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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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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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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1:26:1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很好

  祝纓從來沒考慮過拒絕參與龔劼案。

  鄭熹早些時候已經讓她到龔劼案裡打雜沾光了。龔劼案是美差,越查,功勞越大,好些個參與其中的人都指著這個升官晉銜呢。這個活兒可比復核那成堆的舊案卷宗前途光明多了。

  鄭熹確實是在栽培她。

  不用鄭熹再問,祝纓就說:「只是與失竊的案子相關的麼?我能查到什麼地步?給我多少線索?」

  鄭熹的氣順了一些,瞪了她一眼,說:「你還想把龔劼逆案整個兒給查了不成?就這個,查明白了與龔劼的關係有多深。口供、線索、物證,你晚間去府裡看,你現在的差使也還兼著,不要退。」

  祝纓想了一下,這不跟之前的一樣麼?白天在大理寺幹,宵禁前自己再兼個差。她幹得了!

  她說:「是。白天還有差使,那我能幹事的時間就少了些,您得多給我點時間。還得看線索有多少,線索多就快,線索少您得給寬限幾天。」

  鄭熹笑罵:「就你精明。我是那等不管底下死活的人嗎?這裡的差事你兼著,不用你幹太多,不要驚動別人。」

  祝纓懂了,雖然都是龔劼案相關,但是打雜理卷宗跟郡王長子賄賂龔劼是完全不同的。打雜可以明說,查賄賂的事兒絕不能說出去。真正讓龔劼完蛋的原因是什麼?是與皇帝十分關心的皇位相關,案子拖得久、牽連頗廣,也沒人敢在這個時候勸皇帝收手。高陽郡王家要是沾了這個,要倒大黴。

  查這個案子,既是為了高陽郡王也是為了鄭熹自己了。祝纓身在大理,又由鄭熹引入,查龔劼也是為了她自己。在有個比較成全的辦法之前,不能聲張。不能擺在明面上、不能把高陽郡王給扯出來。打雜是遮掩,不用幹得多麼好,要用打雜當掩護,去查賄賂的事兒。

  祝纓道:「明白!」

  她在腦子裡把整個事情又過了一遍,認為自己不太會被「滅口」。

  她道:「那我先把手上的事兒梳理一下,晚間到府上向您稟報。」

  鄭熹道:「是向我提要求吧?」

  祝纓點點頭:「那是肯定的呀,這麼大的事兒我一個人也弄不來,必得要您拉一把的。這麼大的事兒也得跟您稟報一下我預備怎麼幹,您也好安心。」

  鄭熹道:「去吧。」

  祝纓回去就又揀出幾份龔劼案的卷子來,招了個文吏,讓他簡略抄了其中的幾段。蘇匡見她從鄭熹處出來,又踱過來,伸頭往文吏的桌子上一看:「抄這個做什麼?小祝,你不幹正事啦?」

  祝纓道:「這不就是正事麼?」

  祝纓讓抄的是一些書籍的名稱,是從龔劼家裡查抄出來的東西。蘇匡問道:「怎麼?上頭要?」

  祝纓搖頭道:「是我自己要的。鄭大人說我讀書不多,沒見過世面。我尋思著龔劼家裡書多,抄一份名錄出來,我照著找幾本來讀一讀。龔劼人品不好,書卻是好的,不是麼?」

  蘇匡急切地道:「你瘋啦?!查抄來的贓物的主意你也打?!」

  他沒壓著聲音,文吏抬頭看了他一眼,左評事等人也被吸引了來。祝纓翻了個白眼:「你想得美!東西都貼封入庫了,珍品更是入了宮中內庫了,哪個能從宮裡帶走呢?」

  左評事聽了這兩句話,忍不住搖頭,這蜈蚣!小祝也是,竟不會吸取教訓,還跟他說話。他說:「吵吵什麼呢?等會兒再把裴少卿招了來!又怎麼了?」

  他還是在給舊案復核收尾,祝纓這個肯幹活的又被鄭熹抽走了,旁人身上的活就多了,左評事很不開心。

  祝纓道:「沒事兒,蘇兄說打贓物的主意。」

  蘇匡道:「別胡說!我是怕你……」

  祝纓截口道:「啥?」

  左評事的不開心散了一點,心道,我是忙昏了頭了,小祝能得鄭大人喜歡,哪能是個傻子呢?他在蘇蜈蚣手裡吃不了虧。左評事道:「小蘇你也是大理寺的老人了,怎麼能教小祝幹違法的事兒?」

  祝纓說:「我也說來,這主意不能打,打了也白打。」

  蘇匡氣結,給祝纓和左評事都記了一筆,預備在鄭熹那裡關愛一下祝纓。

  文吏把頭埋得更深,下筆更快,心道:你們都不是好人!

  祝纓與左評事都沒那個心情盯著蘇匡再踩一腳,說一句也就算了,兩人各忙各的去了,蘇匡這回吃了個虧,也哼了一聲走了。

  祝纓很快就拿到了一份書單。她也想過了,光憑鄭熹偶爾想起來的安排,或者像王雲鶴那樣的好心人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給一點指點,想學習是不夠的。所以她就借機讓人抄一份龔劼家的書單。

  龔劼現在是個罪人不假,但是他也是個學問人出身,管他收藏的是什麼呢?讀一讀是沒有壞處的。能在市面上買的,就先買來讀,也不要求學得多麼深,至少得粗淺的知道一點兒。買不到的,再跟鄭熹借去,想來鄭熹應該不會拒絕的。

  揣著書單,祝纓又把手上的雜檔稍稍幹了一點,就差不多到了回家的時候了。

  祝纓把東西一收,揚著書單笑嘻嘻地問蘇匡:「我去買書了,你要不要查查內庫丟沒丟東西?」

  蘇匡氣急敗壞:「你就是會淘氣!」

  祝纓對他做了個鬼臉,走了。

  …………

  出了宮門,祝纓不蹭鄭熹的車,自己走到了鄭侯府。

  這個時候鄭侯府開始熱鬧起來。

  凡這樣的大人家裡,到這個時候總是熱鬧的,送禮的、求情的、討官的……都在門房外聚著、等著,沒門路的人靠送禮,不定什麼時候能被接見。

  祝纓平靜地看了一眼大門前聚的人,這些人裡,大部分是求見鄭侯的。老侯爺雖然已經不大理事了,但是因為急流勇退,在龔劼壞事了的現在,反而更顯出鄭侯被皇帝看中了。

  祝纓徑上前求見鄭熹,鄭府門上的人看她也眼熟,笑道:「七郎才說了呢,快請。」

  祝纓也不給他們塞紅包,笑著一抱拳:「有勞。」

  門上看著的人不免小聲交流一下:「這是誰?」

  「沒聽著麼?大理寺那裡求見世子的。」

  「哦。」

  祝纓心道:比起他們,我這官運也不算差了。也不能再強求鄭大人對我更好了,我又不是他兒子!

  她既無所要求,到了鄭熹的書房就更平和了。只是她沒料到,鄭熹不在書房!還是上回那個給她抱被子的小廝說:「七郎被侯爺叫過去說話了,三郎先在這裡等一下。」

  祝纓道:「好。」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點閒話,什麼天氣冷了、最近有點忙之類,祝纓還問小廝讀過什麼書沒有,又扯到了鄭熹書房裡書很多。

  正說著,陸超小跑著過來,說:「三郎,侯爺要見你呢!」

  「我?」祝纓詫異了,大門口一堆人,見她?

  陸超道:「侯爺問七郎,王府出了什麼事兒呢。你回話的時候小心一點。」

  「哦,好。那大人有什麼吩咐沒有?」

  「沒有。侯爺面前,根本來不及幹這個事兒。」

  祝纓心道:那這侯爺是挺能幹的。

  鄭侯確實是個能幹的人,他這侯爵是自己憑軍功掙來的。他不是鄭氏的大宗,襲爵的是他同祖的堂兄,鄭氏大宗本有一個國公的爵位,但到了他堂兄身上也降成了侯爵了。鄭氏一大家子敘齒,鄭熹雖然是鄭侯的長子,按大家族的叫法,他還是七郎。

  鄭熹那麼大一個兒子,大理寺的正事龔劼案還沒結案,最近常往舅家跑,還夜不歸宿的。鄭侯要是察覺不出來有問題,那就奇怪了。

  鄭熹在大理寺裡威風得緊,回家就被親爹提到跟前問話:「你舅舅家的事兒,有難處了?」

  「呃……」

  「嗯?」

  鄭熹很坦率道:「舅舅正在頭疼,咱們也要頭疼了,與龔劼案有些牽涉,舅舅就快要立世子了。」

  「哦?」

  鄭熹將最近發生的事兒說了。

  鄭侯道:「原來是這樣。你娘才說,你長大了,能幹事了,賊也拿了、贓也拿了,我看你還是不著家,就知道這裡面有事兒。不過你娘要傷心了,她很喜歡那府裡的大郎的。這兩天,把霖娘送到她跟前陪她。」

  「是。」

  鄭侯道:「你舅舅不告訴我,我也不去找他!你們兩個就是這麼辦事的?與龔劼有關的事兒,就敢拖著?告訴你舅舅,現在要快刀斬亂麻!頂好不要耽擱,不要讓事情在別處發出來,到時候任憑他怎麼解釋,陛下一時也是聽不進去的。你更是!你還管著龔劼的案子呢!」

  鄭熹道:「兒明白的。」

  「你明白個屁!你要明白了,就不至於拖到現在了!」

  鄭熹解釋道:「起初只當是家賊,縱是那小子偷拿了,也只當他長大了,處處用錢,實沒想到他是拿來幹這個了!」

  鄭侯道:「派了誰,你要怎麼幹?」

  鄭熹又說了,鄭侯就罵高陽郡王:「呸!還說他明白呢,全家上下那麼多人,連同屬官,都不如你手下的人查得明白。那個孩子,叫來我看一看。」

  鄭熹不敢說不行,派人去叫了來。

  …………

  祝纓頭回見鄭侯,心裡也沒底,還有點擔心這人眼太毒,叫破自己是個女孩兒。

  等到拜見鄭侯,她只看了鄭侯一眼,頭不由自主地壓低。鄭侯鬚髮已有了明顯的銀絲,看起來倒不凶惡,祝纓卻覺得壓力極大。心裡不由冒出在府城時金良說的一句話「手上見過血」。

  鄭侯的血腥味兒,顯然比她濃多了。金良跟著鄭侯上戰場,以軍功擺脫了奴婢的身份而成為軍官,手上未嘗沒有人命,祝纓在他身上就沒感受到很大的壓力、血味。

  鄭侯有。

  鄭侯細細看了她一陣,說:「好小子,見過血。」

  祝纓小小吐了一口氣,鄭侯笑了:「還行。過來我瞧瞧。」

  都瞧過了,還過去!祝纓小小腹誹,老實走過去,也抬眼再仔細看鄭侯。鄭侯笑道:「不錯不錯!我常說金良傻乎乎的,他說你膽子不小,這回他倒沒看走眼。」

  鄭侯看祝纓還是很喜歡的,他喜歡能幹的年輕人,也喜歡長得整潔的孩子。祝纓不夠高大健壯,但是夠機敏,一眼掃過來也是個肚裡有主意但做事穩重的樣子。鄭侯道:「這孩子很好。」

  順手把一柄金刀給了祝纓:「拿去玩吧。」

  祝纓看了鄭熹一眼,鄭熹點頭了,祝纓才謝了鄭侯,雙手接過。

  鄭侯道:「好了,你們去吧。」

  祝纓跟在鄭熹的身後,又從鄭侯那裡回到了鄭熹的書房。

  鄭熹瞥了一眼祝纓手裡的金刀,道:「倒是襯你,佩上吧。」

  祝纓道:「忒貴重了,帶著它,我得妨著多少偷兒。」

  鄭熹笑罵一聲:「又胡扯。」

  祝纓也就將金刀拴在了腰間,說:「不是胡扯,不像我能佩的,走在街上容易叫人記住。」

  鄭熹看她把金刀佩上了,心道:還是個孩子呢。

  口上卻說:「事情你都知道了,有什麼要問的,有什麼要說的,又有什麼想要的。都說出來。這事兒宜早不宜遲。要盡快有個說法。」

  祝纓也不再管金刀的事兒了,道:「您這兒有什麼線索?供詞之類?殿下家的事兒,我什麼也不知道,本不該打聽,可涉及到了王子,還是要知道些的。」

  鄭熹從抽屜裡拖出一疊紙來,道:「先看看。坐。」

  祝纓也不客氣,坐下來就著書房的燈光飛快地掃完了那疊供詞,說:「我先捋一捋整件事兒,您看看有沒有說錯的,再說我預備怎麼辦?」

  「好。」

  祝纓道:「起因是為了立長還是立嫡。庶子年長,有了些想法,當時龔劼還得勢,於是想走龔劼的路子謀取世子之位。借著生母兄弟管內庫的便利,從中偷取財物賄賂龔劼。管事也借著職務之便偷竊,又放貸、包養外室,他存著『外甥』繼承王府之後抬舉他的念想,所以才一直死咬著不吐口。不想龔劼事敗,巧合之下偷竊事發,外室又露了痕跡。如今是要查一查他們說的有幾分實,還有沒有旁的與龔劼勾連更深的事,以及……有沒有旁的把柄落在龔劼案裡。」

  鄭熹聽她說清了,道:「差不多。你預備怎麼辦?」

  祝纓道:「龔劼做了十幾年的丞相,查他的案子每天都有進展,還查到了現在,我怕他有後手。」

  「嗯?」

  「您查了這麼久了,沒查到與那位王子的關的證據吧?」

  鄭熹點了點頭,也不藏著掖著,說:「他必還有一本暗賬,上面都是這些敗家子!」天大的把柄,能讓許多人家急得上吊。

  官場上常見送禮求官、求升遷,必然有本賬。前任大理寺已經抄到了一本,鄭熹接手大理寺,也就接了這本賬,本以為這就是全部了。

  他嘆了口氣:「你只管查這個東西,查到了我派人核賬。」又想,是時候給祝纓找個師傅學算學了。

  祝纓道:「我重新讀一遍龔案的案卷,仔細研究一下,不知道能不能讓我去龔府看一看?還有,龔案的犯人,我想見誰就能見嗎?王府那邊兒……」

  鄭熹道:「只要機密,都可以。」

  「可能還要點人手,看賬的,跑腿的。」

  「都可以,有難事只管來找我。萬一我有事,你可去王府尋郡王。」

  祝纓馬上說:「給我一夜,明天我就開始辦。」

  「去吧。」

  祝纓道:「是。」

  祝纓一離開,鄭熹就換了衣服又去了高陽王府,又與高陽郡王密議了一番。高陽郡王道:「你爹說得對,是要快。那個孩子,能行麼?」

  鄭熹道:「現在要緊是保密,他就合適了。舅舅也再拿出幾個可靠的心腹人,叫他領著。」

  高陽郡王道:「要快!要查出那個逆子都幹了什麼!龔劼已然是困獸了!不要讓他狗急跳牆,說出別的來!我不管別人,那個逆子與龔劼的事要查明白了!我才好到陛下面前請罪呀!」

  說著,他流下了眼淚:「我如今,只有一個兒子了!我這家……」

  「舅舅。」

  高陽郡王命人領出幼子,對這孩子說:「來,給你兄長行禮。」

  鄭熹心中一慟,扶起年幼的表弟,說:「舅舅,事情沒有到很糟的時候。如今也不過是依禮而行。」

  「以後,你要多多照顧你的表弟啊!」

  「是。」鄭熹口上答應了,看著這瘦弱的孩子心裡也是愁的。如今希望祝纓早點把事情查出來,真能拿到那一本暗賬,上面其他的人也就落到了他的手裡,至少他能把自己、鄭家給摘出來。

  …………

  祝纓走出鄭侯府,接受了許多注目,坐在那裡等著求見鄭侯的人數有增無減,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回家的路上,腰間的金刀果然吸引了一些注意,回到家裡,張仙姑也發現了,問道:「這是哪裡來的?」

  祝纓摘下金刀給她看,這刀只有五寸來長,金鞘鑲嵌著數顆寶石,朱紅的穗子頂上是一顆明珠。刀刃如霜雪,吹毛即斷。以祝纓這一個月來的庫房、當鋪經驗來看,怎麼也值個二、三百金。

  張仙姑拿拇指輕抹了一下刀刃,指腹便滲出血珠來,她忙把指頭銜在口中說:「好快的刀!」

  祝纓將刀收了,說:「到鄭大人家回事兒,巧了遇到老侯爺,老人家給的。」

  張仙姑樂了:「我說呢,你前陣子忙成那樣!」

  祝纓道:「案子還沒完,且還得忙呢。」

  「哎喲哎喲,有這樣的賞,忙一些是應該的!這個你可得收好吧?咱們家哪有藏東西的地方?還是你帶著?也好叫他們看看,你得上司的喜歡,好高看你。」

  祝纓道:「這才哪到哪呢?也別出去說。」

  刀很鋒利,妙的是這個長度剛剛可以帶進宮裡,再長一點就不行了。她預備配個簡單樸素點的刀鞘,方便帶著用。

  張仙姑道:「我知道!招賊惦記就不好了。來,吃飯吧!」

  祝纓吃飯也有點心不在焉的,張仙姑叫了她一聲,她才說:「我想案子呢。」

  張仙姑道:「哦,那你先吃飯,吃完了慢慢兒想。」

  祝纓很快扒完了飯,回房點了燈,看著跳動的火苗把白天看到的供詞、證據重新回憶了一遍。

  供詞可比她跟鄭熹總結的更精彩,總之,這長子以為「舅舅」一心向他,不想「舅舅」也有私心,並不是為了他可以不顧一切的。他指使「舅舅」偷一分,「舅舅」就要偷個一分半。因為是內庫的管事,就有許多手段可以遮掩。

  比如一箱金子,他把底層的都挪走了,墊上磚石木塊之類,外面也是看不出來的。高陽王府豪富,等閒也用不著一次要把全部家底都拿出來的事兒。珍寶也是類似的做法。祝纓讓內庫再湊一份珍寶,好看一看的時候是怎麼辦的,他糊弄人的時候就是怎麼辦的。

  且府中各房各有各的私房,並不會時刻需要動用庫裡的東西,很多東西就是放在庫裡吃灰。

  完全可以拆東牆補西牆。

  一旦事成,「外甥」襲了爵,再查賬的時候就可以說:都偷去送給龔劼了。

  再對照著陳萌說的,就更清楚了,如果不是龔劼失勢,這事兒說不定還真讓他們幹成了!因為嫡子年幼且體弱,高陽郡王是猶豫的,也有扶一扶長子的想法。

  老太妃也是猶豫的。要是自己的親孫子樣樣都好,外孫子在心裡的位置就不會那麼高了。

  二位的心意,府中上下恐怕也有點明白,否則這庶子不至於起這樣的念。

  龔劼案是鄭熹主辦的,是個大案,辦案的不止鄭熹一個人,萬一被別人發現了,鄭熹、郡王統統說不清了就。

  事涉皇位,皇帝是很難冷靜的。

  以祝纓的學識、經歷,是不大能想到這一層的,但是龔劼與她有著頗深的淵源。如果龔劼不坑了馮侍郎,馮侍郎不會死、馮府不會敗,花姐也不會流落京外,也就不會與祝纓相識。祝纓一生中的幾件大事,是與龔劼有關的。她琢磨過。

  現在她要做什麼也就很明白了:鄭熹不能倒。

  她得把那本暗賬給查出來!

  現在最怕的是什麼呢?她還沒找到賬本,賬本就從別處冒出來了,鄭熹這一方沒來得及處理。

  等一下!如果這賬本沒了,會怎麼樣呢?不妥,還有龔劼,還有經手的人。

  不不不,重頭開始!如果這本賬出現了,會怎麼樣?

  祝纓站了起來!

  她對著空氣揮了揮拳頭,對自己說:我試一試,我的想法對不對,明天先問問鄭大人,他要覺得妥當,便可見我在這朝堂還是能繼續走下去的!

  這一晚,她破天慌地碾轉了好一陣兒才睡著。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地到了大理寺,把龔案相關的案卷又調了出來,鄭重看龔劼的供詞,揣摩著龔劼的心理。雖然龔劼做丞相的年載跟她的年紀差不多長,且丞相之城府不是一般人能看透的,她多少也摸著了一點端倪。

  等鄭熹回來,祝纓搶在了蘇匡前面去見鄭熹。

  鄭熹道:「怎麼?等不及了?」

  祝纓笑笑,湊上前去,附耳問道:「大人,提審龔劼,如何?」

  「你?」鄭熹的臉色變得嚴肅,「你道為什麼這案子拖得這麼久?一是陛下要查實,看看還有什麼人牽涉其中,二是他難纏!我且要吃力,你是比別人聰明些,他卻不止聰明,你連官面上的事兒還沒全懂呢。」

  祝纓道:「我知道自己沒吃過豬肉,連豬跑見得都少。不過這件事兒,您先聽聽我的主意——我也不敢托大,只是隨便一說。」

  鄭熹把身子往後扯了扯,看著祝纓:「說。」

  祝纓的臉與他只有三寸的距離,問道:「告訴他,暗賬找著了,呈給陛下,陛下沒打開,當面燒了。」

  鄭熹的眼睛與笑容同時張開了,抬手捏了捏祝纓的臉:「很好!」

  祝纓站直了身體,將臉從鄭熹的手中扯了出來,揉著臉說:「捏什麼呢捏。」

  鄭熹哈哈大笑:「很好!很好!很對!你是讀書的料子呀!史書讀得不錯,會活學活用了。」

  「啊?」祝纓不想裝成聽懂了,史書太多了,鄭熹到底說的是哪個啊?下回遇到了,她不知道,豈不誤事?

  「沒讀過曹操燒信?」鄭熹驚訝地通過祝纓的表情發現,祝纓根本不知道這個典故。

  鄭熹又給她講了這個故事,然後說:「這是很好的。」

  祝纓問道:「那賬本,還找嗎?」

  鄭熹道:「等我的消息,找還是要找的。唔,你隨我來吧!帶你見見龔劼。說起來,他與你還有點淵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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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1:26: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行詐

  龔劼的大名,大理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人都知道他難纏。祝纓卻只是在見到大理寺的時候遠遠地看過他一眼,並沒有說過話,也沒有打過照面。鄭熹一說要帶她去,祝纓心跳先快了起來:「我?」

  鄭熹很肯定地說:「就是你。來吧。」說著,他便起身,又點了兩個小吏跟著,一起往獄中去。

  祝纓懵了,她提議審龔劼是讓鄭熹去,她自己可沒做過這個想法。

  龔劼的事跡在大理寺裡是有傳聞的,這位十餘年的宰相,常能把主審官整得焦頭爛額,被說哭算是輕的,又有被套出話來的、被誘引暗示引起別人懷疑壞了前程的。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他又死咬著自己「或有並不儉樸之處,實無不忠之心」,在他的家裡搜出了無數的金銀珠寶、房契地契,也都是他所說的「不儉樸」。但是二十年前的恩怨又是真的,否則不足以讓他下獄,也更不會把馮、沈兩家重新召回。

  祝纓以自己聽聞的一些消息來推斷,這裡面是得有個不能明說的內情,因為以太常楊六的消息靈通,他也不知道。大理寺同僚們的閒聊裡,也沒人提。

  她又不傻!絕不肯自己跟龔劼有什麼深入的接觸。有事個高兒的頂著,推上司去扛雷準沒錯兒!鄭熹那麼個胸有成竹的樣子,肯定能行的!

  祝纓的腳釘在了地上,直到鄭熹發現她沒跟上來,又催了一次:「愣著幹什麼?」

  祝纓指著自己的鼻子:「我能行麼?」

  鄭熹道:「平日裡不是膽子很大的麼?」

  祝纓道:「這事兒一直都是您幹的。我以往沒幹過,怕幹壞了。」他們手裡根本就沒有一個真的賬本,要詐龔劼,是得有點本事的。得讓這樣一個老奸巨滑的人相信,他沒啥底牌也沒啥後路了才行。

  鄭熹輕笑一聲:「滾過來。」

  祝纓只好滾了過去,與他一同去了大理寺獄。

  大理寺獄還是老樣子,獄丞還是上次見到的那個人,彎著腰將他們迎了進去。鄭熹並不深入,而是示意祝纓進去。祝纓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做了個口型:「我?」

  鄭熹點了點頭:「你去告訴他。」

  祝纓眼睛瞪得大大的,萬萬想不到「隨我來」的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讓她「見見龔劼」也就是字面的意思,並不是「我們同時出現」的意思。

  鄭熹嘆道:「你以為他是好相與的麼?你要無意間說出來才行。」

  祝纓想了一下才想明白,鄭熹與龔劼打過很多的交道,再看鄭熹,正等著她動呢。

  那這個她能幹!

  她點了點頭,理了理衣服,對獄丞道:「走吧。」

  獄丞躬著身,提著鑰匙去開了龔劼的牢房門,祝纓隨後小心地走進了牢房。

  …………

  這是一間條件不錯的牢房,大理寺管的都是重犯,或是案情重大、或是案犯地位頗高,只要不是有人刻意針對,住得條件還都不錯。龔劼是案情重大又是地位還挺高的一個人,住個單間,現在天冷了,有鋪有蓋有火盆。

  有桌有椅有燈有洗沐的用具,看得祝纓有點忌妒:做了大官就是不一樣,我在京兆獄的時候單間都沒這個好!

  她微低著頭,步子略顯僵硬,離龔劼幾步的地方稍停一下,看了一眼,說:「哦,還活著,那行,走吧。」

  看著這個年輕人如此稚嫩的表現,龔劼無聲地笑了,過於拙劣了,弄個新人過來以消除他的戒心套他的話?鄭熹這是黔驢技窮了麼?

  獄丞對他躬一躬身,道:「您還好麼?」

  「別跟他多說話,糟老頭子壞得很!」祝纓飛快地對獄丞說,「反正他也快完了。」

  像是擔心龔劼會咬她一樣,她又飛快地說:「快走啦!」

  龔劼終於給了祝纓一個字音,他說:「哦?」

  祝纓又看了一眼,眼睛也瞪得大,用力抿住了唇,又別過頭去,問獄丞:「他吃得怎麼樣?」

  獄丞道:「一日三餐,全照章程來,一月一沐。」

  祝纓道:「這兩天給他吃點好的,再給他拿新衣服,叫他沐浴。」

  龔劼的臉色微變。祝纓卻不再說話,示意獄丞出去。

  兩人出去之後,鄭熹問道:「如何?」

  祝纓道:「我還沒說,一會兒請獄丞去說。給他準備沐浴的熱水、新衣、好吃的。」

  鄭熹一聽即明,笑罵:「小機靈鬼兒!」

  祝纓就對獄丞道:「等會你準備了東西吧,他的事兒快結了,已經搜出證據來了。陛下燒了,朝上大臣感激涕零。對他客氣點兒,他就要完了,你也很快就要清閒下來了。」

  獄丞心中微喜,一般犯官,有家人、有同鄉、有朋友等等關係,還能有所打點。龔劼這個案子,如今已沒什麼油水可言了反而要操勞,不如清貧且事少地過日子。

  不一會兒,獄丞帶著兩個獄卒,拿著東西進去了,又過了一陣裡面傳來隱約的聲音:「什麼?!」

  接著聲音低了下去,不消片刻,獄丞匆匆走了出來,對鄭熹一揖說:「他要紙筆,要寫東西,要見大人。」

  鄭熹與祝纓對望一眼,彼此都看到了眼中的喜悅。鄭熹擺了擺手,等了小半個時辰才帶著兩個小吏進去,示意祝纓等在外面。

  龔劼已經洗沐一新,端坐在桌前,一席酒菜他一樣沒動,都擺到了一邊,面前已經清出一片空地。看了一眼鄭熹,他陰著臉說:「當年看你,就是丞相之材,果然是能幹。」

  鄭熹待他一如案發前那般從容有禮:「過獎了,棟樑之材並不罕見,深山老林裡多得是,有機會登堂入室得做棟樑的並不多。我是不敢妄想的。聽說您要見我?」

  「你拿到東西了?」

  「是。」

  「看了?」

  鄭熹微微一笑:「那可不是我能看的,不看最好。陛下想必也是這麼想的。知道禍亂的根源,將根源掐滅就好,何必節外生枝呢?」他示意小吏把酒菜重新理好,說,「相識多年,我陪您飲一杯。」

  龔劼道:「不必了,拿筆墨來!」

  鄭熹疑惑地看著他,龔劼冷笑道:「陛下的心也忒大了,就不怕弄錯了禍根嗎?」

  「咦?」

  龔劼輕聲道:「他不查,我也是要寫的,你也最好知道一些。否則……陛下春秋已高……」

  鄭熹聽這話不對味兒,輕喝一聲:「慎言!」臉上陰晴不定,最終命人拿了筆紙來。

  又看了龔劼一言,鄭熹拂袖而去,龔劼一聲輕笑,抬起微顫的手,他的手越寫越穩。鄭熹又命依舊送好飯進去,再給裡面加一盞燈。這一天,鄭熹沒了回府,祝纓也沒有回家,連帶著好幾個人都在大理寺裡連軸轉。

  鄭熹要求整個大理寺獄不許與外面交通,外面不許有聲音傳出來,不許打擾了龔劼。

  龔劼一氣寫了半天一夜,第二天一早熬得兩眼通紅猶不肯停筆。鄭熹對祝纓道:「你守在這裡,不許旁人過來。」他得上早朝去了!

  祝纓已經熬了一夜,此時才覺得有些冷,跺了跺腳,說:「您放心,除非陛下親自來。」

  鄭熹道:「那可也說不好。」

  鄭熹走後不久,裡面龔劼就寫完了,從裡面揚聲道:「鄭七,進來!」

  祝纓心道:他能做丞相是真的有點本事的!這樣的賬都能記得清楚,這麼大的年紀了還能熬這麼長的夜寫這麼多的字。

  她親自走了進去收了龔劼寫的東西,龔劼癱坐在椅子裡,看著她,慢悠悠地說:「年輕人,不用怕我。」

  祝纓的眼睛中掩不住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墨跡要晾乾,要收好供狀就得把它們一頁一頁地疊起來。收的時候不免要掃上一眼,只一眼,祝纓就吃了一驚:這玩兒不是賬本啊!上面的字她看得懂,寫的是龔劼這貨跟朝中有些人商量著怎麼預備著皇帝「有事」的時候擁立新君。

  這玩笑可開大了!

  祝纓小聲說:「鄭大人早朝去了,你等他回來親自跟你說。」抱著這疊紙,片刻不敢離身。只吩咐獄丞給龔劼送去熱水洗沐。

  …………

  祝纓抱著這疊燙手的供詞,等著鄭熹回來。二十年前的皇位之爭,沈、馮兩家遭那樣的大難,陳相與岳父家形同割席,二十年後的奪嫡之爭,又要填進去多少人?會有多少人像花姐一樣受苦,又有多少孩子像王婆子的女兒一樣被獻祭?

  她不敢想。

  人生在世,位置越高,就越要懂得害怕。

  鄭熹下了朝之後也是匆匆安排了大理寺今日的事務:回去待命,等他的令!

  接著就又奔到了大理獄來。

  祝纓沉著臉把一疊紙遞給了鄭熹:「恭喜大人,出大事了。」

  鄭熹見她沒有笑影就覺得事情不妙,打開了一看也吸了一口涼氣,說了一句:「怪不得。」

  「那賬本兒呢?」

  鄭熹搖搖頭,先看龔劼所寫的內容,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上面寫了一些人名,都有事由。龔劼因為東宮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看他不順眼,覺得東宮登基肯定沒他好果子吃,總想跟東宮擰著幹。鄭熹看上面沒有自己家、沒有舅舅家,自家近親都還算安全,遠一些的親戚那是難免的,他也不想把這些人的名字抽出來。

  可是這樣的話,關於高陽郡王家的那本賬,就還是沒有下落了。

  鄭熹皺眉道:「這可等不得了。你去告訴舅舅,來不及等賬本了,這個事兒不能壓。叫他照著他原本想的去幹!告訴他,就說,家中的失竊案才查出結果就來請罪了!」

  祝纓道:「要不,再詐一下?」

  「你以為他會再上一次當嗎?」

  祝纓道:「你把手裡的給我兩張,我拿去給在押的旁的案犯看,詐他……」

  鄭熹略一思索便說:「很好!要小心!」又點了兩個案犯的名字,說,「他們最有可能知道暗賬。我就在這裡等你。」

  他拿著龔劼的供詞,又進了大理寺獄,到了龔劼的房間外面,透過門上的柵欄往內一瞧,龔劼已經躺地床上睡著了,桌上杯盤狼藉。鄭熹怕他死了,忙命獄卒開門去看,發現他酒足飯飽之後在床上睡得正香。

  鄭熹也不出去,就在門外搬了張椅子坐著,等著祝纓的消息。

  祝纓這輩子頭回當法官,雖讀過些如何審訊問話的章程,實則從未施行過。不過,如果不是對著龔劼,她也就不太緊張了,她手裡如今已經有了乾貨,哪怕審不出東西來也不礙事兒。

  她也不浪費時間,擇了一間乾淨的囚室,就說:「把這兩個人都給我帶過來吧!」

  這兩個並不是什麼官員,在案是因為他們是龔劼家的心腹管家,一個叫龔喜一個趙金。聽到鎖鏈的聲音,祝纓抹了一把臉,把臉板起來。獄卒將二人押到她的堂下,往下一按,祝纓注意到這兩個人樣子不如龔劼整潔,關得有點發黴的樣子,不過兩人抬頭一看她,都有那麼一點輕蔑。

  祝纓板著臉喝道:「你們敢小瞧我?!」

  獄卒也跟著喝斥。

  龔喜道:「不敢。」

  然後所有人就都不說話了,獄卒小聲提醒:「祝大人?」

  祝纓道:「我想想。哦,報上名來!」

  龔喜與趙金都有點看笑話的樣子,懶洋洋地仰著頭跪著,也不說話。獄卒又喝斥了幾聲,他們才報了名。他們兩個雖然坐牢,卻不像龔劼那樣被防範得過緊,他們還是能聽獄卒在他們那兒閒聊幾句的。「祝大人」應該是今年剛考來的新人祝評事,從八品,以往到龔府送禮的人裡從八品是連他們都看不上眼的。

  獄卒們的口中,這是一個小呆子,幹活就埋頭苦幹,被個同僚蘇蜈蚣下了多少回舌頭都硬挨了,就是給鄭熹拉磨的一頭傻驢!現在一看,確實是有一點兒。他們二人在龔劼身邊也算見多識廣,官兒分好多種,人也是。有些人就是案牘功夫厲害,寫起文章一套一套的顯得精明幹練,真叫他做實事,他就是個二傻子!

  讀書人裡這類人尤其的多。

  報完了名,祝纓照著大理寺那審人的流程一步一步問下來,諸如「你們可知罪」之類。

  自然是審不出一點東西來的。

  連獄卒都不忍看她了,為了大理寺的面子,勉強為她維持審訊的秩序。祝纓裝了半天書呆子,終於說了一句:「哦!對了!還有!」

  這才親自拿了龔劼寫的兩張紙給他們兩個看:「你們呢?招不招?」

  龔喜與趙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臉色煞白:「什麼?相公他!」

  祝纓小心地把這兩張紙折好,一板一眼地說:「鄭大人在審他,派我來審你們,鄭大人說,你們誰說得快一點?」她拿眼睛左右看著這兩個人,彷彿不是很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龔喜與趙金便爭先恐後地說:「我說!」

  祝纓彷彿在回憶什麼似的,仰著臉,兩人急得不行,便聽到祝纓說了一句:「給他倆分開關著,給紙筆,看誰先寫完吧。哦,你們那兒,還有一本賬,之前沒抄到的。放哪兒了?都寫出來吧。」

  龔劼都招了,他們還死扛著什麼?到時候龔劼把他們也給招出來,他們還有個屁用?

  兩人恨不得押著獄卒去取紙筆!

  ………………

  鄭熹十分有耐心地坐在龔劼的囚室外,一頁一頁地翻著龔劼的供詞,將裡面的內容牢牢記住了。裡面龔劼還沒醒的時候,祝纓回來了。

  鄭熹沒有起身,眯起眼睛問道:「怎麼樣?」

  祝纓道:「地址拿到了!」指望龔喜和趙金這兩個把整本賬默下來是不可能的,不過他們提供了賬本所在之處,又提到了一些藏匿的財產所在,剩下的是所謂謀逆案中他們所知的細節,就讓他們慢慢寫了。

  鄭熹看了一眼地址,道:「你去府裡,求見我父親,請他老人家主持。」扯下自己的一枚小印,讓祝纓帶去鄭侯府。

  祝纓問道:「那王府那裡?」

  鄭熹道:「都聽他老人家吩咐。」

  祝纓將手上的兩頁紙交還給了鄭熹,轉身飛奔而去。她出了宮門,先找到守在外面的陸超,一亮小印,說:「鄭大人讓我趕緊回府。」

  陸超見了小印也不細問,道:「你乘我的馬。」

  鄭熹的車品級頗高,祝纓這個小官不適合坐它節外生枝,車也不如馬快。祝纓騎著馬到了鄭侯府上,拿著鄭熹的小印求見到了鄭侯。

  因天冷,鄭侯今天也沒有出門,正在家裡砸開了府中池塘上的薄冰釣魚。半天沒釣上一魚,只撈了根枯敗的破荷葉子的梗上來,氣得大罵:「我的魚呢?!是誰偷偷撈了我的魚去吃了?!」

  管家在一旁苦哈哈地勸:「現在是冬天……」

  「放屁!魚,什麼時候都是能釣的!」

  正嚷嚷著,祝纓來了。

  鄭侯也不耍無賴了,魚竿一扔,起身道:「叫他到書房見我!」

  鄭侯的書房裡,祝纓將小印奉上,說:「龔劼,招了。」

  「哦?」鄭侯身子微微前傾,「查出什麼,要做什麼!」

  「本想詐他的暗賬,不想詐出個妄圖顛覆東宮,拿著他的供詞詐他的心腹僕人,又詐出了暗賬所在。鄭大人讓我來,聽您的吩咐,請您安排。王府那裡,也請您安排。」

  鄭侯只低頭一想,就說:「唐善!」

  外面躥進一個中年魁梧的漢子,氣質上與金良有一點相似,留一部大鬍子。鄭侯道:「點上二十個人,跟這個小祝一起出去,聽他的。小祝,你去抄,能抄到什麼抄什麼!」

  「是。」

  祝纓與唐善一道出門,身後是鄭侯的聲音:「來人,請夫人。」

  祝纓與唐善匆匆打了招呼,唐善去點了人,二十個人整整齊齊。祝纓手握著地址,地方是在城中一處小廟裡,暗賬放在佛像內。唐善一腳踢開阻攔的僧人,祝纓伸手扶了這和尚一把,上前輕叩其中一尊佛像,一扳,伸手摸了進去。這佛像是中空的,內中有金銀寶貝之類做成的五臟六腑,暗賬就藏在其中,貼著內壁放著。

  拿出暗賬來,和尚的臉上一片灰敗。祝纓又伸手往另一處佛像裡摸出一隻匣子來,打開了一看,正是一份誓書。祝纓心道:得,都寫下來畫了押,是防著有人告密,現在好了,一鍋端了。

  唐善低喝一聲:「都捆了!」

  祝纓將賬本翻了一翻,很好,她只能看懂一點,看來是賬本了。找到了高陽郡王長子那一筆,翻了一下,記住了自己能看得懂的其他部分,將賬本一揣,道:「今天動靜太大瞞不住了,唐大哥先回府裡,我得帶著這個去大理寺,否則東西不在大理寺的人手上,沒法兒回復。」

  唐善道:「好。」

  「請再給我幾個人,我怕路上出意外,需得有人與我同行。」

  唐善道:「好。」

  兩人於是分開,祝纓平安到了宮門外,急急回到大理寺將賬本、誓書交給了鄭熹。鄭熹道:「很好!」

  祝纓便不說話,等他接下來的吩咐,鄭熹卻也沉默了下來,先認真地看了看誓書,又慢慢地看著賬本。時間慢慢地流逝,鄭熹也不是個幹經營買賣的人,賬本他也是能看明白些粗淺的,不過這些足夠了。他舒了一口氣。那一邊,獄卒也拿了龔喜、趙金二人的供詞過來,祝纓接了,也遞給鄭熹。鄭熹隨手翻了一翻,發現並無太大收獲,順手遞給了祝纓,祝纓也看了看,又理好放好。

  又過了好一陣兒,牢房裡愈發昏暗了,

  鄭熹才說:「差不多了。你在這裡等我。」將龔劼的手書與暗賬拿著,親自去見皇帝。

  …………

  鄭熹熬了這一天一夜,肉眼可見的疲憊,到了殿外依舊打起了精神,準備以最好的姿態面見他的皇帝舅舅。而他的親舅舅正在跟皇帝舅舅一把鼻涕一把淚,咬牙切齒地控訴龔劼:「他怎麼敢?怎麼能這麼大的膽子?!見到這樣的人,不說勸阻,反倒興風作浪、離間人骨肉!」

  皇帝道:「他是有癮嗎?!專好干預人家事!」

  鄭熹掐好了點兒過來的,當地一跪,將兩樣東西奉上:「陛下!」

  「說!」

  鄭熹道:「因高陽王府失竊,臣略查了一查,不幸查到了一些東西。」

  「知道了。」

  「陛下,臣順藤摸瓜摸著了些旁的東西。茲事體大,臣不敢怠慢,為防走漏風聲,又暗中核實一下。郡王並不知道。」他請皇帝先看龔劼供狀、誓書,再看那本暗賬。

  皇帝看著供狀、誓書已怒不可遏,再看暗賬反而不那麼嚴重了。看了一眼高陽郡王道:「你起來吧。唉,都是做父親的……」

  高陽郡王並不起來,跪地請求:「那個逆子是不能留了,必為禍端!可是舔犢之情,臣乞陛下開恩,給那逆子一個全屍吧!」

  皇帝擺擺手:「這是你的家事。」

  高陽郡王老淚縱橫,又趁機請為幼子請冊為世子:「以安老母之心。」

  皇帝道:「很好。」又說鄭熹是「好孩子」、「辛苦了」之類。鄭熹伏在地上哽咽:「臣五內俱焚,不知如何向母親訴說。」

  皇帝想起這位「孿生」的姐妹,心頭微微鬆動,道:「有什麼好為難的?我們經過見過的多了,你還年輕。辦好這件事,給你幾天假多陪陪她。」

  「是。臣這便回去將案子辦完。」

  皇帝道:「去吧。要什麼人、問什麼事,只管去做,就說,是我准了的!」又對高陽郡王道,「你也去料理家務吧,我的家務也該料理啦。」

  高陽郡王此時才爬起來,跪得久了,險些再次摔倒。鄭熹伸伸手臂,又縮了回去,很克制地看著舅舅。高陽郡王站了起來,對皇帝拱手為謝,彷彿老了好幾歲。皇帝十分感慨,道:「你我多年君臣,竟都遇到了這樣的事。」

  當場命舍人擬詔,冊郡王幼子為世子,命人準備冊、印、儀仗之類。高陽郡王再次謝恩。

  高陽郡王先走,鄭熹又留下來,向皇帝匯報了自己預備如何查證之類,又說自己年輕,如今這事又涉及到另幾位大臣,還請皇帝再指派年高德劭的大臣和宗室來同辦。

  皇帝道:「他們?白活這麼大歲數了,與他同朝這麼些年也沒察覺。你來!」

  「是。」

  鄭熹心道:這算是過了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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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1:27: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動手

  此時天色已晚,鄭熹卻不敢耽擱。看皇帝這個樣子,他要是敢說一句「明天早上起來再去辦」,估計這位舅舅當場就能親自下手抽他。

  他接了皇帝的任務,也就像祝纓跟他說話那樣討人手、要條件:「陛下,只憑大理寺的人手,審訊或許夠的,拿人就不太夠了。不如還像先前那樣,調禁軍一部、京兆府協同?」

  龔案開始的時候,也是這麼辦的。這樣的大案,先封了主犯家拿人是最基本的起手式。接下來粗粗審訊之後,緊接著的就是抄家。一家兩家、三家五家的還行,再多一點大理寺就忙不過來了。到時候隱匿財物還在其次,萬一自裁了、將家人送走、銷毀證據就會給將來審案帶來不小的麻煩。

  一開始的時候要快、要搶時間,趁他們沒注意的時候直撲過去。

  頂好是京兆、禁軍連同大理寺的人,先把人手湊齊再同時行動,先把要犯、重要證據拿了來,然而再細細地辦。這是國事,就不太適合再用鄭侯府的私衛以及高陽王府的護衛了。

  皇帝聽他的布置也比較妥當,說:「准了!由你主辦。」

  鄭熹便請一紙手書,皇帝也寫了個條子給他。邊寫邊罵:「龔案早就交到你手上了,不過循著線索辦案,還要囉嗦!」

  鄭熹道:「他們是國家重臣,守衛京畿、禁中,怎麼能因為我辦一個案子就白能調動他們了?此風不可開。」

  皇帝又罵了他兩句不夠果斷之類的話,卻把條子寫得很認真。鄭熹捧了條子退了出去。

  雖然是欽定的主辦,鄭熹還是很謹慎的,並不咄咄逼人,更不輕狂傲慢。他回到大理寺,先派人去把王雲鶴與禁軍今夜當值的大將軍請來,與他們先碰個頭。葉大將軍值宿宮中,王雲鶴則要到得慢一點。

  等他二人的功夫,鄭熹問祝纓:「封門、抄家,會嗎?」

  祝纓道:「聽過一點,沒幹過。」

  鄭熹道:「知道怎麼幹嗎?」

  祝纓道:「先封門,不管別人,中路直入,先拿要犯。再封他的書房、賬房,搜臥室和書房,拿證據。派人看守府門,許進不許出。等候處置。」

  鄭熹道:「還要把男丁女眷分兩處看管,不許人騷擾。不許他們與外面交通消息。」

  祝纓跟鄭熹學了學抄家要領,葉大將軍和王雲鶴也到了。

  時已深夜,王雲鶴是從被窩裡被揪出來的,把個老頭折騰得夠嗆。鄭熹將皇帝的手書拿給他們看,兩人都吃了一驚:「還有這等事?」繼而很快發怒,葉大將軍罵:「逆子賊臣!陛下待他們不薄,他們居然妄圖動搖國本!」王雲鶴也冷著臉說:「如此無君無父!」

  兩人罵了幾句,由葉大將軍對鄭熹說:「龔案原就由你主理,如今又是你查出來的,當然還是你來主持。你只管說,要怎麼辦!」

  王雲鶴道:「京兆諸官、吏、各處差役盡可調用。」

  鄭熹忙說:「不敢。」

  葉大將軍道:「都這個時辰了,再不動手,難道要明天等他們上朝了在陛下面前挨個兒逮人麼?!」

  鄭熹道:「既如此,還請抽些人手給我。他們的誓書我拿到了,在這裡,大的一共四家,小的十家。這幾個因先前龔劼案已然被流放了,如今一共還剩下七家,今夜就辦他們。」

  其中官職高些的,鄭熹就知道他們的住處,官職低微一點的,王雲鶴竟是心中有數,點了其中幾個人的名字,說:「這些我知道,就在某坊。」葉大將軍又問要多少人。

  很快議定,十家,分十隊,三家各出人手,王雲鶴點京兆熟悉路徑的差役往各處領路,禁軍人多是抄家封門的主力。大理寺要派人押隊,因為大理寺的官員更知道要抓什麼人、抄什麼證據。抓到人之後,官員一類押大理寺獄,其他的有關連的人犯放京兆獄,女眷、奴婢等先關在家裡,等審判之後再決定其歸處。

  分派定了,聚人。大理寺的人最方便,祝纓也有幸被點為其中一隊的押隊,與禁軍一個值夜的校尉鮑校尉一起,領一隊人馬,並京兆一個班頭帶幾個衙役。再看時,蘇匡等人也各有分派。

  鄭熹看中祝纓,派給她的人就比較重要,也是一位將軍,地位不低,與鄭侯曾有點淵源,鄭熹見了得管人家叫一聲「世叔」。

  領了命的大理寺官員個個摩拳擦掌,葉大將軍卻說:「這麼分著也忒麻煩了!不如還如去年那樣,哦,你們不知道,去年是咱們三家各分幾處……」

  鄭熹低聲道:「今年比去年不同,陛下動了真怒,查抄要快、準!」去年是舊案,二十年前的事了,皇帝已經是穩穩地贏了的,再往回去倒後賬,他還能寬容一點點。現在是當著他的面,要算計他的身後,火氣是不小的。

  王雲鶴則非常鄭重地說:「去了不許騷擾女眷!不許驚動四鄰!不許縱火!不許劫掠!」他連說了四個不許,聽得下面就要出動的人心中一凜。

  鄭熹也跟著說:「正是,雖是犯官,未定罪時他們的家眷還要以禮相待!」

  王雲鶴又說:「你們是要去拿人犯、查證據、贓物的,切不可見財帛而心動,耽誤了正事!」

  葉大將軍不大耐煩了說:「快去吧!我們就在這裡等著!」

  鄭熹又問王雲鶴還有沒有別的話說,王雲鶴道:「是大理主持。」

  鄭熹就下令:「速速辦去!」又請王雲鶴等人在大理寺的大堂裡坐著等消息,葉大將軍愈發不耐,道:「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鄭熹苦道:「世叔要是累了,我這兒還有鋪蓋,我這幾天都住這兒呢。」葉大將軍沒好氣地說:「我是宿衛的人,能沒住的地方嗎?!」

  王雲鶴看了他一眼,悠悠地說:「朝廷又要有一場風暴啦,不知陛下會點哪些人填這些空缺呢?」

  葉大將軍不吵吵了,開始沉思。鄭熹命人上了宵夜、清茶,三人一邊吃一邊等,等著抄家拿人的結果。

  ………………

  卻說,祝纓帶著幾個大理寺的小吏,也騎著馬,與鮑校尉、京兆的一個李班頭一起,張仙姑那個「大兄弟」沒能跟祝纓一隊。祝纓騎馬,小吏們只能與禁軍士卒一樣的小跑著跟隨,他們還要背著大理寺的封條等物。

  這位將軍家祝纓也知道個大概的位置,雖然京城權貴眾多,此人也是數得上號的,但是此人的家祝纓是從來沒去過的。李班頭很熟京城地面,騎馬在前面帶隊,很快就到了門前。

  鮑校尉帶著點怒氣,喝道:「動手!」

  他的人手最多,手下禁軍承攬著主力的任務。祝纓看他這麼生氣,還以為他是因為半夜被叫起來不能睡覺所致,勸道:「咱們早些辦完,也好收隊回去。是不是分兩隊,把後門也看住?」

  鮑校尉看了她一眼,一抬手:「分!去!」

  士卒們動了起來。

  李班頭看祝纓有點眼熟,還沒想起來她是誰,不是仍然湊上去小聲說:「這位大人……」

  「嗯?」

  李班頭更加低聲下氣:「眼下雖不是定了罪的逆賊抄家,然而……」

  一般而言,抄家是個肥差!現在雖不是已經宣判了的抄家之罪,眼看這家也是保不下了,遲早得抄!只是到時候由誰來抄就不一定了,肯定有大理寺,卻未必還請禁軍幫忙,即使請了,是不是鮑校尉也還不一定。

  而現在,雖不是抄家也與抄家差不多了,原本也是個趁機揩油的好時節!

  然而王雲鶴一句話,鮑校尉就不大敢動手了,難怪他有怨氣。

  大理寺的小吏也趁機上前,道:「不叫他們沾點好處,怕他們壞咱們的事。何況……鄭大人費了這些力氣辦這個案子,總不能叫他老人家也吃涼水。」

  他們兩個都眼巴巴地看著祝纓,那邊鮑校尉也投過來一瞥,祝纓心裡罵著上峰鄭熹,也回望了他一眼。鮑校尉冷著臉跳下馬來,大步進門,喝道:「把門給我這住了!一個也不許走脫了!」裡面已經響起了叫罵聲、哭喊聲。

  此處府邸不同別處,主人是將軍,家僕也有不少有些功夫底子,好險與禁軍沒打起來。祝纓趁亂的時候大步走到鮑校尉身邊,說:「這樣可不行啊。」

  鮑校尉三十來歲了,年紀是祝纓兩倍還多一點點,他不是很瞧得起祝纓,說:「放心,兄弟們知道怎麼幹!」又吆喝著不許調戲婦女,不許私藏金銀。

  然而無論是他還是祝纓都知道,哪怕是貼封條的時候私拿這府裡幾樣東西,也是很難查出來的。即使他們不拿,也會有人塞錢過來打聽消息。鮑校尉本身就不是很想管,祝纓即使要管,她的人手不夠也無法看住這許多人。

  大理寺與京兆的人眼巴巴地看著她,祝纓罵道:「出息!去!把封條貼了!」

  大理寺的人還罷了,大理寺主審此案,以後機會還多,京兆的人只能叫一聲晦氣。

  祝纓命大理寺的人跟著上去貼封條。

  鮑校尉忍著氣,態度極差卻不得不幹事,心道:這要不是欽定的逆案,我非……

  他還沒有腹誹完,裡面那位任將軍已然出來了。他只披了斗篷就在初冬的寒風中趿著鞋大步走了過來,往眾人面前一杵,指著鮑校尉的鼻子就罵:「小畜類,到你爺這兒撒野來了!」

  鮑校尉回嘴就罵:「老賊!你已壞事,還敢罵我?」

  祝纓看這個任將軍,鬚髮半白、體格健壯、聲如洪鐘,一瞪鮑校尉,鮑校尉第二句就罵得小聲了一些。任將軍的目光掃到祝纓身上,祝纓也緊張了一下,不由感覺到了一點「目如電」,心裡倒是覺得:比鄭侯差一些。

  漸沒那麼緊張了。

  她上前道:「奉命!」

  「什麼命?鄭侯麼?」

  祝纓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哦,自己腰間有柄金刀,沒想到這東西竟然能被認出來。

  她說:「您與龔逆的誓書陛下已經知道了。請。咱們各自體面一下吧,您的府邸,我們只封、不動,您的家眷暫居家中。請。」

  任將軍聽到「誓書」臉色一變,鮑校尉果然是個「知道該怎麼幹」的,果斷下令:「拿下!別叫他自裁了!」

  因與任將軍起了這麼點衝突,鮑校尉再幹活的時候下手就很利索。封庫、拿人、連任將軍在家的兒孫也拿走。祝纓與他站在一處監督,他也不大理會祝纓。祝纓另有自己要找的東西,她查抄了一些往來書信、賬目之類。賬本兒她依舊是看不大懂的,但都抄了來。

  直到差不多的時候,祝纓道:「校尉隨我來。」

  「嗯?」

  祝纓做了個請的手勢,鮑校尉只得怏怏地過去了。祝纓將他帶到了正房,慢慢搜一下,打開一個小匣子,裡面都是些金銀錠,祝纓道:「忙得這麼晚了,宵夜也是該吃一些的。皇帝不差餓兵。」拿起一塊小金鋌用力將上面的一點印記劃花,又放回匣中,將匣子一合,遞給了鮑校尉。

  鮑校尉吃驚地道:「你怎麼知道這裡有這東西?」

  祝纓沒有回答他,只說:「鄭大人初掌大理,龔案這麼大仔細些總是沒錯的。這樣的人家,什麼東西都有印記、能找得著,叫人發現了就不好了。金銀好,剪了、重鑄了,痕跡就沒了——只別在賬上就行。」

  鮑校尉道:「你小子,行啊!」說完又覺失言,道,「莫怪莫怪。」

  祝纓道:「我都兩天沒合眼了,也不耐煩得很。這個案子上頭盯得緊,不敢有疏忽。還請您讓兄弟們把私藏的拿出來吧,萬一哪一樣別有來歷,拿回去叫人識破了,到時候大家都沒趣兒不是?」

  鮑校尉指著匣子問道:「那這些?」

  祝纓輕笑一聲:「庫都封了,私房嘛!真要抄了家,他們也拿不走。你拿了金銀去,鎔了花,誰也找不著。珠玉寶貝就不一樣了,別看與金銀放在同一間屋子裡,內造的、誰孝敬的,萬一還是個證物,我是去找問誰那兒找呢,還是不找?縱我不找,旁人就不找了麼?」

  鮑校尉看著這個青綠小官稚嫩的臉龐,又想起任將軍瞥的那一眼金刀,心道:他怕不是真的有些來歷?

  本來也不是抄家的活,財發不太大,祝纓又帶他抄了幾個「小金庫」,連同大理寺的小吏、京兆的衙差,都拿了點「宵夜錢」,也算是皆大歡喜了。

  鮑校尉要管手下,也是很方便的,他將人一聚,命原地跳個五十下,震出了一地的零碎兒來。鮑校尉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命人拿了個大托盤,把東西都收了,又勒令都交出,話裡有話地說:「老子什麼時候虧待你們了?你們給我丟這樣的臉?!都拿出來!」

  天還沒亮,祝纓這裡就收隊了。

  因派她去查的任將軍地位最高、最富,住得也離皇城最近,她與鮑校尉下手又快,回得也早。早朝還沒開始,她就向鄭熹等人匯報了:「人已拿到,正在階下。查出書信若干。任府已然貼了封條,女眷們暫居府內,又,安排了看守。或兩日或三日,送進米麵菜蔬進去,防著餓死人。」

  鄭熹非常滿意,葉大將軍也很滿意,他已經收到了鮑校尉的暗示:有收獲的,不多,但也不少。

  王雲鶴也比較滿意,因為賬目都在這裡了,祝纓也是個看不懂賬的人,如果有問題是一定能看得出來的。

  接著,外出的人陸續歸來。葉大將軍帶著自己的人走了,王雲鶴也帶著自己的人回去點囚犯了,大理寺也忙碌了起來。

  …………

  鄭熹要上朝,吩咐了幾句:「人犯分開看押,不可令他們串供。一查抄之物俱登記造冊,各立檔立案,誰拿的、誰立檔,爾等且勿散去。」之類,就匆匆往朝上去。

  他一走,餘下的人立刻癱在了椅子上,憑誰跑了一夜這麼緊張也都累得夠嗆。祝纓是忙了幾天幾夜了,也有點頂不住,喝了口茶,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人人又都很開心,這麼一樁大案下來,又是功勞了!再者,龔案到此也已經到頭了,大案一結,先把牢裡那尊神仙送走,省得放在那裡噁心人。又有,新抓來的這些個,又是一筆小收入了。

  然後按著各人負責自己抓的那一攤子,一直忙到鄭熹下朝來,才算勉強理出個頭緒來。

  祝纓管的是任將軍這一家,雖然是頭一回幹這個事,不過瞥一眼旁人是怎麼幹的,她也依樣畫葫蘆,又命人去準備吃食。

  胡璉揉著肚子道:「小祝真是仔細,我還沒吃早飯呢!」

  大家都是連夜砸門封家的,熬了一夜到現在都是又累又乏且餓,胡璉道:「哎,叫他們弄些吃的來!」各衙門都有自己的伙食,大理寺也是不例外的,伙食好壞單看各衙門自己收益的本事。大理寺,不窮,只是一般不管官員的早飯,只管午飯,混這兒吃早飯的大部分是囚犯和當值的官員。

  眾人匆匆吃了早飯,鄭熹就來了。

  連同裴清、冷雲,都很興奮,冷雲藏不住話,笑道:「這下可好了!咱們總算能夠翻身了!龔劼本是接的以前的攤子,現在可不一樣啦!算咱們另有發現!」

  裴清的臉上也現出一絲笑影來:「正是。」

  鄭熹道:「知道大家都辛苦了,辦成此案,我為諸位請功!」

  大理寺諸人一齊歡呼,祝纓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她想升職!升職能多拿正經的俸祿,能更快地攢錢買一所屬於自己的房子!還能讓家裡更寬裕些!爹娘的舊衣都給換掉!家裡伙食也能好些,再不好一盤肉餡兒做餅,給她包純肉的,爹娘的餅餡兒裡還要摻菜。

  她還有些日子沒去看望花姐了,花姐帶出來的錢雖然沒花完,但如果想幹點別的,還是需要些錢的,她也想再幫襯一、二。

  還有金良家,金大娘子是個熱心人,也得表示表示。

  又有往來應酬,也不能裝死。

  鄭熹左右看看裴冷二人,道:「那,開始?」

  冷雲仗著與他還算熟,道:「我看你也累得不得了,犯人也是連夜拿來的,不如先歇一歇,午後再審。這樣的逆案,誓書都有了,細枝末節已經都不要緊了。」

  鄭熹口上說著:「為君分憂怎麼可以迴避辛勞呢?」心中已經取中了冷雲的意思,接著就說,「然而犯人既可惡又狡猾,不做萬全準備,他們是會熬刑、抗辯的。各下去準備一下,後半晌就開始問訊。」

  準備,就是看材料、查證據,這裡面可以偷懶的地方就多了。

  所有人都舒了口氣。

  鄭熹道:「辦完了案子,給你們放假。」

  底下又是一陣歡呼。

  冷雲還說:「那我也看看案卷去。」裴清也領了一份。祝纓收繳來的任家的那一份他們都沒有去動,顯是留給了鄭熹。

  鄭熹也不拒絕,三人各分一處。鄭熹先不看證據,招了祝纓問話:「如何?」

  祝纓便將昨晚的一切合盤托出,鄭熹笑罵:「就你機靈!」他可太明白了,比如他爹鄭侯出兵,出兵即發一筆大財,除了軍需、空餉之類,還有繳獲,這些都是些「慣例」與「約定俗成」,也就是祝纓什麼都不懂,但是居然做得挺合適。抄家這種事,也是有「約定俗成」的。

  鄭熹有點滿意地說:「他還得孝敬老葉呢。你拿了什麼?」

  「孝敬您?」

  「呸!」

  祝纓笑笑,捏了一小塊金子出來,掂了掂,足有五兩重:「給他們分了些宵夜錢,我也和光同塵了一下。只是人家有孝敬上司的,我卻沒有,我只拿了這些。」

  鄭熹笑著搖頭:「我也不要你這麼小家子氣,你這樣很好,沒給我丟臉。」

  兩人聊了一陣兒,鄭熹道:「你先眯一會兒,接下來有得忙嘍!」

  祝纓問道:「晚上能回家麼?好幾天沒回去了,我怕我娘又擔心我被誰抓牢裡。」

  鄭熹正色道:「誰能再對你這麼無禮?」

  「那可保不齊呢,還得再拿點換洗衣裳,衣服都皺了,叫他們看了又有得說了。」

  鄭熹道:「回去報個平安,歇一歇,宮門下鑰前回來,這兩天要加緊給陛下一個說法,以後再細細審。」

  祝纓忙答應了:「哎!」

  「找甘澤,叫他送你回家。」

  「哎!」

  …………

  祝纓出了宮門,甘澤與陸超都等得著急,問:「怎麼樣?」

  祝纓道:「有門兒,好事兒。不過甘大哥得先送我回家。」

  陸超道:「你們去吧,我在這兒守著。」

  甘澤就弄了輛車,將祝纓送回了祝纓家,祝纓道:「你先別走,我還得回去。」

  家裡,張仙姑和祝大果然是開始猜疑:「不會又出事兒了吧?」

  直到她回來,張仙姑拉著她的手,往她身上拍了好幾巴掌:「你還知道回來啊?去哪兒了?」

  祝大在一邊說:「外頭傳說抄了好幾家,你……」

  「就是我抄的。」

  兩人本是百姓之心,畏懼官府,此時怔了好一陣兒才想起來「我家閨女已經做官了,能抓別人坐牢,不用怕別人抓咱們了!」都笑逐顏開。

  張仙姑又讓甘澤進屋喝茶、吃點心,祝纓道:「娘,別忙了,我還得回去,案子還沒完呢!收拾幾件衣裳,天更冷了,鋪蓋有點薄,得再給我拿條被子。」

  「哎哎!好好!那……」張仙姑看了甘澤一眼,說,「甘大郎,你先屋裡坐,我收拾去。老頭子,你陪陪甘大郎!老三啊,來,咱們合計合計,我得給你帶點吃的……」

  祝纓一邊說:「那裡吃的是有的,餓不著,要衣裳。」一邊隨張仙姑去了房裡。

  張仙姑有些慌張,一張打著包袱一邊說:「我算著你的日子,你那事兒快來了,這幾天慌得不行,就怕漏出來叫人看出來了。月經帶我給你多帶兩條,你時刻小心換著,還有草紙也給你多帶些……你……自己可要機靈點兒啊!」

  祝纓笑笑:「放心。」

  又拿出那錠金子給她:「吶,家用。娘和爹做兩身新棉衣,別穿舊的啦,被子也再弄兩條新的、要厚的……」

  張仙姑不聽她說怎麼花錢,只捏著金子問:「哪來的?」

  祝纓道:「辦差得的,不拿不好。」

  張仙姑道:「我給你收著,前兩天才講定的續了租,第二年了,人家不肯再多給折扣,又是一大注錢下去了。這個還得留著過年呢!」

  「過年又有新的了。」

  張仙姑不耐煩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飛快給祝纓把包袱打好,老麼大一個,祝纓扛著就像是螞蟻拖饅頭渣。

  甘澤看了都吃驚了:「這是要搬家嗎?別動,我來搬吧!你這身板兒……」

  祝纓上車走了,張仙姑捏著個金錠呆呆地看著。半晌,嘆了口氣,忽然把金子一攥,站了起來:「老頭子!快去買點好檀香,供一供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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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1:27:2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骨肉

  祝纓回到大理寺必得經過宮門,甘澤沒腰牌,就不能給她搬進去了。

  陸超道:「我說,你先別自己搬了,東西放這兒我們看著,你去大理寺找幾個能進出的人,等會兒七郎的行李送進來,連你的這些都搬進去。哎,我說,你這一大包,怎麼看著比七郎的行李還要多了?」

  祝纓道:「恐怕得多住幾晚不得出來呢,得多帶點兒。那你們看著行李,我進去找人。」

  正說話間,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來:「小祝?」

  三人看過去,卻是與祝纓一同去任府的那個鮑校尉。祝纓對他拱拱手,道:「校尉不該在家輪休的麼?」

  鮑校尉笑道:「閒不住,白天已經歇一天了,晚間這不就來了麼?」又上前低聲道,「值夜辛苦,都知道我得了些好處,也得識趣接著值夜,叫他們白日上番不是?你這是?」

  祝纓道:「校尉知道的,大理寺且有得忙呢,我們怕是要裡頭住幾天了。」

  鮑校尉道:「你獨個兒怎麼搬得動?」點了幾個手下軍士,「來,幫小祝大人搬到大理寺去。」

  祝纓道:「不太好吧?不得當值守衛嗎?」

  鮑校尉道:「我這不是派他們巡邏的嗎?」

  也沒有一件一件搜檢包袱,只把包袱皮扒了條縫兒,看是鋪蓋,就放行了。一個軍士扛起那個大包袱,一隊人列隊往裡走,祝纓只得跟上去說:「有勞,辛苦。」對鮑校尉拱拱手,也走了。

  甘澤與陸超對望一眼,都想:他什麼時候跟禁軍這麼好了?

  祝纓在禁軍的幫助下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大理寺,進了大理寺就有本衙的人幫她把行李放在值房裡了。祝纓向軍士道謝,一個軍士笑道:「小祝大人客氣了,以後有事只管招呼。」

  祝纓道:「不敢。眼下事多,閒下來再聊。」這軍士她略眼熟,彷彿是昨夜鮑校尉身邊的人。

  等軍士走後,祝纓匆匆將這一大包袱歸置好,且不鋪被子,都重新疊放到了自己的櫃子裡,把櫃子塞得滿滿當當的,櫃門須得鎖上才能不讓裡面的被子、衣服之類淌出來。收拾好了,去找鄭熹。

  鄭熹道:「都安頓好了?」

  祝纓道:「是。家裡也都囑咐過了,正著急呢,現在倒好了。門上陸二哥說,已告訴府裡給您送鋪蓋家什了,讓從這裡叫個人出去搬取,要不還是我去?」

  鄭熹道:「你?叫他們拿就是了,你不是幹這個事的人。」吩咐了小吏去辦,又給了祝纓份卷宗:「我看你有幾分明白,這幾個人,歸你了。」

  「啊?」

  鄭熹道:「如今大理寺人人有差使,明晨之前必得有些說法給陛下,要連夜審!三日之內,我要拿到所有人的口供。去!你與王評事一班。」

  「是。」

  …………

  審訊,大理寺裡也有些個經驗,胡璉這樣的審完了都得同級簽字,更大的案子甚至不能一個人審,有時候要兩、三人共審。如今也是很緊急了,鄭熹依舊沒有慌亂,他排了祝纓和王評事一道,帶著兩個書吏做筆錄,又再幾個雜役。

  這麼一安排,時間就很緊了。

  王評事年高,祝纓年輕,一個有精力、一個有經驗,且據鄭熹觀察,王評事沒有什麼好勝心,也不是看年輕人嫉妒不順眼必要把年輕人往下扯。這個搭配就很好。

  祝纓挾著案卷去找王評事,王評事道:「好,我知道了。」他讓祝纓去搶兩個平日裡做事勤快的書吏:「別叫蜈蚣搶先了!他做蜈蚣,你就要做螃蟹!快!」

  祝纓比蘇匡敏捷,照著王評事的要求點了那兩人:「你們兩個,隨我來!」書吏們帶上筆紙一類,小跑著跟了上來。

  這一夜,大理寺處處升堂,祝纓帶回來的鋪蓋都沒有用。老前輩王評事一掃之前混日子的模樣,對祝纓不能說傾囊相授,也是沒有瞞著她:「熬夜最好!把人熬糊塗了,再猛一喝問,就有口鬆的說了的。再不行,就車輪戰,輪流著審,也是很快的。只是咱們這裡有些個是犯官,自己就是審案的老手,不大好用。你熬他、他熬你,你醒著,他倒睡了……」

  他絮絮說了許多,都是祝纓之前不大明白的,蓋因大理寺這裡夜審的實在不多,祝纓之前也還沒參與提審,大理寺夜審,祝纓這還是頭回見。這麼大的夜審場面,更是不常見的。

  王評事道:「最難啃的骨頭還是三位大人那裡,都不是省油的燈,咱們拿的算好的啦!我瞧瞧,不錯,任將軍的孫子。嘿!這樣的紈絝子弟,有本事的早捧上去了,沒本事的才守著個蔭職呢。」

  祝纓道:「老王,你懂得多,雖然卷宗在我手上,還是以你為主。到鄭大人跟前回話,也是你來說。」

  王評事心裡舒坦,又不太捨得露臉的機會,又別有計算:「不好不好,小祝你前途好,這樣的案子不是經常能遇到的,你該抓住機會才是。我快要休致啦!到時候你在鄭大人那裡給我美言幾句,考評給我好一些、休致後的俸祿給我鬆一點就好啦。」

  祝纓道:「別人美言,何如自己高升一級呢?」

  兩人推讓了一番,王評事道:「甭客氣啦,我們都知道你的為人。」

  祝纓道:「那我也說句實話,這個案子不小,則我也不必刻意爭搶這一次兩次的審案。接下來的差使,盡有機會的。這幾天我們在外出彩,你們在裡面核舊案,都是同僚,該利益均沾才是。」

  王評事拍板:「先審!」

  他兩人雖然互相推讓,審起來卻是絲毫也不含糊的。祝纓讓王評事坐正中,自己偏一點坐,王評事就讓祝纓先開口問。

  祝纓這裡也是先問姓名、核身份,讓王評事主審。

  底下那位任公子見這兩個小官兒吃席一樣的推讓起來,氣兒不打一處來:「你們兩個狗官,在我面前裝起斯文來了。」

  王評事慢悠悠地對祝纓道:「小祝,看到了嗎?這就是紈絝了。他祖父出身行伍,吃了多少苦、多少次死裡逃生才有的地位,子孫卻是絲毫不體諒的,只知道揮霍。」

  「狗東西!你說誰呢?」

  王評事看似跟祝纓說話,實則句句戳著這位紈絝的心窩子:「忘了根本,只以享樂為生,並不知家中事務,按他的品級,是不配進我們大理寺受審的,如今說不得,看他祖父面子上,咱們來審一審他……」

  直把這公子激得兩眼冒火,要跳起來,又被差役壓住了。

  王評事這才開始審問:「難道你知道你祖父與龔劼的圖謀?」

  任公子愣住了:「什麼?」

  王評事慢慢地與這個紈絝磨著,還叫人端了水來:「公子渴了就給他喝,餓了就給他洗臉。哎,要乾乾淨淨、精精神神的。」

  這老頭子是打定主意跟這個紈絝耗了,他年紀大,雖然好打瞌睡,但又是覺少的年紀,祝纓精力還好,任公子一介紈絝委實熬不住了。吃喝玩樂,他能通宵,被審問時午夜都熬不過,他就撂了:「我什麼也不知道!」

  王評事是不能放過他的,一把年紀,被叛逆的孫子罵狗,這是不可以的!他又給祝纓講了大理寺一般不動刑,但是有幾類人是沒關係的。第一就是逆案,這種東西是不受什麼刑不上大夫之類的保護的。又給祝纓說:「當然啦,咱們要守禮,叫他疼,又沒多大傷……」

  這個,祝纓就知道一些了,張班頭那兒不是白混的,楊仵作那裡也會提到一些,不過她仍舊是虛心的聽。想當好一個神棍,就得會「傾聽」,好些東西都是主顧自己說出來的。

  王評事先小小地給任公子送了二十板子,且告訴差役:「剝了衣服再打。」

  挨完了打,也不讓他穿衣服,接著問。任公子被羞辱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的,王評事捋鬚道:「小祝,這都是小場面。」又要再審。無奈任公子委實太廢物,他並不曾參與,最後受刑不過開始攀咬:「我好些日子沒見著我弟弟了!說是回了老家!」

  王評事笑道:「很好。」

  祝纓跟著王評事又學了少東西,只是這位任家弟弟又觸動了她的肚腸:這不就是與花姐當年一般麼?

  此事卻又瞞不下來。

  天不亮時,就得把審出來的內容告訴鄭熹。鄭熹道:「果然。」又讓接著審。

  那邊,鄭熹帶著一夜的成果上早朝,這邊,大理寺繼續連軸轉,祝纓的鋪蓋是搬了來,夜裡竟沒能睡。

  直到鄭熹下朝回來,精神明顯好了一些,祝纓等人才得了安排——輪流幹活兒。大理寺的人手分作三班,兩班人審問,另一班人休息。

  「這幾天都甭回去了。」

  祝纓與王評事審了兩輪,王評事先熬不住了:「老了,小祝,接下來就交給你了,我一旁看著。」

  鄭熹說「三日」,這些人就真的在大理寺裡住了三天,官員比犯人還要忙、還要累。到第三日上,不管審出來多少,都匯總了厚厚一大撂的卷宗交給了鄭熹。

  鄭熹道:「很好!結案後,人人有賞!你們都還不能回家,沒有我的令,誰也不許出大理寺。」眾人累得上眼皮黏著下眼皮,只想現在倒頭就睡,答應一聲,各回值房休息了。祝纓也想回去睡覺來著,精力再旺盛也架不住連著熬。

  鄭熹比她熬得還厲害,精神卻依舊很好,先叫來兩個小吏,道:「你們去打聽打聽,宗正、鴻臚、禮部之類,有無動靜。」

  小吏不明白要問什麼,也真個去打聽了,回來都說:「並無大事。」

  鄭熹心裡一沉,道:「把祝纓叫來。」

  …………

  祝纓才把鋪蓋鋪好就被叫了過來,掩口打了個哈欠,揉一揉臉,到了鄭熹的面前:「大人,您叫我?」

  鄭熹道:「你去門口找陸超,讓他回去問問,王府那裡,怎麼還沒動靜?」

  「啊?」祝纓並不知道「鄭熹與他的舅舅們」演過一齣請罪與大義滅親的戲碼。以她對官場、朝堂、皇室的理解,她也領悟不到鄭熹話中的意思。

  不過,快了。

  她摸不著頭腦地出去,卻知道高陽郡王家跟龔劼逆案有點關係,得遮掩著點兒。她見了陸超,故意從車上取了個空匣子,提在手裡讓人看到,才讓陸超回府,自己提著個空匣子回來了。

  路上,有禁軍問要不要幫忙,她也說:「不用。」

  回到大理寺,見鄭熹陰著臉坐在椅子裡,也不是打瞌睡,也不是在看供詞,不知道在想什麼。她輕手輕腳把匣子放在一邊,說:「跟陸超說了。」

  「這是什麼?」

  「空匣子。您車上的。」

  鄭熹想了一下才說:「鬼鬼祟祟的。」

  祝纓看他的樣子不像開心,但也不像罵自己,一時猜不透他的想法,說:「那……我回去了。」

  「去吧。」

  祝纓走不兩步,鄭熹又說:「回來。坐一坐。」

  祝纓看著他指著下手的椅子,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了,心道:難道他舅舅出事了?不太能夠吧?

  她睏得要死,坐在那裡強打精神,過不一會兒就靠著椅子眯著了。鄭熹仍舊坐著,也不動,也不說話。

  祝纓彷彿只閉了一下眼,猛然驚醒,她站了起來,才覺得脖子都醒了,一條手臂了窩在椅子裡窩得麻了。略略活動了一下,又跺了跺腳,她還打了個噴嚏,暗罵鄭熹不做人:大冬天的,不給人睡覺,拉到這裡挨凍。

  她起來拉開了門,就看到一個著綠衫的人影過來,六、七品著綠,身形卻不像大理寺任何一個人。走近了,她也不大認識,想了一下才想起來:這人是宗正寺的。

  來的是宗正寺的一個主簿,他看到了祝纓,拱一拱手,問道:「鄭大理在麼?」

  祝纓道:「在的。」

  鄭熹也回過神來,問道:「誰?」

  「下官宗正寺主簿,奉宗正之命來向大理說一件事。」

  「請進。」

  祝纓把人讓了進來,就讓小吏去奉茶。主簿道:「不敢,說完就走。宗正說,大理寺正忙著,不叫多打擾。只是這一件事思來想去,還是要盡早告訴大理的。」

  鄭熹道:「什麼事?」

  主簿道:「高陽王府來報,高陽王的長子,歿了。」

  祝纓兩耳「嗡」了一下,很快恢復了正常,再看鄭熹。鄭熹兩手扶案,指尖用力得發了白,他哽咽地說:「知道了。」

  主簿說了一句「節哀」,也不敢久留,拱一拱手就走了。祝纓跟在後面把他送到廊下,主簿道:「不用送啦,你們忙著呢。唉……大理才要立一大功,卻又……」

  祝纓低聲道:「黃泉路上無老少。」

  主簿道:「是呵。」

  兩人也沒別的交情,主簿看也套不出什麼話來,拱一拱手,走了。

  祝纓想了一下,沒回鄭熹那屋子,踮著腳回房倒頭就睡,很快到了午飯的時候被人叫起,與大家一起吃了個午飯。午飯之後,大理寺再無閒人,一個個又去審案。只是祝纓總有些心不在焉,晚飯前又是往鄭熹那裡匯報的時候,鄭熹卻不在。

  裴清道:「鄭大人家中有些事,明日再回。今晚大家都歇一晚,明天務必打起精神來!」

  過不一陣兒,裴清、冷雲也都走了,大理寺諸人都在猜是有什麼事。蘇匡最機敏,問祝纓:「小祝,你一向在鄭大人身邊,這是有什麼事了嗎?」

  祝纓心道:這是去喪事幫忙了吧?

  嘴上卻說:「我一向都是在辦差,哪裡知道大人們的事?」

  兩人你來我往說了幾句,也都沒個要領,大理寺又不讓他們出去,有些人就有點牢騷:這是把我們也當犯人防了。

  說了一會兒,也都很倦了,各回去休息。

  第二天,鄭熹眼睛回來時顯得有些憔悴,壓著諸人把案情細審,又行文,把任將軍送走的那個孫子也給緝拿了。同時命賬房把那本暗賬理出來,再照著那個名單,挨個兒拘過來訊問。直到此時,大理寺才有人知道,原來高陽郡王家也出事了,一時之間人人都不敢再抱怨了,勤勤懇懇地抓人犯、打板子、上刑、熬夜。

  鄭熹卻表現得很平靜,行動之間一如往昔,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同。直到任將軍的孫子拿回來時又是一個李代桃僵,鄭熹甚至不用別人辨認,自己就見過真人。他毫不客氣地戳穿了,狠狠地道:「記下!再去拿了本人來!」

  如此又過了幾天,天氣愈發寒冷了,人犯的口供也拿得差不多了,誓書案算是暫時告一段落了。最難纏一個是龔劼,他都撂了,誓書找到了,人犯一個沒跑,接下來還能有什麼難的呢?連龔案以前的細節,也都容易查證了。

  鄭熹這才放了眾人回家,餘下的,不是他們這些小官能決斷的了。三法司、丞相等一起議這些逆黨的罪,又要報給皇帝。各人又有不同的見解,互相之間還要扯皮。

  祝纓說過,凡案子,難的不是破案,而是怎麼判。即使是謀反案,首惡沒得說,從犯的罪可大可小,判得可輕可重。又有一些為國立過功的,又該怎麼辦。都有些爭執。

  這些,祝纓一概關注不到,也打聽不到。她現在只想扛著自己的一大包髒衣服,回家好好洗個澡、睡個覺。

  豈料才回到家中,門就被叩響了,祝大去開了門:「大公子?」

  …………

  祝家說「大公子」習慣上說的就是陳萌,祝大實在想不透這位大公子來自己家有什麼事兒。

  祝纓扔下包袱,起身迎他。

  陳萌道:「叨擾了。」

  張仙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為什麼閨女才回家還沒歇著就來了個陳萌,有點擔心地說:「我去燒水泡茶來。」

  陳萌忙說:「不必了,就幾句話,打聽點事兒。」

  祝纓一邊讓他進自己住的屋子,一邊說:「我幾天沒回來,大公子湊合坐吧。要問案子,現在已經遞上去了,令尊現在想必已經知曉了。」

  陳萌道:「我是為了另一件事。」

  「什麼事?我近來都在大理不得出來,什麼外面的消息也都不知道。」

  陳萌道:「唉,姨母打算給冠群發喪,你,要不要來上炷香的?」

  祝纓的面皮跳了幾下,忽然起身道:「你等一下。」她跑出去打了一桶井水,拿冷水洗了個臉。張仙姑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熱水就燒好了!」

  祝纓把頭伸進盆裡,整張臉上的肌肉都在冷水盆裡胡亂動著,要多怪異有多怪異。張仙姑把她的頭從水裡拔了出來:「你怎麼了?」

  祝纓拿袖子一抹臉:「沒事。」

  陳萌也出來了,有點擔心地看著她。祝纓道:「不了,我去算什麼呢?再叫喪家打出來。」

  陳萌道:「害!這都是什麼事兒?」他又看一眼這簡陋的小院子,心道,這家父母雖然寒磣了點,也不是惡人,祝三更是人才,姨母這可真是……

  他說:「你也別再往什麼尼庵、道觀裡找啦,重過你的日子吧。」

  祝纓認真地問:「大公子,我要是把人找到了呢?你們家還認不認?」

  陳萌苦笑著一攤手:「姨母那兒是不會認了的。我麼……你叫我怎麼認?親娘都說死了的。不過,你若能找得到她,那是你的本事,我盡力不叫姨母知道。」

  祝纓道:「我要找著了,她就還是乾娘的媳婦兒,我認的姐姐,行不?」

  陳萌道:「你……可真是個痴兒。」

  祝纓道:「我很累啦,明天還要回去應卯,不留您了。」

  陳萌嘆息一聲,道:「你這又是何必?咱們還是同鄉呢。」

  祝纓道:「所以才不與你客氣,我累了,自要休息,歇夠了,有事了,也找你。」

  陳萌念及她心情應該不是很好,格外的寬容:「走了。」

  他一走,張仙姑和祝大又上來問:「怎麼回事?」

  祝纓道:「他們不找花姐了,要發喪,當人死了。」

  祝大和張仙姑罵了兩句,又說:「花姐這命!這命!」

  祝纓道:「我累了,得歇一歇。」

  以祝纓的想法,她實在是開心得緊,「馮冠群」已經死了,以後再出來一個長相相似的人,那就只能是長相相似。馮、沈也不能拿她怎麼樣,真是太好了!她很想現在就去金螺寺,無奈天色已晚,已是宵禁,明天又得去大理寺。

  她想:那就明天下午再告訴花姐這個消息,也可與花姐籌劃一下接下來怎麼過。花姐很不必繼續做和尚,做尼姑也是可以的。女扮男裝這個事兒,祝纓是有經驗的,有方便也有不方便,於花姐可能裝和尚會不方便一點,總把她放在和尚窩裡,祝纓不太放心。

  這可真是近來難得的好消息!帶著這樣的想法,祝纓睡得很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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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1:27: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獲利

  大理寺諸人都沒有當真回家休幾天假,第二天,祝纓回到大理的時候,發現在京的同僚們到得很齊。

  雖然天氣更冷了,身上的衣裳更厚更重了,也架不住她心情高興,腳步格外的輕快。

  王評事老遠看到了她,對身邊的左評事說:「喏,到底是年輕人,一宿回來就又精神百倍了。我是不行嘍,老嘍,熬不住嘍,就看他們的了。」說著,又打了個哈欠。

  左評事看王評事挺愜意的樣子心裡頗不是滋味——他的搭檔是蘇匡。蘇匡也是有精力的年輕人,又比祝纓資歷深、經驗足,不大用人指點就能幹事。只要蘇匡稍稍識趣,左評事會比王評事更舒服,躺著就能拿功勞。不幸的是蘇匡沒那麼慷慨,左評事只能捲起袖子跟這麼個有精力、有經驗、有能力還有野心的年輕同僚去爭搶。

  真是受了大罪了!

  他嘆了口氣,說:「老王,你運氣好。」

  「咱們的運氣都不差,在鄭大人手下,這一次麼——」

  左評事會意,這次大理寺是會有好處的,區別是各人能拿到多少。左評事暗叫一聲晦氣,說:「你是真的運氣好,小祝識趣。那一個。」

  王評事道:「你且看他栽跟頭。據我看吶……」

  「一時半會兒壞不了事兒,還得叫這樣的人打頭陣呢。唉。」

  王評事道:「這些日子你還看不出來?咱們這位大人吶,有數。」

  這時祝纓已經走到跟前了,王評事也就止住了話頭,笑道:「怎麼?已經知道好消息了?」

  「啊?」祝纓回了他一個高興的傻笑,「嗯,好消息。好消息?!什麼好消息?」

  王評事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今天開始,抄家!」左評事說。

  祝纓驚訝了:「哪來的消息?不是還沒判完麼?我看他們吵架的陣仗,怎麼還得再吵個三兩月。不得判了再抄?」

  王評事笑道:「那是判。判之前也得清點有多少東西不是?比如賄賂案,就是先拿贓,憑財物多少定罪責輕重。這些人身上,誰沒點貪贓的事兒呢?再說了,也不是一骨腦把十幾、幾十人一氣都判了的,得一案一案地下來,先判的可不得先抄了?」

  左評事比較喜歡跟祝纓說話:「小祝你才來不久,這是頭回經這樣的大案。種案子人多復雜,就是封、抄、審、判夾雜著來。首犯不消多言,本案連從犯的份量都是很足的,值得一抄。像龔劼這樣的,能查他個兩三年再給他十條大罪、三十款小罪。小魚小蝦一開始就流放三千里去了,運氣差一點的死在路上,投胎都能過周歲了。」

  祝纓對抄家不太感興趣,與這些禁軍、衙役一同抄家實在很煩人。

  她說:「哦。那不有賬本麼?看賬定罪不行麼?」

  王評事道:「兩回事,都要過一過的。怎麼?你不高興?那你剛才高興的什麼?」

  祝纓展一展袖子,道:「我娘給我做了新冬衣,好看不?」

  「能看出來個屁!」王評事與她密切共事小半個月,也很不客氣了,「外頭官衣,能看出來什麼?都是青色的!等你能穿上綠,穿上紅,哎喲,穿上紫,再問我好不好看吧!哎,這回帶人抄家,肯定有你。」

  這老家伙壓低了聲音,搓了搓手指:「悠著點兒啊。」

  左評事也深以為然,道:「這是條財路,即使是大理寺,像眼下這樣的好事也是不多見的。幹得好,夠你買座宅子了,也免得再居無定所賃房而住。」

  祝纓道:「你們看看我,我能背得動多少?還是帶人?我有那個本事平賬麼?上趕著不是給人送把柄?我還是老實按著章程辦吧。」

  左評事說:「也不是人人都懂賬的,我看你還是有戲的,這個事兒啊,它不在你能不能幹,在你貼不貼心。」

  祝纓道:「會的不難,難的不會,頂好別算我。」

  「你這是怎麼了?大家伙兒都指望著這個發一注財好過年呢。」

  「是哦,快過年了嘿!今年能過個好年了!」

  王評事道:「那是,想來大人們高興了,是不會虧待我們的。」

  這抄家的差事,兩根老油條都很看好祝纓,也都暗示祝纓「機靈一點兒」,賣足了人情。說完了這最重要的事兒,他們就開始不鹹不淡說些案子裡的八卦,誰誰家的敗家子可真是坑了爹了,當爹的不知道這兒子私下跟龔劼送了禮……之類的。

  在他們的談話裡祝纓沒聽到高陽郡王家的事兒,估計這事兒從上到下有志一同地忘掉了。她有心問一問,這郡王家的兒子,雖然是賄賂了龔劼,為什麼就一定要死了呢?暗賬上不止他一個人,別家現在沒見出大殯吶!偷拿家裡的錢,家裡有打斷腿的,這個她在鄉下、縣城都見過不少,失手打死的也有,可那是失手。

  高陽郡王這個不一樣,為什麼?卻沒有人告訴她。看王、左二人說大理寺的事頭頭是道,卻都是八品小官,人情世故是熟的,這樣的大事也是不太熟。祝纓打算有機會請教一下陳萌,這件事兒實在是她心裡的一個疙瘩。

  她哼哼哈哈地給王、左二人捧個場,直到鄭熹從朝上回來。

  …………

  鄭熹一向穩重,又不是完全的喜怒不形於色,他也會笑會怒會戲謔,只是喜怒都淡淡的,有,但不多,矜持得恰得好處,這喜怒又都有點迷惑性。

  這種「淡淡的」憑空增加了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疏離感,讓下屬心中親近他又不至於敢失了上下等級尊卑。

  他一到,場面頓時安靜了下來。鄭熹依然很客氣地很跟冷雲、裴清致意,冷雲道:「都聽你的。」

  鄭熹道:「那好,請大將軍來吧。」

  果然是要抄家的。

  祝纓無所謂,因為鄭熹知道她不懂賬目,總不能指望著她獨自一人去偷一大家子吧?龔案還有餘波,又有一些牽連的小案,譬如任將軍有罪,查他逆案的時候又查出他先前與某人之間的交易,又或者哪個舊屬的違法事。這樣的「小案」,叫她這樣的小官去練個手應該是不錯的。鄭熹素來會安排,她祝纓幹這些個事兒不是很合適的麼?一直以來,鄭熹也都是安排她做些實務的。

  不想鄭熹卻依舊點了她,還是跟鮑校尉搭檔,祝纓不好當面駁鄭熹,一個勁兒地瞪他。鄭熹只當沒看見,又指派了兩個賬房跟著去,祝纓才不瞪了。派給祝纓的人也多了一些,都是大理寺的「自己人」。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鮑校尉對祝纓印象不錯,笑道:「小祝,又是我!」

  祝纓也只好笑道:「那可真是巧了。」

  兩人合作過一次了,這回並不用京兆的人了,只用大理寺自己的人與禁軍中的一部分人,沒了王雲鶴夾在中間,鄭熹和葉大將軍辦起事兒來就方便多了。

  鮑校尉怕是為葉大將軍幹了不少事兒,祝纓雖然以前沒幹過,但是核賬的是鄭熹這邊派出來的,也是熟手。鄭熹只看了祝纓一眼,並沒有多囑咐什麼。祝纓卻知道自己該幹什麼:看著,與鮑校尉那邊的人協調,大理寺與禁軍對半分,抄完上繳。

  王評事與左評事都對祝纓微笑,彷彿在說:讓我們說中了吧?

  對此,祝纓也唯有微笑以對。這回禁軍他們也帶了封條,兩個衙門一起上門去。封條也有講究的,不同的衙門來封,情況也是不同的。這次一起,算是「互相監督」,不拉上京兆是因為這是定案了,不歸京兆管了。

  也不知道同意這個決定的人是怎麼想的,反正鄭熹和左大將軍硬是把個「互相監督」辦成了個「同謀」。

  一到地方,就有識趣的士卒請二人:「堂上已經打掃乾淨了,請二位大人上座,只管看小的們幹活就是。」

  祝纓對鮑校尉道:「我頭回領這差使,想長長見識,您看?」

  鮑校尉道:「唔,咱們看一看,給孩兒們分派停當,再回來慢慢地等他們幹活。」

  兩人慢慢走著,此時裡面已經清場了,所有的家眷、僕從都關押起來,四周都是自己人,鮑校尉也就與祝纓講起:「小祝,你看,咱們怎麼抄呀?」

  祝纓道:「我也不大懂,只想案卷上要能交代得過來,總不能抄出一個清廉如水的逆賊報上去,說抄錯了人吧?」

  鮑校尉道:「那是當然!你可別當老哥哥是那等貪心不足的啊!」

  「怎麼會?咱們又不是沒共過事。不過我年輕,沒經過這樣的大事,還要請教呢。」

  鮑校尉也就說:「當然要給上頭交一本賬。其實跟打仗一樣,三七分賬,就算很老實的啦!咱們如今也是這樣,上繳七分,剩下的三分咱們兩家分。還是你明白,拿些方便花用、不著痕跡的最好。此外,咱們兩個也可以……比起那些,咱們就是零頭啦,可也不能白忙一場不是?袍澤、同僚都知道你來發財,不說分潤多少,好酒好菜不得招待幾頓?不招待,那就是不會做人了。難道咱們抄了逆賊的家反而要自己貼錢?」

  他絮絮說了一些,又說:「不知道鄭大理喜歡些什麼?雖然太顯眼的東西有些掛礙,其餘方便的名貴的東西,也是要為上峰留意一二的。」

  鮑校尉說了很多,又不好意思地說:「你是年輕人,腦子靈活,又仔細。不瞞你說,我打小讀書不成的,你是個讀書人的樣子,你看還有什麼要留意的?只管吩咐他們!你的話就是我的話。」

  祝纓慢慢道:「也沒什麼了,我只要能交得上賬就好。」

  鮑校尉道:「這個不難!自有做賬的人!」

  祝纓道:「好。那就開始吧。」她也不往堂上坐,鮑校尉以為她年輕人好奇,也就陪著她閒逛,並且告訴她一點抄家的心得:「這與打仗是一樣的!」講著如何封門,如何分割布局,怎麼清剿清查之類。

  祝纓也聽得津津有味。

  最後,她問道:「這樣抄家,有逃走的家眷嗎?」

  鮑校尉笑了:「那要看誰抄了,一般是逃不掉的。你當那花名冊是假的?照著名冊一個人頭一個人頭點過去!這麼多年了,多少故事、話本裡講,什麼地窖、水缸、床底下……嘿嘿……當咱們不進茶館聽說書吶?」

  祝纓嘴角一抽。

  鮑校尉撮著牙花子說:「老弟你要是有看中的,又或者鄭大理那裡有什麼合口味的,只要不是犯官家眷,府中什麼歌伎舞女盡可以在賬上抹一筆的。奴婢麼,也是一樣的。怎麼樣?點點去?」

  祝纓道:「好。」

  家眷、奴婢也都一根繩子捆了,他們也算是「贓物」,有發賣的、有跟著流放的,凡此種種。經過這件事情,祝纓也明白了當年為什麼馮家能把孩子換了。

  又有府中僕人不是賣斷終身、家生子一類,只是雇來的,哭著喊著說冤枉。祝纓拿著花名冊,一個一個點過去,將雇的都給放了,又做主:「每人給些錢當路費,京畿的給五百錢,遠州的一貫,都從這家裡出。」

  鮑校尉心道:這倒是個厚道人,到底是年輕,我就沒這般心軟了。

  賬房們則在心裡盤算著,這一注也可以開花賬,遣散費給出一百貫,就可以列成兩百貫。

  有些賣斷終身的也在哭著,說自己也是雇來的,又或者是被逼的,家生子裡,也有父母心疼孩子的,想把孩子托付給雇工,乞求帶走。鮑校尉喝道:「你們這些鬼,平日裡跟著逆賊偷奸耍滑也就罷了,竟然還敢糊弄我們!」都不許。因為這些也是「財產」,都放跑了,像什麼話?

  祝纓嘆了口氣,說:「罷了,就做一回好事吧。」又把賣斷終身的也給放了,同樣也發了些路費。

  僕人們看到了希望,一個個哭得比什麼都慘。

  大理寺的小吏本來是不方便插言的,此時忍不住說:「不能再放了,奴婢人口記在戶主的戶籍上,放了沒法交代。您縱放了他們,他們也是逃奴,自有官府捉拿。」又罵這些奴婢喪良心,欺負祝纓心軟。

  祝纓把人口簿子收好,道:「知道了,別罵啦。老鮑,咱們還是幹正事吧。」

  鮑校尉道:「正是!」

  賬房都是做賬的老手,祝纓以前是沒見過好東西,經過高陽王府的內庫也算開了眼了,她不必知道什麼好、什麼不好,只要與內庫的東西比一比,大概就能估個高低了。她與鮑校尉各按商量好的分賬,祝纓雖不太會算賬,卻知道自家賬房做賬必然是向著自己的,回來交賬必是己處多而禁軍處少。

  府內公賬上的東西分完了,各房還有些東西,這個就各憑本事來拿了。

  鮑校尉還許自己手下的士卒也各拿一些金銀小件之類,祝纓這裡又與他不同,祝纓允許賬房、小吏各拿些沒有印記的金銀之類,但不許拿那些十分明顯的物品。間或往一個有偷藏行為的小吏身邊一站,拿一錠金子,說:「來,換你身上那枚寶石戒指。」

  「換」出了戒指,就往盤子裡一扔,說:「入賬。」又拍拍這人的肩膀,說:「細水常流。」

  鮑校尉輕吸一口涼氣,對祝纓比了個拇指。心道:怪不得鄭大理那麼厲害的人,不派別人,就派個毛都沒長齊的過來!

  自此祝纓抄家的本領算是神功初成。

  …………

  抄家就比之前封門還要細緻些,一個府,連拿人帶核賬、列單子就花了三天的時間。又因是正經的肥差,總有人盯著,祝纓這幾天竟沒個機會去找花姐。她也就沉下心來,認真幹這項差使。

  回來報給鄭熹時,鄭熹欣慰地道:「很好,我沒有看錯你。」又問她有何體悟。

  祝纓心道:我跳大神的時候且能不偷不搶也不黑心騙人,小騙而已,做了官兒幹的可比偷、搶厲害得多了。我知道做官的少有不吃些黑錢的,沒想到您老人家吃得這麼狠!賬房一筆,幾百上千貫,再一筆上千銀子,再一筆一箱金子,就這麼沒了。

  她說:「當官兒也不容易啊。」

  鄭熹道:「這又是什麼怪念頭?」

  祝纓道:「鮑校尉都成我哥了。」

  鄭熹笑了,說:「促狹。」

  接著,鄭熹總安排祝纓跟著去抄家,越大的、越富的,越是安排她。蓋因祝纓的謹慎是許多老人都不具備的,抄家吃回扣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有賬房做賬都是好的,有些個大大咧咧的人,乾脆把抄家單子抽幾張走,這上面的東西就都歸他了。至於裡面是不是有什麼擔干係的內容,他們竟然不管。這又會成為日後此後被問罪的一項證據。

  祝纓不太認識珍寶,這是弱項,但是她明白「不著痕跡」四個字。這就非常的難得了。

  鄭熹也聽了回報,祝纓做事不貪,又放些僕人之類出府,很是能傳出好名聲。又會與禁軍的人相處,後來禁軍那裡換了個李校尉,祝纓也與他相處愉快。

  如是一直抄到了臘月快過年,大理寺審的逆案也快成型了,各衙門要放假了,鄭熹終於停了手,道:「來年再辦!大家先緩一緩,過個好年。」

  大理寺眾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他,鄭熹抄家自己佔了大頭,也很大方地給冷、裴二位準備了豐厚的年禮。底下也是人人有份,祝纓也分到了自己的那一份。一齊謝過了鄭熹,又有左、王兩個小聲說:「小祝,幹得漂亮!」

  唯有蘇匡聲音挺大,說:「這麼些金銀,多虧了有小祝啊!」

  祝纓道:「那是,我拿刀架大人脖子上給大伙兒勒索來的。」

  左評事大笑:「滿大理寺,也就你有這個膽子!」

  鄭熹聽罷一笑,並不理會。祝纓也不再解釋什麼,只拉著王評事問,問京城哪家酒樓辦年夜飯好:「今年不想我娘下廚忙了,訂幾桌,反正放不壞,慢慢吃。」王評事就開始數起好吃的地方來。左評事又說:「據我說,你還是先買個奴婢回家侍奉伯母。」

  大理寺的生活氣息頓時濃厚了起來。

  祝纓得了外快,拿回家裡依舊跟張仙姑分賬,自己留些,大部分都交給了張仙姑存著。張仙姑道:「哎喲,這當官兒可真是……哎,我聽他們說,抄家有油水,可沒想到這麼多呀。」

  祝纓道:「什麼油水?這是衙門裡鄭大人給大家伙兒過年的。各衙門肥瘦不均,咱們衙門好些,是大人有本事。」

  張仙姑道:「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哎,這些錢,夠咱們買個小房子了不?」

  她非常的躊躇,小房子,差不多夠了,但是她想弄個離宮裡近點兒的,不然閨女天天兩條腿跑著去?心疼!尤其是冬天,身上再不方便的時候。那怎麼行呢?她又想買個大點的,能養個腳力,這樣祝纓可以騎馬或者驢去應卯。

  祝纓這筆錢在普通人家看來可謂巨資,真要在京城弄套可心的房子卻是又不夠了。

  祝纓道:「先收著。這房子租金都付了一年了,不急。」

  張仙姑道:「咋?還能再接著抄?」

  祝纓嘆道:「抄家也不是什麼好事的。」

  「那是,不過他們都說你心眼兒好,饒了不少人活命哩。」

  「瞎說,我又不管斷案。對了,咱得備點東西,也得請請金大哥、甘大他們,還有同僚,一年到頭都幫了不少。」

  張仙姑心裡一算,得,新房子的廚房沒了。然而也高興,說:「我知道了!哎,這給了錢,還給升官不?」

  祝纓道:「得看什麼時候了。」

  張仙姑道:「不急不急,我不是催,聽說你這個已經很快啦!咱也有實惠呢。」

  …………

  張仙姑的嘴可能是開過光,她正式當神婆的時候總不大靈光,這一回卻是很靈的。

  在她說完「實惠」之後不久,鄭熹就叫祝纓去了鄭侯府上。

  祝纓也去了,鄭熹道:「你準備準備,過兩天隨我去王府。」

  祝纓道:「我?又……」

  「想什麼呢?冊世子的典禮,不得去觀禮、道賀嗎?」

  事情是早就定了的,不過通常有個典禮,因為要準備世子的儀仗、服色等等相匹配的東西,正式的這個典禮就在年前。這已算是很不錯的效率了,甚至有一點點簡陋。

  祝纓是不想去高陽王府的,那個地方,她去了一回,扒出人家兒子的破事,這兒子還不明不白死了,她怕遷怒。

  祝纓吞吞吐吐地說:「我去了別掃興,叫人想起來舊事就不好了。」

  鄭熹道:「叫你去你就去。」

  說話間,一個僕人過來說:「侯爺和夫人聽說小祝來了,要見一見。」

  鄭熹道:「來吧。」

  祝纓就被帶了過去。老侯爺身邊站著金良對她擠眉弄眼,老侯爺看著他,對郡主說:「這孩子看著精神吧?」

  郡主也笑著說:「嗯,看著就聰明懂事兒,過來我再看看。」

  祝纓看了一眼鄭熹,鄭熹使了個眼色,祝纓這才上前。郡主笑道:「不錯不錯,是個懂規矩的好孩子。這些日子辛苦你啦!我這個兒子,別的都好,就是幹事太拼命,自己拼命呢,還要叫別人陪著一道。」

  祝纓道:「我挺喜歡這樣的。」

  郡主和鄭侯都笑了。

  郡主很大方了,既然說了她辛苦,就給了不少藥材、香料之類,端詳一下,又讓拿一匣子簪子、佩飾出來,好給她「打扮打扮」。另給張仙姑一套金首飾,一套一共五件,簪環都有,還嵌著珍珠寶石,寶石不大,倒是好看!它還是真的值錢的寶石。

  金良小聲說了一句:「侯爺。」

  鄭侯咳嗽一聲,先訓了個話:「兵行險著,不可持久!以正合,以奇勝!還是要踏實一點才好!」

  這老頭還伸手彈了祝纓的腦門兒。老頭手勁兒極大,給她腦門兒彈出個包來。祝纓腦仁兒嗡嗡的,捂著腦袋瞪眼。老侯爺就給了祝纓一套好弓箭、並刀劍,還讓金良帶她去挑。

  這一家子如此,祝纓還是有點受寵若驚的。天下多的是把下屬的辛苦當作理所應當的上峰,鄭熹大方已然是難得了,連他的父母都這麼慷慨就更少見了。

  她對去王府的抵觸之心也就小了許多。

  到了王府,沒有人遷怒她,對她還挺不錯的。王府不大看得出來才死了一個大兒子,鄭熹照顧是被老太妃摟在懷裡一通揉,郡主和鄭侯也來觀禮,卻都由著兒子被老太妃揉來搓去。

  好容易老太妃搓完了外孫,對小心立在一邊的祝纓說:「這孩子眼熟呢,看著就讓人喜歡。」

  老太妃就賞了祝纓些緞子之類,王妃也說湊個趣,賞的也是緞子和一套文具。郡王又賞了一條銀腰帶還有一身袍服,非但如此,郡王還拍了拍她的肩膀,誇獎道:「你是個很用心的孩子,要不是你認真,我還要為難呢。」

  祝纓在王府就非常的沉默,樣子極恭謙,有點怕哪句話說出來讓這個能狠心讓兒子「病死」的郡王記恨上自己。

  然而郡王一家並沒有生氣的意思,鄭熹對祝纓使了個眼色,祝纓便極禮貌地接了這些賞賜,又謝了賞。老太妃道:「你謝什麼呢?他們該謝你的。」

  也就這一陣兒了,賓客們陸續到了,祝纓被郡王再拿出去暗示一回「這小子幫我們清了家賊,我十分忠心,所以十分感謝他」之類。祝纓維持著靦腆的模樣,等到郡王向一些重要的賓客展示完了,她也就識趣地後退。

  這些賓客裡,她還看到了陳萌,這位大公子是代表父親前來的。陳萌對祝纓很熱絡:「小祝也來了?我還說好些日子沒見著你了呢!老黃他們也想你,就要過年了,我的年酒你可要來。」

  祝纓道:「好。我去只吃飯喝菜,不喝酒。」

  陳萌也笑道:「知道你這脾性。」

  祝纓不由想:我還有事要請教他呢,幾乎要忘了!

  覷了個空兒,她湊到陳萌跟前,陳萌也看到了她,兩人往僻靜處說話。祝纓低聲問道:「這府裡,真的很歡喜麼?」

  陳萌道:「這是自然的!」

  「可是不是才有白事……」

  陳萌笑了:「你果然還是太年輕。我只問你,要是沒有這白事,留那個人下來做什麼?」

  祝纓道:「好歹是兒子,如今名份已定,翻不了天。」

  陳萌道:「就因為是兒子。殿下哪有不心疼兒子的,可他更心疼這王府,這家業。留下來,那一個會心服嗎?到時候又會幹出什麼事來呢?龔劼又身陷逆案,殿下正好借這個機會表白自己。這樣的兒子,哪家沒一兩個呢?不過有的父親明白,有的父親心存僥幸罷了。」

  祝纓想到陳萌那個詛咒的弟弟,一時沉默。半晌方說:「多謝大公子指點。」

  陳萌道:「要是旁人,我也是不會說這些的。因是你,你又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唉,我那姨父的事兒,多虧你提醒,才好有所準備。」

  祝纓道:「何必算得這麼清楚?」

  陳萌道:「那我也是要謝你的。只是不知道,龔案如今還有什麼新進展不?」

  祝纓道:「我淨忙著抄家去了,不過都是原來的那些,牽連的也都是些小案,犯官品階也不高。可不是什麼好差使,看著那麼許多人哭哭啼啼的,心累。」

  「聽他們說,你放了好些個僕人一條生路。唉……」

  兩人又沉默了,還是陳萌道:「今天是個好日子,殿下有好事,世子也是好事,你也將有一件好事了。」

  「什麼?」

  陳萌笑道:「你這官兒升得,我幾乎要以為你是鄭熹的親兒子了!他上了一本,你們大理寺能升的都給升了,有些人是散官的職銜升了,你,司直,從六品啦!你數數,這是多少級?」

  祝纓吸了口涼氣:「我怕有人想把我給活吃了。」

  陳萌道:「不招人妒是庸才,怕它怎的?!你又不是沒人護著。且你也不是很顯眼的,大理寺那裡有鄭大理,旁人不能把你怎麼樣。出了大理寺,你可數不上號兒了,這一回升遷的人多了!」

  「咦?」

  「抓人不難,殺人不難,空下來的位置誰來頂?」

  「原來如此。」

  兩人正經話說完了,那邊典禮也開始了,祝纓與陳萌又都回去,等著觀禮。祝纓品階低,她也不想過於顯眼,就老老實實憋地鄭熹側後頗遠的地方。叫她,她能聽到、趕過去,不叫她,她窩著。

  今天的主角也登場了。

  這小世子出現的時候祝纓吃了一驚,她算是知道了,為什麼京城的人見多識廣,見了她並不懷疑她是個姑娘。

  這小世子比她還像是個姑娘!京城大戶人家的孩子,無論男女,大部分長得都很細皮嫩肉,不像鄉間,一下地,大部分都曬成了黑炭。可小世子在京城大戶人家的孩子裡,長得都是美而精緻的。

  只是看著就挺瘦弱,穿著大禮服,一左一右兩個侍兒扶著,行禮也是人扶。

  祝纓心道:怪不得郡王不大敢把家業交給他,他比當年朱家大郎看著還弱,這要當了家,不得被人吃絕戶?郡王也確實怪難的。

  她對郡王有了些同情,郡王拿她去說事兒的賬被她減了幾分。也明白郡王至少眼下不會遷怒於她了,她就很放心地吃席了。又想著自己將做司直的事兒,猜測:不知道做了司直之後,是不是能辦些案子了?又想,不知道升的還有誰?王、左二人又如何?

  ………………

  正式的任命還沒下來,祝纓也不便向人透露,依舊在大理寺正常的當差。新年將近,所有人都有些懈怠,祝纓被左評事拖出去曬太陽,兼與太常寺的楊六聊天兒。

  楊六這些天不能往大理寺跑,也是憋得狠了,三人一起抄著手,趴在欄桿上看景,一面胡扯。這些小官們的一大愛好,就是八卦一下經過的大官兒。

  左評事道:「那邊幾個人,有點眼熟啊,見過嗎?」

  楊六一看,樂了,說:「嘿!那不是先頭被斥回家去的鐘宜鐘大人麼?旁邊那個,周游,周將軍。」

  「他們?」

  「嗯,一個掌禮部,另一個好像要調入禁軍啦。」

  「啥?」祝纓問,「為什麼呀?」

  「缺人了呀!」楊六理所當然地說,「你們還好意思說,龔案你們弄了多少人下去?那位子,能一直空著嗎?」

  我幹事,你得官?!!!

  明知道楊六說得有理,鐘宜、周游辦事不力是真的,但是比龔劼等人更可靠,眼下皇帝重新起用他們是有道理的。

  祝纓還是被氣到了。

  我辛辛苦苦幹事,升個從六品,你啥都沒幹,隨心所欲幹壞事,你……

  「他,的官,幾品?」

  「唔,正五品上。」楊六隨口說。

  祝纓心道:狗屁的天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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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善良

  自己的從六品還只是小道消息,周游的正五品已經光明正大進了宮了!

  祝纓打小就不是個吃虧認命的人,狠狠生了一回氣,身邊的那兩個人卻不像她。

  左評事半是羨慕半是不屑又摻了點難明的味道,說:「哎,這位將軍怕是上輩子積了大德了吧?」

  祝纓心道:那他下輩子一定會很苦。

  楊六郎也咂了咂舌頭:「那咱們怕是上輩子福氣沒攢夠。」

  左評事道:「承讓承讓,我上輩子最缺德,你比我好些,咱們仨裡,小祝上輩子功德最多。」

  楊六郎笑道:「小祝下輩子也會好的,聽說——」

  他又聽說了祝纓抄家網開一面的事兒,祝纓道:「你怎麼這麼多的消息?皇城裡的、衙門內的你知道也就罷了,怎麼外面的也知道了?」

  楊六郎嘿嘿一笑:「我好這個麼!」

  他們這三個小官,兩個據說升職有望,升完了離周游還差很遠,楊、左二人羨慕嫉妒,卻從未開啟「恨」這種情緒,差得太大,恨都夠不著。

  祝纓就不一樣了,她想:這個缺德玩意兒管禁軍?萬一他當值,與他撞上了又是一番官司。好晦氣!

  她開始提防上了。

  左評事又問了楊六郎:「除了他們,還有別人麼?」

  祝纓也尖起耳朵來聽,楊六郎道:「聽說又要添一位相公啦。」

  左評事問道:「難道是王京兆?」

  「他?他才幹京兆多久?這就能入政事堂?且得熬著呢。」

  「那是誰?」

  楊六郎道:「鐘大人掌了禮部,你說,原來的禮部尚書他老人家去了哪兒了呢?」

  「施……」

  「對嘍,就是他。」

  原來的禮部尚書叫施鯤,跟他們大理寺也沒什麼交集,祝纓也只是聽過這個名字、遠遠看過幾眼而已。不過,據說此人是個很會糊弄的人,端水極穩,有人說他是菩薩,有人說他是木頭架子。

  左評事道:「那倒還好,這人不好折騰。」

  他們又嘀咕了幾句,左評事先口頭邀大家吃個年酒,楊六郎笑道:「你們大理寺今年發財,我就不客氣啦。」他也約了左、祝二人吃酒。祝纓又與他們排了個日期,自己也要請一請同僚的,連楊六郎也一同請去,楊六郎痛快地答應了。

  他們閒話完,離放假也就不遠了,人人不安心,都盼著好早點回家。豈料鄭熹卻又趕在年根前,將最好的消息發給大家——升遷。

  鄭熹宣布完了這個好消息,又說:「政事堂體恤下情,為了讓大家過個好年,放假前就把文書批下來!年後……」

  所有人都說:「必為大人效力!」

  給錢、升官,上哪兒去找這樣的好上司?皆大歡喜。

  鄭熹開始發放文書。

  祝纓直接升做了司直,這種連升八級的官運太令人羨慕了。同僚本該有點想法,心裡那點嫉妒卻又被興災樂禍沖淡了不少——蘇匡升做了主簿,七品,比祝纓這個後來者要低。而左評事也升做了主簿,原本的主簿也升了,王評事與祝纓一同做了司直。

  王評事就不太讓人羨慕了,因為他已經很老了,孫子都跟祝纓差不多大了,之前一直做著從八品的官,聽起來就讓人同情。如果資歷是塊肥肉,得是被他熬成焦炭了。

  其他人也有散官虛銜漲了的,也有實職漲了的。大理寺的三位大人在大理寺內卻是升無可升,看起來像沒什麼實惠一樣。這也是因為越往上越難走,鄭熹今年還不到三十歲,還要怎麼升呢?開始快,現在就是慢下來「熬」的時候了。

  鄭熹發完了文書就與裴、冷二人一處說話去了,是個十分識趣的上司。底下的小官們各找各的朋友,互相恭喜、約年酒之類。蘇匡雖然心中不忿,也不好在這個場合公然發作,依然裝作笑嘻嘻的樣子,跟誰都說兩句。同僚都有了好事,也都應付著他,場面十分和諧。

  祝纓這裡與王、左二人說話,她沒有稱呼兩人的官職,還是與先前一樣,說:「老左好可惜了。」左主簿倒還看得開,說:「我有什麼好可惜的?我們本來就看好你的,你不用不自在。」王司直也說:「嗯,他這次沒撒謊。」閒說了一會兒,也到了回家的時候。

  祝纓與王司直近來關係很好,左主簿也不像不開心的樣子,三人就一同「歸心似箭」地離宮。路上,祝纓看左主簿這樣子實在不像是被晚輩超過之後的不開心,她是有些納悶的,因為左主簿是個老官油子並不高風亮節,做官的升職不如別人,總會有些不快的。

  祝纓說:「我給你們找輛車吧,下雪了,老王走路有點不穩了哩。」

  左主簿道:「給他,我自走著回去。」

  祝纓去找了兩輛車講定價錢先付了款,回來的時候左主簿還在陪著王司直。左主簿道:「小祝……司直,也太實在了。」

  祝纓道:「小祝就小祝,不然與老左不對仗,聽起來怪別扭的。」

  左主簿笑道:「老左就老左,別總讓著我,那樣倒不痛快了。」

  兩人一同送王司直上車,王司直道:「哎喲,不用,不用。」到底是搭著兩個人的手上了車,祝纓又送左主簿,左主簿說道:「不敢。」虛扶了一下,踩著凳子也上了車。這時,王司直撩開車簾,問道:「小祝,你呢?」

  祝纓道:「我走著回去,跌跤也不怕。」

  左主簿又要讓自己的車,祝纓對車夫說:「快走快走,別叫他下來!錢我付了,給安安穩穩送到家裡。」

  車夫一甩鞭子,拉著左主簿走了,左主簿帶點氣笑的聲音說:「這個小祝!」

  那邊,王司直說:「車都雇了,你也上來,多與車夫算些錢就是了。」車夫也想要買賣,也說:「小人這車極穩、極舒適,京城的道路都熟。」勒住了馬,他把凳子也搬到地下放好,目光很是殷切。

  祝纓也就跳上了車,與王司直坐在了車廂裡,車夫高興地甩了一下鞭子:「官人坐穩嘍!」

  那邊王司直滿面紅光,笑罵:「都不問他要去哪裡的嗎?」

  祝纓道:「我先送你,回來再告訴他去處。」

  王司直道:「也罷。怎麼樣?被蘇蜈蚣噁心的那些個氣,出了沒?」

  祝纓笑道:「我小時候日子不太好過,他這樣的我見得不少,並不覺得怎麼樣。」

  王司直道:「你這樣的年輕人才是有前途的樣子啊!不像我,老嘍!」

  「怎麼會呢?誰知道明天會怎麼樣?你這不是升了嗎?」

  王司直搖搖頭,有點悵然:「你道為什麼這回有我升司直?其實蘇匡那小子雖然十分可惡,做個司直也不算過於抬舉他。」

  「他也是有些本事也肯吃些苦的人。」

  王司直道:「前幾天,鄭大人召我。」

  「嗯?」

  王司直笑笑:「咱們這位大人呀,你別看他年輕,是真個會來事兒,你雖然更年輕,到底做事不如他,他既高看你一眼,你一定要貼得緊緊的,多跟他學著點兒。別只會埋頭傻幹,也抬頭看看四下是個什麼樣子。」

  「怎麼說起這個來了?」

  王司直道:「鄭大人說,原本我是該升個主簿的,不過,他想叫我升做司直。」

  「好事。」

  「還有更好的,開春龔劼徹底結案的時候,給我的散官再升一升,能穩有個正六品。如果可行時,從五品也未可知。」

  「那更好了。」

  王司直道:「我就說,你到底年輕。學著點兒吧——一旦結案升完,我就要休致,空個位子出來。你看小左為什麼沒有不開心?我走了,這個司直的缺一準是他的了。論資歷,他可比蘇匡要老,論本事呢,雖與蘇匡各有所長,但也不太差,他人緣又比蘇匡好。蘇匡也不敢對鄭大人有怨言。只是你要小心這條蜈蚣了。」

  祝纓知道王司直有一個心願,就是官高一點,這樣休致之後能多有點俸祿。一般官員休致之後俸祿不如在職高,收入是會減少的,如鄭熹這般做法,確實是體恤下屬且心存仁厚了。這樣一來,王司直走得乾脆,也不太容易在走的時候留坑,接手的人上手也方便。

  祝纓估計,左主簿要麼猜到了,要麼鄭熹也召見他談過話了。

  王司直倒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又再三約了祝纓年酒,又說:「我的兒孫與我差不離,也就混日子罷了,也不用你特意栽培,日後遇著了略抬一抬手吧。」

  祝纓道:「這是什麼話?他們我也都是見過的,怎麼會差呢?」

  王司直道:「別說虛話。」

  祝纓道:「好。」

  王司直樂了:「小祝,以後前途無量。記著了,一要自己能幹,二要有個靠山,缺一不可的。你要不知道娶什麼樣的妻子,就去請鄭大人保媒。」

  打趣了幾句,他家就到了,他說:「我就不留你啦,快些回去把好消息告訴家裡吧。」

  …………

  祝纓回到家裡,車夫也拿到了另一份的車錢,說了幾句過年的吉祥話,收了凳子趕車走了。

  張仙姑有點急促地回來,問:「怎麼怎麼?是不是放假了的?」

  「娘怎麼知道的?」

  張仙姑道:「我聽你金大嫂子說的。」

  祝纓道:「是放假了,不過鄭大人安排我值一天的班。」

  「那也行!」張仙姑倒看得開,「哪一天?我給你準備好吃食。」

  祝纓道:「除夕夜。」

  「啥?」張仙姑和祝大都吃驚,「不過年了?」

  祝纓道:「以往咱們也沒怎麼過過好年呀。」

  祝大道:「鄭大人咋不曉事了呢?他以往待你不壞,你是不是近來得罪他了?」

  祝纓道:「那倒不是,他給我升官了。」

  張仙姑有節奏地拍著巴掌:「哎喲哎喲,我的孩子升官兒了!這才多久啊!!!哈哈哈哈!明天我就去再多割二斤肉來!」

  祝大道:「買整條羊腿、再買個羊頭,咱們自家煮來!冬天喝羊湯,香!」

  祝纓道:「我來弄!」她對飲食不挑剔,張仙姑做飯尚可,終究不如她之前跟著廚娘認真學過一些。

  張仙姑和祝大都不讓她沾手,張仙姑道:「不用不用,你不還訂了酒席麼?好吃的夠啦!羊羶,一鍋粥味兒,明天再去買一口大鍋單煮羊湯,誰想喝就盛一碗出來。哎喲,來,吃飯!」

  祝纓回房把官服換了下來,裹了件小棉襖,又把新拿的晉職文書放在一個匣子裡放到櫃子關上才出來吃飯。

  張仙姑吃兩口笑兩聲,祝大自己也笑,笑著笑著又說張仙姑:「看把你樂的!」

  張仙姑道:「就樂!就樂!我才說,今年雖寬裕了些,想買個那個相中的房子還差著些,金家大妹子要挪借我一些,我沒好意思要。正尋思著這錢要怎麼攢,老三就升了,俸祿得多一些了吧?」

  祝纓道:「不用跟她借,我想辦法。俸祿,明年開春你去領就知道了,與金大哥之前差不多。不過他是武職,散官比這個實職要高一點,拿得比我多。唔,要約年酒,咱們也得去他們家串個門兒。」

  張仙姑道:「哎!朝廷也太會過日子了!這會兒給你們升了,頭先領的年賞還是照著八品的發!要是早點升,咱還能多領些呢!」

  祝大道:「你差不多得了!」

  張仙姑道:「我這是為了過日子!」

  兩人又拌了一回嘴,直到把飯吃完,張仙姑又樂呵地對祝大說:「老頭子,你刷碗去,我有話跟老三說。」

  祝大怒道:「你要上天!哪有婆娘支使男人刷碗的?」

  祝纓道:「我來吧!」

  張仙姑道:「就叫他!女人家說私房話呢!你要幹啥?」

  祝大罵罵咧咧地收碗碟去刷碗了,叮叮噹噹的,碰豁了好幾隻碗的碗沿,第二天盛飯的時候被張仙姑發現又是一通罵,這就是後話了。

  此時張仙姑抱著一隻寶貝箱子,進了祝纓的屋裡。

  祝纓道:「娘拿那個做什麼?不會是想當了買房子吧?」

  張仙姑坐在祝纓的床上,嘩啦一下打開了箱子,裡面一個扁的盒子,幾個雜七雜八的小盒子,扁盒子裡是鄭熹他娘郡主賞的整套首飾,她小心翼翼地一個一個拿出來,擦著戒指上的紅寶石捨不得鬆手:「哎喲,真是大戶人家,大方!」

  又把幾個小盒子打開,有的裝著祝纓給的金子、有的裝銀子,還有個裡面裝著跟米鋪等對賬使的紙箋、牌子,又有一個裝著些普通的首飾。

  她一件一件給祝纓擺開,說:「咱們得買房子!怎麼也得有個窩才能住得安穩!我想,把這些個都給當了,死當能多當些錢呢!」

  祝纓從王府、侯府得了不少賞賜,它們都有一個特點:貴重,但都當不了錢使!緞子本來是挺好的,然而過於好了,做成了衣服張仙姑都不捨得穿出去。

  她把緞子收到了自己房裡的一口大木箱子裡,說:「還有緞子,我留了兩匹壓箱底兒!等有了大事再用。別的也都當了!」

  她識字極少,只會寫幾個缺胳膊少腿的字,再在後面畫線計數。好在家當不多,一張紙上還能畫得開。

  「你是在外面做事的人,得有體面行頭,你的東西不動。這些個都當了,開年再領些俸祿,也都換了錢,差不多能夠一個小院子啦。比這個小點兒,地方是真正好,你去宮裡,我跟你爹也不是閒著吃白飯的,我們也看房子哩!」

  祝纓道:「也不用這麼急。」

  張仙姑堅定地搖頭:「那不行!你金大嫂子前兩天還勸我買個丫頭來,又說,你也得要個小廝。咱們家這個樣兒,哪能有外人來?不妥不妥。我就說,先買個房子再想別的。」

  祝纓道:「先不說這些個,光錢咱們就不太夠。我這裡還有一些,卻都有些用項了。娘的首飾也不能當,緞子也不能當。」

  「我不用那麼好的。」

  祝纓道:「那都是上頭賞的,當了不好。」

  「都給了咱們了。」

  祝纓道:「皇帝賞的錢你能花,賞的物件兒還有得供起來的呢。聽我的。」

  張仙姑大為失望:「我還道能扒拉出個窩兒來呢。」

  祝纓道:「咱們來年的房租都付了,不急,啊。我尋思著,咱們這個事兒吧,京城裡還租著房,在京外弄個落腳的地方,那價錢就會便宜些,再置二畝地。哪怕出了個意外,我這官兒做不下去了,要逃走,也有個後路不是?總不能再回老家跟姓朱的打擂台吧?」

  張仙姑一驚:「是了是了!你想得對!我和你爹這些日子發了昏,過了幾天好日子就忘了這一茬兒了!對對對!」

  祝纓微笑道:「是吧?」

  「嗯嗯。」

  「要是能再找到花姐,哎,就更好了。」

  「就差你乾娘了啊……老家是回不去啦,不過在這兒也挺好!哎,花兒姐命苦,她那親娘太狠了!你如今也升了官兒了,得閒能托人找找就接著找。」

  「嗯。那咱們就賃房子住?」

  「使得!」

  祝纓早有此心,看到周游之後愈發堅定了這個念頭。多個退路總不是壞事,不過她還得準備另一份戶籍文書,這個比較麻煩一些,尤其京兆附近是王雲鶴治下,不太好做手腳。然而她如今也沒個能力去別的地方安排一個退路,只能先在京畿周圍挖個藏身洞。難,但得幹。她已然是官了,還有了些錢,不能比跳大神時更沒辦法。

  張仙姑也打起了算盤:對對對,是得在外頭弄個住處,頂好是自己的。這樣懷孩子生孩子的時候才好躲過去!坐完月子再抱著孩子回來!

  她說:「明天我再去打聽打聽那樣的房子、田地是個什麼價。有地好啊!有地好啊!該死,我怎麼忘了買地了呢?!」

  祝纓笑道:「因為我掙得少,賃房子都不夠。」

  「胡說!以後錢多了。」

  「行,以後錢多了,都收起來了吧,」祝纓勸服了母親,又說,「要是閒不住呢,在城裡轉轉接著看房子也行,不買,先租呢?租個更好一點兒的。這兒離衙門確實有點遠了。田價不用娘打聽,叫有心人知道了又要生事,這個我來打聽更方便。」

  張仙姑道:「行。哎,是不是有人給你使絆子?怎麼咱們買個田還……」

  「真要出了事兒,一打聽,就露了。多少人的家私都是這麼查出來的。」

  「哦哦,行!」女兒的性別就是緊箍咒,張仙姑很快答應了。

  祝纓道:「我還有些私房,不過都有了用項,也跟娘說一聲。給金大嫂子也不能光送點吃食,人家也不缺這個。」

  張仙姑道:「是哩!人吶,也是人共出來的,也是錢共出來的。」

  祝纓道:「她人不錯了。」

  「當然!」

  「還有些同僚,這次也升了,與以前也不太一樣了。咱們以後也要應酬,連爹娘也要應酬的。既然不用急著在城裡買房,手頭也就寬裕了,爹娘也該置辦些好衣裳行頭啦。」

  張仙姑看著女兒身上樸素的小襖,道:「我們都有!出去時穿,在家哪用穿那個。」

  母女倆又說了一些話,後來都是祝纓在說安排,張仙姑聽著。末了,祝纓道:「我也閒了,也想逛逛散散心。年前我且出去幾天,過完了年,咱們一道出去應酬。」

  張仙姑都聽了進去,說:「那行!就照你說的辦!」

  祝纓幫她把東西都收好,搬回了她屋裡的衣櫃裡鎖好,張仙姑這一晚睡得踏實極了。

  …………

  第二天,祝纓起得略晚,家裡也不做早飯,張仙姑早起燒水,打發祝大出去買了一籃子的早飯。祝大晚上跟老婆先慪氣,張仙姑憋不住話,又把祝纓的打算說了,祝大心裡也高興,早上樂顛顛的拿了自己的零用錢買了許多花樣。

  吃完了飯,祝纓出去雇車,一家人去金良家。

  兩家是經常走動的,祝纓算準了金良今天也是放年假回來,趕在他們都在家的時候上門。

  金家上下都認得他們,見了就笑臉相迎。張仙姑還是老樣子,拿了些街上買的點心之類,金家也習慣了。

  賓主坐定了,金良道:「恭喜。」

  祝纓道:「這就知道了?」

  金良笑道:「我昨晚就回來了,你猜我知道不知道?」

  這位鄭府忠僕出身,必然是要去鄭侯應卯,自然也是知道了的。祝纓道:「今年的年酒,留一頓給我來安排。」

  金良道:「當然啦!這回不與你客氣。」

  金大娘子也為祝纓高興,對張仙姑說:「祝家嫂子,你後頭的福氣還大著呢!」張仙姑也客套。金良夫婦又喝兒子金彪:「看著沒?學著點兒你祝三哥!你可得出息點兒!」金彪又挨一頓,撅起了嘴。

  祝纓拿出兩個一兩的銀錠給金彪:「來,拿去買東西,或吃或玩的。」

  張仙姑道:「傻子,哪有這個時候給壓歲錢的?」

  祝纓道:「壓歲另算,這是另給阿彪的。等新年再給,這幾天就買不了好玩好吃的了。咱們得提前饞一饞人,叫人羨慕一下。」

  金彪伸伸手,又看一眼金良,金良點頭了,他開開心心地接了出去玩了。

  金大娘子嗔道:「又慣著他了。你才比他大幾歲呢?他就是個傻孩子。」

  祝纓站了起來,金良和金大娘子不由也跟著站了起來,張仙姑拉拉祝大,倆口子也站了起來,都不知道祝纓要做什麼。

  祝纓對金良夫婦一揖,說:「都說我現在做得好,依附著鄭大人,這話不假。我卻還記得在大哥大嫂家裡寄住的日子,你們也沒嫌我給你們惹禍招災的晦氣,我坐牢的時候,大嫂還照顧著我爹娘,後來房也燒了,還沒趕我走,依舊收留。鄭大人是咱們相識的緣由,咱們的情誼是咱們處出來的。」

  金大娘子眼眶濕潤了:「你這人,現在又說這個做什麼?」

  祝纓道:「我們是外鄉人,到了京城什麼也不會,沒少有人當面背後的笑話我們鄉下土包子,大嫂仔細,教了不少,著實費心。」

  「這算什麼?本來就是投緣。」

  祝纓道:「我實在想與大哥大嫂長久處下去。」

  金良甕聲甕氣地說:「難不成你還想散伙麼?!不用你說,也是處下去的!」

  金大娘子道:「大家伙兒提起你來,都說你能幹又講義氣。什麼鄉下不鄉下的?滿京城還能再找出來比你更可意的人麼?」

  祝纓笑笑,掏出隻一匣子來送給金大娘子:「那大嫂就收下吧,您要不收,就是我挑的東西不可意了。」

  金大娘子一怔,笑著接過了,金良笑罵:「好小子,說了這麼多,在這兒等著呢!要是說你是個義氣的人,你就會說『不收就是不講義氣』了?」

  金大娘子接過匣子,也沒打開,就招呼祝纓:「來,就在大嫂這裡用飯!有極好的豬蹄!」

  「哎喲,那可太好了!多給我點兒,我除夕當值,可得帶些回去吃。」

  金大娘子道:「怎麼……」

  張仙姑道:「挺好的!在宮裡過年哩,我們前二年做夢都想不到還能這樣呢。她初一就回家來了!」

  金良著實喜歡祝纓這樣的「樸實忠厚」,道:「管夠的!先吃著。再叫你嫂子給你烀一大鍋!二十八就給你送過去。」金大娘子已經琢磨著除了豬蹄還得再給整隻雞,弄點別的菜肴之類。當值不能喝酒也得把菜備得好好的。

  兩家人一處吃飯,祝大和金良喝酒,金良喝多了,拉著祝大的手說:「老哥哥,你這兒子,好的!」

  金大娘子這個時候是不會勸丈夫少喝的,臨走的時候又給祝纓在一隻大瓦盆裡裝滿了豬蹄,封好口放到車上,笑著把人送走。這才回到房裡要看看祝纓送她的是什麼。

  小匣子被扣上了,縫上貼了張紅紙封皮。金良罵道:「就他仔細!」

  金大娘子邊打開邊說:「三郎就是個仔細人。噝——」她的手一抖,趕緊抱住了匣子,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再打開。

  金良道:「什麼東西?你沒見過好東西麼?艹!」

  這是一匣子的珠子,雖然匣子只有巴掌大,裡面的東西卻很晃眼——是極好的珍珠。

  珍珠好不好、貴不貴就看幾樣,大不大、圓不圓、色澤好不好、個頭一樣不一樣。這一小匣子有幾十顆,都是南珠。圓潤、皮光頗佳、大小一樣,滿滿一匣子、熒光燦燦的。

  金大娘子咬著指頭說:「這可不便宜呀,都能算得上大珠了。你說他……」

  金良點點頭:「唔,我倒知道這個來路。」

  「你是說抄……來的?」

  金良道:「你收下就是了,不用說出去,他是個有數的人,辦事從來不用人擔心的。他既敢送,你就放心收著。」

  金大娘子笑道:「那好。拿兩顆鑲耳墜也很能戴得出去了!」又點了點足足有四十顆,量一量,直徑雖然不足五分,也有四分,五分以上是大珠,四分看著也很好。盤算再串根項鏈、鑲兩根簪子、鑲個戒指,也能湊一套首飾了。

  她說:「哎喲,他這出手可真大方哎!我給他好好準備些吃的!」說著就叫人出去買菜。

  金良笑罵了一句:「臭小子。」背著手去教訓兒子了,哪知金彪得了零用錢,早跑沒影了,氣得金良真心實意地罵:「要不是過年,我非得好好揍他一頓不可!他娘的!我怎麼就生不出那樣的兒子來?!」

  ………………

  「那樣的兒子」與父母已經回了家,張仙姑也不問祝纓送了什麼,既然是祝纓的私房,那肯定是有說法的。

  祝纓當然有安排,她抄家的時候也要「和光同塵」,她的手法又是那些人所不具備的。五分以上的是大珠,這個她知道,所以五分以上的,要麼歸公賬,要麼入小賬給鄭熹。她拿這五分以下的,也不算小,就沒那麼顯眼了,京城普通富戶也用得起,豪門裡這些東西簡直沒了數。

  不但送金大娘子,祝纓自己也留了一部分,送人或自用都是很好的。郡主賞的簪子都挺好,但是張仙姑死活不肯拿了用,立意要讓「做官的」妝點門面。祝大倒是躍躍欲試,又被張仙姑按住了。

  祝纓就安排了鑲幾根簪子給父母用。

  她還有些旁的私房,也都一一安排了用項,卻又不一股腦地拿出去或賣或當。一則沒有放心的店鋪,二來也有點顯眼,容易被人盯上。

  張仙姑不知道她的打算,只說:「還是買兩條羊腿吧!除夕夜光吃人家給的東西怎麼成?買兩條,一條在家燉湯,一條燉得爛爛的給你帶過去。」叫上祝大出去辦年貨。祝纓就出門去取訂的簪子。

  鋪子是甘澤介紹的,鑲了兩根金的,簪身略細。又有幾根金包銀的,粗些。看著都是金光燦燦的,是今冬京城流行的款式。又取了幾枚金銀戒指,都拿了回去,給張仙姑日常戴。

  次日,祝纓就拎著個錢袋去找老馬。

  老馬看到她就笑了:「放假了?」

  祝纓將錢袋扔給他:「嗯。」

  「哎喲,不敢!」

  「存你櫃上的,以後再來免得賒賬。」

  「別人都是記賬,年終一總結。您倒好,先付了。」

  祝纓道:「趁現在手頭寬裕。」

  「您這還沒發財?」

  祝纓道:「旁人幾輩子的積蓄才在京城站住腳,我只有一個人,還要養家,能發什麼財?也不敢狠命的掙的,凡一時得勢就要狠命搜刮的,都不長久。」

  老馬挑了個拇指,道:「明白人。都說您心地好。」

  祝纓翻了個白眼,老馬不笑了,身子微微前傾:「真格的,有人托過來了,請您高抬貴手。」

  「我沒幹什麼吧?」

  老馬嘆了口氣,道:「有個小子,家裡窮,他不合走了我們這條道,家裡父母兄弟都不認他。有個親妹子倒不嫌棄他,可有什麼用?窮!女孩子被賣進了那邊一個府裡,倒是吃飽穿暖了,可惜被抄了。」

  祝纓道:「不對。能放的我都放了。」

  老馬道:「是我沒說清楚,還沒正式抄,也不遠了,跟主人家一道關在府裡。現在不抄,開春也是抄了發賣的命。謀逆,抄家都算從輕發落。」

  「說實話。」

  「真的!再沒瞞您別的什麼。天下官兒我只怕兩個,一個是王大人,一個是你,王大人正派,你……」

  「嗯?」

  「害!你厲害!眼毒。」

  「我還手黑呢。只要她能捱到判的時候,我就設法接了這一家的案子。只要案子在我手上,與她一樣處境的,我都一般放了走。現在卻不大好辦。」

  老馬道:「能托人送點吃食麼?」

  祝纓道:「哪一家,名字,長相都給我。」

  老馬趕緊叫了一個青年過來,此人長得極普通,衣著也極普通,是個當小偷的好模子。見了祝纓就跪下來哭,爬過來要抱大腿。祝纓一閃,躲過了:「你年紀比我大,我也不受你的頭,訊息給我。」

  青年道:「家裡小名叫三妞,到我肩膀,眼角有道疤,今年十六了。賣到那邊光祿大夫嚴家當燒火丫頭的。」

  祝纓一聽消息合上了,就說:「等著。」

  老馬忙把她的錢袋又還給了她,說:「這個不能收,您什麼時候到我這兒來,我只有招待著的。」

  祝纓道:「當我跟你買的,你準備點乾糧,有什麼鹹菜疙瘩之類也弄點兒,給姑娘的東西也預備下——別弄太好的,容易被搶。再弄隻雞、一條羊腿,一會兒送過去。」老馬還是不肯收,祝纓道:「成,那就記賬上。」她收回了錢袋,去了嚴府。

  嚴府是還沒判的,一家子淒風苦雨封在府裡,奴婢更是缺吃少穿。祝纓先不問關押的什麼人,只與守衛套近乎。她是大理寺的,守衛對她也還算客氣,只是對她一個放假的跑過來圍觀他們值班有點不滿。祝纓與他們聊起來:「我除夕夜也當值呢。」

  守衛不免與她略略惺惺相惜一下,聊了一會兒過年值班的倒黴,祝纓又說:「怎麼裡面有哭聲?」

  守衛笑道:「都說小祝大人心地好,是有哭的呢。可誰不哭呢?挨著吧。享樂的時候他們在裡頭,也沒見他們能聽得見牆外的哭聲。」

  祝纓搖頭道:「裡面的僕人還是可憐的。」

  又套了一陣近乎,祝纓就說,給裡面的僕人一些吃的,守衛也沒反對。祝纓就讓人拿了煮好的雞和羊腿送給守衛,再把吃的送進去。幹完這些,也不回茶鋪,遠遠跟老馬揮揮手,走了。

  老馬和那個面目普通的青年再要追時,哪還找得到人影?老馬道:「哎喲,這回人情欠大發了。仔細將來得給他賣命。」

  「那也沒什麼。反正也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他比別的官還好些。」

  老馬笑罵:「沒出息!就你命賤!」

  「原也不值錢的。」

  老馬輕嘆一聲:「是啊。都是賤賣,好歹在他這兒不那麼賤。」

  祝纓做了一件好事心情不錯,又遛遛跶跶,狀似無意,一路遛跶到了金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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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1:29:2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順利

  去金螺寺的路線在祝纓的心裡畫了不知道多少次,她真正踏進這裡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的。

  快過年了,金螺寺裡也難得多了一點供奉的人,比起城中有名的大寺如皇帝登基後就給太后修的報恩寺之類差得太多,比起金螺寺自己平日的冷清卻是好了不少。

  祝纓也往功德箱裡放了一串錢,「哐啷」的脆響,小和尚念一聲佛,大和尚就給記一筆賬,另一邊的老和尚在敲著木魚。花姐在這寺裡掛單,實際上就是租房,是個租客,此時卻也出來幫忙了。寺是人家的,賬當然不歸她管,她就幫忙照顧一下供品、香燭之類。

  祝纓放完了錢,花姐就上來遞給她一炷香,祝纓也再付了幾個錢,認真地拜一拜,把香插到了香爐裡。花姐道:「記個名兒吧。」

  祝纓低聲道:「怎麼,你們這兒還給佛祖報賬麼?」

  花姐嗔道:「又淘氣了。」

  祝纓雖是打趣,還是去跟大和尚記了一筆,記的是于妙妙的名字。花姐聽了,不由神傷。祝纓道:「我上回好像來過這裡?」

  花姐道:「您說是走錯了門,還問怎麼不是尼庵?是不是改了東家呢。」

  祝纓噗哧一笑:「罪過罪過。」又扔了幾個錢進功德箱,看在錢的面子上,和尚們稍忍了他一下。他還不算是和尚們見過的最無禮的,不過,他肯捐功德錢,也就算是有心向佛了。

  祝纓左右看看,說:「你們今天,好像比上回我來的時候熱鬧些,多進來了唔……十……一、二、三……十三個人?三伙?」

  花姐非常高興,道:「您怎麼知道的?」

  祝纓笑笑,又說:「和尚,你很會說話呀。」

  「不敢,貧僧不愛說話,到京城只為鑽研佛法。」

  「那有什麼經書可以借我看一看嗎?家母近來喜歡拜菩薩,可惜不大懂,亂拜一氣的。我不要太高深的,又不是我念經,家母不大識字,你幫我挑一挑。」

  「有是有的。」花姐向老和尚投去詢問的一瞥。

  老和尚放下木魚,道:「官人要看,老衲那裡盡有的。」又要安排小和尚照顧攤子,又要請祝纓去看。祝纓笑道:「不用啦,你們今天忙,老方丈還是正事要緊,叫他陪我就好。」

  老和尚有點為難,最終點了一點頭:「有勞悟空師侄啦。」

  花姐合什,領祝纓去了自己的屋子。

  …………

  一到了自己的屋子,花姐就忙活上了,先讓祝纓:「你到床上坐著去,天冷,別坐那光椅子啦。」又張羅著燒水,泡茶,給祝纓拿小點心。

  祝纓坐在床沿上一前一後地晃著兩隻腳,笑著說:「不用忙啦,你過來坐,咱們來說說話。」

  花姐道:「說到你嘴乾呢!」

  祝纓看她這間屋子乾淨整潔,家具並不多,被褥還算厚,也是新的,還有個小火盆,一應的生活家什倒是都有,也有桌椅、也放幾本經書、木魚、念珠、筆墨之類。又看有燈,有水缸等。

  她說:「你現在就住這一間?」

  花姐抬手把燈點上,又把門簾放下、門關上,說:「嗯,我就一個人,自個兒住,小些兒才好。別看它小,門一關,窗一扣,舒服呢。不怕你笑話,我現在早上還能多睡會兒。這裡的和尚,起得還沒有我在家時早。你怎麼樣?」

  祝纓道:「放假了,我就出來轉轉。沒跟他們說。」

  花姐道:「難為你了。」

  「這算什麼?」

  「你平日裡就夠辛苦的了,衙門裡的事、家裡的事都要你操心,還又添了一個我。」

  「這算什麼?你難道不是我姐姐?」

  兩人都咯咯地笑了起來,花姐從櫃子裡拿出一個小包袱來,說:「喏。」

  「這是什麼?」

  花姐道:「我閒著沒事兒,又不要講規矩,又不要管家務,還有針線沒撂下。你在長身體,我就放大了量給你做了,試試合不合腳。」

  祝纓打開一看,是一套鞋襪,還有花姐又給她縫了一條護腰,說:「到的那幾天,也有腰酸腿軟的,也有頭疼肚子疼的,這個你戴上,多少護著點兒,能舒服些。」

  「哎……哎……」

  花姐笑著,摸摸祝纓的頭,說:「你越來越好啦!」

  祝纓問道:「那你呢?有什麼打算的?上回我還有差使,走得匆忙,沒來得及與你細商量。現在得閒,咱們合計合計?你有什麼主意哪怕不想說,好歹叫我知道怎麼聯絡你。」

  花姐道:「我?怎麼也要等到開春,我不比你的,你能跑能跳的,我就差著些。打小雖不是什麼大家娘子,也沒幹過太重的活兒,索性等天氣好些再出去活動。再說了,你上回說,那府裡那邊……發、喪……害!到底日子短,我索性多等幾天,叫他們使勁兒忘一忘——只怕他們現在就在忘了。」

  祝纓低聲道:「你……」

  花姐道:「我沒那麼難過的。三郎啊,你是生下來就與父母在一起的,沒經過我這樣的事,你不知道,哪怕是父母子女,性情不合又不常相處,情份也沒有他們書上說的那麼重,那麼的「有天性」。

  你才告訴我的時候,我也哭過,哭完了想想,前兩年要不是巧了遇上你和乾娘,我和娘兩個只怕也沒好結果,從遇到你之後,我的命就是白揀的。再往遠了說,那一年那府裡遭了難,沒有王媽媽她們,我也早該死了,他們發了早就該發的喪,我有什麼好計較的?

  不如往前看!想想明天吃什麼,想想開春了怎麼做。」

  祝纓問道:「你想好了嗎?我覺得依舊在這裡並不很好,金螺寺雖比有些寺裡乾淨,一時落腳,到底不是久居之處。」

  花姐道:「我也想著了,我看著這寺裡,人雖少,小心思也不少的。兩個徒弟,誰承廟產呢?誰管賬開了花賬呢?明天買米的錢從哪裡來呢?縱使是僧人,六根清淨,也是要吃飯的,自己辟穀,弟子也是要生活的。這出家的地方,竟不比尋常人家省心,什麼遁入空門!空門也是門!跨進了門檻兒,就得跟屋裡的事兒歪纏,也是挺沒意思的。」

  祝纓笑道:「你看明白了。」

  花姐起來把茶給泡了,往小炭盤邊上放了幾塊乾糧慢慢烤著,說:「金螺寺這處房產在京城不算大,也不是很小,日子過不下去時怕不要被抵押出去!論起來,這裡已經很省心了,他們師徒雖然拌嘴,但還沒有醃臢事兒,別的大一些的……只怕也是與那些朱門裡一樣呢。害!廟門也是朱紅的。」

  祝纓道:「那你是要盤下這裡做一個真正的清淨地呢?還是怎麼的?」

  花姐正色道:「我也正在想呢,一是我的戶籍,二是我的生計。」

  「我來。」

  「不能總讓你操心的,戶籍先用這度牒也行。你既說他們當我死了,過陣兒我就做回尼姑去也沒什麼。那會兒再找個庵堂掛單。」

  「咦?」

  花姐道:「這廟裡雖然香客少,然而周圍也有些鄰居,也有往這兒許個願什麼的。這幾個月據我看來,來燒香的這些人,求子的、求姻緣的有許多,也有為家人求的。到了自己身上,她們好些人是因為病痛。我想試試行醫,治婦科,總比她們羞見男郎中,又或者被家人阻攔不得見男郎中強。」

  祝纓眼睛一亮,想了一下,又說:「你要受委屈的。並不是你幹了世間需要的事兒,世人就會感激你。」

  她這話是有來由的,男的行醫地位都不會很高,女的行醫?跟她們跳大神的差不多的江湖騙子一樣的地位。女郎中?有,極少。幹這一行的很多也是神婆、穩婆之流兼任的。譬如張仙姑,常年給人跳大神燒符灰拌水一餵。水還是涼水。病人好了是命,不好也是命。

  就這樣,都還算好的。女人生病,富裕人家還好,略差一點的人家都是靠命扛。

  如此情形,女郎中的境況就可以預見了。這世間,對能幹出點事業的女人常有一個貶意義「拋頭露面」。

  雖然在外面幹事的女人也不少,什麼做小買賣的、三姑六婆都能賺錢,家裡人也都補貼,提起來卻沒多少好話。何況女醫平常也賺不到大錢,學習的時候也不容易找到願意教女徒的師傅。就算學成了,也沒男郎中賺得多,人也更想找男郎中。

  花姐要當尼姑,行醫婦科也得有個接生的活,三姑六婆裡就佔了一姑一婆。

  花姐道:「一輩子那麼長,我想試試。你總在幫別人,我看到了人的難處,也想學學你,伸一伸手。此後每一天,都算活得有點說法了。不像鎖在深宅大院裡,活了死了一個樣,叫什麼名字一個樣,沒名字也就那樣,頂著一個身份,是不是這個人,也不要緊,倒不像個活人,倒像個……被念了咒行動的怪物。」

  「我才沒那麼好心,」祝纓嘀咕著,「我是跟你學的。」

  她說:「行!我知道了!」

  花姐笑道:「你又知道什麼了?」

  祝纓道:「難處有二,一是拜師正經師傅略難,二則當大夫哪有不認識藥材的?不過我倒有一個門路。醫書呢,我給你找點過來!年後我帶過來!唔,你有什麼想知道的,我也幫你打聽去。還有藥材,我再琢磨琢磨……」

  當仵作的多少粗通一點醫理,入門夠了!行,正好要去楊仵作家拜年,去找他找點入門的醫書之類看看。

  花姐笑道:「不用這麼麻煩的,我已探明了,你往那邊走兩個巷口,就有一個小生藥鋪子。他們掌櫃的老娘在金螺寺裡燒過香,我與她聊過幾回,講了些佛法。老人家年輕時也是個能幹人,丈夫病歪歪的,她獨個兒支撐,直到兒子成年,把家業交還兒子。她現在說話還是管用的,她允了我,開春去她鋪子裡識藥性學些醫理。等粗通了,我就找個尼庵去。」

  祝纓笑道:「只怕這裡和尚不肯放你。」

  金螺寺清貧,有了花姐的房錢,才讓這寺裡有了比較穩定的一項收,可以保證每天吃兩頓素齋,而不是看天吃飯,化著緣就飽點兒,化不著就餓著。

  花姐道:「那也沒什麼。」

  祝纓放下一個小包,說:「我如今也有俸祿了,你別省著。」

  花姐道:「這……」

  祝纓笑望著她,花姐也笑,痛快地收下了:「好。」又拿茶、拿乾糧,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聊天。

  花姐道:「別嫌我多事,你在京城做官,也要想一想退路。我常在想,我要是進京之後就謀劃退路,也不至於離府的時候要多耽誤時間。」

  祝纓道:「我也想著了,先不在京裡買外,要在外頭置點田地。」

  花姐是個管家的媳婦,想得又比祝纓仔細,說:「選個安全的地方,反而比田地好不好更要緊。你們一家三口,是外鄉人。有官身護著,一切都好說,你官兒做得紅火時,只管買好的田地、置好鋪子、好房子,萬一……既然是退路就買點薄田吧,不招人眼饞,高官權貴不會搶你的。且京兆這片地面上,權貴極多,等閒的好田地輪不到別人。」

  祝纓一家子窮鬼,從來不曾真正擁有過哪怕半畝的耕地,實在不曾考慮過這些東西,在朱家村,薄地也是好的呢,她家也不曾能開出半畝薄地來不是?仔細回憶抄家抄的那些個房契、地契之類,好像都挺好的。

  她又認真向花姐請教這些理家置業的學問,花姐道:「都是些瑣碎的東西,並不難。頂好是上手操持些時日,就都懂了。現在只給你說些我能想得起來的。你也不要急,先做好你的官兒,別耽誤了正事兒。就是我的事兒你也不必總過來,別分心,好不好?」

  祝纓道:「我頭先是有個大案子,被扣在大理寺了,明年案子完了就輕鬆了。你想,一個皇帝能遇上幾個逆案呢?今上這都兩起了,差不多了。說起來,龔劼兩個日子也快到頭了。」

  花姐心中感慨,卻又不說,只說:「我偶爾也聽他們說,你心腸好,放了好些個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祝纓道:「又不費我什麼力!一個從八品的小官兒,能有多大的權呢?但有一點因緣際會就要拿它去作踐人?何必呢?嫌為奴作婢的不夠苦是怎的?我瞧那些大戶人家的惡奴就想整治一番,遇到辛苦討生活的,就不想費力與他們為難。」

  花姐笑道:「反正是你心好。」

  「嘿嘿。」

  花姐看她一直蕩著腳玩,心道:還是個孩子呢。

  心裡雖然不捨,花姐還是站了起來,拿起包袱說:「天不早了,宵禁別被抓著了,做了官兒被抓著不好。這個別忘了,還有,你是來拿經書的,我給你拿一本放到包袱裡。」

  都給打點好了,祝纓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她有許多的話,跟父母不好講,跟同僚更不能講,他們都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只有跟花姐能略說個四、五分,她不是很想離開。抱著包袱,祝纓嘆了口氣,說:「要不,元宵節咱們再碰個面吧。我跟陳大公子說,我要是找著了你,得算我的姐姐了。不過要瞞著沈大人,現在還不能對他們說破。」

  花姐道:「對他們也先不要說。我先學點兒醫理,你呢,收拾你的田產去,等咱們都準備好了也好有個退路。」

  「好。」

  …………

  祝纓從金螺寺出來,又往花姐說的那個生藥鋪子去看了兩眼,生藥鋪子已經在上板了,一個多嘴的伙計說:「小官人,買藥麼?那可得快著些,要宵禁啦!」

  祝纓道:「今天來不及啦,不是急用的,想配點消食的藥。」

  伙計笑道:「小官人富貴,過年必是吃得很好的,小鋪有極好的山楂丸。」

  祝纓道:「我明天來,明天還開不?」

  伙計道:「那您要早些,明天祭灶。」

  過年,不但要祭灶還要祭祖,別人都很重視,只有祝纓對這個是可有可無的,她口上答應了,抱著包袱回家,沒想到家裡也在忙活。

  張仙姑準備了兩大盤子的糖瓜,還有點祭品,自己也在吃糖瓜,看到了祝纓回來,說:「你去哪兒了?拿的什麼?」

  「經書。」

  聽說是書,祝大和張仙姑兩個就沒興趣了。張仙姑就說:「你爹有事跟你商議呢。」

  祝纓把包袱放到屋子裡,出來說:「什麼事兒?」

  張仙姑餵了她一塊糖瓜,甜,祝纓眼睛笑得彎彎的。祝大咳嗽一聲,說:「咱們也得祭祖呢。」

  祝纓點頭:「唔唔。」

  祝大搓搓手,說:「那咱們合計合計,怎麼祭啊?」

  「啊?」祝纓還沒想過這個問題呢。

  「我問了別人家京裡怎麼辦,又問了老徐。」

  張仙姑吃完一塊糖瓜,罵道:「你還忘不了他呢?」

  「別叨叨!」祝大說,「他們都說,你是官兒,得供祖宗牌位,可咱們家這些祖宗,名兒……那個……沒傳下來。老三啊,你看,怎麼辦呢?」

  祝家哪有什麼祖?祝家的情況使得他們家徹底的「禮崩樂壞」,雖然是跳大神的,但是這些祭祀都是相當的潦草。以前祭灶也不過是鍋台外面糊個灶王爺的畫,磕個頭。祖宗就像祝大說的,連個名字都沒傳下來,牌位自然也是沒了,連墳,都只能找到一座。

  以往,祝大會往街口燒點紙,自家一個破桌子上擺點雞腳雞頭之類的,擺完的饅頭再從祖宗的桌子上拿回來自己吃。但是祝纓當了官兒了,祝大就覺得需要正式「操辦一下」,告訴祖宗,老祝家如今也出息了!

  祝纓仔細回憶了一下,她祖父是有正式的名字,據說是曾祖取的,曾祖識字的數量當在一千以上,還能耍得起她們家「祖傳」的一些神棍本事,比如給人點穴選墳地、念經超度外加廟會爬個刀桿什麼的。

  但是她祖父比她爹祝大還笨,壓根不會寫自己的名字,然後到祝大的時候,這個名字就被忘了。曾祖的名字就更沒有流傳下來了。

  祝纓含著糖瓜道:「得,那我給他們取個名兒吧。」

  祝大瞪眼道:「胡說八道!」

  祝纓道:「怎麼胡說了?沒出息的兒孫過祖宗的日子,有出息的兒孫,祖宗倒要過兒孫的日子!他們現在過我的日子。我現在有不少書,咱們就抽個簽兒吧,他們要有靈,我翻哪本書停下來,就在那一頁裡扔個骰子,停在哪兒就是哪兒了。」

  祝大也是神棍本色,說:「行。」

  張仙姑也樂了:「不錯。」

  祝纓道:「要不給外公外婆也起個名兒吧,反正都是要祭的,一塊兒祭了。」

  祝大道:「他們有自家兒孫。」

  祝纓大驚:「怎麼著?我還有舅舅兄弟?在哪兒呢?」

  張仙姑沒好氣地說:「你沒有!我自己給自己爹娘燒點兒紙,行不行?」

  祝纓道:「我去拿書!」

  回來一家三口神棍真就聽了祝纓的安排,給兩頭祖宗把名字都給取了。祝大雖然嘀咕一聲:「外姓。」還是勉強同意了,他想到了自己現在的傳人也就只剩一個閨女了,就不堅決反對了。他說:「那得趕緊找木匠,弄牌位!」

  張仙姑挺欣慰,道:「我知道哪家便宜!量大還能打折!」

  祝大又要顯擺:「拿光板兒的回來就成,叫老三自己寫,也好叫祖宗看看,咱們家老三出息了!」

  張仙姑道:「好!」

  祝纓道:「得,那這樣,明天娘去請牌位,多請幾個防著寫壞了。我還得出去走走,準備些東西。爹,徐道士怎麼樣了?」

  「拖著一口氣,不好不壞的,也不知道是今夜死還是再活二十年。」

  祝纓道:「行吧,你再送他一身新冬衣,給捎點吃的、買點炭。晚上回來祭灶,祭祖,接著辦年貨,除夕我當值,初一回來過年、拜年。」

  祝纓一番安排,父母都無異議,她第二天卻真的去那個生藥鋪子配山楂丸。多嘴伙計見著了她,還說:「小官人真的來了!快請!師傅,我沒騙你吧?」

  祝纓道:「你可先別表功,我要乾淨實在的藥丸,我得看你這裡的材料、家什都乾淨不乾淨,後面水好不好,做藥的人整潔不整潔。要是好呢,我可買得多呢。」

  伙計道:「您能買多少呢?」

  祝纓道:「先來二十斤吧。」

  豁!大買賣!就是消食吧,過年買個二斤也得了,二十斤?伙計看了她的樣子,不像是沒錢,也就放心大膽地宰個有錢的小傻子了。一躬身:「您請!」

  祝纓把生藥鋪子前後看了,見著了坐堂的一個混日子的老郎中,又看伙計等人。然後就讓他們秤二十斤山楂丸出來,半斤一包,包了整整四十包,再拿個大袋子裝著,付了錢,提著回家了。

  到了家裡,把張仙姑買來的空白牌位都寫了,並沒有寫壞,張仙姑道:「哎喲,白花錢多買了幾個。」祝纓提筆,將一個空白的上面寫了于妙妙的名字,另一個寫了于妙妙的兒子朱大郎。張仙姑道:「唉,是呢。」

  祝大道:「他們吃別家香煙嗎?」

  祝纓道:「差不多吧,給他們另開一桌。」

  祝大道:「那等會兒到街口給他們再燒點紙。」

  張仙姑欲言又止,又想:不寫花姐是對的,人總要有點念想。大娘子心疼兒媳婦,不會餓著她的,燒給大娘子也就是燒給她了。

  根本不知道祝纓這是因為看到花姐那兒不方便,特意代花姐祭的。

  把自家牌位供到了正房的西屋裡,又把另兩個牌位單供在另一面牆,這間屋子三面牆,一面供菩薩一面供祖宗一面供「親戚」,從此整日香煙繚繞。

  …………

  祝家祭完了祖,又開始忙年。以往祝家刮個家底,買二升米、一點面、幾個雞蛋、一隻雞或者幾斤肉,都魚豐年。

  去年好了些,祝纓卻又蹲大獄去了,今年張仙姑和祝大樂呵呵地,特意雇了頭驢,頭身上一左一右兩個筐,直著去置辦年貨。什麼雞魚肉蛋都買了,羊腿早就煮上了,又買油糖茶酒。張仙姑再摳門兒,也想過一個紅紅火火的年,把往年的晦氣都去了。

  祝纓又四處遛跶,看看街上的行人,逛一逛被抄家的府邸以及將要抄家的府邸。到了二十八這一天,金良特意帶了個小廝過來,說:「當值是一整天,明天一大早你就得過去了。明天一早我再來送你,這些給大哥大嫂在家吃,明天你的飯食我帶了熱的來。」

  張仙姑忙招呼他又說他辛苦,金良笑道:「大嫂別客氣,咱們誰跟誰呀?」

  祝纓道:「就是!」

  張仙姑道:「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

  金良大笑:「憑你做到什麼官兒,也是個孩子!」

  祝纓一翻白眼:「來,壓歲錢。」

  金良道:「磕頭才有,來,磕!」

  兩人拌嘴,張仙姑抿嘴直樂。

  到了二十九這天,大清早張仙姑就起來了,跟祝大兩個給祝纓裝了一瓦甕的羊腿羊湯,又給她帶餅。金良早早帶了小廝來,提了老大兩隻食盒並兩個包袱。

  祝纓道:「我這是去當值,就一天一夜!你想我在大理寺守幾天?」

  金良笑道:「傻了不是?就你傻!除夕當值還樂呵呵的,別人除夕當值可愁苦哩!你多帶些吃食,邀他們一道吃,不香麼?湊個好人緣兒不好麼?做事那麼精明,怎麼這會兒又呆了?一天一夜?就是三餐還有宵夜,不得多備些麼?他們那裡給當值人準備的飯你又不是沒吃過,哪裡好吃?

  這個是你嫂子給你烀的豬蹄,二十個!那是兩個豬頭,都切開了!這盒裡是一桌席,除夕晚上,你叫廚下熱熱邀他們一起吃。這是烤過的羊腿肉,極好,火盆邊兒上煨著,灑點細鹽,跟才烤好的一樣!記著,得是邊兒上,別傻乎乎的在火頭上烤,都烤成炭了……」

  祝纓目瞪口呆:「就值一天也這麼興師動眾?」

  「快走吧!」

  金良帶了車來,把東西和祝纓都塞車上,親自送到了宮門口。這天當值的是李校尉,與祝纓也熟,看金良給收拾了這麼多東西,笑對祝纓道:「晚上找你去!」

  祝纓道:「好。」

  金良說:「兄弟,我這小兄弟有點呆氣,心眼兒忒實在,你多照顧。」

  「放心吧!」

  李校尉也不是個亂認兄弟的人,他不認識金良,但嗅到了金良身上的行伍味道。一問,果然是。兩人抱拳別過,李校尉招呼人把祝纓的東西送到大理寺。金良又在外面轉了一圈,跟禁軍打聽:「周游周將軍,當值不?」

  得到了:「那樣的人,怎麼會排這樣的日子當值?他明天朝賀時還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見兩宮呢。」

  金良就放心地走了。

  祝纓的前一班是左主簿,除了王司直年老,其他升了職有好處的,都被鄭熹安排了在幾個最讓人團圓的日子裡。

  兩人交割,左主簿吸吸鼻子:「好香!小祝你這……哈哈哈哈,令堂疼你啊。」

  祝纓翻了兩個還熱乎的餅,捲了大塊的羊肉給他:「你吃完了再走麼,這麼冷的天,空著肚子回家多難受?」

  左主簿也不推辭,又坐下吃早飯,一邊喝茶,又說:「咱們把名簽了。也沒什麼事,就是怪冷清的。你沒事兒就把炭盆燒熱一點,別惜柴炭。」

  祝纓簽了字,坐著喝茶陪他,等他吃完了再送他出去。左主簿道:「記得我家的酒!」

  祝纓塞給他兩顆山楂丸:「忘不了。」

  左主簿嚼著山楂丸走了。

  祝纓先把自己的鋪蓋收拾好,吃的用的也擺好,就開始查案卷——她得查查,老馬上次托的那個光祿大夫嚴家的詳細案情。既然答應了,就得給人辦好。再查一查,已經抄沒的財產裡是不是有藥鋪、家廟庵堂之類。

  她雖看不懂賬,但是「鋪多少間」這樣的字還是看得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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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人緣

  祝纓翻了一會兒案卷就有一個小吏進來給她燒水泡茶、忙東忙西。

  巧了,這位也姓黃,祝纓道:「老黃,你不要忙,就我一個人,水壺擱爐子上我自己弄就行啦。難得人少,你也歇一歇。」

  老黃之所以叫老黃,就是因為年紀大,老頭都五十多歲了,比祝大年紀還要大一點,祝纓個窮鬼的命,叫個這麼大年紀的人伺候她,她渾身難受。

  老黃樂呵呵呵地:「就是人少,活不多,這就算歇著啦。」

  只要是值班,人就不會太多,尤其是過年期間的值班。祝纓從未在白天的時候經歷過大理寺有這麼少的人,領班的官員,她,聽她支使的小吏兩人,其中一個是老黃,再就是大理寺獄裡的獄卒數人。

  祝纓搖搖頭,指著自己帶來的東西說:「那裡面是羊腿羊肉的湯,那你們拿去廚房熱著,晌午咱們就吃這個。那一包裡的餅,也略烤一烤熱了,午飯就吃這個。」

  老黃答應一聲,笑道:「祝大人捎來的東西真是齊全。」

  祝纓道:「害!都是他們給準備的。」

  「家裡有人惦記著,好。就熱這兩樣就夠啦,晌午還有份飯的,到了晚上還有年夜飯的份飯。」老黃又提供了一條情報。

  祝纓笑道:「那咱們多弄一點也不算什麼。」

  老黃道:「好嘞!」拿了裝羊腿的瓦甕,又拿了餅去廚下了。

  大理寺又安靜了下來。

  她們大理寺算是安排當值的比較多的衙門了,因為還有個獄。旁的衙門裡有的就只有一兩個人。整個皇城裡雖然裝飾得熱鬧,也有來來往往的禁軍乃至宦官等經過,為禁中新年奔波忙碌,具體到皇城中的各部各衙都冷靜得沒什麼人氣。

  祝纓也不怕這樣的空曠,清靜些正好,她能多查好些個東西。她接下左主簿交的鑰匙,可以滿大理寺的亂躥了。查了一會兒案卷、心裡有數了,她就站了起來抻個懶腰,踢踢腿扯開一個拳架子,只覺得渾身舒暢。

  活動了一下手腳,她也不怕冷,出了燒著炭盆的屋子先去了獄裡看看。這天當值的獄卒也少,見了她都說一聲:「小祝大人,辛苦辛苦,升官發財,恭喜恭喜。」

  祝纓也說:「同喜同喜。」

  獄卒們比大理寺的官員們更為辛苦,收取好處外快也沒有當官的多,當值卻要比官員們頻繁。之前導致大理寺、刑部好些官員罷官、降職、換崗的案子據說是「小吏弄鬼」,倒殺了不少小吏,弄得這些獄卒們很是夾起尾巴做人了好長時間。

  祝纓過來巡視,獄卒們也殷勤地介紹了獄裡的情況:「都看著,沒人病也沒人死,裡面也乾乾淨淨的。先時擠些,那一批人或流或殺,就騰出不少空來了,如今比先前也好些了。都是本人,並沒有被替換的。」

  祝纓換個牢房看了一圈,這些人裡有她抓的、有她審的,她都記得臉,都還是本人,又將旁案的犯人也都看了一回。龔劼夫婦等也還在,只是龔劼看起來蒼老了許多,龔夫人卻彷彿有一股氣撐著,無論行走坐臥都像是在挑著下巴。

  也是個奇人。

  祝纓都看完了,又問獄卒:「你們過年吃什麼?」

  「勞您惦記,我們也有份飯,自家再帶些來,也不敢克扣他們的伙食。」

  祝纓哭笑不得:「我是那麼刻薄的人麼?」看了看獄卒帶的東西,也有帶點餅子的,也有帶點肉食的,都不多。

  她說:「當值不要飲酒。」

  獄卒們慌忙說:「沒有沒有,哪裡敢帶進來的?縱別處有,咱們這裡還是不敢的。」

  在這人少、事少、整個皇城都很空曠的氛圍裡,祝纓真切明白了鄭熹為什麼在發完晉升的文書後不留下來與大家伙兒一塊兒高興——大官與小官、官與吏之間是有一層隔閡的,極少人能夠自在。

  祝纓嘆了口氣,從袋子裡摸出點錢來,說:「都不容易,我沒事兒也不往這裡來,你們自自在在的吧。這兩天忍著些,別飲酒,等下回家了拿這個打酒痛痛快快喝一點。」

  獄卒這才真心實意地笑了:「謝小祝大人。」

  祝纓笑罵:「你們又弄鬼!拿了酒錢就是小祝大人了,板起臉來又是祝大人了。」

  獄卒們這下也不害怕了,都說:「那不得有點眼色嗎?您老跟我們親近,我們自然明白,要是那等擺架子的,我們也不能自討沒趣呀。」

  他們確實是有點怕祝纓的,祝纓是大理寺年紀最小、資歷最淺卻升得最快、做事最沒漏洞的。跟她一同考明法科進來的那個「同年」,借著這次大晉升,評事的位子一下子空出來四個,才得以升做評事。祝纓已經從六品了,十五歲,過年十六,他還沒個有權的爹,背後只有一個鄭熹。嚇不嚇人呢?

  更嚇人的是,幹活有一股子狠勁兒,讓復核就一天幾十卷看下來,滴水不漏。讓審案,就抓人、封府不含糊,讓抄家,那賬做得……真要謝謝她眼都不眨地盯著,一氣抄了好些家,給大理寺抄了個肥年,連他們也跟著分到了一筆錢。

  雖然有不少人說祝纓傻或是呆,獄卒卻比別人看得更明白一些——提人審案,他們就在一旁看著呢。這樣的人不與他們為難,獄卒也是求之不得的,祝纓又給他們賞錢,他們言語之間也就透出些親近來,誰不想要結交這樣的人呢?

  祝纓把大理寺上下都看了一回,門窗關好、只有當值有人的屋子裡有炭盆,別處都不留明火,才安心回到了自己的值房思忖著怎麼買點薄田,還有,花姐粗通手藝怎麼也得兩、三年,兩、三年的時間裡,她想設法至少與幾個生藥鋪子打好關係,還有尼庵。

  她又想:這要是治病的名氣大了,引來了沈、馮關注,怎麼辦?也得再想辦法,還得跟陳大公子處好了才行。

  正想著,老黃來了,說:「到晌午了,羊湯和餅也熱好了,份飯也好了。」

  祝纓有心招呼他們一起吃,又想起獄卒們的態度,有點吃不準,說:「你和老關兩個也拿來這屋裡吃?還暖和些。」

  老黃有些猶豫,祝纓道:「別處沒有這裡暖和的,過來吧。」

  老黃又猶豫了一下,道:「好嘞!」

  不多會兒就拉著才在廚下忙活的老關兩個一道來了,祝纓問道:「灶下火熄了麼?別在咱們手上走了水。」

  老關道:「都熄了,您放心,不會走水。咱們這裡柴炭都是極好的,您後半晌起吃什麼的時候再起灶都來得及。」

  他和老黃兩個先把祝纓的食案放好,擺上了祝纓的份飯——現在是從六品的份飯了,比以前明顯上了一個檔次。又把祝纓自帶的大甕羊湯搬了來,給祝纓拿了隻碗,盛好湯,又把羊腿肉切了幾塊裝個盤子給她擺在桌上。他們兩個才去安排了自己的桌子一起吃自己的份飯。

  祝纓眼尖,看他們的份飯比自己以前做評事時的還要次一等,兩人自己帶了點豬耳朵之類,便把自己的羊肉和餅、湯分給了他們。老黃說:「哎,我們吃這些夠啦。」

  祝纓笑道:「你看看這些,難道還要讓我明天再帶回去麼?今天把他們都吃完。晚上只要他們不給咱們派事,咱們也一樣過個年,飯菜我都帶了。」

  老黃和老關才不推辭了,也都盛了湯吃肉去。

  吃完了飯,他們兩個收拾桌子洗碗去,祝纓在屋裡又翻了一會兒書。王雲鶴給開了書單子她買了兩本,正在自學,翻開了書看一會兒,再把一些疑問都給記下來。老黃收拾完了,給她添了點炭,等她停下筆來喝茶的時候,說:「小祝大人,你等下要不要與他們走動一下?」

  「咦?」

  老黃搓了搓手,說:「您恕罪,上了年紀了有點嘮叨。」

  除夕太冷清了,宮城裡頭那熱鬧勁兒,細樂陣陣的飄過來,外面過午之後就開始有放炮仗的,滿天的硝煙味兒,完全可以想像得到是何等的人間氣息。冷清的皇城與外面形成了一種對比,身邊的人如果再體諒一點,老黃也就多說了幾句。

  他是個積年的老吏,在大理寺裡見得多了,過年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說:「這皇城裡,各部都有留守的呢,混個眼熟也是好的。指望一次年夜飯就成莫逆之交是不成的,有個引子以後相交倒是可以的。」

  祝纓有點感興趣地問:「他們也願意麼?」

  「這會兒人少,都想說個話。你平時搭個話,還要找個理由,今天這日子就是現成的理由。小祝大人你只靠自己,累吶。」

  老黃好些個話不好說,鄭大人當然是個好人,但是人嘛,多個朋友多條路,總不是壞事。太為一個上峰拼命,上峰有良心還好,上峰良心但凡有一點兒欠缺,一把掐斷了線,你就是個斷了線的風箏。祝纓這個官兒,還是有點兒像犟小孩子,太單純了叫人怪不忍心的。

  老黃低聲道:「好些個人的用處呀,除了本事,還有朋友。」

  他也只能說這麼多了。

  祝纓道:「哎,那好哎!」

  她正好帶了好些吃的,叫來老關老黃:「揀你們想吃的留兩盤子,旁的咱們再擺桌。」又讓把豬蹄分出十個給獄卒那邊,再送過去半個豬頭。老黃和老關也沒有選整桌席面上的菜,都說有豬蹄豬頭和羊湯就夠好了。

  祝纓就把這三樣都留給他們:「你們要是有相熟當值的,也與他們一處吃熱的去。」

  半下午的時候,老黃提醒祝纓:「得搶他們前頭邀過來,不然,旁的地方也有手腳快的人。」

  好在這回當值的人裡,手腳快的並不太多,各處當值的人裡,也有不得志受排擠才安排這一天的,也有是因為春風得意被上官「保護」讓他多受點累來消一消同僚心中不滿的。祝纓一邀,原本不太願意過來的人也過來了。

  大理寺雖然比較重要的,但是祝纓是個明法科考過來的,比人家明經、進士差著行市。再有一些蔭官,不說誰瞧不上誰吧,本來出身不太一樣的就不是很容易聚到一處。

  也就是年假的時候大家都冷清得慌,祝纓這邊老黃和老關四處跑跑,竟真的給祝纓湊了個局出來。祝纓原本只想跟大理寺這些當值的小吏們一道過個年,彼此日後也好有些照應。不意老黃給她攢了個局!

  來的有太常的、鴻臚的、禮部的、戶部的……等等,也有蔭官,也有科考,有老有少,還有由吏而升做官的,除了宿衛的宰相、起草詔書的舍人翰林等人,能請的大概都請到了。禁軍的不敢過來,祝纓把那一整個大豬頭送給了李校尉,李校尉又派人送了兩隻雞來添菜。大理寺這個除夕可熱鬧極了!

  來的雖都是與祝纓官階差不多的人,卻也都是朝廷中樞各衙司的中堅。祝纓一一與這些人見禮,眾人見她年紀小,生得不說頂俊也是長得很順眼,禮貌也周到,難得是她竟是有準備的,是有一整桌酒席的。

  祝纓道:「當值,不敢準備酒,還請見諒。我頭獨個兒在宮裡過節,還請諸位海涵。」

  眾人都說:「小祝周到。」

  又公推了吏部一位員外郎田羆坐上座,因為他的年紀最大,田羆還要推辭,就被眾人按到了上座。田羆道:「小祝是主人,你們怎麼這樣了?」

  祝纓笑嘻嘻地道:「我是當值的人,該你坐的。」她品出了一點味道,怎麼說呢?吏部。就算年紀不是最大的,估計也會被推到這上面來坐著。

  各人按年紀序個齒,除了祝纓是「主人」坐田羆下手,其他人是敘了年齒坐的。坐下了,以茶代酒,就有人說:「小祝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祝纓道:「大家伙兒今天能在這兒一處吃席,都已經比旁人都強了!」

  宮城內外都有放煙火的,他們這群人也就不怕冷,命把桌子搬到廊下,高高的殿台上,看著漫天的煙火,又有各部同僚一道吃年夜飯。平日裡一些花花腸子也都略收了一收,竟都拿出幾分真誠來了。

  老黃也不居功,與老關把席面收拾好,祝纓說:「我們這兒有席,你們也忙了一天了,把我的份飯也拿去分了吃吧。」

  各部同僚也都說:「不用你們管我們,我們自吃,只叫一個人管著灶下的火,冷了再熱。旁人也吃去。我們的份飯也都不用,你們也辛苦了,拿去吃了吧。」

  又有人也是有經驗的,當值時也帶點加菜,也都拿了來,十分豐富地吃了一席。雖無酒,也行個令,祝纓的學問略差一點,雅的令得靠平日裡的讀書積累,她就輸得多。要是劃拳之類,又或者猜謎、骰子之類有規律可循的,她就贏得多。

  同僚們也都沒帶什麼錢,又不吃酒,祝纓被灌了一肚子茶。

  到了子時,外面忽然響聲大作——新年到了!

  所有人都起身,看著漫天煙火,又互相拱手道賀。老關等人又把羊湯給熱了端了上來,這些官兒才覺得在外面坐得久了有些冷,都誇說:「想得周到。」

  喝完了熱湯,才都回去了。祝纓送遠人,幫著老黃他們收拾桌子,老關道:「不用小祝大人你動手,我們來。」祝纓道:「最後那湯,你們怎麼……」

  老黃笑道:「我們也有喝的,也喝不了那一大甕。」

  收拾了洗好了碗碟都裝好了,祝纓又拿出準備的兩個紅包說:「一年辛苦。」兩人也笑著收了。祝纓又往獄裡,給獄卒們也發了幾個紅包。又不著急在城裡買房,又不要買肥田,她手上的閒錢就越多了,也就大方了一回。

  獄卒們道著恭喜,又說:「忒大方了。」

  祝纓笑道:「明年我不在這一天當值,你們想要也是沒有的。」

  獄卒也都笑了。

  ………………

  祝纓這個除夕過得一點也不清苦,第二天天不亮就被聲音吵醒了——有頭有臉的官員勳貴宗室之類都要進宮朝賀了。她得趕緊悄悄地起來、悄悄地離開,然後回家開開心心地過年。

  把早飯也跟老黃、老關吃了,又與初一當值的那位才升了評事的同年交割完畢,老黃提著她清空了的食盒、瓦甕之類給她送到了宮門口。說:「哎,新年來了!」

  祝纓道:「嗯,新年了!得有點新氣象。」

  這會兒可不大好雇車了,外面各家都不是好惹的人,祝纓與老黃沿牆根溜走了,街上人極多,都是出來玩耍、拜年之類的。好些店鋪雖然關了門,賣各色東西的小攤子也不少。祝纓接了食盒說:「你也回家過年吧,我自己走。」

  她腦子好使,已然記得京城的道路,揀人少的小巷七拐八拐地拐回家,可比硬直通的大路快多了。

  祝大和張仙姑早準備好了一桌子好吃的等她回來,張仙姑還特意準備了一壇好酒。

  一看她來就說:「可算來了!餓壞了吧!來!」可憐哦,酒都不能喝的。

  祝大說:「不得去跟上官拜個年嗎?」

  祝纓道:「他?這會兒正在宮裡拜陛下呢,咱們且輪不到的。」

  張仙姑擺開了酒席,外面門又響了,卻是一些同僚派人送了拜年的帖子來。張仙姑道:「咱們怎麼辦呢?」祝纓道:「你們打聽祭灶祭祖,就沒打聽怎麼過年?」

  打聽了,準備什麼吃食之類的都弄了,祝纓道:「我都跟金大哥商量好了,我的帖子就讓他們家派人幫著送,往侯府裡那些的與他一樣,他家一張帖也是投,兩張帖也是投,都給我帶去了。」

  張仙姑懊悔於自己沒能提前準備,發狠道:「明年必要準備好了!也雇個小廝送帖兒。」

  祝纓道:「娘看咱們家,是能再容一個生人住進來的麼?」

  那不能!平時在衙門裡打交道還罷了,弄個滿家亂躥的小廝在家裡?萬一叫他窺破什麼,豈不麻煩?

  連原本有這個心思弄個服侍人的祝大也警覺了。

  張仙姑道:「那明年怎麼辦?總不能再借金家的人吧?」

  祝纓道:「我自己送嘛。」

  祝大又說這不是做官的人該幹的事,祝纓道:「京城小官兒都這麼幹的,爹剛看的那個,他是我才認識的,家裡小兒子,官兒才與我一般大的,其實他是個蔭官,他爹是個四品,家裡有的是僕人。除了他那樣的,旁人都差不多。」

  祝大這才作罷。

  張仙姑道:「來,吃飯、喝酒!哎喲,可憐哦,一年到頭在外面不能喝酒。我陪你喝點兒。」

  一家三口一邊喝酒一邊吃席,祝纓就說了不買肥田買薄田的事兒,張仙姑一拍大腿:「是這個理兒呢!」又很可惜,「怎麼到處都有欺負人的人吶!」

  祝大有點上頭了,說:「沒想到啊,大過年也能喝酒吃整席了!」

  祝纓道:「往年趕上廟會也有席的。」

  張仙姑道:「那算什麼席?比咱們家現在不如呢!」趕巧廟會有個大財主,給神棍幫閒們弄個四個碗,雞、魚、肉、蛋也是一桌。今年祝家這席面,縣裡等閒的財主也吃不上。

  一家子吃到一半,又有鄰居來拜年,他們也趕緊放下筷子出去給鄰居拜年。回來再接著吃。

  到初二日就得出去了,祝纓去雇了輛車,讓張仙姑坐著,裡面放著些禮物,也串門拜年。以她現在的地位,同僚多數不富裕,也不講究什麼排場。她帶父母認了同僚們的門兒,又吃年酒,自己也請酒。張仙姑與祝大雖土,卻是會說吉祥話的神棍,正合適這個時節。

  然而到了初六日,祝纓就得空出這一天來,跟同僚他們就去鄭熹拜年了。不是他們不想更早,而是鄭熹有幾名尊貴的親戚把前幾天都給佔滿了。什麼舅舅、本家、岳父家的,再來一天與品階相同的人們聚,下屬能在初六日見到他就算運氣好了。

  大家拜了年,奉上了年禮,鄭熹道:「你們過年,何必弄這些呢?你們過得好了,我看著就開心了。」

  大家都說他真是個好上峰,鄭熹道:「今年還要諸位齊心協力。」

  所有人都大聲答應了。

  鄭熹又留飯,大家在鄭府又吃了一席,席間不過說些趣話。王司直道:「聽說了嗎?我昨天和楊六吃酒,他說禁軍出了點兒小事,不過被壓下來了……」

  大家都問怎麼了,王司直道:「吃酒,被施相公遇到了。」

  左主簿道:「哦,那沒事了。」

  「噫!不好說。你們當值的,沒幹這個事吧?」

  那不能夠!祝纓心道,不干我事。

  一群人不過說一點此類小八卦,也不敢在鄭府裡多生是非,吃完了,再謝一謝鄭熹,又都離開了。

  祝纓與他們不一樣,初七日又被金良薅到鄭府再吃一席,這一席就是與鄭府比較親近的「門生故吏」了。他們與鄭侯僕人都很熟悉,僕人們除了不與他們一同吃席,說笑時也沒什麼疏離之感。

  金良、唐善還跟祝纓開玩笑,說:「數你最小,不給我們磕個頭?」男人吃酒多了,一好灌酒、二好讓人叫爹、三好叫人磕頭,還有一項不知該排第幾的就是開葷腔。侯府裡吃年酒還是要略講一點體面的,葷腔不大能開,大家不敢灌祝纓的酒,也不敢當他的爹,金良就開了第三個玩笑。

  祝纓真就推開杯子起身了,就有人大聲起哄。一旁甘澤等人都拉住了,他們這時候就敢說金良了:「金大哥,這話沒計較了,都是官兒,不妥當、不妥當!」金、唐二人本也是佔上口頭便宜,看她起來酒都嚇醒了!甘澤等人到底是豪門家僕,他們有見識,說得對。就算丞相讓官員當眾跪他,都得擔個輕狂。金良才幾品?祝纓真要當眾磕了,她也得擔個諂媚、有失官體的罪名。

  祝纓道:「要是有誰硬要按著我的頭,我非得跳起來打碎他的狗頭不可。你們麼……」

  她掌心向上:「壓歲錢先給夠,我就磕!」

  金良笑罵:「就你機靈!」

  這面的哄鬧被上頭聽到了,鄭侯派人來問怎麼回事,甘澤等人都笑著回說:「金大哥和祝三郎開玩笑呢。」

  鄭侯就把兩人都叫來,說:「什麼玩笑?」

  祝纓道:「小孩兒過年的玩笑,不能叫大人聽到。」

  鄭侯也不生氣,說:「說笑話有什麼意思?來,立鵠來!」

  好些人家忌諱過年動針線、剪刀等等,鄭侯府上過年的娛樂裡有一項比箭,又出彩頭。鄭侯問道:「你小子,能行麼?」

  祝纓笑道:「那不能說不行。」

  鄭侯道:「好,你與他賭,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

  祝纓看看鄭熹,鄭熹道:「能行就行,不能行就別誇耀。」

  祝纓想了一下,說:「有人兜底,那就得行。」

  一時立了鵠,兩人各射五箭,祝纓略落後一點,鄭侯道:「也算不錯了!」金良的日常就是幹這個的,祝纓日常是抄家抓人,這門手藝除了天賦終究還得練習。鄭侯道:「這手上的功夫別丟了呀!」

  祝纓道:「是。」

  金良道:「侯爺,他能左右開弓。」

  鄭侯大喜:「是麼?來,試一個我看看!」

  祝纓還真能,兩手準頭也差不離。一袋箭射完,四下哄然叫好,鄭侯的舊人們多是行伍軍功,都看她「一個毛孩子」有了些欣賞。連帶的,把鄭熹也看重了一些。

  鄭侯對郡主道:「這小子好!就是不跟著七郎,哪怕從軍也是能出人頭地的!」郡主嫁他多年,也知道一些行伍事,左右開弓算是有技藝的,說:「能幹的人幹什麼都是好的。你別近攛掇著人家孩子改道兒,現在這樣我看就很好。」

  一邊唐善也是技癢,上前抱拳道:「侯爺,我也來一個。」

  鄭侯樂呵呵地對祝纓道:「你猜,他會什麼?」

  祝纓道:「不知道。等唐大哥展示出來,我就知道了。」

  金良道:「說了等於沒有說!」

  唐善已經準備好了,他擅長的是連珠箭,祝纓微張了口,金良道:「怎麼樣?強中自有強中手哩!」

  唐善射完一輪,又準備第二輪時,祝纓就留神觀察他的手指,一般是三支箭,看似憑手上功夫,其實也很考慮手臂乃至身體的協調,心也要穩才行。金良低聲道:「看迷了?」

  祝纓道:「過兩天,我到你家去,你家大些,那靶子借我使使。」

  「別淘氣!沒聽夫人說麼?你要緊的是做大理寺的官兒,跟七郎走。我們這些,你打發時間,咱們能一處玩,我也是高興的。練這個就沒意思啦。你練得比我少,還能這樣準,我服了行不行?」

  祝纓笑笑:「大過年的,我去你家玩,行不行?」

  笑鬧了一陣,鄭侯還是喜歡祝纓,上回給了弓箭,這回因過年,就抓了一把宮中鑄的金錢給她。掂一掂,能換個幾十貫銅錢。真是……有錢人吶!

  郡主也挺有錢的,就給了些鑄得很漂亮的小金銀錠子,裝了一小袋子,掂一掂,也得有個二十兩,祝纓一算,把裡面金銀都折成銅錢也得有近百貫了。

  祝纓這算是滿載而歸,又想:他們家這樣賞錢,家裡得有多少錢賞呢?又想到鄭熹這一波抄家,是她幫忙主持的,頓時釋然。

  吃過了酒,鄭熹把祝纓留了下來。

  祝纓猜測是問的禁軍吃酒被抓,詢問自己,不料鄭熹開口就是:「過了年,你又長了一歲了。」

  祝纓怔了一下:「是,十六了。」

  鄭熹打量著她,緩緩地道:「又長大了一點,個頭也高了一些。」

  「哎。」

  「從遇到你,你就是個有成算的人,本不想多說,但有些事不說還是不行。叫你讀書,讀了嗎?」

  「還在讀。《左傳》讀完了。」

  「《論語》讀了嗎?」

  「私塾旁聽時就背過了。」

  「懂意思嗎?」

  「大概明白。」

  「《季氏第十六》還能背嗎?」

  「能的。」

  「君子三戒,下面一句是什麼?」

  祝纓心說,問這幹嘛?仍然答道:「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鄭熹點點頭:「有人又對我說,你依舊往尼庵裡跑,這樣不好。」其實,這事兒知道的人也沒有大驚小怪。少年人,往尼庵鑽,有什麼好奇怪的?但是偏偏有人又跟鄭熹說上了。鄭熹越來越看重祝纓,就越對她沒有走進士科扼腕,更不想她在仕途上再跳坑。

  好色,是個大坑!

  他說:「有相好的,接出來就是!放到尼庵裡做甚?沒擔當!尼庵是個什麼地方?除開幾個大些的,整潔些,小的簡直是私娼窠子了!你倒好,各個尼庵一通亂躥!你品階越高,越有御史盯著你!參你一本,好聽麼?聽著就下流!還不如貪贓枉法!我就說說,你也不許貪贓枉法!」

  祝纓嘆了口氣:「這事兒就過不去了是吧?什麼私娼窠子?不但有賣身的,還有拐賣人口的呢。不但尼庵,還有寺廟道觀,還有窩藏強盜、殺人越貨的呢。王京兆雖然整頓治安,這些東西咱們也不能不知道呀。有大案,他不還得報大理復核的?我敢打賭,報恩寺左殿靠東牆根供的羅漢像下供的那個赤金蓮花冠,來路就不正。」

  說完,她翻了個白眼:「你們真是不懂的!有了案子,就抓人來打。要不打出真相,要不打出人命。活兒幹得也太糙了!」

  鄭熹笑了:「你這小子!胡說八道!誰查案不是『五聽』來的?什麼蓮花冠?不許再提了!悄悄記下就是了。」他心裡著實喜歡起了祝纓。肯扎實學東西,做事有準備,聰明,卻又在平日裡不停地下水磨功夫。

  祝纓道:「那以後能不能不再提尼庵的事兒了?弄得我以後見到您就想尼姑就不好了。我正經當值供職沒出紕漏,可叫這群小碎嘴心頭淌血了吧?」

  她努力爭取四處亂逛的權利!

  在這世上,各有各的道。高官顯貴們等閒也不與這等地痞流氓打交道,多半是吩咐下人就去辦了。下人辦不順了,自會扯虎皮當大旗,再去聯絡小官小吏,由張班頭這樣的,或是哪個熟人,聯絡了「道上的」如老馬之流。

  祝纓覺得自己不能跟這些高官們似的,她又沒有那麼多的手下聽令,還得自己下功夫,最好的就是自己踩點,以及與仵作、班頭、龍頭之流保持聯繫。

  鄭熹道:「知道了!你以後也要更謹慎些。」

  「哎。那是一定的。」

  她想了一下,趁機提出了一建議:「既然您都大過年的說正經事了,我也說一件。」

  「什麼?」

  「再抄家,遇著有雇來的短工,都發錢放了吧。這幾天串門聽他們說什麼心軟、好心,我頭皮都發麻了!」

  「說你好,不好麼?」

  祝纓搖搖頭:「有人誇你是好人的時候,就是覺得你好說話,日後有事要找你了。您厲害,不怕,還是您來當好人吧。行不行?一句話的事兒,旁人只能說咱們大理寺辦事講究。不像他們,吃相難看。」

  鄭熹道:「行。」

  「那等回去了,我還提醒您啊。別忘了!」她想過了,自己搶個案子,不定跟哪個同僚起爭執,讓鄭熹統一下令,這就方便多了。老馬說情的那個青年的妹妹也就能順利回家,同僚們也都不知道是從中做了手腳。

  祝纓開心於又辦結了一件心事,現在滿心就只有一件:元宵節怎麼跟花姐一道說說話。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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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1:30:0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開年

  元宵節總是熱鬧的,祝家一家三口盤算了好久,怎麼也要好好的玩一玩。

  第一個是祝纓,她可有不少安排的,且京城元宵節的熱鬧絕非老家小縣城能比,元宵三天都是沒有宵禁的,她已打定主意,連玩三天。

  第二個是張仙姑,她奔波半輩子,也是難得有這樣的閒暇時光又小有了些銀錢,早與金大娘子約好了,一起看花燈去。

  最後才是祝大,他也自有去處,還想去道觀看看徐道士,順便在道觀裡上點香油錢。這神棍自己年輕時什麼騙人的鬼話張口就來,上了年紀之後卻虔誠了起來,第一塊心病就是他們老祝家的興旺發達,他閨女的官兒要越做越大,老祝家的香火一定得續下去。

  三人各有了去處。

  張仙姑以往還要擔心女兒,現如今她連這個也不用擔心了,咋還有人敢拐賣朝廷六品官兒嗎?她痛快地說:「那成,都早點兒回來啊,一共三天呢!還有老三,你明天不還得上衙門去嗎?!」

  祝纓道:「我記著呢。」

  「你回來得晚了,明天又要早起,才升了官兒就在上官面前打瞌睡,不好!」

  祝纓笑道:「知道了。」

  她親自把張仙姑送到了金大娘子那裡,張仙姑不擔心她會被拐走,她反而擔心起母親的安全來了。見到她親自來了,金大娘子就先誇一句:「好貼心的兒子!三郎放心,我與大嫂一道,我知道頂好玩的地方,絕不會有差池的。」

  金良也說:「有我護著呢。你呢?不一道來嗎?我們幾家湊一起了。祝大哥呢?」

  京城裡的權貴富戶們,在這一天也會護持家眷出門看燈,乃是用家丁僕人以步障將家眷圍在裡面,這樣既安全,又不與外面人的擁擠挨蹭。次一等的就是自家人拿根布條或者繩子圍起來,也是防止走失。

  金良也沒到這種程度,就與幾個鄰居家合起來,把女眷、孩子圍裡頭,各家僕人拿接的長布條把女眷圍起來。金良等男人也就在旁邊護持。

  當然也有些豪門子弟或者是大家女眷愛個熱鬧,不陪長輩自己溜出來單獨玩,也都帶著僕人。

  張仙姑道:「那個老東西早就鑽去道觀裡啦!他才不關心家裡呢!你也甭管老三啦,叫她自己猴兒去吧。」

  金良笑道:「那好。」又半真半假的戲言:「三郎,要是遇著個美貌的小娘子呢,別急著拐帶回來。婚姻大事,金貴的。」

  張仙姑是一點也不擔心的,說:「隨他去吧!」

  金良心道,那可不太行啊,三郎主意一向堅定,要是看中個大家閨秀還罷了,萬一看上個來路不正的,那可就壞了!前程要緊啊!他決定過一陣兒要跟祝纓好好聊一聊,祝纓眼看著前途甚好,多熬兩年,娶個丞相的女兒也未必就不可以。如果不是早早有大人物看上,何妨再等幾年?只要娶得一房好妻,就算到二十歲、三十歲再娶妻都不算晚!

  祝纓見張仙姑與金大娘子已經手挽手一處了,又確認了張仙姑身上帶了零錢,把一件油衣塞給金良:「喏,等會兒要是下雪了,給我娘穿上。」

  金良笑罵:「這也要你操心嗎?我們都帶了,還帶了傘呢。」

  祝纓對他扮個鬼臉,輕快地與他們告辭。

  …………

  祝纓與花姐約的地方就是生藥鋪子的巷子口,祝纓先跑去老馬的茶鋪,去取自己寄放的一包吃食。

  老馬樂呵呵地說:「都給你在蒸籠上熱著,我這就拿去。」

  轉身拿了老荷葉包著的鴨腿、一碟子蒸熟的老火腿、一瓶茶、一小瓷罐的瓜子兒,都放到一個圓形的竹編小食盒裡,最後又往裡面放了兩個果子,說:「哎,這季節果子難得,我可是下血本了的。」

  祝纓笑道:「知道啦,以後總光顧你生意!」

  「好啊!」

  老馬沒再問請托的事,祝纓也沒有提,她提著小食盒到了約定的地方,咳嗽一聲,就有一個人影從角落裡出來,正是花姐。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花姐外面披著件罩衣,頭上戴著風帽,就看不出來她是個光頭了,祝纓往她腳上看,花姐提著衣擺伸出一隻腳左右搖了搖,笑道:「喏,我新做的鞋子。」

  一雙淡青色的女鞋,繡了小小的兩朵白色的梅花。祝纓也笑:「真好看!」

  兩人湊在一作並肩而行,花姐見她腋下掖了把油傘道:「那個給我來拿吧,你手裡提的什麼?逛燈市還提著?」

  祝纓單手將食盒提了起來,道:「聞聞!沒事兒,傘我拿得住,來!」她挾住了傘,一手提食盒一手揭開蓋子:「這會兒已經上人了,各種賣吃食的攤子都要排隊或者是搶位子,你先墊一墊。我就說,和尚廟不能長久住,人哪能不吃肉呢?!」

  花姐也笑了,伸手拿了一隻鴨腿先遞她嘴邊:「來。」

  祝纓道:「我不餓,我在外面多少葷腥吃不得?這是給你的!你早些能從那裡出來才好呢。」

  花姐也不強要她吃,鴨腿一放到自己的唇邊,牙齒就像有了主意一樣地咬了上去,腦子攔都攔不住。她哭笑不得,香香地啃了一條鴨腿。祝纓又說:「有茶。」茶略有點燙口,花姐就著茶又吃了點火腿。

  走出巷子時,滿街的燈火,遠處巨大的燈亮——他們堆了鰲山。花姐從祝纓胳膊底下抽出了傘,祝纓就提著食盒,打開罐子,兩人一邊走、一邊嗑瓜子兒兼看燈。外人看來,也是一對小情侶的樣子。

  街上各種燈都有,各色人也有,種種形狀,有像動物的,有扎出場景的,還有走馬燈之類。富貴人家前有開道、後有護持的,也有小孩子、小乞兒跟著這樣的圍障後面,等著裡面的女眷插戴的首飾掉下來好揀拾。

  祝纓開心極了,有時跳起來指著遠方:「那個燈好哎!」

  花姐道:「那怕得多放兩天,你要想要,等後天看他們賣不賣。」

  「嗯!」

  祝纓也就是說說,也不是必得要那個燈,什麼蓮花燈、兔子燈、老虎燈的都看完了,又看走馬燈。又猜謎,和花姐各猜到一盞燈就不再猜了,只在心裡默想答案,等著公布,要是猜著了,她就獎勵自己一顆瓜子嗑著,猜不著就記下謎面和謎底。

  到一半時又下起了雪,路上的人紛紛拉起帽子又或者撐起了傘,也有決定回家的。街上演雜耍的都還沒有散,光著膀子耍長槍的越發的賣力,祝纓就往銅鑼裡扔了個銀角子。

  直玩到子時,花姐道:「該回啦,我記得元宵你也沒假,是不是?」

  祝纓假期並不算少,一年得有幾十天,但是元宵並不比過年,放燈,不放假。祝纓嘆了口氣,花姐道:「明天還能玩呢。」

  祝纓道:「那吃碗元宵再走。」

  此時街上人依然不少,攤子的隊倒沒有那麼長了,兩人在一處小攤子上吃元宵。攤子沒有雨篷,祝纓撐傘罩了自己這一張小桌,等著元宵端上來,遮住了,兩個人一起吃。祝纓付了錢,有點鬱悶地說:「時間也過得太快了。」

  花姐道:「今天過了,還有明天呢,吃吧,吃完走回去消食。」

  兩人吃完了,很是不捨,終於還是相視一笑,花姐道:「明天我不定出不出來啦,你也該陪乾娘逛逛才是。」

  「她有朋友,玩得可開心呢。你明天要出來,千萬留意安全,寧願穿僧衣呢!上元節丟人,是真的整個人都丟了的!好些的!」

  花姐笑道:「知道。」

  祝纓還是不放心,一路護送著,眼見她進了金螺寺才折返回家。

  回到家,門沒鎖,祝纓聽裡面有爭吵聲,也不敲門,拔下頭上的簪子一撥,閃身進去。就聽到張仙姑在罵祝大:「你怎麼不把你的人也丟了呢?!」

  祝纓放心了,插上門,提著雨傘和盒食先放回自己屋裡,那邊聲音停了一下,張仙姑尖聲問:「誰?!」

  「我。」

  張仙姑放心了,又開始罵祝大:「你是悶頭鱉嗎?咋不放屁了?」

  祝纓放好東西,走到正房問:「怎麼了?」

  張仙姑雖然在罵人,已經氣得快要掉眼淚了:「問他!個老東西!就知道顯擺!這下好了,錢袋丟了!」

  「別急,是常用的那個錢袋麼?裡頭裝了多少東西?」

  張仙姑氣苦:「他那點子咱們娘兒倆都看不上的破家當、私房錢,買菜從我手裡摳出去的錢,攢的!都帶上了!上元節,到處是賊的日子,帶身上!擠人堆裡!沒了!」

  祝大被罵得臉上掛不住:「那也不一定是被偷了,萬一就是掉地上了呢?」

  張仙姑坐在地上拍著巴掌的罵:「你掉了跟叫人偷了,有什麼分別?不都是沒了麼?哎喲喲,孩子掙點錢容易麼?你倒好,一總扔出去了!我扔水裡還打個水漂呢!」

  祝纓道:「停!爹,什麼樣的錢袋,多少錢?」

  祝大也沒了當爹的神氣,說:「就那個錢袋,我想,咱們家好容易走運了,得求神仙接著保佑,想捐點香油錢來。就……帶了……」

  他帶了二兩金子,十幾兩銀子,還有一百來錢。啪,全沒了。

  祝大道:「明天一早我就去道觀再找找,找不到我就守那裡。」

  祝纓道:「大過節的,先別生氣啦,找得回來就找,找不回來也沒什麼。」又從自己錢袋裡摸出幾兩銀子給祝大:「明天出去玩,收好了,開開心心的。」

  張仙姑爬起來:「不能給他!給他又不知道便宜了誰!」一面揪打祝大。

  一家人直鬧到將近午時才睡下。

  …………

  祝纓剛躺下,聽到院外有響動,敏捷地拉開門,不及再開院門,翻身上了院牆。看到地上一個鼓鼓的錢袋,巷口一個人影。她跳下來用腳尖把祝大那個錢袋挑起來抄在手裡,飛身追了過去,恰追到一個背影。

  她說:「我瞧見你了。站住吧,別叫我誤會是你偷的。」

  那人果然就背對著她站住了,祝纓道:「怎麼回事兒?」

  那人還猶猶豫豫的不敢轉身,祝纓三兩步搶上去站在他的對面,就著月光看見他臉上帶傷,問道:「是為你妹子的事兒?我既已答應了,就不會沒個說法。咱們都打了照面了,你也就甭瞞著了,直說吧。我早上還趕時間去應卯呢。」她又晃了晃手裡的錢袋。

  那人正是托了老馬講情,為救妹子的那個普通的青年。他臉上沒什麼特色,祝纓卻記性極佳,她記人不止記臉,還記身材、步伐。那人低聲道:「我遇上了,老翁拿出錢來捨了香油錢,露了財……」

  祝大這輩子就沒見過大錢,也沒掌過這麼多的錢,那樣子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帶了錢。還沒等小偷下手,他自己不小心把錢袋就落地上了,由此引發了幾個小偷的混戰。這一位就是在鬥毆中取勝的人。

  「我搶了來,尋思著給府上送來……」

  祝纓直截了當地問:「你盯梢?還盯著我父母?」

  她知道這人遠處觀察過她,不過她不在意,那人看了她幾天,不敢打擾之後也就退了。本以為他回去安心等著了,沒想到來了這一齣。祝纓很不開心。

  那人忙說:「不不不……不敢的。」

  祝纓將錢袋拋了拋,道:「這事兒,我記下了。」

  那人不敢說話。

  她從錢袋裡取了幾兩銀子給那人:「拿去看個郎中吧。」

  那人在月光下看著這張年輕俊俏的臉,白瑩瑩的,一點表情也沒有,一雙眼珠子黑白分明,沒有一點溫度的樣子,好看是真的好看,嚇人也是真的嚇人。好像在這雙眼裡,自己不是個活人而是個死物。

  此時他不由想起來老馬告誡他的話:「聽他的話,老實等著,不要多生事端。那是個厲害的角色!他要在道上混,遲早是被王京兆親自帶隊緝拿的貨!嘿,我看他能從王大人手上逃出生天。」

  他自認跑得也快,等著院子裡燈都熄了、人都睡了,才把錢袋拋出來的,自以為做得很對,也沒有痕跡——那這小官人是怎麼追上來、又認出他來的?

  大雪的天,他的背上冒出一層汗來。

  祝纓道:「拿著。大雪的天,你是怕人找不著你麼?看在你妹子的面子上,這回饒了你。」

  「是……是。」

  祝纓道:「以後不要再多事。聽說什麼消息,可以告訴我,也可以讓老馬轉達。」

  「是……是。」

  祝纓把銀子塞到他的手裡,說:「這個當我謝你的。你妹子那裡,只要嚴家的案子判了,就會有結果,去吧。外面怪冷的。」

  那人一時忘了恐懼,大喜:「謝小官人!」趴下來結結實實磕了幾個頭。祝纓道:「快起來吧,明天記得看郎中。」

  提著銀袋回家了。也不再叫門,依舊跳進院子裡,回房睡了。

  次日一早,祝纓起來去應卯,張仙姑這一夜沒睡好,天不夜就爬起來,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給祝纓做早飯。做到一半把勺子往鍋裡一扔,哭了起來:「這都叫什麼事兒呀?」

  祝纓道:「怎麼又哭了?」

  張仙姑吸吸鼻子:「沒!不干你事!來,快吃了好去應卯,別耽誤了正事。」祝纓就在廚房吃了早飯,又拿小食盒裝了些肉餅,張仙姑最拿手的就這個。祝纓道:「今天晚上跟金大嫂約好了嗎?」

  張仙姑道:「沒!還出去呢?!有多少錢丟呢?!」

  祝纓沒說話,看看正房,祝大窩在裡面也不出來。她出了門,走了兩步把錢袋住雪裡一扔,踢了兩腳又挑起來。折了回來,將錢袋向張仙姑一亮:「哎喲,是不是這個?」

  張仙姑跳了起來:「哎喲,這是哪兒來的?我們昨晚找了一晚上也沒找著呢!」

  祝纓道:「可收好了吧。」

  她提著肉餅去大理寺了。

  ………………

  大理寺裡新的歡樂還沒散去,都說著昨天晚上怎麼玩的。左主簿說:「報恩寺的燈好看。」王司直就說:「還是太虛觀的手。」祝纓道:「我看鰲山好看。」

  胡璉就說:「你還是年輕,愛熱鬧,看著大個的就說好。說起來,還是西市那裡的各樣都有,還別致!」

  直說到鄭熹等人從朝上下來,大理寺才悄悄安靜了一點。

  鄭熹又分派了任務,審案的審案,寫卷宗的寫卷宗,今天沒有抄家的任務,大正月的,鄭熹也不安排這樣掃興的活兒,這個時候正該是一片盛世景象,抄家不合適。

  祝纓以為自己會被調去審案,如果恰好是嚴家的案子也行,不想鄭熹道:「你,看不懂賬目可不行!要學點算學才好!」

  於是,同僚們有事幹,祝纓就被按著帶薪學算學。鄭熹本來打算讓她學賬的,後來經過賬房的評估,他們告訴鄭熹,祝纓的數學基礎極差!加減乘除只會最基本的,但是算賬不是會四則運算就行了的。得狠狠地補!

  鄭熹就很憤怒:怎麼基礎這麼差,還不肯好好地學個六藝?非得走明法科呢?明法科出來,看大理寺這些天審的案子,也不止是破命案吧?

  祝纓就被鄭熹給盯上了。

  同僚們樂見其成,王司直等人都笑話她:「哎喲,這下又當回學生啦!學不好要打手心的。」他們年紀大,又熟識,也就取笑得。

  出了鄭熹的正堂,蘇匡就說:「小祝已經升得夠高的了,趁他當學生,也該讓同僚們也立些功勞了。」

  左主簿看了他一眼,心說:傻冒!沒看小祝給鄭大人幹了多少不能見人的事!換了你,鄭大人能放心麼?

  王司直心道:出了正月,抄家還得是他的差使,正月裡他就把功勞讓給別人也不虧呀!再說了,學點算學,接著抄家去,也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是?你現在嘰歪,也是輪不到你的!我這司直就算休致了,也是輪不到你的!

  王、左二人對望一眼,立志給蘇匡拖後腿。

  那邊,祝纓就開始了帶薪學算學的生涯。

  她學得也快,鄭熹偶爾指點一二,但離現在就能做賬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她心裡明白,這個時候讓她學算學,一是為她多學點東西,二其實也是讓她略避一避鋒芒,正經差使也不會不派給她,也可散一散同僚們的嫉妒之意。

  她又有個主意,這算學、管賬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學會的,她就慢慢學著,也不止學管賬。人生很長,算學還有旁的用處呢,什麼土石方、天文之類。她恰巧因除夕與欽天監、工部等處的小官有一點點吃席的交情,也可以請教。

  鄭熹見她能沉得下心來,對她又更欣賞了一點。

  這個年紀的孩子,很少能有這麼沉穩的。並不是所有吃過苦的孩子有了機會之後還能保持優良的品性,有些人少時寒微,一旦有了點出人頭地的機會頓時就顯出一種餓死鬼見食物的模樣。他聽金良講過,行軍的時候遇到天熱缺水,如果找到水源,一定不能讓士兵敞開了喝,要在碗裡灑一把米糠或者草灰。否則,喝得太快是要出事的。

  祝纓這個樣子,倒省得給碗裡灑米糠了。倒是蘇匡,真值得給飯碗裡摻點砂子,好叫這小子吃相好看一點!

  背著手,鄭熹踱步走開,繼續研究給龔劼定多少條罪去了。

  鄭熹並不知道,在祝纓的心裡,或者說在所有人的心裡,他給祝纓安排的這條路已經是非常的通暢了。他根本就不是給祝纓端涼水,而是給了她一碗甜蜜蜜的溫水,並且說:「不夠還有,但是不要喝太多,等下還有酒席。」

  祝纓毫無怨言,學得也很起勁。正月裡學了半個月,休沐回家都帶著功課。到了二月,又學了半個月,已經會用算盤打個一千九百二十七乘以三千五百二十九了。雖說她以前計劃過開個小茶鋪,偷學過一點算學又偷偷練習過一點算盤,這進步也是很驚人的。

  正在祝纓學得入迷的時候,新的活來了——鄭熹讓她別窩在大理寺了,繼續抄家去吧!抄完了,就給她一本賬房們算過的賬本,讓她拿去練珠算,測試一下她的學習成果。鄭熹居然沒有忘記下令:「凡非家生奴婢,皆開釋。」

  祝纓只得放下算盤,只是這次不知道為什麼,大理寺派出了更多的人,禁軍的人少反而少了一些,祝纓估計得是鄭熹跟大將有什麼協議在內。光祿大夫嚴家偏巧不在她的單子上,賬本也不在她的手上。

  她忙完了自己手上的活,當晚就去了老馬的茶鋪。老馬樂呵呵拱手地道:「三郎,說話算數的人!」

  祝纓道:「接到人了嗎?」

  老馬道:「接到了,接到了。」又為兄妹倆說好話,「那小子就是沒計較,不懂事兒,我就說你做事再沒紕漏的,他非要跟著!你的本事,我能不知道麼?他非得知道點厲害才肯老實。」

  祝纓道:「什麼厲害?我又沒將他怎麼樣。他倒是厲害,連我的家人都盯上了。老馬,你好呀。」

  老馬忙又跟著說好話:「再不敢,再不敢的,往後你說話,說什麼,咱們就聽什麼。」

  祝纓笑笑,不說話。老馬趕緊往後揚聲道:「後頭躲什麼呢?還不出來磕頭?」

  一時兄妹倆都出來,祝纓看他的妹子,也是個貌不驚人的姑娘,十六、七歲的樣子,粗手大腳卻又很瘦。祝纓皺眉,在廚房還能瘦了,可見這些日子是受苦了。那個哥哥呢,也瘦了一些。祝纓道:「罷了。」又給了些錢,給老馬,說:「吶,夠他們吃一個月的吧?一日三餐,別餓著了。再往後,就憑你自己的本事糊口了吧。」

  兄妹倆不敢相信她居然這麼好心,尤其是那個哥哥,他還以為祝纓要追究下去了呢。

  祝纓擺擺手,不跟他們計較,卻又點點老馬說:「下不為例,再有,我只跟你算賬。」說完,笑著走了。

  老馬道:「起來吧,別幹傻事。他要用著你時,叫幹什麼就幹,不用你時別瞎琢磨。」

  那妹子說:「就怕報不了恩。」

  老馬一聲冷笑:「你有機會的!再說了,就算沒有恩情,他找到你時,讓你幹什麼你最好別講價錢就去幹。不然他有的是辦法叫你聽話。」

  那妹子也算是在官宦家見過世面的,低聲問道:「我看小官人不像惡人,怎麼也……」

  老馬道:「那你看我像不像惡人呢?人,都有自己的地盤兒,咱們算在他地盤裡,自然不會對咱們怎麼樣。要是不在他畫的圈裡,那可就不好說了。」

  那哥哥道:「有個圈兒討生活,也不錯。」

  老馬罵了一句粗話,說:「你現在還在我的圈兒裡,還不滾去燒火?」

  ………………

  祝纓將別人托付的事都幹完了,這一夜睡得還挺好,祝大錢袋找回來之後,再出門依舊帶著錢袋,卻不敢隨便摘下來了,他弄了根小細鏈子把錢袋撿在身上,氣得張仙姑又跟他打了一架。

  又抄完一個家,可以回去繼續帶薪學算學了,挺高興地哼著小調去了大理寺。

  還沒到大理寺,就先被太常的楊六郎攔住了,問道:「小祝,跟你打聽個事兒。」

  祝纓問道:「什麼事兒?」

  楊六郎鬼鬼祟祟地說:「聽說,太子妃的叔叔,也被牽連進來了?他是真的?」

  太子今年十八了,是該娶媳婦兒,雖還沒有正式娶回來,但是上下都知道已經內定了一位名門閨秀,背後便有人不太講究地稱她為太子妃了。祝纓反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楊六郎道:「我姑父回家說的。」

  楊六郎的姑父其實是個宦官,在皇帝身邊伺候的,也是宮裡有頭有臉的人。雖是個宦官,卻又在得勢之後娶了個妻子,妻子雖說不上是大家閨秀,也是個良家子。楊六郎是這位宦官夫人的娘家侄兒。所以,他有許多邊角料的消息,那是相當靈通的。

  祝纓道:「彷彿聽說過,不過,不至於抄家吧。」

  「哎喲,這下壞了!這人可真狠,就因為跟哥哥不合,就弄出這樣的事來?嘖嘖!」

  祝纓道:「別的事兒傳一傳也就罷了,這個事兒上你少說兩句吧。」

  「我就是問你嘛!」

  祝纓道:「那我知道的就這些了。反正,不會比龔逆罪更大。」

  「也是。哎,那誰啊?怎麼跑這麼快?老王?他怎麼這麼有衝勁兒啦?有狗追他嗎?」

  飛快跑過來的居然是王司直!

  祝纓忙跑上前去攔他:「老王,怎麼了?」

  王司直道:「不得了!又有人告發了!」

  「告發什麼?」

  王司直道:「六郎也在啊?你先別在這兒打聽啦,回太常吧,看日頭,大人們該下朝回來了。」打發了楊六郎,王司直才對祝纓道:「龔逆的案子不都快結了麼?竟有人想要立功!檢舉了龔妻管氏!」

  「她?」祝纓對這個人是有印象的,「她能幹什麼?」

  「犯官家眷,可以沒入掖廷做奴婢,也有沒為官奴婢的,又有各坊做苦力的,還有罰做官妓的。這你知道吧?」

  祝纓皺了皺眉:「是。」

  「如果沒有特別的安排,也有運氣不好罰做官妓的。不過,要是有心地好的,哪怕沒為奴婢呢?當年有個案子,就是龔逆告了他的朋友馮侍郎,馮侍郎連同岳父家都抄家流放。這個管氏,特特叮囑,必要把馮侍郎的妻女罰做官妓!」

  祝纓也震驚了一下:「還有這一段曲折?不過……你怎麼這麼著急了呢?」

  「害!你不知道,這馮夫人與當今陳相公的元配妻子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他家大公子的親姨母,曾經……哎喲,這話說不好聽呀!得趕緊報鄭大人定奪!」

  祝纓低聲道:「那你跑什麼?沒叫他們知情的都閉上嘴?」

  「說了。」

  祝纓道:「你穩住,別對旁人說。我再去獄裡,再叮囑一回。」

  王司直抹了一把汗,道:「好。」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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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1:30:2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管氏

  祝纓萬萬沒想到,自己還能跟馮、沈、陳再有這樣的交集!

  真是活見鬼了!

  那個什麼狗屁官兒,自己幹了缺德的事兒,先向管氏表了一回功,現在又要向朝廷再表一回功?熬到現在才招,也是混賬!她直覺得這件事情會有一些麻煩,這種直覺曾經幫了她很大的忙。

  她從來不插手同僚們辦的案子,但是這一件讓她撞上了。她與王司直略一商議,就轉身往獄裡走,才走兩步就聽到身後一聲響,回頭看時王司直果然跌了一跤坐在了地上,她忙跑了回去。

  一隻手臂環在王司直背後,一隻手臂橫在王司直身前讓他好扶著起身。王司直用力站了起來,喘著粗氣道:「老了,不中用了。小祝你去吧,我還能行。」

  祝纓道:「且慢。」

  「怎麼?」

  眼前一旦有人需要照顧,祝纓突然冷靜了下來,她又迅速地把整件事情想了一下,如果此事與花姐無關,她也不會這麼焦慮。對,事情可能會有一些麻煩,但不值當這樣的!

  她說:「老王,你且站一站。」

  「我的腿腳還行……」

  「不是說你的腿,」祝纓打斷了他的話,認真地說,「大理寺獄又不是朱雀大街,現在也不是什麼交班的時候,裡面的人也不會亂跑,消息不會這麼快散出去的。你且不要著急。你比我資歷深,這道理你想一想就能想明白了。且是陳相的小姨子又不是他老婆女兒!縱難堪,也有限。只要悄悄地不聲張,它就不是件大事。你把它當成一件大事,弄得人盡皆知反而是容易騎虎難下。」

  王司直回過味兒來,又擦了一把汗,也有些羞赧,道:「害!老了,腦子不夠用啦。到底是你們年輕人……唉……」他唉聲嘆氣的,自己也想明白了,他原是旁觀過許多事情的老官,旁觀的時候、講古的時候頭頭是道,輪到自己就難免受了自己私心的影響。

  他訕訕地解釋說:「我過年就七十了,要休致啦,可不能出差錯呀。你說,鄭大人那裡,怎麼回好呢?」

  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事情了,他只要再在散官上升一升,就有足夠的俸祿安度晚年,如何能不緊張?

  祝纓道:「別嚷,悄悄把那一頁供詞給他看。供詞帶了麼?誰跟你一道審的案?」

  王司直道:「你認識的鮑評事。」鮑評事是祝纓的那個一同分到大理寺的同年,開始做的錄事,去年底大家晉升的時候他也升做了評事。祝纓道:「那好,還是我去獄裡,你去找鄭大人。悄著些。現在鄭大人應當還關注著另一件事情,機會難得,這件事頂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司直道:「好。」

  兩人都放慢了腳步不急著跑了,祝纓一邊走一邊自省,剛才是有點衝動了,還有,楊六郎剛才也在,以楊六的好奇心,怕不是還要打聽?有點頭疼了。王司直近來在審案,告發的人應該也是個犯官,但願這貨下次過堂的時候別再嚷出來。

  那邊王司直也回過味兒來,深悔自己也不夠穩重。他清清喉嚨、正正衣冠,左右看看四下無人,又恢復了一個官場老人的從容。到了就見左主簿迎了上來:「老王,去哪兒了?有新聞!」

  王司直問道:「什麼?這會兒又能出什麼新鮮事?」

  左主簿道:「知道袁氏麼?」

  「太子妃家那個?」

  「什麼太子妃?六禮沒過,只是傳說的『內定』罷了,現在看來恐怕是懸了。就是她家,她叔叔也要……」左主簿指了指一份卷宗。卷宗並不是袁氏的案子,但暗示的意味也相當明顯了。

  案子辦到現在,連大理寺辦案的人都覺得只剩最後給龔劼一個結果,剩下的家一抄、人一殺一流,整個逆案一個月內就能結案了,沒想到竟又出了這麼一位人物!

  王司直心道:難道小祝說的大事是這個?那確實夠頭疼的了。

  不多會兒,鄭熹就做出了決定,把袁氏的案子交給裴清負責,接著就讓所有人各司其職去了。冷雲一向也不大愛管這些事兒,又被鄭熹拉過去嘀咕了一陣兒,不多會兒,他就出來了,說:「放心吧。我去探探風聲。」

  鄭、冷二人出身有些相似,都是勳貴家子弟,不過鄭熹爹娘更厲害一些,鄭熹自己也更厲害一些而已。有些需要借著身份的事兒,派冷雲去是很合適的,他也樂得做這些事兒。

  王司直這才得到機會搶上,鄭熹問道:「你這麼倉促,可是有事?」

  王司直雙手捧了一頁供詞給鄭熹,說著回來路上打的腹稿:「這事兒可大可小,既不敢隱瞞,也不能宣揚,還請大人定奪。」

  鄭熹現在並不愁龔劼,而是琢磨著「太子妃」了,袁氏實在是鄭熹沒有想到的。再來什麼馮夫人,在鄭熹這裡就算不得大事了,不過他有時候會稱陳相是他的半個師傅,也不能就放任不管當不知道。

  他問:「可曾對人說起?」

  王司直苦著臉道:「不敢。」又把自己的處置,以及路上遇到祝纓的事說了。

  鄭熹點點頭:「他果然有長進了。」

  王司直鬆了一口氣,心道,休致的俸祿保住了!他又小心地加了兩句:「馮夫人還京的事兒,老人都知道一些,她們家出了一個義僕的事叫人感慨,也沒什麼大新聞。如今大理寺新來的人都不大清楚前情,就怕小孩子們不當回事兒說出來。要叫他們知道利害呢,就又得說出陳相公,這又是宣揚了,如何處置還請大人示下。」

  鄭熹耐心地聽他說完,道:「君子本就不該議論苟且事。」

  王司直苦笑道:「小官小吏,閒著沒事兒也沒錢耍,就耍耍嘴皮子。」

  鄭熹道:「是麼?」

  王司直心中忐忑,不知道鄭熹這是什麼意思,又不讓他走,又不說接下來要做什麼。鄭熹指了指一旁的位子,道:「坐。」又讓人拿了本書給王司直看。

  王司直書也不大看得進去,半晌,鄭熹抬起頭來,王司直趕緊放下書,順著鄭熹的目前望過去,只見祝纓走了進來。

  鄭熹問道:「如何?」

  祝纓一臉平靜:「差不多了,只有管氏下官不敢擅自提問。」

  鄭熹對王司直道:「好了,供詞留下,你回去什麼都不用講,接下來的事情自有人管。」

  王司直舒了一口氣,將供詞扔下,暗道:真是老了,是得趕緊休致,這個案子一結,我就寫個奏表。

  他不再停留,匆匆辭去,留下鄭熹問祝纓:「還有什麼事嗎?」

  祝纓猶豫了一下,問道:「能把這個案子借給我用一下嗎?」

  鄭熹問道:「怎麼?你還惦記著馮家對你父母無禮的事?可以記,但是最好不要用這件事情!這事說大不大,咱們按下去,告訴該知道的人一聲就得。說小也不小,你要鬧出去,就不小了。」

  祝纓是個孝子,為了撈巫蠱案的親爹上天入地的,鄭熹印象很深刻。借機報復前岳母再正常不過了。

  祝纓道:「不是為那個,那位夫人,嘖!我要弄她也不在這個時候。他們家當年拿個義僕換了大姐,這事兒您是知道的。大姐接回了京,那個可憐的替身呢?大姐在州府的時候就很惦記那個人,然而不知怎麼的,人家就是找不回來。大姐又不當家,能有什麼辦法?如今,我想借這機會就悄悄地把這事兒給辦了。沒了逆案的大旗,底下辦可也未必認真。我保證行文做事不出紕漏,還請您成全。」

  她邊說,邊把一疊供狀放到鄭熹案前。

  鄭熹一邊翻一邊說:「你總是操心太多。」

  祝纓道:「那您允了嗎?」

  鄭熹道:「唔。不許傳揚開去,你打算怎麼做?」

  「就說,為查龔案,與管氏有關。凡官妓,都是在冊的,什麼丟了找不到了,轉去了哪裡必有主官印鑑,哪怕是死了都得勾個賬。」

  鄭熹遙指著她,說:「借逆案生事,膽大包天。」

  祝纓道:「旁人借逆案是叫人家破人亡,我借一借,使人骨肉團聚,是撥亂反正。老天要是公正也想叫我替它操心操心,好叫它也歇一歇躲個懶。」

  鄭熹笑罵:「愈發說得無法無天了!」他把案卷擲給了祝纓,「滾!」

  祝纓滾了,鄭熹又說:「回來!陳萌要是問你,你怎麼說?」

  祝纓道:「您要讓他知道?那我就如實講。本不想告訴他。」

  鄭熹道:「他們自家人知道,倒不礙事。去吧。」

  …………

  祝纓抱著案卷走了,她也不去提審什麼管氏,龔劼不好審,管氏也是大理寺的鬼見愁。擱鄉下縣城大牢裡,牢頭就能進獄裡的婦女生不如死,大理寺這個地方還是要點臉的,犯官、犯婦來了,一般不羞辱。

  但是管氏這個人由於出身的關係,一般男人對女人的羞辱,在她這兒完全沒用。不但如此,她還反過來羞辱這些官員獄卒。

  祝纓倒是不怕她這個本事,但是進了大理寺,她也得守一點大理寺的規矩,也得要點臉,總不能指望她拿出神婆嫡傳的罵街無賴本事,跟個前娼門出身的在牢裡對罵吧?

  況且根本不用提審她。

  王司直在鄭熹那裡的功夫,祝纓已經在大理寺獄裡走了一圈了。王司直審案的副手是鮑評事,祝纓的同年,兩個人打個照面,互相問個好。

  祝纓開門見山就說明了來意:「遇到老王,事情可大可小,我來看看用不用幫忙。」

  鮑評事道:「王司直當時走得急,只交代不許離開不許動,我就讓犯官、獄卒等都在這裡不要走動說話了。祝兄,到底怎麼回事兒?你怎麼匆匆過來了?這難道是什麼大事不成?那婆娘心夠毒的。虧她想得出來!可總不至於為這個興師動眾吧?老王這是怎麼了?」

  祝纓道:「我因為一些機緣知道一些事情,現在並不敢對鮑兄講清楚。犯官……」

  低頭一看,這犯官的嘴巴裡已經被塞了個木丸,什麼都說不出來了。鮑評事道:「王司直下的令。」

  祝纓點了點頭,對鮑評事道:「鮑兄從現在開始,只管看、聽,不要說,先把事情爛在肚子裡。」

  她先把犯官往地上一踹,再往犯官面前一蹲,十足的流氓樣子,說:「你說,送到掖廷、罰作官妓,超過律條了嗎?」

  犯官眼淚都落下來了。

  祝纓看著這個中年發福的小官,二十年過去了,這位仁兄才將將摸著從五品的邊兒,本事也就這樣了,祝纓搖搖頭:「還是,又不是趁機霸佔良家子,所以不管發到哪兒它都沒出格,只能說管氏心腸狠。你呢,一件事,先賣給管氏,再賣給我們,賣兩次?你覺得我會買賬?你想減免罪責就得再招出點別的來。」

  她做個手勢,命人拿了文具來:「來,寫出來,你都幹了什麼,人送到哪裡去了,誰拿人、誰接的頭?令是怎麼下的?哪一年的檔?」

  直到逼著這個官兒把詳情寫清楚了,才又拿這一筆去見鄭熹,討得了鄭熹的允諾。

  接著,她就以大理寺查案的名義去擬公文,想來這可比馮家找個奴婢要重要得多了。擬完了想找鄭熹再簽個字、蓋個印,發現鄭熹已經不在大理寺了。王司直、左主簿兩個又湊了過來,問道:「怎麼樣?」

  祝纓看了一眼左主簿,左主簿道:「還瞞我?」

  祝纓道:「我猜老王沒告訴你。跟你說,你一會兒就知道了。老王遇到的事兒不大,與它相比『壓下來不報』反而更嚴重些。」

  左主簿道:「得,明白了,怕不是什麼好事。又得是陰私事了,謝天謝地,蜈蚣今天不在,不然吶,且等著他四下打探吧。」

  王司直則深為憂慮:「也不知道鄭大人什麼時候回來。」

  祝纓道:「快了吧。」

  …………

  鄭熹這事兒辦得確實挺快的,他不用經過別人,自己就去見了皇帝舅舅。

  皇帝一見他就問:「怎麼?袁氏案有什麼進展了麼?」

  鄭熹道:「已交給少卿裴清去辦了,您知道的,裴清是個正直的人。」

  皇帝正為太子的婚事上火,道:「那你還來做什麼?龔逆還沒結案,你來我這裡討糖吃?」

  鄭熹給了他一張紙,皇帝看完了,很不耐煩地道:「婦人……」

  鄭熹道:「加到逆案裡,也不能加她一點罪,公布出來卻又有失體統了。」

  「嗯?哦,馮與陳是姻親。」

  「聯襟。」

  皇帝嘆了一口氣:「醃臢事呀!當初誤聽了龔逆……」

  鄭熹道:「當初任用他的時候,他也做出實績來了,只是後來恃寵而驕,失了君子之德。馮當年,嘿!固無反意,忠心也不甚堅定。且撥亂反正的是您,怎麼開始自怨自艾來了?舅舅又不是美人,在我面前這樣,我也不會哄您……」

  「呸!」皇帝罵道,「滾!」

  鄭熹也滾了,皇帝又說:「回來。」

  鄭熹也站住了,皇帝道:「召陳相公吧。你在外頭等著,等他出來了,自己跟他表白,這事兒說出去也是礙觀瞻。你們兩個商議著,早早把它了結了。多少軍國大事,圍著女人的小心思轉還得了?」

  「是。」

  鄭熹在殿外值房等了一會兒,就見陳相進去,過不片刻又踉蹌出來。出了大殿,拿著手絹擦了淚痕,一臉冷漠地拽開步子往前走。鄭熹抄了個小道,假裝與他偶遇。

  陳相對他點了點頭,道:「七郎,有心。」

  「老師。經手的人都囑咐過了,犯官,我預備給他流放三千里,打發得遠遠的。」

  陳相冷聲道:「再叫他一路散播?」

  鄭熹道:「我明白了。」

  陳相舒了一口氣,道:「難為你了。逆案吶……」

  「您要不去看一看?我把人撤了,您想說什麼、看什麼、問什麼、做什麼都不會有人知道。」

  陳相猶豫了一下,道:「也好。」又讓鄭熹稍等,派人把兒子陳萌也叫了來。陳萌一頭霧水,從父親和鄭熹的臉上都看不出東西來,只能老實地跟著一同去大理寺獄。

  三人到了大理寺,又引起了小官們遙遙的圍觀。左主簿對祝纓道:「原來是這樣,那我還是先不要知道了。那位,也是個狠角色呢。」

  祝纓道:「咱們各幹各的吧,我還得盯著鄭大人給我蓋個印呢。」

  左主簿道:「那你還不快去?」王司直道:「看他們去獄裡的,小鮑還在裡面,我得跟去看一看,別壞了事兒。」

  祝纓挾著公文,與王司直一起到了大理寺獄,到了一看,鄭熹正坐在堂上喝茶,陳相已然不見了,鮑評事等人都在下面站等著。鄭熹道:「又幹什麼?」

  祝纓道:「公文,得您簽字的。」

  「一刻也等不得!」

  祝纓道:「早辦完早了一樁心事,我還有正事要辦呢。」

  「你又有什麼正事了?」

  祝纓道:「陪家母去上香。」

  鄭熹打開公文看了一下,忍不住給祝纓改了兩個字,又圈了兩句話:「這裡用得不好!重寫來!」

  祝纓只得又重新寫了一個,鄭熹這才簽了,把寫廢的那一張揉一揉,撕了。獄卒連忙揀了碎紙扔了。王司直也同鮑評事站在一處,鄭熹看到他們的樣子好氣又好笑:「都什麼樣子?」

  王司直心說:那是丞相哎!且還管著吏部呢……

  祝纓道:「那印……」

  「有我的花押,還愁蓋不了印?」

  「以前都是立時就蓋了的麼……」祝纓嘀咕著收了公文,與鮑評事使了個眼色,鮑評事悄悄伸手指了一指女監,祝纓心道:去看管氏幹嘛?陳相公不是這麼熱心腸的人吧?這事兒在他這兒,算什麼?什麼官妓之類,人都回來了,還有毀容守貞、義僕相救這樣的美談,還理管氏做什麼?這二年不見他們來見管氏,不至於為了這一件事過來吧?怪小家子氣的。

  不過她還是克制住了,這些人的這些破事,跟她沒關係,她借機把人找到,花姐心裡的愧疚也能輕一輕,王婆子也確實可憐,有個寄托也好,那個小姑娘更可憐,能脫身更佳。

  祝纓挾著公文,溜了。

  先去蓋了印,又走了正式的驛路將文發了出去。逆案要查的事兒,一準兒快!她琢磨著,是死是活,至多一個月就能有個結果了。嘖,馮家真是不做人!這都兩年了!

  一想到馮家,她心情變差,把算盤打得稀爛,胡璉看不下去了,說:「你要心不靜,就去面壁去!」

  祝纓悻悻地跑到一邊,真的對著牆壁打起了坐來。胡璉哭笑不得:「你這小子,怎麼越來越孩子氣了?」

  祝纓背對著他說:「哪家孩子到了新地方都是要老實幾天的,過了三天,就得上房揭瓦了,大理寺的房頂沒漏水,你們都得說我是個守規矩的好人。」

  胡璉笑得筆也拿不住了,將筆一扔,說:「就你促狹!」

  祝纓依舊背對著他,想著心事:我先不告訴花姐,免教她空歡喜一場。她又會掛念王婆子,我得空看那婆子兩眼,看有沒有要幫的,免得她太擔心自己跑去看,叫人識破。

  又想自己要買田的事兒,京城周圍大片的良田確實都被權貴們佔了,邊角料的薄地零零碎碎的多,要不就不要非得二十畝、三十畝的連成一片,五畝、十畝的買兩份也行,誰說非得准一個藏身處的呢?

  打了一會兒坐,又奇怪:鄭大人怎麼還沒回來?

  …………

  鄭大人已經在大理寺獄裡喝了兩杯茶了,底下人等要快要打盹了,陳相父子還沒出來。

  他們先去看了那個犯官,聲音很低,也不知道說了什麼。犯官最後嗚咽得很慘。

  接著,他們又要去女監看看管氏,鄭熹問陳相:「要不要見一見龔逆?」

  陳相看了一眼這個「學生」,說是學生,並不正經拜師,也別說是什麼門徒,鄭熹是郡主的兒子,在宮裡讀書的時候他在宮裡教書,就這麼個師生關係。鄭熹不把這事兒給他壓下來而是報到皇帝那兒,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說:「不用了。唉,我只要見一見那個婦人,問幾句話。」

  鄭熹也就大開方便之門了,陳相帶著陳萌進去了,鄭熹也不旁聽,就等著。

  陳萌經過剛才終於知道陳相為什麼叫他來了,一進女監火氣就越來越大。再見管氏,雖然不認識這個女人,但是這裡就只有她一個人,身在牢獄之中一身布衣卻很整潔,居然還有心情盤了個髻。他的火氣就再也壓不住了,不等父親和管氏寒暄就說:「你就是龔逆庶妾?」

  陳相心中一聲嘆息,這個兒子,就繞不過當年那件事。他與管氏問了個好,管氏道:「陳相公?這是哪個?」

  「犬子。」

  「大公子?這一驚一乍的,可不像你的種。」

  陳萌的頭頂都要冒煙了:「你說什麼?!!!」

  陳相制止了他,緩緩地對管氏道:「夫人養尊處優十餘年,該帶著點體統陪龔兄走,不可使龔兄在九泉之下要為人恥笑,道是娼家女果然無禮。由娼家觀之,龔兄確治家無方。」

  管氏的臉脹得通紅,陳萌暗中稱意,趁機追了一錘子,喝道:「你這毒婦,如何敢教唆墨吏欺辱淑女?」管氏皺眉:「什麼玩意?淑女?」陳萌怒道:「你害完人居然忘記了?」

  管氏冷冷地看著他:「哦,她?我生在娼家,不是我選的,她罰做官妓,也不是她選的。扯平了!我倒要看看,你們做了妓又能高貴到哪裡去!!!

  教唆?你們還用我教唆?是你們定下罰女人做官妓的規矩,不是我!你們抱著妓女上床的時候,想過沒有你們作踐,妓女本該是淑女嗎?你敢立些個規矩,我就敢用它!她沈氏不是最講規矩的嗎?」

  陳萌氣急敗壞:「你這賤人!蛇蠍心腸!可惜我姨母與你這等下賤娼婦不同!她自毀容貌,貞孝潔烈!」

  管氏的聲音尖利了起來:「毀容守貞?!!!哈哈哈哈!你是男人不是?毀容就毀了,守貞你也信?你們嫖女人,要好看、要有名、要出彩!單憑『官眷』兩個字,憑她是豬是狗,都有去嫖的!我能不知道?你能猜不到?」

  陳萌氣道:「你!!!世上多的是憐惜的君子!怎麼會有你這樣的豬狗?!」

  「憐惜?」管氏笑得刻薄極了,「你口中的憐惜,就是任她做妓、被人作踐,千人騎萬人跨?!不過是任由你們作踐你踩得痛快了給兩句虛言罷了!我要是不是遇著真正的憐惜,我都要信了你這畜牲的話了。哈哈哈哈!」

  陳萌氣個半死:「你?逆賊庶妾你也配?」

  「我自是配的!」管氏一字一頓地說,「你們現在說他以妾為妻,我的一品誥命是陛下畫的敕、你爹簽的名,我做了十五年了!陳相公,當年你們個個讚同,只這一條他要有罪,你們也都是幫凶!大公子,當年我敕封一品的時候,令堂給我敬酒排頭一個,哈哈哈哈!她妹子千里做妓,她給我敬酒!好不好玩?你在外面,可別有流落的血親吶!」

  陳萌都要吐血了,他是真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賤人!」

  管氏道:「不錯,我是娼家,是賤人,世上還有比娼家更賤的,官妓。官妓脫籍可比我難得多了。我脫籍容易呀,相公憐惜我,夫人寬容,我就從良了,從此是正經人家了。可惜夫人早亡,我們全家那麼的難過,日子還要過下去,我要為相公、夫人撐起來。第一次見客,我很慌呀,有一個人,鳳凰一樣的光燦燦的,她說,卑賤如泥,脫不了骯髒習氣,上不得台面。好啊,她高貴,讓她帶著那張臉入了賤籍,再上台面給我看!

  陳相公,姐夫心疼小姨子,不丟人。兒子沉不住氣,跟外頭偷來似的,你不如抱著他跳井!他跟他那姨媽,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都是噁心人的臭樣子!這個兒子廢了,不如再生一個。你也不算很老麼,肯為你生的人多得是……」

  陳萌道:「我先殺了你!」

  陳相公喝了一聲:「大郎!」他看了管氏一眼,帶著兒子走了。

  出了女監,到大堂上見到鄭熹,鄭熹裝作沒看到陳萌氣咻咻的樣子,一拱手,送走了陳相。

  陳相父子離開大理寺獄,陳萌見四下無人,低聲道:「爹!這個毒婦、這個毒婦……」

  「你還不如一個毒婦。」陳相慢悠悠地說,「你姨母人也回來了,美名也有了,尋常人也不提及,我為什麼還要過來呢?」

  「為什麼?」陳萌冷靜了下來,又重復了一遍。

  陳相道:「為你。」

  「我?爹,若是為了咱家和親戚家的名聲,就該什麼都不問,掐滅了就得了。」

  陳相看了兒子一眼,道:「你確實該來見見世面了,這樣的犯人,什麼時候都是不多見的。當大理寺是你開的?是陛下讓我來的。」

  「陛下如何知道……大理寺?!那鄭大理是您的學生,以前龔逆勢大時便罷,如今這般,他就壓下來又怎地?現在頭一份兒的丞相,是您。」

  陳相輕笑一聲:「你還知道龔劼『勢大』,就敢叫你爹學他?」

  「古往今來,凡能善終的丞相,無不是知道『克制』兩個字怎麼寫的。」陳相悠悠地說。

  「爹?」

  「他要沒有這麼大的勢力,還不至於被陛下懷疑、被東宮厭惡呢。」

  「可……」

  陳相道:「陛下拔了龔劼一黨,朝廷空了一半,你以為是給你爹騰地方嗎?你怎麼敢這麼想?!你是什麼東西,敢讓陛下為你驅使?」

  陳萌悚然而驚!

  陳相道:「龔夫人是不是令你印象深刻?」

  「什麼夫人?!」陳萌恨聲罵了一句髒話,又老老實實地說,「像這樣的毒婦也不多見。」

  陳相道:「看來你是記住她了,以後想起她,就想起我說的話——丞相,不可妄自尊大!為相,沒有決斷、沒有尊嚴,就坐不穩。過於膨脹,就全家一起死!」

  「是!」

  「再下賤的人,瞧得起瞧不起,放不放在心上,都隨你。閒得發慌了就去打坐,也別招貓逗狗非要再踩一腳下賤的人顯威風!看不慣的,能掐了就別動舌頭!你那個姨母,」陳相下了個冷酷的評語,「別樣下賤。」

  陳萌想反駁,但是看看父親的臉色,又想想今天這事兒的由來,也覺得姨母可真像個稻草人,遠看有個人架子的模樣,走近了拆了它都還不了手。

  陳相又是一聲嘆息:「這官制,二十年前與二十年後就不一樣,變得無聲無息,就說這大理寺,大理寺丞前朝七品、現在是六品啦。

  規矩是什麼?體統又是什麼?一個人,只會說規矩時,他就是個不能建功立業的廢物了。一個家,守著死規矩,就是這個家已經沒有人才了,再沒拿得出手的東西可以威懾別人了。國家,亦如此。朝廷,亦如此。

  你呢?口口聲聲賤人,卻連個賤人都應付不來!只知道貞潔、淑女、大道理!離那些只知道捧你臭腳的人遠點兒!本來就不聰明,越捧越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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