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鈞蝦逵人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61
發表於 2025-4-22 00:19: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關愛

  張仙姑的荷包裡叮叮噹噹,她從中數出整整二十文,稍花了一點時間。這精打細算的模樣實在不像是一位官員的母親,與市井中爭一二文菜錢差價的婦人無異。

  班頭哭笑不得,祝纓卻很平靜,將二十文錢取了過來,鄭重放到班頭手裡,道:「明天累了喝碗茶。拜托,拜托。」

  班頭看她毫不尷尬的樣子,倒有點佩服了,心道:這個小官人,以後前途定然是很好的,牢頭說得不錯。這樣的人,以後才有奔頭呢,萬不可得罪了。

  當下接了,對張仙姑道:「大娘子放心。只請大娘子口風嚴些,要是說破了,咱們這事可就不成啦。」

  張仙姑道:「大兄弟,你放心!我肚裡知道多少扒灰偷漢的事兒,哪個也沒對外講過!」

  班頭又是一噎。

  張仙姑惦記著「死了的曹家女兒托夢給我家老三」這麼件事兒,也不管班頭接沒接話,她自己又把話繞到了曹家女兒身上:「可憐!死得也不是時候,大兄弟,你好歹看死人面兒上。」

  祝纓對班頭道:「千萬拜托,就要宵禁了,我們便不打擾。只可惜那個姑娘,差一天就能吃上親娘包的粽子啦。」

  聽得班頭心頭惻然。

  張仙姑也說:「可憐可憐,這麼死的,怨氣一定很大了,大兄弟,你心眼兒好,可得幫她出這口氣啊!」

  祝纓道:「咱們走吧,班頭自然是心裡有數的。」

  班頭見張仙姑這個樣子,又看祝大一言不發,實在不好再留這一家人,也不知道留下他們來要怎麼收場,也就順勢道:「慢走。」將一家人送出了門外。

  張仙姑還要再與他多嘮兩句,祝纓看了她一眼,她就知機住了口,班頭鬆了口氣,對祝纓拱一拱手。

  祝纓微微點頭,與父母一同往家裡走去。

  出了班頭家住的巷子,張仙姑才說:「怎麼了?方才我說錯什麼了嗎?」

  祝大悶悶地道:「二十文,你也拿得出手。」

  張仙姑道:「咋?老三不是還給了一包銀錢麼?我這咋就拿不出手了?你懂個屁?我這是添的……」

  祝纓道:「這不是能在外頭說的事兒,叫人知道了,一查出來,也是個循私枉法,又生事端。帶爹娘來,是不想什麼事都瞞著爹娘,爹娘要是什麼事都往外說,以後我便什麼也不叫你們知道了。」

  張仙姑忙道:「我是你娘,又不是三歲的孩子,還能不知道好歹?明天我也去看那小牲畜挨打!回來告訴甘大郎去,叫他也開心開心!只對他說。」

  祝纓道:「是我要那人死,跟甘大有什麼關係?告訴他幹嘛?」

  「啊?你費這心思,又花了這些錢,怎麼……」

  祝纓道:「娘覺得解氣不?」

  「那是!」

  「那就行了。你對甘大說,叫他保密,他對他爹娘說,叫他爹娘保密,還不如我現在就去城門樓子上對往來人說,我就是要那個畜生死,然後等著京兆來抓我。」

  張仙姑見女兒樣子與往常不同,果斷收起爭辯的心,一副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說:「快要宵禁了,咱們回家吃飯去吧。」又說,「哎喲,得趕緊買點紙錢,還要香!」

  祝纓也不管她,只問她錢還夠不夠用。張仙姑道:「夠了夠了,我有數呢,那二十文我也有安排呢。」

  說著看了一眼祝大,不想祝大沒理她,只默默地往家裡走去。

  一家三口回了家,又吃了飯,張仙姑就開始張羅著給曹氏燒個香、念叨念叨禱詞,祝纓自回房裡讀書、練字。

  祝大依舊沉默,直到熄燈睡覺了,張仙姑才醒過味兒來,推推他:「你今天怎麼了?啞巴了?」

  祝大道:「我又不是你!淨做些無用功。」

  「哎,給老三送神怎麼就不是正經事了?你倒說說,有什麼事是正經的?」

  祝大慢吞吞地說:「我看這個案子吧……」

  「你還會看案子了?」

  「少打岔!還聽不聽人好好說話了?」

  「行,你說!」

  祝大慢慢地說出了自己這幾天的想法:「老三這個樣子,還是不要成親了。娶妻是不行了的,嫁人……好好一個官兒,不能就這麼丟了!上哪兒找一個比得上她現在這樣的女婿呢?」

  「老東西!你還是親爹嗎?咱們是要死的,到時候叫她一個人孤零零在這世上!」張仙姑嚯地坐了起來,就要跟祝大拼命,「她拼死拼活頂著個雷做官兒,倒養活得你吃香喝辣,你要是個人,就得為她想想。她沒個家怎麼成?」

  兩人又吵了起來。

  吵了一陣兒,祝大也彈坐了起來:「你懂個屁!跟你這個娘們兒說不通,我跟老三說去!」他下床趿著鞋,乾脆去找祝纓了。

  夫妻二人找到祝纓,祝纓房裡的燈還沒熄,放下手中的書,問道:「怎麼了?」

  張仙姑搶先說:「沒事,別別看這個老東西的,他灌了黃湯灌迷糊了!」

  祝大道:「你閉嘴!老三,咱們合計合計!」

  「娘,先別急,爹,您說。」

  祝大搓搓手,下定決心,說:「你不許成親了!挑個好後生,要俊的,你親自生一個,就說是你跟外頭女人養的,孩子娘死了。」

  張仙姑和祝纓都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祝大道:「看我做甚?這樣最好!老三生下來的就跟咱們的姓,是我祝家的種!咱們家的人,難道要給別人家傳宗接代嗎?」

  他琢磨很久了,原本在府城的時候想的是,既然女兒能幹,那就招贅。等祝纓當了官兒,他就開始琢磨「老祝家的香火」的事兒了。用他多、但並不很有用的江湖經歷,思索怎麼能讓祝纓留下個後代。

  曹家姑娘的案子卻推翻了他原來的想法,曹家姑娘比起祝纓來是更值得娶的,又能幹又聽話,更「像個女人」。如今一看,咋罵個老婆子就得被打死呢?那可不行!我閨女官兒做得好好的!憑啥?

  他先不幹了。

  然而老祝家還是要有後代香火的,讓他和張仙姑再生一下,可能性不太大了,他就琢磨出了這麼個法子。

  借個種。不犯法吧?犯法也沒關係,不叫你們知道就行了!至於懷孕的婦人如何瞞得過人眼睛,祝大不太明白女人的生理,老婆懷孕的時候他也只是「知道」這件事而已,便覺得瞞著外人的眼這事兒不難。

  女人要坐月子,這他知道,算來不過一個月嘛!頂多再算上大月份那一點時間,三個月,頂天了,或請假,或怎麼樣,瞞下來是極容易的。生完了,就算沒有「娶妻」,男人跟外頭女人生個孩子也是很容易的理由。

  「叫你娘給你養著,你依舊做你的官兒,」祝大越想越覺得此事可行,「如今可比當年養下你們的時候好多啦,又有吃又有喝,住得也好,穿的也好,過兩年你官兒做得大了,手頭再寬裕些,再買個丫頭到家來,豈不是好?」

  張仙姑臉上慢慢綻出朵笑來:「老東西,你這輩子終於想到個靠譜的主意!」她越想越覺得此計甚妙!這些日子眼看著曹氏的慘狀,她也擔心女兒,如今真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呀!

  祝大雖然不知道女人懷孕生產的麻煩,但是張仙姑知道啊,祝大想不到的地方,正是她這個親娘可以為女兒籌劃的。甚好,甚好!

  祝纓道:「哦。」

  張仙姑急道:「你倒是說個話啊。」

  祝纓道:「我再想想。」

  張仙姑想催,被祝大攔住了:「你好好想想,也不是現在就要辦,先想個人出來。」

  祝纓道:「哦。」

  夫婦二人雖不很滿意,但終究去了心頭一塊大石,也滿意地回房了。回去還睡不著,又嘰嘰喳喳商量了半宿,把別的事情都拋到了腦後。

  祝纓吹了燈,倒頭就睡,一點停頓也沒打。男人?孩子?那是什麼?祝纓根本沒考慮過,她還有官要做,有錢要掙,有人要殺呢。

  …………

  第二天,張仙姑起得晚了一點,差點忘了要去看打陳家後生的板子,匆匆趕到的時候,看到了甘澤,她忍住了沒跟甘澤說昨天的事兒。

  甘澤眼睛直盯著陳家後生被打過了板子,再上了枷,由兩個差役押出京城,陳家父母跟在後面相送,邊送邊哭。他才收回目光,抬眼又看到了張仙姑,一家人又過來招呼,張仙姑也忍住了,說:「你們忙,你們忙,我們就來看看。」

  甘澤一家子顯然是商量過了,當時謝了張仙姑,等張仙姑和祝大回了家,他們也過來了,又送了幾樣謝禮,再奉上一張請柬,定了休沐日請祝纓一家吃飯道謝。甘澤道:「請了金、陸等人做陪,都是熟人,還望不要推辭。」

  祝大代祝纓收了請柬,張仙姑說了一句:「她不能吃酒。」

  甘澤道:「嬸兒放心,我都知道。」

  到了晚間,祝纓到了家裡,張仙姑把禮物、請柬都拿給她看。禮物有綢緞、豬羊果酒、一封銀子、筆墨等,都很實用,不比京城好些個走禮走麻木了、封都不拆就互相轉送了的面子禮。

  張仙姑道:「我說不收,他說你知道的。」

  祝纓道:「我並不知道。不過他給的,收也就收了,你不收,他也不安心。東西收下了,銀子吃席的時候還給他。」

  張仙姑有點惋惜:「銀子還了啊?咱們也花了不少錢呢。」

  祝纓道:「銀子不好收的。又不是他請托的。」

  張仙姑琢磨著「生孩子」這件事兒,生孩子,得有個自己的窩吧?祝家現在是賃房子住的,那可不牢靠!買房子就得有錢!哪裡來的錢?京城的房子,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官一二年間能置辦下來的。單這現在住的院子,哪怕是個鬼屋,也得省吃儉用攢個好幾年。

  做了官兒,掙得不少,花得更多。要維持一點做官的體面,樣樣都得比以前好,錢自然也就花得多了。張仙姑昨夜算了半宿的賬,樣樣都要錢,祝纓要是生個孩子,那可得養得精細些,這孩子身上更是要花錢的,吃穿不用說,他還得讀書吧?那也是錢!

  張仙姑嘆了口氣:「是我想左了,光想著自家攢錢了。你娘不是貪財的人,是進了京城什麼都要錢,咱沒家底兒,不得不摳搜。他是熟人,人家也幫過咱們,不好意思殺熟的。」

  到了請客的這一天,甘澤一家子在自家置辦了幾桌酒席,是從京城酒樓裡訂的好席面,請了金良夫婦、陸超、侯府的幾個有頭有臉的僕人做陪,都是「自己人」。府裡人知道甘澤親戚家的事兒,既為他鳴不平,又恨陳家後生。金良等人都說:「三郎這個人,能處!」

  此時心裡開始把祝纓當成「自己人」來看了,上京路上那些若即若離便都不見了。

  金良見了祝纓,先在她肩上捶了一拳:「好小子!夠朋友!」

  祝纓笑笑,將甘澤拉到一邊,把銀子還給了他,說:「知道你的心意,我家裡雖然才上京正是花錢的時候,然而不是這個事兒。事情是我自己要辦的,並不是你請托我的。你給我些酒肉料子,我接了是交情,再給錢,就太見外,交情就沒了。」

  甘澤只得收回了銀子,說:「三郎,客氣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以後有事,只管招呼。請!」

  那邊,張仙姑和祝大也被請了上座,張仙姑有金大娘子、甘澤母親等人陪著,頭回吃席坐著這麼高,心裡美滋滋的。目光四下一張望,又嘆息:這些年輕後生,都配不上我家老三。

  祝大也樂呵呵的,跟甘老爹一道吃酒,說:「在外頭混日子,就是得講個義氣麼。」

  張仙姑那頭,很關切曹家女兒有沒有安葬:「孩子發送了麼?經念了沒有?多燒些紙人紙錢元寶,下頭可不能虧著了孩子。」

  甘澤的母親嘆道:「哪能再叫她受苦呢?多虧了三郎,孩子如今回了家裡,她爹娘一琢磨,一個孤魂野鬼怕在下頭受欺負,又給她說了一門親。男家是金大娘子知道的……」

  金大娘子道:「是我給搭的話。我娘家的鄰居,李家的一個兒子年紀輕輕地走了,爹娘怕他走得不安,要結個陰親。也是一樣的下聘,遷墳合葬,孩子在下頭也好有個伴兒。」

  張仙姑道:「李家孩子性情怎麼樣?多給扎些紙人,要健壯僕人的樣子,小倆口吵嘴了也不吃虧。」

  說得金大娘子不由笑了一聲:「您放心,都妥貼著呢。」

  這一席吃得倒痛快,金良還許諾祝纓:「答應你的,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了?我家裡還有些家什,什麼弓矢刀兵,想練,到我那裡去取。等我回來了,也教你。」

  祝纓道:「我可記下了。」

  「你當然記下啦,」金良沒好氣地說,「你這不就記著路上的話,現在還拿來擠兌我麼?」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甘澤等人只管自己喝酒、又互相勸,無人勸祝纓喝酒,甘老爹不明就裡,覺得甘澤這樣不禮貌,才站起來端了酒對祝纓道:「三郎,多謝。」要給祝纓倒酒。嚇得一桌子的人都來攔:「使不得!他不能喝的!喝了要出人命的!」

  一番解釋下來,甘老爹也笑了:「三郎看什麼都明白,真是個做官的好料子啊!」自己喝了酒,亮一亮杯底。又說祝大的後面還有兒子的福享。

  說到官兒,就說到王雲鶴,真是個明白的好官,沒有和稀泥,又說便宜陳家後生了。陸超低聲道:「他要去哪兒?咱們尋幾個人,路上一攔……」

  金良喝道:「你又吃多了酒胡吣!這也是能明說出來的?!」

  甘澤也說:「不敢不敢,我現跟在七郎身邊,彷彿聽說,聖上對近年來底下的一些事很是惱怒,要正一正風氣。」

  金良不太放心祝纓,說:「你學東西快,可不能學陸二說的這些歪主意。」

  祝纓道:「好。」

  金良心裡還不安,說:「陸二的話你已經入了耳了,你得給我說明白,你不打歪主意。」

  祝纓擺擺手:「我能有什麼主意?天天翻舊案累得像條死狗。各人得各人的報應。」

  甘澤頓時放心,他很信任祝纓的本事,聽這口氣,必是有什麼計較。

  金良心道:等我留意這姓陳的下場就是了。實在不行,我須得報給七郎知道。

  …………

  祝纓一家吃了一席,張仙姑內心歡喜,不為吃了頓好飯,為的是女兒在京城一個小圈子裡也算是有些臉面了。

  甘家又雇了車送她一家三口回家,到了門口下了車,祝纓摸鑰匙開門,張仙姑摩著肚子說:「哎喲,吃太飽了,咦!我這衣裳怎麼這麼緊了?我胖了嗎?!!!」

  可不是胖了!衣服做的時候會放一點餘量,但張仙姑節儉慣了,也沒做得太寬大,這一點餘量經這數月好吃好喝好休息,已然被填滿了。張仙姑再一看丈夫,也胖了,再看女兒,倒是沒胖,可她長高了!

  一家三口又得做新衣了!

  張仙姑心裡算著積蓄,拴上門之後就愁了:可怎麼辦?我跟老頭子能穿布的,老三得穿個絹綢的。甘大郎送了些綢緞倒能用上,又有些朝廷發給官員的衣料可用,自己縫製手藝恐怕不好,得請裁縫才能縫製得體面些,又是一注錢。

  老三的朝靴得買了,還有頭巾、帽子,京城又有新樣式了,老三外頭當官,不能叫人瞧不起,怎麼也得有兩三套能看的行頭。還得給將來要生的孩子預備些……

  進了屋裡,順口說了一句:「要是能跟曹家那樣,燒些紙的就好了,省錢。」

  祝纓問道:「曹家怎麼了?」

  張仙姑便說了結陰親的話,說:「可憐天下父母心,誰也不想自家閨女孤單著。」

  祝纓道:「哦。」

  於她,曹氏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她依舊讀她的書、練她的字,白天回去大理寺做事。大理寺因為之前被參的事兒,氣氛又緊張了一點,好些人都在背後埋怨御史多事。左評事道:「御史就是幹這個的,咱們幹事,他們幹咱們。嘖!」

  王評事搖頭晃腦的:「嘖!不止不止,你們想,先頭案子有出入,可以說是當時疏忽了。如今是復核了,要是日後再有出入,該問復核的人是幹什麼吃的了。更難。咱們自己查出來的倒好,叫別人查出來,罪過更大了。這些日子都要更小心些才好。」

  說得眾人心頭一緊,又埋頭做別的事情去了。

  祝纓看卷宗也更加仔細了,得空又去見楊仵作與張班頭,向他們請教些事,復核案子的時候愈發的用心。

  天氣逐漸炎熱了起來,到了六月末的一天,祝纓午飯過後在廊下蹓跶消食,遠遠看到一個人走了過來,定睛一看卻是個眼熟的人——陳萌。

  祝纓與陳萌有些日子沒見了,雖然都是在京城,身份卻很懸殊,兩人又各有事忙。眼下祝纓卻覺得陳萌是特意來找自己的,因為這人徑直向自己走來了。

  祝纓趕緊往前走了幾步,陳萌也快趕了幾步,道:「你來,我有話要說。」

  「怎麼?」

  陳萌將祝纓帶到了僻靜處,道:「知道麼?你要升了。」

  祝纓失笑:「我?怎麼會?莫哄我。我穿這身官衣才多久?都沒得換一身新的,哪裡輪得到我了?」

  陳萌道:「還想換新的?美得你!」

  經他解釋祝纓才知道,大理寺這裡報上去,預備今年升一升她的散官的品階給升到從七品宣義郎,她的實職還是個大理寺的評事。陳萌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爹是陳相。丞相日常不管這些芝麻小官的升遷,但是今年皇帝瞪起眼睛來,陳相少不得更仔細些,往年不看的,今年也看,陳萌也就跟著知道了。

  雖然報官名的時候先報高的,不過陳萌還是建議:「才做官,還是收著些好。」

  祝纓也誠懇地道謝,她從陳萌的臉色裡看得出來,陳萌並不只是為了通知她這個好消息來的。

  她先問:「大公子還有什麼要指教的麼?」

  陳萌嘆了口氣,問道:「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冠群,你是真的不理會了?」

  祝纓問道:「怎麼?大姐出什麼事兒了?不能夠吧?她還沒出孝呢。」

  陳萌道:「你果然是個聰明人,就猜著了。姨母說,她年紀不小了,雖要守節守孝,可也不能過於孤苦,現在先暗中考查了,一出孝就好辦喜事。舅舅和外祖母也是這個意思,他們,唉……是得有個好姑爺。然而呢,什麼樣的姑爺算好,就見仁見智了。」

  祝纓心頭一緊,問道:「人不好?」

  陳萌道:「你們也真是別扭,我看她也關切你,你也著緊她。你我相熟,我才說一句在外面說了要被御史參的話,你們兩家的恩怨,也不是那麼就不可開解的。這世上多的是父輩相殺,卻又為子輩聯姻的。譬如昔年武烈侯與何大將軍,何大將軍殺了武烈侯的叔叔,兩家還不是又結了兒女親家?

  你們要真有心,我倒願意為你們說和哩。你先別急著說別的,只想想,我姨母的脾性,她能看中了覺得品格好的『君子』,得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怕不是與她一樣!」

  祝纓拳頭捏緊了,說:「你說仔細些。」

  陳萌看了一眼她的臉色,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都以為是為了兒女好,這世上好心辦壞事的卻是比比皆是呢。你就把姨母想成個男人,叫冠群與一個男人樣的姨母過一生,可惜不可惜?」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62
發表於 2025-4-22 00:20:1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乞巧

  祝纓很快壓下了心中的焦慮,冷靜下來時,心裡便生出許多的疑問。再看向陳萌時,目光又變得比較平靜了。

  陳萌看在眼裡,心道:可惜可惜,爹說得沒錯,舅舅辦事看似周全,實則還是差了些。

  祝纓問道:「大公子來同我說這些,又想怎麼樣呢?」

  陳萌也不忌諱說出一點自己的真實想法:「不過是看出來表妹要受苦。你有主意就拿主意,沒有主意或是鐵了心不管她了,以後也不要黏糊著。咱們兩個都問心無愧,不再後悔、不要埋怨別人就好。」

  陳萌善惡分界並不很分明,但是這個姨母實在是荒唐得令人看不過眼。原本對表妹三分的憐憫,頓時化作五分,再加兩分看好祝纓的未來,就過來說一句了。

  他這樣說,也解了祝纓的幾分疑惑,然而祝纓一時也沒有把握,她問:「大姐是個什麼意思?」

  陳萌道:「你問她?你還不知道她如今的處境?要直問了她,她敢說違抗母命麼?你可也真是!怎麼這麼拿不起放不下的?你還是個男人不是了?」

  還真不是!

  不過祝纓卻是個果斷的人,她說:「婚事還早,定下來也還早,不差這兩天,容我仔細籌劃一下。說不得,到時候還要勞煩大公子。」

  有這麼一句話,陳萌也勉強算滿意了,說:「成。」

  祝纓道:「我知道大公子也是才回京不久,事務煩忙,更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陳萌點點頭:「快著些。」說完,匆匆走了,給祝纓又多留下一道題目。

  祝纓帶著這麼個事情,又回去翻了一陣兒案卷,邊翻邊想著花姐的事兒。一想到「君子」就很容易想到才結了的曹氏的案子,曹家嫁女兒的時候未嘗沒有考察過未來的親家,想必也是很滿意的。

  陳家聚族而居、人丁興旺、後生樸實、一家子父慈子孝很有規矩,連婆婆都是個勤勞肯幹的扎實婦人。然後呢?

  馮夫人相中的「君子」,可能比著尺子卡,都是個「君子」,卻未必是個能過日子的丈夫。如果因此讓花姐再經受什麼磨難,祝纓心裡是不會原諒自己的。她此時就如同才聽到風聲的陳萌一樣,已經預料到了未來不會太好,不說出來過不去心裡的坎兒。

  心裡想著事兒,手上就慢了些。左評事笑道:「小祝也掛心上了?放心,該是你的必是你的!」

  「嗯?」祝纓眨了眨眼。

  左評事笑道:「你雖是新來,咱們這裡卻與太倉等處不同,不會因為你今年中途才授官至此要就扣你的銀錢的。」

  祝纓剛才走了神兒,只聽了個模糊的話,卻仍是順著他的話頭問道:「是麼?那是怎麼個章程?」

  左評事道:「凡是地方孝敬上來的,京城各處衙門裡,只要稍厚道些的,都是人人有分,按品、按職分的,只要你在這裡,就有你一分,與我們這些老人是一樣的。看咱們這幾位大人都不是刻薄人,你們必是一樣有的。」

  王評事補充道:「又或者你得罪了上峰,上峰要拿個理由叫你難受難受。小祝你麼,是斷不至於的。」

  祝纓心裡道:前陣兒聽說有這樣的地方孝敬,原來說的是這個!

  她也不問自己能分到多少,只說一句:「正好,可以給家裡添置些東西了。」

  左評事道:「你倒是個過日子的人呢。聽我說,別都花用了,留一點兒好人情往來要用。你都十五了,也得娶房好妻了。」

  王評事道:「你別胡亂出主意,我看小祝的前程不可限量,現胡亂娶了,借不上岳家的力,要耽誤一輩子的。」

  幾個老油條便都湊了上來,向祝纓說了好些嫁娶的話。他們話裡話外,都勸祝纓慎重。

  左評事道:「前兒,太常那兒的李丞娶妻,他都三十了,還是初婚!為的不就是一門好親麼?」

  祝纓道:「他們家竟不著急麼?父母也不催著留個後?就由著他?」這年頭,壯年就死的人也不少,不在二十上下就娶妻生子,三十歲是很大的年紀了,到這時才娶妻,真是讓人懷疑他是奔著絕後去的。

  王評事笑道:「年輕人,真是單純吶!不娶妻,還不能納妾?不能買婢?不能有幾個相好?庶子早就有好幾個啦!你做事老到,過生活怎麼這麼老實了?你看我們,哪個與你說親了?都是看你有前程,不湊這個沒趣兒呢。」

  祝纓心道,還是你們會玩!

  左評事道:「我看小祝你不必等到三十,你這麼能幹,二十來歲就有眉目啦!」

  眾人又取笑了一回,祝纓也不生氣,慢慢跟他們套話,聽他們說著一些官員嫁娶的門道,這些東西此前是沒人對她講過的,她才入官場不久,做事的門路將將摸著幾分、京城日常生活也是從金大娘子那裡知道了點柴米油鹽,往更深處就是此前從未聽說過的了。

  這些同僚們對她頗為照顧,見她不大明白也就告訴她,門當戶對也有許多種。有提前押寶的,也有且看當下的,總是要看各人的識人本事之類。接著又對祝纓講了京城幾等門第,頭一等的,鄭侯家、鄭熹的外婆家、陳相府上等處赫然在列,王雲鶴且擠不進去這個排行,他居然要排到第二、三之間,要排在如今刑部時尚書之後。

  祝纓聽了好一陣兒,沒聽到沈瑛的名字,便問:「給鄭大人做副使的沈大人,竟數不上號兒嗎?」

  眾人都笑:「那是差著了。他家沒敗落前,倒好進二、三流之列。如今,不行啦。」

  祝纓道:「他們出去時,何等威風,我以為副使只比正使差一點兒。」

  眾人又笑了,又給她講了一些:「並不能以一時之職銜高低就定了,但也不是全不看職銜的。還要看名望、祖先、宗族、姻親等等。」

  祝纓又學了好些東西,且問了馮家的情況,如今是比沈家還要差一點的,道:「真是處處是學問吶!我年輕小、見得少,除了咱們這兒的幾位,也就因案子見過兩、三位長官,更不要提知道人家的婚嫁之類。哪裡想得到這其中的門道?要不是你們說,我再也想不到這些的。」

  祝纓恭維了他們好幾句,眾人聽得服耳,又被她勾出了好些話來。一些人閒聊一陣,說到了到上官,且說了怕上頭幾位逼勒嚴查。

  左評事對祝纓道:「要說咱們這位鄭大人,嚴的時候是嚴,大方起來也是真的大方。聽說,在為咱們爭好處呢,你知道不?」

  祝纓道:「我這些日子忙得眼花,又有什麼事發生麼?」

  左評事道:「你竟不知道?難得你與他有淵源,多往他眼前巴結巴結才好!別耽誤了前程。你一個外鄉人來京城做官,自己要上心的。是說,咱們復核做得不錯,今年要把散官的品階再提一點。我想,必是有你的。」

  這就與陳萌來找她說的事兒合上了,祝纓道:「也得上頭准了才行吧?」

  王評事一捋鬚,以過來人的經驗說:「多半都會准的。」

  祝纓也就微露了一點陳萌帶來的消息,說:「今年恐怕不大一樣。」

  眾人與她說話,也存了一點從她這裡套出點消息的意思,都忙問:「怎麼?出什麼岔子了麼?」

  祝纓道:「或許會有些周折,聽說,往年咱們這樣的,政事堂不會過問。」

  「今年相公們竟會理會咱們?」左評事忍不住插言問道。

  祝纓笑笑,同僚們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了,想到剛才有看到彷彿是陳大公子來找祝纓,估摸著這話得是真的。想來祝纓本人興許已經定了,他們又有點羨慕,也有點擔心自己。又有人問祝纓:「小祝,你消息靈,可還知道一些旁的?」

  祝纓道:「我也只聽到這麼一句。不過據我想,相公們日理萬機,咱們這些個人,他也不能一一查問不是?」

  眾人開始小聲嘀咕,想走門路,想自己人微言輕,連錢袋都比別人輕幾分,也湊不出拿得出手的禮來給丞相,只能猶猶豫豫,幾個「看透官場」的人精,此時都像是內宅爭寵的姨娘一樣,琢磨著「老爺今天多看了西屋的一眼,是不是今晚要宿在她那裡了」。其實老爺根本沒看人,他看的是那人旁邊一條狗。

  祝纓心道,再向他們打聽馮、沈兩家的事兒恐怕他們也沒心情講了,須得等到這回升階的事兒定下了才好。好在這倒也是不急的,大不了……

  祝纓現在不著急了,沈瑛在府城的時候看著權勢熏天的樣子,放到京城並不算很厲害,這讓她比較放心了。因為這意味著他們給能花姐安排的夫家地位「有限」,比自己肯定高,但不至於毫無挪騰的餘地。

  這一天下午,同僚們開始不安,祝纓倒坐穩了,又看了半天的案卷,她留意著,復核的活兒已經幹了一半了,照她估計,今年必能將此事粗粗核完的。到時候必有新的事情要做,從現在開始,她得算著時間,預備著過陣子就得留意鄭熹等人對大理寺有沒有什麼新的安排了。

  以她對鄭熹的了解,此人現在說不定已經有了什麼主意了呢。

  祝纓心思飛轉,一轉就轉到了回家的時辰。她一刻也不多留,收拾了東西就走,她今天與楊仵作約好了,往楊仵作家裡學些仵作的本領。她在老家的時候,也曾給仵作幫過幾回忙,然而那個仵作一則本領不如楊仵作,二則也無心教她,這令她知道的有限。這位楊仵作,不但知道如何驗屍,還粗通醫術又會一些偽造傷口等的本領,這令祝纓十分滿意。

  今天,她要問楊仵作一件事兒:有沒有人能假死而復生的?

  因她時常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有一半是違法亂紀的,楊仵作只以為是她在大理寺斷案的時候意到的,也不以為意,便告訴她:「難。真要有這個本事,哪還不得翻了天了?因人不同,因事不同。不過,也有湊巧了背過氣去的。只有心狠的、無後路的,才好想到這一招。」

  祝纓從楊仵作那裡又學了些知識才離開,出門的時候,楊仵作的妻子正提著一盒子東西回來。祝纓看了一眼,楊娘子就說:「三郎這就回了?這兩天記得多給家裡些銀錢,買點針線瓜果之類的。」

  祝纓一怔:「哦,乞巧。」

  她想,拜神仙有用麼?世間神仙真能叫人如願嗎?罷罷罷,女孩子家能有幾個快活的日子?玩得開心就好。唉,但願他們別現在就對花姐講,好叫花姐再開開心心過一個節。

  …………

  「妹妹?」

  花姐怔忡間回過神,對馮大娘子道:「啊?嫂嫂,我知道了。」

  姑嫂二人正在府裡的小花園裡看池中游魚。馮府如今不比當年那麼大,更不如陳府、鄭府那樣闊氣,卻也有個小小的花園、園中一個更小的池塘,養幾尾鯉魚。姑嫂二人站在池邊,馮大娘子不叫人跟著,假意嫌婆子丫頭們煩。這花園既小,僕人們縱不跟著,也能看到她們兩個,也就都不在意,小丫頭們也在花園看花、抓蚱蜢之類玩,大丫環、婆子們則一邊放鬆站著閒話,一邊留意主子們叫人。

  姑嫂二人都沒有叫僕婦做什麼事。

  馮大娘子有點不安有點急切地說:「你心裡可得有個主意啊,要是有什麼相中的人,或是你自己個兒有個什麼模子,先對我們講,我們才好幫你啊。」

  祝纓的願望終究落了個空,花姐如今的兄嫂倒是好心,知道了馮夫人的算盤之後先悄悄給妹子透了個信兒。

  花姐的兄嫂與馮夫人處得實在稱不上愉快,闔府上下對花姐倒是頗為認可。花姐在府中的人緣不錯,不像馮夫人那樣冷硬得像塊石頭,馮大娘子便不將與馮夫人的賬記到花姐頭上。她又對婆婆存了點惡意,想壞一壞婆婆的盤算,兩下加到一塊兒,兩口子一合計——幫妹子!

  馮大娘子道:「你別不信啊!」

  花姐輕輕一笑,給馮大娘子搖了搖扇子:「嫂嫂,我信的。」

  「誒?」

  花姐收回了扇子,輕輕嘆了一口氣:「嫂嫂,你也以為娘一向循禮守則,斷不會讓我再蘸,是不是?她不是那樣的人。想必,舅舅也與她一般的想法。」

  馮大娘子聽她說得飄忽,自己心裡也傷感起來:「哎喲,雖然你哥哥是承嗣,你是親生,咱們都是才到這個家裡來的。你哥哥承嗣的時候,我也沒想到過這吃穿用度變好了,日子卻變難了。」

  說著她又覺失言,忙住了口。

  花姐反安慰她:「我明白嫂嫂的意思。」

  馮大娘子小聲說:「說真的,你有什麼念頭,有什麼辦法,趕緊想!哎……」她又猶豫了。

  花姐道:「嫂嫂有話只管說。」

  馮大娘子道:「並不是我們做兄嫂的不想你好,真要是個值得托付的人,我們是巴不得的,你哥哥做官兒也不精通,有個幫襯的也好。可娘要選的人,又得看舅舅的意思,這兩個意思摻在一塊兒,能有幾分為你?又能有幾分為這個家呢?據我們看,竟不如那個祝家的。說句不怕你惱的話,這門親吶,退錯了。」

  花姐低頭不語。

  馮大娘子又說:「聽說,他如今官兒做得很好,王京兆還向鄭大理誇過兩句哩。依著我,先頭是咱們家做事做得岔了,縱先低個頭、賠個罪,也是無妨的。趁著他的官兒還沒做大,等他真個發達了,不定多少人家搶著要他當女婿,到那時候就晚啦!」

  花姐捏著扇柄的手指節發白,臉上表情變了數變,終於說:「嫂嫂,容我想想。」

  馮大娘子道:「那你可緊著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這兩樣便有了婚姻了。只有父母疼愛女兒,才會問一問你,使你相看一下女婿,否則,不叫你知道就定下了也是有的。」

  花姐呼吸一頓,道:「多謝嫂嫂。」

  馮大娘子道:「莫要說這個話,走吧,她們等在那裡了,再多一會兒,不定哪個碎嘴婆子就又要對娘胡說八道了。」

  姑嫂兩個又裝作沒事兒一般往池塘裡灑了一把魚食,慢吞吞繞過池塘走了過去,丫環婆子們迎了上去,擁簇著二人回去。

  花姐伴著馮大娘子處理了一些瑣碎家務,又陪著馮夫人吃了一餐飯。馮夫人飯後要念一卷經,花姐便回去自己房裡,順便說:「將至乞巧節了,我與嫂嫂準備去。列好了單子拿來給娘過目了再去採買東西。」將馮大娘子解救了出來,不必陪在馮夫人面前。

  姑嫂二人出來之後簡單議了一議,馮大娘子列單子,花姐便回房,兩人約定明日再去拿給馮夫人看。

  花姐回到自己房裡,王婆子等人來給她卸了簪環,伺候洗沐了,換了身寢衣。花姐一直不說話,等到收拾完了,才趿著鞋叫了一聲:「王媽媽。」

  王婆子正在給她翻找明天要穿的衣服、配首飾,聞言放下手中的活計,問道:「小娘子有什麼事兒?」

  花姐問道:「咱們房裡還有多少錢?又有多少細軟可用?」

  丫環們互相使著眼色,王婆子道:「小娘子有花用麼?前番用了一些,如今還有十七兩九錢金,二百六十九兩銀,另有絹二十匹、制錢三十貫零幾百文。小娘子的衣裳首飾,都在這裡了……」

  花姐道:「我瞧瞧。」

  丫環們愈發眼色亂發,王婆子臉上顯出一股難過的而緊張的神情來,還是從腰間摸出把鑰匙說:「在這裡。」

  她說著,打開一個匣子,先將金銀拿給花姐看,又指著旁邊一個匣子裡的銅錢,再開了個櫃子,指著絹制。最後是清點花姐的衣服首飾、擺設之類。

  花姐一一記在心裡,又對王婆子說:「媽媽再出去打聽一下,一張度牒要多少錢。」

  王婆子愕然:「小娘子問這個做什麼?」

  花姐道:「媽媽只管去打聽。」

  心裡倒想:我的事兒,可不能對她們講了。

  自馮大娘子對她說了家中有意為她說親的事,她的心思就活動起來了。馮大娘子夫婦二人雖與陳萌不曾商議,卻是不約而同地認為馮夫人必是不靠譜的。馮大娘子叫她設法再奔祝纓,乃是因為她們也不認識什麼更可靠的人了。

  然而花姐想的卻是:小祝已經很艱難了,雖說如今官兒做得不錯,到底還是個從八品,她自己還不定怎麼熬著呢,我如何能再給她添亂?再者,她已幫了我許多,縱使是還我的那點兒恩情也連本帶利的還夠了。我得自己想辦法!我此生隨波逐流,遇的盡是好人,然而娘死了,小祝也吃過官司受了白眼,乾娘還叫我娘使人打了。再如此下去,難道要一直做別人的拖累不成?小祝比我還小,都不肯認命做了官兒,我怎麼就不能自己掙一條活路了?

  她與祝纓經歷不同、見識自然也不同,叫她做官是做不到的,收租理家倒是可以,但之前是幫于妙妙管「夫家」後來是幫馮夫人婆媳管「娘家」,做的都是輔助的活兒。她可不想再嫁個什麼人,寄希望於婆家對她好,讓她理事。

  事到如今,這個娘家也有點待不下去了。

  她想:我並不是心狠不要親娘,可這個「孝」字,真是太難了!如果不曾見過小祝雖累且險但是舒展的生活,我也便認命了。如今叫我認命,那可辦不到了!

  做官不行,生意買賣也有點難,一個內宅婦人能想到的就是出家!買張度牒,頭髮一剃,遁入空門。花姐此生,頭一回覺得這個「遁」字十分的妙。一入空門,再要籌謀接下來的生活就方便了。不管是還俗,還是自己經營個小庵堂,都有了點餘地。雖也知道,好些個尼姑、坤道生活困苦又或易為歹人謀算,然而,在這家裡好像也是被謀算。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自己不成呢?總要往外伸伸腳,為自己走兩步路,才能說「不枉到這世上走了一遭」,也不枉老天叫她遇到過小祝,見過不一樣的人。

  這裡,花姐打定了主意,那一邊,她兄嫂也在屋裡說悄悄話。

  馮大娘子伺候完婆婆才能回房吃飯,邊吃邊與丈夫說話。她丈夫有著一切平庸子弟的特質,能力一般、品行一般,不過對自家人心地倒不壞。聽了妻子的回話,說:「她有主意,只要不出格,咱們也不白看著。她要沒主意,將來妹夫過於死板,也略攔一攔。盡了咱們的心,以後她過得不好,也怨不得咱們。你我心中無愧就是了。」

  馮大娘子道:「這麼好個人,怎麼就攤上……」

  「去!別胡說!我是擔心吶,她要萬一不肯嫁,學那烈女一般,或自割耳朵、或自截手指,又或者像夫人一樣毀傷容貌……」

  馮大娘子冷笑道:「那夫人得誇耀一番女兒的品格,心裡恐怕也不是完全不得意的。」

  夫婦二人對望一眼,都嘆了口氣。

  …………

  第二天,馮大娘子心裡有事兒,早早起來去婆婆那裡伺候著,巧了,花姐也到得很早。兩人把乞巧節的單子給馮夫人看了,馮夫人見上面還有給沈家的禮物,略指了幾樣說:「這些,不是京城用的,改了去。咱們家才回來不久,我寡婦人家也不好太熱鬧……」

  等說完了,花姐道:「娘,我想往廟庵裡做些善事。」

  這個馮夫人就很樂意,說:「不錯,再點香油錢。好叫菩薩保佑你。」

  花姐道:「咱們月月都借它錢,然而一月不給,倒叫人惦記,或要說咱們忽地吝嗇了。且捨米、捨錢,花用完了也就完了。」

  馮夫人道:「你有話便說,怎麼與我繞起來了?」

  花姐福了一福,道:「我想,不如咱們捨兩張度牒出去,凡度了的,只要她還在佛門裡,就該想著是咱們給的度牒、念著咱們的好。這是一生的善念,娘看呢?」

  馮夫人笑道:「我的兒,還是你聰明!」又讓兒媳婦去打聽度牒多少錢,劃出錢來去辦這個事兒。

  馮大娘子心道,這家裡進項不多,一口氣倒出去不少,這妹子是怎麼了?難道是對親事沒了別的指望,只好寄望鬼神了?

  她不敢駁馮夫人,只得接了。出去使人一打聽,說是一張度牒要一百二十貫。

  花姐聽了,心道:一百二十貫,那我出得起了!到時候我也要領這個差使,借這個勢,使我的私房多買一張度牒,再從我房裡出絹布,做幾身僧衣,我自家身量的也多做兩身。

  她心裡把後路都安排了,也不對兄嫂說,也不與丫環婆子講。

  待回到房裡,卻聽王婆子回說:「一張度牒一百貫。」

  花姐就知道,這裡頭有人吃了回扣了,心道:那更好了!還能省些錢安排旁的事。她知道馮夫人御下嚴厲,自己一旦逃走,房裡僕人必吃瓜落,思量著先借故把房中的丫環攆走,王婆子也趕走安排好,給她們些錢,使她們受責之後生活也有些著落。

  自己還須得做兩身男子衣裳靴帽,以防叫人認出來。還得留意梯子在何處、京城何處可以暫時棲身等。

  她不打算離京城太遠,一則孤身前行也沒個目標,二則路上確實難走。總之,先離開馮府,再做別個打算。

  馮大娘子因乞巧將近要辦事,便回了馮夫人,度牒這事須得些時日,等乞巧節後,在馮夫人生日的時候,直接拿錢給廟庵等處:「叫他們自己買了。」

  花姐因有自己的打算,便說:「不好不好,錢給了廟裡,是方丈、主持們定了給誰,是他們的人情了。不如我們陪娘各處走走,擇了投了緣的、未受戒的,叫他們領咱們的情。」

  馮夫人聽女兒的,馮大娘子無奈,只得說:「那也要乞巧後。」

  馮夫人道:「乞巧後,你著緊辦。」

  花姐算著馮夫人的生日,心道:那我的男子衣裳也該趕緊準備了。

  又藉口要給哥哥們做衣裳,開始動手準備。料子才備下,乞巧節便到了。

  此時房中上下都知道她查問錢財是為了施舍,又都不背後對王婆子指指點點了,王婆子心情也好了不少,說:「正好,乞一雙巧手,好做衣裳。」

  花姐笑笑,與馮大娘子跪在馮夫人身後,一齊拜了下去。

  那對婆媳禱的什麼不知,花姐雙掌合什,念的卻是:織女織女,你是仙子,求你賜巧手的人太多,我不求你這個。縱有無雙巧手,困於此處或困於彼處之內宅,又有何用?終不過一個巧手的徒囚而已。但乞賜我半分勇氣似小祝,叫我能邁出這一步,不求你親自解我困厄,只求我不再做囚徒。

  拜完起身,忽然失笑:想來小祝不會拜織女的吧?她拜孔夫子還是孫將軍?她可真是個……

  ……

  祝纓當然不拜織女,不過張仙姑拜,以前家裡窮,擺不出這一桌子供品,也沒幾個人陪她玩兒。

  如今倒好,左鄰右舍住得都小有家資,女眷也有閒心,張仙姑倒與她們玩得開心。

  祝纓也不管這個,依舊讀書、練字。

  到了八月裡,張仙姑又張羅該給祝纓做秋衣了:「哎喲,怪道人人都要做官兒,這米、這衣料、這草料……哎喲喲都不用自己愁了……」

  祝纓與大理寺諸同僚的散官品級到底是升了,因品級升了,因是散官虛銜,能拿的錢米還是多了一點點的,又有地方上往京城各衙孝敬的,祝纓也分了一些,張仙姑更是開心。她一開心了,念叨的事兒就少了,全家都挺輕鬆。

  這一日休沐,祝纓穿著衣做的便服,往街上轉了一圈兒,與張仙姑的「大兄弟」張班頭一起吃了回茶,回來路上給祝大捎了一包鹵味下酒,又給張仙姑買了包點心。

  張仙姑接點心又笑罵:「你有錢沒處使,又亂花!我不能再吃啦,再吃,再胖,點心不花錢,衣裳要花錢呢!」

  祝纓道:「又饞,看到了眼睛都要長在上頭了,又不捨得吃。就吃了,胖了再做。再說了,本來是太瘦了,胖點兒好。」

  母女倆正溫情脈脈,突然,門被拍響了。

  張仙姑張口就說:「誰啊?!」

  祝纓聽這聲音很急切,對張仙姑道:「我去開門。」

  門一拉開,卻是陳萌親自到了,他好有一個多月沒找祝纓了,此時過來,祝纓問道:「怎麼了?」

  陳萌擠進門裡,反身將門一扣,在祝家小院裡來回逡巡。祝纓問道:「大公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冠群沒在你這裡嗎?」

  「啊?」

  「少裝了!你一向有主意的,說,是不是你幹的?」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63
發表於 2025-4-22 00:20:2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同路

  這事兒還真不是祝纓幹的。

  祝纓被這當頭一喝,臉上定格了一下,旋即問道:「你先別急,仔細說,大姐是怎麼不見的?是不是誤會?出門沒告訴家裡?」

  陳萌狐疑地看著她:「你真不知道?上月我找你,你說要想想。想想就沒了下文,我想你不是這樣的人,不會不管冠群。你究竟是怎麼把她變沒的?」

  張仙姑之前也懵了,此時湊了上來道:「大公子,可不敢這麼講!我倒想叫花兒姐跟咱們老三一道過日子哩,這不是她們家不講道理麼?你看,我這幾間屋,這裡說話,街坊都能聽得到,哪能藏得下人?」

  陳萌的目光在這母子二人身上來回轉,問祝纓:「真不是你?」

  祝纓道:「要是我,斷不能叫你還懷疑是我。」

  陳萌想了一下,道:「也對。」

  祝纓道:「大公子,不差這兩句話的功夫,你先告訴我,事情究竟是怎麼樣的?你說她出走,有什麼痕跡證據?你們都看明白了?定是她自己走了,還是有什麼內情?大姐要走,是因選定了什麼不好的人麼?是什麼樣的人選?方便安排不驚動那位夫人的時候,帶我去看一看痕跡麼?我想,我找人的本事還是有一點的。看不到痕跡,我也不敢全然信了是她自己走了的。設若有個萬一……」

  陳萌道:「你能相幫那是最好了!」

  張仙姑小心地插了一句:「要不,屋裡坐下說?」

  陳萌點點頭,祝纓讓他進了自己的屋裡,張仙姑又張羅茶水,陳萌只沾一沾唇,就放下說:「我從頭說。」

  他是一肚子的懷疑與火氣找了來,心裡認定了花姐走得這麼快是有人籌劃的,頭一個值得懷疑的就是祝纓。現在祝纓家裡不像藏了人的樣子,祝纓又要幫忙找,他就暫且放下懷疑,說:「前情你已盡知了,我只說七月裡的事。乞巧節前後,冠群要捨度牒給僧尼,又要捨僧衣鞋襪,都是婦道人家會幹的事,對吧?」

  「唔。」

  陳萌說:「也是姨母家裡沒主意。也不想想,冠群那樣的人會在兄嫂家裡胡亂出主意代人花錢麼?一張度牒一百貫,不多,可也不算很少。姨母也聽了,她兄嫂也認了。誰知到了庵裡,度牒分派完,吃了素齋,又要禮佛、休息,要在那裡住一晚。她先嫌丫環打壞了東西,攆了,又把王媽媽支走了。將身邊人打發了,她自己便不見了!禪房裡沒一點聲音,也沒掙扎的痕跡,庵堂外面說,不見有什麼小娘子出來。沒人接應,怎麼可能?

  姨母就她一個孩子,看得比眼珠子還要緊,成天丫環婆子伺候著,她也不認得別個男子能接應她。故而我才疑你。

  據我看,必是因為婚事,姨母心裡有看中的人,我看都很不好。你是不知道,那些人,要麼坐吃山空靠著祖上的空名頭好擺架子,要麼才發達的心地不純,只為要個招牌。我要是冠群,也得惱。

  金銀細軟她也帶了些。如今只好盼著是她自己走了的,否則……我真不敢想!據我想,度牒有古怪,她要趁機自己也弄張度牒出來,倒是好瞞了人的眼,以為只是庵裡的尼姑。等我再去崇玄署查查近日發出的度牒。

  還有你,你是幹什麼吃的?一個多月了,你要先把這婚事解決了,也不用她自己跑啦!一個小娘子,得多危險!你得給我將她平平安安地帶回來!」

  祝纓心道:要是我,就趁機自己也買張和尚的度牒,或者買個道士的。你們哪能抓得到?

  祝纓雙手一攤,道:「我總要準備一下才好。」

  不是刀架在脖子上,她絕不與花姐做假夫妻了。花姐不應該是拿過來為她做遮掩的一個花布門簾,放下來擋住房裡的一切不可令人看見的秘密。

  但是,花姐孤身一人確實危險,既不會殺人放火,也沒有歹毒心腸,自保很難。祝纓想,至少要知道她在哪裡、安全不安全。

  如果花姐真的是自己逃走的,她的心裡實在是為花姐高興。

  花姐不能做她的花布門簾,就更不能給別人家當花瓶兒,甚至是當個水桶夜壺。

  祝纓問陳萌:「你們開始找了麼?」

  「找瘋了!又是怕賊人打劫,又是怕惡人拐帶,又是怕她想回老家。連家父都驚動了,暗中命人沿官道南下,又命當地官府守株待兔。」

  祝纓道:「她走不了那麼快。」

  「先等著,你……」

  祝纓道:「我自然是要找大姐的。」

  「我是說,你須得保密!傳揚出去了,像什麼話?」陳萌道,「我在想,對外就說她思念養母,回鄉探親了。有人提起,你也要這麼講。」

  祝纓道:「這還用說?」

  陳萌說的養母,估計得是于妙妙,祝纓想起于妙妙,心情頓時變差了,暗道:花姐是不能再落到你們手裡了。

  陳萌出了一口氣,他知道不該在外家陷得太深,然而親表妹失蹤又不同於別的事情:「冠群要是給了你,我如今也不用這般操心了。」陳萌嘆道。

  祝纓道:「現在別說這個話了,方便現在安排我去庵堂看一看麼?」

  陳萌道:「好!我帶你去。」

  張仙姑聽了半晌,才說:「哎喲,等一下!找著了你們要怎麼辦吶?送回去還不得給打死?」

  陳萌看祝纓的面子上,道:「我會看著的。」

  張仙姑看他的樣子,不敢再說話,對祝纓道:「那你早去早回。」

  ………………

  陳萌是騎馬來的,他的心腹僕人牽著馬在巷口等著,見了二人作個揖:「大郎。」

  陳萌道:「先去庵堂。」

  祝纓又沒有馬,那僕人道:「小郎君要是不嫌棄,小人也是騎馬來的。」

  祝纓也擔心花姐,便不推辭。

  庵堂就在京城裡,據說是馮夫人祖上一位篤信佛教的先人捨了一座宅子改建而成的,庵內、庵後一片花樹青竹,既清靜又不淒涼荒蕪。現在庵堂大門掩著,陳萌道:「已叫她們閉門謝客了,你進去,想問什麼只管問。」

  祝纓進了庵堂一看,裡面十分整潔,一個四十來歲的尼姑帶著幾個小尼姑,個個臉上都沒了喜色。陳萌對她們道:「問什麼就答什麼。」

  祝纓道:「她們是怎麼來的,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歇在哪裡?」

  尼姑們說的與陳萌說的也差不多,因為陳萌知道的,也是從這些人口中審出來的。祝纓聽了她們講的一步一步,並無漏洞。便要去花姐休息的屋子與發現梯子的牆邊看一看。

  屋子裡也十分乾淨,老尼道:「娘子們的東西不好留在這裡,都拿走了。」

  陳萌也證實了:「已經清點了,又問了伺候的人,說是帶來金子、幾十兩銀子還有幾百錢。她在家裡留了二百銀子,衣裳只少了隨身的幾件,首飾也少了些……」

  祝纓一一聽了,肚裡盤算著:留下的都是要麼太大、要麼太笨重,衣裳留下了顯眼的、不方便活動的。這是花姐有準備的,不是被強盜劫走了的。

  接著便不用尼姑們帶路,她自己一邊看著地、時不時抬頭看看周圍,一氣走到了牆根邊兒上。那裡是一片微濕的泥地,牆根不遠處一株桂花樹、幾竿竹子,牆根底下有些凌亂的腳印,祝纓問道:「梯子呢?」

  老尼忙說:「撤了。」

  「拿到這裡來我看!」

  陳萌知道她有這個本事,忙催著辦了。祝纓擺弄了梯子,又攀上去看牆頭。回來再往庵堂上下轉了幾轉,問:「度牒捨給哪個了?拿來我看。」

  兩個尼姑上前,一個年長,一個年幼,年長的智長那個好有三十歲,卻總拿不到度牒,年幼智圓那個是被父母賣給尼姑的。祝纓打開度牒看了上面寫的日期,都是同一天,墨跡也很新,皆是八月初十日。

  祝纓點點頭,對陳萌道:「大公子,咱們走吧。」

  陳萌在庵堂裡不說話,出來才低聲問:「如何?」

  祝纓道:「亦喜亦憂。」她不對陳萌解釋自己是怎麼看出來的,只說了自己的結論:「是自己一個人,帶著些家私走了的。我還要到牆外頭看一看。」

  陳萌道:「我與你同去。」

  祝纓看了他一眼,陳萌苦笑道:「怎麼?我就不能對自己表妹上點心?」

  祝纓道:「大公子肯幫著大姐我當然是高興的,只是大公子這麼留意外家,恐怕……」

  陳萌道:「你要生在詩禮之家,前途必是比我好的。」

  「啊?」

  「走吧,看看去。」

  在牆外看了一陣兒,陳萌亦步亦趨,看祝纓往外走到了大街上才住了腳,問道:「她走這條路的?我和舅舅都使人問過了,說沒有見過一個小娘子出來,也不曾見過尼姑出來。」

  祝纓道:「她要走,當然不能叫人看見了。庵堂裡的尼姑也太勤快了,打掃得不剩什麼痕跡了。說不得,只好暗中廣撒網了,我這些日子也四處走走,我認得她的身形,萬一碰上了呢?」

  陳萌道:「也好。」

  祝纓又問:「且慢,府裡她的房裡可有什麼痕跡麼?有書信沒有?方便看一看麼?」

  陳萌道:「書信尚未聽說,你想進她家看?卻是難了,哪家肯叫人去看閨房?這樣吧,我去打聽一下,有什麼消息再告訴你。你也略上上心。」

  兩人於是分手,祝纓回家就被張仙姑一把扯住:「老三啊!這是怎麼一回事兒?我是你娘,你有事兒得跟我講啊!花姐人不錯啊!咱們能幫就幫,我也不會要害她的。況且知根知底的,就要她來咱們家,我也是願意的。」

  祝纓哭笑不得:「娘,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並不知道花姐的去向,你聽著大公子的話了,千萬別說人丟了。」

  張仙姑道:「這個我懂。哎,花姐真的是自己走了?不是被什麼人劫了?」

  祝纓道:「我得出去找找。」

  「哎,那去吧。」

  …………

  祝纓未及出門,陳萌又快馬趕了過來,祝纓驚道:「難道人找到了?」

  陳萌道:「什麼呀?留書!你看看,能看出什麼來不?」他才回自己家,馮府裡就送來了消息給他,馮大娘子在放對牌的盒子裡找到了花姐的留書。

  祝纓接過了一看,是花姐的筆跡,再一看內容,寫的是自己走了,自認不孝,請母親不必為一個不孝之人傷感。此生感受到了一些骨肉親情,總是她欠了家裡的,然而或許是她親緣淡泊,終是想閒雲野鶴過一生。又謝了這些日子母親、舅家、兄嫂等人的照顧。

  祝纓愈發坐實了心裡的猜測,對陳萌道:「算算時辰,她應該走不遠。」

  陳萌道:「我知道。」

  祝纓道:「那我在城裡找。」

  陳萌道:「你一個人,能怎麼找?這大街上早灑掃過一遍了,一日無數的車馬經過,你再有本事也不行,還是我來吧。只一條,她要來找你,你必得告訴我!」

  祝纓道:「我縱不說,你看我這淺屋,也藏不住人,我也沒錢別處安排人不是?」

  陳萌才怏怏地說:「這都什麼事兒?」

  祝纓心道:我就找到她了,也不能告訴你呀!

  陳萌一走,她略一收拾帶點東西就去了鄭府。

  鄭侯府上的人對她已經頗為熟悉了,這天門上領頭的還是甘澤那天請客時請的陪客,年輕時受過甘澤父親提攜的,如今是個小管事了,對她笑道:「三郎,來拜七郎麼?你今天可來晚了。」

  祝纓笑道:「林叔,你這話說得可不對,哪裡晚了?還沒宵禁呢。」

  兩人胡說八道了幾句,林叔就幫放她進去了,在門外通稟一聲,又放她去了鄭熹的書房。甘澤聽說她來了,先迎了出來。此時,甘澤已知了陳家後生沒落著好,然而祝纓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他想破頭也沒想明白。無論如何,總是念著祝纓的一份情。

  甘澤道:「三郎?也就是你,旁人誰不是早早來排著隊求見的?快來吧,七郎心情正好,你又與別人不一樣。」

  祝纓進了書房,鄭熹看起來果然是心情不錯的樣子,問道:「你這孩子,想起一齣是一齣了?是又有什麼事要差遣我了?」

  祝纓笑道:「怎麼就是差遣了?我怎麼會差遣上峰這麼沒眼色呢?是來請教的呢。」

  鄭熹樂得教導她,問道:「是什麼?」

  祝纓先拿出一張紙來,都是讀書時不明白的,鄭熹一一給她講解了,說:「叫你正經讀經史,由進士科而出仕,偏不肯!你要正經讀書,這些都有先生教。」

  「我看未必就比您強,我鄉間也聽先生講呢,還不是講得半對不對。」

  鄭熹笑罵:「你就拿我當私塾先生使了?京裡的大儒豈是鄉間野狐禪能比的?剛才說的,都聽明白了?」

  祝纓道:「嗯。」

  「那還不回去接著讀書?」

  祝纓道:「還有件事兒。」

  鄭熹對陸超道:「瞧,就是來差遣我了。」

  甘澤陸超都笑了。

  祝纓道:「是想明天您又得上朝,趁您上朝的功夫,我就把這事兒給辦了,先得跟您稟告一下——咱們復核舊案,現手上有一件,須得去崇玄署借抄一下檔,查查涉案的僧道究竟有無其人。」

  她從袖子裡掏出疊紙來:「是這個事兒,案卷我不敢帶出來,就抄了這個案子回來,您過目。」

  鄭熹想了一下,道:「也好,我寫張條子,你去。」

  祝纓接了箱子,向鄭熹道了謝辭出了鄭府。出來之後看離宵禁還早,她也不回家,又回了庵堂所在之地,從大街上一點一點,仔細地查找。陳萌說,這一天下來路上有無數的車馬行人經過,會破壞花姐的足跡,這是對的。

  祝纓說,庵堂尼姑太愛乾淨,打掃得仔細,這也是真的。

  但是,並不代表祝纓就發現不了問題。

  沒有小娘子出來,那可能出來的是個出家人,對不對?人的鞋子可以換、裝束可以改,但是體重等閒難改。花姐是自己走的,身上連了金銀細軟,就比她本身的體重重,步態和腳印的痕跡就會變。

  祝纓先在牆內看到了花姐改變前後的腳印,再出來追蹤這改變後的腳印,看出來花姐是換了鞋子的。按照她平日觀察行人的經驗,當是小腳穿了雙大鞋,應該是男子的鞋子。再照新鞋子留下的印子,慢慢地、艱難地一路去找。

  順著腳印,她甚至能夠猜一猜花姐當時的心境。花姐沒有走大路中央,也沒貼著牆根,她走在路上偏靠邊,避讓路上的行人車馬,所以她的腳印便沒有被完全的覆蓋掉。她的身上應該帶著一個包袱或者搭褳,又或者是藏在寬大的男裝裡,這讓她的步幅與日常有了些許的不同,腳印追蹤起來更明顯一些。

  她一開始很緊張,步距時大時小,過了一陣兒就變得均勻了。她很正常,很自然地走著,沒人能夠拘束的樣子。不時駐足,步子又變得小了一點,繼而正常地走。

  祝纓對花姐是了解的,接下來,花姐應該不是急著出城,因為出去了沒人接應沒個落腳的地方就危險了。離家是為了自己過得更好,不是為了給強盜賊人送菜。必須穩妥,那麼怎麼辦呢?

  找個地方先住下來。

  好些客棧會查路引文書之類,但是如果只是賃個房子住兩天,又或者是小的不太講究的客棧只要有錢,那就不錯了。略躲幾天,想來馮府也不能大肆聲張找人,過了這風頭再從容籌劃就行了。

  當前,祝纓最擔心的是花姐買了張尼姑的度牒,到時候一報智字輩的法號,陳萌那裡一查,就得被抓到。

  她要趕在他們之前先找到花姐。

  在宵禁之前,果然讓她找到了一個小客棧。這家小客棧門臉很小,屋子裡也不夠亮堂,掌櫃的殷勤地迎了上來:「小官人,住店還是找人?」

  祝纓笑了:「為什麼不問住店還是吃飯?」

  掌櫃的也笑了:「小人做這一行很久了,您這樣的人,不會在這裡住店吃飯的。您這一身兒,一看就是在京城住的,您是哪家的小公子呢?」

  祝纓道:「我也不住店,也不找人,我就逛逛。他們說我見識少,我就不信了!」

  掌櫃的道:「小官人莫拿小人開玩笑,自王京兆到任,這京城街面上太平了許多,小官人就算是拿賊查案,我們這裡也絕無賊人的。」

  他說得斬釘截鐵,弄得祝纓開始反省自己:「為什麼這麼說?我也不是什麼班頭捕快。」

  掌櫃的道:「您這個年紀,這樣的氣派……像是個少年得志的小官人啊!小官人到我們這醃臢地方來,能做什麼?」

  祝纓笑道:「你猜著了一半兒。你要當我是個查案的官人呢,那就老實說,像你這樣的店,都是個什麼價?有什麼人來呢?京城得有多少家?日常進菜蔬從哪裡進?店裡有多少伙計?能有多少客人?淡季如何,旺季如何?」

  掌櫃道:「您還真問?莫開玩笑。您瞧,牆上掛的那些個,價錢都在那兒了。」一排的水牌,寫著幾樣飯菜的價格,比祝纓住過的那家要便宜一些,花樣也少一些。這店裡也就掌櫃的兩口子帶一個伙計而已,將近晚飯時分,伙計正幫著正掌櫃在後面忙著做飯。客棧一共只有十幾間房,每間房都窄小。

  掌櫃的心裡已經有些不快了,但是又怕這是哪個惡少來尋開心,他便惹不起了。正說著,門口冒出一個腦袋來,祝纓一看就笑了,招手道:「你來,問你個事兒。」

  她認出了這個小孩兒,是她初到京城時摸過她的錢袋反被她教訓過的。這偷兒卻已經忘了她,笑嘻嘻地走出來:「郎君叫我?有什麼吩咐?只管說。」他越走越近,掌櫃的喝道:「你這小乞兒,還不快走?」

  祝纓道:「莫要趕他,我與他是舊識,要問他打聽個事兒哩。」

  偷兒也吃了一驚:「郎君要問我什麼事?」

  「知道老馬嗎?」

  偷兒臉色一變:「您?」

  祝纓道:「告訴他,三天後的後半晌去京兆大牢外頭碰個頭。」

  偷兒一個噎嗝,嚇跑了。

  掌櫃的臉上表情變來變去,祝纓站了起來,大聲說:「我的事辦完了,我也該走了。」

  掌櫃的道:「您……您?」

  祝纓笑笑,看了看櫃台旁通向後面住宿的院子的簾子動了動,果然看到花姐探出半個頭來。祝纓指著花姐道:「我看這位大哥也不像會住在這樣的店裡的,你怎麼叫他住了?」

  花姐故意粗著嗓子,說:「我怎麼不能住這裡?」

  掌櫃的又要攔,祝纓腦子裡閃過周游的樣子,大喇喇往桌邊一坐,手來回搖著,彷彿拿著一根無形的馬鞭在敲著桌面。花姐對掌櫃使了個眼色,示意自己來。掌櫃的很擔心地躲回櫃台後面去了!

  花姐一噎,眼睛都瞪大了,沒想到掌櫃的真的躲了!

  祝纓大笑!問道:「喂!你是哪裡人?到京城做什麼來的?做買賣?讀書?投親?嗯?路上聽說什麼案子沒有?」

  花姐在她對面坐了,只笑著,不說話。掌櫃的在花姐的背後,看不到她的臉,急得要命。

  祝纓臉上不變,又追著問,花姐道:「你說這些,叫我回答哪一個好呢?」

  祝纓仰著臉,想了一下,道:「就先答——你叫什麼吧。」

  掌櫃的心道,呸!你剛才沒問這個!

  祝纓將眼睛投向他:「掌櫃的,沏壺好茶來!配上點心!快點!」

  掌櫃的只得親自去辦了。

  花姐目送掌櫃的離開,脫口而出:「小祝!」

  祝纓道:「你這樣很好,不過,你帶了錢財,或不安全。」

  花姐道:「金銀不多的,財不露白的道理我懂,我也不想回去,你也不用擔心我,我想著,只要出來了,怎麼也能養活自己。沒道理叫你總為我操心的,我也不是三歲的孩子,也不想叫人當我什麼也不行。幫急不幫窮。」

  祝纓道:「那行,你知道我在哪裡,要是急了,就找我。」

  花姐微愕,又笑了:「嗯。」

  「我不是必要找你回去的。只想知道你的安危,你原是配得上自己拿主意過生活的,我要安排擺布了你,才是不尊重。不過,度牒能查出來跟腳的,知道麼?大公子往崇玄署一查,法號、日子、誰簽的,再往外發一道令,他的品級比崇玄署的官兒都高,不用他爹,他就能治得了那裡。」

  花姐抿嘴:「我買兩張,要不也不能花這許多錢。尼姑智平,我買了,並不用,叫他們找去。我再買張僧人的,叫悟空,我以後就做和尚了,你做官兒我做僧,好不好?」

  祝纓道:「你要離京麼?」

  花姐搖搖頭:「我倒想,我還想回去給娘上炷香、燒些紙錢,可這一路不是我現在能走的。我不比你,我得緩緩。京城好,有王大人管著,街面安全。小祝,你近來也不要找我,我怕他們找你。你只推不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祝纓先大聲說:「哎!問你呢!快說!接著說!」

  又低聲道:「這話說得奇怪,縱使各有各的路要走,也不耽誤咱們走這一程的時候就個伴兒不是?同路麼。難道我要當成不認識你?這樣騙自己豈不是奇怪?你在京城也交際,也知道多個朋友多條路。我這二年經歷這許多,好容易認識的你,一下子就拋開了、裝成陌生人,我這些日子不是白過了?」

  將花姐逗笑了,說:「那好,我也多你這個朋友多條路,急了,我也找你。你急了,有用著我的,也找我,好不好?」

  「好!哎,你就住這裡?」

  花姐道:「我這一個月,更加留意這些廟庵道觀,已相中了一個地方,過兩天,我自削了頭髮,換身僧袍,等店家不留神的時候,就去那裡。」

  「什麼名字?」

  「金螺寺。」

  「好!大公子那裡,我為你遮掩。」金螺寺這廟挺小的,以祝纓之愛踩點,也只知道這個地方僻靜,達官貴人也不去,寺廟勉強維持。

  祝纓道:「咱們約個記號,方便傳遞,免得萬一消息洩漏,有人將你釣了出來。」兩人都識字,約了聲韻反切的寫法。又約了信上的暗記,往紙上拿針尖戳三個小點兒。

  兩人互相通了氣,祝纓就起身道:「沒意思!」離開了。

  掌櫃端著茶水點心過來一看,問道:「郎君,那個人……」

  花姐無奈地道:「走了。」

  掌櫃道:「這些個紈絝子弟呀,才裝有禮數,後來就現原型,真是裝也裝不像!」

  花姐心道:她才不是紈絝呢,更是裝什麼像什麼!

  …………

  祝纓這天心情大好,回來對張仙姑說:「莫急,不會出事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到了大理寺先翻出案卷,袖著去了崇玄署,查完了檔。裝作無意又要了近來的度牒檔,果然找到了智平,又往後翻了兩頁,看到一個僧人叫悟空的,別人是再想不到這兩個是一個人。

  她故意在智平和智圓、智長的法號上掐了幾個指甲印,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還給了崇玄署。

  第二天又問崇玄署要天下寺庵道觀等的名字、所在地方之類的檔,崇玄署回說,天下寺觀何其多,僧道尼姑數以十萬,要看,只好拿相關的案卷過來看,是斷不可能將這些都給她的。祝纓就每天抽半個時辰去看,下午一出宮門,就先去了京城的庵堂亂晃,每天跑一個庵堂,彷彿在找什麼人一樣。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64
發表於 2025-4-22 00:20:4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埋線

  張仙姑忽然發現,女兒是越來越忙了,她心裡就直犯嘀咕。

  這是一個對家長里短、人情世故挺明白的前神婆,哪個地方沒有一大群藉口在外頭「有正事,為了養家糊口得在外面應酬」的男人呢?實際上這些「當家的」在外面幹的什麼,真就是只有鬼知道了!

  眼見女兒也有了這個苗頭,張仙姑深以為不妥!她擔心!她家這個不是個「年紀輕輕就做了官兒的兒子」而是個「蒙混過關做了官的女兒」!

  張仙姑在祝大耳邊念叨了好幾天,祝大道:「你要不放心,就問問她。」

  張仙姑道:「她精著呢,一問,她就是不說,你能怎麼辦呢?」

  最後,兩個人決定故技重施,先跟蹤一下祝纓,不幸再也沒有上次碰巧撞上祝纓行蹤的運氣了。收拾了一點點心之類往「大兄弟」家走動,也只知道祝纓並不是天天到張班頭家,至於其他時候去哪兒,張班頭只知道祝纓在城裡至少還有牢頭、楊仵作兩個有交情的人,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張仙姑又猜是不是因為花姐的事,祝大道:「跑都跑了,這都多少日子了?早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找人也不在城裡找,一定有別的事兒。」

  張仙姑和祝大一合計,這不著家的事兒不能再耽擱了,得問個明白才能安心。

  這天,祝纓從外面回來,張仙姑先不動聲色,打發祝纓吃了飯。等祝纓房裡點了燈看了一會兒書,張仙姑收拾了個托盤,托著一盤子肉餅、肉湯給祝纓送過去。祝纓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飯量完全可以與她那些在京城養尊處優的同僚、上峰比美。

  祝纓早就發現父母吃飯的時候互使眼色了,她只當不知道,收好了書本文具,一口氣把宵夜吃光。

  張仙姑邊收盤子邊說:「累不累?」

  祝纓道:「不累。」

  張仙姑又問:「花姐找著了嗎?她家裡人後來又找你麻煩了不曾?有什麼消息嗎?我跟你爹也是閒著沒事兒,這兩天街上轉著,我尋思著,她一準兒已經出了京了。」

  祝纓道:「不好說,大公子說,已經派人回鄉等著了,萬一她回去呢?」

  張仙姑又嘆了一回花姐這命、這運氣之類,說:「各人有各人的命,人的命,天注定。你也是,別太累著了,我看你這幾天更加忙了,怎麼回事兒?有酒席麼?光吃人家的請可不好,要不我再預備點錢,你也回請人家。」

  祝纓聽她這拐彎抹角的,說:「不是酒席,辦案子。」

  張仙姑擔心地問:「危險不?」

  祝纓道:「那倒沒有,各處看看。」

  張仙姑才暫時放下了心,說:「那也得小心些,別往黑巷子裡跑。」

  祝纓道:「大理寺的案子還沒復核完,越到後來的越得小心,我是會更忙一些的。要想升得比別人快,就要幹得比別人多、比別人好不是?咱們是新來的,街面也不很熟、熟人也不多,不能事事都找鄭大人,那得拿什麼來還報他?我還是得自己探探京城的水。這些賊,娘還不知道麼?最會看人下菜碟的,等閒不惹官人。」

  「對哦!你是官兒了!」張仙姑樂了,「那行,以後我給你多準備些吃的。」

  祝纓道:「好。」

  沒經過花姐的同意,祝纓不想把花姐的事情告訴張仙姑,她也沒騙張仙姑,近來她確實也很忙的。一則大理寺內部事情多了起來,復核的事兒在鄭熹三人的高壓之下進行得很快,剩了一些疑難的案子,又有鄭熹等人琢磨出來個法子——交換抽檢,譬如,祝纓已經核過的案子,由左評事從中抽幾個來再核一次。二則她確實是對京城不夠熟悉,京城的水實在是太深了,不是表面上看幾個腳印就能看透的,也是需要自己去走、去看,去接觸。

  除了同僚們對她說些京城門第、人情世故之類,她還急需一些三教九流之士。她跑尼庵,也不是只為了掩人耳目,一天去一兩個尼庵,也好對這些門裡的事兒有個數。讓那日巧遇的偷兒給老馬帶話,也是有這個考量了。

  第二天,她又在大理寺把左評事評的案子抽了幾個,也簽了自己的名字,再看王評事抽了她核的,也簽了名。再跑去崇玄署又混了一陣兒,到了時候就抽身出宮,往京兆府大獄外頭見老馬。

  …………

  老馬感覺十分晦氣!

  他進大獄是為了避事的,等外面街面乾淨了,他便設法出獄了。這並不難,他入獄就是精心準備的,自然留有後手,見情況合適將證明清白的證據一擺也就出來了。出來之後,他也不敢狠鬧,依舊約束手下做事要當心。

  王雲鶴下重手整治那些逞勇鬥狠的潑皮無賴,敢在街上亮花臂的都抓起來打二十大板。弄得蟊賊們也害怕,偷東西都不敢太猖狂了。

  老馬是個賊頭,即便手下偷得少,他一抽頭,依舊過得安逸。想著前幾天他還要小心處著的狠人如今抓的抓、流的流、打的打,他還能在京城這麼住著,他的心情就很不錯。

  老馬也不大喝酒,幾碟子小菜,只二兩薄酒就能吃一晚上。正吃著,一個小賊偷偷摸摸過來探頭,老馬生氣了:「瞧你那個樣兒!一看就不是個幹事的材料!一瞧你就是個賊,隔著三里地人就捂好錢袋了!說了多少回了,越是偷兒就越得不像偷兒!」

  偷兒哭喪著臉說:「頭兒,壞了!」

  「嗯?!你失手叫人拿了?」老馬也有點緊張,他可不想在沒準備的時候被京兆府再抓了。

  偷兒道:「那倒不是,有人找你,叫你去京兆大牢外頭等。」

  老馬仔細問了一回,道:「我知道了,你這幾天別亂跑。」給了偷兒幾百錢,叫偷兒拿這個吃飯生活。

  偷兒走後,老馬想了半天,覺得自己好像不認識這麼一個官兒!人最怕的就是未知,他第二天一大早提了禮物就去找了牢頭,想從牢頭那裡問一問。牢頭認識的年輕的小官兒也不止祝纓一個,但是聽老馬的描述,卻只想到祝纓。

  對老馬道:「怕不是祝三郎?你不知道,他做官兒啦!」

  老馬詫異地道:「他?找我做什麼?」

  牢頭道:「據我看,怕不是因為你地面熟?我看他是想在這京城將官兒做好,他如今想結交三教九流呢!」

  「你看得準?真個官兒,誰個搭理咱們?他們官兒,想用我們時,使個下人來喚我們,扔些錢,就叫我們辦事,看我們一眼就是給我們臉啦。就是你們,在衙門裡當差的,我們也入不了你們的眼。」

  牢頭道:「寒磣我不是?我看是你們不肯與我們一處耍呢。」

  兩人是半個熟人,拌一回嘴,老馬就央牢頭:「到了日子借我躲一躲,要是他,我再出來。」看在禮物的面子上,牢頭答應了。

  到了約定的日子,祝纓與老馬碰了個頭。

  老馬見了她,放心地從角落裡閃了出來,一挑拇指,道:「三郎,果然是個能人。」

  祝纓對他笑笑,道:「我找你來著,牢頭說你已經出來了,我又不知道哪裡尋你。巧了,遇到個猴兒,本也沒指望他能認得你,不想真的認得。」

  老馬道:「這猴兒怕是在你這兒折過手吧?」

  祝纓笑而不語。

  兩人重又搭上了線,祝纓又問他一些老穆等獄友的消息,又問老馬近況。老馬道:「如今太平多啦,我們又不能做別的。我倒還好。他們那些好發狠的,都收斂了,竟有些無聊了。都說他們狠,可這世上,沒有狠得過官府的無賴。」

  祝纓道:「走,吃茶去。」

  「吃茶還約我在這裡?」老馬也是大著膽子回了一句,「快宵禁啦,吃不得吃不得。」

  他慢慢地走上前,微微彎了腰,又說:「我想過三郎必有一番作為,萬沒想到三郎這般有能耐。」

  祝纓道:「混日子罷了。京城什麼樣的人物沒有?」她見老馬也不肯吃茶,時候也確實不早了,也不強求,與老馬邊走邊聊。她也不求老馬就看著一同坐過牢的份兒與她推心置腹、生死相交,先搭個線。

  老馬道:「是呢。王京兆就是個人物,在他面前,如今我們可都不敢動了,個個都要現形。」

  祝纓一笑,道:「那你靠什麼營生呢?」

  老馬道:「還有些積蓄,有些積蓄,夠了、夠了。」

  祝纓也不再逼他說話,說:「我又不會吃了你!也不叫你賣了誰,你再這樣可就沒意思啦。」

  老馬嘿嘿一笑,搓了搓手:「三郎什麼都明白,又何必再說下去呢?三郎以後要有什麼差遣的,只管叫人告訴我一聲,有什麼要問的,只管問。咱們走的不是一條道,見多了,對三郎也不好,我也難處不是?」

  祝纓道:「你總得給我個人或是個地方,好找著你不是?真要我滿京城翻一遍麼?」

  老馬連說不敢:「西市外面一個茶樓,一張紅色的幌子,寫著蔡記。去說找老馬就成。」

  祝纓又問老穆等人怎麼樣了,老馬道:「他?近來不在街面上了。」並不講老穆的去向。

  祝纓嘆了口氣,道:「也罷,你要不自在我也不押著你在這兒說話了。」拿了一塊銀子給他,說是給那個偷兒的,估計那小子也得嚇得夠嗆,叫那小子以後有眼色一點,別太囂張。

  老馬收了銀子,對祝纓拱一拱手。祝纓道:「你別跑了才好。」

  老馬道:「我這把年紀,能去哪兒呢?」

  祝纓道:「路上小心。」

  老馬咧嘴一笑,轉身就沒影兒了。

  祝纓搖搖頭,往楊仵作家去了。

  …………

  與老馬碰過面之後,祝纓在路上有幾回覺出有人跟蹤自己,回頭一看,認出來是幾個偷兒,沖他們一笑,他們便一哄而散,此後便清淨了許多。

  祝纓還是往各庵堂裡跑,京城的尼姑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一時半會兒也見不完,她也不著急,按部就班地不時躥幾個庵堂。有時候不小心「誤入」了和尚廟,她也進去走走,與裡面的小沙彌說幾句話。

  那一邊,陳萌也查到了花姐買的尼姑度牒的法號,也派人往庵堂找掛單尼姑,終是沒找著。

  又過了半個月,陳萌也知道祝纓得閒就去庵堂,他與馮夫人的嗣子都在暗中找花姐,兩人碰頭時不免提起彷彿有人也在庵堂找人,略一詢問便知是祝纓。

  陳萌道:「他倒是個有良心的人,又有恆心。可惜這樣的人主意太穩。」

  馮大郎道:「是個好人,可惜沒緣份。現在後悔也晚了。早給了他,哪裡有現在的事情?說來妹妹也不容易,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陳萌道:「大半個月了,還沒找到,怕是已經出京了。」

  馮大郎深以為然,道:「多半是想念她養母了,將人收回來吧,專派人沿途搜尋,往老家那裡找。」

  陳萌道:「不錯。我再叫那裡的人多留意。」

  陳萌和馮大郎也沒別的頭緒,只能寄希望於花姐是返鄉了。兩人這邊收了人,又為花姐嘆息一番,二人與花姐相處時間不多,但這個妹妹確實是個可愛的人。馮大郎不太想回府,回到府裡,老婆受了氣要對他訴苦,他現在不太想聽。馮夫人更難纏,本來臉就難看,現在就更難看了。

  陳萌卻在想著一件事:祝纓雖然是個芝麻小官,不過看辦事還是有點幹練的樣子的,就此成了陌路人未免有些可惜。我雖回到京城有了些朋友,畢竟離開得久、交情不深。那些朋友固然不可疏遠,這能幹事的人也不能放鬆了。

  不趁著祝纓還是人微言輕的時候結交一二,難道要等他出息了再燒熱灶?

  兩人各懷心事,但是因為對馮夫人都有點小小的不滿,又因為共同尋了花姐大半個月彼此之間倒親近了一些。

  又過數日,兩人派出京的人依舊沒有回信,倒是府城的黃先生有信捎來,言道:于妙妙的墳塋完好,並沒有什麼別人拜祭的痕跡,他會繼續盯著的。

  陳萌將書信看了又看,不由嘆息:沿途驛站也沒個消息,看來冠群遇到麻煩了!

  他這裡收到了書信,往父親書房去回報:「爹,要是回信都說沒見過,便將人都撤回來吧。時間長了,一旦走漏風聲也不好聽,叫人說您公器私用濫用職權也不好。只叫老家的人留意,只要她回去了,咱們也就能知道了。只是她要再吃些苦頭了。」

  陳相道:「也罷。京裡沒別的消息了?」

  陳萌搖頭,陳相道:「命認得她的婦人再往京中庵堂、坤道居住的地方看一遍,萬一看漏了呢?她不是個愚笨的人,萬一沒用尼姑的度牒,豈不是誤了?再往客棧等處問一問,有沒有年輕俊秀、面上無鬚的青年男子投宿。」

  陳萌猶豫了一下,說:「是。」

  「有話就說!那是你的表妹,你做表兄的為她多麻煩一些又如何?」

  陳萌忙解釋了一下,說:「祝纓也在找她,我想,祝纓尋蹤的本領,要是連他都還沒找到,妹妹多半不在京中了……」

  陳相道:「少年夫妻,是有幾分真心在的。」沉默了一陣,罵道:「我就說你那個舅舅是個銀樣鑞槍頭!他那點心機,全是浮在面兒上了!」

  陳萌琢磨著「少年夫妻是有幾分真心在」,心裡頗不是滋味,看了一眼陳相,道:「舅舅擔著一家子的期望,難免有些著急。越急越不得。」

  陳相搖頭:「你去吧。」

  ………………

  祝纓不知道陳萌又被親爹教了一回,倒是察覺出陳萌有些結交她的意思,這種意思在之前就已經有了一些,陳萌雖是沈瑛的外甥,在府城的時候總是有照著舅舅的指令行事味兒,回京之後就有主意得多了。

  不過這與祝纓不相干,她與陳萌也僅止於「還算熟悉」。

  她對張仙姑說大理寺近來很忙也不是撒謊,大理寺確實忙。一邊互相抽檢,一邊又要看疑難的案子。這些案子就由少卿裴清主管了,鄭熹,他手上的龔劼案還沒有完結呢。

  祝纓與鄭熹算是很熟的,她就趁著請教鄭熹學問的機會,問了一句:「瞧您累的,龔案得有一年多了吧?還沒完麼?」

  鄭熹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什麼?」

  祝纓道:「您瞧,我這是來請教學問的,我又沒個正經的師傅,得到一個機會能問的就都問了嘛!」

  鄭熹道:「你怎麼糊塗了?一年多算多嗎?龔劼做了多少年的官,又做了多少年的丞相?他有多少黨羽?能幹下多少事來?不行,你這只看卷宗,倒容易弄出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蠢氣來!須得自己親自做做才知道厲害呢。」

  祝纓道:「我懂我懂了,就像金大哥家那失火的案子,也得鬧個一天一夜的。龔案又不是一個縱火能比。」

  鄭熹冷笑道:「一天一夜?陳相回家,不鬧個兩三月他家裡還理不順呢!不過你沒見著而已。」

  祝纓不敢多嘴了。

  正說話間,甘澤來通報:「蘇評事回來了,正在外面求見。」

  祝纓眨眨眼,大理寺裡是有個姓蘇的評事,年紀不過二十來歲,聽說父祖都是幹這一行的,祝纓進大理寺的時候他已經被派出京辦案去了,沒想到現在回來了。

  鄭熹道:「叫他過來吧。」伸手指指身邊,祝纓就站了過去。

  蘇評事生得儀表堂堂,身材頎長,白淨面皮,唇上一抹髭鬚,白面有鬚,是個書上寫的標準的美男子的樣子。

  雖然風塵僕僕卻於清瘦中透著精神幹練,見了鄭熹行禮也是順暢而俐落。祝纓心道:這是個能幹事的人。

  鄭熹對蘇評事顯然也比較滿意,用和緩的聲音問他:「一路如何?」

  蘇評事道:「幸不辱命。」

  鄭熹聽他回復案子,是一樁爭產的案子,總是大家族裡的醃臢事。吃絕戶,人家原有個年幼的兒子,被族人抱走出繼,再發嫁了寡婦,奪了家產。然而這孩子有志氣,長大之後有了出息,往官府裡訴了冤屈。地方官收了賄賂又包庇宗族,這孩子一路上告。連官員都告了。

  涉及官員,大理寺接了這案子,派了蘇評事出去。蘇評事出差、查案、回來,人證物證拿到了,幾經周折還把寡婦給找到了,又找到了發嫁或曰發賣的買主。舊案查清,官員賄賂的事兒自然也就順著查明了。案子辦得實在漂亮,運氣也是實在的好。

  祝纓知道,一般這種事情,孩子未必能活到長大,寡婦未必能活到孩子爭氣,寡婦或許已經轉了好幾手,找也未必能找得到。

  鄭熹含笑點頭,指一指祝纓道:「祝纓。」又對祝纓說:「蘇匡。你們兩個在大理寺,又是年輕人,以後要好好親近,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兩人互相問了好,笑著叫了聲蘇兄、祝兄,鄭熹便將兩人都打發走了。

  出了侯府的門,蘇匡對祝纓一拱手:「祝兄,我才回來,還沒回家,等安頓下來,再與你好好敘一敘。」

  他話說得四平八穩,樣子卻頗顯熱情,祝纓卻不是個省油的燈,也跟他笑著:「那可太好了!我正煩惱沒個年紀相仿的人一道說話呢。」其實她已經看出來,這個蘇匡怕也是個挺費油的燈。

  鄭熹選中的,回來先拜私宅,嘖!鄭熹掌大理,必不會只把寶押在她一個人身上,蘇匡恐怕也是鄭熹選中的人之一。雖然不是個用來掀桌的小吏,也得是個拿來打先鋒的。她祝纓身上有的一些鄭熹用得到的地方,這個蘇匡必然也是有的,倒是可以暗中看一看,能不能從他這裡學到些什麼。

  兩人一同往街中走去,十分巧的,要先同行一段路,才要分手,卻見一個熟臉的人過來:「三郎!原來你在這裡!走!咱們吃酒去!」

  蘇匡含笑看著祝纓,祝纓無奈地看著馮大郎,這位「大舅哥」怎麼就在這個時候出來了呢?才說的「沒個年紀相仿的人一道說話」!她跟馮大郎,是真的不怎麼熟的啊!

  祝纓心裡苦冤苦冤的,臉上卻是一派的平靜,從容對蘇匡一拱手:「蘇兄,明天見。」

  蘇匡表情不變:「明天見。」

  祝纓目送他走了,才問馮大郎:「吃的什麼酒?」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65
發表於 2025-4-22 00:21:0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兄長

  馮大郎過繼之前過得不甚富貴、過繼之後要受馮夫人的轄制,畢竟是繼承了馮府的一切,包括馮府的各種關係,以及馮家平反之後賜給他的一個蔭官。

  他自己的官職是六品,看著不高,但是沈瑛這樣還稱得上「能幹」的官員是他舅舅,陳丞相是他姨父,陳萌這個表兄更是與外家比較親近。平日裡結交的人也都是有些名號的,他便不將區區一個蘇匡看在眼了,甚至沒有問祝纓剛才那個人是誰,只拉著祝纓去赴宴。

  祝纓客氣地問道:「怎麼想起吃酒來了?可是有什麼喜事?」

  馮大郎道:「什麼喜事?沒事就不能找你喝酒了嗎?」

  祝纓心道,我與你可沒熟到這個程度啊?細論起來,就算我跟陳萌勉強有點交情,與你們馮家,算有仇。你下個帖子,我都不一定非得答應去的,你這算什麼呢?

  她站著不動。

  馮大郎拉著她手上吃力,道:「嗨,沒有外人,只有我與陳家表哥。」

  祝纓動動眉毛:「你們?找到大姐了?」

  她心裡很詫異!這是不應該的,她才與花姐聯繫上了,花姐在金螺寺住得好好的。金螺寺挺小的,名字裡有金,其實並不富裕,韋陀杵都拄地上的那一種。花姐拿出一點錢來,就賃了寺中一間屋子,稱是外地來京見世面,想走遍京中大寺,學佛法,先賃三個月。

  她伴著馮夫人的時候念過幾卷經,於佛家經典也不算完全無知,倒不怕露餡兒。祝纓「誤入」的幾間小廟,就有個金螺寺,所以祝纓知道花姐的近況。她那日從庵堂出來,後來甚至回去親自為花姐清除了痕跡。

  天下比她能幹的人或許有,這麼精確地找到花姐,卻是幾乎不可能的!

  馮大郎聽她提起花姐,手鬆了一下,嘆了口氣:「那倒沒有,這不是找你商量麼?」

  要說這個,祝纓就願意跟他走了,說:「我得先跟家裡說一聲。」

  馮大郎就吩咐了自己的隨從:「去三郎家說一聲,就說陳大公子有事同三郎講。三郎,請吧。」

  祝纓也不怕馮大郎騙她去偏僻地方打悶棍,跟著馮大郎一路去了一個燈紅酒綠的所在。

  站在巷子外面,看著整條花街熱鬧異樣,祝纓問道:「這裡?」

  馮大郎道:「請吧!」

  祝纓不得不摸一把腰間,短刀尚在,她跟著馮大郎進了一處宅子。

  祝纓當然知道裡是娼家,但是她跟妓女們接觸並不多。妓女們算命出手是比較大方的,但是這門生意張仙姑從來都留意不讓女兒沾。進了京城,她就更少進這裡了,也是沒功夫,也是沒錢。

  妓女也分幾種,馮大郎領祝纓進的這家是官妓。裡面也有幾個塗脂抹粉的女娘,打扮得竟不十分庸俗,倒有一點風致。混著一、二年長些的老妓,其中一個衣著打扮與普通富貴人家的婦人差別竟不十分大。

  說是老妓,眼角已有了細紋,年紀看著約摸五十歲,行動間卻帶著點年輕時風流優雅的影子。

  她向馮大郎一禮:「大郎,大公子已經在裡面等著了。」

  馮大郎叫她「九娘」,九娘問道:「這位小官人是?不知要怎麼稱呼?」她看向祝纓的時候,祝纓的背上騰地一緊,汗毛一豎。祝纓極緩地瞥了她一眼,慢慢的,像是評估又像是漫不經心地滑過。

  九娘看向祝纓的時候,也略有一點疑惑的,做這一行的,講究客人一進門就先掂量一下。掂量著有錢無錢、肯不肯花錢、喜歡什麼樣的、脾氣如何,猜度行事等等。這個小官人,她掂量來、掂量去,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但是祝纓這一眼,讓她感覺到了一種壓迫感,壓迫感一來,怪怪的感覺登時沒了。

  九娘心道:這小小年紀就這麼鬼,必是個難伺候的主兒。以她的經驗,這樣的人是很厭惡別人揣摩其內心想法的,並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喜好。

  呸!都到這裡來了,還裝什麼高深莫測?毛都沒長齊,淨長心眼兒了!

  九娘心裡翻了老大一個白眼!然而她惹不起陳萌,陳萌特意安排了請客,她就不敢怠慢,笑得客氣又不顯得生疏,拿捏著分寸將這二人讓到陳萌包的小院裡。

  祝纓對她點點頭,九娘又是一笑:「大公子,貴客已然迎來了,妾身安排她們奏樂?」

  陳萌道:「不急。我們先說說話。三郎,來。」

  九娘不敢耽擱,閃身出去,不在這裡聽他們說話。

  …………

  祝纓等九娘走遠了,掃一眼陳萌身邊的人,陳萌自帶了兩個僕人出來,都是老家府城帶出來的,祝纓認得他們,點了點頭。除了這兩個人,馮大郎的僕人也進來了,娼家有兩個八、九歲的小丫環在一旁捧著酒壺。

  祝纓先不坐,而是問道:「什麼事要在這裡說呢?」

  陳萌從丫環手裡接過酒壺,親自斟酒,說:「坐下說。」

  祝纓揀了個身後沒人的座兒坐下,說:「他們不叫我喝酒,嫌我會撒酒瘋。」

  陳萌笑了:「你?斷不至於,我們又不灌你,不過是枯坐無趣。」

  馮大郎也坐下了,丫環給他也斟了酒。祝纓問道:「究竟是為什麼?大姐有消息了?」

  陳萌的手一頓,放下酒壺,道:「你是個有良心的人,唉,並沒有消息。」

  祝纓道:「大公子有話對我講,直說就是,大姐還沒消息,我們這三個人在這樣的地方說話,恐怕不合適吧?」

  花姐失蹤才一個多月,離了婚的「前夫」到娼家喝酒尚算說得過去,親哥和表哥也跑這兒來,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陳萌正要拿這個事做個引子,他說:「京城的庵堂你也差不多跑遍了吧?找著人了嗎?」

  祝纓搖頭道:「怕不在裡面。」

  陳萌道:「不止庵堂,有坤道的地方我也找過了,家父還藉口整頓京城治安,讓京兆再查一查各客棧有無年輕女子,你猜怎麼著?沒有!恐怕已不在京城了,外面也沒消息,再這麼找下去,叫人知道她沒了,以後縱找回來,恐也不好遮掩。」

  祝纓問道:「那大公子是個什麼意思呢?」

  馮大郎道:「三郎是個有心人,我們都領你的情。那是我妹妹,我們沒有不關心的,我是她哥哥,才能說這一句話,三郎,將心收一收,好生過日子吧。夫人經歷坎坷,性情有些執拗古怪,我們卻都是講理的人。你好好過活就是,你這麼著,叫我們慚愧。」

  陳萌道:「我已命府城的人守候,一有消息就傳來。人生苦短,冠群也不會願意你這個樣子的。你還年輕,就算不想現在娶妻,那大理寺不夠你忙的?仕途不夠操心?」

  弄了半天,居然是這個意思!

  祝纓道:「大公子這話有些奇怪,難道大姐出了什麼意外?」她緊盯著陳萌,眼珠子一錯不錯的。

  陳萌突然覺得有了點壓力,他挺了挺脊背,道:「沒有!沒有消息!一有消息我總會告訴你的。何況,她真要是沒了,反倒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了。對不對?」

  祝纓想了一下,站了起來,道:「好,我知道,既然這樣,我也就回去了。」

  陳萌與馮大郎都苦留她喝酒,馮大郎道:「都使人告訴府上你在這裡了,還急什麼?」

  陳萌也說:「不算冠群,咱們也是同鄉,一道上京的,一道聽一曲,敘敘鄉情,難道也不行?還是你有什麼旁的事要忙?」

  馮大郎道:「縱有什麼要忙的,哪怕我做官不精通,你看表兄,你總該信他的本事。」

  祝纓聽這表兄弟一搭一唱的,竟是沒有花姐,他們也要借這個機會與她把交情再加深一點了。左思右想,自己實無值得他們謀算的。她知道自己算是有本事的,但是沒有根基、沒有幫手,勉強算有個後台,那是鄭熹,她總不能這會兒改換門庭。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

  陳萌也沒怎麼想,於他而言,離京多年再回來除了有個丞相爹,他並不比祝纓在京城有更多的優勢。

  陳萌將酒往前一推:「除了你們兩個,我也沒個能說心裡話的人。你們倆,是知道我的往事的。唉……」

  馮大郎道:「表兄!你如今強如往年,怎麼說起這個話來了?姨父深得聖心,他又看重你,你還這樣說,叫別人怎麼活?」

  陳萌苦笑一聲,仰面看祝纓:「太子登基,有著大義名份,都還要跟先帝的老臣過過招呢。一個丞相之子,哪有那麼多的『理所當然』?」

  祝纓垂下眼睛,坐下了。

  陳萌自飲了一杯,慢慢地說:「我要生孩子早點,孩子都能與你一般大了。咱們又恰巧相識,你就當我心事無人說,對你嘮叨兩句吧。」

  祝纓看看馮大郎,馮大郎聳聳肩,祝纓道:「大公子今天是怎麼了?都不像你了。」

  陳萌擺擺手:「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者無二三吶!冠群找不到,令人突覺世事無常。當年,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才幾歲呢?無處借力。如今,我倒能借許多力了,竟也不能找到表妹。你說,我可笑不可笑?可見人吶,無論有何等樣的身份地位權勢,終有辦不到的事兒。譬如你,你是多麼聰明能幹的一個人,就能說事事都能辦得依著自己心意麼?」

  祝纓搖搖頭。

  陳萌點點頭:「是啊,不能!你看他,原本小康生活,想不想使奴喚婢、袍帶加身呢?是不是以為做官之後就威風八面了呢?」

  馮大郎點點頭:「那是。」

  「如今承嗣了,又蒙賜官,竟是比原本的生活更暢意嗎?」

  馮大郎苦著臉抿了一盅酒:「表兄,莫再提起、莫再提起!」

  祝纓也輕嘆一聲:「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

  陳萌道:「是,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然而人生在世,總不能就認了命。有些不如意,是可以避免、可以擺脫的。」

  祝纓道:「大公子有話直說。」

  馮大郎搖了搖頭,對祝纓道:「你真是太年輕了,果然不懂這官場上的事兒,也沒個人教你。唉……你要還是咱們姻親,該有多好?」

  陳萌一擺手:「三郎,我看你有悟性,斷不是個不開竅的人,不過是沒人對你講這些罷了。鄭大理看重你,是看重你的本事,你是他的下屬,做官得他栽培之力,這是不可輕易背叛的。可你又無臂膀,還無家族助力,但凡有事便沒個人幫你,你還是要多些信得過的人的。

  這官場上除了這栽培舉薦辟用之恩,還有師生之誼,這兩樣都是入了別人的門,一旦背叛會遭人唾棄。但是有一樣情形除外——同鄉。你盡可結交同鄉的。」

  祝纓頓時明白了陳萌的意思,一個人,可以有許多的身份歸屬。她輕輕點頭。

  陳萌往前推了一杯酒,說:「知道在京城的同鄉都有誰,住哪兒麼?哪個有本事,只是龍困淺灘,哪個已是飛龍在天?又知道哪個人品如何,哪個正於你有用?」

  祝纓沒喝,反而執了茶壺給陳萌斟了茶:「我不能喝酒,回家不好交代,以茶代了。」

  陳萌與馮大郎相視一笑,接了茶飲了。

  馮大郎道:「九娘,上酒菜,起歌舞!」

  一時之間,九娘帶了三、四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進來。

  陳萌道:「九娘這裡雖不寬敞,卻有些門道。」

  九娘嗔道:「哪有當面說人短的?」

  陳萌對祝纓道:「她家新來了一個人,彈的一手好琵琶,又會彈箜篌,曲兒唱得也好。」

  馮大郎也勸祝纓略放開些:「好知曉些。凡世上有名的風流秀士、文人墨客,無不好往娼家停駐。一旦有佳作,便由她們傳唱……」

  祝纓懂了,就是互相抬轎。然而她對這些實在沒多少興趣,不過不便拂了陳萌的面子,她不與妓女挨著坐,只說:「那我聽曲。」

  眾人都笑了,只有九娘不笑,她叫了一聲:「珍珠。」

  就一個嬌小的女子抱著琵琶過來了,祝纓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這姑娘雖然嬌小卻很勻稱,然而微微有些跛足。開口時,祝纓也聽出來,她的官話說得過於端正了,一字一字咬得十分清楚,果然不是京城人。

  珍珠上來福了福,九娘就讓她揀拿手的彈起。跛足而能讓陳萌特意稱讚的,技藝果然很好。

  陳萌與馮大郎互相碰了杯,一人一個妓女斟酒,說笑,又說要行酒令。

  他們的酒令祝纓根本不會!祝纓會劃拳、打牌、扔骰子,會鄉間俗氣的全都會玩,但是馮大郎與陳萌這麼雅致的令,她無論如何也是不明白的。這需要大量的積累,經史子集都能用得著,還有許多今人文豪詩句詞作。

  陳萌笑道:「怎麼能不知道這些個呢?以後用這個的時候多著了!」

  祝纓聽這位隱隱以她父輩自居的前大舅哥又給她當了一回老師,她也不惱,凡能學著新東西的,她都不惱。她就喝著茶,聽陳萌教她。

  等珍珠彈完了一曲,馮大郎大聲喝彩,又要賞。祝纓問道:「箜篌,能彈一曲麼?」

  九娘就命人搬來箜篌,陳萌聽了一陣說:「你的箜篌不如琵琶技藝好。」

  珍珠答了一聲:「是。」陳萌見她也不說話,微嘆一聲,似有憐惜之間,馮大郎擠眉弄眼,清清喉嚨道:「那我們就不打擾啦!三郎,你瞧瞧這些……」

  祝纓往妓女們身上一看,搖搖頭:「我得回家了,明天一早還得去大理寺當差呢。」

  馮大郎沒多少正事要幹,說:「急什麼?你要走了,九娘明天可要被人笑話啦。」

  祝纓看一眼九娘,對她點點頭,搖頭道:「你家裡,夫人不過引經據典訓斥兩句,再不濟動家法,下人也不敢打你。今晚我要不回家,我娘是會親自提著掃帚追我三條街的。不妥不妥。過兩天閒下來,再與兩位相聚。」

  陳萌道:「也罷。路上小心。」派了個僕人陪她回家。

  祝纓這頭一走,那頭馮大郎先不忙攬個妓女調笑,而是說:「這小子真是難纏!」

  陳萌道:「好調弄的就不值得費心啦。」

  馮大郎道:「唉,他對妹妹倒是有情有義。只是心太硬。」

  陳萌道:「不急不急。」

  馮大郎本就是為了給陳萌捧哏來的,陳萌不急,他就更不急了,攬了個妓女,也一同吃酒去了。

  ………………

  祝纓出了這娼家,臉上不顯,心裡卻想:將這事告訴花姐,她當不再為這「娘家」牽掛了。

  出了街口就對僕人道:「天快暗了,我認得路,你去回復大公子,今天承蒙款待,有情後補。」掏了塊銀子給僕人。

  僕人笑著接了,說:「三郎,有心人。」

  祝纓輕輕笑笑,她看還有些時間,想著附近還有一處道觀,就想將這處也踩一踩點。轉過一個路口,往道觀走去,再轉一個街口就是道觀了,卻在轉彎的時候迎面看到不遠處走來一個人。

  祝纓站住了,來人她認識,是花姐在馮府時的僕人——王婆子。

  這個王婆子便是被抱走了親生女兒頂替花姐受苦的那個人,此時她整個人都顯出一種輕微的亂,頭髮是毛的,眼神是散的,腳步是顛的。祝纓嘆了口氣,往一邊讓了一讓。

  王婆子卻在她的面前站住了:「祝姑爺?往哪去?」

  祝纓擺手:「我可不是什麼姑爺。」

  王婆子轉過身,順著祝纓面向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身問道:「你也是出來找小娘子的麼?」

  祝纓輕輕「嗯」了一聲,王婆子嚎啕大哭:「沒有,沒有,這裡我看過了。」

  祝纓道:「先別哭,好好說,怎麼了?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別人呢?」

  王婆子抬起袖子擦眼淚:「開始他們還找了幾天,找了一陣兒,也就鬆了。夫人再不許提起她,我知道的,夫人這個人,這個人……人,她這就是恨上了。大戶人家跑了的姑娘,娘家嫌丟人就不要了。當她死了。姑爺,過兩天府裡出殯,你可千萬別當真,一定要找下去啊!他們沒有心!你是個好的,千萬別忘了我們小娘子,她也是個好的,很好的。那府裡,不是人待的地方啊!不怪她,不怪她的。」

  祝纓道:「她人雖好,並不是你親生的,你且不要為她難過。她支開你,就是為了不叫你受罰,你該明白她的這份心。」

  王婆子淚如雨下:「那我還能有什麼指望呢?我這輩子,還剩下什麼盼頭呢?還能有什麼事值得我去做呢?回府聽夫人訓,被小丫頭子們嘲笑?還是回家被那個殺千刀的死鬼埋怨?再給我一頓?讓我找一找,找一找吧。」

  祝纓又將袋中僅剩的一點錢給了她,讓她回去好好休息:「人,我會接著找的,你且歇著吧。你又不如我靈便。」

  王婆子不要錢,只要祝纓:「千萬別忘了找人。」

  祝纓目送她走遠,依舊按照計劃往道觀裡草草轉了一圈,眼見時辰不早,才又回了家。回到家裡,張仙姑見她臉色不像高興的樣子,問道:「他們為難你了?還是花姐有了消息……」

  說著,張仙姑彷彿被自己的猜測嚇著了。

  祝纓笑笑:「沒事的,就見了一面,他們不再用心找花姐了。」

  張仙姑道:「人怎麼一有了錢、當了官,就沒個人味兒了呢?老三,你可不能學他們!」

  祝纓道:「不會。」

  張仙姑道:「你臉色不好,快歇著吧。」又覺得祝纓的情況不對,怕她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衝撞了,拉著祝大,兩口子在家裡又是點火盆,又是燒紙錢,還拿著桃木劍在祝纓身上比劃。

  祝纓心裡好過了一些,道:「我沒事兒,不用這樣。」

  張仙姑仍然堅持:「要的要的!」

  祝纓心道:你不知道,可惜花姐不肯讓別人知道,我不能告訴你們實情。

  然而張仙姑一輩子不靈,這一次竟有一點點靈驗。

  第二天,祝纓去大理寺,蘇匡已經在了,與同僚們一番寒暄,還捧了些出行帶回來的小食分給大家。接著,蘇匡連假也不休,就在大理寺幹得熱火朝天。據左評事說:「雖幹得不如小祝那樣俐落,也是個周全人呢。」

  可祝纓看左評事的樣子,實在不像是在誇蘇匡的。祝纓也不直接問,想必蘇匡與左評事等人是有一番恩怨的。而祝纓與左評事等人,雖然關係尚可,卻也不是知交,不宜直來直去的問。

  如此過了數日,左評事忽然找到了祝纓,說:「小祝,你整天往庵堂裡鑽的什麼?」

  祝纓反問道:「你在說什麼呢?」

  左評事往她肩上捶了一下,道:「還瞞著我們?少年人,風流罪過,也不算什麼的。可你怎麼這麼不小心?瞞著我們就罷了,怎麼不連蘇匡也瞞好?叫他知道了,告訴了鄭大人。」

  「啥?」

  左評事嘖嘖兩聲:「那可是個精明的人呢,回鄭大人話的時候隨口就提到了你,還說得很肯切,很為你好。『小祝年輕,不知道這其中的厲害,尼姑坤道中多有淫奔者,又或有與賊人勾結者。王京兆執法甚嚴,有一日查到這淫窩裡,將小祝牽扯出來,於他仕途不利』。聽聽,聽聽,多麼的關心你!」

  祝纓道:「你也在場?」

  左評事道:「我要在,必會為你辯解的,可惜我不在。是燒水的老黃,送水過去時聽到的,回來告訴了我。」

  左評事還要說什麼,一個小吏跑了過來:「祝評事,鄭大人有請。」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66
發表於 2025-4-22 00:21: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透風

  祝纓到了鄭熹這裡,見他仍與先前一樣沒胖沒瘦、一派從容,丁點不像整天勞心勞力的樣子。

  祝纓向鄭熹行了禮,看鄭熹不像要興師問罪的樣子,也就一如往日一般問道:「大人叫我有什麼吩咐?」

  她知道蘇匡在鄭熹跟前給自己上眼藥,但是鄭熹召見她的理由太多了,未必就全是因為這個。鄭熹也不是王雲鶴那樣的「正人君子」,不至於凡事都拿私德來卡她。左評事轉述事情時,也有可能加了點個人的想法。

  種種原因,祝纓還是一派鎮定。

  鄭熹將她認真地打量了幾個來回,緩緩地點點頭,道:「長高了。」

  「……」

  祝纓正在長個兒的年紀,這兩三年來一個勁兒地往上躥條兒,尤其今年,吃得也好、穿得也好、住得也好,要擔心的事很少,長頭猛地拔了大半年。九月裡,換上夾衣,又要做冬衣,舊年的冬衣已經沒辦法穿進去了。

  這是一眼都能看到的。

  祝纓道:「到年紀了。」

  「唔,是長大了。」

  鄭熹召見祝纓並非心血來潮,更非只因蘇匡在他面前無意間表達了對祝纓這個後進的關心。祝纓的散官升到了七品,職事依舊是個從八品評事,資歷尚淺,然而精力無窮又肯上進、天賦還不錯。

  復核的事情進入了後半程,鄭熹已然在考慮如何安排祝纓了。

  他說:「你手上分派的案卷核完了麼?」

  「是。」

  「那好,今日做好交割。明日起,你到胡璉那裡,看看他是怎麼做事的,學一學。」

  胡璉,大理寺丞,比祝纓高個七、八級的樣子,也是大理寺的老人了。

  祝纓道:「是。」她老老實實地認真一揖,十分感謝鄭熹的栽培。以她之資歷,在這衙門還沒混滿一年呢,就被安排到胡璉那兒學著,這是鄭熹給她的好處。

  鄭熹笑問:「還吃得消麼?」

  祝纓臉上綻出個燦爛的笑來:「很合適,並不累!」

  鄭熹笑罵:「白長了個聰明相!沒人教過你,上峰問你累不累的時候,你要說:雖然有些吃力,然而您要我做什麼,刀山油鍋也是要闖一闖的。」

  祝纓的笑變成了哂笑:「我要跟您這麼說了,就真的只有一個聰明相了。」

  鄭熹大笑:「我看你竟不知疲倦,多少也要悠著點兒才好!」

  「比起以前,這也不算很苦。」

  鄭熹道:「有精力是好事,但也不要仗著年輕不把身體當一回事兒,等上了年紀再後悔就來不及啦。」

  祝纓嘀咕道:「老氣橫秋的,看您年紀,還不到說這麼老氣話的時候哩。」

  「呸!」鄭熹笑罵,「你要真不累,就多幹點正事兒!又不是進士科,明法科總要比他們次一點,想與別人一般升遷,就得在正事上多下功夫。」

  祝纓笑道:「您放心,再不會耽誤您的事兒、丟您的臉。」

  鄭熹一擺手,祝纓就出去了,回去先跟左評事等人辦交割,再去找胡璉報到。

  左評事接了筆,一邊在紙上畫押,以示自己簽收了,一邊呶嘴問:「怎麼樣了?」

  祝纓道:「叫我去胡大人那裡觀摩,不叫上手,就先學著。」

  左評事搖頭晃腦地說:「竟沒有罰你?也還是小心著些才好。」

  祝纓低聲道:「我只先把手上的事做事,手上有硬貨,才有與人周旋的底氣。」

  左評事道:「小祝果然是個明白人,以後高升,不要忘記我們這些老東西呀。」

  祝纓哭笑不得:「我才來不到一年呢,今年的考評還不定是什麼,可別再這樣誇了。我要學的東西還很多呢,好些事兒,你不告訴我,我門兒都摸不著。」

  左評事道:「哎,以你的聰明,不告訴你,過不多時你也能看得出來了。老哥哥再告訴你最後一句:在這場上混,要知道兩件事、提防兩件事——捧殺與棒殺。」

  「謝了。」

  第二天,祝纓就到了胡璉那裡「觀摩」。

  胡璉也不討厭她,更早有鄭熹吩咐了下來。胡璉才是真正的年紀是祝纓的兩倍還多,正常結婚生子,長子就跟祝纓差不多大。祝纓早些時候因為不大明白官場規矩,越過他跟鄭熹等人說事,後來明白之後就將他擺在正正的位置,胡璉不免覺得祝纓算是孺子可教。

  也笑吟吟地:「來吧,你就坐這兒,這些是我核過的,你先看著。」

  祝纓在他下手一張小几後面坐了,慢慢看著。過了一會兒,外面有人過來報與胡璉:「朱丞那兒結了一樁案子。」

  胡璉道:「拿來。」

  祝纓知道,這是因為大理寺丞有六位,其中一位復審定了的案子,需要另幾位看看,也署個名。

  胡璉署完了名,交與來人拿走,來人看了祝纓一眼,祝纓也對他點點頭。

  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祝纓這一天只是「觀摩」,別的什麼也沒幹,她發現了,胡璉現在幹的這個,是「新鮮」的案子。

  到了時候,她依舊是回家換了衣服就再往外遛跶,京城的庵堂遛跶的差不多了,她就時而去道觀,時而去楊、張兩家。堪堪趕在宵禁之前跑回家裡。

  張仙姑已經習慣了她的作息,祝纓這天回家的時候,她正坐在屋前的一張凳子上,身邊放一隻笸籮,手上拿著衣服在縫。祝家比以前過得好了許多,但在京城依舊算不得富人,還得省吃儉用。

  張仙姑不肯讓做官的女兒穿得寒磣,就克扣自己和丈夫。一季只做一身門面衣裳出門做客時穿,在家還是能對付就對付。她正在把祝纓穿小了的舊冬衣給拆成幾片,在連接處、袖口、衣擺等處又續了點布,改給祝大在家裡穿了。

  看到祝纓回來,她把手上的活計放下,說:「回來了?飯也好了,在鍋裡,來,吃飯!」又絮絮地說,「以後天短了,回來得早點兒,不然吃飯也點燈,好費燈油!」她的心裡,還在思索著儉省大計,為的是在京城買個房子再存點養外孫的錢。

  祝纓道:「一點燈油,費不了幾個錢。」

  「一天費不了幾文,一年就是筆大數目了!」

  母女倆絮絮地說著、吃飯,張仙姑終於說了:「我還得攢錢養外孫呢。」

  祝大不樂意了:「胡說什麼?你哪來的外孫?姓了祝的,就是我家孫,正經的孫子。」

  祝纓翻了個白眼,這都哪跟哪兒啊!不過她也不招這兩個人,免得他們又說得更多,只管抱著碗吃她的飯。直到張仙姑把她又扯了過來:「你說,要正經過日子,這錢夠麼?」

  祝纓道:「我好好做事,錢總是會有的。」

  張仙姑道:「你又要升了?!」

  她對官場一竅不通,做母親的卻總覺得自家孩子是最棒的,何況祝纓真的很聰明,不到一年就先升了官了,對不對?

  祝纓哭笑不得:「哪裡就這麼快了?」

  張仙姑道:「還是!還是得省著點花。」

  祝纓不說話了,由著張仙姑這裡念叨要攢錢,她則回房把自己的私房又搜刮一番,湊了個整數——金良等人要約她出去吃酒,總讓別人請不太好,她打算回請一次。

  …………

  到了金良休沐日從城外回來,他們這群與鄭侯府、鄭熹有關聯的人又湊了一局,這回是祝纓做東了。

  金良等人知道她不吃酒,不過也沒關係,祝纓吃飯他們喝酒,再叫兩個唱小曲的、說書的,也挺樂呵。

  何況,這一回金良等人並不是為了喝酒來的。

  坐下來不久,互相寒暄過了,也都不當是外人。祝纓問道:「陸二呢?」

  金良道:「傻了不是?他和甘大兩個總得有一個在跟前。回來叫甘大給他捎一盒子酒肉就是了。」

  「好。」

  祝纓以茶代酒,跟他們碰個杯:「什麼客套話也甭說了,咱們幾個聚一起,就很樂了。」

  甘澤道:「那可不能什麼都不說,有件事兒,須得趁著我沒醉,先說出來——你們大理寺有個叫蘇匡的?」

  「嗯,對啊。」

  甘澤道:「你得罪過他?還是擋著他的路了?」

  祝纓失笑:「這話從何說起呢?他比我大八歲,進大理寺比我早五年,真真年少有為,我看吶,他快升個主簿了。鄭大人又要做一番事業,他趁著這股東風,再過兩年做司直也未可知。不到三十歲就六品,前途好得很。」

  金良道:「都說你聰明,這官場上的事兒,我看你也不怎麼精明呢!甘大,你告訴他!」

  甘澤道:「他,七郎才做大理的時候他就投效過來了。七郎初入大理,手上可用的人少,又是那樣一個攤子,還有龔劼這樣的案子,兩位少卿並不是死心塌地襄助七郎,也是各有心思。七郎也有意用他一用。三郎說得不錯,他是有望升上一升的。然而,我看他似對你頗有些微詞,好給你上眼藥。」

  祝纓道:「天地良心!我又不曾得罪他!」

  甘澤搖頭:「你比他幹事更肯賣力氣,事事不肯偷奸耍滑,便是對我們這樣的僕人,做事也不打折扣,只這一條,人緣就比他好啦。你比他年紀小,怎麼能說前途不如他?他心裡很是忌憚你的。」

  金良道:「你這囉嗦勁兒!三郎,就算是府裡的僕人裡,家生子兒,幾代人的交情,為爭一個一等的月錢也要踩來踩去的,何況官場?你覺得與他沒什麼關礙,他還看你礙眼呢。他是要做七郎眼前第一得意人的。」

  祝纓笑得趴到了桌子上:「第一得意人?府裡得是甘、陸,官面兒上,出門在外有你,就算是朝廷裡,我也排不上號兒、蘇匡恐怕也比我強得有限。鄭大人要是只能在兩個從八品的評事裡選得意人,他也不配做這大理寺卿了!」

  笑死了,真要第一得意人,鄭熹不得按著她的頭叫她讀經史考進士?縱容,有時候也代表著沒有太多的期望。

  金良嚴肅地道:「這回不一樣。你道他踩你一腳就完了?接下來且有得鬧呢。七郎呢,只要他有用,也不能輕易處置一個朝廷命官。七郎倒有心回護你,你自己也得像個樣子。」

  「我怎麼不像個樣子了?」

  甘澤道:「你同陳相公家的大公子走得很近麼?」

  「哈?熟識而已,怎麼會很近?這都哪跟哪兒啊?」

  金良與甘澤對望一眼,金良嚴肅地說:「那你可拿穩了主意,旁的倒還罷了,有愛好尼姑的癖好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出入花街柳巷小心些身體也還好。然而改換門庭,我第一個要同你算賬的!」

  甘澤補道:「你沒那個心,可得找個機會同七郎說明白了,單我們為你在七郎面前說好話是不行的。」

  金良道:「光說有什麼用?賭咒發誓,不如做出事來。」

  祝纓道:「大公子與我是同鄉呵,又拉了幾個旁的同鄉,我也不能不理會。怎麼就弄成我要投效他了?」

  金良臉色緩和了下來,甘澤解釋道:「蘇匡說的。前兩天,他到府裡拜見七郎,說龔劼的案子的時候,他就說,你交遊廣闊,或可從陳相那裡打聽得到一些龔劼的事。陳相與龔劼同在政事堂多年,恐怕知道不少事情。嘿!這小子!」

  祝纓道:「知道啦,知道啦。我如今,在大理寺還不夠出力麼?」

  金良道:「那也要當心,你這小子,成天學這學那的!人生一世還是要專心的。你什麼都要學,到底揀一兩樣沉下心去,扎扎實實做到極好才行!這蘇匡,專心在琢磨這些勾心鬥角呢!」

  祝纓道:「他現在好歹也是鄭大人這一邊兒的,你們對人家也友善些才好呢。至於我,你們是知道我的來歷的,能有現在的日子,我豈有不樂,又豈有不趁機多學些東西的?」

  那兩個大急,都數落她既然資質極佳就不該浪費了,苦勸了好一陣兒,祝纓有點敷衍地答應了,他們才搖搖頭,半安心半擔心地喝了會兒酒。

  金良和甘澤都認為祝纓講義氣,但是看她今天還是有股孩子氣,太天真了!回去各向鄭熹進言,認為祝纓還是可靠的。

  鄭熹聽了他們的話,當時並沒有任何表示。他對祝纓自有一番安排,他的寶沒有全押在某一個人的身上,但是祝纓越來越讓他覺得可惜——應該按著這貨的頭去考進士科的。

  不過也不急,他還有別的辦法。

  等祝纓跟胡璉混熟了,正好能趕得上龔劼案的收尾,既可以給祝纓的履歷添上一筆,祝纓或許還能給他一點驚喜。

  再接下來就是安排祝纓出京去,參與一些地方上的案子,歷練歷練。再轉回來,既有了地方上的資歷,又還年輕,無論是再外放主政一方,還是就在中樞不拘哪個地方,都能穩穩地往上升了。

  這個年紀,這個精力,真的是太合適了!喜歡尼姑,也不算大瑕疵。蘇匡的想法,鄭熹也明白,他也樂見手下人爭競。對蘇匡,他也是有安排的。

  看他面上不鹹不淡的,甘、金二人都為祝纓擔心,二人畢竟是鄭府忠僕,只盼祝纓能好好為鄭熹賣力,好讓鄭熹別信了蘇匡。

  …………

  也許是甘、金二人心誠則靈,沒兩天,祝纓表現的機會就來了。

  這一天,鄭熹使人告訴祝纓:「今天你且不要回家,鄭大人有安排。」

  祝纓這天本與楊仵作約好了的,只得爽了楊仵作的約。

  這天跟車的是甘澤,他先把個凳子放在車邊,服侍鄭熹上了車,再示意祝纓上去,並且對祝纓使了個眼色,小聲說:「是你的機會,心裡莫得意,收著些。」

  祝纓雖不明就裡,卻不很擔心,在車裡揀個邊角地方坐了,老實等著鄭熹說話。

  鄭熹這才慢慢地說:「你入京做官有些日子了,看人、追索痕跡的本事丟下了沒有?」

  祝纓一顆心放回了肚裡,頗為自信地說:「吃飯的本事,那不能夠扔了。」

  鄭熹道:「以往看的都是販夫走卒,至多是些土財主,如今叫你看不一樣的東西、不一樣的人,能有幾分把握?」

  祝纓老老實實地說:「這些日子也在宮裡行走,開了些眼界,雖不知道是什麼事、什麼人,也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鄭熹道:「那便好。到了之後,多看,少說。有要問的,可以問——王府失竊了。」

  「啊?」

  鄭熹道:「就在前幾日,王府自家查了一查,沒查出個頭緒來,便托了我。」

  原來,這失竊的地方是鄭熹的外婆家代王府,鄭熹的母親是位郡主,郡主的爹老代王雖然死了,生母老太妃還在府裡跟著兒子高陽郡王住著呢。王府遭了賊,本也不慌的,他們也不去叫京兆追查。

  祝纓道:「這是京兆的事呀。」

  鄭熹淡淡地說:「別個京兆倒罷了,王雲鶴是個認真的人,叫他帶著人往王府裡拿人問話,不像樣。」

  王府也有自己的屬官、護衛等人可用,於是決定自己來查。先查內鬼、再查外賊,查來查去,查了好些旁的監守自盜、中飽私囊之類的事情,失竊的事卻是毫無頭緒!

  親娘家遭了賊,郡主坐不住了,一想自己兒子不是管大理的麼?也是能審案破案的,兒子也很能幹,不管了,就交給你了!

  大理寺不管京城的偷竊案,管也得是管個大案復核的,或者犯法的得是五品往上的官兒。可郡主不管這個,就交給兒子了!彷彿一個才給兒子請個先生教了三天課,就要兒子給他做文章的土財主。

  鄭熹道:「你有把握麼?」

  祝纓道:「恐怕是外神通了內鬼——經王京兆整頓,京兆府的街面乾淨多啦,好些以前的龍頭抓的抓、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亂了一陣之後都老實潛下去了。如今更是不敢混鬧了,小偷小摸還有,這樣大的膽子也是沒有的。」

  鄭熹道:「我也這樣想,所以你更要留神,府裡的事……」

  「家醜不可外揚。」祝纓接口。

  鄭熹一笑:「很好。」

  王府離宮城並不遠,話說完便到了,祝纓機敏地先跳下了車,垂手站在一邊等鄭熹下車。鄭熹正了正衣冠,道:「進去吧。」

  祝纓跟在他身後進了王府,王府上下待鄭熹親近裡透著尊敬,都叫他:「七郎來了!」一聲一聲地將他送到了舅舅和外婆跟前。

  …………

  鄭熹的舅舅蓄著須,外婆頭髮已滿是銀絲了,兩人精神都不錯,等他磕完了頭,老太妃便說:「我的乖乖,快過來!」

  祝纓用力咬住了下唇,看著年近三旬的鄭熹、穩重內斂的鄭熹被老太太一把摟到了懷裡,揉小孩兒像的捏臉拍背。老太妃一邊拍著鄭熹的背,一邊說:「你娘和你舅舅就是多事,你還不夠忙的麼?還要拘了你來!」又說兒子,「前回御史參他,你沒把那御史拿去打嘴,現在還好意思叫孩子來?」

  後又叫人給鄭熹做好吃的,讓拿了果子來給鄭熹吃。

  祝纓好容易才克制住沒有笑得發抖,就聽鄭熹說:「外婆,是我想外婆了來給外婆請安呢。查賊的事兒,自有人做。三郎,過來。」

  祝纓這才上前來,一個丫環拿了個新的拜墊給她鋪上了,讓她跪拜了這兩位。

  老太妃摟著寶貝外孫子,抬眼一看,對鄭熹道:「不錯不錯,是個整齊孩子!來來,過來我瞧瞧。」

  祝纓只得上前,老太妃待她還算克制,只是捏了把臉,說:「長得真俊啊!好好!給我查出了賊來,我有好東西給你們。」

  祝纓這會兒彎著腰,臉還得湊在老太妃抬手就能搆著的地方,低眼一看,鄭熹趴老太妃身邊,比她還低,她也沒法兒抱怨了。只好對鄭熹說:「那……這就看看地方?」

  鄭熹面不改色:「好。外婆,我等會兒再來陪外婆。」

  老太妃不太捨得地放了外孫:「什麼大事兒麼?拿了來,打到吐實話為止不就得了!」

  鄭熹道:「還要追贓呢,咱們家的東西,能白丟麼?流落在外也不像話。」

  老太妃道:「這話說的是。大郎啊……」

  一直坐在邊的鄭熹親舅道:「我安排長史和管事帶他們過去,宴也擺下了。」

  老太妃滿意地道:「很好。」

  祝纓又跟在鄭熹的身後,由長史和王府的宦官引到失竊的庫房那裡,邊走邊說話,鄭熹輕輕晃動著脖子,祝纓拔了拔腰。

  祝纓心裡滿是興奮,為這即將到來的、從未見過的挑戰。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67
發表於 2025-4-22 01:24:1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章 棘手

  王府長史的品級比祝纓高很多,出任王府長史的人必有其長處。或是出身不錯,或是名望不錯,又或者能力、交際等等有可取之處。

  祝纓不夠格去上朝,大理寺卻是在皇城內的,一群小官兒們有一種娛樂:得閒了,聚一會兒守著必經之路的旁邊,指指點點又交頭接耳地圍觀一下大官。以祝纓的習性,自然也是這群小官兒中的一員。

  這長史一看就不是一般人,首先長得就挺不錯,年輕個二十歲必是個美少年,縱然是現在,他也是個品貌的中年人。其氣度看起來並不輸與許多高官。

  王府是有宦官伺候的,這位宦官的頭領也是一派安詳從容,並不像民間傳說故事裡那些奸狡的閹人那樣一看就不像個好人。

  二人落落大方,又很有禮貌,既不諂媚,也不輕狂傲慢,更沒有積年老僕刻意對親戚少主人表示的刻意熱情。他們的態度很自然,行走時與鄭熹的距離也拿捏得剛剛好。

  鄭熹與他們也是熟識,邊走邊問:「我只聽家母略說了說,究竟是個什麼情形?」

  宦官道:「七郎知道的,府裡有兩個庫,這回是內庫失竊了。九月十二,王妃還命人開了鎖,取了一套海棠杯來用,那時候裡面的東西還是好好的。到九月十五,說快入冬了要把冬天用的擺設預備一下,太妃想起來你去年冬天孝敬的好香,命取出來今天依舊點著。找了半天沒找著,再找時就發現少了好些東西!中間並沒有人奉命開過鎖,查看時鎖也是好好的,並沒有被人調換過。鑰匙也都在,都是原配的。」

  鄭熹道:「若是外庫倒還好了,內庫近女眷們的住處,女眷們沒有被驚擾吧?」

  宦官道:「奇就奇在這裡,無人知曉,查問的時候也無人招認。都說不知道。」

  鄭熹回頭問祝纓:「還有什麼要問的?」

  祝纓忙往前趕了一步,道:「想知道的有很多,我就從最根本的來請教吧。少了多少東西?都是什麼?有多重?大小長短是什麼樣的?價值幾何?」

  長史道:「有單子。」將一張單子遞給了鄭熹,鄭熹袖了,與他們到了內庫那裡。

  內庫周圍有人看守,見有人來了,都緊張了起來。長史與領頭的一個打扮看起來比別人更好一些的武人模樣的人說了幾句話,守衛們便將他們迎進去。

  隨從們將庫房裡的燈燭點頭了,宦官道:「就是這裡了,府裡已什麼痕跡也沒發現。」

  鄭熹這才打開了單子掃了一眼,見上面寫了不少東西,估摸價值超過萬金,有些物件估件再高一些,這些東西得奔兩萬金去了——對代王府來說也不算個小數目了。

  他將單子給了祝纓。

  祝纓正在打量這內庫,王府的內庫分兩層,他們現在身處一層。她來的時候就看到這房子還有個二層,進來卻沒看到樓梯。這裡地上鋪的是青石板,牆壁也很厚。祝纓往跺了跺腳,長史道:「每塊都敲過了,沒有空的,沒有地道。」

  接過單子,她只看得懂上面寫著「金一千兩,銀兩千兩,夜明珠一對」,剩下的東西看得她有點冒汗——這些玩藝兒她聞所未聞。有些物品的名字還挺長,她也就只認得半截,她不確定這些究竟是什麼東西,也無法估算這些東西的價值,更不知道這些東西長什麼樣、堆起來是多麼大的一堆。

  鄭熹看她的樣子不輕鬆,問道:「如何?」

  祝纓道:「我得知道這些東西有多大,值多少錢,才好弄明白怎麼才能將它們偷出去、偷出去後它們會往哪裡去。凡招了賊,必有賊贓,有的已銷贓脫手了,有的不好出手或許還能查著,這些您都是知道的。」

  鄭熹目視長史,長史道:「這位小郎君稍待,我等須得再開個單子出來。」

  祝纓點點頭,又問鄭熹:「我能四處看一看麼?」

  鄭熹再看宦官,宦官道:「請。」

  祝纓也是頭回進這麼大個庫房,裡面縱使遭過賊仍留有許多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珍寶,祝纓一時有點眼暈,拿起個杯子問道:「丟失的與這個,大小相仿麼?價值如何?」

  宦官問道:「小郎君說的是哪一個?丟的杯子有三種,大小形狀各不同。」

  祝纓嘆了口氣:「是我想得不周到,您多擔待。府上丟的東西有點多,您等我再看看,一並請教。」

  又看到了一個貼著封條的小箱子。宦官狀似無意地湊上前說:「這裡是金子,那邊兒還有些銀子。」

  一千兩金子,聽起來很多,其實也就五兩一錠的小金錠二百錠,五兩的金條也就是一小條。只要箱子夠結實,也就是一小箱的事兒。銀子的體積比金子大一些,整體的體積也不算很大。

  鄭熹問道:「金銀上面打上印記了嗎?」

  宦官道:「有的。」

  祝纓在庫房裡轉了一圈,終於明白這二樓是怎麼回事了,卻是樓板上開了個方口,要往上去的時候再把梯子移過來。她問:「上面也丟東西了嗎?」

  宦官道:「是呢。」左右看看,才對鄭熹道:「七郎不是外人,老奴便說句話實,這樓上樓下都能丟了東西,還能不叫人察覺,郡王很是疑心有內鬼。」

  鄭熹點點頭。

  宦官道:「裡裡外外的人,凡這幾天當值的都拿了拷問,一點兒線索也沒有,一個個嘴硬得很!」

  鄭熹道:「拷打朝廷命官,要當心。」

  宦官輕笑一聲:「有分寸的,不好打得過分的也有辦法。」

  笑完,他才顯出一點點愁來,說:「不管是誰發了這一筆財,日常一前一後都得有些痕跡。一前,是說有了用項,或是好賭欠債,或是有了相好,或是家中有人重病,或是吃了官司得罪人要打點之類。一後,是說生活奢侈,置了田宅、出手闊綽、家人換了新裝束等等。沒有,都沒有什麼異常。

  七郎知道的,哪家的賬目上沒一點花頭呢?就這些日子,府裡查出好幾起旁的事兒,一一發落了,只這一個最大的……唉……」

  長史又回來了,將一張添過的新單子給了鄭熹,後面大致寫了個約數的價格。長史道:「唉,除了金銀一類,這些用器,日常只是用,咱們誰個會細究它值多少錢呢?只有個約數。」

  祝纓老老實實給他作揖,又往樓上看了一回,再下來時她冷靜了許多——這個案子,它是有些難度的。

  王府內庫失竊有些日子了,聽宦官之前說的話,就知道這些人或許傲慢但絕不是草包,尋常的搜查手法他們都知道,懷疑的方向也都對。而內庫上下留的線索,也幾乎可以說沒有。除非世上有妖神鬼怪,不然,肯定得是內鬼幹的。

  她連房頂都檢查過了。有些人家失竊,是有賊扒房頂掀瓦,那樣外面看不出痕跡來。王府的房子,內庫,其結構比一般民房好太多了,還要鋪上幾層防水隔熱的材料,最後再加瓦片。要把這些都扒拉了再下去偷這麼多東西還不被人發現,外人是極難做到的。

  內鬼,因為賊人就是府裡人,在這兒留下痕跡是正常的,無法按照「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腳印」之類的原因鎖定誰有嫌疑。

  再者,經過這些日子,內庫上上下下不知道被搜檢了多少遍,收拾完了之後還清點損失,清點完了之後再造冊登記、重新安放。王府裡的僕人皮繃得緊,生怕上頭心情不好遷怒,打掃了不知道多少遍,痕跡幾乎都被抹完了。

  「追蹤」這項本事,在這兒算是廢了。

  祝纓看了鄭熹一眼,想起來鄭熹曾經對她說過的話:你是有天賦的,還是要學習,要知道你天賦用完了、沒用的時候,該怎麼辦。

  現在她就遇到了這類似的情況。

  鄭熹、長史、宦官都不傻,看出她為難了,宦官笑道:「小郎君既看完了,不如咱們先往前頭去?七郎,你再不去,太妃娘娘該過來找你啦!宴已擺下了,今晚你怕是走不脫啦。這位小郎君,咱們自有人管待,你可不用擔心。」

  祝纓道:「你們忙,你們忙,我再看一看,行不行?以後再想仔細看看,也不敢來打擾,豈不誤事?」經了花姐一事她更明白京中這些富貴人家,等閒也不願意讓外人進自己家裡搜檢,王府就更不可能讓她來來回回想起一齣是一齣了,她得借這一次機會,厚著臉皮把能想到的都摸一摸底,回去再仔細琢磨。

  鄭熹道:「那你就看。」

  祝纓道:「那您得幫忙。」

  宦官與長史交換了個眼色,只聽鄭熹問:「要我做什麼?」

  祝纓道:「湊東西!照著單子上失竊的物品,再找原樣、或差不多的,湊一堆來。東西出來了,東西就能看出來了呢。」

  鄭熹笑罵:「就你會支使人!也不看看這是哪裡。」

  宦官忙說:「這也不難。」長史也說:「就在這裡,也不耽誤。」

  他二人不是日常看守內庫的,看守內庫之人當嫌犯拿了,又略費了點周折才將東西湊齊,此時天已經黑了,內庫又點了些羊角燈。

  看著這一堆與失竊之物相仿的東西,三人也都皺起了眉。

  鄭熹是個明白人,他問的時候就點明了難處:祝纓一個窮鬼神棍家出來的,沒見過好東西,自然也就不知道與之相關聯的很多本應明白的細節。常識不足、見識不夠,易使她漏掉一些有用的線索。以她的聰明本可破的案子,也就因此會生出許多波折、白耗本不必費的力氣。

  現在東西齊了,好些之前看不明白的,也就顯出來了。這一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兩個人想一次搬運出去也是不可能!要麼多人,要麼多次!其中還有一些珍寶,有些還是內造的,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大部分東西單樣的價值還不低。

  祝纓又請拿出內庫的清單,請宦官和長史與她一起清點,將兩份單子對比,又問各個東西擺放在哪裡。卻是分散在各個門類裡的。上等的絲綢一處,金銀器皿一處,玉器珠寶一處,香料一處,珍貴藥材一處……各處都丟了貴重東西。

  祝纓盤膝坐在地上,想道:要是我,為什麼會這麼偷?又該怎麼把這些東西弄出去呢?

  那邊,太妃已派人來催:「已丟了這些日子了,不在這一晩上,不要餓壞了我的乖乖。」將幾人硬是叫到了前面去吃晚飯。

  祝纓心中十分不甘,臨出內庫,還回望了兩眼,又堅持提著燈籠繞著內庫轉了一圈。內庫外面連棵樹也沒有,也無處躲藏借力。王府地方不小,庫房還不是緊靠圍牆的,巡邏的人都會繞過來看,且牆也是完好的,連牆上漆的紅漆都沒有剝落。

  地上的腳印也看不出端倪。

  祝纓沉默了。這案應該能破,但是,她幹不太快,畢竟她對失竊的東西並無了解,連嫌犯和證人都不讓她問,只有長史和宦官出面轉述。如果王府肯的話,懸賞徵線索,灑出人去鋪開了搜贓物,可比現在這樣快多了。

  然而又不行,還能讓「外人」插手。

  祝纓又極想把這件事做成、做好,還得考慮不能得罪了王府裡的人。

  她得好好想想。

  …………

  那一邊,王府的主人們卻是等不及了,他們還要招待鄭熹好好吃飯呢!

  老太妃和高陽郡王也不要鄭熹現在就給他們個結果,老太妃見他們臉上沒有喜悅的神情就知道眼下沒有個結果,她也不惱,嗔笑道:「哎喲喲,我的乖乖,還跟小時候一樣,一旦功課沒能立時叫師傅誇個上等,臉上就帶出來了。」

  鄭熹對上外婆,也只能哭笑不得地叫一聲:「外婆!」

  祝纓從中竟聽出了幾分撒嬌的味道。

  老太妃很吃這一套,親自給外孫找理由,說:「就算是去廟裡許願,也得燒的香煙飄到菩薩座前祂才能知道不是?」

  又向兒子誇外孫:「七郎心裡有咱們,聽了信兒就過來啦。」

  順便又說祝纓也辛苦了:「可憐見的,小小年紀這麼奔波。來人,陪他去好好管待茶飯,你們也不許嚇著他。」

  祝纓又被長史給親自陪著吃飯去了。

  王府長史,跟大理寺的少卿一樣的品級,這就是讓裴清陪祝纓吃飯,祝纓可不敢往上面坐。裴清,那是大理寺吃午飯的時候都不跟祝纓一個屋,賞一盆雞湯就是給面子的主兒啊!

  祝纓硬是不坐,長史看她不像沮喪的樣子,倒有幾分欣賞這小孩子的心性沉穩,笑道:「你是七郎帶來的,是客。年輕人,在這裡不必像外間他們那樣推來敘去的。」

  祝纓道:「既然不用假客氣,就算隨意一坐,您看看您這樣的人才,再看看我這樣的年紀,也該請您上坐的。」

  長史笑道:「好吧,你我同坐。」

  兩人勉強平坐,一時酒席上來。祝纓先說:「容晚生以茶代酒,謝您今日招待。」

  長史道:「但飲無妨。」

  祝纓靦腆地說:「恐怕酒後失態誤了事,今天的事,我還得好好想想。」

  長史也不勉強,與她飲了一杯,放下杯子讓了一回,才問:「怎麼?竟有些眉目了麼?」

  祝纓道:「晚生見識淺薄,好些事情看到眼裡了,還沒理個明白,還須仔細想想才好。要是才有了一點兒進展就大呼小叫的,說我輕狂事小,辦下去又進展艱難叫府上白白期望豈不惹人厭了。」

  長史道:「唔,小小年紀,十分通透,不愧是七郎都看重的人。既然自己肚裡有數,我便不囉嗦啦。請——」

  長史舉箸,祝纓也捏起了筷子。她看了眼流水般上來的席面,又遇到了看失物單子時的情況——她連人家王府的菜都有一半兒不認得是什麼東西!只能認出個雞、魚的形狀,又認得幾個丸子、菜蔬之類。別的,就都沒見過了。

  王府看鄭熹面子上,待她確實不薄,上的東西她都不認得了!

  到于妙妙家裡,東西她都認得,不過東西好些、貴些,縱沒用過也是見過的。後來進了州府,也長了一點見識。再到京城,她也做了官,便以為京城繁華,比州府是強的,但也不過是因為地域不同、東西才有差異。鄭侯府上,她只進過鄭熹的書房,鄭熹的書房是真正讀書、理事的地方,還不覺得過份奢華。

  直到她見識了王府的庫房、酒席!

  王府丟了萬金以上的東西,還不著急,還能再湊出另一份相仿的,且除此之外各自依舊奢華。

  挾了一筷子肉塊,吃進嘴裡十分猶疑,竟不太能確定這是什麼肉,也沒人給她報菜名兒。祝纓心道:我可是在知府家廚房學過的啊!可見官員與王府差別之大了……

  祝纓吃東西香甜,長史留意看著她,不由胃口大開,酒也不喝了,竟多吃了一碗飯。祝纓吃飯的時候留意長史的動作,慢慢跟他學著。她學得很自然,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模仿父母說話、走路一樣,坦坦蕩蕩的就是學。

  長史看在眼裡,也不點破,有點能理解鄭熹執掌大理寺,大理寺裡積年審案、問案的老手不知有多少,歷代傳下來的破案法子也有許多,為何獨獨帶了這麼個雛兒來。

  祝纓吃完了,見沒人傳她過去,又恭恭敬敬地請教長史:「晚生要是向他們那裡辦案似的詢問府裡未免無禮,有件事兒想請教大人,您方便就給指點一下兒。」

  長史含笑道:「你且說來。」

  祝纓道:「看管內庫的人……」

  「已然拿了,」長史微微皺眉,「今日已晚,你想見麼?」

  「要方便,也請見一見,」她靦腆地笑笑,「不瞞您說,我還沒親自審問過人犯,就讓我幾眼,我也不直接問話。要能告訴我他們的住處,家裡幾口人,家裡貧富等,那就感激不盡啦。」

  江山輪流坐,各姓的帝王都換了幾家了,朝廷也開了不知道多少年,各地問案的也都積累了一些經驗。朝廷法度也有個指導辦案的手冊,教著官員如何問案。什麼取證、刑罰打多少、觀察犯人表情之類,多少都有些章程在。

  否則除了明法科入仕的,或有明經進士乃至於蔭官,之前根本沒有接觸過的,怎麼能辦得好案子呢?有這麼個章程,依葫蘆畫瓢也能勉強辦個合格了,至少程序上是對的。

  祝纓進了大理,自然也要把這一套記下。她先是趕上復核舊案,沒能參與審案,近來跟著胡璉觀摩,才有機會見識這樣的場面,卻又還沒有親自上手。

  她也不敢托大,練手也不能拿鄭熹舅家這群不講道理的人練啊!

  一口一個「我的乖乖」的老太妃,抱著外孫不鬆手的時候,臉上表情都沒變就能說「打到吐實話為止」。丟了價值萬金的寶物,甚至不想讓京兆插手,直接把大理寺卿弄了來。

  在這兒捅個簍子,鄭熹能保她的也有限。

  長史不知道她小小年紀已經精得像個鬼,仍然寬容地說:「這倒不難,我這便可以告訴你。」

  因為嫌犯已經被王府自己拿下審了一回了,這些人的情況長史都記在心裡,慢慢說了,之後又失笑:「我忘了,說了這許多廢話,你也煩著記。該寫下來叫你看看,還有供詞也可給你看看,不過不能帶出府去。不必擔心,太妃娘娘好幾天沒見著七郎,必不會輕易放他走了,你們兩個今天就住下吧。」

  祝纓道:「我聽上官的吩咐。有口供,自然是最好的。有勞。」

  長史命人取供詞,供詞沒到,老太妃那裡果然傳出話來:「今天就在這裡歇了吧!」

  祝纓也不堅持就回家,她這晚就在鄭熹那邊的廂房裡住下。

  ………………

  祝纓抱著從長史那裡拿來的供詞,打算連夜看完。第二天一早還給長史的時候再央他通融看一眼嫌犯,之後再去大理寺幹她那份正經的差使。反正她不用上朝站班,可以略晚一點到大理寺。

  進了客居的小院,鄭熹也才剛回來,身上有淡淡的酒氣。鄭熹瞥了她一眼,道:「回來了?」又往她手裡看了一眼。

  「嗯!向長史討了供詞來。」祝纓亮一亮手裡的東西。

  鄭熹問道:「怎麼樣?」

  祝纓只說:「晚上不回去,怕家裡擔心。」

  「你家裡早叫人去說了,還用你擔心這個?再耍滑頭試試!說,今天這事兒你怎麼看的?」

  「供詞還沒看完呢,說不好,得看了再說。就算看完了,萬一我有些不好的話,您不能惱,更不許給我小鞋穿!」

  鄭熹彈彈她的腦門兒:「囉嗦!滾過來看供詞!」

  供詞?他還沒看過呢,必得也看上一看。

  於是兩人就在鄭熹那裡,一份一份地看著供詞,一共有二十來人的,沒人認罪,都說自己規規矩矩當差沒有絲毫逾越也沒發哪裡有不妥,既然沒有認罪自然也就沒有犯罪事實可以招供,供詞都不太厚,通篇總結下來就是我不是我沒有我冤枉,只敢偷懶,不敢偷竊。這些廢話供詞到丑時初刻就看完了。

  鄭熹道:「都看完了?還有什麼要問的、要弄的都趁現在,王府不是客棧,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祝纓道:「能問的、能看的估摸著都看得差不多了,就剩明天長史帶我瞅一眼嫌犯。我倒想把王府都看了,王府家下人等挨個兒也打量一遍問一遍話,恐怕是不能夠的吧?」

  「知道就好。」

  祝纓兩手一攤:「那就是了,既然不能,就只有咱們自己多下點苦力了。有些棘手啊,就算把王京兆放到這裡來,他也得撓頭。」

  鄭熹笑罵:「牙尖嘴利,滾去睡吧。還能睡兩個時辰。明天早上爬不起來你就知道厲害了!」真就只有兩個時辰,因為王府的主人也是要早朝的,鄭熹也是,王府雖然離皇宮近,但是早朝也早啊!舅甥倆總得天不亮就起床、梳洗,穿戴整齊了、擺開他們的排場再從容往皇宮裡趕,踩著第一縷陽光踏進宮門。

  祝纓不敢遲疑,閃身進了房間。裡面被褥等都安排好了,沾了鄭熹的光,連內衣襪子都給她備了套新的,洗沐的熱水也準備好了。燈也點上了,還有兩個丫環伺候著要給祝纓寬衣。

  丫環都在十四五歲,分撥到老太妃疼愛的外孫的客院裡來的,無不品貌端正、聰明伶俐。兩人一伸手,祝纓往後一縮,拱手說:「別了,沒兩個時辰好睡,我自己來還快著些。姐姐們也不要與我客氣推讓了,我如今多睡片刻最重要,明天還有好些事要辦呢,現在實在不宜拖拉。姐姐們見諒。」

  兩個丫環對望一眼,還要說什麼,祝纓已經自己摘了帽子放好,開始捲袖子了。兩個丫環本也不為了討好她,福一福,出去把門帶上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68
發表於 2025-4-22 01:24: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章 進展

  王府的被子又鬆又輕,被熏是很香,是股未曾聞過的好聞氣味兒。屋子裡的香爐依舊往外冒出縷縷青煙,不斷地散發著另一種香味。這是祝纓此前從未感受過的。

  再打量一下這屋子裡,雖然只是客房的廂房,該有的都有、且都比她之前用過的好了不知多少。已經很晚了,祝纓把這間屋子尋摸了一遍,又檢查了一下門窗、房頂,就把衣服放在床邊,將一支燭台掌到床頭,最後掃視一回屋子,吹燈睡了。

  她生來粗糙,稻草堆上也能睡,繡床上也能眠,案子沒有查明白,她居然倒頭就睡直入黑甜鄉。

  直到迷糊間聽到外面有響動,祝纓睜開眼來,眼前一片昏暗——天還沒亮。她反應了一下,才揉著眼睛爬起來,點著了燈,匆忙穿了衣服,把門拉開。

  「吱呀」一聲並沒有驚動多少人,大部分的僕人都往鄭熹跟前伺候去了。跟著鄭熹來的鄭府的僕人與祝纓也相熟,他們也要先服侍了鄭熹才有功夫來提醒祝纓。好容易鄭熹跟著騰出點空來,一個小廝匆匆往祝纓這裡趕,卻見祝纓已經穿好了衣服。

  來人笑道:「三郎起來了?哎,你這頭髮毛了,我給你把頭梳好了再去見七郎吧。」

  祝纓摸摸頭髮,說:「我自己攏攏就成啦。」

  「那怎麼成?被人看著了要笑話的。放心,我雖不是七郎的梳頭丫環,手藝也還是可以的。」

  祝纓被他的熱情弄得哭笑不得,心道:我正好可以試一試這些富貴門第生活是怎麼樣的。

  被來人梳好了頭,還給她打了水之類,祝纓漸漸壓下不自在,心道:原來豪門生活是這個意思!現在已是如此,鄭大人、老太妃他們就更不用提了。被人伺候時,果然是不一樣的。

  等收拾好了,鄭熹那邊全套的妝束也才將收拾妥當。祝纓兩人趕緊去見他,鄭熹道:「唔,起得倒早,不睏麼?」

  「有點兒,我以前也熬過夜,這也不算累。您要是問案子,我還得再捋捋。」

  鄭熹道:「一大早不說這些。」又讓人給祝纓安排飯食,吃完了跟自己一同回宮。

  祝纓道:「我跟長史約好了呢,再瞅一眼嫌犯再走。您上早朝不能耽誤,我一會兒看完了人就去。」

  鄭熹微一皺眉:「也罷。」說完去舅舅那兒蹭個早飯去了,豈料老太妃惦記外孫,難得也起了個大早,將人叫到自己房裡,看著他們吃飯。老太妃習慣晚起,今天起來之後精神不太好,也吃不進去東西,喝點參茶看著兒孫們吃飯。

  鄭熹說了一句:「我帶來那個孩子,安排他用飯之後見一見長史,他們有約定。辦完了事,他自會回大理寺。」

  老太妃道:「人到了咱們家,還用你再操心?」府中有眼色的人聞言就去給祝纓安排妥了。

  祝纓這邊不多會兒功夫收到了兩食盒吃的,太妃那裡命人送出來的比頭一份兒要好很多。祝纓也不客氣地又吃了一些,心道:可惜了,要不是在王府,我還能問一問可不可以把這幾樣沒吃完的帶回去給爹娘也嘗嘗。

  她既謹慎,就不把這份遺憾表露出來,吃完了,漱了口,看天還沒大亮,就問:「鄭大人出門了嗎?」

  得知還沒有,就請王府僕人引路,到門口送一送鄭熹。鄭熹見她出來了,笑罵一句:「不是說要見長史的嗎?又冒冒失失地過來做什麼?」

  高陽郡王看也沒再看祝纓一眼,就說:「是個懂事的孩子。景文,你們既然有約,你便看顧一下這個孩子。」

  祝纓看看那個應聲的「景文」,就是長史,猜了一下,就猜這是長史的字,她對長史拱一拱手。長史應了郡王的話之後,又對祝纓點了點頭。

  同時,鄭熹道:「也有叫人頭疼的時候。」扶了舅舅上馬,他自己也乘馬而去。

  長史與祝纓一同目送他們離去,就對祝纓說:「睡得還好?可用過飯了?」

  祝纓道:「都很好。府裡很舒服。」

  長史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往府裡走了一段,祝纓才從懷裡掏出昨天長史給的供詞,道:「多謝,已經看完了。」

  長史問道:「如何?」

  祝纓還是說:「現在還說不好。據您看,府中有何異樣?」

  長史道:「要有異樣,豈不早去追查了?」

  兩人就說一點案情的閒話,祝纓看出來長史不肯多言也就不敢深問長史,只閒說:「這麼大一筆財物,他們的膽子倒是很大的。」

  長史道:「可不是。」

  很快就到了關押嫌犯的地方,這裡光線也暗,也是半個地牢樣的,火把已經滅了。長史命人點起火把,拿帕子掩住鼻子往裡走。祝纓聞著這牢房的味兒倒是適應得不錯,牢房,她還是比較熟悉的。

  嫌犯們都吃了些苦頭,見人來了,睡眼惺忪的,哼唧著說自己冤枉之類。長史問祝纓:「你不問問?」

  祝纓道:「我可別在這兒露怯。審問的人一露怯是壯賊的膽,以後您再審問他,他因著這一股膽氣愈發要頑抗了。我看兩眼就成。」

  她在這王府的地牢裡轉了一圈兒,地牢看守也還算嚴密,裡面的人年紀從中年到青年不等,看身上的衣服都還不錯,有幾個人穿的還是王府給發的衣服。再看他們的樣子,比起鄉間的農夫,稱得上是細皮嫩肉,與真正細皮嫩肉如鄭熹、陳萌,又是做過活計的樣子。

  看完了,祝纓說:「好了,我看完了,打擾了。」

  長史道:「本是因為我們府裡的事累你過來一趟,我送你出去。」

  祝纓還沒出府,就被人截住了,來人說:「奉王妃的命,來請問評事。」

  長史道:「是王妃還是太妃?還是殿下出門前有吩咐?」

  來人是個伶俐的小宦官,道:「王妃為了回太妃的話,先問上一問。」

  祝纓一則估算著去大理寺應卯的時間,二則也覺得這小宦官說話味兒不對,便說:「要說案子,現在問,且還沒有頭緒。一有眉目,我自會上報。」

  長史道:「既然如此,就你便先去宮中應卯。你一外男,不便入見王妃,叫他們代傳就是了。」

  祝纓對長史笑笑,又對小宦官拱拱手:「告辭。」

  …………

  祝纓趕到宮門的時候,正是與她職事相仿的一些小官兒進宮的時候,熟悉的人彼此問著好。大理寺也有兩三個同僚與她差不多時候到了宮門口,都在驗身份。

  左評事笑道:「今天沒見你帶肉餅了。」

  祝纓道:「早起多吃了一些,覺得不太餓就沒帶了。」

  蘇匡從後面也走了過來,吸吸鼻子,說:「好香!小祝你這是蒙哪家小娘子款待了?」

  左評事微皺眉,道:「宮門口不要說這樣輕狂的話,叫御史聽到了,倒說我們大理寺的人不正經,淨說些浮浪的戲言。」

  小娘子就沒有,老太妃倒有一個。

  祝纓也聞了聞袖口,道:「是有香味兒麼?我沒見過什麼小娘子呀。」

  左評事道:「京城能人異物多得是,好東西也很多,胡商那裡有異香,你碰一下熏的手絹兒,手還能香三天呢。你們兩個到底年輕,不要少見多怪,叫人家笑話咱們大理寺。御史說一句,就要鄭大人他們解釋,鄭大人他們回到大理寺,咱們大伙兒一塊兒挨訓!」

  祝纓道:「哦。那老左你見過很多奇珍趣聞了?講講唄。」

  左評事道:「沒心沒肺的小東西。還不快去應卯!」

  三人回到了大理寺,簽了名,祝纓就纏著左評事:「趁著他們還沒下朝回來,講講唄!」

  左評事卻又不講了:「鬧什麼?你不去胡大人那裡了麼?」

  祝纓對蘇匡吐吐舌頭,抱著自己的文具跑了。左評事又真真假假地對蘇匡道:「小蘇你呀,逗他幹什麼?聽說,就這一二年,你一個主簿跑不了?什麼時候有好事兒?可不能忘了我們呀。」

  蘇匡又矜持又微有得意,說:「還不定呢。眼下最大的是龔劼的案子,我並沒有參與多少,恐怕是有些難的。」

  左評事道:「那可說不好,幾位大人新來,總要有些自己稱手的人不是?」

  兩人閒扯兩句,左評事就說:「哎喲,總是你這樣年輕人的前途好,我們老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罷了,我撞鐘去了。」

  蘇匡心知左評事對自己也不是真心,但是左評事的話聽著順耳,他也就笑著應付幾句。左評事一忙,蘇匡也自忙去了,只是這一早上他的心就有些不定,總想著:我為鄭大人也算出了不少力了,照說我也該升個主簿了,看鄭大人的意思對我也沒有不滿。快到冬天了,再晚,這主簿的告身也該下來了吧……升遷自然是越早越好的。否則,年紀一大,難道要像左、王那樣在從八品裡混一輩子?

  又想做了主簿就是從七品了,得置辦些新行頭。

  他想了很多,又想到了祝纓,這小子運氣太好了!自己在大理寺熬了整五個年頭了,眼前晉升有望,大理寺出事了,他被打回了原形。虧得自己機敏,果斷投到了鄭大人門下,抓住了復核、清查的機會,才有這一次的晉升。祝纓呢?沒用磋砣歲月,進來就遇到了鄭大人,丁點兒不用被之前大理寺瀆職案困擾。

  他正想著心事,鄭熹等人下朝回來了,三人碰頭略說了說今天的安排,便各忙各的了。蘇匡尖著耳朵關注著鄭熹的舉動,思忖要尋一事去找鄭熹,好製造機會與鄭熹再套套近乎。他這邊合適的理由還沒想好,鄭熹那裡已經叫他過去了。

  蘇匡忙正了衣冠過去,得到了一個好消息:「你回來也有些時日了,該接著幹事了。」

  「是!但憑大人吩咐。」

  鄭熹輕描淡寫地扔下一句:「龔劼的案子還沒了,你年輕力壯,先幫著理一理案卷吧。」

  蘇匡喜悅的心情沒能完全壓住,漏出了一絲興奮:「謹遵命!」

  鄭熹道:「去吧。」

  蘇匡腳步輕快了三分,一面想著龔劼案是個好機會,有這個案子,主簿穩了,司直也不是不能想的,一面想是明年就琢磨著說親呢,還是借著鄭大人這做一番事業的東風,搏個三、五年,升個司直或者大理寺丞後再求娶個淑女?

  才跨出門檻,就聽鄭熹吩咐房中小吏:「把祝纓叫過來。」

  蘇匡的心從天上落到了地上,穩住了。

  …………

  祝纓到鄭熹跟前的時候,蘇匡已經走遠了。

  祝纓給鄭熹行了禮,鄭熹往椅背上一靠:「你倒還有精神!猴兒托生的嗎?」

  祝纓道:「恐怕不是。猴兒那麼精,怕不想托生成我。」

  鄭熹被她逗笑了:「坐。」

  等祝纓喝了口茶,才問:「怎麼樣?」

  祝纓坐直了身體,說:「您是問失竊的案子,這……得看您了。您想管得多深呢?」

  鄭熹罵道:「小王八蛋,你從來就猴精一樣,知道你在為我著想呢。」

  祝纓靦腆地笑笑:「也是因為這案子真挺難的,查麼,我還得些時間。也只有五、六分的把握。您說的對,是我有點托大了,窮人家、小富之家的事兒,我看一眼就得,誰是誰非沒有叫它過夜的。王府這樣的深宅大院,是我見識淺些、看不透,然我還是有些自信的,並不想就認輸。」

  「知道。說說。」

  祝纓認真地說:「都知道是內鬼,可是這麼大宗的失竊,我怕後頭水太深,您跟親戚那兒不太好處了就。」

  鄭熹道:「這個不用你來操心,你只管查出實情。」

  祝纓又說:「府裡好些秘密呢,我既不知道哪樣是忌諱不能問,也不知道哪些是與案子有關的。自己打探呢,也不一定能打探得到,又費功夫。」

  鄭熹道:「膽子倒大,王府也是你能窺探的?」

  祝纓道:「那您好歹告訴我點有用的,譬如,您哪個親戚缺錢花呢?」

  鄭熹喝道:「大膽!」又恢復了顏色,道:「你道我沒想過麼?」

  祝纓道:「那您?」

  鄭熹想了一下,道:「代王府向來豪富。」

  祝纓看鄭熹這個樣子,也是不會把舅舅家的隱私告訴一個半道上揀回京的小官兒的,想來自己與鄭熹關係也沒好到這個地步。她心裡也有了主意:我只管查,告訴你多少就不一定了。你再告訴你舅舅多少,那隨你!

  她說:「您有限期不?寬限我兩天,我用力查!」

  鄭熹嘆道:「本想借重你追蹤痕跡的本事,倒也不必太用心。」

  祝纓道:「您就當我是閒的發慌,自己要找點事做。您放心,我不給您惹麻煩。」

  鄭熹道:「也不要耽誤了正事。好好幹!也好像蘇匡一樣,來幫我辦龔劼案。」

  「是。」

  祝纓心裡並不急,龔劼案?別說是她,就是蘇匡,這麼參與進去也是打雜。龔劼案是一串案子,除了龔劼本人,還有些黨羽,黨羽們又各有自己的親朋好友。隔個十天半個月的,就有一個龔劼的親信被流放或是貶斥回家。辦了這麼久,這一串子還沒辦完哩。

  祝纓咬著舌尖出了鄭熹的屋子往胡璉那裡去,半路上一個人殺了出來往她面前一攔。祝纓歪歪頭:「蘇兄?」

  蘇匡抱著一疊案卷等她很久了,卻又只裝成故意路過,說:「怎麼了?看著點兒路,萬一撞到上官就不好啦。」

  祝纓笑得天真:「嗯!多謝蘇兄提醒。」

  「想什麼呢?走路都分神?」

  分個屁!祝纓心想:我走得好好的,是你跳出來的!

  她卻說:「好奇怪,我也沒有不認真幹事呀,鄭大人怎麼叫我要上點心在正事上呢?」

  蘇匡笑笑,想抬手,發現自己正抱著東西,只得言語上安慰:「鄭大人是看你年紀小,多關心你幾句呢。說起來,咱們這兒,數你年輕,就該有些年輕人有活力的樣子,別老氣橫氣的琢磨上官的心思,上峰叫你琢磨透了,還是上峰麼?」

  「蘇兄說的是,反正也想不明白,不如自己玩自己的。」

  「就是。人吶,一想多了,還是琢磨自己琢磨不透的事,人的精氣神就變得不對了,疑神疑鬼,看著就像個瘋傻了的痴子一般了。坦坦蕩蕩的,目光清正、儀表姿態也會好,更能得人喜歡呢。」蘇匡說著,拔了拔身姿。

  祝纓也跟著拔了拔腰:「哎,那我去了!你也別站著啦,手上的東西怪沉的,是什麼呀?」

  「一些卷宗。你去吧。」

  祝纓真就在胡璉那裡認認真真地觀摩了一早上,幫胡璉又把案子需要的卷宗、口供、舊年供參考的檔案之類準備好。令她失望的是,這是一樁官員失手殺人案,與她現在想要弄明白的王府失竊案並不一樣,沒有可以借鑑的地方。

  …………

  到了下午,祝纓從宮裡出來,就去找老馬。

  祝纓想得很簡單:丟了的東西在哪裡?

  金銀可以花用,有印記也不怕,金銀質軟,完全可以抹去。珍貴的物品呢?還有香料。雖然不懂香料,但是祝纓知道許多香料是很貴的,反正是她這樣的窮鬼用不起。王府的東西,別說窮鬼了,一般人家也用不起,一用就露餡兒了。

  就像左評事說的,有一種異香,熏過的帕子摸一把手都能香好幾天。雖然不知道真假,但只要有三分影子,這些東西在普通人那裡就瞞不住,必為人所知——除非不用它。

  不用,要麼是送給用起來不會被懷疑的人,要麼就是——銷贓!

  老馬是京城的老賊,賊,必然是要銷贓的。

  老馬雖然是個賊,但對熟人還有幾分誠實,告訴祝纓落腳點,祝纓到了那裡果然就找到了他。

  老馬看到她,笑道:「三郎,貴足賤地。」

  祝纓不客氣地在他的桌子對面坐下,摸了一串錢,往水牌上點了幾樣點心、要了一壺好茶,請老馬一起吃喝。一邊讓老馬,一邊說:「無事不登三寶殿。」

  老馬道:「你是個心裡有數的人,找我,就是用得著我。你只管說。」

  祝纓道:「我要是有些不方便使的東西,想要換錢,你有什麼門路?」

  老馬的目光閃了一閃,又恢復了平靜:「三郎要是急用,往當鋪裡一送不就成了?還是……來路有些含糊?」

  祝纓點點頭。

  老馬心道:你小子一個大理寺的官兒,找我一個賊,問這個,怕不是問銷贓?我卻不好出賣道上的朋友。

  然而祝纓雖是官身,又與他曾是獄友,也算是半個道上的朋友。

  老馬湊近了,說:「三郎,給我交個底兒,自王大人上任以來京兆地面就沒什麼大案了。你這是……」

  祝纓會意:「與道上沒關係。是受人之托,一些家務事。」

  「哦——」老馬就懂了,說,「有不孝子孫偷家了?還是哪家的下人弄鬼?」

  「你是明白人。」

  老馬道:「原本有幾路,後來呀,都被王大人打跑了,現在只剩幾處了,」他伸手蘸著茶水在桌子上畫了個簡單的圖,「這裡,這樣走,這一家當鋪收些衣服、首飾,當死當。他們自會分揀,或拆了珍珠寶石另作他用,或溶了金銀另打首飾器皿。」

  又指一處,是個金銀鋪子,乃是收費的幫忙抹印記,或者重鑄。

  另有一處是兌錢的,拿了金銀過去,它給你兌換。這收了的金銀之類,他自家或溶了,或去別的地方花用。

  還有一個當鋪,主要收些古玩字畫之類。

  中間的費用不小,估價也會比較低,贓物嘛!

  祝纓道:「好麻煩,就沒有一處能收了這許多的?」

  老馬笑道:「有!那不是做得極大了麼?出頭的椽子先爛,在京兆地面上,不等爛,先叫王大人給鋸了。再有其他的,都是各府自開的當鋪,背後有官面上的人護著,也不指望著這旁門左道謀生,收些東西只是順手。」

  祝纓謝了他,老馬道:「不用謝不用謝。別的也不用說,咱們是什麼交情?太見外啦。」

  祝纓笑道:「那好,我就不與你客套啦,以後有事再找你?」

  老馬一臉懊悔,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

  祝纓大笑:「逗你的。」

  她笑完了,從老馬那兒出來,轉身就去了老馬所說的當鋪。當鋪,祝纓是很熟悉的,祝家雖然窮,但是破衣爛衫也能搜出來一點。米缸光了、地裡又挖不出野菜的時候,張仙姑就會當一些東西,三文不值兩文的,換頓半飽的飯吃。

  之後視手頭的錢銀緊不緊,決定贖不贖。過了期的東西就都歸了當鋪了,當鋪再將這些低價質押來的東西略一收拾,高價出售。

  祝纓且不去猜王府內部究竟是什麼人幹的這個事,也不去管這個人是主是奴,先找著東西,再說!

  順藤摸瓜可比坐著猜測強多了。不找金銀,是因為這東西更容易抹去痕跡,不好追查。

  祝纓一搖三晃的,進了一家老馬說的當鋪。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69
發表於 2025-4-22 01:24:5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眉目

  凡幹不正經營生的,都好在明面上裝成個正經買賣,這間當鋪也不例外。它的一切都是一間正常當鋪的樣子,也收經營一些正常的當鋪業務。事實上,自從有了當鋪,它就免不了被一些賊人拿來當銷贓的地方。

  很多時候,當鋪裡的朝奉、伙計等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說破。

  他們的眼很尖,等閒看不走眼,祝纓一進來,伙計就先掃了一眼,覺得這不太像是自己的主顧。

  祝纓的行頭是剪裁合體的新衣,不頂精緻富貴,至少也是個有餘力的小康之家。祝纓的臉上也沒有那種焦慮、尷尬、不安的局促樣子,不像是個來當東西的人。年紀又不大,多半是個好奇瞅兩眼的。

  伙計還是客客氣氣上前打了個招呼,向她說:「這位郎君,我們這裡是當鋪,您……」

  祝纓道:「我找的就是當鋪。」這當鋪照老馬說的地方也沒錯,門臉兒也沒錯,牆上一個大大的「當」字,這個字原本是刷的金漆,現在有點剝落了。

  伙計依舊客氣地請她在一邊坐下,哈著腰問她:「那郎君來是……」

  祝纓左右打量著這間當鋪,看到了高高的櫃台、後面忙活的伙計、朝奉之類。漫不經心地問道:「聽說,你們也賣些東西?有沒有什麼時新的樣子的?我能戴得出去的。」

  哦,來揀便宜來了!

  伙計道:「不知道郎君想要什麼樣的呢?」

  祝纓皺著眉,有點像個小財主家的那種有點明白事理又不太明白的小孩兒,道:「要時新的,大家伙兒都覺得新鮮的。」

  伙計笑道:「那新的,您不該在這當鋪裡找。當鋪裡的東西,都是別人使著的,或者是家中傳下來的,因手頭銀錢一時轉不過來拿來押著的,可沒有新的。您要新式的衣裳,就去成衣鋪子,或者找個裁縫,小人瞧您這一身就不錯。至於佩飾,金鋪、銀鋪又或各種珠玉坊裡也可尋。我們這裡,也都是些舊貨。」

  祝纓問道:「你知道什麼樣的好?給我說說吧,他們說,當鋪裡的人,最明白好壞了。」

  伙計笑道:「不敢。」

  祝纓又問:「香料呢?」

  「唔,香料與往年倒是大差不差的,您說的新奇香料,多是哪裡有了新香方吧?小鋪不收那個。都是些常見的香料。」

  祝纓就問什麼樣的香料,價怎麼樣。

  兩人一來一回說的時間略長了些,裡面就有人出來看是怎麼回事兒,伙計略解釋一句,祝纓順勢就與這朝奉搭上了話。朝奉眼更毒一點,說:「您可不像凡人吶,可是帶著官字的?」

  伙計受到了一點小小的驚嚇。

  祝纓有點靦腆地說:「慚愧慚愧,區區從八品。這個麼……京城生活。」

  這個連伙計都懂了,從八品的小京官兒,窮鬼一個,又因為是官兒,所以還有點架子。能湊這一身的行頭就很不錯了,跑當鋪揀漏倒也機靈。估摸著一般的當鋪也不大愛接待這樣錢少事多的窮鬼。伙計心道:怕還不如我們大朝奉呢。

  大朝奉,都能在京城置份小小的產業,有個小廝或者徒弟伺候著了。這個窮官兒,這個年紀,家族中再不襄助一下,肯定是個賃房住的主兒。

  朝奉卻沒有像伙計這樣馬上瞧不起祝纓,他覺得這個小官兒還是有點意思的。擺手讓伙計去上茶,朝奉與祝纓聊了兩句,祝纓近來讀經史也讀了一些,與朝奉說話就改了另一種口氣。

  朝奉也半虛半實地跟她聊天,祝纓有意避開了盤問式的語言,只問朝奉:「據您看,一身差不多的行頭,得是什麼樣的呢?因有個飯局,要鄭重一些。」

  朝奉道:「小郎君不如這樣,您瞧,那邊兒,那裡是專賃時新衣裳的。那條街,有時新樣子的紗帽、荷包……」

  祝纓含蓄地道:「太新的。」

  朝奉道:「那這裡倒是有一件兒,才做了,剛上身,可就貴些了。」

  祝纓好聲好氣地問:「能賃麼?」

  朝奉心道:我看你是真的窮。他的表情變得淡淡的,說:「這裡是當鋪。」

  祝纓嘆了口氣:「那好吧,總比他們那裡劃算些。」

  朝奉並不熱情地道:「您要什麼樣的?能要多少?」

  祝纓道:「我先看看吧,都什麼價?」

  朝奉道:「您有多少錢呢?」

  祝纓想了一下,說:「要看什麼樣的東西了,好東西,耐用、不易過時,再貴,我也能擠出錢來。次一等的,容易過時,不劃算,我就不要了。」

  嚯,還挺精打細算了。伙計心道,你小子也不蠢嘛!

  朝奉就去拿了幾件出來,祝纓都嫌粗糙,將自己袖子裡拿出一個結了精美絛子的玉佩來:「照這樣的。」

  朝奉往上看去,只見玉質細膩,小是小了些,卻是塊羊脂玉。朝奉撮著牙花子,露出了點兒匪類的氣味,說:「樣子不錯、料子不錯,就是小了些。」

  祝纓問道:「有沒有?」

  朝奉道:「那倒是有的。您請隨我來。」心裡卻將那個絛子想了又想,絛子打得十分用心,頂端結了個同心結。暗想:一個呆子,怕是有了相好,想扮闊氣,好哄那等不知險惡的傻姑娘哩。

  然而這與他不相干,朝奉把祝纓帶到一間屋子裡,又拿出幾樣給祝纓看。玉佩他就不拿了,拿了結珠的,又拿了條銀腰帶。祝纓都說不好:「要比這個還要好一些的,不能被他們比下去。」

  朝奉了然,道:「那可不是這個價了。當鋪收東西,收來的價與後來賣出的價可是不一樣的。這個珠子,收五十,賣二百,都是鋪子的本事。」

  祝纓道:「有別的嗎?又或者……」

  朝奉索性給她出主意:「要不就還是香料。」

  祝纓道:「你拿一兩樣最好的來,要能顯出身份的。」

  祝纓不大懂這些,托鄭熹的福,能在王府的內庫裡指手劃腳一番,命王府拿了許多奇珍來給她看、說明價值,記住了一些。兩下對比,她也就看出來了,這間當鋪裡沒有頂好的東西。

  朝奉道:「再好就沒有啦。」

  「你們收不到?」

  朝奉雙手一攤:「顯出身份的、還要更好的,我們縱收到了也要能脫手不是?這些是最好的了。小官人要是看不上,我也沒辦法了,只好請您另尋合適的地方去了。」

  「那就是說,也有當好東西的了?有沒有,高門流出來的?能顯點身份的?我能買得起一兩件的,譬如值個一、二百的?」

  朝奉打量了她一下,道:「小鋪倒是有一件,我倒能做主,二百五十兩。」

  「拿來我看看。」

  朝奉帶她去了裡面的一間屋子,開了櫃子取了匣子,打開一看,卻是一對炸珠嵌寶的獅子佩。祝纓吐了口氣,這東西的品質可與王府的媲美了,但是卻不是王府丟的東西。

  「只有這一件?」祝纓往身上比劃了一下,又嫌不夠文雅。

  朝奉心道,你懂個屁!仍然說:「那是沒有了。」

  祝纓問他:「那,以後還能收著麼?」

  朝奉道:「那可說不好!」

  祝纓嘆了口氣,留戀地看了一眼獅子佩,道:「那是沒緣份啦。」

  朝奉暗道:又是一個窮鬼。叫個伙計將祝纓送了出去。

  祝纓白在當鋪裡晃了一圈,沒能找到失物,之後又去了幾個銷贓的地方,仍是沒有收獲。如此過了小半月,老馬介紹的銷贓的地方幾乎跑遍了,甘澤又給了祝纓一個消息:郡主在問鄭熹,事情到底能不能辦得成?不行就算了。

  祝纓心道,我只有一個人、王府也不許聲張,否則多幾個人,多跑幾個地方也是好的……

  無奈之下,她只得抽空又往那幾個嫌犯在府外的住處去踩點。這些人在外面的住處有好有壞,好的也堪比一個小康人家。差一些的也有個安身之處。祝纓如今在京城是不好裝貨郎了,只得裝成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偽稱投親,向鄰居打聽。

  終於,在一個看管內庫的小頭目的房子那裡,她意外地得到了一個不算線索的線索:這個內庫的小頭目,居然是郡王一個妾的兄弟。

  彼時,祝纓說的是:「聽說他們家發家了,就來投奔。」

  鄰居家雇的一個燒飯的廚娘正閒,聽祝纓說的姓氏、人口等情形差不多合得上,便說:「要說發家,他家妹子可是為高陽殿下生了兒子呢!不過,他們家當家的有好些天沒回來了,怕不是在當值?他家裡娘子帶著孩子前陣子也去王府陪他們妹子了。哎喲喲,你來得不巧了呢,他們怕是要住很長時間呢,後來又來了幾個人,說是幫她搬取東西,要出去長住的。告訴你,往王府後門上央人給你通傳一聲。」

  祝纓道:「有勞大嫂,多謝大嫂。」

  轉身回去的時候暗罵:這狗屁王府,淨耍心眼兒,又要維持個「臉面」!告訴我這裡面有個妾又怎麼的?省得我滿京城的瘋跑瘋找,當鋪都知道我是窮鬼了!

  又想鄭熹也是不厚道,又要人查案,又還要遮遮掩掩的!不就是大小老婆爭家產麼?怪不得王妃還要派人問呢!都問,又都不肯透一點有用的消息出來。

  嘖!

  這就有臉了?

  然而她也謹慎,因為內庫管事即便是王府之妾的娘家人,也不一定就是他了,畢竟互相構陷這事兒,不說她曾見過縣裡大戶的主母賣了小妾,又或者小妾誣主母,單就這些日子復核的大理寺的案卷裡,類似的手段都是花樣翻新的。

  這多少是個方向,她還得再接著查。

  祝纓等人旁人不注意的時候,潛入這處宅子,只見兩進院子,乾淨整潔,然而處處痕跡落在祝纓眼裡,卻是有人翻找過了。撬開屋子的鎖,裡面也是被翻找過了,什麼佛龕、衣櫃、書架都打開過,連床底都有人搜過了。大概是礙於鄰居們的耳目,倒沒有把東西都砸壞。

  看來,至少贓物不在這裡。

  祝纓又仔細搜尋了一回,也是失望而歸。想來王府也想到了這一層,而王府的內鬥她卻並不知內情。

  …………

  問鄭熹,大約是不可能的了,祝纓便尋到了金良家。

  金大娘子在家,見了祝纓,很是高興:「我才對你哥哥說,你如今成個大忙人了!總不見你,還道你忘了我們呢。」

  祝纓道:「怎麼會忘?我娘不是時常得您照應麼?我與金大哥才吃過一回酒呢。」

  一旁金彪聽到酒字打了個嗝兒,跑了。

  祝纓對金大娘子也不客氣,說:「大嫂知道的,我在京裡沒幾個熟人,只好跟大嫂不客氣了,大嫂別怪我不懂事兒。」

  金大娘子道:「客氣什麼?你要客氣,我們該惱啦!我要客氣,你大哥回來,是要怪我的。什麼事兒?」

  祝纓就向她打聽了一下王府的事兒。

  金大娘子道:「這個我倒知道一點兒,怎麼?你怎麼給裹進去啦?」

  祝纓道:「鄭大人有個事兒,現在還不能說,恐怕有點干係。等查明了,一旦能說出來,大嫂自然就知道了。不能說的,知道了也是個麻煩。大嫂別怪我,又不說清楚又要請您幫忙。」

  「又繞我了不是?你只管問。」

  祝纓就問了王府的妻妾之類的事情,金大娘子吃驚道:「你怎麼牽扯進這個裡面來啦?難道有什麼嗎?他們府裡不至於吧?你大哥倒是提過一點,你要在京城住得久了就能知道啦,殿下前後三個王妃,頭一個難產死了,第二個生了個郡主之後也走了,如今這一位倒是生了個兒子,卻是體弱多病。倒是府裡有個奴婢,因殿下偶然喝酒了,她就有了個兒子。是殿下的大兒子,今年好有二十來歲了呢!」

  祝纓對京城各大府邸的事知之不深,問道:「這個兒子,怎麼樣呢?」

  「沒見有什麼不好呀,」金大娘子想了一下,說,「他娘也不得寵愛,倒是老實本份,然而出身有些低,並沒有得到封號。」

  這個祝纓是知道的,郡王的正式的妾也是有品級的,沒有品級就代表王府不是很認可,又或者有人壓著她。

  可這也只能是猜測,與王府失竊又有什麼關聯呢?

  再多的,金大娘子也就不知道了。祝纓只恨自己只有一個人,而時間很緊,還不讓公開。否則,像王雲鶴那裡,灑出三班衙役,挨個當鋪一審,有沒有銷贓很快也就明白了,根本不用這樣費事兒。又或者再給她多點時間,她蹲點王府,也能聽出些東西來。

  如今也只有祈禱銷贓的手腳慢些,能叫她查出些蛛絲馬跡來了。

  她向甘澤借了一身豪門僕人的衣服,回家改了改變得合身一些,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裝成是為自家主人探路的,往一處當鋪去。

  這回卻是十分不幸,在他當鋪的門口被人認了出來——這是陳相府上的買賣!

  做官的十分忌諱「與民爭利」,是不許經商的,然而當鋪不算。

  陳萌如今在父親面前越發受到重視,伴隨陳萌多年的僕人自然也跟著雞犬升天,他倒能過來代陳萌巡查一番了。

  祝纓不等這人驚訝叫破,便問:「大公子在這裡嗎?」

  那人還算有眼色,咽了疑問,道:「並不是,是小人代大公子來的,您這是?」

  祝纓道:「我想找大公子,你悄悄的,幫我遞個信兒。」

  那人滿口答應,祝纓穿的這一身不太搭,也就不再進這當鋪,抽身走了。

  …………

  到了第二天,鄭熹都人都在早朝,陳萌卻晃了來找祝纓,當著同僚們的面說:「有位同鄉歿了,你有空不?」

  祝纓自然說好。

  哪知陳萌卻不是藉口托辭,他們是真的死一個同鄉,祝纓還沒有什麼素服,只能穿著件青色袍子,到喪家門口領了條白布繫在腰間,不幸又隨了幾兩銀子的禮。那邊陳萌出手闊綽些,贈了二十兩銀子,又極力辭出來,邀了祝纓出來說話。

  陳萌在京中竟還有一處私宅,陳萌道:「這是我母親昔年的產業,都是自己人,你有什麼事?是有冠群的消息了麼?」

  祝纓搖搖頭:「京城沒有叫智空的尼姑。道觀也看過了,新近來的也沒有與她容貌相似的。正想向您打聽呢。」

  陳萌也苦笑:「沒有,黃先生那裡回信,也沒有。」

  陳萌便問她還有什麼事。

  祝纓就問道:「是有一件難事,不怕大公子笑話,我是鄭大人引入京中的,鄭侯府上還略知道一些,旁的事情竟一無所知。高陽郡王府上,是鄭大人舅舅家,是麼?」

  陳萌道:「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

  祝纓道:「大理寺同僚提起過,不知道他們家有什麼忌諱沒有?」

  「這就至於叫你青衣小帽的找我?」

  「嗯?哦!你家富貴兒話真多,是有別的事兒要打探路上遇著了富貴兒,就順便叫他捎個話。穿得太整齊了,有時候打聽事兒不好打聽。貓有貓道、鼠有鼠道,打扮成什麼樣兒,就好向什麼人打聽消息。穿得太顯眼了,往販夫走卒那裡一站,就不像自己人。」

  陳萌接受了這個說法,而祝纓也直接又問了高陽郡王府上的事兒,問有沒有什麼忌諱,免得自己掉坑,比如府裡的內鬥之類。

  陳萌笑道:「這個我還真知道一些,你還真問著了,別個人可未必會告訴你——殿下正愁著呢。他子嗣稀少,自己年紀卻已經很大了,倒不是生不出來,是養不住,王妃們又難產,如今只有一個年長的庶子、一個年幼的嫡子。論禮,該立嫡子做世子,然而這出的孩子是個病秧子,一年讀書要請半年的假,另半年還有一半時間上到一半兒就累得要昏倒。長子倒是健壯得很,然而是婢妾所出。」

  祝纓道:「那就依禮而行嘛!真要嫡出的這個沒了,再立庶出誰也不能說什麼嘛!」

  陳萌道:「你到底年輕,雖聰明,卻本性純良。你想,要是這嫡出的無後,又在殿下身後才死,會怎麼樣?」

  「過繼。」

  陳萌大笑:「你讀書太晚,有些史書沒讀到吧?朝廷要算他個絕嗣,奪了爵,只給他庶子一個宗室的名份,也是可以的。然而要立庶子,有嫡子在,恐怕是不成的,王妃也不會願意,必是要鬧的。這不,兩下就僵住了。郡王倒是個良善的人,也不好不給王妃臉面,硬抬舉婢妾。」

  祝纓道:「不是大公子,我還不知道這些事呢。唉,京城真是處處都是學問。」

  陳萌道:「我不過比你早知道一點,過些時候,他家一個安排不好鬧出來,你也就知道了。郡王如果有什麼越禮的安排,也要家父相幫,我這才知道了一點兒。如今你從外面看,是一丁點兒也看不出來他家有什麼不好的。你想,王妃的兒子還不到十歲。」

  祝纓忙向陳萌道了謝,說:「那我在鄭大人面前就少踩這個坑啦。怪不得他核那個承嗣的案子的時候臉色不對呢。」

  心道:就算知道了這個,又有什麼用?他娘的!真是邪了門了!

  陳萌也不知道是哪個案子,大理寺的案子多了去了,祝纓隨口一個,他也辨不出來歷。他只想與祝纓有些交情,就說:「不要說你,就是我,許久不來京城了,要不是與我家裡有些關係,我也難探聽的。咱們都是新到京城,要相互扶持才是。」

  類似的話陳萌明示暗示的也說了不少,祝纓固然是滑不溜手,也知道不能再裝傻。她顯出猶豫的樣子來,陳萌以眼神鼓勵她。

  祝纓狀似為難地道:「其實,我找大公子,並不是為了前面那些個閒話。想要知道,我自有法子打聽出來。其實是有一件事,猶豫良久,也不知道能不能講。」

  陳萌道:「你只管說,我為你保密就是。」

  祝纓道:「唉,不是我的事,是大公子的事。我在案卷裡看到了大公子另一位姨父的名字,龔劼的人拿著了他一些把柄,究竟是什麼把柄,我也還沒看到卷宗,只是聽他們提了一句。」

  「怎麼?」陳萌喃喃地道,「怪道提了兩次,都調不回京裡來。多謝。」

  祝纓糊弄完了陳萌也就告辭了,留下陳萌考慮要不要再管姨父。

  祝纓出了陳萌的私宅,將腰間的白布帶子收到袖子裡,心裡有一點挫敗。她有一種預感:找到贓物的可能性很小了,恐怕還得往嫌犯身上下功夫。然而王府、鄭熹恐怕是不願意的,鄭熹已經讓她開始看龔劼案的卷宗了,就表示查賊的事兒不讓她再去丟人現眼了。

  祝纓十分不甘心,正走著,汗毛一豎,往路邊一跳,一輛馬車從身邊馳過。祝纓吐了口氣,又被一聲:「這位小郎君,要麼進來,要麼挪挪步,您站我們門前了。」

  祝纓一抬頭,樂了,這也是一家當鋪,抬腳就走了進去。她也不抱什麼希望,只是隨口以「買東西」或者「賃東西」當理由,要看一看當鋪的尖貨。哪知在這裡,竟真的讓她見到了件王府的東西!

  這是隻玉杯,連同玉壺原本是一套的,賊沒能偷得了全套,剩下的還在庫裡,祝纓在京城忙活了半個月,終於讓她逮著了!

  祝纓不動聲色,又挑剔,要求他們再找一隻。當鋪說收的時候就只收了這些的時候,祝纓面露難色,最終決定買下,但是身上沒有帶錢,先付了個訂金,預定明天她帶錢來,但是要當鋪寫張字據。

  當鋪掌櫃在寫的時候祝纓心中奇怪:這裡不是銷贓的鋪子呀!

  但是無論如何,線索找到了,不枉她光顧完京城所有的尼庵之後又跑了許多家當鋪、金銀器行!蘇匡快要傳出來她和尼姑相好,花錢花得要當褲子的流言了!

  收好了字據,祝纓不緊不慢地離開當鋪,然後飛快地到了鄭侯府上求見鄭熹,見面就向他要錢!

  鄭熹道:「你膽子越發的大了!」

  祝纓笑道:「一百貫拿來,王府的玉杯就歸您了!」

  鄭熹一喜:「找著了?」

  「算是吧。」

  鄭熹馬上安排了甘澤帶著兩個僕人拿了錢,跟著祝纓去趕在宵禁前把玉杯買了出來,他自己則著帶著玉杯去王府,讓王府的人辨認。

  郡王是不認得這個的,他的珍寶無數,又不是他慣常用的。好在府中除了管理內庫之人,尚有些僕人認得,又與庫中剩下的東西比對,正是失竊之物。

  高陽郡王笑道:「七郎,你是怎麼找著的?」

  「是孩子們的功勞,竟把京城翻了個遍呢。舅舅,點人吧。」

  高陽郡王再不遲疑,點了人,直撲當鋪!

  祝纓這一晚被留在了鄭府等得打瞌睡,鄭熹在舅舅家幫忙審案。尖貨不多,當鋪朝奉還記得當東西的是一個女人,這卻又與嫌犯們對不上了。不過,這個女人當時說:「當家的犯了事兒,家裡揭不開鍋了。」

  賣了祝纓一百貫的杯子,當鋪只給了這女人十貫錢另五兩銀子。

  鄭熹道:「把那個女人帶來吧。悄悄的。」

  王府裡便將那位「進府裡陪側妃說話」的婦人提了來,當鋪朝奉搖頭道:「不是她。」

  這婦人被軟禁很久了,雖不在地牢,也著實擔驚受怕,跪下對郡王叩頭,一個勁兒地說:「冤枉啊!」

  高陽郡王不耐煩了,看了看外甥,鄭熹對朝奉道:「你,把剛才說的話,對她再說一遍。」

  朝奉真的說了!

  這婦人一聽,是個女人去當的玉杯,當時臉上變色,罵道:「這個殺千刀的!!!他竟然敢騙我!一個奴才秧子!偷了主人家的寶貝養起小老婆來了!老娘倒跟著他吃糠咽菜!殿下也不用急,大人也不用惱,我都告訴你們!」

  鄭熹抱著手,等她罵完了,才說:「把那一個也提了來吧!」

  這女人當著丈夫的面,就說:「有幾年了,他零零碎碎地從府裡帶出東西來,也不知道都弄到哪裡去了。對我說,變賣了一些,好放出去,咱自家也攢錢。哪知道……王京兆來了,他一來,那起子給他放錢的王八蛋死的死、跑的跑,捲著錢跑沒影兒了!家裡沒落著他一丁點兒好處啊,他當賊養姘頭!」

  鄭熹平靜地看著這個女人哭鬧,又看著那個男人一臉的灰敗,這女人的話,他只信一半兒:一個內庫管事,能盜取這麼多財物?

  他命人把這二人押下,對高陽郡王道:「舅舅,還查下去嗎?」

  高陽郡王面沉如水:「查!」

  「恐怕!」

  「就算是我半夜發癲拿出去的,你也要查出我是怎麼幹的!」

  鄭熹一聲嘆息:「是。您給我幾個府裡的人,我還叫那個孩子帶著,悄悄的辦。」

  「那個孩子可靠麼?」

  「踏實肯幹。」

  「好。」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70
發表於 2025-4-22 01:25:5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短板

  夫婦反目,供詞拿得還算順利。這婦人招了丈夫偷竊府中財物,借雞生蛋。內庫管事認了自己偷竊,卻又咬死了自己也被放貸的給坑了,血本無歸。

  再往下,婦人就不知道了,內庫管事也就只認到這一步。

  鄭熹又問他外室在哪裡,還有沒有旁的贓物之類。內庫管事一口咬定:「都叫那個殺千刀給坑了。」

  這可真是死無對證了。招出來的那伙放高利貸的人,為首的逼死人命,去年秋天就斬了,剩下的還有捲款跑了尚未抓到的。

  鄭熹心道:你不招,難道我就不會查了嗎?

  命將人押下去,與高陽郡王甥舅倆略議了一議。

  高陽郡王大怒:「別人借雞生蛋,蛋生了,雞還回去,他借機生蛋,雞飛蛋打!我的雞呢?!!!」

  鄭熹卻還冷靜,道:「重利盤剝之人,必犯旁的重罪,催債逼死人命可不止一條,或有強搶人妻女賣了抵債的,或有毆人致殘的,區區『放貸被抓』就想遮掩過去了?我只怕他還參與其中,難以收場。舅舅要查,恐怕會再翻出些事來。」

  高陽郡王道:「我說了,便是我自己發癲扔出去的,你也給我查。」

  鄭熹只說了一個字:「好。」

  高陽郡王嘆道:「我的兒子,全不如你。」

  鄭熹道:「我闖禍的時候舅舅又不是不知道。」

  高陽郡王道:「他們要是能闖你那樣的禍,我也不必這麼煩惱啦。」

  鄭熹只得無奈地笑笑:「我爹還嫌我麻煩呢。」

  兩人都囑咐,不許驚動老太妃,明天早上也不許跟老太妃說鄭熹來過了。高陽郡王更是吩咐下去,悄悄點好了人,就等明天令下。鄭熹道:「舅舅不必擔心,那孩子是個有分寸的人。」

  兩人都沒打算今夜再興師動眾。他們自己偶爾犯個宵禁還好遮掩過去,比如鄭熹說外婆臨時有事要他過去,沾個孝字。

  一大群人,大半夜來來回回,不容易找藉口。京兆尹,凡做得好的、受稱頌的,都有一個標準:不畏權貴。什麼服制僭越、車走了御道、犯禁之類,一般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做得好的,只要按照律令去法辦,就夠被寫進書裡了。

  現在的京兆尹是王雲鶴。王雲鶴,顯然是個能被寫進史書誇兩句的人。

  高陽郡王就讓外甥先在王府裡住下:「明天再辦,我派個人帶著幾個護衛,聽他的安排。」

  鄭熹道:「好。」

  兩人就這麼把祝纓給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

  祝纓因此得了一夜好覺,不會被半夜喊起來幹些不好對外人說的事兒。此時,她正在鄭熹的外書房那兒的一張小榻上打盹兒。

  鄭熹去了王府,但是沒有讓祝纓離開,她只好等在鄭熹這裡。

  鄭侯府上旁的人她不太熟,但是鄭熹身邊的人與她關係卻都極好,他們也不讓她枯等,一個小廝把她帶到書房外間一張榻上,還給她抱了條被子來:「三郎先歇一會兒,七郎就算去了就來呢,也還得些時辰,你明天還得去大理寺不是?」

  祝纓問道:「這是大人的書房,我在這兒歇著,不會叫你為難吧?」

  小廝笑道:「晚間這裡也不大來人,就來了,這麼靜,老遠也聽著了,我該是今天守夜的,並不特別勞累,到時候我叫你。」

  祝纓向他道謝,小廝道:「這也不算什麼,三郎歇息吧。」

  …………

  祝纓彷彿只是閉了一下眼,天就亮了。外面一有響動她就醒了,趕緊起身,活動活動手腳,轉轉脖子。她理了一下衣服鞋襪,發現外面的天將將透出點亮來,翻手就把被子給疊了。

  那邊小廝一推門,道:「三郎這就起了?好早!我來收被子。七郎一夜未歸,你是在這兒接著等還是?」

  祝纓道:「看這時辰,我還是先去大理寺吧。」

  正說著,陸超從外面推門進來了,說:「就知道你還在,七郎已經去宮裡早朝了,吩咐我回來,喏,給你的。」

  他提了一大食盒吃的,親自給祝纓擺在一旁的小海棠桌上,小廝抱著被子出去,須臾,捧了洗漱用的水來。陸超讚了一句:「好小子,行啊,有眼力見兒了。」小廝對他吐了吐舌頭。

  祝纓不用別人伺候,自己洗了臉,梳了頭,往桌邊一坐,說:「一起吧,你們一會兒準有別的事兒,別耽誤功夫啦。」

  小廝躍躍欲試,陸超先客氣了兩句,便坐下了,他們也沒筷子,一人捏了一個點心吃:「先墊墊就成,我們一會兒有飯的。」小廝還說:「往常七郎沒用完的也賞我們,今天倒托了福,吃了新鮮的,這就夠啦。」

  他們並不多吃,三兩口吃完,祝纓也在大快朵頤,只聽陸超說:「七郎說,你不必去大理寺,叫我帶你去王府那頭,他有話吩咐。」

  祝纓停了筷子,問道:「是什麼事?不是信不過你,我還得去應卯的,要是那頭出了紕漏,叫御史又多嘴就不好了。」

  陸超道:「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喏,看吧。」

  祝纓接了他揣出來的字條,上面是鄭熹的字,寫的是讓她幫王府查覓贓物,讓她務必仔細而不可與王府之人起爭執。後面是略寫的幾個字,告知了夜審的結果。

  祝纓將字條收了,心道,反正你是上峰,應卯的事兒就交給你了,萬一我因為這個被罰了,到你家蹭飯!

  她就問:「昨夜審出些什麼來了?大人叫你告訴我的。」

  陸超也都說了。

  「鄭大人還點了什麼人同我一道不?總不能就我一個人去跟別人家一府的人一道幹事兒吧?」

  陸超道:「這不有我嗎?」

  他又從鄭府找了一個健壯的青年僕人,牽了馬,三人往王府去了。

  …………

  高陽郡王今天還是照常去上朝,整個王府從外面猛一看跟往常一樣,什麼事兒都沒有。三人進了王府,是長史和宦官兩個熟人迎出來的,祝纓趕緊跳下馬來,道:「晚生見過二位前輩。」

  長史和宦官的表情都有點感慨,將三人迎進府內,走到了一個院子裡,長史才開口說:「你還真查下去了。」

  祝纓道:「僥幸,我最懷疑的地方沒找著,灑大網靠著運氣。」

  長史道:「運氣?運氣來時,也得有本事、有準備的人才能接得住。」

  宦官也接了一句:「不是有一句話,福氣大,受不住麼?小郎君恰相反,就是受得住的那一個。不但受得住,還算家去找尋,還能找得到。」

  祝纓又謙虛了兩句,道:「不敢不敢,老實做事免得日後後悔自己幹事不用心罷了。不知眼下要我做什麼?」

  長史與宦官對望一眼,道:「我們在府裡守著,有事,只管派人來告訴我們兩個。這裡有十個人,都歸你管。大理寺的事兒,七郎為你安排好,你只管將眼將的事兒辦好。」

  宦官也說:「殿下有話,祝評事謹慎幹練,不會叫祝評事白忙一場。」

  祝纓忙說:「謹遵命。」

  然後才問:「不知昨夜審出什麼?吩咐我時,只說了個大概,我想請教得仔細一些,辦差的時候才能少出紕漏。」

  長史昨夜不在,他回自己家去了,宦官在側侍奉郡王,將所見所聞都說了。祝纓聽得很仔細,心裡有數,鄭重道謝。又問了幾個王府護衛的名字,向長史、宦官拱手道別,帶著這幾個人從偏門離了王府。

  才一出門,陸超就低聲問道:「七郎說聽你的,咱們怎麼辦?」

  「先找那個當玉杯的!分兩、三撥走,一大伙人走在街上太招眼了,這樣,你帶幾個人,從這邊前邊、我與這幾位從後面,包抄!先去他外室家。」她粗粗將人一分,陸超與五個王府護衛一隊,自己與鄭府另一健僕並其他人一路,一前一後堵著門兒,以防有人走脫。

  外室現在還不知道這內庫管事出事兒了,她才當了些銀錢,買了些衣食之類還未花用完,正在家裡天天罵著狠心賊。祝纓等人到了地方,見這是一所精緻的小院,她讓陸超帶人守後門,自己去敲前面的門。

  裡面一個小丫頭的聲音:「誰呀?」

  祝纓道:「王大哥叫我來捎個話。」

  裡面一聲罵:「這死鬼,還知道這裡有人呢?」

  嗔罵著開了門,不等祝纓說話,王府遣來與她同行的護衛一左一右躥了進去,開門的小丫環下一句還沒說出來就被捂嘴拖進了院子裡。一行人一湧而入,就有人反手把門扣上了,然後一個人守在門邊。

  祝纓只一怔,就馬上低聲說:「走!」

  一個小院,架上爬滿了紫藤,此時已枯了,顯出一種蕭瑟的樣子。紫藤架下擺著幾盆正在開的菊花,不用祝纓吩咐,一左一右又躥出去兩個,把兩邊廂房、廚房搜了,一個胖廚娘被三下五除二綁在了灶下,一個大腳婆子在廂房也被一條繩捆了。

  祝纓看在眼裡,也覺得這王府的人就是不一樣,接下來辦差可能會方便許多。她也暗中警惕,以她個人的經驗,縣、府、京城都混過了,能有這樣的身手規矩的人也是不多的,王府厲害、王府恐怕還另有安排。

  祝纓愈發的謹慎,唯恐自己被當了個炮灰填在裡頭,並不敢生出一股「這樣的人還不得聽我的調遣」這樣的得意來。

  她很小心地說:「不要叫她們發出聲來,也別傷她們性命。讓陸超他們留一個人守後門,其他人都進來!」

  很快,陸超那裡留了一個王府的護衛守著後門也都進來了。幾人碰了個頭,祝纓回憶著王府護衛行事的樣子,也揣摩出了點門道,學了點東西。她說:「不要出聲音,慢慢地搜。」

  陸超說:「這要搜到什麼時候?問問她們知道什麼。」

  祝纓道:「不用管她,你要信我,跟我一道搜去。」

  陸超還是比較相信祝纓的,祝纓又是個搜索的行家,親自將這座院落裡裡外外搜了個遍。陸超驚訝地看到祝纓一件一件地揀出些物件,說:「這些有勞諸位看管好,看似王府的東西。」都造了冊,總有十來件。

  祝纓又不許別人把這外室的私房金銀細軟揣進腰包,而是也都攏作一處,也造了冊,都收好。又搜出房契、地契,也收好,都造冊入箱。

  陸超道:「你這是……」

  祝纓向他解釋道:「我見過失物的單子,這些是在單子上的。那些不是,式樣也不是內造的。得分開。」

  又搜檢這處外宅,在這外室的妝台裡扒出個夾層小抽屜,翻出個本子出來。祝纓翻開一頁看了看,用心地把這本子翻全了——寫的是這外室為王管事記的賬。

  賬記得並不復雜,所以祝纓還能看得懂,再復雜一點的她就看不明白了。從頭看了一遍,祝纓就將賬本揣進了袖子裡。轉而吩咐:「將這兩種不同的各裝一箱。雇車,就說是要去親戚家過冬。門鎖好。」

  讓鄭府的人去詢問:「去問鄭大人,連人帶物,送到哪裡才好。」

  陸超忙說:「七郎有話,只管帶到王府。」

  祝纓道:「也好。」連人帶箱子都塞進了車裡,一股腦兒地拉到那位內庫的王管事的家裡,再雇另一輛車,從王管事的家裡拉到王府裡。

  她並不去問那個可憐的外室,她很有些疑心,這件事情可能涉及王府的陰私之事,譬如嫡庶相爭之類。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如果外人知道了呢?有賬本在她也算能夠交差了,實在是不想再深入參與王府的家事了。

  她又讓王府的護衛還是化整為零,依舊是分散著回了王府。她親自押壓車,夾在中間回府,陸超自告奮勇與她同行。兩人也擠在車箱裡,對上外室等人驚恐、乞求的目光,陸超轉過臉來,問祝纓:「就這樣了?」

  祝纓道:「你還想怎樣?旁的別想,就是那一位,也只是幫親戚的忙不是?」

  到王府外面,祝纓才對陸超咬了個耳朵:「普通人家,叫外人知道了是自家人丟臉。一個王府,叫咱們這樣的外人知道了,怕是要咱們丟命了!所以,咱們頂好是除了明面上擺著的,別的什麼都不知道。」

  陸超倒抽了一口涼氣。

  祝纓看了一眼車內的那個外室,說:「一會兒到了地方,把你知道的都說了,還能少受點罪。」說完,也不看那個外室的眼神,靜等著車到王府。

  到了王府已是後半晌了,一群人又是抄家又是繞路,午飯也沒有吃,都餓得前胸貼後前動。長史與宦官兩個等他們也等得沒心情吃飯,竟不覺得餓,見他他們回來了,親自到偏門邊迎接,宦官急切地問道:「如何?」

  祝纓道:「人拿來了,還有些東西,不過跟府上失竊的東西相差甚遠。變賣也沒有這麼快的,恐怕是累年偷竊的。人、物都在這裡了,還有這一本賬冊,還請寫個字據交割一下。」

  長史哭笑不得:「還交割,你當是大理寺裡呢?」

  祝纓正色道:「晚生正是大理寺中的人,自然是照著大理寺的規矩來。倘或一時忘了,習慣了,回去辦差的時候也不管不顧,豈不要壞事?不敢養成壞習慣的。」

  兩下正說著話,外面一聲:「殿下回來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動作。

  與高陽郡王一同來的還有鄭熹,回來便聽說有了進展,高陽郡王對鄭熹道:「你用人一向很準。」鄭熹謙遜地道:「僥幸罷了。不好的也有,不帶到舅舅面前丟人罷了。」

  高陽郡王一笑。

  …………

  祝纓原本打算著,賬本一交跟鄭熹也算有了交待了,她也就能回大理寺依舊辦她的差事去了。去給龔劼案抄個案卷就能混資歷等升遷了,不好嗎?

  她與長史等人等到高陽郡王與鄭熹回來,祝纓這才又見到了鄭熹,鄭熹道:「辦得不錯。」

  高陽郡王問了祝纓都查到了什麼,祝纓一個字也不多說,把賬本交給鄭熹,由鄭熹轉交給了高陽郡王。

  高陽郡王聽到「賬本」兩個字眼角一跳,打開掃了一眼,他差點沒翻白眼,抖著賬本說:「就這麼個東西,做這樣的賬,竟能偷到我的頭上來了!」

  鄭熹道:「總算是拿到賊了。接下來的事兒,舅舅府上必能辦得妥的,我也能回去向阿娘交差了,這些天簡直不敢見她。」

  高陽郡王嘆了口氣,道:「我也不敢見她,更不敢見你外婆,就怕她們問起:家裡怎麼樣了?我能怎麼說?好好一個家,到了我的手裡,弄成這樣?」

  鄭熹道:「好在蠹蟲已經挖出來了。我今晚可得回家了,再不回去,阿娘得滿城抓我了。」

  高陽郡王道:「這件事兒也不必避著你,評事我得接著借來用一用。你也且留一留。」

  鄭熹道:「是。」

  祝纓看向鄭熹,鄭熹對她點點頭。

  祝纓心裡苦得跟什麼似的。

  她自打生下來就沒個機會管個什麼賬,她家窮得一望便知,根本用不著記賬。認了于妙妙當乾娘之後,于家的賬也不歸她管,不過于妙妙和花姐也略給她說了一點。然而只是一點,後來學的用的跟記賬毫不沾邊。即便如此,那個賬本她也看得懂,因為記得非常淺顯,連花姐跟她說過的一些記賬的技巧都不大用得上,就是記著某日收了什麼、當了多少錢、放出多少貸又收了多少利錢之類的。

  可這賬上記的東西與王府失竊的內容相差太多了!

  以祝纓的猜測,王管事的家裡應該沒有這樣的賬,這個人是把黑賬放到了外室那裡,否則早被王府抄走了,也就用不著讓鄭熹幫忙,更不用薅了她過來出力。

  差的東西去哪裡了呢?一個王府管事,他能有幾個外室幾本賬?如果只有這一個,差的誰拿走了?

  祝纓本能地想躲。

  鄭熹卻已經身在其中了,高陽郡王心裡也清楚,他有些惱,恨恨地道:「瞧瞧!瞧瞧!賊都記上賬了!七郎,你只管審!打死了算我的!」

  鄭熹道:「倒也不必。」

  將幾本又還人了祝纓,問道:「看出什麼來了麼?」

  祝纓說:「這是個賬本兒。」

  鄭熹罵道:「說人話!」

  祝纓苦著臉,道:「我就只看出這個。您知道我,我從生下來家裡的錢就一眼看得清,哪用得著賬本兒這個東西呢?沒弄過也沒學過,我是明法科,酷吏那種,跟六藝君子差遠了,您答應我的算術師傅還沒給我呢。」

  鄭熹啞然。

  高陽郡王道:「你倒是個肯上進的孩子呀。」

  祝纓低下頭不敢說話,她在心裡把線索都串起來,總覺得這事兒背後不簡單,恐怕與王府的嫡庶之爭承嗣之議有關。她膽大卻謹慎,不明王府內情便不想踩進去。再說了,王府大小老婆干她什麼事兒?她身家還沒王府妾的管事兄弟的外室多,人家還有自己的房子,她明天還得跟中人砍價續租,操的什麼富貴閒心?

  從曹氏身故的案子之後祝纓就明白了,做官斷案,查明真相反而沒那麼重要。

  案子不全在尋贓、拿賊,而在查明事實之後按什麼律、怎麼判!

  斷案不看事實不看公道,這案就沒法兒管!

  鄭熹道:「舅舅,不如先核賬,核完了再查。」

  高陽郡王道:「家門不幸,好在你們也不是外人。」

  鄭熹道:「既然這樣,我們便先回去了。舅舅有事,只管再喚我來。」

  高陽郡王也就不再留著他,祝纓跟鄭熹出來,鄭熹就把她帶進了自己車裡。

  …………

  一上鄭熹的車,祝纓更加老實,鄭熹看她的樣子也被所笑了:「嚇著了?平日裡不是膽很大麼?跟我沒大沒小的,現在也知道怕了?」

  祝纓道:「那不一樣!」

  鄭熹道:「嗯,是有幾分機靈勁兒。說吧,看出什麼來。」

  祝纓愁得要死:「您別拿我尋開心了,再這麼下去,我就寧願回去跳大神了。」

  鄭熹罵道:「沒出息!你就試試又怎樣?怎麼做了個芝麻官兒,膽子卻小了許多?你是查不出來怎地?」

  祝纓道:「現學管賬是來不及了,哪怕會算,他都推到那死人、逃犯身上,死無對證,也是沒法兒的。」

  鄭熹道:「先查,拿出你的能耐來,叫我看看你的本事。」

  祝纓道:「那先說好了,我倒是有辦法,能找出東西來,不過,賬本我既看不懂也不去懂,你們拿到了,愛怎麼著怎麼著。神仙打架,別拿我們這些一點兒也不靈的神棍祭旗。」

  鄭熹氣笑了:「總是這樣,到如今還與我講價錢呢?」

  祝纓道:「起先,金大哥念叨了我一路,說,別當養不熟的白眼兒狼。我打小江湖上混的,看多了種種,是不大養得熟的。他怪我不肯與我交心,我呢,怪怕與人交心的。今天還一道在別人家殯事上混飯吃,明天就各奔東西,聚散離合經得多了,就淡了。

  我才讀書,讀到一句話,疏不間親。那是您舅家的事兒,接著您的令我就想,我只管查那面上的東西,怎麼用,您隨意。」

  鄭熹聽了,竟生出些傷感來,道:「是呵……」

  他伸出手來,揉揉祝纓的頭,說:「真是個孩子!聰明人就該將這話藏在心裡,蠢人又想不出這樣的話。你是聰明還是蠢?」

  祝纓很擔心自己的處境,道:「不是聰明不是蠢,是進了京城之後,與以往全然不同了。」

  「嗯?」

  祝纓道:「以前不用多想的,不管縣裡府裡,我只憑一點小聰明就夠橫衝直撞無往不利的了。進了京城,才覺得自己個兒心眼兒不夠使,京官的米券、四季的衣裳、各處的當鋪、我的口音……哪樣都是學問,處處絆腳,東拼西湊的學。」

  鄭熹道:「現在學賬是來不及啦,我給你個賬房。從今往後,你把心放在肚子裡,看好它,我不要你扒出來,你也別輕易交它出去給人。」

  祝纓道:「賬房不用給我。明兒回去,您給寫張條子給我,我找個案卷,拿去京兆找王大人。高利貸的人不是他拿的麼?我記得有個失竊的案子的,就說,要查贓物,懷疑是被這些人收了贓的,借出他那裡查抄的賬本對一下、有贓物也瞧一瞧是不是。您找個賬房,兩本賬一對,只管問那管事差的金銀寶貝在哪裡!」

  鄭熹道:「大理寺還有這樣的案子?」

  祝纓道:「有的,也是舊案,是去年您到大理之前的,您才不知道的。我是復核的時候看到的。」

  鄭熹道:「好,就這麼辦。」

  祝纓在外面混了幾天,終於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覺了。

  回到家裡,推說有差使累的,張仙姑就連走路都踮著腳,也不來念叨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是普通的布被,屋裡沒有熏香,宵夜是張仙姑烙的油餅捲點鹹菜,竟覺得比什麼王府、侯府舒服多了!

  她想:人可真是奇怪,以往家裡只有破被野菜吃的時候,遇到事兒說走也就走了。如今哪怕是個賃的房子,從八品的官兒,竟有些畏縮了。都不像自己了!

  祝纓有些懊悔,開始嫌棄自己。

  第二天早上,她又把那股子勇氣鼓了起來,想:總躲著豈不是低下頭去叫人打?我都這樣了,我娘還不得更叫人欺負了?!不行!我得把本事練強!把官兒做大!

  又深悔:昨天對鄭七說話時真是太軟弱了,簡直像條沖人亮肚皮的狗!

  他娘的!

  祝纓有點遷怒,氣鼓鼓地出門去大理寺。踏進宮門,她的那股子無名業火就熄了大半,進了大理寺,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

  左評事看到她,問道:「小祝,昨天怎麼沒來?什麼差使?」

  他隨口一問,祝纓也就隨口一答:「有個舊案呢,說賊贓的事,就叫我跑一趟了。」

  左評事道:「你呀,明明在鄭大人跟前更出挑,怎麼反而退了一步幹這些打雜的事兒,倒叫那條蜈蚣搶了先,人家已經巴巴地幹出彩的事兒去了!」

  「蜈蚣?」

  「蜈蚣。蘇蜈蚣,走在世間全是腳,凡路上遇到的沒有他不踩的,虧得腳多,竟也能踩得過來。」

  祝纓一聲輕笑:「你好會說話,都說是蜈蚣了,上趕著挨踩麼?我才不呢!」

  她翻出了舊檔,等鄭熹下朝回來請他簽了條子,抱著去了京兆府。她在京兆府也勉強算是有點門路了,條子遞到了王雲鶴面前,王雲鶴看了鄭熹的字,又看祝纓帶的舊檔,道:「你可去抄寫。」

  祝纓的臉有點綠,請示道:「下官慚愧,年輕不懂賬目,怕抄錯了,能否借賬本回去?鄭大理這裡有條子。」

  王雲鶴對她觀感極佳,道:「可。」

  祝纓綠著臉,帶著賬本回去,還是從鄭熹那裡弄了三個賬房,活活抄了五天。一抄完,祝纓就去把賬本還了,王雲鶴草草翻了一下道:「我也不是很懂這個,不過粗通。你初入大理,要在那裡磨煉幾年,免不得要核對賬目的。大理查的,可不止是命案、失竊之類呵,還是要懂一些的。」

  「是。」

  王雲鶴想了一下,寫了幾個書名,道:「這些都是算學上的,你買了去,先通讀學一些。等會了,再尋個賬房請教一二,也就差不離了。不強求樣樣精通,但也不能一竅不通。遇到那等做假賬的案子,你再找個精明的賬房為你查賬就好。」

  祝纓心裡堵得慌,王雲鶴還是這麼的敦厚慈和。她袖了王雲鶴的條子,不由自主去書局真的買了幾本書,揣了又回去大理復命。

  一到大理,又被鄭熹叫了去。

  祝纓心情不好,鄭熹的心情更不好,兩個人、兩張黑臉,你看我、我看你。鄭熹道:「手上旁的事兒先放一放,你先查查這個!」

  祝纓一怔:「什麼事?」

  鄭熹切齒道:「龔劼!」

  「我?」

  鄭熹陰著臉,說:「猜得沒錯,賬一查就明白了,差了好有萬金。招了,是大郎指使的。你猜,去哪兒了?」

  祝纓道:「您都說了,龔劼。我,能行嗎?」

  鄭熹冷笑道:「你說呢?」

  祝纓看他都陰陽怪氣了起來,知道他這是氣得狠了,心道:郡王還想交好陳相,這位長子想賄賂龔劼謀個世子之位倒也不是很讓人意外呢。


信者恆信乎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7-23 01:20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