,嫁到一樣踏實肯幹的人家是投了脾氣了,誰知道就沒了呢?」

  祝纓又低聲對甘澤的姨母道:「二姨,您跟我說句話兒。我好去陳家理論。」

  一提「陳家」,甘澤的姨母就不呆了,看著祝纓又哭了:「我好好的一個閨女呀!」

  甘大娘又勸了一陣兒,祝纓才問到一些事兒。甘澤的表妹嫁過去有兩年了,仍算新婚,現在還沒有孩子,二姨說:「前幾個月,她回來,我看她臉色不對,問她是不是在婆家受氣了,她說沒有,開春種地累的。我就沒放在心上……」

  二姨嚎啕大哭:「我的兒啊!我才買了白糖,她愛蘸著糖吃粽子的。嗚嗚……」

  祝纓輕輕嘆了口氣:「大娘,您看好二姨,我們不打擾了。」

  「哎!」甘大娘左右看看,低聲道,「三郎,拜托啦!」

  「哎。」

  …………

  甘老爹給祝纓和陸超安排了住處,因為祝纓是官兒,騰出了正房給祝纓住,又把陸超安排到甘澤的屋子裡。

  一夜無話,第二天祝纓起床,甘老爹已經準備了一堆零碎,問祝纓:「三郎看看,這樣成不成?」

  祝纓道:「成!多少錢?」

  甘老爹道:「三郎已經是朝廷命官了,還肯為我們跑這一趟,算什麼錢呢?」

  祝纓笑道:「我是要賣貨的,當然要算本錢才知道賺了多少。趕緊說,不然我要錯了價,叫人察覺出我不是真貨郎就壞了!」

  甘老爹道:「攏共不到三百錢。」

  祝纓把東西在貨郎擔子裡裝好,甘老爹又找了個小年輕,叫「李大郎」:「新豐地界你熟,你給帶路。他也是咱們府裡的人,在新豐的莊子上做事,前天剛過來的。」

  祝纓、陸超與李大郎一同上了車,李大郎問道:「咱們這就走?」

  祝纓道:「先去曹家莊。」她得先看看曹家人是什麼樣的,聽聽甘澤姨母家的風評,再去陳家莊,看看男方是什麼樣子的。

  李大郎道:「那我趕車吧,道兒我也知道的!」

  一行人天不亮就動身,日上三竿的時候趕到了曹家莊,曹家莊裡只剩些老弱婦孺了。祝纓道:「你們別進去,我去。」

  她挑著貨郎的擔子走了過去,在村口打著撥浪鼓引來了一群無憂無慮的小孩兒圍觀。他們都圍著她,祝纓拿著個小泥人兒,道:「別光看呀,十文錢,拿回家!」

  就有小孩兒真的回家要錢,被親娘一頓打哭,然後提著他過來找貨郎擔子。這婦人臉色不好,打了妄圖亂花錢的孩子卻仍然問祝纓買點針線零碎兒,祝纓一面給她算錢,一面道:「大過節的,高興點兒麼!別打孩子呀,喏,給你。」她給了那個哭鬧的孩子半塊麥芽糖。

  小孩子們圍著她,她說:「不能再給了,不能再給了,他挨了打才給的!」

  一個小男孩兒說:「那我去找我娘打我一頓吧!」

  另一個小女孩兒說:「我爹挨了打,能給嗎?」

  婦人道:「你胡說什麼?」

  祝纓道:「嗯,不能說這個話。大嫂,還看點兒別的麼?瞧這個,香包,過節,裡頭放了名貴藥材的,只要十文錢。」

  婦人呸了一聲:「你個貨郎,能有什麼名貴的東西?我問你,你還往別處賣貨嗎?」

  「當然,不賣貨我吃什麼呀?」

  婦人就托他往西走,約摸四十里地,那裡是曹家莊的外圍,讓他「遠遠地看看,還打著沒」。

  祝纓臉色微變:「爭水?爭地?那我可不去,打起來狠吶!我也不認得大嫂的丈夫,湊近了,不是找死?」

  婦人嘆氣道:「並不是爭東西,是咱們好好的姑娘,叫她婆家給治死啦。」

  祝纓就趁又問了些曹家情況,婦人道:「喏,那邊那家就是了。好好的一戶人家,兒女雙全。他家大姨子嫁給個侯府裡的管事呢,幫襯不少,唉,他們呢,又不肯很沾這親戚的光。要我說,還不如給了那府裡的僕人呢。大戶人家的僕人,不寒磣。」

  祝纓道:「您丈夫長什麼樣兒?我要路過就瞅一眼,先說好了,我可不會特意過去。」

  「他高頭高高的,臉上一道疤,是前年爭水時被柴刀砍傷的,你一看就知道了!」婦人很高興地說。

  祝纓道:「那我先挨家叫賣,沒人買時,我就去那邊看看。」

  祝纓挑著擔子又把這曹家莊轉了一遍,加價賣了些貨,也有零嘴,也有針線,也有端午應景的五彩絲縷之類。期間又賣出兩帖膏藥,幾副金創藥。轉著轉著便來到了甘澤姨母家門前,這家門大開著,正可看到裡面的情景。

  三間正屋,西邊一溜平房,院子很平,可以用來曬穀子。院子的一角,擺著一隻木盆,盆邊一隻翻倒的短凳、木桶,走近了一看,木盆裡泡著粽葉,地上還散落了幾粒生米。祝纓將這家轉了一圈,見很乾淨整齊,不太像一般農家。

  種田極辛苦,農夫農婦常帶著泥土回家,也懶得清洗,今天洗,明天又髒,哪裡來的熱水呢?衣服也不能勤洗換,因為沒有換洗的衣服。

  這一家卻不一樣,它都是乾乾淨淨的,顯示出主人的倔強。

  祝纓不再逗留,出了曹家莊,對李大郎道:「咱們再去陳家莊!」

  到了陳家莊,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陳家莊也是老弱婦孺多,祝纓故伎重施,又吸引了一群孩童過來。也有年輕的婦女過來買些針頭線腦,祝纓也向她們推薦一些廉價的飾品。看起來陳家莊與曹家莊並無不同。

  她也深入了陳家莊裡叫賣,看到一所被拆得半塌的房子,這房子比較新,看磚瓦的樣子是幾年內蓋的,但是屋頂瓦片也被挑下來許多,門也被卸了一扇,門前一片狼藉。

  一個老婆子拄著拐,呵道:「什麼人?探頭探腦的!」

  祝纓道:「賣貨的,老人家,你們莊上的人也不出來買貨,不像這麼大個莊子!」

  老婆子冷笑道:「出來,怎麼不出來呢!」

  祝纓道:「怪怪的。」

  老婆子看了一眼她的擔子,問:「五彩線怎麼賣的?」

  祝纓伸出一個巴掌翻了幾翻:「二十文!」

  「好賊子!你怎麼不去搶?」

  祝纓笑嘻嘻地說:「今天正端午呢!明天這東西不值五文,昨天,它能賣到十文。哎,就今天!二十文!大過節的,我不在家吃粽子跑您這兒來,圖什麼呢?」

  老婆子好氣又好笑,終究捨不得二十文,罵罵咧咧地拄拐走了,邊走邊罵:「都別看!黑心的賊!要高價!訛人呢!」

  祝纓道:「等等等等,收你十文!昨天的價!成了吧?」

  老婆子還要罵,祝纓道:「不許罵了!幫我叫人來買,五文給你!你現在不跟我買,今天再沒別個人會過來了!你也祛不了病,你也避不了災!倒黴一整年的!」

  她鄉間混熟的人,熟知種種小無賴的行徑,一老一小達成了協議!

  婆子從腰間拿出個帕子,打開,數出五文錢,祝纓眼尖,說:「這一枚不是制錢,別哄我!是私鑄的莢錢!你有私錢,是犯法的!快給我換個制錢出來!漲價了,要七文!」

  兩人對著罵罵咧咧,祝纓收了六文錢。其實這玩藝兒進價就三文,家裡婦女有閒暇,買點彩線自己編編,成本平攤下來更少。

  有了這番交易,又有更多小孩圍了過來,奇怪的是,婦人們不敢過來。祝纓就問:「那房子怎麼回事?好新的,可惜了。」

  老婆子在她的攤子上挑挑揀揀,只看,也不說買,頭也不抬地說:「媳婦兒死了,老丈人打過來了,房頂也打漏了。好好的人家,就這下可虧了。」

  「新房子,娶媳婦兒時蓋的?那該是個小媳婦兒,一屍兩命吧。」祝纓也不看她,順口說,眼疾手快攔下了一個小孩子要拿糖的手,說:「得給錢啊。」

  老婆子拿五粒糖,只肯給兩文錢,說:「哪有的兩命?春天落了胎呢。」

  「哦,小產落下病根兒了,沒了。」祝纓從她手裡又捏回一粒糖,沖她笑笑。

  婆子道:「你這小子,真不曉事!我與你說些千金難換的好話呢,拿你塊糖怎麼了?」

  「你先說。」

  「哼!你這小子一毛不拔,仔細像他們家一樣……」

  祝纓把糖給她,道:「你說,說得沒道理,我得再拿回來。」婆子道:「要調教、使喚新媳婦也別太狠了!得給人家口飽飯吃,她才能生孩子。打老婆的時候,拳頭輕一點兒,叫她疼就行了。」

  祝纓挑一挑眉,說:「您老說話一套一套的,我怕了您了,您在我這兒一站,她們都不敢來了。得,這塊糖也送您,您老慢走。」

  婆子就是不走,祝纓只好又退了她兩文錢,婆子拐著杖走了。

  年輕的婦女們才又圍了幾個上來。祝纓小聲問:「姐姐們,剛才那位阿婆好生厲害,你們是不是怕她呀?」

  婦人們也掛心著在前面毆鬥的丈夫,生活還是要過的,零碎還是要買的,一邊買,一邊心不在焉地說:「最厲害的碎嘴婆婆,叫她見著了,從莊頭罵到莊尾。」

  祝纓又趁機問了兩句陳家的事兒,婦人們說:「唉,她是人好、命不好。幹活兒也要受搓磨!要不是她娘家太凶打上門來,連莊上的人都要打,我才不想我男人去拼命呢!又不是爭水爭地的。」

  祝纓加了高價,把貨賣完,算一算,一趟賺了兩貫錢,把錢往擔子裡一扔,挑著擔子上了車。陸超問道:「怎麼樣?」

  祝纓道:「沒能進去那家,你們等我一下,我再回去看一看。」

  她悄悄地潛入了甘澤的妹夫家,將裡裡外外都看了一遍,正屋裡滿地的紙錢、稻草,棺材也不見了。她依照痕跡,依次找到了主臥房,小夫婦的房間等處,又在這家廚房轉了一圈,發現灶台也被打塌了,鍋也不見了蹤影。這裡處處狼藉,姑娘的娘家人鬧起來是一點也不含糊的。

  看完了,又悄悄潛出,回到了村外的馬車上。陸超問道:「怎麼樣?」

  祝纓道:「甘大哥可能說對了。」

  「嗯?難道你不信他的話?」

  祝纓搖搖頭:「話不是這麼說的,你斷過案麼?斷案是要講證據的,有證據才能服眾。」

  「這麼說,你發現證據了?」

  祝纓道:「算是吧。對了,屍身在哪裡?兩處都沒有,難道是……啊!怪不得!」

  「你說什麼呢?」

  「快!去縣衙!晚了就見不到了!」

  陸超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祝纓道:「我要去探探屍首!」

  「什麼?」

  祝纓道:「快!我就一天的假!曹家莊的大嫂托我找她丈夫,咱們一路過來,哪裡有她的丈夫?昨天在京兆獄那裡,又聽說有差役被調到新豐來阻止械鬥,你還不明白麼?他們應該就幹的這個事,抓人,抓完了呢?最近的就是新豐縣的大牢。人證、物證也應該是一同帶過去的。」

  …………

  陸超道:「同你出來一天一夜,什麼事兒不知道,稀裡糊塗就跟著你跑了!」

  祝纓道:「我就一天的假,哪有功夫給你講明白?你要想知道,等這件事情完了,我休沐的時候,咱們再細說。」

  陸超道:「那可說定了!」

  「嗯!」

  李大郎搖搖頭,又提起了鞭子。

  這一次,他們卻並沒有能夠趕到縣城,才出陳家莊不遠,還沒上到通往縣城的大路,岔路上遇到兩個趕路的僧人求搭個車。祝纓問道:「你們要去哪兒?我們是要去縣城的。」

  兩個僧人宣了個佛號,說:「那便不巧了,貧僧是從縣城出來的。」

  祝纓遞給他們粽子和鴨蛋,又給他們水喝,問縣城的情況,年長的僧人道:「京兆王青天來了,有一樁案子,械鬥的人犯太多,從犯還關在縣衙大牢裡,獄神廟也塞滿了。還連著一樁人命官司,連屍首帶雙方主犯都帶回京城了。」

  祝纓與陸超對望一眼,縣衙不用去了,直接回京城吧!再快的馬,今晚也趕不上關城門前進京了,祝纓能趕在明天開城門的時候狂奔進京城,再按時進了皇城而不被抓到遲到,就算她命大。

  陸超驚訝於祝纓猜測的準確,道:「我們兩個輪流駕車,你去車裡睡吧。」

  祝纓也不推辭,說:「好!」

  她回到車廂裡蜷著睡了,陸超與李大郎輪流趕車,夜間車少,他們索性就走上了官道。哪知過了一個驛站,前面卻燈火通明的。陸超道:「咱們也去喝口水,上個茅房。」叫醒了祝纓,三個人用祝纓的身份進了驛站,祝纓官階極低,驛丞也就叫了個驛卒胡亂應付她,說:「京兆王大人還在呢!」

  說完,這驛丞樂呵呵地跑去給王雲鶴準備洗腳水了。

  祝纓聽說王雲鶴在這裡,對陸超道:「等我一下!」

  陸超道:「你要做甚?」

  祝纓道:「我去車裡換個衣服,求見王京兆。」

  「你瘋了?王京兆要是肯受請托,哪裡輪得到你來求情?都說他公正。早知道他會親自來,還要管甘大表妹的案子,咱們這兩天也不用這樣受罪啦!」

  祝纓道:「那不一樣,來還是要來的。」

  她真的去車上換回了絹衫、紗巾、布靴,上前去求見王雲鶴了。

  王雲鶴上任以來,將京城的治安管理得很好,好到老馬、老穆都出獄了。王雲鶴也沒料到,正在端午佳節,新豐縣非但出了命案,還有了械鬥。這事兒原是新豐縣的職責,但是新豐縣求援了,王雲鶴也只能罵一句「無能」,自己來幹了。

  他連夜調派了人手去新豐縣,先把事情給控制住。端午放假一天,他也沒得歇息,天一亮就親自殺奔了新豐縣,把械鬥的原因——人命官司接手了。又將械鬥雙方長得最壯、最能打的,以及兩家族老抓了。

  現在正在往回趕,明天還有大朝呢!

  但願能趕得上個末尾。

  這個時候,王雲鶴最需要的是休息,祝纓偏偏在這個時候找上了門。

  王雲鶴還記得祝纓,因為祝纓不但考了明法科,還進了大理寺,官員任命的名單上王雲鶴看到過這個名字。

  「請他過來吧。」

  …………

  祝纓在車上顛顛睡了一陣兒,見到王雲鶴的時候精神還不錯,她露出一個有點傻的笑容:「王大人!下官拜見京兆!」

  王雲鶴被她這精力旺盛的樣子感染了,笑道:「你怎麼在這裡?大理寺派了你出差推按?」

  祝纓搖搖頭,笑得甜蜜蜜的:「有點兒事兒,正好,想求您。」

  王雲鶴神色淡了一點:「哦?什麼事?」

  「那個,聽說您帶回了具屍身,是曹氏麼?」

  「不錯。」

  「我想看看屍體。」

  請托他的人一直都有,碰釘子的很多,卻攔不住許多人想求京兆尹辦事。眾多的請托裡,要看屍首的,這還是頭一個。

  王雲鶴難得地沉默了一下,問:「為什麼?」

  祝纓道:「死的是我一個朋友的表妹。他不信表妹是自殺的。他是鄭大人的家僕,鄭大人把他扣下了,不許他胡鬧。我就說,我來看一看吧。」

  「你是男子,怎可驗女屍?」王雲鶴一口否決了,「怎麼與家僕成了朋友?」

  「上京的路上認識的,他照顧我全家,又教我趕車。我當他是朋友。」

  王雲鶴道:「回去轉告鄭大理,也告訴你的朋友,我一定秉公處置。」

  祝纓道:「我就看一眼,不行麼?女屍怎麼了?我不碰她,也不脫她的衣服。就看一眼!她要活著,端午節了,興許她哥哥還帶她來見我呢。真不讓我見?行吧,那我說說我今天的發現吧。」

  不用王雲鶴說話,她一個人就能說很多,把自己在兩個村莊的見聞、自己的推斷、見了甘澤姨母的事情統統說了。

  王雲鶴問道:「你,昨夜到現在,就幹了這些?」

  「嗯!」祝纓用力地點頭,笑得很燦爛。

  王雲鶴道:「打上燈籠,隨我來,誰都不要說。只許看,不動上手。」

  「哎!」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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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0:19:1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初審

  祝纓要去找燈籠,王雲鶴的隨從已經點好了一盞羊角燈籠,將門拉開,站在門邊等著給兩個人照亮了。

  這人長得高大魁梧,看起來像個練家子的。

  祝纓老老實實跟在王雲鶴的身後,漆黑的夜,已有夏蟲在草叢裡鳴叫,祝纓奔波了一天一夜,此時內心卻難得的平靜了下來。人們看到他們三個,都讓路,也有好奇的,卻都很老實,也不交頭接耳。

  不多會兒,他們來到了一處房子,房子門口站著兩個年輕的衙役,都挎刀,在門邊守著。門是開的,門前的屋簷上掛著兩個慘白的燈籠。屋內也點著燈,裡面一股喪事特有的味道,那是混和著燃燒香燭、紙錢等等東西的味道,祝纓聞著很熟悉。

  守衛見到王雲鶴來,兩個大小伙子都是一喜,彷彿見到了救星一般:「大人!」

  王雲鶴擺擺手,道:「我來看看。沒有別人過來吧?」

  兩人都說:「沒有。她娘家、婆家那些個械鬥的都關著呢,有咱們弟兄們守著,過不來!」

  王雲鶴對祝纓道:「就是這裡了,進來吧。」

  魁梧的隨從率先步入屋子,祝纓跟著王雲鶴走了進去。

  甘澤的表妹被裝在一口薄棺裡,雖不是四面透亮的次品棺材,也不是什麼好板。棺材沒有停放在屋子的正中,而是放在了稍偏一點的地方,因為正中的牆上供了一張破損的畫像。畫像前面一張供桌,擺著個香爐、幾盤供品。

  曹表妹跟這破畫像差不多,棺材前擺著個盆兒,裡面一盆的紙灰夾了點沒燒完的紙錢,也擺了碗飯供著,又有一爐香。

  隨從將燈籠放好,用力推開了棺蓋,一股白霧帶著寒氣從棺材裡撲了出來。在這間照明不佳的房子裡,營造出了一點點陰曹地府的感覺。王雲鶴留意看祝纓,發現這個少年居然不害怕的。

  祝纓瞪大了眼睛,很誠實地問他:「我能上前看清楚點兒嗎?」

  王雲鶴道:「先上炷香!」

  祝纓上了香,將燈籠拿了起來,說:「借我照個亮。」

  隨從點了點頭。

  祝纓提著燈籠上前,站在邊上朝裡望,只見裡面不止有曹表妹,還有用蒲包包著的冰塊。心道:這樣還好些,屍身能保存得久一點。

  再看裡面躺著的曹表妹,人躺著的時候與坐著、站著看起來會有些微的差別,人死之後也會與生前有細微的不同。即便如此,曹表妹也是個端正的姑娘,不能說多麼的美麗,從面相上看絕不會叫人討厭。

  人已經死了,面色就不太好做依據,不過曹表妹生前應該很苗條,祝纓湊近了一點,隨從伸了伸手。祝纓道:「我不進去,別怕。」

  隨從被她這句話弄得更沉默了。

  祝纓扭過頭去問王雲鶴:「我能再看仔細一點麼?」

  王雲鶴道:「人死為大,年輕人要知道敬畏生死。」

  祝纓懵懂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答應了:「哦。」

  王雲鶴嘆了口氣,心道:年輕真好啊。

  祝纓小心地又靠近了一點點,吸吸鼻子,心道:已經有點臭了。

  由於她是「男子」,王雲鶴不讓她觸碰女屍,她也只能這麼看著。曹表妹的屍身上穿著一身半新的衣服,頭髮是個簡單的髻,鄉間講究一點的小媳婦拿塊布包一下的那種。如果放到城中富人家裡,這種髻就會做得更精緻一點,包頭帕子的顏色也更鮮豔,許多人是用紅帕,講究的人用與衣服顏色相襯的。曹表妹的頭巾顏色與身上的衣服並不相近。

  頭上只有兩根木頭簪子,隱約有耳洞而沒有耳墜,身上也沒有別的什麼首飾,真真「荊釵布裙」,可見日子過得並不富裕。裙子不長,露出一雙腳來,腳上也是布鞋、布襪,也都有點舊了。青色的鞋上繡著喜鵲登枝,這針線比花姐還要強一點,應該是自己繡的。

  她的袖子也不長,只蓋到了手腕。祝纓將燈籠往棺材裡伸了伸,人也探了半個身子俯視棺材。

  這手……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又照了照曹表妹的臉,頰上淤青未散,手上也有青紫,是挨過打的。可惜不能脫了她的衣服,仔細看看打在了哪裡,也不能仔細檢查一下她脖子上的深色勒痕。

  面兒上能看的就只有這些了,祝纓心道:早知道我就悄悄溜進來翻看了。

  她嘟嘟嘴,眼巴巴地看著王雲鶴。王雲鶴道:「看也看完了,走吧!」

  祝纓乖乖地跟他到了他的房間,隨從打了水,給二人洗了手。又有小廝點了香,給兩人熏了熏身上。

  王雲鶴道:「看也看完了,可以放心了?」

  祝纓問道:「您什麼時候驗屍呢?」

  「嗯?」

  祝纓道:「這個天兒,就放了冰,它也存不了太久啊。」

  王雲鶴:「知道。」

  「那您什麼時候驗、什麼時候審呢?我想請個假,聽一聽,行不行?」

  王雲鶴好笑地說:「怎麼?大理寺還盛不下你?」

  祝纓搖搖頭,不帶心機地說:「不是我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這些日子大理寺在復核案子,我是新來的,也核不了什麼大案要案的。可即使是小案子,都是陳年舊案,也有些涉及生死的,還有些涉及證據的。

  凡案子,除非京城附近的大案要案,欽命了大理寺去辦,頭一道必是地方上先過了一回手了,到了大理寺手裡的有一多半兒都是不新鮮的。不新鮮的證據,有時候未必準,只好看他們寫的、畫的,填的屍格之類。我覺得這樣不太行!想要案子辦得好,還得先看新鮮的。

  人傳個話兒,一句話不超過十個字,只要傳過了三、五個人,必然走樣。十個字的話尚且如此,何況一件案子不知道有多少牽扯呢?我見過了新鮮的,以後再看陳的,心裡就有數了。」

  她說了一長串,王雲鶴也不嫌她煩,反倒覺得她肯動腦子,說:「倒有些道理。如無意外,明天就該驗屍啦。這個你不能看。你想要聽呢,倒也不難,只不能一身官衣過來。」

  「我懂!大理寺評事掌出使推按,沒有令,我不能往別的衙門去叫人誤會了。」

  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倒黴,祝纓打入職以來就沒幹過本職工作,整個大理寺都被復核十年前舊案給捲了進去。如果沒有這件事,祝纓真的應該先讀一讀前輩們判的案卷,然後就開始辦案了!評事品階雖低,卻是個可以接受命令出去提人問案的職務。她的兩位還沒回來的同僚,就是幹這個本職工作去的。

  如果沒有命令,祝纓就一身官服大剌剌跑去京兆府的衙門裡,引起誤會就不好了。

  王雲鶴道:「你已經請假了?」

  「沒有,不過鄭大人知道。我趁著端午假跑出來的。等會兒我就接著上路,開城門的時候我能趕得上進城到大理寺應卯。應完卯,我再想辦法出來。」

  王雲鶴道:「不要耽誤了正事。年輕人,目光要放長遠一些。沒有這個案子,還有下個案子,你總能有機會學到東西。如果因為這個,敷衍了手上正在做的事情,是得不償失的。」

  「是。」

  王雲鶴道:「天黑路遠,如何趕車?我派個人送你。」

  祝纓笑道:「我有伴兒一同來的,我還能眯一陣兒,他們趕車。」

  王雲鶴問道:「屍身你也看過了,看出什麼來了?」

  祝纓道:「是個過日子的好姑娘。相罵無好話,曹家、陳家打成這樣,怕也說不出她有什麼好來。但是我卻知道,如果婆家說她不理家,恐怕是假的。」

  「哦?你探聽得到她受婆家虐待,怎麼就知道她是持家的人呢?」王雲鶴語重心長地說,「你也看過不少案子了,案子見得越多,人的心裡疑心就會越重,越不會在有證據前相信任何一個人是無辜的。你看有的婦人被丈夫打得淒慘,再看她做過的事情,就又同情不起來。」

  祝纓道:「我……知道的。我就是在鄉下長大的,什麼樣的人都有。不是窮的受欺負了,就一定是個好人了。我有證據的。」

  「哦?」

  「旁的不好說,她的手。」祝纓將自己雙手抬起,兩個拇指並起動了一動。

  王雲鶴道:「手怎麼了?」

  祝纓道:「變形了。這是織布女人的手,要推機杼,用力的時間久了就會變形,變粗、變短,指甲也會變得不一樣。」

  王雲鶴訝道:「這些是誰教你的?大理寺有這本事的人……不不不,大理寺倒有兩個好仵作,識得這些的好像沒有。」

  祝纓道:「沒人教,我自己看出來的。我見過織布的人的手,也見過上吊的女人。鄉下地方,哪個村裡沒個上吊投井投河喝鹵水的呢?可有的人就跟別的人死的樣子不一樣,一些個上吊之後屎尿齊流,一些個脖子上好幾道印兒。還有被打死的。都不一樣。」

  王雲鶴既驚奇又很欣慰道:「如今天色已晚,你就在這裡住下,明天與我一同回京。天黑,路上不安全!」

  「啊?那我趕不上了……」

  王雲鶴道:「安全要緊。」

  「我沒什麼不安全的呀,出京的時候就趕的夜路呢。我有兩個同伴,他們換著趕車。」祝纓很有耐心地給王雲鶴解釋。

  王雲鶴道:「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呢?天黑趕路,怎麼行?」

  祝纓心裡實不曾把自己想得有多麼的金貴,她說:「您放心,我惜命的,我還有大好的日子要過呢。走了,哈!嘿嘿!我明天一準兒想辦法去您那兒聽案子,您別把我打出來就行。」

  王雲鶴說一聲:「來人!」

  祝纓一擰身,打那個魁梧隨從的掖下鑽了出去,三轉兩繞,繞沒影兒了!

  王雲鶴揚聲道:「好!我不派人追趕你,你不要因此趕路翻了車!」

  「哎!」

  王雲鶴的眉頭皺得很緊,心道:這孩子究竟是個什麼來歷呢?我得好好查一查。

  …………

  祝纓跑出了王雲鶴那裡,找到了陸超,說:「走,咱們回去!」

  陸超和李大郎已經湊合了一頓宵夜,打個哈欠,問:「看到了?」

  祝纓點點頭:「嗯!快!咱們回去告訴甘大哥,明天王大人就要審這案子了。」

  陸超馬上說:「好!」又問李大郎怎麼走。

  李大郎說:「你們路上把我放下來就行,我認得路,自去找甘老爹。」

  三人商議畢,李大郎先趕一會兒車,出了新豐縣地界,就換了陸超趕車,在莊口的路上把李大郎放下。

  祝纓道:「等一下。」從貨郎的擔子裡摸出個小火把來,點著了遞給他:「這兩天多謝,這個你拿著照亮。回去告訴甘老爹,明天王大人就要開始辦案了,他要趕得及,把二姨送到京裡去。再告訴甘老爹,兩家械鬥的頭目也拿上京了,保不齊有他們家親戚。」

  李大郎道:「好,明天審案。二姨送京裡去,械鬥頭目也鎖拿了。」

  「對。」

  陸超道:「為什麼還要叫二姨?她一個婦道人家,聽這個案子,別叫她再難過了。咱們幫甘大了結這個官司,有個好結果再告訴二姨。」

  祝纓道:「不。你不能攔著一個當娘的人。二姨那個樣子,不叫她幹點兒什麼,她不瘋也得傻了。這可不好。」

  陸超嘆了口氣:「行吧。李大哥,多多拜托。」

  李大郎道:「都是自己人,客氣什麼?兩位,我走了。」

  三人就此分手,陸超道:「三郎,你再眯一陣兒,到了我叫你。」

  祝纓道:「你行嗎?」

  陸超道:「我就熬這一夜,明天自然能睡。你還小,再不睡就不長個兒了。」

  祝纓道:「那行!等這事兒好了,我請你吃冰酪!」

  陸超道:「睡你的吧,你那俸祿才幾個錢呢?還吃冰酪!」

  祝纓縮回去睡了。

  天亮之前,兩人的馬車在大路上就遇到了好些趕著進京賣貨的人。京城繁華,每天消耗的瓜果蔬菜就是一個驚人的數量,還有趕著活豬活羊之類進京來賣的,這些人都要起得極早,才能趕得上開城門賣個新鮮的好價錢。

  陸超並不著急,因為這些人最終不會與他爭道。活豬活羊、大車拉菜之類,都需要一個囤放的地方,時日久了,他們自有離城內集散之地最近的路線。所以運送這些東西的人,他們都不從正門走。

  此外還有一些辦事的、性急的,等不得,也早早趕過來。又有一些到京城趕生活的人,京城房子他們住不起,都在離京外不遠的地方聚居,也早早趕著進京。有些是極窮的,在京城連個最破爛的房子也賃不起的。有一些則是賃得起差的房子,但是住在那裡有失身份的,都趕著進城趁食。

  「豁!好些人呀!」祝纓打著哈欠說了一聲。

  陸超嚇了一跳:「還沒到呢,你怎麼醒了?」

  祝纓道:「你聽聽,我哪睡得著啊?這就是他們早上的熱鬧了?我聽人說過,但是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好多人啊!」

  陸超道:「你還是別再多見識了,這個時辰正是睡得香的呢。誰個想這個時候爬起來了?就是我,起得早些,這個時辰也是在府裡起,不在這個地方挨凍。」

  現在是夏天,太陽沒出來的時候涼爽宜人,但凡不是這個時候,不必冬天,就是春秋天,城門外頭也凍得人掉鼻涕。

  祝纓道:「我不能睡了,不然回了大理寺還在迷瞪著就不好了。」她跳下車,跺跺腳,理了理衣裳。陸超道:「上來吧。鼓響了,門開了,天亮了。」

  陸超駕車把祝纓直送到了祝家門外,說:「還有時間,把你的東西卸下來,你快換件衣裳,我再送你去大理寺。」

  張仙姑這一天兩夜一直擔心得緊,聽到敲門聲就披衣起來,問:「誰?」

  祝纓道:「我!開門!」要不是陸超在旁邊,她都想跳牆進院了。

  陸超道:「快,擔子我來搬。嬸子,你給他找身衣裳換了,這皺皺巴巴的,像什麼樣子?」

  祝纓不大講究這個的,竟沒有他一個豪門男僕仔細。張仙姑道:「老三,你去換衣服。陸二郎,來吃個早飯?這坊裡有家油餅很好吃的,這就得!死老頭子!快,去買油餅!」

  陸超道:「嬸子,不用了,我們還有事,我得把他再送到大理寺。」他把車上的貨郎擔子搬了下來,又把吃空了的提籃和竹筒拿了下來。

  張仙姑接了,祝纓也從裡面出來了。她又重洗了把臉,頭髮也梳過了,除了眼睛有點摳進去,樣子還算精神。張仙姑說:「你吃了嗎?你等我拿錢給你,順手就買兩個油餅。」

  祝纓亮了亮手裡帶飯的小竹籃子,又彎腰從擔子裡撈出兩貫錢來:「有吃的,有錢的。」

  張仙姑道:「這是哪裡來的?」祝纓出門的時候沒帶這些呀!

  祝纓道:「正經買賣。裡面還有一貫,你們拿去再買點肉回來吃吧。」

  …………

  陸超把祝纓送到皇城門外,說:「進去吧。」

  祝纓放了一貫錢在他的車上,說:「好。你也餓了吧?快去吃早飯吧。」

  也不等陸超推辭,她就進了皇城,驗了腰牌,去大理寺應卯去了。

  大理寺眾人並不知道她這一天都幹了些什麼,左評事見她來了,問道:「賜下的粽子還合口嗎?」

  祝纓笑道:「家父說實在小巧,不捨得吃,吃的是家母自己包的。」

  王評事也湊了上來,幾個評事一起說起了粽子的種類以及各地的不同來。來京城做官的人,天南地北的都有,有的地方人多些、有的地方人少些,卻是能湊不少不同的風俗。一干人等聊了一陣兒,祝纓摸出她常帶的小竹籃子,從裡面拖出油餅來吃。她這回買得多,要給眾人分。

  王評事等人三個人才分了一個嘗味道,祝纓已經炫了三個油餅下肚了,又在敲一隻粽子鍋裡煮出來的大鵝蛋。

  王評事十分羨慕地說:「年輕真好啊,能吃得動。到了我這個年紀,眼饞肚子飽嘍!」

  太常寺的楊六又過來了:「哎!聽說了沒有?京兆府出大事了!」

  左評事道:「怎麼可能呢?京兆王大人是很有本事的人,如今街面上比去年好得不知道有多少!」

  楊六道:「真的!就在節前,新豐縣那兒,械鬥!兩家人家,本是親家,結果小媳婦兒死了,娘家不饒,婆家也硬氣,兩下打了起來!你們昨天沒覺得街上的差役少了一些嗎?前天晚上,王大人連夜抽調了人手去新豐縣的!哎喲,也不知道現在回不回得來。嘖!你們說,這案子,不小了吧?」

  左評事道:「要看打成什麼樣、怎麼收場了,王大人或許無礙,新豐縣恐怕要過不去了。」

  楊六道:「哎,那邊兒快散朝了,我再去打聽打聽。」

  等他走了,評事們又是一通的議論,他們畢竟是大理寺的官員,聊完了這案子的後果之後,多少說了兩句案情。王評事道:「多半是婆家不佔理。」左評事道:「一條人命,有理也是沒理了。」評事們都是見多識廣的,也與祝纓、王雲鶴一樣,並不輕易就下結論說哪個是好、哪個是壞。

  在這個時候,祝纓才說:「姑娘是個好人,至少不那麼壞。」

  左評事奇道:「你怎麼知道的?」

  祝纓道:「她有個姨母,嫁給了鄭侯府上田莊的管事。」

  「哄」一聲,評事們議論開了。又問祝纓是怎麼知道的,又問鄭熹知不知道這件事等等。

  祝纓道:「咱們等王京兆判案就是了。哎,我想請示能不能去看看王京兆斷案,你們說,能成嗎?」

  左評事想了一下,說:「你的話,興許能成。不過你得跟他們說個理由。」

  祝纓笑道:「好!」

  王評事道:「你別不當回事兒,別一頭扎到鄭大人那兒!先跟胡大人說去。」胡大人是大理正,位置在正卿、少卿之下,與另一個大理正並列大理寺第四號人物。日常正卿、少卿不在的時候,就是他在主持。鄭、裴、冷三人如今各有官司,也是胡大人維持著大理寺的日常運轉。

  不過他是從五品,與這群從八品們差著好些級,等閒也不是評事們能巴結得上的。

  祝纓跑去找他的時候,他正在頭疼。新豐縣的事兒胡大人也知道了,這是個大案子,胡大人很緊張。械鬥,鄉間常有、不算大事,可別家械鬥沒有在京兆轄內打這麼大的!這就是個大事了!

  又有人命的官司夾在裡面,京兆連夜派人去彈壓。最終,這個案子必然要大理寺再給它核一個。

  怎麼寫評語啊?!!!

  胡大人揪掉了三根鬍鬚。

  京兆尹是王雲鶴,他審案子不容易出紕漏,可是,大理寺不能給京兆寺打順風旗拍馬屁吧?不能就寫著:王京兆真是青天!判得好!我也覺得這樣!

  他敢這麼寫,鄭熹能讓他去看牢房大門!

  當然也是讓他故意挑刺,他挑刺,就得跟王雲鶴對上,那他肯定懟不過王雲鶴。同時,他得在同意的同時還有點「自己的見解」。

  祝纓過來,見他有點急躁的樣子,又停下了腳步,胡大人問道:「什麼事?有話就說,不要畏畏縮縮的。」

  祝纓道:「那個,想跟您請個假。」

  胡大人笑笑,心道:小年輕,終於知道輕重了。問道:「什麼事請假?」

  祝纓就說了,聽說了有個案子,想去京兆府那裡旁聽一下:「下官還不曾親自見識過這樣的大案呢。」

  此事正合胡大人心意,他說:「准了,你去仔細探聽,有什麼發現立即回報!」

  「是。」祝纓聽到「回報」,就明白胡大人想什麼了,她也不怕胡大人在這件事上為難自己了。

  胡大人還說:「別急著走,你復核舊檔的事兒是要報給裴少卿的,不得跟裴少卿講明嗎?要說,你去旁聽,不耽誤你手上的活兒。還有,不許著官服去,換身衣服,悄悄去。」

  「是。」

  祝纓又去向裴清與鄭熹請假。鄭熹看她回來了,心道:還行,知道輕重。

  她自從開始復核舊案以來「踏實能幹」,如今裴清看到她心情就好,問道:「什麼事?」

  祝纓又說了,想學點眼高手低的,這是個「新鮮的案子」:「回來再看到相似的舊案,心裡就更敞亮了。」

  裴清笑罵:「又弄鬼!我又不會攔你!對你們胡大人說了嗎?」

  「已經請示過了,胡大人准假了,叫換下官服再去。」

  「唔,那倒不錯。」

  冷雲有點意動:「七郎,我也想……」

  「你不許去!」鄭熹斷然拒絕,「你與我一同與龔劼磨牙去。」

  祝纓低頭掩住了笑,道:「下官告退。」

  飛一樣地跑了出去,又蹦出門檻兒。後面三個人都笑了:「真是個小孩子」、「猴兒。」

  …………

  祝纓出了皇城,在外面被陸超攔住了,祝纓道:「你怎麼還在這裡?鄭大人沒讓別的人替你嗎?」

  陸超打了個哈欠道:「喏,那個。」

  另一個有點眼熟的僕人與祝纓點了個頭,陸超與祝纓一邊走一邊匆匆地說:「甘澤去接了,剛才看到王京兆也出來了。我同你說一聲,我就去睡了,睏死我了。」

  祝纓道:「你去吧。」

  「來上車,捎你一程,要去哪兒?」

  「先回家,換身衣服再去京兆衙門。」

  「不累啊?」

  「王大人不也要今天審案子的麼?」

  陸超好人做到底,把祝纓送回了家,自己也回去補眠了。祝纓到家裡又換了身衣服,張仙姑道:「你一天倒要換八身衣裳,又怎麼了?不得歇歇呀?」

  祝纓道:「我得去京兆衙門瞧瞧。」

  「甘大郎妹子的事兒?」

  「嗯。」

  祝大甕聲甕氣地說:「人命關天,能幫點兒就幫點兒。」

  「哎。」

  張仙姑又想跟去,祝大在家中待得實在無聊,也想去,兩人都跟著祝纓去了京兆衙門。

  在京兆府外面,他們遇到了甘澤。

  甘澤眼眶微紅:「三郎,多謝!」他的膝蓋彎了彎,想起來是在京兆府門外面,叫人看到了不好,又站直了。

  祝纓一看,甘澤母親、二姨都來了,問道:「怎麼樣了?」

  甘澤道:「陸二將你的話對我說了,我就去接了她們來,剛到。衙門裡說,王大人也才從宮裡出來,正在問案。」

  祝纓估計了一下,裡面仵作、穩婆應該正在忙著,王雲鶴也應該是先問問雙方,聽聽情況。她說:「她們已經回過話了嗎?」

  「還沒有。」

  祝纓想了一下,說:「告訴二姨,只管說實話,別的都不用講。王大人與別的官兒不一樣,不用在他面前放賴。」

  甘澤道:「好。你還有什麼別的囑咐沒有?」

  祝纓道:「不好說,我也只能在一旁瞧瞧。」

  甘澤聽說她也要旁聽,心安了一點,道:「我陪她們進去。你——」他這時才看到祝大和張仙姑,又打了個招呼。張仙姑連連擺手:「你忙你忙。」

  祝纓一家也跟著進去了,其時,已經有些人在圍觀了。並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被圍觀的,這個案子雖然大一點,卻不涉及官員,因此王雲鶴也沒有明確禁止圍觀。但是能進京兆府裡聽案的畢竟是少數,堂上堂下涉案的就不少人很佔地方,因此京城的一些鄰長之類的人物,得到允許來了十幾個,都在堂外觀望。

  祝纓一家尾隨著甘澤進了京兆衙門,差役見他們不像歹人,放了他們進去,但是說:「只能在堂外看,不能在府內走動。」

  祝纓道:「明白。」

  他們進去時,王雲鶴已經升堂了。

  他已問了甘澤的姨父:「為何私下械鬥而不告官?」這是不對的。

  曹姨父答了個:「突然間聽說女兒沒了,心急,想見孩子最後一面。人死了,他們還罵我們,是他們先動的手。」

  陳家就不樂意了,說:「不是你先罵的人?先動的手?」

  「女兒死了,岳父還打不得女婿了?」

  兩邊當堂吵了起來。

  王雲鶴喝令雙方安靜,又問曹表妹為何會「自縊」?曹姨父道:「必是他們治死的,好好的人怎麼會上吊?」

  陳家便說:「會上吊,就不是個好好的人,性子邪乎呢!哪有新媳婦不聽說,就吊死了的?」

  兩邊就要扭打了起來。

  二姨也被帶了來,正好與陳家的婆婆兩個女人對擂。二姨就說:「我的孩子,樣樣都好,是他們上趕著求的。」

  她說著說著,就沖著陳家婆婆去了:「你央媒說的,我家孩子又老實又懂事,又會幹活又會理家。現在呢?」

  陳家的婆婆說:「現在才知道,全是假的!好吃懶作!不服管教!天下哪有不搭理婆婆的媳婦?人家的媳婦,叫一聲,麻溜答應著,跑過來聽話,她倒好整一個悶頭鱉!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你說什麼,她都不哼哼!」

  王雲鶴道:「如此說來,你的兒媳婦並不是一個賢良的婦人了?」

  「大人面前,婆子不敢撒謊,那不是個過日子的人!」

  王雲鶴已經生氣了:「胡說!她明明是個勤儉的婦人!她屍身現在府裡,觀屍身生前清瘦,雙手拇指畸形,是長期織布所致,怎麼就好吃懶作了?」

  陳家婆婆跪在那裡,往上將自己的雙掌攤開舉在頭頂,哭了起來:「誰不是起五更睡半夜?我娶媳婦,是要一起過日子的,又不是迎個祖宗,給自己找個主子!不幹活,一家子吃什麼?穿什麼?」

  王雲鶴愣住了,這陳家婆婆的雙手也是變形的,與年輕的死者一樣,拇指都變得粗短,其他的手指骨節也變大,雙手黃黑粗糙,這也是一雙幹了許多活的手。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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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0:19: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公正

  她跪在那裡,哭得淚人一樣,雙手抬得撐不住了,落在了身前。她抽噎著,左掌掌心向上,右手的手背不停地拍在左掌心上,「啪啪」地響。邊拍邊哭邊說道理,三樣都不耽誤:「我一注聘禮弄個人來,就為了弄死她尋開心麼?我不心疼人,我還心疼錢呢!」

  「好吃懶做,能不教訓她嗎?」

  「不教她幹活,怎麼養活這一大家子?誰家一大注聘禮不為聘個兒媳婦來孝敬公婆、操持家務、伺候男人,倒請個祖宗來供著了?」

  這陳家婆婆雖是頭回見站王雲鶴這樣大的官兒、京兆府裡裡外外這樣大的排場,說起道理來是一點也不含糊的,她又是京兆人氏,口音也不重,雖小小有點嗑巴,周圍的人聽得清清楚楚。聽了她的這一番道理,已有圍觀的人暗暗點頭。

  這些人並非不懂人情世故,家長里短的,縱然自家沒有、鄰居家也有這樣「調教」新媳婦的事兒。有人暗想:在娘家做閨女與在婆家做人兒媳婦,那是不能一樣的。誰家兒媳婦跟閨女似的疼,那日子簡直不要過了。

  然而看著曹家人、尤其是甘澤的姨母哭得太慘,倒不太好把這心裡的話說得太大聲。

  甘澤姨母抽噎間尖著嗓子哭了一句:「那就能弄死人了?」

  當娘的人,一個姑娘養這麼大就死在了婆家,也是慘的。誰沒有父母妻兒呢?圍觀的人裡,不免低低起了點「嗡嗡」的討論之聲。

  間或迸出一兩句:「都是命啊。」、「怕不是上輩子的冤家吧?」

  張仙姑冷哼了一聲,屁的上輩子的冤家,她還跳大神的時候,凡遇到不好解釋的事兒,就拿個「上輩子的恩怨」來當藉口,這真是個百試百靈的話術。祝大低聲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呀……」

  這也是圍觀者的心聲,一家子的事兒,大多數時間裡是無法斷得黑白分明的,能把稀泥和好的,都算是好官兒了。

  祝纓安靜地站著,清官只是說在「清廉」一事上的品行,世人有時候太省事兒了,以為一個人只要某項品行好了,就什麼都好,這是錯的。「清廉」與「能幹」並不是會固定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的好品質。

  好在王雲鶴不但品行好,能力更是出眾,她對王雲鶴有著一種固執的信任。

  王雲鶴也沒有讓她失望,他將驚堂木一拍,堂上衙役們便開始低喝著維持秩序,王雲鶴又問了甘澤姨母一些兩家相處之事。甘澤姨母記著外甥的提醒,只提兩件事:一、自己愛女之情,女兒教養得極好、勤勞質樸,二、女兒死得冤枉。

  王雲鶴也不聽陳家婆婆再說什麼「道理」,道理,他自己心裡都有,不但有道理,還有王法呢!他只問案情,又將自己查知的情況與祝纓向他講過的兩下印證,心裡已有了數。

  他命仵作、穩婆上前,將驗屍的結果報出,再一一說明。他只關心一件事:查實曹家女兒的死因。

  祝纓的耳朵動了一動,聽仵作說,這「頸間勒痕是死後所致」,暗想:仵作這行於命案可是太重要了,可惜各處都當仵作是忌諱,怎麼得想個法子將仵作的本事學全了才好,這樣日後幹事就更方便了。

  又不由的想:不但百姓,連官員裡也是忌諱仵作這行的,也不見有多少人去學這個,這些人遇到了命案,連人的死因都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斷案的?全靠仵作回報?仵作再作假呢?

  那一邊王雲鶴將證據一一擺出,當堂就斷了個「毆殺」,陳家又有瞞騙官府等小罪名若干。祝纓見王雲鶴斷得清爽,並沒有被那些個「婆婆媽媽的道理」帶偏,心道:這才是幹大事的人呢!

  一旁張仙姑也看得快意,對丈夫、女兒道:「怪道老三和他們街坊都說這個大人是個好的,真是個響快人!」她的臉上帶著點高興的笑,掃了不遠處甘澤的母親一眼,又斂了笑容,低低地、解恨地說:「這個大人響快,必不像縣衙、州府那樣歪纏,俐落判個殺人償命,秋後我必來看殺頭!」

  她在京城這些日子,倒也知道判刑殺人不是馬上就殺了,說:「這麼搓磨好人家兒女,好叫個畜牲也在牢裡吃那些惡人的苦頭才好!老三,你說是不是?」

  祝纓卻微皺了眉頭:「別說話,看,沒那麼容易。」

  「哎?怎麼會?」

  母女倆幾句話的功夫,陳家又要喊冤,他們這回認了人是他們「一時氣憤不過,不合失手打死了」,陳家兒子強辯:「因這媳婦不賢,罵了我爹娘,自以為是侯府下人的親戚,就事事要佔婆家的先,這也要教公婆丈夫、那也要公婆丈夫都照她的來。又挑剔我娘這也幹得不對、那也幹得不好,是土包子。我一時氣不過,才打了她兩下,哪知下手太寸,她竟死了。」

  圍觀的人又一陣嗡嗡,張仙姑氣道:「放屁!掐尖兒好強的人,會跟了這窮鬼家?早攀別家高枝去了!」

  她這聲音略有點大,周圍有人聽了,看了她一眼,又覺得她說得也是有一點道理的。

  祝纓輕嘆一聲,天子腳下的鄉下人見過的世面都比別的地方多些,這陳家後生可真會找理由啊!

  她又看了一眼王雲鶴,王雲鶴的臉色也微有不快。夫殺妻,減等,如果妻子有咒罵公婆的情況,丈夫再打死妻子,就更難治罪了。王雲鶴更知道,這「咒罵公婆」是真的很難找證據的,陳家聚族而居,誰不向著自己族人呢?心裡同情曹家姑娘的,也不會出頭作證的——他們還要在這村莊長長久久、世世代代的居住下去呢。

  張仙姑緊張地攥著女兒的袖角:「老三啊,這是怎麼說的?」

  一旁,甘澤也擠了過來,抽了抽面皮,低聲問祝纓:「三郎,你看這事……」

  祝纓抬頭看向堂上,王雲鶴安靜地看著堂下又漸起了爭議之聲,他心中已有了決斷,卻又一拍驚堂木,喝令退堂,到底是人命官司,雖然證據也全了、犯人也認了,他還是要與本府少尹等再議一議,才好下最終的判詞方顯得鄭重。

  …………

  一干人犯、證人都被收押,甘澤拉著祝纓的另一隻袖子也不鬆手,對祝大道:「叔、嬸兒,我得借三郎說幾句話。」

  張仙姑道:「都不是外人兒,不用避著咱們,有話就說。怎麼?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大人又是個清官兒,響快人,還有什麼難處麼?」

  甘澤只看著祝纓,祝纓將他帶到一個避人的角落,低聲問道:「兩家打起來,那人動手了嗎?你姨父身上有傷嗎?」

  甘澤道:「我去問問。」

  祝纓道:「不要問,要說,你姨父挨了女婿的打。」

  「嗯?」

  「沒有傷,就現在把他拖到僻靜地方照背上來一棍。」祝纓冷靜地說。

  「誰缺他家兩個藥錢?」

  祝纓道:「不想你妹子屍身還埋他家祖墳裡,就照我說的做!」

  甘澤聽她這麼說,倒也信任她,匆匆跑了過去。不多會兒,又過來,說:「當時人亂,肩膀上著了兩下,不知道是誰打的,傷倒還在。還用打麼?」

  祝纓道:「夠了。」

  甘澤還要再問,王雲鶴重新出來,再一拍驚堂木,一臉嚴肅地下了判罰:陳家後生打死妻子,依律當判徒刑。又說是因妻子咒罵父母,咒罵之事沒有證據,但也不能完全不信,所以將這徒刑的年限判去一半。兩家各有損傷,互相便不賠償了,但要陳家好生將曹氏安葬。

  甘澤等人聽到陳家後生不用抵命,也是不憤,但都不敢爭辯,甘澤聽到「安葬」想起來祝纓說的「挨打」,忙把他姨父推了出去,說:「這小畜牲還打人呢!」

  他雖然是個侯門的體面僕人,書、律並不曾通讀,並不知道祝纓說這話的意思,只以為:說這畜牲打人,叫他判重一些才好!

  那邊,陳家也叫嚷起來:「他們也打我們了!」

  祝纓臉上露出一絲笑來。

  王雲鶴對左右道:「這個倒好判了。」

  少尹等也說:「正是。雖然曹氏已亡,倒也合了『義絕』。」

  於是當堂判了陳家後生毆打岳父,合了「夫毆妻之父母」一條,兩家義絕,曹氏理當歸還本家。就著她的父母領回她的屍身,回家安葬,再判了陳家賠五貫錢做燒埋之資。兩家各還聘禮、嫁妝。

  甘澤大大出了一口氣,低聲對自家父母說:「虧得三郎教的這個話。」

  三郎的臉上卻是一點開心的樣子也無,張仙姑一個勁兒扯著閨女問:「咋還叫他逃了一命呢?咋不殺了他呢?人家好好一個閨女就白死了?」

  祝纓低聲道:「任誰來判,單只這一個官司,他難逃罪,也難重罰。」

  她的心裡是極失望的,她對王雲鶴抱了極大的期望,然而王雲鶴來判的案子,竟也只與律書上寫的一樣,沒有一點旁的法子。

  祝大對張仙姑道:「你少叨叨兩句吧!」

  張仙姑聲音更小了,卻低舊挽回顏面似的又說了一句:「老三啊,怎麼就不賠命了呢?你不是說這大人很公正的麼?你說,這判得公平麼?」

  祝纓看了她一眼,別過頭去,靜靜地看著堂上堂下的一切。圍觀的人們見「女婿打了岳父」倒都說是女婿的不對了,這判了義絕也是應該的。

  那一邊,任憑陳家婆婆怎麼哭,該判的還是判了。兩族械鬥的起因是曹氏之死,如今人命官司已經判完了,械鬥的官司就更容易了。這個案子王雲鶴判得更快,連「家務事」的彎彎繞繞都沒有,依律而斷即可。王雲鶴此時更顯出人情味兒來,兩家凡參與毆鬥的人,五十歲以上的都不打本人——拿了他們的子侄過來替代挨打。

  當時就拖了長凳過來,剝了人犯的衣服來打。陳家後生判的徒刑,也要拿過來打個四十大板,王雲鶴再給他加了四十板子「藐視官府」的罪過。不過這八十大板並非一次打完,而是分了兩天,今天打四十、過幾天再打四十,以防一次八十板子給他打死了。

  堂前號聲一片,曹、陳兩家人一邊挨著打,一邊叫冤枉,直到打完。參與械鬥的先放走,陳家後生還押回牢裡,等著挨下一次的四十板子。他的父母也被交代了「回去收拾包袱送來,打完要押解他走哩!」

  這個結果兩邊都不太滿意,又不能說完全不滿意,王雲鶴判得明明白白,看客彷彿學到了新的知識大半也都滿意了,也無人能挑出王雲鶴的錯處來。旁人猶可,祝纓卻是滿心的抑鬱,比起嘀嘀咕咕的張仙姑還要不開心。

  張仙姑嘀咕了一會兒,說了一句:「這是什麼王法呢?竟不講道理的。」

  祝纓怕她再說出別的什麼不好聽的來,忙說:「行了,過兩天還要打他的,你要不解恨,再來看。」

  張仙姑說:「哎喲,甘大郎不定怎麼難過呢。」

  祝大滿腹心事的樣子,看看女兒又看妻子還要生事的樣子,沒好氣地說:「你能得要上天了!管甘大他們家做甚?人家一家子攤上了這樣的事兒,哪有功夫應付你?」

  張仙姑道:「你懂個屁!我看他們要領姑娘屍身走,咱們幫著念叨念叨、燒幾個紙錢也是好的。」

  祝大忍了忍,終於點頭:「行!別給人家添亂就行。」

  張仙姑道:「你才添亂呢!」

  祝纓道:「我與你們同去。」

  一家三口找到了甘澤,張仙姑說了來意,甘澤兩只眼睛紅紅的,道:「叔、嬸,多謝二位有心了。」又要謝祝纓,甘澤家人也一同拱手給祝纓道辛苦。

  祝纓道:「先把正事辦了吧。」

  不多會兒,甘澤的姨家領了口薄皮棺材出來,一個衙役跟了出來,說:「大人心好,我們也不能刻薄了,這車先借你們用,你們要還回來的。」

  甘澤拱手道:「放心。」又要給他幾百錢。衙役只拎了一陌錢,說:「大人不許索賄,不過遇到人命官司、紅白事,倒可沾一點。天不早了,要宵禁了,快走吧。」

  甘澤對祝纓道:「三郎,大恩不言謝……」

  祝纓擺擺手:「不用說這些個客套話,今天要人念經燒紙不?」說話間,張仙姑已毛遂自薦了起來。

  甘澤道:「叔、嬸今時不比以往,你們是官員的父母,可不敢再幹這個營生了,不然三郎倒要被人刁難了。我們今先回去,明天就請了和尚道士念經來。叔嬸有心了。」

  張仙姑扼腕,又嘀咕了一句殺人償命。

  祝纓突然道:「甘大哥,你今晚回府一趟吧,把這裡的事兒跟鄭大人說一聲,別添旁的話,你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就說什麼。」

  甘澤原本請了假來的,此時卻已服了祝纓,道:「好,就聽你的。」

  祝纓道:「相逢就是有緣,二姨什麼時候回?明天我回來去上炷香。」

  甘澤道:「看姨父怎麼說。」

  張仙姑道:「你且忙你的去,我與你爹橫豎沒事兒,我們早起過去。」甘澤的父母也說:「不要耽誤了三郎的正事。」又打發甘澤趕緊回侯府,外面的事情他們來辦。

  兩下裡各自歸家。

  回到家裡,張仙姑還是忿忿,晚上飯也不想吃了,只打發了祝纓父女倆吃飯睡覺。

  祝纓一覺醒來,平靜地又去大理寺當值了,她起得早、到得也早,然而鄭熹等人已經上朝面聖去了。

  在大理寺裡遇到了胡大人。胡大人問:「如何?」

  祝纓道:「已經判完了。」將所見所聞都說了。胡大人訝然:「王京兆手腳這般快麼?!判得倒是公正。」又想:他已辦得妥貼了,樣樣都想到了,復核的時候我要怎麼寫?

  他看了一眼祝纓,心道:可惜了,這小子要是再磨個幾年,倒好問一問他怎麼看的,可惜還太嫩,這個事兒可不是他的勾當。

  查案、找證據、依律斷案,祝纓現在能做得過去了,但是復核寫結語是與查案完全不同的事情。

  胡大人說:「你做得不錯,回去依舊做你的事吧。好好幹!」胡大人說這話的時候是真心的,他也願意結一個善緣。再看祝纓,面不改色,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胡大人心中讚道:好!是個幹大事的好材料。

  他哪裡知道,祝纓打昨天就想明白了一個道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誠然是天下最質樸的道理。然而,一旦講了王法,就算再公正,也不能叫他殺人償命。

  則要這公正何用?

  要這「公正」何用?

  她如今在這大理寺裡做官,與當日在老家跳大神,除了衣食住行好些,究其本質竟看不出有什麼大分別。更有甚者,以王雲鶴之德行,已是官員中最好的那一撥,盡其所能,也不能不維護一個殺人凶手。

  袞袞諸公,並不比一個神婆質樸可愛、品性高貴。

  離了胡大人案前,祝纓無聲地笑了。

  諸公既無公正可言,我也便不必拘泥了。

  回到自己案前,王評事等人又問她:「怎事?」

  祝纓又說了,王評事等人道:「王京兆真是個認真的人。」他們都說,許多時候,這等「家務事」無不是和稀泥過去的,比較起來,倒是械鬥更嚴重一點。說起曹氏之死,也不過是「夙世的冤孽」幾個字。

  正說著,鄭熹等人回來了,又有先前消息靈通的那一位隔壁的太常寺那位協律郎楊六又過來與他們閒話。他們便知道了今天早朝王雲鶴上了一本,講的就是昨天斷的案子,王雲鶴以為,不能婆家空口說這兒媳婦罵了公婆,就能白白打死兒媳婦,必得有證據。他建議,必得是先向官府告過兒媳婦忤逆,次後再打殺兒媳婦才能減免罪責,否則出了人命之後婆家再講兒媳婦忤逆,官府不必採信。

  所有人都在讚嘆王雲鶴之嚴謹,唯有祝纓想:「忤逆」的罪過也太容易得了!這麼個找補法,不過是聊勝於無。眼下這條命,我必得叫那小子賠出來!

  ………………

  心裡雖已定了主意,祝纓在大理寺混了一天,依舊與往日無異,這天也不是她當值,到了時候她把東西一收就跑了。左評事、王評事等都笑道:「到底是個孩子,怕是有什麼新鮮好玩的事了。」

  祝纓哪有什麼新鮮好玩的事?

  她一出宮門就遇到了甘澤,甘澤迎上了前,低低地說:「我昨天見了七郎,他說,京兆只要秉公,就是這般判,換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我也知道,鄉下多有打死了老婆也就糊塗過去了的,只是……」

  祝纓點點頭。

  甘澤切齒道:「姨父姨母回去了,臨行前叫我多謝你,不是你幫忙提醒,表妹怕也不能回來……」說著眼圈又紅了。

  祝纓道:「過幾天那個人還要再挨上一頓板子。」

  甘澤冷笑道:「我必要親眼看著,給他數著數兒!他家別想塞錢給差役免了這一頓!」

  祝纓道:「你等鄭大人出來?」

  「嗯。」

  祝纓與他告別回了家,祝大、張仙姑都在。張仙姑說:「她爹娘先把閨女帶回家了,我們也替你上了香、燒了紙錢,好求她在天有靈也看在你出了力的份上保佑你以後都平安。你也不用過去了。」

  祝纓道:「嗯。我換身衣裳,外頭還有點事兒。一會兒回來吃飯。」

  張仙姑問道:「什麼事兒?」

  「衙門的事兒。」

  張仙姑就不細問了,說:「快去快回。」

  祝纓換了衣服,拿了些錢,出門買了幾匣子點心,到了京兆府的牢房那裡。牢頭與獄卒見了她來都很高興,問道:「稀客,什麼風又把你吹來了?這個時辰,快宵禁了。」

  祝纓道:「有事兒請大叔和大哥幫忙哩。」

  兩人忙問何事,祝纓道:「其實是兩件事兒,都是從昨天那個官司上來的,我看了那個官司,就想,以後斷案少不得知道些驗屍驗痕的本事,我也不要什麼都學會了,就想略知道些,以後別出了紕漏,大理、刑部頭先才出了事兒,這你們是知道的。」

  「那是。」

  「我昨天看京兆的仵作本事就挺好,可惜我又與人家沒有交情,想打聽一下,二位能不能代為引薦?一應的茶果禮物我也會備下的,並不叫你們乾搭了人情在裡頭。」

  獄卒年輕活潑,就催著牢頭:「我看行,不過說一說,又不是搶他的飯碗。」

  牢頭矜持地,說:「小官人瞧得起我們,少不得,捨了這老臉,為小官人找一找他去。另一樣呢?」

  祝纓就說了打板子的事兒:「又聽說,打板子也是有輕重的?想問問是哪個的差事?」

  牢頭嚴肅地道:「小官人要做什麼?這可不行,告訴小官人一聲,別在這上頭動心思!王大人的眼,毒得很!」

  祝纓笑道:「我並不是要賄賂人打他重了或者輕了的,也是想知道一些裡面的差別,以後自己也好斟酌。」

  牢頭搖搖頭,遲疑了一下,又點點頭,應道:「好吧。小官人,我是怕了你了。你是聰明人,我就拒了你,你也有別的法子能學到。不如咱們先有個君子協定——你可不能把我們搭進去。」

  祝纓道:「一言為定!」便將茶果都送與了他們二人。

  兩人便與祝纓約定,明天白天,他們代祝纓說項,祝纓明天從宮裡出來幾人碰個面,成與不成,好與她回話。

  第二天,祝纓往大理寺又混了一日,傍晚出來到了京兆大牢那裡,今天牢頭排了叫獄卒當值,自己對祝纓道:「小官人,小官人運氣真好,兩個都答應了。您看,您什麼時候有功夫?我為小官人引路。」

  祝纓道:「必是您從中說了好話,我必有酬謝。」

  牢頭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

  祝纓道:「要是不麻煩,今晚能見麼?」

  牢頭道:「好。」

  祝纓又去買了些禮物,與牢頭先去仵作家。仵作家住得偏僻,倒有一所小小的院子,比祝纓賃的住所要小些,但因世代在此,房子卻是自己的。他家裡倒是乾淨整潔,還有一股藥味兒、香燭味兒。

  仵作已被牢頭說服,因牢頭說:「這小官人脾氣極好——只要人不得罪他,他就極客氣,又會來事兒,主意又穩,本事又大,靠山也硬。」仵作便不因祝纓年輕禮貌而拿喬,客氣地說:「旁人都躲著我們,小官人倒好,還往這兒湊來。」

  祝纓笑道:「我為什麼要躲著有本事的人?有什麼好忌諱的?是他們不曉事兒!他們哪裡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些許禮物,不成敬意。」

  牢頭道:「老楊頭可是這裡最好的仵作了!並不比大理寺的差。」說到這裡,才想起來,大理寺當也有仵作,不知祝纓為何要到京兆來尋人。

  祝纓自有她的想法,並不與他們兩個說明。楊仵作也不敢當祝纓的正經師父,祝纓如今是官身,楊仵作並不敢以師父自居。兩下含糊過了,祝纓叫他「楊師傅」,楊仵作叫祝纓「小官人」。約定了以後尋他學習的日子。

  離了仵作家,牢頭再引她去見相熟的衙役。牢頭認識的也不是一般的衙役,乃是一個班頭。這班頭與牢頭相熟,言語間十分客氣:「我們哪有什麼能告訴小官人的呢?」

  祝纓笑笑:「什麼行當裡沒點子訣竅呢?我也不要搶你的飯碗,不過是為了我的飯碗,要多曉得一點事情。」

  這話說得就很上道,也顯示了她不是個才做官就鼻孔朝天的小傻子。班頭還要說:「我們當差的,全是跟著上頭大人們走,大人們鬆些,我們就鬆些,大人們嚴些,我們就嚴些,並不敢自己有什麼主張。」

  祝纓笑道:「那就是寬嚴都懂了,我是遇到寶啦!」又謝牢頭找對了人,又許必有謝禮。

  班頭道:「不敢。不知小官人想知道些什麼?多的,小人也不好說,小人雖穿著號衣,也不過是討生活。」

  祝纓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並不會叫人為難。今天叫你為難了,倒將大叔搭了進去,以後哪個還肯再幫我?我如今才幾歲?往後日子不過了麼?我新來這京城,怎麼能不與人共事呢?只管放心,以後大家相處的日子還長著呢。」

  牢頭又一力攛掇,班頭不便再拿喬,便說:「好!小官人說話中聽,辦事牢靠,就聽小官人的。」

  當下又約定了,班頭這裡,既答應了,就不像仵作那樣還得有什麼準備才能說話,當下三個就聊起了昨天的案子。祝纓趁勢就說:「這打得輕重,有什麼個說法?」

  班頭道:「那是得練的,有的是內傷,外頭看不出來,裡面已經打壞了,有的是看著傷重嚇人,其實養幾天就好了。不過現在也不大敢在王大人面前弄這些了。」

  祝纓問道:「這要如何看?又如何得知?」

  班頭順口給她講了一些:「其實,只要大人們用心,都能明白的。現有的,打完了,看若干天,若干天裡死了,就算是打死的。大人們判案,也是這個道理的,譬如毆鬥的案子,有當場打死的,也有打完了兩天傷重不治死了的,就也算是他打殺的。別的大人不上心這個,過去也就過去了。王大人不一樣,他會查問的。擱以前,八十板子,一次打完就完了,只有他,照著章程來,先打四十再打四十的。」

  祝纓點點頭,說:「律法裡是有這麼一條。」

  「害!有又怎麼樣?一直都有的,不照著辦……」班頭雙手一攤,一切盡在不言中,「就昨天那個,跟婆婆頂嘴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要不是王大人細心,這女娘就白死啦。害!清官難斷家務事,尋常官兒也就不去斷個明白了,稀裡糊塗過去就得了。告訴小官人,要不是械鬥的事兒,單是這打死兒媳婦,好些個人家都不上衙門告的。告它做什麼?不過是個糊塗結果,又白費銀錢,還要挨板子。」

  祝纓極會聊天,在班頭說到興頭的時候,又再虛心請教兩句,愈發勾起他的談興,倒又問出不少東西來。宵禁將至,班頭意猶未盡:「小官人,得閒再來啊!」

  此後,不消兩天,祝纓就與仵作、班頭混熟了,到了陳家後生再打板子的這一天,祝纓頭天晚上就換了衣服又去找班頭。張仙姑道:「你每天總要再出去,宵禁了才回來,究竟什麼事兒?我與你爹都有話同你講,你總不著家!」

  祝纓道:「有點事兒。」

  張仙姑不放心,等她出門拉著祝大說:「走,咱們跟著瞧瞧她幹什麼去了!前兒從家裡拿了與米鋪子對賬的片子,回來少了幾石米呢!」祝大道:「你別多心!當官兒的哪有不應酬的?」張仙姑道:「你發昏!她與別人當官是一樣的嗎?不怕餡露兒嗎?」

  …………

  夫婦二人跟著祝纓,祝纓走不幾步就察覺到了,一拐彎兒,三兩下甩開了他們。哪知這一天偏巧了,張仙姑與祝大胡亂追繞了幾條巷子,又叫他們撞上了祝纓。

  祝纓無奈地道:「罷了,跟我來吧。聽了什麼,看了什麼都記在心裡,什麼話也別說。」

  一家三口到了班頭家,祝纓低聲介紹了,張仙姑不明就裡,就當這班頭對女兒十分有用,只把他當個同僚對待,言語間十分客氣。還說這班頭姓張,問了人家年紀,說:「我比你大兩歲,倒是本家哩!我家在這京裡也沒甚親人,要是不嫌棄,好叫你一聲大兄弟!」

  班頭被弄得懵了,只得含糊了一聲:「哎。」

  張仙姑高高興興地又叫了一聲:「大兄弟!」

  祝纓對張班頭道:「今天是有一件事兒相托,不想家父家母知道了,必要跟了來。倒也不必瞞著他們。」

  張班頭問道:「什麼事?」

  祝纓道:「明天,還有四十板子。」

  張仙姑從二人的對話中聽明白了,很開心地說:「打死他?!這很好!」

  「娘!」祝纓果斷打斷了她的話,誠懇地對班頭說:「不瞞您說,這個案子與我有點淵源,死了的姑娘我也見過,昨兒還夢到了。不為她出了這口氣,我心裡總過不去。」

  張仙姑道:「哎喲,冤死的人托夢?你怎麼不早說?我給你燒點紙錢發送了她!哎喲,哎喲,回去就辦!這樣的鬼,厲害得很!」

  祝纓對張班頭道:「不必您打死他吃瓜落,他要俐落地死了,倒便宜他了。只要重一點,叫他知道做著活計還要挨打的苦楚就行。」說著,遞給張班頭一小包青布包的銀子。

  這個倒好辦,張班頭接過來,約摸有七、八兩重,只是打的時候手上重一點,倒是很劃算了。他便只當不知道「打重了,再打發去徒刑,進了牢裡,怕就不要給人治死了!不治死,拉去採石場或是別的什麼苦役地方也得累死。極好,極好!」

  張仙姑登時來了精神,打開荷包開始數錢:「大兄弟,再打二十文的!」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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