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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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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我想吃肉]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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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1:30: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行跡

  祝纓在胡璉那裡打了半天坐也沒人來催她幹活。

  同僚們先是對鄭熹與陳相去了大理寺獄裡議論了一陣兒。等到陳相出來,鄭熹又是一派從容地回來了,顯然情況並不糟糕。一部分人認為,陳相過來可能是為了龔劼逆案,不是什麼大事兒,並沒有往王司直身上去想。

  只有王司直等人覺得是跟管氏有關。王司直又擔心,鄭熹這樣輕鬆,別是把自己給賣了吧?!這個心思,他也不好對別人講,只能暗自惴惴。

  除了王司直,旁人都很輕鬆。大理寺現在壓力最大的案子給了裴清,龔劼逆案也進入尾聲了,復核的事兒快結束了,打從去年後半年開始,大理寺的日子眼見得一天比一天好,去年人人有好處,今年個個都有些餘力。聊了一會兒,這群小官兒有了一個共識:現在時光正好!就算上峰擔心「太子妃」花落誰家,也與自己半毛錢關係也沒有,只管看熱鬧就是。

  略說兩句太子納妃於大家又有一番好處,就又開始說起了春暮夏初有什麼好玩的事情了。眾人說得心情大好,再看到祝纓打坐,也都對她說笑兩句:「小祝,你怎麼也學會淘氣了?」

  被胡璉說一句:「他還用學?本來就會!」

  這個小官兒就又笑著跳開了:「小祝才不淘氣呢,必是您老又逗他了。」

  胡璉作勢要打,小官兒們一哄而散,又各自辦理手上的案子去了。

  胡璉也說祝纓:「還不快起來?鄭大人回來了!撒嬌也要有個限度啊,快起來快起來。」

  祝纓跳了起來,抖抖腳:「什麼叫撒嬌啊?合著僧道之流的功課就是早晚撒嬌?」

  「我不跟你囉嗦,快點快點,你的算盤打起來,也好顯得我這裡忙碌。」

  祝纓道:「來了。」

  她打了一會兒坐,心緒已平,又重新看起了賬本兒。她現在是練習普通的計算,這賬本上是賬房們已經算好了的,她再算一遍,看合不合得上人家算好的數字,如果合不上,是自己錯在了哪裡。

  她的同儕之內,只有王司直有心事。

  左主簿看著王司直心不在焉的樣子,拉了一把王司直的衣袖,兩個人到了一邊去。他兩個交情也不深,就比跟祝纓早認識大半年而已。不過兩個都是混跡官場的小官,因緣際會才有了這麼一次升遷,左主簿與王司直就頗有一點「同病相憐」之感。

  左主簿道:「老王,我看你近來越來越不似以前了。」

  王司直苦笑道:「你也看出來啦?我也覺得不像我自己了。人吶,一旦有了盼頭反而患得患失了起來。」

  左主簿知道他的心意,低聲道:「要不,讓小祝幫你問問去?我看鄭大人對他與對旁人不同,堪稱心腹。」

  王司直道:「心腹還差一點兒,但確實是大理寺內一員幹將。」

  「老王,你這不挺明白的嗎?怎麼自己沒計較了?你看,我的主意如何?我看小祝為人不壞,縱使不答應也不會把你的事兒四處傳揚又或者私下拿來轄制你,你說呢?」

  王司直點頭道:「也好。」

  兩人於是去找祝纓,聽到算盤聲又有點遲疑,那邊胡璉說:「你們快把這個亂神弄走吧。」左、王二人於是拉了祝纓,左主簿代王司直將事情說了。

  祝纓道:「只要你們不嫌我年紀小沒經過事。」

  左主簿道:「那不能夠!這跟年紀大小沒關係,只與人有關係。譬如這試探的活兒,我要支使別一個去,就是叫他跳坑。你不一樣,你去了能出來。就像鄭大人,要叫別一個在大理寺先不幹活兒就學算學,那是讓他坐冷板凳,叫你這麼學就是栽培你。」

  祝纓道:「老左,你哄人的本事越來越高明了,說得好順耳。」

  左主簿正色道:「你還用人哄?」

  祝纓對王司直道:「老王,你也別急。據我看,只要是鄭大人答應了的事兒,他是極少食言的。我可為你問去。又或者,現在不問,你只管靜候,做事的時候留點事,不功不過就是你賺了。到時候鄭大人要是忘了,咱們再設法提醒他。鄭大人的信用還是有的。」

  左主簿連連點頭:「我也是這般想的,可是老王一輩子的事兒……」

  祝纓道:「那我去問。」

  王司直道:「拜托拜托。」

  祝纓道:「你們今天也不用等我,我明天再問。等我從鄭大人那裡出來之後不要找我問。成不成的,我會找你回話。」

  王司直道:「好。」

  祝纓這一天沒再找鄭熹,從宮裡出來先不回家,繞道去花姐在的那個生藥鋪子。她在外面看了一陣兒,花姐戴著個單布僧帽在裡面分揀著藥材,彷彿一個學徒的模樣。她等花姐離開了,鋪子裡要上板了,才踱了進去,要配點「點著了能驅蚊蟲的藥」。

  多嘴伙計才要說話,就被掌櫃的止住了。掌櫃的道:「如今要這東西的極多,本鋪沒有存貨,小官人要,明天來拿,如何?包管好用。」

  祝纓點點頭:「那行吧。哎,你們這兒怎麼還有和尚?別是合謀燒點香灰拿來騙錢的吧?」

  忒無禮了!掌櫃的心裡罵了一句,仍然客氣地說:「怎麼會呢?小鋪小本生意、童叟無欺。那是金螺寺的和尚,來學些藥理的。」

  祝纓道:「行,那我明天來取。」

  他一走,多嘴伙計就問:「掌櫃的,驅蚊採點艾蒿不就行了?」

  掌櫃的罵道:「傻子!沒見著嗎?這種不調的貨,又不差錢,嘴又欠,就得從他們身上賺錢!去,拿點艾蒿盤一盤,明天賣他個高價!」

  ………………

  祝纓從藥鋪出來又去了楊仵作那裡,直待到了要宵禁才匆匆跑回了家。家裡,張仙姑正在搓艾蒿編起來,一邊編一邊罵祝大:「你好快的手腳。」

  祝大道:「還沒到時候呢,再過半個月,才是艾蒿長得高的時候!你現在就去搶割!」

  卻是這兩個人依舊是原來的習氣,自己去採艾蒿來用,祝纓道:「要是不夠,我明天買些就是了。」

  張仙姑道:「又要賃好房子,又要置地,錢得省著點兒花!能自己做的,為什麼要買?!」

  祝大道:「老三到了端午還發藥材呢,她今年六品了,比去年還要多呢。你淨做些無用功。」

  兩人又拌一回嘴,祝纓道:「真要閒了,接著在城裡看房子去呀。這才是大事呢!找個合適的房子,講下一吊的價格來就夠一夏的艾蒿了。」

  張仙姑道:「那我把手上的弄好,接著看房去。哎……現在看著了的房子,叫人等咱們到明年,人家也不能答應啊!跟他們說說,咱這房子早些退了搬走,剩下幾個月的錢算還我們,成不?」

  祝纓道:「娘先找著合適的房子,咱們再商量。」

  「那成。」

  這天晚上,祝纓又陪著張仙姑、祝大合計了一下,城外的薄田如果沒有連貫起來的,就分兩批買兩處也是可以的。張仙姑道:「那這樣可買的就多了。」祝纓看他們倆興致勃勃的樣子,知道他們接下來又有事兒幹了,不由一笑。

  這一夜,祝家平和了許多。

  次日,祝纓估摸著鄭熹下朝來忙完了頭一輪的事兒,抽了本賬去找鄭熹。鄭熹一見她就笑了:「你又要出夭蛾子了,把那本破賬放下吧,看著就像個擋箭牌。」

  祝纓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陳相那事兒不大。也說:「是正經事呢。」

  「哦?」

  祝纓道:「那個,昨天求的公文已經發出去了,有消息怎麼也得一個月。有消息之前,您不會著急結案吧?我算過了,照常理還得近兩個月才能結呢。」

  她是以協查逆案為由發的尋人公文,如果逆案都結了,還協查個屁?!

  「也就你敢這麼問!有你這麼對上官說話的嗎?求完了,又來催,親兒子都要挨打。」

  祝纓道:「既然您到現在還沒打,那就告訴我唄。」

  鄭熹好笑地說:「要是你的想法不能成,我就不會給你的傻念頭用印了。」

  祝纓樂道:「謝大人成全,這事成了。」

  鄭熹道:「且慢高興,事情成與不成,要看人的造化。設若那人出了意外,你也不要過於自責。」

  祝纓吃驚地問:「我自責什麼?又不是我坑的她?我認識她嗎?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我又不欠她的!這事兒吧,我幹了,就沒有遺憾了。她結果怎麼樣反正我盡力了。難道您做的事,必要每件都成的嗎?不會吧?不會吧?」

  鄭熹笑罵道:「沒志氣!」

  祝纓不在意地說:「那我可記住了,您要辦的事一定會辦成。嘿嘿!」

  「嗯?還記我的小賬?等著好取笑我?」

  「那可不一定!」

  鄭熹罵道:「你還不滾去接著讀書?」

  祝纓又滾了。她還記得這一天是去取驅蚊藥的日子,到了一看,果然也是火繩艾蒿,掌櫃的說:「小鋪最好的驅蚊藥。」盤的手藝比張仙姑強多了,但是它也不值一貫!

  祝纓道:「他們跟我說,就是艾蒿,很便宜的。你給我拿點艾蒿吧。」

  一旁花姐聽了,忍著笑說:「師傅,我回去了。」

  祝纓跟掌櫃的一番磨牙,還是給了掌櫃的二百錢買了艾蒿回去,又被張仙姑說:「買貴了!」

  過了兩天,不等她去找王司直,卻見王司直與左主簿攔住了她,祝纓道:「你們兩個怎麼?」

  左主簿道:「出事了。」

  「老王?」

  王司直道:「不是我。還記得咱們說的那個告發的人麼?死了!」

  「噫!」祝纓說,「那可有點小麻煩,怎麼跟上頭報呢?」

  左主簿道:「你不知道?」

  「啊?」

  王司直道:「判的流放,出京三十里,失足跌進河裡,淹死了。喏,報信的人在那兒呢!」

  祝纓道:「這下倒好了,陳相公也省心了,鄭大人也省心了。只可惜押送的人要吃苦頭了。」

  王司直道:「也不一定是苦頭,興許還有甜頭呢。這般長途押解,死個把人,不是常有的麼?這是滅口。不知道我……」

  祝纓這才對王司直道:「我沒有直接問,但是他說,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會做成。你且把心放寬,穩穩當當的,做事的時候別出了差錯才好。想來老王你與犯官並不是一回事。那件事,遮掩尚且來不及,動了你,是遮掩呢?還是鬧大?」

  王司直道:「好,好。」

  左主簿道:「哎喲,老王悠閒一輩子了,難得見他這麼六神無主呢。現在好了,神魂歸位了。」

  王司直笑罵:「你們兩個促狹鬼!小祝年輕也還罷了,老左你……」

  「哎——不如你老!」

  幾人談笑一陣兒,又各忙各的去了,這一天,祝纓沒打算盤,接著帶人抄家去了。

  …………

  等過了端午節,大理寺就收到了公文——祝纓要的人找到了,就在京城。

  祝纓拿著回復的公文,一頁一頁地研究,一共兩頁紙,寫著一個姑娘短短的二十餘年的經歷。她沒有查過馮夫人的行跡,但是從姑娘這裡也可以窺出一二。

  這個叫嬋娟的姑娘起初並不在京城,先是隨著馮夫人被發到離京約摸六、七百里的一處交通要道,五年後,嬋娟還沒有夭折,又隨馮夫人被轉調到向西三、四百里的地方。又五年,馮夫人又被調走,而嬋娟因為生病,因為怕她在路上死掉,所以她留在了當地,從此與馮夫人分開。

  再然後,嬋娟先是被一個「母親」收養,隨了這位老妓的姓,改名喬桂香。五年後,養母死了,她就又換了一個地方,改回本名嬋娟。接著又輾轉幾處,直到兩年前,祝纓等人入京前不久,她竟回到了京城,並且再次改名——珍珠!

  祝纓將這兩頁紙仔仔細細讀了三遍!

  珍珠現在的「姨母」竟是九娘!

  「這也太巧了吧?!!!」

  祝纓吐了口氣,又認真地看了一回。惹得一旁王司直驚訝了:「小祝,你有難題?」

  以王司直對祝纓的了解,這小子記性極好,不太復雜的事兒,看一眼就能記住了,反復讀了好些遍,難道是那些賬房出了什麼難題?不應該呀,不是公文的麼?

  祝纓問道:「老王,問你個事兒。」

  「你說。」

  「一個人,總是改名字,是因為什麼?」

  王司直想了一下,說:「要麼是逃犯,要麼是行騙。要麼……唔,反正不是正常人。要麼是奴婢?主人家給改的名字。」

  祝纓又問:「那……我再問你一件事兒。」

  「嗯?你今天是怎麼了?」

  「人在十歲的時候,記事兒了嗎?」

  「這不是廢話麼?十歲了還不記事兒,那不是傻子嗎?到底什麼事兒?」

  壞了!祝纓心說。回答王司直的卻是:「十歲發了一場高燒之後不記事兒了,然後改了名兒的呢?」

  「倒是也有,不多。太巧了。沒燒死也沒燒傻。」

  祝纓道:「那就是燒得忘了吧。」說著,把手裡的公文隨便一扔,抻了個懶腰,問道:「龔逆的案子快結了,你預備怎麼辦呢?」

  王司直不再好奇祝纓的案子了,說:「我打算等龔逆的案子一結,看看怎麼論功。再準備一備厚禮送到鄭侯府上,然後就寫個請休致的本。」他的這個本,一般也送不到皇帝手上,多半在政事堂或者吏部那裡就辦了。

  祝纓道:「能湊上五品,就能領半俸休致啦。可你這一份厚禮下去,老本兒就不剩多少了。不得置點田地房舍?」

  王司直道:「京城周圍,能有多少地給咱們這樣的人置辦?」

  「沒有良田還有薄地呢!」祝纓道,「也能產出,還不招人惦記。」

  王司直道:「妙啊!我怎麼沒想到?總想著買點良田,好叫兒孫免於飢寒,卻也只有一點點田地。」

  祝纓道:「那你可開始尋摸啦,要幫忙的時候,也說一聲。」說到最後,語氣裡竟十分的傷感。

  王司直也感慨:「多虧到了大理寺又遇到了你們啊!」

  祝纓把王司直勾到去買房置地上面去了,她自己卻順手抄起公文又去找鄭熹,向他匯報:「大人,上回那人,找著了。」

  鄭熹也不在意,說:「好啦,有的人也不會再攔著我結案啦。」

  祝纓哭笑不得:「明明是袁案還沒結,怎麼又說到我了?」

  鄭熹道:「袁案能有什麼?太子妃的寶座都丟了,這案也就結了一半了。」

  祝纓心道:這姑娘有點慘了。但沒說出口,反而將公文搖了搖說:「那我就去辦這件事了?」

  鄭熹道:「去吧。早早了結,多少正事忙不來呢?你既全了他們的體面,也該放手了。」

  祝纓道:「體面也得自己掙啊,我看那位夫人也沒什麼體面可言的。」

  「嘖!給你三天,料理完這件事,回來給我接著認真讀書!否則,這回的好事就沒你了!」

  祝纓問道:「什麼好事?先說說嘛!」

  「越發沒上沒下了。」

  祝纓老老實實垂手站著,道:「下官惶恐。」

  鄭熹左右端詳了她一下,道:「越看越不對勁兒!你還是沒上沒下吧。」

  祝纓也不繃著了,歪著頭道:「這可是您說的。」

  「辦你的事去吧。」

  「那我可出去了,這兩天得算辦案。」

  「滾。」

  ………………

  祝纓走出宮門的時候,被門口的禁軍慰問了:「小祝大人,臉色這麼不好,是病了麼?要不要送?」

  祝纓道:「不該多吃那個包子,我得趕緊回去了。」

  禁軍們笑著搖了搖頭:「慢著些。」

  祝纓從宮裡出來,先不回家,就穿著官衣先去了京兆府求見王雲鶴。

  王雲鶴聽說她來了,抬頭看了看窗外的日頭,道:「他?請進來吧。」說著,起身正一正衣冠,問道:「是什麼公務?」

  這個時間、這個人,大理寺還有些案子沒清完,應該是公務的。

  衙役道:「沒說,只說有件公務要同您說。」

  王雲鶴愈發確定了自己的猜測,道:「有請。」

  祝纓被一路請到了王雲鶴的面前,極有禮貌地拜見王雲鶴,王雲鶴道:「坐。」

  祝纓謝了座兒,衙役奉上茶,祝纓也是啜了一口才拱手說:「京兆,大理寺辦龔逆的案子,有一件小事,須得勞動京兆。」

  王雲鶴嚴肅地問:「是什麼事?」

  祝纓起身,將公文、兩頁回函都遞給了他:「京兆請看。」

  王雲鶴將兩樣都看完,眉頭皺得很緊,道:「大理寺是什麼意思?」

  祝纓說得正義凜然:「當然是依律而辦。」她接著又有點低聲下氣地說:「那個,鄭大人把這事兒交給下官了,下官想,當年既然是冤案且已昭雪,就該各歸本位。這個人,該回她的家,見她的父母。只是,她如今是歸您管的……」

  珍珠要脫籍,是需要王雲鶴首肯才行的。哪怕大理寺行文,也得跟王雲鶴打個招呼。王雲鶴道:「可以。」頓了一頓,又指著幾處說,「你留意。」

  祝纓苦笑道:「留意到了,所以下官沒有先傳喚她,而是來找您。無論這人是怎麼想的,終歸是畸零坎坷。下官想,先請您開脫了她去,再悄悄尋她安置了。讓她餘生也好少受侵擾、平靜度日,您看……能不能先簽了?咱們不說出去?這兩張紙,上的事兒,咱們當沒看到,成不成?」

  王雲鶴看了她一眼,口氣突然變得很詫異:「怎麼,這樣的小事也需要昭告天下麼?大理寺何時這麼閒?京兆府可沒有這麼無聊!」

  脫籍,通常得寫個自訴,王雲鶴道:「這個也就免了吧,放一個人,也不必那麼多的麻煩。」

  祝纓道:「她……跛足。」

  王雲鶴輕嘆一聲,提筆給寫了個理由「殘疾」,因殘疾,放一個官妓脫籍從良,理由相當的正當。也可盡量避免什麼「義僕」,叫這姑娘以後不用被人一提起就說個「替主人家小娘子入賤籍」之類的話。可以「清白乾淨」地生活。

  祝纓捧著王雲鶴蓋了印的文書,道:「京兆……」

  王雲鶴擺擺手,道:「司直忙去吧。司直日後不要忘了今日今時的心情。」

  「下官是說,向您借幾個人,再借個地方使一使。」

  「啊?」

  祝纓舔舔唇:「那個,連大理寺的人,我也不用。京兆地面的事兒,還是您這兒方便不是?」

  聽她腔調油滑了起來,王雲鶴也輕鬆了一點,道:「要我行方便,你有什麼表示沒有?」

  祝纓瞪大了眼睛:「您不是吧?」

  王雲鶴去書架上順手抽了本書,翻了一頁:「背兩頁我聽聽,就給你了。」

  祝纓背了兩頁書才從王雲鶴手上討到了幾個人,京兆府的班頭她認識了好幾個,這回剛好是個熟人——張班頭。

  祝纓與張班頭也不客氣,說:「咱們走著?」

  張班頭笑道:「請。」

  離了王雲鶴跟前,張班頭就問祝纓:「您要兄弟們做什麼?」

  祝纓想了一下,道:「你先去把九娘給我提過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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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混沌

  九娘起得不早不晚,她的「女兒」們也不能睡懶覺,除開就包住在她們家的尋歡客,大部分客人晚上來,早上也要起床離開去幹「正經事」去,她們得侍奉送出門。

  起床之後,各司其職,也有僕婦丫環在灑掃,九娘須得安排全家的事務,又得籌劃營生,計算賺了多少錢、如何才能賺得更多一些。除了這個職業稍有些特殊之外,九娘這個「主事人」與外面的店鋪掌櫃彷彿沒有什麼分別。

  她梳洗過了,先清點家中存酒菜蔬之類,安排採買,因端午將近,又要買端午應景的東西。五個姑娘要好好得打扮的,五彩縷要備上好的,再準備一些讓她們送恩客。還有粽子,也要準備一些,還要往相好的家中送一點,以示沒有忘記情郎們。

  還得給最受歡迎的女兒準備新衣,時新的樣子又換了一種,今年的裙流行的顏色還與去年一樣,但是尺寸卻又流行更肥大的了,得新裁。女兒們去年穿舊的,可以褪下來給丫環們穿。

  又有,手上的女兒們少,還有一個叫她姨母的珍珠,雖然微有殘疾,不過技藝不錯,也得打扮好了……

  九娘打著算盤,一樣一樣算好了,從腰間取下鑰匙,開自己的箱子取錢出來采買——有些東西可以記賬、暫時賒欠,或一月或半年算清,有些卻是需要現錢的。

  錢將數完,京兆的衙差到了!

  九娘全家都受到了驚嚇!九娘急忙又多抓了一把錢好做應酬,才把箱子鎖了。

  九娘道:「他們怎麼會來?難道是哪個客人犯了事來捉拿的?」

  一旁她大女兒說:「不會吧?常來咱們家那幾位,哪個像有這個膽的?如今京城地面上,太平多了!」

  小女兒道:「難道是來要好處的?」

  九娘道:「放屁!王大人在,哪個敢跟前幾年那樣幹來?等我去看看!你們要看不對時,只管往京兆衙門喊冤去!」

  她們本不甚怕這些人的,京城別的不敢說,官兒一定是天下最多的,平常到她們家喝酒的人裡,不但有丞相公子,連六部的人都有!有時候還能被召到一些高門府上歌舞助興。區區衙役,好應付的。

  然而自從王雲鶴到了之後,連妓女的日子都好過了一些,敲詐勒索的流氓無賴被嚴懲了,衙役也都老實了。唯一的不便是自家不太好再養太多打手發狠,出了事被京兆拿走也是打個半死流放充軍之類。連帶的,衙役也就不好糊弄了。

  九娘臉上帶著點淡笑,款款走上前去問衙差:「不知……」

  「你是季九娘?」

  「正是小婦人。」

  「走吧!京兆衙門走一趟!」

  季九娘臉上的笑容凝固了:「您是不是找錯人了?我與京兆衙門能有什麼官司?」

  「囉嗦!」差役們雖說不太勒索了,態度也沒變好一點,拘了季九娘就走,留下她的女兒們開始著急起來:「娘啊,你到底犯了什麼事兒啊?前兒買的那個丫頭是沒給人錢麼?」

  季九娘氣得回頭大罵:「放屁!不給錢她爹肯走嗎?」

  小女兒見識最淺,開始哭了起來。季九娘道:「別拿新衣裳的袖子擦!新衣裳一過水就不鮮亮了!」

  衙差見狀,罵道:「有完沒完了?府裡有話問你,又不是要殺你!你要犯了罪,咱們還有這麼客氣麼?」

  季家全家這才鎮定了下來,眼見衙差把人帶走了。季家大女兒道:「這可怎麼辦?珍珠,你識得的官人多,央告他們一下去吧。」

  珍珠想了一下,道:「姐姐不如先叫個小幺兒去京兆府外候著,聽聽是什麼事兒,才好知道要怎麼央告。」

  「你怎麼這麼不痛快?」季家大女兒報怨了一句,還是叫了個小幺兒去,「在衙門外頭悄悄的聽著,別招了人的眼。」然後橫了珍珠一眼。

  珍珠輕輕嘆了一口氣。幾個人也沒心情吃飯,都坐在廳裡等消息。

  …………

  季九娘一路還想打聽,又給塞了點錢。衙差錢收了,沒辦事,很不耐煩地說:「到了你就知道了!哪裡來的這麼囉嗦?你家孤老沒被你煩死麼?」

  季九娘不是個害怕拋頭露面的女人,但進衙門,她也是怵的,快到了的時候,她的腿就邁不動了,被兩個衙差架著拖了進去。

  季九娘踉踉蹌蹌地進了京兆衙門,心裡還在安慰自己:沒事兒,王大人不會無故陷人入官司的!見了他老人家,我必要訴冤的!

  哪知這群衙差押她去見的並不是王雲鶴,也根本沒帶她到正堂,她就不幹了:「哎,你們要幹什麼?救命啊!王大人!有人要在你衙門裡害人啦!」全然沒了迎客時的從容斯文。

  衙差好氣又好笑,沖她後腦勺來了一巴掌:「叫什麼?害你用到現在?」

  季九娘也就喊了這一聲,衙差話音一落,她就又是個斯文的婦人了。衙差心道:這賣身的女人太會裝了,唱戲的一樣!真是不可信!也不知道那個小祝大人要問她什麼話,別叫她給哄了才好。

  祝纓已等了一會兒了,季九娘被帶過來時,祝纓沒有絲毫的異樣。

  季九娘到了之後發現這是一所小廳,心道:這也不是大堂啊!在這兒要審什麼?不是要我做證人?

  抬頭一看,上面坐著一個穿著綠色官服的少年,這就更奇怪了,要再多看兩眼,張班頭喝道:「你這婆娘,賊眼看什麼呢?!」

  季九娘慌忙垂下眼睛,道:「妾身無狀。實因無故被鎖拿了來,不明就裡,故而失態。」

  祝纓道:「九娘?」

  季九娘見祝纓還是去年,時間過得太久了,她一時沒想起來,答道:「正是妾身。」

  直到祝纓問道:「你家裡幾個小娘子,都是何來歷?」

  季九娘忙說:「回官人的話,妾身的女兒來歷都是明明白白的,都是在冊的!並無私藏人口!」

  祝纓道:「女兒明明白白,侄女呢?」

  「您問珍珠?她前兩年才從別處來,也是在冊的。怎麼?她犯了什麼事嗎?她雖說是有些心眼兒,可斷不至於犯案吧?」

  說著說著,季九娘的記憶復甦了,她大著膽子又看了祝纓一眼:「咦?您不是……」

  祝纓平靜地鼓勵她:「說下去。」

  「呃……」季九娘被噎住了。

  祝纓又問了珍珠的來歷,季九娘心下狐疑,仍是答道:「是妾身年輕時的一個姓喬的姐妹,後來分開了,妾在京城,她在原籍。後來她收養了個女兒,叫桂香。前幾年,妾的姐妹死了,桂香孤苦無依,說是經了些波折就來投奔妾了。妾見她彈得一手好琵琶,能在京城混口飯吃,也就留下了她。因桂香這名兒聽著不雅緻,就改做了珍珠。」

  祝纓道:「還有呢?」

  「沒沒、沒了呀……」

  「官妓流轉,這麼容易的?」

  季九娘道:「只要想,總是有辦法的。或有央告長官的,或有隨著長官往新的地方去的。再有,只要在冊上,又不曾逃跑,換個地方也不算犯法。」

  祝纓道:「珍珠多大了?生日是哪天?」

  季九娘道:「哎喲,這哪記得清?她總有二十來歲了。」

  張班頭道:「你們對外,年年都是十六歲。一年能過十二個生日,月月有孤老賀壽禮。」

  季九娘癟了癟嘴:「官人,她說她二十了,我說,二十太大了,又冒充不了十三、四的,叫她說十六、七。她怎麼了?還是……誰家父母找上門來了?可不是在我這兒落的籍啊,我接手的時候她就在冊了!」

  祝纓道:「她的腳,怎麼回事?」

  「哦哦,那個啊,剛來不久,在屋裡睡迷了,忘了不是她原先住的地方了,不合一腳踩進了取暖的炭盆。哎喲,好好的一個人,就瘸了!」

  祝纓道:「你記得她傷的那隻腳上可有什麼印記麼?」

  季九娘道:「這上哪兒記去?」

  祝纓吐了一口氣,道:「什麼時候的事?我要知道日子。」

  「臘月二十三!快要祭灶了!」

  祝纓先不讓她回家,而是讓衙差再去把珍珠給帶過來,又讓請京兆府借兩個婆子來。過不多時,兩個婆子先到,珍珠後至。

  珍珠看著仍是嬌小的一個人,冒充十六、七歲雖然勉強,但她別有一股憂鬱的氣質,倒也不會有人太計較這個。珍珠先行了禮,後看向季九娘,季九娘道:「問你什麼就答什麼。」

  祝纓問她:「從哪裡來?還有哪些家人?怎麼想到京城來的?」之類,她都搖頭說不記得了:「想京城繁華,就來了。」

  祝纓又問她名字,珍珠道:「我們的名字,改與不改也就那個樣子了。」

  「怎麼想到改叫嬋娟的?」

  珍珠噎了一下,低聲道:「不懂事的時候覺得好聽。」

  祝纓道:「九娘有話就說。」

  季九娘道:「我怎麼不知道你還叫過嬋娟?」

  珍珠道:「也沒分別。」

  「比珍珠好。」季九娘喃喃地道。

  祝纓又問她的腳,珍珠道:「睡迷了,我原先的屋子炭盆不放那兒。」

  季九娘心頭起疑,她不看祝纓了,從祝纓的臉上實在看不出東西來,她的眼睛看向珍珠,眼神犀利了起來!珍珠卻一直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祝纓道:「驗看吧。」

  珍珠有點靦腆,仍是很乖順地坐在了一張椅子上,除去了鞋襪,露出一隻殘疾的腳來。腳的一側被烙得變形,上面別說什麼香疤、齒痕,連原樣都不見了!像是有誰往一隻白嫩的足上貼了片粉色的凹凸不平的軟膠。但是祝纓卻知道,如果戳一戳,這「粉色軟膠」必是硌手的,彈性也不如正常的皮膚。

  什麼痕跡都沒了。

  婆子吸了口冷氣,有點可憐地看了珍珠一眼。珍珠的腳平靜地放著,細看時又帶點顫抖。祝纓道:「你已經知道了,對不對?」

  珍珠什麼話也不說,顯得很無辜。祝纓將王雲鶴簽完的那張脫籍文書放到她的面前,珍珠這才吃驚地抬頭看向祝纓,她已認出了祝纓,只是沒有想到祝纓叫她來是做這個的!祝纓又把文書給季九娘看了,說:「既然認她是侄女,你們就好聚好散。什麼也別問、什麼也不要說出去。去把她的行李給她收拾好。」

  季九娘道:「是。」

  珍珠卻突然說:「我不走!」

  祝纓道:「你總要見一見你親娘的。」

  珍珠看著祝纓說:「我親娘早死了。大人,別聽了別人的鬼話,白白浪費了好心腸!」

  祝纓道:「看來你是真的知道了。」

  珍珠拼命否認,張班頭都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弄錯了,低低地喚了一聲:「小祝大人。」

  祝纓道:「我自有安排。不送你回去,你也不是誰的奴婢家生子。見了你的親娘,你們自己商量怎麼過。」命衙役去把王婆子再請了來。

  珍珠聽到「馮府的王媽媽」的時候,急了,說:「小祝大人,你!你找你的妻子就是了,找我做甚?我不是珍珠,也不是嬋娟!別叫人了!」

  祝纓把脫籍文書袖了:「哦?」

  珍珠道:「我是喬蓮香。」

  張班頭摸著腦袋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很自覺地維持起了秩序,「你這小娘,把鞋襪穿好,老實回話。現在這像什麼樣子?!」

  珍珠急急穿好了鞋襪,說:「真的!桂香的娘死了,就歸我娘養著,我叫蓮香,她就叫桂香,名字就是這麼來的!後來娘死了,桂香也得了重病快要死了,我說,你死了,我就一個人了,不知道流落去哪裡。

  她臨死前告訴我說『要是沒地方去了,就去找我娘,我依稀記得,自己的親娘姓沈,是京城馮府的夫人,家裡犯了罪被罰沒的。要是路上沒找到,又或天可憐見聽說平反昭雪了,就去京城!把我埋了,說你就是我,代我孝敬娘親。只是娘親脾氣不好,因為容貌毀了常好發火,規矩又極大,忍一忍就好,總不能比在賤籍更差,好歹是個歸宿。』

  後來聽說有個馮家昭雪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說的那個馮家,有個盼頭比沒有強,我就來了。想遠遠看一眼,是不是桂香的家。到了沒幾天,聽說那個夫人……」

  珍珠喘了口粗氣:「那個夫人,就是容毀……守貞……沒等上去相認,就又聽說什麼、什麼……義、義僕?我再、我再湊上去還有什麼意思?!還有什麼意思?!」

  她訴說到一半,王婆子也來了。王婆子來時還不知道什麼事,也是惴惴,一時想是不是小娘子找到了,又想,那不應該叫她過來,該是知會府裡。卻又不知道什麼事會傳喚到她。

  等見著了祝纓,心中又燃起希望:「姑爺?!小娘子找著了?」她眼睛四下一望,除了差役、三個老婆子,就是一個年輕小娘子,那也不是馮府的小娘子啊!

  珍珠猛地轉身看向她,邁了一步,又縮了回去,重新變得很平靜。祝纓道:「是你的女兒找到了。」

  王婆子驚喜了一下,四下張望祝纓數到了十,她才把眼睛看向珍珠,似乎有點無措,又有點畏縮。珍珠道:「大人,我說過了,我是蓮香,不是桂香更不是嬋娟,如今叫做珍珠。」

  祝纓道:「你自己對她說。」

  珍珠往前走了一步,王婆子退了一步,將頭別了開去,說:「姑爺,怕是姑爺弄錯了。骨肉連心,這不是我的女兒。」

  祝纓道:「九娘啊!」

  季九娘肚裡轉了八百回主意了,聽到叫她的名字,悚然一驚:「哎!」背上汗也出來了,看了祝纓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去,心裡罵道:我就說陳大公子和那個姓馮的冒傻氣!這麼個狠角色,他們倒當人「單純」!還想擺弄人呢!

  祝纓又說了一聲:「九娘啊。」

  季九娘對珍珠道:「好孩子,你叫我一聲阿姨,就聽我一句勸,家裡頭哪個不想從良?你有這個機會,就算替桂香活著,成不成?當奴婢也比當官妓強啊!」

  珍珠也往後縮了一步。祝纓把脫籍文書給了她,說:「反正文書我已經弄來了,沒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可以慢慢想。王媽媽,我給她脫籍了。我辦案子,順手,我不是你們馮家的奴才,沒有向馮府稟告的道理。你們府上、你男人知道不知道,跟我沒關係。」

  張班頭看了他一眼,說:「小祝大人。」

  祝纓道:「怎麼?難道我還要上趕著阿諛一個馮府嗎?他們家的事兒,干我屁事兒!我大理寺辦不完的案子!你們京兆應付不盡的差使!龔案順手,撥亂反正而已。」

  張班頭看一看珍珠,再看一看王婆子,又看一看季九娘,說:「哎喲,那是,她愛上哪兒上哪兒,又不是非得接著給哪家當奴才去。」

  王婆子對祝纓福了一福,道:「姑爺,您這麼好心,給這小娘子脫了籍,她愛上哪兒,也不歸我這老婆子管了。」

  祝纓道:「行,你們自己的事,自己籌劃。九娘啊,別人我不管,珍珠已經脫籍了,她要走,你不許攔,將她行李細軟還算給她。你們可以回去了,回去知道怎麼說嗎?」

  季九娘咽了口唾沫,道:「您放心。」

  「行,都散了吧。旁的事兒,你們都別管!」

  一氣把三個女人都趕走了,她自己去向王雲鶴辭行。

  …………

  王雲鶴沒監督她辦案,只問一句:「辦好了?」

  祝纓道:「算是吧。」

  「哦?」

  祝纓講方才的事講了,王雲鶴將眉頭一皺,道:「奇怪!你怎麼不追問了?!」

  祝纓道:「追問出個什麼結果呢?您不會捨不得一張脫籍文書和一個跛足的妓女吧?」

  王雲鶴嚴肅地道:「不對!」

  祝纓道:「您總叫我讀書,那我也考一考您——七竅成而混沌死,是什麼意思?」她把「死」字咬得很重。【1】

  王雲鶴沉默了,道:「人命,大於天。」

  祝纓道:「下官告退。這就回去寫結案。」

  王雲鶴失笑,彷彿在沒話找話:「會寫公文了?」

  祝纓道:「天下公文哪樣沒個模子照著套呢?都是前人智慧,我可不敢覺得自己比前人強了。」

  王雲鶴的心情終於輕鬆了一點點,笑容也輕快了一點,道:「胡說。」

  祝纓告辭出了京兆府,心情不好也不壞,回了大理寺去結案。大理寺也有出去辦差的,她來來回回並未引起懷疑,寫完了結案,拿去給鄭熹看,鄭熹道:「辦好了?」

  祝纓道:「人都有自己的命,據我看,那個小娘子也不是沒有主意的人。以後她過得怎麼樣,與我也沒有什麼關係了。」

  鄭熹道:「這麼想就對了!老實讀你的書去吧。」

  祝纓在大理寺熬到落衙,打算去生藥鋪子再撩閒去。才出了宮門就見張班頭親自在外面等著,說:「壞了!」

  祝纓道:「怎麼就壞了?」

  張班頭道:「我就說事兒不對嘛!就在剛才,那個王婆子投案來了!在衙門口,驚起了好大一群人!她說,當年,她沒拿女兒換馮家小娘子!隨馮夫人流放的一直就是夫人的親生骨肉!起先找回來的那一個,就是後來死的那一個,根本不是馮家的小娘子。什麼義僕,都是假的!」

  祝纓道:「什麼?!!!她說了?!!!她什麼意思啊?!!!」

  張班頭道:「可說呢!這麼一想也是,就算當豪門丫頭,也比當官妓強吶!又是義僕之家,為主人家受罪的,怎麼不得回去好好補償?她硬是不討回去!哪像個親娘?」

  「她是失心瘋了嗎?」

  張班頭道:「自己女兒死了,沒指望了?遷怒主人家?所以胡說八道?您明明給了她一個女兒啊!難道是嫌珍珠的出身?」

  其實都不是,因是王婆子回了自己家,又與丈夫起了爭執。她的丈夫起先是責怪她沒有看好小娘子,後來馮府出殯了,這丈夫也就與主人家一個意思,不要再節外生枝,權當是死了。哪知王婆子不甘心,還要找,丈夫跟她講不通道理,就用了天下丈夫的通用手法——打。

  這都沒讓王婆子回心轉意,還是瘋了一樣的找。今天見到祝纓,更勾起她的念想,與丈夫爭執時,就提到了祝纓。她丈夫說:「他們家恨夫人打了他父母,不會再幫忙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再說了,就算活著,也沒用了!哪家公婆能容下仇人的閨女做兒媳?沒用的!他父母知道了,必不許的!你別做夢了!小娘子私逃,也是不孝!親娘都當她死了。你個婆子操的哪門子心?」

  王婆子無計可施,祝纓是最後的救命稻草,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來幫自己了,就跑到了京兆府門前投案來了,引來了好大一群人圍觀。

  王雲鶴沒想到這個婆子能瘋到這樣,急忙命人把王婆子帶入,又命人去往馮府送信。張班頭今天當差的時間到了,落衙後就不是他的班了,見狀給祝纓通風報信來了,問道:「那咱們白天弄的那個事兒,怎麼辦?」

  祝纓道:「這婆子發的什麼瘋啊?!她還說了什麼?」

  「不知道,我只聽了她在衙門口說的那些就過來了。大人將她收監,那就不是我能問的了。我說,不會牽連到今天,咱們吧?」

  祝纓道:「輪不到你我呢……」她喃喃地道,「陳大公子得發瘋了。」

  此時正是落衙的時候,官員都出皇城回家,陳萌也落衙從皇城裡出來,看到祝纓還打了個招呼。他被管氏收拾了一頓後又被父親教訓了一回,好像有點長進了。祝纓道:「大公子,令姨母府上,究竟怎麼了?」

  陳萌還不知道:「什麼?」

  祝纓道:「一個好消息。」

  「?」

  「我借著龔案,把那位義僕的女兒找到了。她說她不是,那人已經死了,她冒用了那人的身份,一路到了京城,叫珍珠。」

  陳萌被嗆到了,咳嗽了一陣,道:「也……可以。我們出錢,給她置一份嫁妝,好好地發嫁。讓她以後替那人盡孝。」

  「還有一個壞消息。」

  「嗯?」

  「就在剛才,王婆子到京兆府投案,說自己不是義僕,當年沒拿女兒換令表妹。那花姐就不是冠群。這婆子成我岳母了。哦,前岳母。你得給我個說法了。」

  陳萌品了一下,臉上各種顏色轉了一圈兒,飛快地說:「你且不要著急,我去尋家父!舅舅!啊!這個該死的娘們兒!」

  祝纓對張班頭道:「舅舅,咱們去京兆府?」

  張班頭腿都軟了:「小祝大人,莫開這等玩笑。請……」

  兩人到了京兆府,見有許多百姓還沒散去,都在議論著剛才的事兒。張班頭問了一下,說:「已經派人知會馮府,馮府的人還沒來。」

  祝纓道:「醜聞啊!」她心裡發了狠,這破爛婆子再出什麼事兒,她都不管了!

  然後還得裝成生氣的樣子去見王雲鶴。

  …………

  王雲鶴背著手,堂下跪著個王婆子,四下除了衙役無人圍觀。聽說祝纓來了,他沉著臉道:「他還來幹什麼?」

  衙役出來就請祝纓:「小祝大人請回。我們大人辦案,從來不受請托。」

  祝纓道:「我是苦主。」

  王雲鶴只得讓她進來,問道:「你是什麼苦主?」

  祝纓道:「說來慚愧,下官兩年前曾做個贅婿,後來妻子的親舅舅找上門來,說,拙荊本該姓馮,是姓沈家的外甥女兒……」

  王雲鶴「啊」了一聲。

  祝纓苦笑道:「後來您也知道的,下官入獄,家父家母求上門,被馮府當成騙子給打了。這門親不散也得散了。」

  王雲鶴有點同情地看看她,又看看王婆子,王婆子道:「姑爺,您只管放心,等他們都到了,我自然都招出來!」

  王雲鶴怒道:「你還能有隱情嗎?!」

  王婆子低頭不語,王雲鶴氣得真想把她先把個二十大板,但是一看她瘦骨伶仃的樣子又怕把她打死了。只得耐著性子等著馮府派了個管事帶著王婆子的丈夫過來,沈府也派了個管事來,陳萌自己倒是親自來了。

  王婆子的丈夫就要揪打妻子,被王雲鶴喝住了!

  王雲鶴命王婆子:「從實招來!」

  王婆子道:「夫人不到,我不說。誰也別想知道真正的小娘子去了哪裡!」

  王雲鶴道:「怎麼?你不是說……」

  王婆子仰起了臉,眼睛亮得嚇人。王雲鶴就派人去請馮夫人,馮夫人仍舊不來,馮大郎代表母親過來了。王婆子依舊不說:「夫人不來,誰也別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哪怕我死了,日後翻出什麼來可別怪我!」

  陳萌怒道:「我去請!」

  到了宵禁的時候,他「請」來了一個被拖得踉踉蹌蹌的馮夫人。

  馮夫人看到王婆子,冷聲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賤人!我馮家白養你了!」

  王婆子道:「好夫人,高貴人,我的大善人,你沒種過一粒米、沒織過一寸布,吃的是我兄弟種的糧,穿的是我繡的衣,反是你養我了?賣身的皮肉錢養的我嗎?!」

  馮夫人一口老血噴了出來。

  王婆子的丈夫搶上前給了她一巴掌,王婆子口鼻出血,眼看丈夫被拉走,說:「你這個廢物,除了打老婆、出賣親生骨肉換主子不愛嚼的剩骨頭還有別的本事嗎?」

  再對王雲鶴道:「夫人來了,我便說。那個畜生親生骨肉都能拿來換名聲,我不是畜生,畜牲都知道護犢子!夫人是當娘的人,我也是當娘的人!誰生孩子不是十月懷胎?就她辛苦難得?她還沒我疼孩子呢!我生下孩子出月子沒多久就去給小娘子當乳母。您不覺得奇怪麼?掉包了,夫人怎麼沒認出自己的孩子?她從生下孩子就說體弱,聽不得吵鬧,孩子都是我帶大的。

  他們叫我拿了親生的來換,我沒換,我說,我也要給孩子留個記號,就往他們燙的疤上咬了一口。再把我自己的孩子抱了回來,也燙上疤。他們就接了我的孩子走了。」

  她又對祝纓道:「我老婆子醃臢,您也甭在意,我也不是小娘子親娘。他們找乳母,怕自己的孩子吃不飽,不許我餵自己的孩子。那孩子才滿月,也沒人管,病死了。那個畜生天天陪著主子東奔西跑,自家事也不曉得,我就在育嬰堂揀了一個來。告訴他這是他孩子,剛生的孩子,一天一個樣兒,他沒起疑。您接著找小娘子吧。」

  祝纓目瞪口呆,終於被一個人震驚了一回。

  馮夫人已經厥過去了,馮大郎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陳萌還算正常,說:「王大人,此事……」

  王雲鶴道:「我自會秉公而斷。」

  王婆子的丈夫雙目赤紅:「我殺了你這個賤人!」

  王婆子仰天大笑:「你不如自己抹脖子去!你主子有今天,都是你、都是你!你表的什麼忠心?當的什麼狗?!狗通人性,你不通!你不通人性!」

  眾人看向她時,只見她的胸口插了一把剪刀,鮮血從衣裳上洇了出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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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1:31:3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結案

  王婆子將所有人打了個措手不及,祝纓看著她染血的樣子,往前踏了兩步,王雲鶴開口更快:「來人,給她看看傷。」

  陳萌道:「讓她說清楚!」

  祝纓給衙役讓開位置,對陳萌道:「你先讓她能接著喘氣兒吧!」

  王婆子眼看是活不成了,馮夫人又昏倒了,馮大郎想扶馮夫人,搶上一步,臉都皺了起來,索性縮回去要找王婆子問明白,班頭已經報:「出氣多、進氣少,活不成啦。」

  他再看陳萌,陳萌居然在咬牙節齒之餘沒有暴怒,又看自家管家,管家正在命人把馮夫人扶起來:「大郎,夫人已經氣暈了,得請回府去看郎中啊!」

  王婆子喉頭科科作響,班頭問道:「你還要說什麼?」

  王婆子卻總說不出話來,又過一時,頭一歪。班頭一探鼻息,對王雲鶴稟道:「大人,她死了。」

  陳萌吐出一口氣,看管家僕人、王婆子的丈夫要撲上來踩兩腳,大喝一聲:「夠了!還不嫌丟人嗎?!」

  然後對王雲鶴一拱手,道:「京兆,這婆子已然瘋了。縱不瘋,也死了。她說的話,死無對證。」陳萌很明白,必須咬死王婆子說的是假話,不然馮夫人豈不是難堪?得把「當年就是有義僕」這件事給做實了。一切還照舊。非但如此,珍珠說的也得是真的!

  他說:「然終歸是對主家盡忠,我們把她領回去好好安葬。再有,那個珍珠,無論是真是假,我們願出一分嫁妝。」

  馮大郎見陳萌說話,也跟著附和:「這件事兒,頂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王大人,我也情願破這一注財。」

  祝纓突然說:「那花姐呢?」

  所有人都看向她,祝纓說:「我那麼大一個花姐呢?京兆,我花姐並沒有死,是這位夫人給她發喪,說她死了的!我還在找人呢!現今說不是這夫人親生的,她可沒資格斷我花姐的生死!還請大人作主,許我找回花姐,重入戶籍。」

  花姐被找回來認祖歸宗,按籍貫就是京城人氏,死了銷戶,也是歸王雲鶴管的。

  王雲鶴並不知道馮府的那一串事兒,問道:「什麼?」

  祝纓道:「花姐原本有丈夫的,喪夫無嗣,被宗族所逼,由婆母為她招贅了下官。後來……您也知道了。再後來,那位夫人逼嫁寡婦,花姐不從,就逃出了馮府。」

  王雲鶴是知道世情的人,已然明瞭,他的心裡不能罵馮夫人一句「賤人」,但也要說她一句「無知婦人」。對祝纓道:「尋到人時,落戶便是。」

  陳萌暗罵祝纓多事,祝纓卻是有自己的盤算,也是一絲不讓。陳萌憑著僅存的理智,沒有搬出親爹來壓王雲鶴。只是苦苦哀求:「京兆,天子腳下,京兆治下出了這樣的事,風言風語不妥,不如壓下。且表妹已經歿了……」

  祝纓道:「你表妹歿了,與我花姐何干?花姐活得好好的。」

  「你!」

  祝纓看著他說:「我要花姐。」

  「現在說的是王婆子。別的事兒,咱們能回去商量嗎?」陳萌苦口婆心,顧不得還在京兆大堂上,公然就說了私下的話。

  王雲鶴道:「本府自有決斷。」

  祝纓道:「京兆,下官多少與這件事有些牽連,還請京兆聽我陳情。」

  王雲鶴也點頭。

  祝纓道:「凡斷案,物證固然要緊,口供也不能不察。下官今天不但聽了王媽媽的話,還聽了珍珠的話。同一件事,要推斷,下官能編出八個故事來,但市井小民可以這麼做,朝廷公堂不能這麼做。

  珍珠的履歷是大理行文調的,與她說的合得上。花姐當年所謂認親,腳上有疤,與王媽媽說的也合得上。這兩件的口供、物證、人證,下官都見過,下官只為這兩件做保。

  哪怕日後二人翻供,珍珠是自己放著好好的小娘子不做,她自己選的。花姐出逃,想必也不留戀那點富貴。對這二人,我不內疚也不虧欠。」

  王雲鶴點點頭。

  陳萌急了,還要說什麼。王雲鶴一擺手,道:「不必再言!」

  他能看出來疑點,但要細查,也只能憑心斷。王雲鶴暗中摸了摸良心,也覺得古往今來,有一個程嬰也就足夠了。

  飛快地下了判詞,祝纓留神聽著,這玩兒也是個模子往裡套,一條一條的,只要主官照著模子填,就能寫得很明白:一、王婆子瘋癲,但是自首,還死了,屍體發還埋葬。

  二、珍珠既然是冒名的,又沒有借身份行騙,又是殘疾,所以給她脫籍、免於處罰。

  三、花姐無辜被牽連,又不曾主動行騙,且已逃走,許其還京入籍。

  判詞上也寫明了王雲鶴採信王婆子的原因,除了祝纓說的原因,還有一點,「人命關天」,一般人是不會拿命來說謊的。如果有,以命訛人,那就不是常理可以推測的範圍了,除非有鐵證能夠證明死者說謊,就還是聽這以命為代價的申冤鼓聲吧。

  馮大郎想說,要為馮夫人正個名,王雲鶴的判詞裡又沒有提到馮夫人,更沒提當年的案子。他卡在中間手足無措。陳萌回過味兒來,對這個結果也只能勉強接受,看了祝纓一眼,又別開眼去。只有王婆子的丈夫當場大罵:「這個賤人!還埋什麼埋?野狗吃了算了!」

  王雲鶴見他果然「不通人性」心裡也是厭惡的,他對王婆子也難說她做得對與不對,終究有一點慈悲之心,道:「既如此,抬去義莊埋了吧。」

  祝纓垂眼看了看王婆子的屍首,道:「京兆,下官再添一點錢,給她火化了,尋個廟庵之類的供奉著吧。這人夜裡自殺的,怨氣大,看著死不瞑目。還是以佛法消解一下的好。」

  王雲鶴看了她一眼,祝纓靦腆地說:「下官幼年迫於生計,知道一些鬼神之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王雲鶴回憶一下她的來歷,道:「那就撥給你。」

  祝纓道:「下官只出錢。屍首還是京兆府來收拾吧。」

  王雲鶴輕鬆了一點,一點淡淡的哭笑不得湧了上來:「你怎麼越來越淘氣了?」

  祝纓皮笑肉不笑了一下,王雲鶴道:「退堂!」

  祝纓道:「都宵禁了。還請京兆給開張條子才好行路。」

  王雲鶴嘆了口氣,開始寫條子,他得寫好多張呢。

  祝纓這才對陳萌道:「大公子要真憂心,回去就求陳相,催著把龔案結了,越快越好。」

  陳萌冷冷地看著他,祝纓也回他個冷笑:「我見過陳相公,他對我並不以勢相凌,我現在才說的。你們?我那麼大一個花姐沒了,她就是被逼得逃命的!我那麼好一個乾娘沒了,你敢說她不是被逼死的?再有,令姨母對我父母做過什麼,我還沒開始落井下石呢!什麼玩意兒!」

  陳萌抿了抿唇,就要走開,祝纓道:「龔案沒結,你們還在宣揚義僕,大理寺是把涉案的僕人也雞犬不留,還是網開一面,二十年後再造一段義僕的佳話?你們仁義,你們美,當年的案斷錯了,當年的陛下也錯了?」

  陳萌忍不住說:「陛下聖明,是龔逆為禍!」

  祝纓道:「傻子才會被人騙。陛下傻?差不多得了,再玩就要玩砸了!那位夫人,裡子都塌了,如何撐得起外頭的架子?」

  陳萌聽進去了,對祝纓一禮,道:「多謝三郎指點。」

  祝纓搖搖頭:「不恨我就不錯了。」

  「怎麼會呢?你只是對冠群死心眼兒。」

  祝纓道:「我不能叫她成為一個死人,我覺得快能找她回來了。大公子下回恐怕不會願意好好跟我說話了,我與大公子相識一場,有些話還是覺得說了的好。」

  「請講。」

  「家和萬事興,得看聽誰的。別說你管不了長輩,一次兩次的闖禍,看你面子別人能忍。再多?你好意思開口別人不好意思聽。」

  陳萌本就對馮夫人有意見,現在看到她還癱在椅子上,不由想:早送她靜修就好了!

  馮大郎沒計較,馮夫人裝死,沈家居然就只有一個管家在場,現在只有他一個能做主,他心裡苦得要死!他爹說得真對,外婆家這些親戚,一個比一個上不得台面!還有這個姨母,不能再讓她作下去了!

  陳萌當機立斷,回去得跟舅舅、表弟好好談一談,得讓馮夫人老實一點!別他娘的慣著這個傻娘們兒!

  他鄭重對祝纓一拜,道:「多謝。」

  祝纓跳開了:「別!咱們以後別再有什麼聯繫最好!我找我的大姐,找回來也不去與你們攀什麼親戚。你們也當沒有我們就好了。說這麼些,是謝你為我引薦同鄉。」

  陳萌道:「為什麼要盡快了結龔案?難道管氏還?」

  祝纓道:「大理寺裡雖然有碎嘴子,鄭大人還是有分寸的。不是因為這個,我不能明說,你跟陳相公說,他肯定能知道。」

  陳萌還想問,王雲鶴已經開完了四份條子,一一晾乾了墨跡,各人領了各人的那一份,各自還家。祝纓道:「下官先把燒埋錢留下。」要去跟京兆衙門兌燒埋錢,她身上現在帶的零錢也多了,摸摸錢袋,身上的錢還夠。

  陳萌等人匆匆離去,陳萌一回家就去向陳相公稟告。陳相公已知此事,陰著臉踱步。他這一晚還得照常見客,裝得沒事人一般,其實已裡已經惱得狠了。陳萌回來,低聲將事情說了,陳相公長嘆一聲:「不愧是王雲鶴啊!」

  又訓兒子:「你怎麼又……」

  陳萌忙說:「兒想好了,等下就去見舅舅,陳說利害,姨母不能再居住在城內生事了,擇一僻靜別莊,靜養去吧。」

  陳相公道:「還留著?」

  陳萌道:「她都到莊子上了……」

  陳相公點了點頭,陳萌又說:「那個,祝三請爹進言,早日了結龔案。又說不是因為管氏再說出什麼來。」

  陳相公想了一下,說:「你要是這麼明白就好了。」

  「咦?」

  「王婆子都知道,要蓋住香疤,就要在香疤上咬個牙印兒。這是讓我咬牙印兒去呢!這個小子,你以後不要得罪他。」陳相看了兒子一眼,心道,要麼就讓他徹底翻不了身,要麼就不要得罪。可惜你弄不過他,還是讓他不要得罪人好。

  「是。」

  …………

  那一邊,祝纓不知道自己在陳相心中評價這麼高了,她兌完了錢,又額外拿出一點錢來給班頭:「骨灰壇子弄個結實點兒的。」

  班頭也神秘兮兮地道:「放心,不會讓她逃出來的!」

  害!他信了祝纓的鬼話,以為真的是要鎮壓厲鬼的。

  王雲鶴已然退堂,今天這個案子在他心裡留下了一個疙瘩,他為官數十年,見過多少人倫慘案,其實已經見怪不怪了。今天這個案子、這個婆子,又讓他感慨了一下,他感慨的是祝纓。

  祝纓揣著條子,先不回家,她先去了楊仵作家裡。敲了門,楊娘子低聲道:「誰?」

  祝纓道:「我。」

  楊娘子開了門,吃了一驚:「三郎,出什麼事了麼?都宵禁了!快進來!」

  祝纓道:「找楊師傅有點事兒。」

  楊仵作也沒睡,問道:「什麼事?進屋說。」

  祝纓進了屋,接過楊娘子倒的茶喝了一口,說:「這茶喝著還行?我也喝不出好壞來,你們要覺得合口,我下回再帶一點來。」

  楊娘子嗔道:「這麼好的東西,你還客氣什麼?再客氣,我們就不好意思伸手接啦。」

  說笑了兩句,祝纓就問:「師傅,知道今天京兆的那個事兒不?」

  楊娘子本來拿了針線要去做的,聞言站住了,說:「可不是!那婆子是真個膽子大,哎喲,那個夫人吶!做人也忒狠了,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將人逼得那樣,也不怕報應!」

  楊仵作道:「你叨叨什麼呢?給三郎端飯來!」

  祝纓道:「飯就不用了,我還沒回家呢,過來跟師傅說一下,婆子死了。我也在場。」

  「怎麼回事?」老兩口都驚呆了。

  祝纓道:「沒盼頭了。」

  楊娘子嘆道:「是哩!本來還有個小主人可以指望,小主人也死了,可不就……」

  祝纓對楊仵作道:「她男人嫌她,不肯拖去葬,京兆好心,說到義莊去埋了。」

  楊仵作道:「哦,又有我的事啦!明天早起填屍格?」

  祝纓道:「我又添了點錢,讓他們燒了,弄個好壇子,供到廟裡去去怨氣。來跟師傅說一聲,明天去驗屍填屍格的時候,自家也留意些,別驚了她。她死前有心事。這串佛珠是我請來的,您明天帶上,看著跟屍首一塊兒燒了裝了。骨灰壇子留下下,我落衙後給找個廟送去。」

  楊仵作道:「知道了。你今晚怎麼回家?」

  「京兆才斷完案,給我寫了條子,不怕宵禁。」

  楊娘子道:「那也仔細些,你家與我家不在一路上,別再到處走了。」

  「哎。」

  祝纓離了楊仵作家,又跑去了金螺寺。她翻牆進去,金螺寺的和尚已經睡了,只有佛前還供著長明燈。祝纓摸到了花姐的住處,輕輕敲門,裡面花姐警覺地問:「誰?」

  「我,老三。」

  花姐點了燈,開了門:「三郎?」

  祝纓閃進門,反身插上門,聽花姐問:「你怎麼這個時候來了?出什麼事了?」

  「看來你不知道,你聽我說。」祝纓拉花姐到床上坐下,將事情一一述說。最後說:「你如今身上再沒有馮府的枷鎖了,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現了。」

  花姐聽得呆若木雞,掩口落淚:「這這這……我……我是孤兒?我,那我這是……」

  她腦子有點亂,哆嗦了好一陣兒,也不知道想沒想明白,最後憋出一句:「那娘不是白死了?是我害了她!還有王媽媽,她……怎麼……」

  祝纓道:「聽我說!」

  花姐抽噎道:「你、你說。」

  祝纓道:「大姐,我是斷案官,我的話,你信不信?」

  「當然是信的。」

  祝纓道:「什麼都沒有證據!你腳上的香疤,只能證明你腳上有香疤。當年在府城,咱們自己也說,別弄錯了,對不對?這事兒,不是咱們弄出來的。乾娘……咱們先放下。只說眼下!」

  「好。」

  「那位夫人的為人,你是明白的。」

  「對。」

  「我想,甭管怎麼樣,趁王大人鬆口了,咱們先把你的戶籍落實了。你明天也不要去生藥鋪子了,算著我落衙的時候出門時帶上行李,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花姐雖然心慌,但是知道祝纓不會害自己,道:「不是說,能光明正大地……」

  「你在和尚廟裝僧人住這麼久了,不妥。悟空的度牒也不要再用了,帶上智興的。聽我的!外面的事兒,我再熟一點兒。」

  「好。」

  「再商量一件事兒。」

  「你說。」

  「你願意當我的姐姐嗎?」

  「三郎?」

  「你要願意,我跟爹娘說,收你當女兒。你不總叫我娘乾娘嗎?好嗎?」

  「你不必為我這麼費心。」

  祝纓搖搖頭:「這件事兒不是這麼算的,咱們一道上的京,沒道理拆開呀。」

  「娘……馮夫人和沈大人,面甜心苦的。你這麼對上他們,不好。」

  祝纓道:「早就對上了!我可還記著乾娘呢!就這麼說定了!我帶你回家!就是難為你,要擔著個不清不楚的惡名,說跟我沒名沒份之類。」

  花姐想到祝纓是個女子,要被人逼迫娶妻可就遭了,不如自己去祝家,也好遮掩一二。於是點頭道:「好。」

  祝纓道:「那我走了。」

  「這……」

  「不用送,我還翻牆出去。」

  祝纓於是翻牆跑回了家。

  ………………

  張仙姑和祝大還沒睡,他們兩個除了女兒的性別,別的是萬事不愁。白天又出去看房子,街上就聽到了京兆府門前的大新聞,兩人臉都聽綠了。就在街上議論兩句,被旁人問:「怎麼?你們知道這事?」

  兩人趕緊搪塞幾句跑回了家,回了家,張仙姑才說:「哎喲!快!去找三郎!」

  祝大道:「找她做甚?她聽了必要去府衙的!去了幹什麼?這事本與咱們不相干的。別告訴她,等她回來再說。」

  「花兒姐……」

  「花姐都出殯啦!你還要往家引?」

  張仙姑心裡不安,跑去西屋給于妙妙母子倆上香:「大娘子,不得了了!出大事兒啦!」

  晚飯都沒心情做,祝纓天黑了也沒回來,兩口子也不知道祝纓去了哪裡,又怕她去了京兆府多管閒事,想去找時,又宵禁了,兩人才出坊門,迎頭撞上巡夜的,張仙姑趕緊說:「吃多了,出來消食的,還沒出坊呢!」

  被嚇了回來,又不敢睡,只得在正房的廊下打個燈籠,夫妻倆搬著凳子坐著等,一晚上也不知道打死了多少蚊蟲。

  等到祝纓敲門,兩人跳了起來:「怎麼回事?!」打門看是祝纓,張仙姑這回不打女兒了,緊張地說:「你……去哪兒了?」

  祝纓關上門跟她進了正房,說:「爹、娘,商量件事兒。」

  張仙姑說:「你又要幹什麼?」

  祝纓道:「今天下午京兆府門前王婆子的事兒,你們知道了吧?」

  「呃……」

  祝纓歪頭翻白眼,張仙姑道:「那什麼,她就算是花姐的親娘,你也別上火啊!花姐兒人不錯,可是吧,這個王婆子……」

  祝纓道:「她死了。」

  「啥?」

  「她也不是花姐的娘。」

  張仙姑這下好奇了,也不擔心了,問:「說說說說,怎麼回事兒?」

  祝纓就將這一天的事都說了,祝大嘆氣道:「花姐這命,是好還是不好呢?她要是還在,倒是能正正經經過日子了。接咱家裡來也成的。」

  張仙姑反而不說話了,她咬著指頭想了一想,說:「是啊。花姐人好。就是這命……」

  祝大道:「再說了,來咱們家,知根知底的,正好跟老三搭伙。」

  張仙姑讚同地說:「是呢。知根知底。」

  祝纓道:「既然這樣,咱們就跟她搭伙兒,我去找她,找到了,領回來。請了同僚、鄰居們來擺一桌酒當見證,你們認她當女兒!把她的戶落在咱們家!就這麼定了!」

  祝大道:「是給你當媳婦兒!」

  張仙姑罵道:「喪良心的!這話你也說得出口?咋不說給閹人當老婆呢?!閨女就閨女!就這麼搭伙了!以後她要有中意的人,我也當嫁閨女一樣!」

  祝大道:「哎,你們倆……」

  祝纓道:「娘說的對。」

  祝大道:「你們再這樣,就不要她過來了,免得咱們露了餡兒再連累她。」

  張仙姑又罵:「你個老東西懂什麼?她有親娘在天之靈保佑的!你別作死!再說了,沒有人家大娘子和花姐,我們娘兒倆也不能去府城,更加救不了你。你這是在還命呢,你當是她欠你的?」

  祝大道:「罷罷,說不過你們!」又一想,好像也是的,就說,「那也得把人找到再說呀。」

  祝纓道:「人,我去找。我想吧,她聽到信兒,至少會來給王婆子上炷香的。我去蹲點兒就成。」

  張仙姑道:「那個先不忙,你先過來,再寫個牌兒。我去給你弄飯,餓了吧?」

  祝大說:「哎喲,真餓了。」

  「沒問你!」

  祝纓問:「娘要寫什麼?」

  張仙姑給她拉到西屋,說:「再寫個牌兒吧,那個王婆子叫什麼?也跟你乾娘旁邊兒供著。」

  「?」

  祝大道:「你又要幹什麼?沒頭沒腦的?你被魘著了?」

  「你懂個屁!」張仙姑大怒,「你被魘著了我都魘不著!老三,快寫吧!」

  祝纓看了張仙姑一眼,說:「娘猜著了,我看八、九不離十。」

  張仙姑道:「可說呢。」

  祝大不明白,又問,張仙姑道:「晚上告訴你,做飯吃飯了!老三,快寫吧。」祝纓道:「先備下,等找著了花姐,問她知不知道王媽媽姓什麼,她男人姓王,是個王八玩意兒!」

  祝纓做飯,張仙姑燒火,祝大說:「還是老三弄的飯好。」又被張仙姑罵一頓。

  直到吹燈睡了,祝大還記著剛才的事兒,問張仙姑:「到底怎麼回事兒?」

  張仙姑道:「不管怎麼樣,花姐是那王婆子救下來的,拜一拜也是應該的。你想,育嬰堂,有幾個能活得好好的?是她給了花姐一條命。我猜,老三就是這麼想的。」

  祝大道:「你們娘倆是不是瞞了我什麼?」

  張仙姑道:「能瞞什麼?你倒說說。」

  祝大想不出來,說:「早晚我能知道。」

  張仙姑心道:你那腦子?!!!哎,我要是跟個聰明點兒的人,我閨女一定比現在還好。不過現在就很好,給什麼我都不換我的閨女!

  …………

  祝纓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皇城,這個時候,昨天京兆府衙前的事兒還沒傳開。祝纓到了大理寺,只有太常的楊六郎消息十分靈通地過來又說了一陣兒。

  大理寺諸人聽了,先是議論一回這王婆子做的事兒是對還是不對,依律該怎麼判。議來議去的,鮑評事感慨:「這婆子背主啊,怕沒有好下場了。」

  胡璉背著手踱過來,涼涼地道:「照這麼說,馮家偷樑換柱是不是也『背主』了?」

  鮑評事嚇得一縮脖子,胡璉愁道:「他娘的!都什麼破事兒?又是這破爛馮府,可別再扯出龔案什麼事兒!」

  整個大理寺都無心八卦了,更加不想說馮夫人的經歷之類了。龔案在他們手上有些時日了,他們不介意再拖一點,多抄一點家,但是像馮府這樣的破爛事,他們真不想扯進來。

  好在陳相公解決了他們的擔憂,一上朝,陳相公就上了本,說龔案歷時太久,龔劼在牢裡住得也太久了,還是趕緊把他辦了,朝廷好幹正事吧。

  皇帝問了鄭熹,鄭熹也說,已經查得差不多了,正在擬定最後的結論。皇帝就以為陳相是在一個合適的時間提出了一個合適的建議,於是應允,並讓鄭熹辦快一點。

  鄭熹趕緊答應了。散朝後,陳相公不經意與鄭熹走了一段路,說:「龔逆,拖得太久了不好。朝廷已經空了許多位置,一氣升了許多人,良莠不齊。」

  鄭熹道:「下官明白。」

  等到他回到大理寺,分派了結案的任務下令各人準備,祝纓單獨去見他,往他面前一跪,他才是真正的「有點明白」了。

  鄭熹聽了祝纓復述的案情道:「你那位前妻——」

  祝纓道:「我讓家父家母準備了,找著了她,就認做乾女兒。畢竟同患難過。」

  「沒了馮夫人,你們的婚事其實是做數的。」

  祝纓道:「原本就是做戲騙朱家村的人,當時的情形您知道的。我才多大?當姐姐的。一男一女放到一起,不能都是苟且吧?」

  鄭熹笑道:「又沒說你有別的心思,辯白的什麼?想好怎麼找了?」

  「嗯。我有點成算。」

  「成算可以有,龔逆的案子也不能耽誤!」

  祝纓道:「那是當然,我辛苦種了一年的地,收莊稼的時候不能少了我那一份兒。」

  鄭熹大笑!

  祝纓就顛兒顛兒地跑去辦結案了。這一天,大理寺給理出了個大概,都交到了鄭熹手上。鄭熹給帶回家去,再斟酌潤色,哪怕熬夜,第二天也要交給皇帝。

  祝纓則心無掛礙,回家換了身短打抄了個斗笠,出去轉了一圈兒,抱了個包袱找到了花姐。

  …………

  花姐穿著一身僧衣,戴個斗笠、背著個大袱,可見在金螺寺裡又多了一點家當。

  祝纓對她示意:「跟上。」

  花姐低聲問:「你怎麼這樣了?」

  祝纓道:「別說話。」

  七彎八拐,到了一處房子門前,這房子的牆頭上長滿了草,十分的荒涼,連鄰居家的聲音都比別處要弱一點。隱約聽到有孩子說要去「鬼屋」玩,然後被家中大人按住了一通打:「不要命了?!」

  祝纓通開門,把花姐推了進去,又把鎖掛上,跳進了院子裡,兩在在牆邊摘下斗笠。祝纓說:「包袱裡有件緇衣,你換上,就說這些日子你都是扮成尼姑的,生活是靠化緣。晚上就住在鬼屋裡。別人不敢過來,你才能躲下來的。鄰居有小孩子來,你把行李藏到廂房裡,他們不知道。」

  一樣一樣都交代清楚了,讓花姐背了下來。

  花姐問道:「這是哪裡?」

  「我剛到京城的時候看房子,中人說這處便宜,我一看,這樣還能不便宜麼?就記住了這麼地方。」

  花姐一夜之間憔悴了許多,仍是一笑,又說:「你吃了好些苦頭才有的今天。我的事兒……」

  「不礙事兒!」

  「來,你進屋換衣服把細軟帶上,別叫人偷了,我帶你再去一個地方,去了那裡,咱們就能回家了。」

  花姐依言換了衣服,祝纓把她的僧衣一捲帶上:「跟我來。」

  花姐信任她,跟她到了義莊。

  義莊外頭很荒涼,祝纓看四下無人,打開包袱把花姐的僧衣罩在了身上,低聲道:「王媽媽就在這裡了。我昨天已與楊師傅講過了,他會安排王媽媽。壇子我也訂好了。咱們去取了來,我就把你帶回家。就說,我是在義莊蹲到你的。」

  花姐道:「好。」經這一夜,她已想明了一些事情,無論自己是不是孤兒,王媽媽確是救了自己一命的。育嬰堂,她知道,固然積德行善,卻不如有爹娘親人照顧能活得好。好些醫藥不及時的孩子也就夭折了。

  她向前走去,在門口被祝纓「捉住」,一僧一尼在義莊門口對峙,一同領了骨灰,祝纓帶她去了京兆府,先把戶籍給上了。

  又是在天要黑的時候,王雲鶴幾乎要嘆氣,他想說,祝纓你這是不是有點太巧了?

  還是咽下了話。

  聽花姐說了陳述,如何逃出馮府,棲身鬼屋。王雲鶴冷不丁地問:「彼時你尚不知自己身世,為何要逃?」

  花姐道:「大人容稟,妾本是有丈夫的。先夫亡故,有婆母做主,為避族人逼勒、守住夫家家業,無可奈何招贅。幸而後夫守禮,說,沒有熱孝之中逼娶的,他待婆母如母,待妾如姐。不想夫人卻又命妾再嫁,妾只得逃命。」

  王雲鶴道:「罷了。再拖下去,又要給你開條子了!」命人帶去給花姐還俗再登記入京兆的戶籍冊。

  祝纓不想延,帶著花姐隨辦事的文書去填戶籍,王雲鶴將手背在身後,想了一下,回去寫個奏本,請求朝廷要嚴格管理度牒。今天是個逃家的小娘子買度牒也就罷了,明天要是個江洋大盜呢?那可不妥!

  祝纓和花姐沒有想到度牒能讓王雲鶴聯想這許多,兩個人捧著個骨灰壇子,給花姐辦新戶籍去了。祝纓想給花姐立在自家戶上,就登記成自己的姐姐,現在祝家是她做主,這個還是能辦得到的。放在自己戶上,自己是個官兒,萬一有人想不開動花姐,也得掂量擔。

  花姐想的卻是,得單立戶!她一則不想佔祝纓的便宜,二則還想學醫,三則,單立戶,也可為祝纓掩飾。不是姐姐,可以裝妻子、未婚妻。祝纓實在是「不宜娶妻」的。

  兩人同時脫口而出,文書就照著祝纓的意思開始填表,祝纓說:「等一下,單立一戶。」

  「咦?」文書狐疑地看著她。

  祝纓道:「我想岔了,得經過父母同意才好。到時候再改就是了。照她說的寫。」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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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1:31:4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生活

  花姐的戶籍辦得稍有點麻煩,她的姓氏是現想的。

  辦戶籍的文書問她:「姓甚名誰?」

  如果是落在祝纓的戶上,姓祝就可以了。單立一戶,跟姓祝的又沒關係。她又不是馮家的人了,也不能跟著王婆婆姓王。緊急之下,她脫口了一個姓氏:「朱。」

  再說名字,文書倒是不著急叫她想名字了,女人麼,名字可以有、也可以沒有。按照排行填一個就行了,花姐也不知道自己的排行,既然是單立戶了,就寫個「大娘」。

  從此,戶籍上她就是朱大娘了。

  另一件讓文書多看了她一眼的事兒是花姐沒有恆產,也就沒有個住址了。不過也沒什麼,窮人多得是,花姐是「育嬰堂」的孤兒了,京兆尹開口說給她立戶,那就立唄。

  花姐鄭重收了自己的那一頁紙,祝纓就掏了點錢給文書等人,文書道:「可不興這樣啊。」祝纓道:「那你就當喜錢行不?」文書笑著收下了,對祝纓說:「官人抱著什麼?」祝纓抱著個骨灰罐子,怕嚇著人,上頭包了個包袱皮兒。

  她笑笑:「你猜?」

  文書也笑了:「我不猜。」

  兩人說了兩句,祝纓就說:「要宵禁了,我們得走了。」

  文書「哎喲」一聲:「都這個時候了,是得走了!」

  祝纓抱著骨灰壇子,花姐揣著戶籍文書,兩人出了京兆府,花姐道:「我來抱著吧,你抱了一路了。」祝纓道:「不用。取了你的行李,咱們就回家。」

  花姐聽到「回家」兩個字,心中一蕩,大聲說:「哎!」又讓祝纓把僧袍給除下了,她穿著尼姑的緇衣,祝纓穿著僧袍,這樣的搭襠挺惹人眼的。祝纓道:「不急,等取了行李再換下來也不遲,就是叫他們看著。回去以後,跟誰也別說你做過僧人的事,什麼都別提,就說是我才找到你的。」

  她做事總是要留一手的,這樣才能讓許多人做證,是她穿著僧衣去逮著了一個尼姑,好坐實花姐之前的尼姑身份。

  兩人取了行李,祝纓就把骨灰壇子給花姐抱了,自擔了行李。出了巷口的時候恰逢著一個鄰居出來潑洗菜水,看了他們嚇了一跳:「怎麼?又有誰要搬了來麼?小師父,做的什麼法事?」

  祝纓道:「還沒,先來看看。」

  鄰居道:「小師父,千萬小心吶!這裡的鬼,厲得很!也就這陣子不鬧了。只怕一旦有人要住過來,又要鬧了。阿彌陀佛!」

  祝纓道:「多謝提醒。」與花姐兩個緊趕慢趕的搶在關坊門店前跑進了坊裡才停下腳步。兩人都喘著氣,相視一笑,祝纓道:「好啦,可以慢慢地走了。」

  花姐到過祝纓現在的房子,也不用引路,她也跑得累了,慢慢地走著、四下看著,說:「這地方很好的,跟咱們以前住的地方有點兒像。」

  京城豪宅眾多,與小縣城全然不同。只有一些坊裡,依稀有點小縣城的影子。于妙妙在縣城的院子跟這個有點像,不過比這裡的都大些。

  祝纓道:「是有一點兒。」

  坊裡此時還有人,大家都在坊裡也不急著回家,這一僧、一尼的搭配有點奇怪,有人上前問:「師父,你們是哪裡來的?」

  祝纓把斗笠一摘:「大娘,是我,我出去找我姐姐的。現找著了。」

  「喲!小祝官人!這是……」

  祝纓道:「我不是外頭赴京任職的麼?路上與姐姐走散了,現找著了。」

  大家都說恭喜。祝纓道:「我們得趕緊回家了,好叫爹娘知道歡喜。」

  街坊都催著快回去,也有看熱鬧的街坊、閒著的里正之類圍隨著二人,又有熱心人說:「你們帶著行李太重啦,我們來幫忙。」

  除了骨灰壇子不鬆手,旁的東西都被鄰居們一搶,送到了祝家。

  張仙姑與祝大這天從落衙的點兒開始就擔心,一氣擔心到宵禁的時候,張仙姑正在巷口張望,一看一群人到來,嚇了一跳:「怎麼了?怎麼了?」

  街坊們有說「恭喜」的,有說「咋沒聽你們說起過還有個閨女的呢?」有說「祝大娘子,你看看這是誰?」也有說「張大娘,兒女雙全啦。」

  張仙姑先是沒聽懂,再看閨女穿了個僧袍,大驚:「你怎麼穿成這麼個怪樣子了?」

  花姐抱著個骨灰壇子往前一拜:「乾娘。」

  張仙姑看著個尼姑,說了一句:「你誰啊?」

  祝纓把花姐的斗笠一摘,張仙姑先看著光頭,又愣了一下,看到花姐的臉才一聲尖叫:「我的天!頭髮呢?哎喲!快回家快回家!可算找著啦!」

  街坊們都笑著說:「瞧這高興勁兒。」一道把行李給他們家送過去。祝大在門口,聽著動靜,說:「怎麼了?怎麼了?真找著啦?!」街坊們說:「怎麼,老官兒?」祝大掩飾道:「沒想到找著這麼快呀,快回家吧。在門口像什麼話?」

  祝纓站在門口說:「多謝諸位,過兩天請大家吃酒,今天容我們自家先說說話。分別太久,爹娘話都說不利索啦。」張仙姑也跟幾個相熟的鄰居說:「過兩天再帶她跟大伙兒說話。」

  ……………………

  一家人關門進了院子,張仙姑拉著花姐的手一邊打量一邊說:「哎喲,花姐花姐啊!怎麼就成這個樣子了呢?來,先洗把臉,咱們先吃點兒東西!我早間才買的魚!哎!你現在能吃不?」

  祝纓道:「大姐已還俗了。」

  張仙姑高興:「那好!哎……衣裳……這兒沒你的衣裳……先穿我的行不?新做的,預備端午穿的,我還沒上身兒呢,過兩天咱們再做新的,還有你這頭髮,我給你找個頭巾……」

  祝大說:「你先叫她歇歇行不行?現在人都來了,你有多少話說不得?老三啊,東西都放下,你這一身,也不像話!」

  祝纓道:「那我們去換衣服。」

  拉著花姐到了自己的房間,門一關,三兩下把僧衣換了下來。那邊張仙姑急匆匆翻出了自己的衣服,她與花姐的身量不同,這些日子她吃得好,年紀也到了,略有點發福,花姐則比她略高一些。好在做衣裳有放量,兩下扯平,花姐穿著她的衣服倒也合身。

  花姐卻有些推辭:「這不是家常衣裳,我在家不用穿這樣的。乾娘拿平常穿的給我就成。」

  張仙姑道:「害!要有那些個合體的,我還用做新的嗎?我胖了,穿不了都扔了。」

  祝纓道:「你先穿,明天找裁縫給你們倆都做新的,快著些吧,還有正事兒呢。」

  張仙姑道:「我去給你們燒水、做飯。」跑去幹活,又覺得晚飯準備得不夠,要去坊裡再買點現成的餅子。

  屋裡,祝纓把骨灰壇子放到書桌上,花姐道:「我還沒有拜見乾爹。」

  祝纓道:「你先換衣服。」花姐沒有換衣服,說:「乾娘這衣裳,我還是不穿了吧,你有在家的穿的給我兩件舊的先穿兩天。別勸我,知道你們熱心,既不把我當外人,以後都要過日子的,不興這麼弄。」

  祝纓就翻了一件自己的布袍子給她換下了緇衣,鞋子也沒有新的,花姐道:「這個不礙的,我自己也能做。既還了俗,我這頭髮也得蓄起來了,正好在家把針線做起來。頭髮長出來了,再弄別的。只可惜去了不了生藥鋪子啦……」

  祝纓道:「咱先安頓下來,那些個都不急,總會有辦法的。」

  一時出去,張仙姑餅子也買來了、飯也擺正房堂屋裡了,祝大也轉過神來,清清嗓子,說:「吃啥?先去上個香。」

  花姐有點茫然,張仙姑道:「是呢!應該的!」推花姐進了西屋,點了個燈,花姐看到許多牌位先吃一驚,就著燈光看時,依稀看到了上面的名字,眼圈兒就紅了,轉身要說話,張仙姑把燈放到供桌上,道:「來。」

  祝纓去把骨灰壇子也抱了過來,放在于妙妙牌位的旁邊,說:「這也受一炷香火吧。明天我拿去報恩寺裡,給點錢,叫他們給葬了。回來再弄個牌位。」

  花姐看著邊的牌位是半新的,也有煙火熏燎的淺淺痕跡,知道不是新供,鄭重拜了。祝纓又把壇子搬回自己的屋裡,張仙姑道:「你拿的什麼?」祝纓道:「好東西。別問,洗手吃飯。」

  花姐又拜了一回祝大,叫一聲:「義父。」

  祝大捋著鬚,受了這一拜,心裡痛快了不少,說:「吃飯吧。吃完飯看怎麼安排你。」

  祝纓道:「大姐已經落戶了,自落一戶。我預備著等休沐日,在家裡請些見證,叫大家知道大姐回來了。爹娘認她做乾女兒,也算有家了。」

  祝大剛坐下拿起筷子,聞言飯也不吃了,道:「什麼?沒落咱家?」

  張仙姑道:「也行!老三既然這麼幹,就有她的道理。」

  祝纓道:「我有安排。」

  祝大想問,被張仙姑桌子底下踩了一腳,閉嘴了。晚上吃完晚飯,花姐自然與祝纓住在一起,花姐先安放行李,她沒有帶鋪蓋,祝纓道:「沒事兒,用我的。我這兒鋪蓋也多的。」

  又要籌劃新鋪蓋、衣服、新床之類。花姐道:「那太破費啦。」點了個燈在書桌上,要開始寫寫算算,看要花多少錢,又要置辦什麼東西。祝纓道:「這是必得辦的。我還打算把這三間廂房拿木板隔開,南一間我住、北一間你住,街坊鄰居來串門兒,看咱們倆住在一間,不定得有什麼風言風語,不好。」

  花姐道:「不怕的。」

  祝纓道:「那不行。過日子就要有過日子的樣子。我還預備請一些同僚、里正之類,再有金大哥他們,一同來吃一席酒。將事情定下來,你就安心在這裡蓄髮。你想學醫,咱們也有時間商量怎麼學。」

  花姐道:「好。」

  兩人這幾天經歷的事也挺多,很快同床睡了。祝纓睡得很快,花姐睡不著,她除了寫的那些個鋪蓋、衣服之類的花銷預備,又在盤算了一下自己還有的餘錢,也算好了等會兒要給張仙姑多少錢算作食宿費。也不能白吃白住,琢磨著自己能幫張仙姑做多少家務之類。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起得都很早,祝纓給祝大抓了一把錢,讓他去多買些早點。張仙姑就發現,祝纓今天的樣子格外精神,說:「噫!你今天更好看了!花姐找回來了,美的吧?」

  祝纓笑道:「對啊!」

  那是花姐早起,自己不用梳妝,就給祝纓理整了一回,細節之處比祝纓、張仙姑更精緻。連衣服、腰帶的褶子都比別的好看。起身之後,她本來不管鋪蓋的,花姐抬手就給她疊好了。

  祝大買了飯來,花姐見張仙姑又另準備了吃食,問道:「大理寺沒有會食?」祝大道:「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張仙姑道:「她賺錢養家,你還想餓她怎地?老三正長個兒,容易餓,加一頓。」

  花姐就記下了。

  祝纓心情不錯,抱著骨灰壇子揣著肉餅就出門,先去報恩寺,拿錢把骨灰壇子給寄存了,再去大理寺應卯。

  …………

  大理寺今天議論最多的是一件事:龔案結了,有一波審判以及最後一波抄家。京兆府門前那破爛義僕的事兒提的人就很少了。

  鮑評事小聲說:「這回結案,還能再記一回功麼?」

  胡璉道:「已記一回、升一回啦,少。你們還是老實一點,最後抄家不要出錯才好。小祝,你可當心吶,放出去的短工、奴婢都要看清楚了,別再弄個沽名釣譽的『義僕』出來。到時候再返回來看你的舊賬就不好了。」

  祝纓道:「放心。我看僕人做甚?都是先點看了犯官家眷要緊人犯,再幹別的。」

  大家對升官的事覺惋惜,但是抄家就能分一點錢,也是樂見其成的。有人開始說吃酒的事了,不明說發財,只直接說:「此案一結,咱們可以輕鬆一下了,怎麼樣?一處吃個酒?」

  祝纓就搶先說:「巧了,我家裡有一件喜事,也想請諸位做個見證。」

  大家都問什麼事。祝纓道:「我是外鄉人,有個遠房的姐姐一道上京,不幸失散了,昨天終於找到啦!」

  所有人都說恭喜。祝纓道:「她父母都死了,原本有丈夫婆婆的,不幸也亡故了,怕在家鄉受欺負才上京的。不幸路上又失散了。家父家母被嚇著了,說,不如收做義女,不能再叫她出事了。」

  大家都說是好事,這個熱鬧是一定要湊的。

  祝纓又說:「有一件事,見了她不許取笑——她上京之後為免麻煩,剃髮為尼的,現才還的俗。」

  左主簿「哦」了一聲,說:「怪不得總聽說你往尼庵裡跑!原來是為了這個!怎麼不早說?咱們也能幫你找一找,總比你京城熟!」

  祝纓笑道:「當時都忙呢。如今大案要結了,咱們正好聚一聚?」

  王司直道:「那得擇個吉日。」

  祝纓道:「定了日子就請你們,就在我家,搭棚子,從外面叫酒菜,你們喜歡的哪家?」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十分熱鬧,直到鄭熹等回來。

  鄭熹連夜把龔逆結詞整理了出來,朝上就向皇帝奏報了。皇帝下敕,經政事堂等處,正式昭告天下。現在文書還在政事堂,鄭熹回來就讓大理寺準備:「務必有始有終。」

  不多會兒,政事堂就簽完了,還文書給大理寺,讓會同禁軍等做最後的執行。

  龔劼夫婦二人是死罪,其餘同黨或死、或流、或罷職,也有抄家的,也有罰錢的。龔劼最終被定了大罪十條、小罪五十六條,羅列的罪名十分壯觀。按照慣例,龔劼的死刑執行的時候是「自盡」。

  地點就放在大理寺獄,應該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一同來監刑。皇帝偏偏讓文武百官都在大理寺獄外站著,等著,等著裡面二人自裁,驗過屍首,抬出來。兩列官員排成長長的隊伍,幾個獄吏抬著兩具屍體從他們中間緩緩走這,慢慢送了出去,裝進一口薄皮小棺裡,也不知道葬到了哪裡。

  在這之後,就是例行的抄家、罰沒、處置餘黨了。

  祝纓又忙了好幾天,才算把分配給自己的活計辦完。這一回抄家依舊輪不到她來做賬,她現在也做不了這麼精細的賬。然而外快又撈了不少,粗粗算了一下,除了補貼家用、改建房屋、置辦衣物、請酒之類,還能再餘一筆私房錢。

  她存私房錢是從小的習慣,又果斷給自己多留了一筆錢。並且想,自家名下置一份薄產,再以花姐的名義也置一份產業。

  她先去尋了金良等熟人,向他們說了要認個姐姐請酒的事情。金良和金大娘子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金大娘子道:「三郎,我們固然知道你是個有成算的人,可這姐姐……沒聽說過呀!究竟怎麼回事兒?沒叫人給哄了吧?」

  金良倒是想明白:「哦!是她!可她的來歷……不錯,也確實不宜再做你妻子,認做姐姐,也是看顧了她。」

  祝纓正色道:「她是很好的人。她比我強時,我也是這個話,如今她落了難,我還是這個話。可沒打過個十年再娶個什麼名門千金的主意!」

  金良道:「成!你拿定主意就好。」回去才跟金大娘子說了花姐的來歷。金大娘子想了一下,說:「這樣的來歷、這樣的波折,硬要說是患難夫妻也有些不妥,他能這樣照顧人家,已算是有良心啦。」

  金良聽妻子這麼說自己兄弟又不樂意了,說:「他兩個也是半路夫妻!跟你說過了,本來是個寡婦,要叫族人給吃了,三郎這才幫忙的。你怎麼知道她心裡不是想著原來的丈夫,並不樂意跟三郎呢?」

  金大娘子一想,點頭道:「也是。過兩天我先去看看,祝家大娘子可是個熱心腸,不能叫她吃虧了。」

  祝纓又去找了木匠之類,拿木板把廂房給間開,兩邊都有門、裝了鎖,又打了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妝台、一個盆架,又把布置做了調整。兩間臥房就都滿滿當當的,兩人共用中間一間做書寫、誦讀之用。

  祝大悄悄向張仙姑抱怨:「這是租的房子,這麼花力氣哩!」張仙姑道:「等賃著了新房子,都拆了帶走,你怕它怎的?萬一賃不到更合意的,咱們還住這裡呢。」祝大才不說話了。

  張仙姑又去找祝纓商量:「那個王媽媽的牌兒,你該寫啦。」又問花姐:「那個王媽媽叫啥名哩?」

  花姐道:「聽她說過,娘家姓夏。」

  祝纓也就拖了個空白的牌位來寫,張仙姑道:「幸虧我去年買得多!花姐,你來瞧瞧,寫得還行不?花姐?」

  花姐看著這母女二人,尤其是祝纓,問道:「三郎……王媽媽……不!我真是育嬰堂抱來的麼?乾娘?」

  她本沒往這上面想的,祝纓說的她也沒有懷疑。至於坊間傳言就精彩了一點,甚至也有女人說,這王婆子為個抱來搪塞丈夫的孤兒做到這一步,實在不至於,保不齊是親生的,但是沒有證據。花姐就疑心上了,但是出於不給祝纓找麻煩的心理,也只能先爛在心裡。

  給恩人立牌位是應該的,放在于妙妙一處供奉、還特意保留骨灰之類,就稍稍有點過了。以她對祝纓的了解,這姑娘心地不壞,但是所有的周到都是對「自己人」的,王媽媽離「自己人」還差了一點。除非……

  祝纓道:「別問她,她也不知道。我也不確定,沒有證據的。連珍珠也是,都是自述。縱她不是親生,對你也是恩同再造的,你拜一拜她也不為過。」

  花姐認真地看著祝纓,道:「三郎,我不聰明,但也知道些人理世情。」

  祝纓道:「我也很好奇,但是知道真相的人已經死了。我不會對王媽媽講是不是已經找著你了,她自然也不會對我說你究竟是不是她親生,我只想保住你行蹤的秘密,她只想我繼續找你,我與她從來沒有互相坦誠過。」

  花姐低聲道:「是啊,是不是親生的,又有什麼要緊?生下我與抱養我,差別也不是很大的。養恩大過生恩。」

  於是將夏氏的牌位也給供上了。

  …………

  木工活做得挺快,做完的這一天,剛好是端午節,祝纓今年的端午也沒有一個熟人的表妹出事,官也升了、端午節的賞賜也拿得多了些,一家人在一處煮粽子吃。

  張仙姑就不再拿自己那些鮮亮衣服給花姐,花姐裁了兩身素色的衣裳,自己做了鞋子,又包著頭巾。有鄰居問起時,就說自己原是寡居的,不合穿鮮亮的衣衫。鄰居們都扼腕:「好好的小娘子。」肚裡還有一句話,改嫁也不算什麼,可惜看起來是想青春守寡了。

  吃過粽子,祝纓就張羅請客的事情了,就在院子裡,擺上四、五桌酒,請些同僚、朋友、裡正等及家眷這樣的頭面人物,並左鄰右舍張仙姑的朋友們。外面擺兩張桌子,放些糖果之類,供街坊家小孩子自取,告訴大家,祝家小官人多了個寡姐。

  女眷們見花姐斯文有禮,待人接物也有分寸,聽說針線也自己做,都說:「祝大娘子,你有個好女兒了。」

  金大娘子見了花姐,心道:怪可惜的,要不是身上還有那個官司來歷,倒是三郎的賢內助。對花姐也熱絡起來。張仙姑見金大娘子也喜歡花姐,喜道:「大妹子,以後多多看顧我們花兒姐啊!她人好的!花姐,這金大娘子又熱情又周到。」

  祝纓的同僚們也有帶家眷來的,都勸張仙姑:「你們家三郎這般能幹,不買個新房子嗎?」大家都在龔案裡發了一筆外財,據說祝纓這財發得尤其的多,買個新房怎麼了?都掇攛。

  張仙姑為難地道:「還得跟她商議呢。先賃個好屋子住著,旁的,再看。好房子現在賃得起了,卻又買不起。」

  女人們七嘴八舌,也有推薦,也有說,趁早換個大些的,還要買兩個侍奉的人,否則是真的不像個仕途極好的官員的家。

  外面,所有人都不敢叫祝纓喝酒,只管敬祝大一回,很快把祝大喝高了,金良、甘澤幫祝纓把人扶到屋裡放著,才回來接著喝。吃完了酒,祝纓又準備了些糕餅、糖果之類,給諸人帶回家去,這才算給花姐把身份給砸實了。

  這些人裡,只有金良之類跟著上京的才算知道花姐來歷,其他人都只道是個立志守節的「寡姐」,心裡記下有這麼個人,也不懷疑了。

  送走了客人,祝纓雇了輛車,親自提著一個大禮盒,揀上等的糕點之類裝了一大盒子,又一大盒散裝的糕點,往鄭侯府上,給鄭熹送禮。上等的給鄭熹,管他吃不吃,散裝的味兒也不差,請僕人們吃。

  她這頭忙著,回到家裡,花姐就勸她:「別這麼張揚,叫那邊府裡知道了也不美。你雖仕途極好,沈大人也是高官,毀人容易捧人難,他要惱了立意與你作對,也是耽誤了你的事兒。我也不委屈,這樣就夠啦。」

  祝纓道:「他?他先忙完他自己家的事兒再說吧。哎,咱們置點田吧。」

  花姐道:「你買就是了。」

  祝纓道:「我是說,咱們都買些,我如今也有點錢了,拿你的名義也買一些,我的名義也買一些,以備不測。」

  「不測?」

  「嗯。」

  「那好,我代你操持。」花姐就不拒絕了,只是咬定是代祝纓管理的。這也是許多官員常做的事兒,常見於經商。花姐比祝纓更熟這些套路,她先給祝纓寫一張欠條,自己按了手印,然後才答應祝纓去買田。又教祝纓一些官宦人家的做法,比金大娘子又更高明一點。

  祝纓也就聽著,其實,她抄家的時候,見識的比這個更多一些,都是看上頭追的緊不緊。比如龔劼家,三個管家都有許多良田,也都讓她給抄了。此外還有什麼用當票躲抄家的。也都讓她給抄完了。

  不過她們家底子薄,置個幾十畝的薄田,抄家的人都嫌牙磣。她也就收了這個欠條。

  花姐道:「你預備怎麼買?」

  「有老王啊!」

  祝纓又告訴了花姐王司直的事兒,說:「他快要休致了,我教他為兒孫置點田產,咱們就順著他買。」

  花姐道:「這樣也行。」又說,對休致的前輩,也頂好準備一份不輕不重的禮,送一送。

  祝纓就拿出錢來,請她代為操辦。

  …………

  龔案抄家的財物上繳完、大理寺也分潤完,鄭熹就給王司直又提了一提,散官上給他升到了將將可以領休致俸祿的品級,王司直也十分識趣,諸事料理妥當,便也寫一封休致的奏疏遞了上去。

  又等了小半月,他這奏疏才批了下來。王司直終於鬆了一口氣,歡歡喜喜地向上官、同僚辭別。

  鄭熹等人只說些場面話,什麼辛苦了,回去頤養天年,祝他長壽之類。同僚們就很實在了,一色的:「恭喜恭喜。」

  王司直老淚縱橫:「我來大理寺的時候,可沒想到有今天呀!我那時候是什麼?從八品的評事呀!多虧了鄭大人提攜,我才有今天啊!」又請大家去他家吃酒。

  大家也都答應了。

  祝纓比別人更早與王司直聯絡,她提了花姐準備好的禮物,先去王司直家拜訪。王司直才把家裡埋怨他「怎地不再接著做下去,還能再升呢!你的官運興許就從七十歲開始」的老婆狠罵了一通,將家裡給鎮壓了下去。

  收了禮物,氣得不讓別人陪,自己與祝纓說話。祝纓是為買田的事來的,一老一小兩個合計了一回,王司直有兩個兒子,得準備好兩份產業,還有自己的棺材本兒,再給老妻一點傍身銀子。

  「虧得遇著了龔案,最後能沾一點兒光,否則是真不夠呀!」王司直感慨。

  他肯與祝纓一同商議買田的事,乃是覺得祝纓前途不差,不至於惦記上自己這點家底,想請她做個見證人,以免自己死後兩個兒子爭產鬧得敗家。祝纓答允道:「只要我在。」

  王司直將自己買的田契拿給祝纓看,又寫了一張文字寫明如何分配財產,蓋上自己的印,按上手印,交祝纓保管。再三拜托,並且將自己新置的腰帶送給了祝纓。

  祝纓出了王家,回去就與花姐商議,花姐道:「他既信任你,又送了禮物,你就收著。明天我就與乾娘去找他尋過的中人問問,那中人為了應付他,必有準備,咱們看看他沒買的那些個。」

  花姐有主意,像買房、買地不似旁的花銷,沒買的不一定是不好,還有可能是太好。譬如王司直準備買兩塊地,如果一塊太大了,他就不會去買。又譬如,如果他的錢不足,有一塊合適的地他也就買不下來。

  祝纓就將這些事情都交給花姐去操持,心道:等田地置下來,安排好了,可再安排一間城外的農舍了。咱們都有個退路,也能專心幹事了。花姐學醫的事兒,還是繼續下去的好。藥鋪不收女弟子,就問問有什麼醫藥好的尼庵之類,反正現在身份光明正大的。

  到了六月裡,祝纓去吃了王司直休致的酒,又吃左主簿晉升司直的酒,大理寺復核舊案的事兒也收尾了。鄭熹向皇帝報了復核的情況,重封了案卷,大理寺終於又回歸了日常。

  祝纓反而有些不習慣了——她一來就是復核舊案,那個時候鄭熹也在辦龔案,後來連龔案都讓她參與了,更是忙。

  現在兩件大事突然沒了,她出奇地閒,難過得要命,不好說盼著有點什麼事發生,只得每天上午打算盤,下午背書,彷彿是一個學生。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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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1:32: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長大

  腳下一盤艾蒿燒著,油燈點了三個燈芯兒,比一般的燈更亮一點,花姐和張仙姑就在燈下縫衣服,祝纓坐在桌子後面繼續看書。祝大到鄰居家裡跟鄰居家的男人吹牛乘涼去了,祝家安靜了許多。

  祝纓現在就是讀書,自打復核的事兒也結了之後,祝纓到現在已經讀了好幾個月的書了。大理寺日常裡也不是沒有事情幹,陸續又有同僚被外派,或者分派了案子,只有她,閒得只有書讀。

  祝纓本來要找外面裁縫給花姐做衣服,花姐要她買點夏布,自己裁剪縫製:「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連同鞋子之類也給做了。張仙姑也閒,就跟著一起做針線,她的手藝不太好,就做些納鞋底之類的活計,做得也更慢一點。

  等祝大從外面回來,家裡也要休息了,張仙姑囑咐兩人:「都早點兒睡。」

  花姐等到正房那裡熄了燈,搖著扇子過來問:「三郎?睡著了嗎?」

  因天熱,兩人隔間的門也都沒關,把紗窗放下來通風透氣。祝纓把帳子打開:「沒有,有事?過來說。」

  花姐進了帳子裡,把帳子掖好,問道:「你有心事麼?我看你晚上總皺眉,寫字也慢了些,是遇著不會的了?」

  祝纓道:「書倒不難,讀書這事兒吧,它不對。」

  花姐奇道:「你不是最愛讀書的麼?」

  祝纓道:「我不是說讀書不好,是說,鄭大人什麼正事兒都不叫我幹,就叫我讀書、學管賬,這事兒不太對。」

  「為什麼?」

  祝纓扳著指頭說:「第一,大理寺不是讀書的地方,是斷案做官的,多少差使呢,只有我這麼閒,光讀書不領差使,心裡不踏實。第二,縱使現在閒了,大家湊在一處閒聊,也沒個讀書的說法。第三,鄭大人這個人吧……你說他是壞人,倒也不是,對我還挺好的。不過呢,他跟王京兆還不太一樣。王京兆看個差不多的人都勸人好好過活、讀書向善,又或者做個正經營生之類。鄭大人呢,跟他沒干系的,他一個字也不會多說,更不會多管閒事指點你。現在他開始管我讀書了,我心裡發毛。懸在半空總覺得他憋著什麼主意。」

  花姐道:「你為他做了這許多事,雖說坊間說你做人和氣,手裡軟。據我看著,你為他盯著抄家這一件事沒出紕漏就是極大的功勞了。他待你自與旁人不同。再者,管家管家,管的是什麼?第一樣就是錢糧,第二樣是人事。叫你學算賬,又叫你讀書,這京城官場,你一個外來的,與人來往不知詩書是不行的,他是看重你的。既看重一個人,就不會輕易拿這個人去填坑。唉,只有那等傻了要敗家的主人家才胡亂耗費心腹、傷親朋的心。」

  說著,花姐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他待你,當無惡意。叫你讀書,也是為你好的。我常聽人說,你這明法科不如他們明經、進士,先天就比別人短了一截,是得好好讀書。他興許是要栽培你,日後叫你做臂膀呢,你可不要懈怠了。退一萬步,就算他有什麼不好的心思,你現在多學一點兒,也是多長一點本事,日後也好挪騰。」

  祝纓道:「道理我都懂,想不出他現在憋什麼主意,我就難受。」

  花姐笑道:「早晚會顯出來的。又不是他親兒子,不會總叫你閒著的。他現在叫你讀書,你就讀,多好的機會呀,京城的書本、學問比咱們老家不知道強多少倍。他要是先叫你學本事,再好用你的本事呢?你要學不好,遇到難事兒,豈不是自己吃虧?」

  祝纓也就是跟她說說,道理都是懂的,鄭熹肯定是有計劃的,但是這種猜不出別人的計劃又要被別人安排的感覺,不是很好。但是不能跟別人說,同僚們不能講,父母聽了幫不上忙還要白白擔心。跟花姐說了之後,心裡輕快多了,笑道:「嗯!不但讀書,他越不給我派差使,我越要好好練本事,嗯!趁沒事,把家業也置起來。」

  花姐道:「正要對你說,我們看中了兩塊地,其中一塊倒不是王司直買不起,他是嫌小,有二十畝。另一塊大一些,四十畝。兩塊地又不相鄰,中間隔一塊水塘。」

  「有水塘怎麼還是土薄呢?」

  花姐道:「一年裡倒有大半年沒有水,也不通灌溉的水渠,只有個小水溝通著。要用水的時候,那邊人把口子一堵,一滴水也不肯流到這裡來。縱肯,也沒幾滴的。不修渠,這地就好不起來。」

  「那行,就這裡吧。」

  花姐道:「你也不問問價,也不問問怎麼經營。」

  祝纓雙手一攤,無賴地道:「我沒種過地,不懂。」

  祝纓對種地這事不大懂,雖然也是鄉下孩子,但她家是沒有地的。日常見別人家淦農活,略知道一些,至於辨析土地的好壞、潛力、安排生產等等,既無學習的需要也無學習的動力。只是「略知一二」的水平。以致抄家的時候,她都沒有私扣田產揣進自己的腰包。

  種田,既苦又難。她現在的情況,學這個不劃算。

  花姐嘆道:「好吧,那我來。總比你強些。」她是個鄉下土財主的管家媳婦兒,倒是學過。

  兩個沒睡,就在帳子裡商議了一回,花姐說:「你給我的錢還多好些個,我都給你記著賬。我看家裡乾爹乾娘日常開銷也不會記賬,就都給記了。再有,你我名下的田,我打算都雇人耕種了,再弄幾間茅屋。你要悶了想散心呢,也可以去那裡,並不比同僚們差。正房給你留著,門房叫佃戶住著,也好看房子。怎麼樣?」

  這可太周到了!祝纓道:「好。」

  花姐又說:「還有一件事,得你拿主意。這地雖然是看好了,價錢也講定了,但有一件難事。你想,什麼樣的人才肯賣地呢?要麼是敗家子,要麼是過不下去的,離開本地永不回來的少之又少。這樣的薄田,多半是過不下去的。要讓他們等到秋天收了莊稼呢,興許就緩過來了,這地就又不賣了。不讓他們緩這一緩呢,又有一點不落忍。」

  祝纓問道:「那這個是為什麼?」

  花姐道:「賭。兒子好賭,爹娘也沒了辦法。另一個是因為病,看病把錢都花完了,還借了高利貸,錢花了人沒治好,又死了,又沒錢辦喪事。」

  祝纓道:「賭的那個,不要管它!該怎麼著怎麼著。看病的這個,一季收成夠他還債不?」

  花姐搖搖頭:「必是不夠的。」

  「那好,咱們額外給他一季收成。現在地歸我,秋天他來收,收完拿走。就算咱們肯緩,債主恐怕也是不肯的,拖下去,利滾利,他更慘。」

  花姐道:「好。買了地,再要在京城買個差不多的房子就買不起了。」

  「還是賃吧,本來我也打算往靠皇城的地方再搬一搬的。」

  花姐道:「也看了幾處,等到休沐日你再親自去看看?」

  「好。」

  ………………

  與花姐說了半宿的話,祝纓心裡好受多了,第二天又輕輕鬆鬆地去大理寺了。

  到了大理寺,被左司直打趣:「哎,小祝,今天心情不錯,怎麼?有好事兒?」

  祝纓笑道:「白拿俸祿,在這兒讀書學東西,還有比這個更好的事兒嗎?」

  左司直搖頭:「不對不對,你前陣子可不是這樣的。」

  祝纓道:「那你說是什麼樣的?」

  左司直道:「蘇蜈蚣,又領差使去啦。你可得上點兒心啊!沒看著他近來都沒給你小鞋穿了麼?人家得勢了,不眼紅你了,又忙,才沒來踩你。上峰們是這樣的,越是看重你,才越是使你。」

  祝纓道:「那得看是什麼樣的上峰,也有只叫你出力,就不給好處的。」

  「鄭大人是那樣的人嗎?」

  「不是。」

  左司直一拍大腿:「還是!對吧?」

  祝纓道:「他幹什麼去了?」

  左司直道:「蘇蜈蚣?那個私鑄銅錢的案子,知道吧?還是你復核出來的。又派他查去了。」

  「復核舊案的事不是已經結了麼?鄭大人都封卷了。」

  「封的是復核舊案這件事兒,可不是把這些案子都封了。派出去了。我在說你呢!」

  祝纓道:「老左,他如今是主簿,你又何必看著他呢?」

  左司直搖頭道:「非也非也,賬不是這麼算的。他可比我年輕,以後必是想爬到我的頭上的。小祝,你可要努力,要站得比他高,以後才能不被他踩,也好拉一把我們這些朋友啊!」

  祝纓道:「我?你怎麼不說你自己?」

  「我?」左司直笑了,「你怎麼不說老王?一樣的道理!我能現在做到司直,接著熬個資歷,休致的時候有老王那樣也就到頭了。你不一樣啊!可別忘了我們這些貧賤之交吶!你要有什麼事要我們來搭把手的,也只管說!」

  「什麼你啊,我們呀的,就是咱們。」

  「好!一言為定!」

  祝纓道:「一言為定。」

  她與左司直閒話完,鄭熹又回來了,分了今天的活,今天祝纓又沒啥活計。京城也很太平,各地的大案也不多,且已派人下去了。左司直等人又跟一群小評事、小吏一處擺龍門陣,祝纓就又被壓著讀書。

  她看著大理寺這閒適的樣子,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就去問左司直:「不對呀,怎麼今年沒有新人過來呢?老王都休致了,明法科也不補個人過來?」

  左司直道:「你怎麼問起我來了?這個不是該問你麼?你跟鄭大人更熟一些呀!他老人家不補人過來,別人怎麼好插嘴?再說了,誰告訴你今年有明法科考試了?」

  經左司直解釋,祝纓才知道,明法科之類的考試並不是每年都有的。並且,大理寺缺員也可以從別處調或者從一些候補的官員中遴選。有的時候是吏部就給派過來了,有的時候是大理寺自己從文吏中選拔一些。

  祝纓表示受教,又向左司直打聽了規則,老黃就過來了,說:「小祝大人,鄭大人叫你過去。」

  祝纓問道:「什麼事?」

  老黃道:「與京兆府有關的差使,可能叫你去那邊一趟。」

  祝纓就去見了鄭熹,鄭熹道:「怎麼樣?還坐得住嗎?」

  祝纓道:「有什麼坐不住的?」

  鄭熹笑道:「坐得住就好,別想著一年之內連升三級這樣的好事,一人一輩子能遇到一回就算運氣好啦。就算一年升一級,你現在才幾歲?不到四十就能躥到政事堂裡了,你覺得可行嗎?」

  祝纓也笑了:「那怕半道就得遇著劫道的了。」

  「厚積才能薄發,明白嗎?」

  「是。」

  鄭熹就打發祝纓去跟京兆府再借點檔案之類,這種各部之間互相借別人家的檔案是件比較麻煩的事情,尤其是涉及案件的,還是大理寺借的。祝纓倒不知道這事比較麻煩,她跟王雲鶴打交道一向是比較容易的。

  去借了來交給鄭熹,就又去接著讀書。晚間回到家裡,張仙姑、祝大、花姐都在門口等她,三人把她圍進了家門,張仙姑就笑著說:「你猜猜,今天有什麼好事?」

  祝纓道:「揀著錢啦?」

  張仙姑笑道:「比那個還好呢,咱家買地啦!!!」

  有了祝纓的話,花姐就跟張仙姑、祝大去買地,今天已經把訂金付了,就等祝纓請半天假,一道把契書給簽了。張仙姑多準備了兩道葷菜,祝大沽了一壺好酒也沒挨罵,張仙姑也跟著喝了好幾盅。

  第二天,祝纓請了半天假,下午就去把契書給簽了,往衙門備了案。不得不說,家裡有了花姐之後,許多事情就方便了許多。

  簽完契書,收好了自己那一份,花姐道:「天色還早,不如去看看賃的房子。」

  張仙姑愁道:「咱們現在的房子還有好幾個月呢……」

  祝纓道:「先看看。」

  又去看了幾處她們看過的房子,祝大極力推薦一個兩進的院子,說:「這樣方便,放個門房看門,還能跟著伺候出門幫忙捧個包袱,咱們在後一進住也不叫他進來,也不怕他幹什麼事。」

  張仙姑就不樂意:「錢不是你掙的,就不心疼!這麼大個宅子,還要白添一張嘴,不行!」

  她看中一個與現在差不多的院子,覺得這樣就很好,租金也更劃算一點,還能省點錢,攢著好買房子。她到現在還對自己買到的薄田心中不忿:「我總要買二畝良田!」

  花姐則給祝纓提供了幾個選擇,她是覺得兩進院子也無不可,不過祝纓才有一筆買田的大花銷,且據她所知,官場上六品往上想再快升是不太可能的,祝纓恐怕會保持著這個收很長一段時間,住太大的宅子就不太劃算。

  所以兩進的院子她也有個備選,單個小院兒也有備選。

  祝纓最終覺得:「我看那個有門房的院子就不錯。」

  這是一個原本小官置下的,靠南牆一排三間門房,中間一間是大門有房頂遮風擋雨,左一間住僕人,右一間放著雜物。其餘布局與祝纓現在住的差不多,只是左右都是廂房,並沒有廚房,正房又帶一間小耳房。

  祝纓道:「怎麼沒廚房呢?」

  花姐道:「自個兒在這兒做官兒,也沒有家眷,也不用這些個,買著吃就行。現謀了個外地的知縣走了,這房子就放著收租。」

  祝纓道:「咱們也不用什麼門子傭人,把一間門房改成廚房,這樣大姐就不用跟我擠了。」

  祝大有些怏怏,張仙姑卻很樂意:「好!」

  然而這處房子因為位置頗佳,單租一個月就得四貫錢,一年將近五十貫,如果是租整年,講價可以打個折,整四十貫。比祝纓之前租的那個一年二十貫的,翻了一倍。如果祝纓不是抄家發了一筆小財,現在還真是捨不得租的。

  如果照著祝纓的規劃,還要再請泥瓦匠過來整修,又要打一些家具,工匠錢、料錢又是一筆。算來這房子賃下來,頭一個月還搬不進來,白付的租金,又要再多付一點房屋損壞的錢。

  幾人算了一下這個費用,又覺得這個花費就有點大了。

  花姐道:「要不,我和乾爹乾娘再找找?就照你說的這樣的房子找,也是這個格局。我想,在京城的人,總是自家開伙的多。」

  這一天,房子就沒賃下來。

  祝纓也不急,反正還有好幾個月現在的房子才到期。她接著也就是按點去大理寺讀書,間或與同僚們閒聊,再與楊六郎一起,中午蹲在台階上,抱著個果子一邊啃,一邊聽楊六郎說某個路過的大人的故事。

  祝纓耳朵聽著,眼睛也沒閒著,倒讓她發現了一個與之前不同的情況——大人物們的禮服都是非常重的。一個人,如果身上有重物,步態必有變化。但是如果是披掛了全套的禮服、配飾呢?這一套行頭重的能有幾十斤,步態不變化才有鬼!但是與窮人背著個大包袱又是不一樣的。

  她就每天這麼蹲著、琢磨著,也不知道鄭熹到底想讓她幹嘛。她也不敢懈怠,唯恐哪天鄭熹給她扔下個大雷下來。

  然而鄭熹卻好像忘了她是個下屬,只把她當個小孩兒,除了讓她讀書就是讓她跑腿,主要是跟京兆府打交道。間或讓她跟各衙的人溝通一下,比如刑部,那位時尚書的公子就是周游的好友,曾一句話把祝纓扔去坐牢的那個。兒子渾蛋,但是時尚書好像不知道兒子害的就是祝纓,看到祝纓還說:「少年人,很有精神,要好好幹呀。」

  還有一些是祝纓除夕當值的時候一同攢局的臉熟的人,打起交道都很方便。

  祝纓也借著這些便利,又往崇玄署去走了一回。

  到了崇玄署,又發現這裡非常的忙碌,與她上次來的時候全然不同。她拉了個熟人,問道:「你們這兒怎麼啦?是太子娶妻還要準備法事?」

  熟人一臉的菜色:「呸!真是那樣倒好啦!咱們也能沾點光!是清查!倒了八輩子血黴了!你說,王京兆他沒別的事兒忙了嗎?怎麼就管起我們賣度牒的事兒來了?也不想想,我們賣出去多少錢繳給國庫?」

  因王雲鶴一封奏疏,崇玄署也如同之前的大理寺一般,開始清查舊日的度牒之類,非常要命!王雲鶴的意思,度牒收錢是應該的,因為僧尼道士不繳稅,這對國家是不利的,所以度牒錢就算是一次性的買斷賦稅。但是!度牒不能給錢就賣,得是個正經的出家人。崇玄署不分好賴就賣度牒,不行!得有個門檻兒。先考試,考過了才許繳錢買。

  以往的那些,也要往回查,再查出些陳年舊案、無頭公案呢?萬一是個江洋大盜隱居呢?

  署玄署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賣度牒的錢就整個朝廷一起花,出事兒就讓他們自查。

  苦死了。

  「我們崇玄署才幾個人啊啊嗷!哪幹得過來啊?!!!」熟人已經三十來歲了,鬍子都蓄了,嚎得像個傻小子。

  嚎完了,問祝纓:「你們大理寺有什麼妙招嗎?」

  祝纓同情地看著他,說:「堆人,沒日沒夜的幹,幹個兩年,這不今年就封卷了。讓你們自查就知足吧,總比御史台或者我們大理寺來查你們強。」

  熟人的臉更綠了:「你來幹什麼?」

  祝纓道:「看看你,好久沒見了,才知道你這兒有這個事兒,不過,我倒有個辦法。」

  「你說!算我欠你個人情。」

  祝纓道:「你先分分類,讓各寺觀自查嘛!再查那些游方的……」

  「游方的上哪兒查啊……」

  祝纓一攤手:「你先把大的寺廟,尤其是報恩寺之類查了,它們沒紕漏,別的地方出紕漏不至於太難看嘛。譬如,我看看,京城的庵堂寺廟的檔,你這兒有嗎?」

  她借著給崇玄署分析功夫,把京城的庵堂的檔又給過了一遍,與自己之前踩點的一對比,取中兩家風評不錯、不太差錢,還會捨粥贈藥的尼庵,心道:花姐要接著學醫,可往這兩家去。

  也常有善信會往庵堂幫忙之類,一邊幫忙一邊學,也不打眼。

  告別了崇玄署,她回家就把這事兒跟花姐說了。花姐哭笑不得:「都快秋收了,現在哪有功夫管那個?你忘了?咱們家還有地呢!收租可不是到時候人家就交你手上了的!」

  又教祝纓怎麼收租子,怎麼分辨收成的好壞。花姐道:「佃戶想多留一些,地主想多收一點。怎麼取中,可是門大學問。一味做好人,自家要精窮了,一味盤剝也是傷陰德。」

  祝纓又學了一回土財主收租,只得暫把這尼庵的事略放一放。不過她轉頭卻往這兩個尼庵各捨了點香油錢。

  等到秋收之後,花姐上報:「咱們收的是新穀子,因是薄田,又是頭一年,收的略少些。他們不用咱們的牛犁種子,就抽租就少,十畝收一石半的穀子,骨折米按七成算。明年就可多收一點,能再多收一半。」

  基本就是什一抽租稍多一點,明年也就是抽兩成。比起別家算是很有良心了。花姐道:「三郎是官身,不用繳稅,這是淨得。」

  張仙姑樂呵呵地說:「要擱以前,這是一大注收成,如今倒不這樣說了,還要覺得它不多。」

  祝纓道:「以後會有更多的。」

  這收上來的租子,祝纓也是放到那個相熟的米鋪裡存著。米鋪老板精明,看她仕途不錯,不趁著新米上市壓價,還照著原價收了她家的。

  等到秋天的事兒忙完,祝纓要花姐去尼庵拜師學醫。花姐道:「還有新房沒定下來呢。再有,也不知道人家收不收,也不知道那裡師傅好不好相處。」

  祝纓笑道:「什麼好不好相處?我已在那裡捨了幾次香油錢了,不好相處也得好相處。且你又很討人喜歡,再沒有不成的。」

  花姐嗔道:「胡說!走,看房子去。」

  她終於給祝纓找到了合適的房子,在與金家相鄰的坊裡,出了坊門,右拐就是金家那個坊了。單院兒,有門房三間,左邊廚房、右邊放雜物,有上房、左右廂房,也有個水井供洗浣。坊內也有甜水井。盡力殺價也只殺到三十五貫五百錢,對方就不肯再多讓一文了。

  一家四口去看了房子,祝纓就先滿意。張仙姑也說:「貴是貴了些,多饒三間房可以放東西哩!這頭當廚房,那頭就放些米糧,也省得總去兌。」

  祝纓還住西廂,花姐就住東廂,現在房子裡的隔板也可以拆了過來用。祝纓本來想自己幹的,她也會點木工,板子已經刨好了,她想把臥室與外面間隔開來,尤其是花姐的房間,還是隔一下更好。

  張仙姑道:「要單這一樣,你幹了也就幹了,現在還要打床、打桌椅家什,必要找個木匠的。錢都花給他了,叫他幹就是了。」

  這房裡的家具破舊了,他們不想用,講定了讓中人拉走。除了花姐的一套家什是自家打的新的,祝家一家三口現在都用的舊房屋主人的家具,並不能帶走,於是就要再打新床、新櫃之類。祝纓通過熟人,找了個蕃匠木工帶著兩個徒弟。一個半月的功夫,不但打完了家具,還順手把門窗、樑柱之類有破損不合適的地方都收拾了。祝纓連工帶料又給了他十二貫,覺得十分劃算。張仙姑卻是肉痛良久:「果然說賃房子費錢……」

  然而也高興,因為與金大娘子住得又更近了。十月末,祝大讓祝纓照著皇曆挑個吉日好動身搬遷,先把家具、行李搬了過來,最後是自家人拿個大箱子把牌位之類裝了,隨車帶過來。

  花姐便說:「將娘和大郎的牌位供在正房不太相宜,還是放我房裡吧。」將于妙妙母子與夏氏的牌位挪到自己的屋裡,在臥房對面放一張供桌供上。供上果品,上了香,默禱一回。

  張仙姑也不跟她爭,自家也擺好供桌,又上了一炷香:「咱們離皇帝家更近了一些呢!再過二年,買個更好的!買!不賃!今年過年,給你們供豬頭!你們可一定要保佑老三平平安安的呀!」

  祝纓又恢復了自己獨霸三間房,她也不燒香上供,先把東西歸置了,這是一個南屋臥房,中間室廳,北屋書房的格局。鋪好鋪蓋,往床上一躺,心道:花姐能拜師了。

  ………………

  十一月初,祝纓就帶花姐去了兩個尼庵看一看。花姐心中對一個名叫慈惠的庵堂很心動,祝纓就帶她進去,與尼師打個招呼。尼師笑道:「小祝官人,你又來啦?」

  花姐心道:不管什麼地方,小祝總是能有本領與人處得很好的,要是處不好,必是別人有錯處。

  祝纓給尼師介紹了花姐,說:「這是家姐,寡居在家。聽我說了尼師施醫贈藥普渡眾生,也是心動,想隨尼師修行一二。」

  花姐就上來行禮。尼師看她生得白淨整潔,行動也有禮,更因祝纓已來打了兩三個月的花胡哨,也就說:「阿彌陀佛!只要施主不嫌棄。」

  花姐忙說不敢,說自己也已識得些藥材了。尼師就帶她去認了些藥材,發現她也識得六、七成,就說:「小祝官人,令姐這樣很難得的。」女人識字的就不多,再讓她知道醫理認識藥材就更少了。花姐識字,而且來尼庵求藥的很多都是女人,也很合適。

  祝纓就又給尼師一份敬師禮,送她五匹青布,冬日無事,花姐就風雪無阻地到尼庵報到。冬季正是許多人生病、挨餓受凍的時候,花姐正可為尼庵添一人手,與街坊來相幫的婦人們一道做事,日子過得很是充實。

  唯有祝纓,依舊是讀書,現在算盤暫時不打了,要跟賬房學做賬,間或跑腿。她想:我賬學得差不多了,就該給我活計了吧?是不是讓我查誰的賬去呢?否則不應該叫我花這麼長的時間學這個呀!

  然而鄭熹彷彿將她的差使給忘了,到了過年,她還是這樣。過完了年,依舊如此。

  又過一年,祝纓自覺現在看賬已不是兩眼一抹黑,鄭熹還是沒有給她派新差。祝纓幾乎要懷疑大理寺司直就是拿著俸祿三五天跑一次腿其餘時間就是讀書的了。

  這一年過完了年,祝纓嘆了口氣:「新年了,我都十八了!」如果說有什麼跟之前一樣的話,就是這兩年的除夕,她依舊被安排了值宿。除此之外,她都快要忘了剛入大理寺那一年是多麼的忙碌了。她現在白天是大理寺的閒人,落衙之後是京城的閒人,滿大街的亂躥,京城地界都叫她摸熟了。鄭熹現在如果讓她去逮小偷,保管比做賬還順溜呢!

  花姐聽了,給她一件斗篷:「快去金大嫂家吧。不是還說要借她家院子練一回武藝的麼?」

  祝纓穿上斗篷,嘟囔一聲:「哦。」

  到了金家,金良也在,兩人抱拳一禮。祝纓道:「新年新氣象,咱們倆還是一樣。」

  就這兩年,她的品階也還是原樣,從六品的大理寺司直,趴在那兒紋絲沒動。金良也跟她差不離,職務上也沒有新的晉升。她算是知道了王司直、左司直當年為什麼那樣的油滑。如果一直是這樣的日子的話,官又小,又沒大事,又晉升無望,想不變成那樣也難了。

  金良精神卻不錯,問道:「怎麼?想生是非?」

  祝纓搖搖頭:「那倒不是。我以前想著,自己能開個茶鋪,就天天曬太陽,數錢就行了。現在比開茶鋪又強些。只是不知道鄭大人會什麼時候給我扔個雷下來。」

  金良大笑:「不至於不至於,老侯爺家裡是最厚道的。」

  祝纓想了一下,自己這兩年到侯府,府裡人待自己也還是跟之前差不離,也沒有變冷淡。鄭侯偶爾還讓唐善跟她比個箭法,人家是專門練這個的,她是偷學的,總比人家差一點。鄭侯就看她這樣子挺開心,輸了也給她點彩頭。

  金良道:「我還跟老侯爺提過你哩。他老人家說,七郎自有安排。我就沒說了。」

  「瞧吧,他準要一道雷劈我。我往常去府裡請教的時候也問他,他什麼都沒說,一準兒給我憋一道大的!」

  金良大笑:「來吧,咱倆練練!」

  就在祝纓以為自己還要閒下去的時候,這年三月末,祝纓換了薄衫,與花姐一道出門,先順路送花姐去慈惠庵,自己再去大理寺背她的倒黴韻書。

  因為鄭熹說,她這兩年書也背得差不多了,該學著作文章寫詩了。讓她先熟悉「韻」,同時讓她向太常那裡借點音律學的入門書背一背,因為無論是寫駢文還是寫詩都要有韻律。

  她,一個窮鬼,一個神棍,最熟悉的韻律就是她娘跳大神唱的鬼調。會賭錢、會偷東西、會爬牆上樹,從來沒有詩情畫意!

  而音律的書與她之前讀過的書都不同,又是另一種規律。她只好先囫圇吞棗,再慢慢體會。

  又背了幾頁,鄭熹等人回來了,再背兩頁,外面突然跑進一個禁軍的人來,也是熟人,李校尉。他跑去見鄭熹,不多會兒,鄭熹就召了人去——京兆地面上發生命案了。

  這本該是歸京兆管的,但是犯案的人有點特殊,是禁軍的人,禁軍想把人帶回來,但是!京兆府不肯放人,且說苦主是京兆百姓,犯人除非是禁中的內官宮女,否則禁軍犯了命案他們也得管。京兆的官員、軍人多了,一個個都把犯人要走,京兆府還幹不幹了?

  但是,這個禁軍的人有點特別,他品級比較高,五品了,五品官犯案,大理寺就能管。禁軍這邊就來找大理寺幫忙搶人、搶案子了。

  鄭熹問道:「嫌犯是什麼人?」

  「周游,周將軍。」

  一旁冷雲直撇嘴:「該!」冷雲嚴格來說也是個紈絝,然而他自認不是紈絝,是個能人,周游才是。

  鄭熹道:「別胡說!你去,不,還是算了。」他把這事兒讓給裴清去幹。冷雲道:「為什麼呀?」

  鄭熹道:「你能對上王雲鶴?」冷雲縮了縮脖子,說:「我本來也不想管周游那個廢物!」

  裴清道:「下官這便去。只是……不知要如何說呢?也不知道這案子究竟有多大。」

  鄭熹道:「你去了先看,能爭過來就爭,爭不過來也要一同辦理此案。」

  裴清道:「好。」

  鄭熹道:「等一下,多帶幾個人去。」

  一旁蘇匡上前請命:「下官願往。」

  鄭熹道:「不用你。祝纓!」

  祝纓沒想到會叫自己,她也不想管周游,她知道,即使周游真的殺了人,也不會被判死刑,這就沒意思了。哪知鄭熹點了她,她一根指頭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你今年多大啦?」

  「十、十八啊。」

  「長大了,該幹點正事了。 」

  「不是……」

  「養你千日、用你一時。」

  合著你閒我這兩年是讓我去跟京兆府搶命案?!!!跟王雲鶴搶命案?還是明擺著要包庇周游的命案?!你咋不上天?!!!

  祝纓忍氣吞聲:「是。」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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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2 01:32:3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平衡

  蘇匡眼巴巴地看著祝纓跟著裴清出去了,身邊同僚們異樣的眼光不是他難受的根源,依舊做著主簿、頂頭上司如今又有重新重視自己心中的競爭對手的苗頭才是。

  他堅持留到了最後,還想向鄭熹爭取一下,一樁比較大的案子,涉及到了禁軍的將領、還要跟京兆府磨牙,再多添他一個人也不算多呀!

  鄭熹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等他上前請求:「大人,下官也想為大理寺盡綿薄之力。」

  鄭熹笑了:「又坐不住了?」

  蘇匡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下官心中不安。」

  鄭熹道:「那就學著讓自己安靜下來。」

  蘇匡猜不透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偷偷看了鄭熹一眼,躊躇著不知道接什麼話好,試探地問了一句:「那下官……」

  鄭熹心中搖頭,這個蘇匡能力也是有一些的、也肯做事,但是太容易被他的那些小念頭蒙眼。眼界既窄就容易看不清路,容易犯昏,這個毛病不改就容易出事。鄭熹道:「不要畫蛇添足。」

  蘇匡心道,我去參與個案子,怎麼就算畫蛇添足了呢?

  鄭熹道:「你也去讀讀書吧。」

  蘇匡想到祝纓被按著讀了兩年書不由心頭一涼:難道我也要耽誤兩年?

  再看鄭熹,並沒有給他解釋的意思。蘇匡心中惴惴,想到自己這兩年的精神昂揚,心底是覺得祝纓這小子是完了,怕是要這麼坐著冷板凳到死。如今要是換了他自己這樣,他的冷汗都出來了。

  他躬身出來,心道:祝纓這小子,這是怎麼翻的身呢?今天與裴少卿出去辦案的本該是我呀!我又該如何……

  ……——

  這邊蘇匡重新估量祝纓,並不知道祝纓心裡不愛管這個案子。以她對周游的了解,不能說這個人不會殺人,而是以他的出身、亡父的面子、一堆的叔伯,以及他的母親、祖母這些情面,殺個把人,恐怕只是個暫時罷官、賠錢的下場。

  那就太沒意思了!

  這容易讓她想起甘澤表妹的事兒,明明就是被害、明明找到了凶手,按法來判,王雲鶴都不會判罪犯死刑。

  那一個,她還能暗中做點小動作。周游如果真的有罪,她也不是不能操作,然而保周游的人更多,多到足以讓她的小動作發揮不了作用。比如挨板子,周游不用挨,那這一條就沒用。比如押解的路上,周游的家人、長輩完全可以安排許多人隨行護送,他可能連枷都不用扛。

  偏偏這樣的一個人,看鄭熹的意思,還想回護一下。否則他不必同意禁軍所請,反正周游的品級在那裡,京兆府先過一遍篩子,讓周游受點磋磨再交給大理寺,大理寺等著就是了!鄭熹固然不會死保周游,然而在職權範圍之內,他不介意給周游提供一點便利。

  祝纓認為自己這麼猜是不會錯的。

  而鄭熹用自己,估計是想讓自己先跟著看一下,評估一下這個案子的實際情況。或許還有一點考驗自己的意思,一則考驗查案的能力,二則考驗自己如何對待周游。

  祝纓就更不開心了。

  她的不開心,還有一部分是跟自己生氣——竟沒有當場拒絕鄭熹,並且跟鄭熹直白地講了自己上述的心態,表達一下不滿。可惡!全因是當著大理寺的這些個同僚,不能太撅了上官的面子。

  那一邊裴清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知道周游,這個人不好不壞的,麻煩的是這個傻子背後的那些人。一個一個的,為了顯得自己情深義重,一起護著這麼個小傻子,淨添麻煩!要他說,就該讓王雲鶴好好收拾收拾這個傻子,興許能讓他長進一些。然而禁軍出面了,又不能完全不給面子。

  裴清已經打定了主意,這事兒不能全搶過來,得讓京兆也摻和進來。反正最後還得刑部給復核一下,有時尚書保著周游呢。

  哼!

  他兩個的表情不太好,隨行的小吏們就更不敢說話了。禁軍的李校尉陪著小心,小心地說:「咱們備了馬。」

  裴清道:「禁軍對自己人果然上心。」

  李校尉道:「我們大將軍說,實在慚愧,本來不想管的。可是吧,是在花街……這就……說出去不好聽。」

  屁,你們才不在乎好聽不好聽呢!祝纓暗罵,但是借著這個話頭替裴清問:「老李,你知道詳情麼?先說說,也好跟京兆打擂台,不然我們兩眼一抹黑的一頭扎進去,再叫京兆府給撅了回來,我們失了面子事小,耽誤了案子事大。」

  李校尉忙說:「這邊請。說來也是簡單,就是周將軍昨天夜裡不當值,今天他也該著休息的,他從宮裡出來就去了相好的家。那個地方,您知道的,男人嘛,在年輕貌美的女子面前是不肯失了場面的,再有了一點酒,與人起了爭執的時候就寸步不讓。後來,被人拉開了,他還放了個狠話,讓人家等著,要弄死人家。」

  裴清說:「呸!」

  李校尉道:「可不是,事情就壞在那張嘴上了!當天晚上,他就留宿娼家,哪知道那一位也留宿在那裡,兩人住了個斜對門兒。他在那邊睡到日上三竿,摟著個小娘子還沒醒,門就被人砸開了。那一位與他起爭執的人連同陪宿的妓女一起死在了屋裡床上。」

  裴清道:「那也未必就會懷疑到他身上。」

  「男的脖子被砍了十幾刀,頭都快砍下來了,只有一點皮連著,女的被當胸捅了幾下,半張臉都要被撕下來了。最要命的是,那刀……像是周將軍的。」

  裴清皺眉道:「周游?他?」

  李校尉道:「是吧?您也覺得不像是他能幹出來的事兒吧?哪有殺完人還留下來睡覺的呢?且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他何必?」

  祝纓冷不丁地說了一句:「他心大,可能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兒呢?」

  裴清也點頭,手法凶殘不像,但是這大大咧咧不以為然的樣子,太像。

  李校尉想了一下,道:「他一個公子哥兒,手段不像,要說他指使豪奴幹的,可能有點兒,親自幹,不像。沒必要拿自己的刀不是?哎喲,馬來了!快,牽過來!」

  祝纓看裴清上了馬,自己也翻身上馬,禁軍的人目送他們一行人去京兆衙門,還有人小聲對祝纓說:「小祝,拜托。」

  祝纓俯下身,問道:「你跟周游這麼好了?」

  那人一攤手:「人家未必瞧得上我,可畢竟是禁軍。」

  得,自己人的臉面,得維護,尤其是「軍」這種地方。

  祝纓跟著裴清到了京兆衙門,遠遠的一行人就勒住了馬,祝纓站在馬蹬上眺望一回,坐回來怒望李校尉:「老李!你給我說清楚!你是怎麼哄了鄭大人,騙了裴大人帶著我們過來!」

  李校尉道:「怎麼會是騙的呢?」

  祝纓不用裴清發話就先質問:「你老實交待,死的人是誰?!我呸了!我就說,怎麼一個遲早要轉大理寺過目的案子你們非得要我們來提前插手!苦主是南軍的人吧?!」

  宮北城南,守衛皇宮的按地理算北軍,守護京城的,按地理來說算南軍,各自扎營的地方也是這麼個方位。兩軍大致上穿的差不離,但是北軍穿得更好些,裝飾上也有些微的差異。這些是久居京城的人都知道的,而金良算是南軍的人,所以祝纓知道得又比一般人更清楚一點。她只這一看,就認出來圍著京兆衙門鬧說法的二、三十號軍人,是南軍的將束,而與他們對峙的幾十號人,像是北軍的人——他們倒是有些沒穿號衣,但是有幾個人祝纓瞧著臉熟啊!

  裴清也注視李校尉。李校尉苦哈哈地道:「我也不太清楚。」

  「那就揀你清楚的說。」祝纓這會兒可不鬆口了。

  李校尉顯然也是有點準備的,他說:「那一個,好像是南軍那裡的一個校尉。」

  裴清就看著祝纓跟李校尉掰扯:「一個校尉能有這麼大的陣仗?!」

  李校尉道:「好吧,他本來是個校尉,但是身上也有個將軍的散官。跟周游一樣。小祝你看,雙方都是官員,不涉京城百姓,得歸你們大理寺管了吧?」落王雲鶴手裡,當官兒的都不會太好看,尤其還是風流輕狂之下的凶案。

  得要臉!

  他跳下馬來,給裴清作揖,裴清道:「大庭廣眾之下,你著禁軍服色,這樣成何體統。唉,走吧。」

  來都來了,他懷疑鄭熹已經猜到了什麼。

  李校尉大喜過望:「請。」

  祝纓對他說:「老李,你怎麼這麼熱心他?為他陪笑?」

  李校尉苦著臉:「大將軍命我來,我能不來麼?小祝,拜托拜托。」

  祝纓低聲道:「那得看京兆府怎麼想的。咱們要是弄了人回去,得出個兒戲的結論,京兆府必是不依的。」

  李校尉道:「先把人弄出來才好。」

  …………

  裴清已聽了李校尉所說的案情,也沒有全信,也覺得要與京兆府先碰個面才好。一行人來到衙前,只見衙役們正在努力隔開兩伙軍人,免得這群專職砍殺的人打起來。兩邊都還算克制,但火氣也都漲了起來。

  祝纓往南軍那邊一看,果然沒有金良,就這幾十個人,如果有金良那才要奇怪了呢。她跟著裴清進了京兆府衙。

  小吏們吆喝著:「大理寺裴少卿到了!兩下讓開!」

  大理寺來人了,兩邊可都不怕,都鼓噪,要大理寺:「必要給咱們個公道!不許偏袒他們!」有南軍的人認出了李校尉:「嘿!拉偏架的來了!」就又要攔。

  京兆衙門的人也有經驗,喝道:「天子腳下,軍人鼓噪,是要造反嗎?」兩邊喧鬧的聲音才小了一點。

  祝纓跟著裴清走進了京兆府衙。

  與以往祝纓拿個條子過來協調案卷的時候不同,那時候時候祝纓甚至可以見到王雲鶴,現在兩個衙門正式的交涉,大理寺派出個少卿過來,京兆府也就出了個少尹來應對。

  京兆府的少尹有兩位,是為襄助府尹處理事務的。今天出來的這位少尹祝纓也見過,也是個幹練的人,叫做范紹基。兩下見過面,祝纓也老老實實給他行禮。范紹基以前見祝纓的時候通常會微笑一下,點個頭,有時候因王雲鶴的面子再給兩句鼓勵。今天只略一頷首而已。

  范紹基與裴清互稱表字,笑道:「子澄,無事不登三寶殿,來必有因!」

  裴清道:「承德既知我意,何不行個方便?」

  范紹基搖搖頭:「恐怕是不太方便的。」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裡走,裴清就問范紹基案情:「總要報到大理寺的,你看外面,死者恐怕也不簡單吧?」

  范紹基道:「既然總是要報過去的,你又何必急在此一時?」

  兩人磨著牙,到了堂內,賓主坐下,就開始掰扯起案件管轄的問題了。范紹基說,案子裡不但死了軍官還死了妓女,案發地點是京兆府,所以這個事兒,京兆衙是有權管的。裴清因知道鄭熹的底線是共同審理,所以不慌不忙,說兩邊的品級都到五品了,尤其是嫌犯的品級是五品,大理寺能管得著。

  祝纓等人就在一邊聽著,祝纓還是頭一回這麼近的聽兩個高官扯皮。兩邊僵持不下時,裴清道:「范兄,不如在下去拜見一下王京兆,如何?」

  范紹基道:「看來是我慢待裴兄了。」

  兩邊互不相讓,裴清只得說了:「京兆府的案子也非止一個,犯法的官員也非止一個。為何就盯上了他不放?要行文,我大理寺自可移文來。又或者,要王京兆與我們鄭大理協商?那豈不是顯得我們無能了?你我同朝為官,都是為了陛下。」

  范紹基也誠懇地說:「正是為了陛下,京兆府必竭盡所能。」

  扯了半天,還是沒結果。

  祝纓忽然說:「京兆府,能關得住五品官嗎?」

  范紹基一挑眉,裴清喝道:「不懂規矩。」

  祝纓道:「正是因為規矩呢。少尹,大理寺能審官、扣押官員,您這兒就不太方便了吧?」

  就以她親身經歷的事來說,王婆子夏氏投案,馮、沈兩家一開始都沒有親自到場,來的都是管家,陳萌那是意識到事情不對才過來的。所有故事裡能拘官到案的青天,都得有相當強的手段才行,否則人家就是不來!所謂刑不上大夫,他們可以選擇不到場。你可判,判完了,還得上報復核。

  殺人案,嫌犯就是死不開口,你能怎地?現在雖然你當場把人拿住了,但是他要走,你要硬攔,就失禮了。

  大理寺這裡呢,五品以上官員犯事,必須得過他們的手,也能關押,也能問訊。勾到皇城裡,也不算辱沒了這些不法官員。如今不過是稍稍提前一步。

  范紹基皺眉看著祝纓,祝纓誠懇地說:「大理寺也不會私放人犯。除非陛下有旨。」

  范紹基猶豫了一下,他是知道王雲鶴的計劃的,王雲鶴整頓京城之後,街面上乾淨了許多,但是王雲鶴還是有些不滿意京兆紈絝們的風氣,在第一輪整完了過於張揚的京城權貴之後,王雲鶴想繼續整一整紈絝們的面貌。這群紈絝,在王雲鶴才上任的時候老實了一段時間,這兩年他們又憋不住了。人一旦權勢財富高於他人,是很難自律地不去展示高人一等的,紈絝們的高人一等則通常通過作踐人來展示。

  周游也算是撞槍口上了。他平常就有些不著四六,也是紈絝堆裡的一號人物,還成了嫌犯,怎麼也不可能輕飄飄就放過了他。

  范紹基說:「人在京兆府,除非陛下有旨,誰也不能放走人犯的。」

  裴清微微一笑:「恐怕不能夠吧?你們能在明天早朝之前給周游定個殺人的罪過?如果不能,可就麻煩了。不對,不用明天,鐘尚書、時尚書還有幾位大人甚至是陛下,現在恐怕已經知道了。就算依法,也不是現在這樣不是?」

  兩個又扯一回皮,裴清覺得差不多了,再次求見王雲鶴,這一回范紹基說:「稍等。」

  出去轉了一下,就請來了王雲鶴。

  兩下見過禮,王雲鶴是一臉的嚴肅,裴清也更加正經了,他轉達了鄭熹的意思。王雲鶴則是咬定:「若皇城之內,不歸京兆府管,出宮城、皇城之外,官民人等,京兆府怎能置之不理?」

  裴清則重申了大理寺不會私縱人犯,並且說:「大理寺自復核舊案以來,又接手龔劼逆案,辦得如何您是看在眼裡的。」

  王雲鶴仍然皺眉。

  祝纓道:「三位大人,下官有一言容稟。」

  王雲鶴點點頭,祝纓道:「本案所慮,乃是嫌犯不能收押問訊,問詢審判不能公正。其實一個周游於京兆、大理都不算大事,只要說服周游的叔伯們略放放手就行了。」

  那確實,這些叔伯給他慣的,同樣是犯了賤,親爹能打他個半死,叔伯們都只是「可憐他自幼喪父,我們好好教導就是」,苦口婆心地訓幾句了事,完了還得給他擦屁股。

  范紹基懷疑地問:「你能說服他們?」

  祝纓道:「誰也不能管誰一輩子,這件事上讓他們讓步不就行了?」

  正說著,鐘宜和姚侍郎還真的來了!姚侍郎乃是刑部的侍郎,與鐘宜也是一路。

  王雲鶴笑了:「很好。」

  兩位見到王雲鶴,又看了一下裴清,鐘宜的目光還在祝纓身上停留了一下,覺得有點眼熟,卻也一晃而過。兩人都想先把周游給撈出來。姚侍郎自不必說,鐘宜也是前刑部尚書,兩人都懂案件的管轄問題,反正,京兆府也定不了周游的罪,那他們把一個官員帶走,有什麼問題?姚侍郎道:「京兆府要問案,先讓他回家,要問的時候隨時上門問嘛。把人關京兆府裡算怎麼一回事?」

  至少,得先把人帶過來見一見吧?

  王雲鶴便命人把周游給帶了過來,周游一見叔叔伯伯就委屈地大叫:「世叔!世伯!我冤枉啊!他們不問青紅皂白就聽了個臭奴才的話就把我拿了來!」他在京兆府被當嫌犯關了好一陣兒,委屈大了!

  鐘宜大驚:「你的臉怎麼了?京兆!可不興毆打官員啊!」

  王雲鶴沒好氣地道:「是他在娼家與人爭風吃醋互毆的!」

  鐘宜鬧了個大紅臉。

  祝纓翻了個白眼,看著這叔慈侄孝的場景。周游說:「世叔,不怪我的!」鐘宜和姚侍郎都還要訓他:「都是因為你不謹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倒好,竟在凶案現場亂逛!」

  王雲鶴道:「他是嫌犯。」

  「我不是!」

  祝纓就插個嘴,說:「王大人,還請將嫌犯移交大理寺吧。」

  周游怒瞪祝纓,祝纓這兩年躥個兒,個頭雖不能與彪形大漢相比,也是個高挑的姑娘,比周游只矮不到兩寸,甚至高於一些個頭不那麼高的男子,周游一時沒認出來。他死盯著這個死矮子,怒道:「死矮子,你是什麼東西?!」

  鐘宜眉頭皺了起來:「胡鬧!」

  祝纓很誠實地說:「下官大理寺司直,祝纓。」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周游想了一下,從大理寺想到了鄭熹,從鄭熹想到了:「原來是你!你們是不是故意來看我出醜,要折磨我的?!」

  祝纓流利地兩手一攤,順溜地說:「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然後對喝止周游的鐘宜道:「尚書,您看,周將軍連自己的嘴巴都管不住,您不能指望他能管住自己的腿吧?哪怕您親自在他府裡守著,恐怕也是守不住這麼個青年將軍的。他一旦出府,再有個意外就誰也說不好了。」

  鐘宜皺起了眉頭。

  祝纓道:「死的是南軍的人,人家的袍澤正堵在外頭呢。擱街上遇著,蒙上麻袋打一頓算輕的。拋屍荒野,說他是畏罪潛逃……」

  「呸!你放屁!我才不是凶手!」

  祝纓道:「周將軍能遏制住親自找到凶手的念頭嗎?如果不能,一個大活人他往外一跑,大把的意外等著他。」

  鐘宜點點頭,這個世侄是真的不太知道天高地厚的。

  裴清順勢說:「不如交給大理寺,一則人在皇城,外面是禁軍,內裡是大理寺的人,安全。二則,大理寺也會查明真相不是?當然了,案子發生在京兆轄內,京兆也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不如兩家精誠合作。如果擔心周將軍的安危,可以常來探望嘛!龔逆在大理寺都好好地住了兩年多呢。」

  「什麼?坐牢?我才不要!」

  祝纓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還得防著真凶再對他動手,反污他個畏罪自殺。」

  鐘宜與姚侍郎對望一眼,都說:「可以!我們回去請旨。」

  當下,由大理寺與禁軍把人給押回了皇城。周游一路還要喊:「我又沒殺人,憑什麼關我到大理寺?我才不要被鄭熹那個假正經的管著!」

  祝纓與裴清就由著他丟人,他一喊,南軍心裡還能平衡一點。祝纓又對南軍抱拳:「王京兆本就會秉公而斷,你們偏要與禁軍對峙,弄得大家下不來台,大理寺不得不來參與一下。如今大理寺與京兆請旨共辦此案,案子上達天聽,你們總該放心了。」

  禁軍臉上一喜,南軍又狐疑起來。祝纓等人趁機把周游帶走了,王雲鶴也一同去面見皇帝。

  王雲鶴心中是不痛快的,不過周游有人保駕他也是有預料的,能讓他坐一回牢,也算是一種警示。當務之急,還是趕緊把凶手找到。即使犯人不是周游,死的也是一個五品官,且死狀淒慘。南軍喊著:「剿匪平叛都沒死的,死在這裡,冤!」

  也確實。

  到了皇城,周游先給放在外面展覽,王雲鶴、鐘宜等人與鄭熹一同去見皇帝,出來就得了個協同辦案的旨意。

  周游站在外面,開始還大聲喊冤,後來喊累了,看到鐘宜等人出來委屈得不行,眼圈兒都紅了,硬是沒哭。沒想到鐘宜對鄭熹說:「萬事拜托了!」姚侍郎也說:「我就不參與啦!」鄭熹道:「說好了的,你刑部派兩個人過來伺候著,免教他出了什麼意外我反而說不清楚了。」

  周游更害怕了:「你!」

  最終,姚侍郎還是派了兩個刑部的人過來,就住周游隔壁陪著,輪流到周游的囚室裡跟他說話。周游住的待遇極好,是原來龔劼那間。

  祝纓心中不忿:這投胎投得好,連坐牢都跟別人不一樣!

  …………

  鄭熹比周游更會投胎,不但身份更高,腦子也更好,現在「坐牢都跟別人不一樣」的那個正攥在他的手裡。

  周游關牢裡瞎嚎,先是不吃飯,鄭熹也先不理他,而是對裴清和祝纓說:「這個案子,你們先盯著。」裴清就問他:「您不親自過問嗎?」

  鄭熹兩手一攤:「我去審他,他能跟我放賴,等我收拾完了他,時間也耽誤了。陛下的原話,人也不能一直關著,限期破案。」

  裴清忙問:「多久?」

  「十五天。」

  「才能關他十五天?」

  鄭熹道:「你還想關他多久?去吧。」

  祝纓道:「那我也不去了吧,他瞅著我就開始罵您。」

  鄭熹咳嗽了一聲:「那你先留一下,等下你去京兆府,與他們去看案發地。」

  「是。」

  一等裴清離開,祝纓看就只有她一個人了,開始跟鄭熹放賴:「您為什麼管他呀?就為禁軍的面子?不會吧不會吧?等到陛下讓您管了您再管嘛!」也好讓他在王雲鶴手裡多擔驚受怕幾天。

  鄭熹道:「他有個好岳母,好了,說說你怎麼看這個案子。」

  祝纓道:「岳母?」

  鄭熹道:「他的妻子是個宗女。」

  「那是岳父好。」

  「嗯,但是他岳母是我母親的手帕交。」

  「他走什麼狗屎運娶上好媳婦兒的?有您比著,還有岳母能看得上他?」祝纓十分不解的,「您怎麼能坐看好姑娘掉他手裡呢?有好媳婦還夜宿娼家?」

  鄭熹道:「姚侍郎做的媒、鐘尚書做的保、葉大將軍證的婚、陛下賜的禮。他長得也平頭正臉,兩家門當戶對,你說呢?」

  祝纓心說,我說他們瞎眼。

  鄭熹道:「說說。」

  祝纓心說,不就是王京兆剛正不阿,你還得講這些個人情麼?我知道,你倆不是一樣的人。

  她嘆了口氣:「王大人要是個酷吏就好了。」酷吏才不會這麼容易妥協,就是欺負老實人王雲鶴還守你們那個破法。

  「胡說八道!說正事!」

  祝纓道:「說不好,他鬼喊鬼叫的,跟真受了冤枉似的。李校尉說的那些個呢,好像他只是倒黴與人發生了爭執,然後那個人死了。可是他臉上帶傷,說是之前毆鬥,可見不止是爭執,不然也不能懷疑上他。至於是不是他殺的人,那個刀有點太明顯了。不過,也可能是故意為之,就這麼明顯,反過來好拿這個來開脫自己。他的脾性,說是就要看看殺了人自己還沒事兒,也不是不可能。他一向萬事不操心,自有人為他效勞的。不過他養尊處優的,不太像能殺得了南軍的練家子。歸根究底,還是要看證據。」

  鄭熹點點頭,道:「還算有理。」有點怨氣,但也還算就事論事。

  他說:「那你看去吧。」

  祝纓道:「那得給我幾個人啊。」

  鄭熹問道:「你要什麼樣的人?」

  祝纓道:「仵作咱們得有吧?還有幾個跑腿、打聽消息的也得有吶,要是再給我個同僚一道就更好啦。」

  鄭熹笑罵:「你還敢點同僚?要誰?」

  祝纓道:「您看鮑評事成不?我跟他一年進來的,我是生背書的,我看他那會兒律條其實比我熟的。」

  鄭熹道:「也好,就你們兩個去吧。」

  祝纓於是把鮑評事也拉了過來,鮑評事就知道可能是祝纓的推薦了。因為蘇匡想爭這個沒爭上,鮑評事自認自己比蘇匡還要差一點,無論是不是鄭熹想到了自己,至少祝纓是支持的。

  他對祝纓一拱手,祝纓道:「那咱們走著?」

  兩人從鄭熹那裡領了個令,又去找了大理寺自己的一個仵作田仵作,再帶幾個小吏,一同前往了京兆府打個招呼。

  京兆府裡好些人現在看祝纓就有點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了,連之前比較熟的班頭都有點陰氣怪氣地說:「小祝大人,稀客、稀客。」

  祝纓一點也不臉紅,說:「也沒什麼稀罕的,我才剛來過,你忘啦?」

  班頭一噎,被她的不要臉震驚了!王大人以前那麼照顧你,你就這麼回報的?從京兆府搶案子?個王八犢子!

  祝纓沒事人一樣地求見王雲鶴,班頭說:「等著。」

  祝纓也就慢慢地等,她看班頭這樣子就知道,他們會讓自己多等一會兒,不過沒關係,她現在越狼狽、等越久,等會兒京兆府就得多給大理寺一點讓步。

  就在鮑評事開始捶腿的時候,班頭出來說:「王大人有請。」

  祝纓在進門的時候,絆了鮑評事一腳!成日作假的神棍手腳何等快,王雲鶴一抬頭就只看到鮑評事:「怎麼回事?」

  鮑評事委屈極了:「許是下官的腿不經站。」

  王雲鶴嘆了口氣,果然沒有為難他們,許他們去看屍體,也讓人帶他們去看現場。班頭極輕地哼了一聲,王雲鶴道:「你們吶,不許為難他,難道這件事是他能做得了主的嗎?」

  祝纓瞅了瞅鞋尖。

  班頭的態度也沒有變好多少,動作僵硬地:「請。」

  兩具屍身還在京兆衙府的仵作房裡,裡面陰森森的,放了冰還挺涼的。楊仵作看到祝纓也是有點搖頭嘆氣,說:「都在這裡了,請看吧。」

  他與田仵作都是仵作,同行之間也是見過的,兩人拱手,楊仵作說:「你先看,看完咱們再說。」又冷淡地問祝纓要不要也看一看。

  祝纓自是要看的,她的本事大多是楊仵作教的,一看之下,發現李校尉說的「脖子快被砍斷了」一點也沒誇張,甚至還略去了一些細節,比如,這脖子被砍的切口就像個被新手砍的破樹樁似的,斷茬砍得亂七八糟的。臉上也有點淤傷,估計是鬥毆留下的,不過看起來比周游的輕。

  田仵作又看屍體的身上,楊仵作說:「女屍麼……身上就不太好看了。穩婆看過了,都是傷!嘖!這位將軍,花樣夠多的,癖好也不大能見得人。」

  祝纓只看她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經面目全非了,一頭凌亂的黑髮顯得很年輕,髮間要掉不掉地簪著一朵漂亮的絹花。身上的衣裙也是顏色鮮豔的,腳上一雙繡花鞋。祝纓伸手量了一下鞋子的長度,楊仵作沒攔著,祝纓趁機把人家鞋子扒了,在人家腳上捏了兩下又看了看鞋底,順手再給鞋子穿上了。

  她露出來的手臂上有傷痕,脖子上也有傷痕。揭開覆屍的白布,胸口被插了幾刀,衣裳洇了一片,已然凝成暗紅。

  楊仵作道:「就這麼些啦。」

  祝纓又問證人,楊仵作道:「那可不歸我管啦。京兆府可不扣押證人吶!」

  祝纓知道他現在不待見自己,也不辯解,對鮑評事道:「咱們走吧。」

  她想趕緊再去案發現場看一下,娼家迎來送往,本就人多眼雜,現在不定還剩不剩下什麼線索了。再晚點,就怕什麼都剩不下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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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0:20:4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小孩

  出了京兆府又走一段,鮑評事就低聲問祝纓:「小祝,你是不是開罪京兆府上下了?」

  他倆是同年,鮑評事年紀大祝纓不少,兩人的官級差得不算特別大,他也會時常叫一聲「小祝」,以示與眾不同了。

  祝纓雙手一攤,道:「這本是京兆府的案子。」

  鮑評事「哦」了一聲,吸了口氣,想說祝纓之前跑京兆府,明明跟人家都混得熟了,真是太可惜了,又忍住了。任務是鄭熹派下來的,祝纓是不能拒絕的。如果直白地說了,倒像是背後說上司的壞話了。

  他想了一下,道:「鄭大人性情也忒好了,那個周將軍總是無事找事開罪他,他還要回護一二。」

  祝纓無所謂地道:「都是人情。」

  鮑評事道:「嗐!咱們就別想他們的那些個是是非非了,倒是你在京兆府的人情要怎麼想個辦法找補回來才好呢。」

  祝纓道:「京兆府又不傻,從他們兜裡掏東西還指望他們謝咱們?就這麼著吧,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先看看案子有什麼進展,我是怕沒什麼痕跡了。」

  鮑評事中肯地道:「王大人不為難你就不錯了,底下的小鬼兒,難說。恐怕還是得靠咱們自己。」

  祝纓道:「屍體在他們那兒。」

  「可嫌犯在咱們這兒。」

  「嫌犯有可能不是真的,屍體卻是實實在在的。」

  兩人一道走一道合計,走到一半,祝纓道:「等一下。」她讓隨行的小吏先回大理寺,自己去與鮑評事換下了官衣,先往案發的娼家去探一探消息。

  …………

  兩人都換了時興的春衫,慢慢悠悠地晃到了花街。花街的下午,已經開始張羅著迎客了,幾乎看不出來這裡在昨天夜裡或是今天清晨才發生過命案。街也沒有封,連發生命案的娼家也還在那裡,人家還照常居住、生活,甚至準備迎客。

  祝纓與鮑評事往那兒探了探頭,就有小廝殷勤地躬腰迎了上來:「二位官人,裡面請!」

  這娼家的格局乃是進門一個院子,有些花木景致,不深卻顯得很深。往後,是一間開闊的大堂,擺著桌椅之類,中間空出一片鋪著地毯的空地,應該是歌舞表演的地方。小廝正把他們往位置最好的一張桌子邊上引。

  祝纓好奇地張望,說:「聽說你們這兒——」

  小廝道:「您說的是哪一件呢?要說是那一件,那是確實有的。您瞧,那不還有兩位杵那兒看著呢嗎?」

  兩人一看,大堂後門沒關,透過後門看去,還真有兩個挎刀的衙役。

  鮑評事心道,常聽說婊子無情,還真是!這才死了人,竟然還……

  他說:「怪瘆人的,你們還開得下去?」

  回答他的是一位半老徐娘,看著與季九娘一般的人物,娉娉裊裊地走過來:「這位官人,我們也是要吃飯的。還得按時往上頭繳錢。女兒們嚇壞了,我倒想叫她們歇歇,她們歇了,我到哪兒弄錢應付上頭呢?」

  她本來應該也是一位風月場上的風雲人物,從她的衣飾來看比季九娘似乎還要好一點點,現在也帶了點焦慮的樣子。

  祝纓往後退了兩步,說:「別看我,我沒錢。」

  把她給逗笑了,盈盈一拜。

  鮑評事怕祝纓年輕把持不住,上前問她姓名。她說:「妾賤名不足辱沒清聽,官人喚妾五娘就是了。小官人,到了這裡是不能說沒錢的。」

  祝纓嘆了口氣,說:「那好吧。錢是有的,但不多。」

  幾句話的功夫,那兩個衙役從大堂的後面繞過來:「什麼人?!喲,小祝大人,你也是常客嗎?小的們受命在這裡候著,專看打探消息的人,得罪了。」

  鮑評事道:「大理寺辦案!」

  兩個衙役面面相覷:「大理寺也到這裡有案子要辦?五娘?你們家還犯了別的案子?」

  五娘道:「可不敢胡說,我們家從來遵紀守法,何曾敢犯案呢?我們可是苦主!原來兩位是大理寺的大人,看著面生,不知怎麼稱呼?」

  祝纓道:「我姓祝,他姓鮑,我們來看看。」然後對衙役說,「有旨,大理寺與京兆府同辦此案,周游已押在大理寺獄裡了。」

  兩個衙役一大早就被派在這裡守著現場了,並不知道還有這番變故,都驚訝了:「什麼?」

  倒是五娘知道周游是個有些來歷的人,心道:同人不同命,這位周將軍的命是極好的了。

  祝纓道:「沒有上頭的話,我吃多了撐的過來。這不,來看看了。怎麼樣?」

  兩個衙役說:「就那幾間屋子相關,所以封了,旁處本來是要封的,她們說無處居住,這才叫她們暫住,哪知竟還想著做生意!」

  五娘趁勢吩咐小廝上茶、讓女兒們來擺果品、糕點款待「兩位大人」。祝纓道:「你要掙錢,所以錢是頂要緊的,天塌下來你也不肯讓的,再多的好話也抵不得一文錢。我是要破案的,所以案子是頂要緊的,給我再多旁的東西,也不能耽誤了我的事。」

  五娘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哪裡敢耽誤您呢?這也不是個小事兒,如何敢妄想能敷衍過去?南軍幾位軍爺險些沒拆了妾的家。北軍又來,又呼喝要燒了我這賊窩。幸爾有兩位差爺在,否則真是要逃到鄉下去避難了,我們巴不得早日破案呢。不招待,又怕怠慢了您。」

  祝纓評估著她這個「家」,她就正經進過兩家妓院,這是第二家,看著比季九娘那裡更奢華一些。季九娘家似乎是以一種花街上的優雅幽靜為特點,這裡就應該是取的一個熱鬧隆重了,地方也更顯寬敞一點。

  她說:「來吧,咱們從頭說起?」

  五娘已看出兩人裡以她為主,親自捧了茶上來,說:「這是冷少卿最愛的口味,您嘗嘗。」

  祝纓嘴角一抽,說:「這個案子,鄭大理親自過問。」

  五娘只管陪笑,又奉上了糕點,說:「您要讓從頭說起,真是不知從何說起,因為它起頭的時候誰也沒想過是這個結局,所以發生時誰也都不曾在意的。妾這家就在這裡,您看,這兒、這兒、這兒……當時都是人,也有朋友在這裡偶遇取笑的,也有結過怨的在這裡鬥氣的,這樣的事兒日日都有,所以周將軍與那位馬將軍起口角的時候誰也沒在意,都想著勸開了就好。」

  一邊鮑評事也被一個妓女奉了茶果,代祝纓問一聲:「為什麼吵的?後來呢?是為爭風吃醋麼?」

  「那倒不是,」五娘說,「是為搶位子。周將軍是什麼人物?豈能落在人後了?當時,場內沒有比他官品更高的了,不幸另一位也是不吃虧的主兒。兩人又各帶了隨從,彼此嘲笑起來說話就沒了輕重。」

  鮑評事問:「說的什麼。」

  「這……馬將軍嘲笑周將軍是個快三十歲的毛孩子……」

  「噗!」祝纓笑了,這位馬將軍的嘴也真是的。

  五娘也無奈地笑了笑:「說他,在家裡做不得主,必是有長輩鎮著,不能寫了條子把官妓招走,才偷偷過來偷嘴。與其在這裡爭位,不如回去吃奶,家裡怕不是備著三五個奶娘給他從小餵到大。」

  鮑評事聽得也笑了,又問:「周將軍就動手了?」

  周游是什麼人?鄭熹那樣的他還要自認是一時瑜亮,自己並不比人家差,別的人就更不要提了。

  五娘道:「先讓他的小廝罵回去才動的手,說,馬將軍是個廢物,鬍子一把了還要過來蹭,也不見能招了人回家去。兩邊兒說不攏,就都打起來,還有起哄的呢。好容易勸開了,一人一邊兒歇著了。」

  「各歇在哪裡了?」鮑評事又問。

  五娘一指:「就在後面。周將軍在左手邊,馬將軍在右手邊。」

  祝纓起身去看,從大堂往後就有一條小路,有幾個小小的院落沿著小路排著,也點綴些假山花木小池塘之類。五娘一路介紹,五娘這裡「女兒」倒有十來個,小院子只有五處,其中一處是五娘自住的,女兒們則是一個「姐姐」住正房,帶幾個「妹妹」,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在這個女人多的地方,專職的侍女反而是一種奢侈品。至於男僕們則是住在牆邊一排矮房裡。

  再看兩人昨天宿的地方,是兩處不錯的院子,斜對著門,簷下都掛著漂亮的紗燈,現在門上都貼了京兆府的封條。

  祝纓想看時,衙役道:「小祝大人,我們並不敢擅自啟封。」

  祝纓也不生氣,她低頭看了看腳下,此時天還沒黑,京兆府不但把門給封了,邊同這條小路的一段也拉根繩子一起封了。即使這樣,也沒保留下太多有用的痕跡,祝纓又繞著兩個院子的外牆看了看,這小院竟還有小門。再往後,五娘的家也有後門。五娘解釋道:「總有些娘子錯聽了旁人的話,找到這裡來,這個麼……就是為她們的官人準備的。」

  祝纓將五娘家看了一圈,再從後門返折,又看了馬圈、旁的小院兒、旁邊的假山池塘之類的地方,最後在案發的小院外面停住,問:「來過很多人吧?」

  五娘苦笑道:「光那兩位帶的隨從就好幾位,險些打起來,後又有旁的勸架的客人、妾也來勸架,早起出了事兒,又有來看熱鬧的、報官後又來了好些人。竟是數不過來了。」

  祝纓問道:「有多少人進出過院子?」

  五娘道:「那也是不少的!晚間進出伺候的、端茶遞水的,他們的隨從,又有早間出事拿人的。」

  「夜裡關門嗎?」

  五娘道:「要看客人的癖好了。那位馬將軍,倒是關著院門。」

  祝纓又問:「你這家裡有多少人?」

  「呃,男女一共二十七口。」

  祝纓轉回大堂,讓五娘把人都帶過來,照著冊子上的人,一一地看過,讓他們在自己面前走一個來回,然後依次站好。除了五娘,還有五娘的丈夫,另有他們在冊的十二個「女兒」,一個兒子,廚房忙活的三個人,兩個丫環,再有小廝雜役六個人。

  少的那一個「女兒」正躺在京兆府的仵作房裡呢。

  祝纓就問當時誰與受害者同住,誰又與周游同院。出來一個溫婉柔順的少女道:「妾名玲玲,侍奉周將軍。」又點了幾個少女,是與她一個院子裡的,不過是住在廂房裡。

  祝纓問她:「周游都幹了什麼。」

  玲玲道:「飲酒、聽曲,與我們說笑,又……說了馬將軍幾句,後來喝多了,就睡了。」

  「他夜裡沒有起來?」

  玲玲道:「他要妾陪飲,妾也喝多了。」

  問其他的少女,有的說有客人,根本顧不上周游,也有一個說昨天晚上不舒服,吃了藥,睡得沉,是都不知道的。

  又問受害者,同寢的已然死了,廂房住的幾個也都搖頭說:「不知道。」

  祝纓又問:「死者,有什麼癖好麼?」

  五娘道:「哎,真是冤孽,他有什麼癖好,還不是我們受著?好打人,好綁著,好燒紅了的蠟油往身上滴……」

  再問有什麼異常,全家上下都說沒有,五娘道:「頭半夜是熱鬧,後半夜都鬧累了,睡得沉。」

  祝纓嘆了一口氣,對兩個衙役說:「仔細看好這個地方,不許放別人進來。」

  五娘還要問:「我們這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鮑評事喝道:「恁多話!」

  兩人出了五娘家,鮑評事道:「好麼,竟是滴水不漏。天不早了,回去?看看能不能問一問周將軍吧。」

  祝纓道:「你還想審他?回家吧!明天一早再去看看裴少卿問出了什麼來。」

  鮑評事道:「也對,我看裴少卿有點王京兆的模子,興許能問出點什麼來。」

  兩人約定第二天一早回大理寺再仔細參詳,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鮑評事鄭重地說:「蜈蚣想踩進來沒有能夠,多謝祝兄保我能參與此案。」

  祝纓道:「何必這樣講?周將軍也不是什麼講道理的人,你我見到他的狼狽樣也不知是福是禍,現又與京兆府打擂台,上頭又限期破案,我倒怕連累了你。」

  鮑評事慨然道:「富貴險中求!該謝祝兄給我機會。」

  兩人辭別。祝纓左旋右轉,甩掉了尾隨的一個五娘家的小廝,又彎來繞去,到了一所房子的後門叩響了門環。

  裡面一個聲音問:「誰呀?」

  「找九娘的。」

  裡面的人將後門拉開一條縫,祝纓一推,把門推開了。那已不記得她了,問道:「哎!你是誰呀?怎麼能闖進來?好好的大門不走,你是賊麼?!」

  有兩個高壯的漢子捲著袖子過來要驅逐鬧事的人,祝纓站穩了,說:「叫九娘來見我。」

  「你算哪根蔥?就敢點名叫九娘?」

  「你去問問她,陳大公子是不是很久沒來了?」

  「呸!陳大公子可不長你這樣。」

  祝纓含笑立著,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開門的人先動了:「我去告訴九娘!」

  不一會兒,九娘就款款而來:「誰呀?前頭正忙著呢……誰……你是?哎喲,小祝大人!」

  祝纓道:「真要我從正門進來問話?」

  九娘吃了一驚:「怎麼?還有什麼案子與我家有關麼?這兩天就……不是吧?我這裡可從不窩藏賊人吶!」

  祝纓道:「就幾句話,站這兒說。」

  九娘忙把人都趕走,湊上前問:「小祝大人有什麼要問的?」

  祝纓道:「五娘家的事兒,你知道多少?」

  「這……」

  「我為什麼從後門來呢?就是給你留餘地。」

  九娘道:「嗐!這條街上的,都差不離。她家比我們可要厲害得多啦!不過呢,人多,事兒也就雜,常有鬧事的。周將軍呢,看著氣人吧,其實咱們這兒遇著他那樣的,算運氣好的了。他可不像能殺人的人。」

  祝纓道:「是不是他幹的,我會查。我問你,馬某,有沒有仇人?這條街上有沒有恨他的人?」周游……嘖!他結了什麼仇他自己都不知道呢!

  「那個馬將軍,癖好不大好,哪個姑娘也遭不住他。要說恨呀、怕的,有,可沒有敢動手的吧?再說了,也打不過呀。哎喲,五娘一輩子好強,這回可真是遭了災了。」

  祝纓問道:「五娘家,近來有什麼事嗎?招人嫉妒啦,與人糾紛啦,口角啦……」

  「那倒沒有,都是些尋常事。」

  祝纓笑笑,道:「過兩天我還來找你,你要是聽到什麼消息……」

  九娘都要哭了,上一回祝纓跟她打交道,直接把手頭一個賺錢的珍珠給放了,還要她不許扣珍珠的行李,好大一注錢呢!再來,就要她出賣同行。雖然她和五娘的關係也不甚融洽,但是,還是不冒這個險了吧!

  祝纓道:「你怕什麼?」

  「您往我這兒一站,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

  「嗯?」

  「您不像到我們這兒玩兒的啊!」

  「我就不能是落難才子?」

  九娘道:「嗯……第一是錢,第二是權。什麼才氣、機靈,都要靠邊站的。」

  祝纓失笑,轉身拉開後門:「走了,不用送。」

  九娘趕緊喚來了打手:「這是大理寺的人,以後遇著了先別得罪!我怎麼比五娘還倒黴呢?」

  …………

  祝纓出了九娘家,天色已暗了下來,他抖抖衣服,大步往家裡走,堪堪走到了坊門口,開始敲鼓了。鼓聲一歇,就是宵禁的時候了。

  回到了家裡,花姐正和張仙姑把飯往桌上擺,笑著說:「今天你該著去楊師傅家裡的,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祝纓道:「這還算早?聽,鼓都快停了。」

  張仙姑道:「你哪回不是踩著最後一聲進坊門的?嗅嗅,你這身上什麼怪味兒?」

  祝纓在花街泡了小半天,九娘、五娘都是香噴噴的,香味還不一樣,雜染了許多香氣,自己嗅了一下,說:「哦,可能是哪裡不小心蹭上的吧。爹,吃飯了。」

  祝大正蹲在屋外牆根邊兒上抱頭,悶悶地說:「來了。」

  張仙姑罵道:「你不顯擺、不抖擻就渾身難受!一身輕賤骨頭,風一吹就想往天上飄哩!」

  祝纓看花姐,花姐低聲道:「你現在是不是辦著什麼案子?就在後半晌,有幾個人來,說是周將軍家的,請看顧他們家將軍。我尋思著,你認識的周將軍,是不是只有叫周游的那一個?又不知道他犯的是什麼案子,並不敢收。」

  祝纓道:「這就對了。」

  「怎麼?」

  「命案,他是嫌犯。在花街。死的也是個將軍。京兆先拿人,禁軍求了鄭大人,大理寺接這個案子,叫我幫同裴少卿辦理。」

  「啊!」

  「對呀,不收是對的。」

  張仙姑往祝大手裡塞了一副筷子,說:「就是!什麼狗屁將軍!送個禮還鼻孔朝天呢!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花姐說看著不對,我想,咱們偷來的鑼兒敲不得,萬一你包庇了他,再一查你,你不經查呀!這個老東西就難過了。」

  祝大道:「放屁!我哪裡為這個難過的?!」

  「那你為什麼?」

  祝大道:「錢啊……咱家沒錢了。」

  三個女人一齊啞然。祝纓心裡算了一下賬,她家的錢好像真的不太多了。在京城,什麼都貴,以前一個小窮官還行,一旦升了官,交際的費用就上升了,不管是行頭的花費還是人情往來開銷都大了。如今房租一項每年就要近四十貫的開銷。她的俸祿如果不買房不買地還湊合,偏又買了地,還計劃買房。

  抄家時分的一點小金庫如今還剩一點,也不夠買個合適的房子的。

  她家,沒啥錢了。如果不是抄家的時候佔了便宜,如今的這個房子她都租不起。那點俸祿養家糊口租房子做衣服基本就是到手就沒。

  就……有點玩脫了。

  祝纓清清喉嚨,道:「錢的事兒,我想辦法,別收外頭的錢。」

  張仙姑道:「你聽他的!誰說家裡沒錢的?他每回買菜都要扣一把錢呢!丟一回錢袋就能丟十幾兩銀子!老東西,我看你要臉不要!」

  一場爭執就此結束。

  吃完了飯,花姐就去找祝纓商議,如何開源節流。她說:「家裡的事兒不該我做主的,不過我看著,你也不用太著急的。」

  祝纓道:「什麼該不該的?沒有你籌劃,我們現在還焦頭爛額呢。」

  花姐一笑,道:「其實,你手上已經有田了,新蓋田舍的事兒我已籌劃得差不多了,這就已經有一處產業了。家裡不是沒錢,是在京城裡想太寬裕還有所不及。初做官的人,在你這個年紀、你這個品級,又沒有宗族幫襯,一百個裡面也沒有一個能及你的。不要太逼著自己了。」

  祝纓道:「並沒有。」

  花姐讓她把染了香味的衣服給換下來,預備明天洗了,又說:「我知道乾爹的意思,他是心裡不安,總想有點積蓄好應付突變。不過,急中出錯,要一步一步穩穩地走才好。」

  祝纓道:「嗯!哎,對了,要是我想弄個鋪子,在京城得多少錢呢?」

  花姐嚇了一跳:「你是要租?咱們不好自己經營,縱要經營,眼下也沒那個力。買……它可比買房還要麻煩,還要貴的。太偏的,縱便宜一些,經營不起來,租金也上不去,白花錢放在那兒。繁華地方的,輪不到咱們買。要麼是本地多少年的老字號,要麼是背後有人。」

  祝纓嘆道:「好吧,不想這個了。我原想,地在城外,又遠,只是做個退步。不如在城裡的熟悉,還好看顧。」

  花姐笑道:「慢慢來。我算著你的俸祿,眼下家裡的花銷是將將夠了的,每月我給你再存一吊錢,一年一貫多,再有年節有你額外得的,多少也再存一點。乾爹乾娘年紀大了,恐怕要些養生或是湯藥的花費,這一注錢要留下來的。」

  祝纓聽花姐給她安排得妥妥貼貼,心說,他娘的,原來有個老婆這麼好,我都想娶老婆了!

  她說:「好,都聽你的。」

  花姐低聲說:「那個周將軍的事情,很難嗎?」

  祝纓道:「上頭還有裴少卿呢,裴少卿上頭還有鄭大人,他倆扛得住自然沒我的事,扛不住,也不必我來扛了。」

  花姐道:「你總是有辦法的,可也別太累著了,該歇的時候歇一歇才能走得更遠些。」

  「我都歇了兩年了。不累。」

  花姐笑笑,抱著衣服走了。

  祝纓撓撓臉,心道:是啊,是缺錢呢。沒有錢就沒有自己的房子,終究不是個事兒。又不能太摳索了,太摳索過得就太不值了。

  想了一陣兒錢,祝纓睡著了。

  ………………

  第二天一早睜開眼,祝大出去買了早飯回來,張仙姑和花姐要自己做,還能省些,祝大又說不用,彷彿昨天心疼家裡沒錢的人不是他一樣。

  祝纓搖搖頭,有了花姐之後她就不用天天帶肉餅了,食物也總有些花樣了。之前是餡餅,現在可以有捲餅,還有糕點。

  她吃得開心了,心情也就好了一些,腳步輕快地往皇城趕去,到了大理寺鄭熹等人在朝上還沒回來,她就先去了獄裡。

  周游這會兒還沒起來,陪他的刑部的人才剛起身,祝纓對他們擺了擺手,往裡看了一眼就去找獄丞說話了。獄丞低聲道:「裡頭那個,沉不住氣,看著就不像是個能擔事兒的人。」

  「難為你了沒有?」

  「嗐!他,連刑部那倆,折騰得緊!又要這又要那,嫌不屋子不透氣,還嫌氣味不好!又要熏香,又要驅蟲。又說吃得不香,必要吃家裡的蓮子羹。耶,那不是女人家吃的麼?我看他就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

  祝纓心裡就有了主意——就讓周游在大理寺獄裡多住幾天又怎地?

  反正凶器是他的,他與死者鬥毆且放了狠話,住龔劼的囚室,挺抬舉這個紈絝的。

  她塞給獄丞一個捲餅,拍拍獄丞的肩膀,走了。

  等到鄭熹下朝、分派了今天的事務,她依舊是聽裴清的令參與周游案。她就與鮑評事先見裴清,請示今天怎麼做。

  裴清就問她:「昨日如何?」

  祝纓道:「京兆府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我像叛徒。屍身倒是都看了,田仵作所說,與楊仵作填的屍格沒有什麼大差別。」

  裴清笑著搖頭:「還有呢?」

  「與鮑評事去了案發地,京兆府封了那兒,不讓我們看,我們沒好與他們起衝突就先退出來了。又問了那家的人,都說沒有異常。下官想,還是要請您出面,好叫下官等看一看現場。」

  裴清道:「唔,京兆府……王京兆不是小氣的人吶。」

  祝纓道:「呃……那個,底下的人……」

  裴清道:「我知道了。」

  他去見了鄭熹,向鄭熹如此這般一說,鄭熹道:「不錯,子澄當與京兆講明,此事不是我大理寺硬要奪他們的官司、佔他們的便宜,他們也該明白南軍、北軍起爭執,鬧到御前也還是我的事。」

  裴清道:「你要等他們鬧到御前,陛下發了話,就好了。如今小祝可憐,在那裡混了這麼些時日,現在要受點氣。我等下去京兆府看看。」

  鄭熹道:「老黃,把他叫過來。」

  裴清道:「瞧你,對個孩子不要太苛刻啦。」

  鄭熹道:「我自有道理。」

  裴清就不在旁邊看著,給祝纓留點臉。祝纓過來見鄭熹,鄭熹問:「在京兆府受氣了?」

  祝纓道:「他們想拿我出氣,我可沒想接這個氣,他們得憋著了。」

  鄭熹嗤笑一聲:「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怎麼樣?他們給你添麻煩了嗎?」

  「沒添亂,就是攔著,屍首是看過了,現場封皮沒揭,不讓我去。哦,那家證人我也問過了,總覺得一定是有什麼隱藏其中。我還得仔細去看看。」

  鄭熹道:「裴少卿會親自過去,你有什麼要求可對他講,把你要看的都看了、要問的都問了。本來兩處協同,就會有不和諧的事情,也不止因為你一人。」

  「是。」

  「昨天看的這些,我不信你沒看出什麼來。」

  祝纓道:「昨天回家,聽說有個周將軍家的往家裡送了好些禮物,金銀財帛都有。家裡沒要。我想……」

  「嗯?」

  「咱們把周游關到滿格吧!不然這麼著,他們還當我犯賤,錢不敢收還要把人放了。」

  鄭熹拍案而笑:「哈哈哈哈,你啊!淘氣!怎麼?他無辜?」

  「他犯賤。嘴也賤,手也賤,腳更賤。要給他開罪,就先要證明人不是他殺的。即使刀是他的。哎,那把刀我還沒看到呢。」

  「嗯哼!會讓你看到的。」

  「我有九成九的把握,他沒這個本事。不過還得看現場。今天我去獄裡看了一下,就他的脾氣,放他出來,他能把京兆衙門、大理寺、花街、南軍全都拱了。得給他關起來,別叫他亂拱。」

  「怎麼看出來不是他的?」

  祝纓道:「案發地是個小院兒,有前後門。前門與周游夜宿之處斜對門,人都喝醉了,沒聽到動靜。前門來來回回許多人,痕跡都不好找了。不過,越近門口,我沒有看到他的痕跡。再有小後門那裡,只有幾個娼家自己人走過。還有,那個娼家,我還得仔細查查。」

  鄭熹道:「可以。記著,一共只有十五天,今天是第二天了。過幾天再沒進展,我就得給周游鬆一鬆了。」

  祝纓道:「您還是緊一緊吧,我說九成九不是他,可是這證據只有我能看得到,拿出去說,恐怕南軍的人是不會相信。」

  「不是他,就要找到真凶。」

  祝纓道:「哎。犯案多半是個男子,至少犯人裡有一個男子。如果是女子,必得一身好武藝,這樣的人極少,我眼下還沒發現。有幾種可能,一是流賊,這就沒辦法了。二是種種有理由的。譬如在娼家,財色糾葛的面大,意氣用事——就是周游那樣的——也是有的。再有,馬某的仇人,或者周游的仇人。五娘的仇人也未可知。還有,如果不是沖馬某,而是沖那個妓女,又是另一種,得把這三、四個人的過往都查清楚。還真得用著京兆府,他們人多。呃,可是……」

  鄭熹道:「那些不用你去想,裴清會跟著去。我也會與京兆府好好說明白。」

  「您別,小孩兒打架,誰拖出家裡大人來,就算誰輸了,一輩子都抬不起頭!我幹得贏他們。」

  鄭熹沒好氣地道:「知道自己是小孩兒就行,去吧。」

  祝纓一吐舌頭,道:「哎。」

  裴清等祝纓出來找他,說:「行了?」

  「嗯!」

  裴清也笑了,他剛才聽到鄭熹都笑了,心說:依舊是孩子心性啊。

  …………

  裴清帶著祝纓和鮑評事往京兆府去,還沒到京兆府衙門前,裴清又看到一大堆人堆在那裡,心裡咯噔一聲:不會是南軍、北軍又圍衙鬧事了吧?

  除了這兩家,他是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敢鬧上王雲鶴的門前。

  然而這一次他猜錯了,再走近一點,他就看到了,沒有穿著號衣的軍士,只有圍成一圈圍觀的百姓,衙役也嘆氣,一邊驅趕,一邊勸那圈子中間空地中的一個披麻戴孝的女孩兒:「這位小娘子,王大人必會秉公而斷的!難道還信不過王大人?」

  女孩兒吐字清晰:「我自是信得過王大人,我更知道嫌犯周游從京兆被人保走了,恐怕這世上,有比王大人更高的官兒,怕王大人被他們害了!我現領父親的遺骸回去安葬,免得拖累了王大人。安葬好父親,我再去宮前鳴冤去!我偏不信!陛下也是會偏袒凶手的人嗎?!」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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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0:21: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查案

  王雲鶴今天回來得晚了一點,他被皇帝留下來聊了一會兒天,等到他回來的時候,京兆府門前已經唱了一會兒大戲了。

  王雲鶴一回來,場面京兆府的衙役頓時有了底氣,女孩子還在哭訴,圍觀的人群也還沒有散去。

  王雲鶴微一皺眉,對這個女孩子道:「既知爾父屍骨未寒,所求者當是緝拿真凶,以告慰亡者,而非指一自己懷疑之人便要官府聽命緝拿!爾有冤情可來陳述,爾有訴狀便即呈上,還家等候,若無訴狀,本府業已知悉案情,還家等候即可。」

  女孩子本是一股勇氣,見了他之後氣勢就弱了一點,但仍是想要個「實話」。一旁張班頭忍不住了,怒道:「大人自掌京兆以來,何曾辦錯過案子?你是要『實話』,還是要轄制官府,聽你的調遣?!!!」

  他擱這兒維持好一陣兒了,如果是以前,一通亂打,把人打散就算完了。王雲鶴做了京兆尹之後,就不能這麼簡單粗暴,還得講點道理,下手還得溫柔一點。維持秩序弄成了個「欲迎還拒」,圍觀的更多了,把他氣得夠嗆。

  女孩子還要說什麼,圍觀的人倒是覺得王雲鶴態度可以,張班頭說的也是道理。就有老人說:「小娘子,你既要向人家要個說法,又不信人家的,那還找人家做甚?」

  一齊把女孩子勸走,王雲鶴對眾一抱拳,道:「多謝各位父老信任。」有人就帶頭說:「因為大人是可信之人吶!」

  這時張班頭等人再一勸,也就都散了。

  王雲鶴轉身回衙,臉就板了起來,這個案子得趕緊查明了!

  祝纓跟著裴清並沒有在衙門口看熱鬧,裴清早就帶他們從側門進去等王雲鶴了。

  王雲鶴一回來,聽說裴清在等他了,也不客套,先將京兆府的范紹基等人召來問了情況,接著就請大理寺來人會同協商。

  祝纓和鮑評事都跟著裴清到小花廳,賓主坐定,祝纓坐在裴清的下手第一個位子,看對面,有范紹基,還有京兆府的司法參軍,什麼衙役之類的都沒有,大理寺這邊帶來的小吏也都在外面候著。

  兩個衙門的人先開誠布公地談了一下,王雲鶴道:「陛下先已命京兆與大理同辦此案,今日陛下有示下。我已與鄭大理會晤,眼下案子是第一要務,先要查明案情,兩家當同心協力才是。互相不可傷了和氣。我知有心中不喜者,有欲爭先者,無論有什麼心思,都要給我憋住了!」

  裴清讚同道:「正是此意!我扣著嫌犯不讓你審,你封著現場不讓我看,有什麼意思呢?互相絆著腿,到了期限案子沒破,誰的臉上又好看了?」

  范紹基咳嗽一聲,道:「既然話已說明,下面該從何處著手呢?」

  裴清先讓王雲鶴,王雲鶴道:「先攏一下案情。」

  於是由京兆府的司法參軍何京說了京兆府掌握的情況,他說:「男屍驗明正身是南軍校尉馬某,致命傷在頸部,凶器是禁軍校尉周某的佩刀。女屍是娼家妓女名喚鶯鶯,致命傷在胸口,亦是利器所傷,傷口與周某佩刀吻合。查,周某與馬某前晚口角,放言要殺周某。次日,隨從喚發現馬某與妓女死於室內。案發後清點過人數,娼家並無一人逃走。」

  王雲鶴看過屍格,也知道這些情況,何京說這些是為了告訴裴清。裴清又聽何京說了現場的情況,比如已經封了現場。男屍在地上,女屍是被綁在床柱上的,等等。

  裴清挑了挑眉,心道:這馬某倒是會玩,這樣的父親倒有個那樣敢鬧府衙的女兒,不知該說此女是肖還是不肖了。

  等何京說完了,裴清看一眼祝纓,祝纓就說:「周某現在大理寺獄中,有刑部的人看著。唔,昨日下官與鮑評事往五娘家看了,不曾進入現場,只好問一問證人,在外面轉了一圈兒。又蒙京兆許可,看了一眼屍體。偵知,馬某在花街風評不好,常有凌虐之舉,給錢倒還算大方。周某麼,紈絝習性。其餘細節,還請京兆俯允,許下官看看現場,再看看凶器,再看一回屍體。」

  何京道:「司直真是個直白的人。」

  祝纓道:「十五天,已經扣了一天了,今天眼瞅過一半兒,不直白不行吶。」

  王雲鶴道:「可。先定出方案,再召他們辦差輪番之人來吩咐。」

  裴清道:「京兆所言極是。」

  他們倆,連范紹基一塊兒定了個計劃,就是,兩家各出一個仵作,再驗一回屍,然後查看凶器。然後一起去案發現場再勘查一回,同時,還要再審問一下周游。范紹基道:「既然時間緊急,下官陪同裴少卿去現場即可,不如大人先去大理寺再審周游?」

  王雲鶴道:「無妨。」

  於是召了雙方的仵作、班頭等,一邊讓人去花街清場,一邊去仵作房看屍體。男屍還是那個樣子,不同的是凶器也被取了來。裴清拿布托著這柄佩刀,這刀的刀身與刀鞘分開,見刀刃、刀柄上都是血跡,刀鞘卻很乾淨。

  鮑評事低聲對祝纓道:「嘿!可比尋常禁軍的刀好多了。」

  裴清道:「是他的刀。」又比了一下男屍身上的傷口,從刀鋒、刀刃的長度等看,也都合得上。女屍就不太合適他去扒了人家的衣服比劃了,不過從外衫的破損處也能看出還是比較合適的。

  楊仵作一板一眼地說:「找了穩婆來比過了,傷口是合的。」田仵作看了他一眼,楊仵作點了點頭。其實,他們私下背著人的時候,男仵作們也會悄悄驗過。否則光憑穩婆的話,仵作也不敢信實了的。

  王雲鶴問道:「如何?」

  裴清雙手將刀放下,道:「我沒有什麼疑問了。你們呢?有話就說,不要吞吞吐吐妨礙了正事!」

  鮑評事道:「這也未必是個男人幹的呀!十幾刀,力氣差不多的女人也可。既然是個凌虐的人,也許是仇殺呢……」他也是知道周游的,說周大公子指使惡奴打死人,他信,親自動手,不太像的。

  裴清道:「不用你在這裡猜!說你看到的,懷疑的。」

  鮑評事不太敢說話了,祝纓道:「除非馬某坐著,否則應該是個男人,砍的是頸子,位置高。如果是女子,應該是個子很高的女子了。倒也不能完全排除。」

  眾人都點頭。

  何京道:「我們也是這麼想的,嫌疑最大的,除了周某,還有五娘家人。然而五娘家的人各有證人。」妓女有嫖客做證人,僕人忙了一夜,又與周、馬等人的僕人雜居安歇,五娘一家三口看似人證不足,又是可以出入家中各處的,嫌疑也不算小,然而五娘夫婦年紀都大了沒那個力氣,他們的兒子坦然供稱曾經進去過,是為的引路、幫忙準備些東西,然後就離開了。

  何京還提供了另一個之前五娘家沒有告訴祝纓的細節:「前後門都是從裡面扣上的。」

  裴清道:「既然是從裡面扣上的,為何要懷疑周游?」

  何京道:「當日只有他與馬某起過爭執,他是唯一嫌犯,刀也是他的。」

  兩人又就「這也太明顯了」「也許就是利用了這樣的心理」之類討論了一番,最終還是那個話:沒有更實在的證據,周游嫌疑最大,但是也不能說就是他。

  何京心道:要是在以往,要不是周游,此案也就可以這麼定了,大不了打他幾頓,看這賊皮招不招。奈何奈何。

  王雲鶴道:「倒也不可因為他素行不良就冤枉他殺人。去案發地點看一看吧。」

  祝纓卻說:「京兆容稟。」

  王雲鶴道:「你看出什麼來了嗎?」

  祝纓又把女屍看了一看,女屍已然與前一日有了些許的改變,她看著女屍毀掉的臉,說:「是有個疑問——怎麼能確定死了的就是鶯鶯?這臉還能認出人嗎?誰認的屍?」

  張班頭道:「五娘認的,怎麼?她還能認不出來?」

  「憑什麼認的?」

  張班頭道:「這我哪知道?」

  王雲鶴道:「不對,這個還是要問明白的。」何京也說:「要再審五娘。」

  祝纓道:「真的倒還罷了,假的是從哪兒來的?」

  …………

  一行人又去了五娘家,五娘家昨天到底沒招到客人,只盼著趕緊結案,她把屋子再一打掃。興許還能招到幾個愛好獵奇的客人,補貼一下家用之類。她已然急得開始想,是不是要拿這個當個噱頭?後來又想,還是不要了,還是找個和尚道士做個法事,把屋子重新裝一裝再開業吧……

  何京到來都夠五娘喝一壺的,王雲鶴一到,她也不免有點腿軟。這些人卻沒有一個有心情與她周旋的,到了便直接去看現場。

  王雲鶴對祝纓道:「你可仔細看,有什麼疑問只管說。」他還記得祝纓當年為了曹氏案子走訪的事兒。

  祝纓道:「是。」

  她這回是有準備的,要看什麼、需要什麼工具都先想好了。她先讓人拿一架梯子,架到院牆上從高處觀察一下整體,同時看看院牆有沒有近其爬過的痕跡。接著才是執一根竹竿,又取了一軸紅線,這才步入這個小院。

  小院與普通住家的小院子布置相仿,只是沒有什麼廚房、水井之類,其精緻漂亮比祝纓現在租住的還要貴些。

  一年租金至少得五十貫。祝纓想。

  她一點一點地看著地面,幸而這幾天沒有下雨,京兆府也守著沒再讓人進來,一些痕跡還沒有被沖掉。祝纓小心地繞開了地上的痕跡、腳印,她不停地在地上畫出淺淺的圈,圈住一個個的腳印。王雲鶴留意看她畫的這一串,看出是人的行動軌跡,他輕輕點頭,道:「莫要踩了她圈的地方。」

  祝纓先不去正房,先去兩廂。左右兩邊的廂房原本也住著人的,現在都被驅到別的院子裡住了。兩廂的陳設略陳舊一點,看得出原物也還不錯,床上還有不及疊好的被子、妝台上有些凌亂,她拿竹竿撥一撥,發現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問道:「東西是你們帶走的?」

  外面五娘趕緊問她的女兒,王雲鶴也問張班頭:「可有人趁亂搜刮?」

  張班頭趕緊說不敢,五娘那邊妓女見狀也不敢撒謊,說:「是我們帶走了的。」

  王雲鶴就讓她們核一下物品,看數目是不是合得上。

  妓女們的房間裡,祝纓看出了七、八種男人的腳印,但是沒有馬某也沒有周游,且不屬於這家中任何一個男子。

  兩廂看完了,再慢慢一路圈到了正房。正房至今仍香氣撲鼻,香氣中又夾雜著一絲血腥味,淺淡,難聞。床柱下散著一串解開的紅繩,床前一灘血,床前小几倒了,上面的一個瓷花瓶落在地上碎成了幾瓣,又有一個矮几,上面好些奇怪的東西。

  這裡的地面鋪著水磨磚,血滲進了磚縫裡。

  王雲鶴看著這地磚,心中微有失望,他本希望祝纓能從中看出些什麼,泥土的地面還容易些,這樣的地磚,恐怕是難了。

  這會兒是個大白天,祝纓看了看門窗,問:「門窗當時是關著的嗎?」

  五娘等人都說:「記不清了,當時一說死了人,都趕了過來。許是關著的?還撞了門?窗子就記不得了。」

  五娘的兒子說:「是關著的。窗子也是關著的。不然,從窗子就能看到了,不用拍門叫人。」

  王雲鶴點頭,問祝纓:「還能看出什麼來?」

  祝纓拿紅線把床周圍一圈都圈了起來,蹲下來反復地看,說:「來了不少人,他們幾個都到過。」她拿竿子指了五娘一家、兩個妓女,又說另還有八個男子的腳印,聽得人一愣一愣的。五娘更是疑心:有多少人來過,我且不記得,他竟能看出來?她瞪大了眼睛,只看到水磨磚的地面上一片極淺的濛濛的彷彿有點鞋子形狀的印子。

  祝纓已經覺得很滿意了!這裡的腳印比門口、院子裡的少了許多了。當時,院門口圍了幾十號人,院子裡得進了二、三十。屋裡只有這幾個人,算不錯的了。

  祝纓又從這八個男子的腳印裡,分辨出了五個衙役。張班頭心道:怪不得敢這麼狂,原來是真的有本事,平常見他老老實實向我請教,還道他是個雛兒,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手……

  鮑評事道:「要是當晚兩邊的客人,可就難找了。」又看妓女們,要把她們帶回去審問。

  五娘忙說:「馬將軍的事兒,誰敢在一旁聽著、看著?嫌不瘆人麼?馬將軍留宿的時候,她們接完客就去別處歇下了。」

  張班頭又代上官們喝道:「你上回怎麼不說明白?!非要問了才說?!」

  五娘道:「沒問,不敢胡說。」

  王雲鶴等人也都嘆氣了,只得記下,等會兒要再仔細地問一問。祝纓又慢慢地往後門走去,出了這房子,她就又能在地上畫圈兒。一氣畫到了後面的小門那裡,現在小門也被從外面封住了,不過門栓是在裡面的。

  她這一遍算是看完了,重又回到屋子前,讓鮑評事進門:「把門插上。」

  鮑評事搓搓胳膊:「幹嘛?」

  祝纓道:「看看能不能從外面打開。」

  從外面開門、開窗的事兒是不太難的,一根鐵絲或是一根簪子,有時候是一片銅片或者木片之類,都是可以的。

  張班頭心道:這倒是可以的。

  這門合得挺嚴,門扇不是平正對齊,門沿上是有交錯的,合起來的時候中間並不留縫隙,看得出木工不錯。再看窗子,也是如此。祝纓評估了一下,忍住了在他們面前露出一手的打算,說:「出來吧。」

  張班頭道:「積年老賊是能打開的。且也不必那樣,一托門扇,從軸上卸下門板也是可以的。」

  王雲鶴就讓他去找人開門窗,對祝纓點點頭,說:「這個記下來。」

  祝纓又去了小院的後門,這個她是有把握的,這個後門她之前看過了,門扇很鬆縫隙也寬,很容易就拿個簪子把門栓給撥開了。

  而進出後門的腳印就很少了,祝纓看出個四個人,一個是五娘的兒子綽號「小番」的,第二個是個女子的腳印,不屬於眼前的任何一個女人,然後是兩個衙役的,可能是巡邏或者貼封條的時候來過。

  祝纓又去看了周游住的地方,也就是玲玲的屋子,這裡的腳印比馬某死的地方,也就是鶯鶯的屋子要整齊得多,腳印也少一些。她認出了周游的腳印,這家伙同樣沒有到過後門,他甚至只有兩排腳印通前門,一排進、一排出,根本沒有反復。這裡同樣發現了娼家的一些腳印。

  看完了,祝纓就越發堅定了心裡的懷疑,王雲鶴一揮手,把五娘家都給封了。五娘真的哭了:「大人、大人,您這是要我們怎麼活呀?求賜個容身的地方吧!」她還想別把這家全封了,跟之前那樣封個案發的地點也行。

  王雲鶴道:「帶回去。」

  張班頭道:「班房裡有的是地方!」

  五娘傻眼了,萬沒想到還能到京兆府去走一遭。祝纓往裴清身邊一湊,低聲說:「大人,跟京兆說,把犯人分開關押,興許能問出點什麼來。」

  裴清低聲道:「你小子看出什麼來了?」

  祝纓道:「沒十足的把握不敢跟您講,不過,回京兆府之後興許能看出些端倪來。」

  裴清點點頭對王雲鶴說了,王雲鶴道:「這是當然!」

  …………

  一行人往押著犯人往京兆府去,五娘理著袖子擋著臉,心裡把凶手祖宗十八代都罵盡了,哪個殺千刀的在她家殺人?!!!

  到了京兆府,王雲鶴又先不審他們,先把男男女女分開關押。自己又把兩府查案的人都叫過來再合計一下案情。

  他先說:「不是周游?」

  范紹基大驚:「您是怎麼知道的?」

  王雲鶴注目祝纓,祝纓道:「周游進出玲玲的院子,只有一進一出兩串腳印,除非他會飛。」

  范紹基吸了口涼氣,何京問道:「你看得準嗎?」

  裴清道:「不是他不是正好麼?只要開脫了他,想來陛下也不必計較咱們十五日就破案,咱們就可從從容容破這個案子了。」

  好個屁哦,周游如果是冤枉的,那他還不得鬧到京兆府的門上來?人是他們京兆府抓的呀!

  雖然當時王雲鶴上朝去了,但是京兆府有這麼個京兆尹底氣十足,抓了周游一個現行啊!擱以往,大可以往周游身上一推,反正周游也抓不到真凶,就賴他就得了,反正他扛得住。現在不行,大理寺也來了。

  何京死盯著祝纓:「你看得準?」

  祝纓道:「連鶯鶯的院子裡,也沒他的腳印。」

  「那麼多腳印,你看得準?」

  祝纓無奈地道:「我比你更想周游多蹲兩天大獄。」

  王雲鶴知道原委,右拳抵唇咳嗽了一聲:「這個話就不要說了。」

  張班頭心道,他要是與周游有仇,倒是能解釋為什麼要來搶案子了。

  王雲鶴又問:「還看出什麼來。」

  祝纓低聲道:「有一個從來沒有出現的女人,她的腳印出現在了鶯鶯的院子裡。鶯鶯的院子裡,沒有鶯鶯的腳印。」

  王雲鶴道:「你看得準?」

  祝纓道:「對。我……懷疑是李代桃僵,死的不是鶯鶯。仵作房裡的那個,是平足。院子裡的腳印,不是平足。還有那個小番,他也不對,他進門扛了重物,出門的時候是與一個女人一道,扶著那個女人。」

  裴清道:「這話可不能亂說!」

  一室的人也都驚訝了,個個交頭接耳,京兆府的衙役們也顧不得生她的氣了,是不敢置信的盯著她。楊仵作道:「平足?」

  祝纓道:「對,鞋子也不是屍體的,足底不同、走路姿勢不同的人,磨損是不一樣的。讓女人們一個一個的去認屍體,問問她們,為什麼說這是鶯鶯,或許就有答案了。」

  人們都在懷疑,王雲鶴道:「審!」

  五娘先被提了過來,由何京來訊問。五娘是見過大世面的女人,讓她接待高官,她是能夠,讓她在京兆府裡受審,心裡還是怯的。

  她既不敢把事情推到周游身上,更是不能認這個事兒,只能喊冤。何京卻不是什麼慈祥和善的人,醒木一拍,就喝令:「先打二十棍。」

  二十棍打完,再問話。五娘這二十棍打得雖疼卻不算重,她還能有力氣回話。看透何京不是什麼良善人之後,五娘就老實說了:「鶯鶯真的死了啊!那身衣裳還是今年新做的呢!那朵絹花,時興的樣子,花了我五百錢呢!」

  祝纓在一旁聽了,心說,他娘的,我明天就去學做絹花!

  何京押五娘去看屍體,讓她仔細看了,五娘道:「就是她!不然這衣裳從哪裡來的?」

  又讓妓女們辨認,也都說是鶯鶯,因為無論身形還是打扮都是這樣的。裴清低聲問祝纓:「真的麼?」

  何京則是讓女人們去看女屍的腳,最後是玲玲說:「這個不是鶯鶯的腳!倒、倒、倒像是燕燕的!」

  原來,因當年馮夫人的那個案子,她們娼家裡幾個年輕的小姑娘也私下除了鞋襪看自己的腳。燕燕的腳上有顆痣,還被她們拿來取笑,所以記得。實際上,燕燕的母親也是個官妓,並不是中途發配的。燕燕的身形與鶯鶯十分相似。

  何京大怒,又拿了五娘來要打。

  五娘被打怕了,說:「燕燕已經死了呀!哪能想得到是死人呢?」

  「什麼時候死的?」

  「就前兩天。」

  「嗯?問你的時候為什麼不說?」

  五娘也鬱悶了:「我們這樣的人家,年輕輕的就死了,不是很常見的事兒麼?還往京兆府裡報過,把名字勾了呢!」

  「怎能如此輕忽?」

  五娘要不是挨了打,幾乎要被氣笑了,也只能忍氣吞氣,努力裝出無事時候那般溫柔款款的樣子,說:「這原是常見的,年輕的姑娘留不住。在一處過幾年,人老珠黃了,用壞了,要麼去別的地兒,要麼去墳地……」

  「屍首呢?」

  「拉出去埋了呀……」

  何京命把五娘押了下去,急回來稟報,此時天色已晚,燈光映得王雲鶴的臉十分的難看,他說:「竟能如此!」

  又說:「讓她們認,確認究竟是哪個!」然後又召集眾人,要求所有人都要對今天的事兒保密。明天繼續審理此理,務要確認死的是誰!

  眾人拿了他開的條子,各自回家。出了京兆府,裴清拍拍祝纓的肩膀,說:「幹得不錯!哈哈!」

  鮑評事與大理寺的吏們都說:「小祝大人,厲害厲害!」

  祝纓道:「可別這麼說,不定是不是呢?縱然是,真凶也還沒有出來。」

  鮑評事道:「小番像是。不如明天審他。」

  裴清道:「不得妄議!都各自還家,明天我要在大理寺裡見到你們!回去誰都不許說出去。因為誰洩漏了案情壞了事,我要他好看!」

  所有人都答應了。

  裴清就把鮑評事和祝纓都帶去了鄭侯府見鄭熹,把今天的事情連夜向鄭熹匯報。

  祝纓站在旁也不搶話,等裴清說完了,鄭熹說:「子澄辛苦了。三郎也要謙遜些,不可在京兆府裡顯出得意來。」又說鮑評事也很辛苦。

  鮑評事說:「全仗大人居中調度,裴少卿指揮有方,祝司直本領高強,下官不過隨行而已。」

  鄭熹道:「你也有功。」不拖後腿就很好,還能搭檔出行,就不錯。

  鄭熹又問祝纓:「有把握嗎?」

  祝纓道:「天亮就第三天,離十五天還早。不如把馬某、周某的交游都摸查一遍,看看有沒有仇人的好。有備無患。」

  鄭熹笑道:「又淘氣上了。可以。子澄,明天我與王京兆也提一提,你也與他們少尹提一提,摸查一遍。如果死的不是鶯鶯,那個女子的行蹤就很重要了,也要查出來!查到了她,不愁找不到真凶。雙管齊下。」

  裴、祝、鮑三人都說:「大人英明。」

  鄭熹道:「子澄與三郎,明日還與京兆周旋,」他指著鮑評事說,「你,悄悄去花街等各處也打聽一下,有無鶯鶯狀貌的女子。」

  鮑評事有點小激動,道:「是。」

  鄭熹這才放他們走。

  …………

  祝纓捏著條子,故意躲著巡夜人好試一試自己身手,一路不用展示條子就安全地到家了,內心十分得意。

  走近了自家院子忽地皺眉——祝家有客人!門口拴著幾匹馬!

  再走近一點,認出其中一匹是金良的馬,她長吐一口氣,上前拍門:「我回來啦!」

  金良親自過來開門,說:「你可真是個大忙人!」

  祝纓歪頭往裡看:「怎麼?帶著人給同袍找我要公道來了?」

  金良將她拉進門,道:「你知道就好!來,咱們好好聊一聊。」

  祝纓見他不像生氣的樣子,急倒是有一點急,說:「行。娘,你和大姐幫忙弄點茶來,別擔心,不是什麼大事兒。」

  金良瞪她,祝纓笑道:「人已經死了,你還是想好怎麼收場吧。」

  兩人到了祝纓的屋子,當中一間待客的小客廳裡,還有四個彪形大漢坐著,把一張小圓桌擠得滿滿當當。他們都急切地看著祝纓,帶著審慎評估。金良給祝纓介紹,這些都是南軍的兄弟。祝纓道:「知道,左邊這兩位昨天在京兆衙門前險些與禁軍的人打起來,右邊這一位,當時穿著便服。只有最後這一位沒出現過。」

  金良道:「怎麼樣?我這小兄弟,有本事吧?」

  那位沒出現過的站起來一抱拳道:「深夜叨擾了。我們是粗人,不會說話。金大說,鄭侯府上不會包庇人。可是我們想,縱使大理心裡不願意,種種人情他乏於應付。我們不必大理寺明著判什麼,只想知道個真相。侯府必不肯說,我們只好借著金大的面子,來求教小兄弟了。」

  祝纓接過張仙姑遞過來的茶盤,順手往桌上一放,把張仙姑推出去:「甭看了,去睡吧,不是什麼大事兒。」把她關在了門外。

  回轉身,金良已經把茶倒完了,還給了祝纓一杯,祝纓道:「艹,忘了吃晚飯了。案子限期十五天,還早呢,你們這麼急幹什麼?就算想動私刑報復,周游還沒出獄呢。金大哥,你不是這麼沉不住氣的人吶!」

  金良道:「我倒是想沉得住氣,就怕兄弟們沉不住氣。這個事兒,要一打頭就交京兆或者大理也就罷了。禁軍摻和進來,周游那些叔伯又要保,陛下拉偏架,這火氣不就是上來了麼?南軍北軍,一旦打起來,被人扣個帽子,誰都好不了!到時候……」

  金良是南軍的人,還是鄭侯的舊部,反正,不能出事。

  祝纓看著另外幾個人,另幾個人都說:「我們也要為老馬討個公道。」

  祝纓道:「那正巧,我有些關於馬將軍的事情要請教。」

  「只要能為老馬申冤,你只管問!我們必答的!只要給老馬一個交代,我們必有重謝!」

  祝纓道:「謝也不必了,我不必為此收禮。」

  他們都笑了,因為偵知了祝家沒有收周家的禮,他們才來的,這個就不必告訴祝纓了。

  祝纓道:「馬將軍,是個十世修行的好人嗎?」

  啥?

  金良道:「你別這個時候再問老本行的事兒啊。」

  祝纓橫了他一眼,金良閉嘴了。那位差點率眾鬥毆的問:「兄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祝纓道:「周游他爹的福蔭太厚了!馬將軍如果不是十世修行的好人,功德怕是破不了周游的金身,反而要被他的福蔭所制了。」

  金良問道:「怎麼說?」

  祝纓道:「據我今日所見,九成九不是周游。現在兩府都被架在火上烤了,不能我一說兩府就拿了我的話當真,必得拿到真凶才成!要緝拿真凶,就得把受害人身邊的人、事、物過一遍篩子,馬將軍,經查麼?」

  幾個南軍校尉一齊說:「老馬是好人!」

  祝纓道:「打老婆嗎?罵孩子嗎?罰過手下嗎?別告訴我『男人都這樣』,以上,都可以叫做為人暴戾、刻薄寡恩。還有,他死在娼家,這也可叫做私德不修。」

  她看著金良努力按住四個同袍,按下了葫蘆起了瓢,笑了:「市井百姓可不愛聽你們這個馬將軍多麼有義氣,他們就愛聽曲折離奇。死在娼家,死前口角,這事就值得在人們的舌頭上住倆月了。無論有什麼話,你越辯白,他說得越起勁,越覺得你是在掩飾。最好的辦法是冷著,讓這件事過去。或者,用另一件更值得費唾沫的事掩了。現在,不但你們鬧,他閨女也鬧起來了。蓋不下去的。」

  何況,從女屍以及風評上看,嘖,這位馬將軍,內裡未必就很好了。

  金良道:「別說風涼話了,快說怎麼辦吧!難道就這麼放過周游?」

  祝纓問道:「你怎麼比我還恨周游呢?」

  幾個南軍聽了這一句都狐疑起來,祝纓道:「你們是想找到真凶,還是只想咬周游啊?」

  「真凶真的不是他?」

  「九成不是!你們還要把事情鬧大嗎?對老馬可不利。對那個小娘子,更不利呀。她已經鬧出來了。萬一,周游一出來,他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那小娘子呢?一旦她父親的名譽受損,她將來恐怕要更艱難了。」

  金良道:「那孩子的性子,執拗得很!老馬是個好父親,養這女兒可精細哩,也叫她讀書,也叫她管家,老馬……」

  祝纓道:「我會查到真凶的。甚至他們有些不便明說的證據,我也可以……你們要想好了,如果不是周游,你們要怎麼收場?」

  幾個南軍道:「我們要真凶!只要有實證!至於周游!哼!他要是無辜的,我們給他陪罪就是!」

  金良忙說:「你們傻嗎?!他不得蹬鼻子上臉嗎?」

  南軍一齊起身,對祝纓一抱拳:「我們信金大,金大為兄弟做的保,我們也就信兄弟。兄弟你,不要讓讓我們失望啊!」

  祝纓道:「這樣吧,你們的義氣我是佩服的。我查真凶,無論公布的是誰,我會把我的懷疑都會告訴你們,你們自己看著辦。如果老馬被查出什麼不好的事情,我盡力掩蓋,掩蓋不了,我幫你們想辦法。實在蓋不過去,別怪我就是了。」

  「多謝!」

  「不客氣,看金大哥的面子。不然幾位這樣過來,我也是不會見的。請——」

  金良嘆了口氣,走在最後,問道:「老馬……」

  「我看了女屍,身上的痕跡不太好。老馬真沒什麼癖好嗎?」

  金良道:「他娘子前兩年走了,男人麼,去娼家有了相好也沒什麼。」

  「嗯?」

  「哎……別跟你大嫂胡說啊!」金良低聲道,「不至於是因為爭風吃醋吧?」

  祝纓道:「那可說不好,你心裡有個底吧。不見得是什麼正人君子。」

  金良心頭一沉,一抱拳,走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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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4-23 00:21: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尋常

  金良等人走後,祝大、張仙姑、花姐忽啦啦都拉開了房門跑了出來,就在中間那間門房裡圍住了祝纓:「又出什麼事了?金兄弟怎麼跟別人一伙來找你了?」「怎麼這兩天上門的人都這麼瘆人呢?」「還是那個案子嗎?」

  祝纓關好大門,拿頂門槓把門給頂好,就著張仙姑手裡的油燈的光,看了看家人關切的臉,笑道:「還是那個案子,昨天那邊來找、今天這邊來找,咱們兩邊的東西都不接。」

  祝大有點慶幸地說:「你也不早說,周將軍得罪的是金兄弟!嗐!」

  張仙姑道:「說了你能怎樣?」

  祝大道:「那周家的東西就不該接,還得跟金兄弟說明白了。」

  「你可別跟人家表功了吧!那是你的功嗎?」

  眼見他們又要吵起來了,花姐道:「同金校尉講了,他還不覺得,他那些朋友怕要以為三郎在索賂了,還是不說的好。」

  張仙姑道:「對呀,這人情跟鄉裡一樣的,賣好也得會賣呢。老三啊,那個姓周的也不是東西,不能叫他吃個教訓啊?」

  祝纓道:「他的案子上達天聽,不好動這個手腳的,關他幾天叫他吃點苦頭罷了。」

  一家人都很惋惜。

  張仙姑道:「只要跟咱們家沒關係就成!睡覺睡覺!哎喲,老三,你還沒吃晚飯吧?怎麼回事啊?皇帝不差餓兵呢!你快回屋去,我這就把飯給你拿來,放蒸籠裡呢。」

  花姐就去幫忙,一會兒祝纓把身上的官服換了身布袍子,那邊飯也擺了下來,三個人看著她吃。祝纓抱著碗一邊吃一邊聽他們念叨,什麼花姐今天開始開方配藥了,現在是郎中了。花姐道:「都是很常見的時氣病,春夏之交換季的時候嘛。背幾副方子,差不離的脈,稍作一點增減,也算不得什麼本事。」

  張仙姑就說這樣是很了不起的:「你知道症候呀,不像我,就燒符灰的時候覺得可能是,就摘兩片藥草葉子擱裡面混著煮。」花姐從來不知道張仙姑的符水裡還有藥,也覺得驚奇。張仙姑道:「就聽老人家說一說嘛,什麼金銀花去熱解毒的,我覺得是熱症,就順手加一點兒。光靠符水,那是不成的。」

  又因為連著兩天家裡來了兩伙人,來頭都不小,他們就又討論起案情來。張仙姑說:「這兩個都不是什麼好人,往那個地方去,還鬥氣,能是什麼好東西?」祝大道:「那也不一定,你瞧那個馬將軍,有那麼多兄弟為他身後事操心,活著的時候一定是條講義氣的好漢。」花姐說:「周將軍看著一個紈絝,不像會親手殺人的。」

  祝大又問祝纓:「老三啊,到底是怎麼回事?」

  祝纓道:「才兩天,哪就看明白了?明天還得接著查呢。」

  張仙姑嫌祝大打擾祝纓吃飯,然後兩個人又口角起來。花姐此時才慢慢適應了祝家的氛圍,見祝纓四平八穩地吃著飯,一點也不為父母之間的激烈衝突所動,有點心疼祝纓:難為她還能吃得下去。

  他們閒聊,祝纓很快吃完了飯,張仙姑收拾碗筷喊祝大一塊兒燒水去,祝大又說:「柴剩不多了,明天去市裡叫人送一車來……」

  花姐留下來問祝纓:「這案子兩邊都不太好相與,我看他們,怎麼有點兒沖你呢?」

  祝纓道:「他們沖鄭大人、王大人的時候你沒見著,人家直接搬出了陛下,厲害不厲害?」

  花姐點頭道:「那咱們家這裡已算是小陣仗啦,我懂啦,咱們還照舊過日子。不過,就怕他們沖不動那兩位,卻拿咱們來撒氣。」

  祝纓道:「我已想好了。」

  「要家裡做什麼嗎?」

  祝纓道:「兩頭的禮哪個也別接,真扛了雷,我找鄭大人要好處去。」

  花姐猶豫了一下,道:「我有一句話,你只當耳旁風吹過——鄭大人待你恩重如山,可有些時候……」

  「也別跟他把實底全交了出去,對不對?」

  花姐笑笑:「你有的本來就少,你好歹給自己留一些兒。你早些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

  祝纓第二天依舊是先去大理寺應卯。

  路過宮門的時候,禁軍也忍不住跟她打聽消息。祝纓也都說:「才第二天,沒有什麼眉目,真有大消息瞞也瞞不住,你們也就都知道了。」

  禁軍們都說:「周將軍不像是能下那樣狠手的人。」

  祝纓奇道:「哪樣的狠手?」

  禁軍們低聲說:「嗐!當時有人看到的麼!有話傳出來的。還有那個姓馬的,據我們探聽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呢!」

  祝纓又從禁軍那裡聽到了一些馬校尉的壞話,也與花街上說的一樣,這人是有些壞毛病。同時的,好父親當然是個好父親,做丈夫也不算太差,老婆死了也沒再續弦,然而能讓家裡過得滋潤,撈錢也是少不了的。他不喝兵血,但是旁的就不好說了。

  祝纓心裡自有盤算,只管聽著。這件案子到現在,案子本身的結局也不是她能操控的,不管真凶是誰,也是快要露出來了。她在琢磨著,怎麼從中動點旁的手腳。

  與禁軍告別,到了大理寺又被左司直拉到一邊問:「案子怎麼樣啦?」

  祝纓道:「你不是昨夜當值的麼?怎麼現在還沒回家?」

  左司直一腔的憋屈:「就問你這個案子怎麼樣了嘛!那個狗屁周將軍!昨天夜裡攪得大家伙兒也沒睡好!」

  周游在大理寺裡蹲大獄,除了不敢點唱小曲兒的過來,他是變著法兒的作了兩天。嫌飯菜不好吃、嫌鋪蓋不香軟,這都是小事兒,他還會嚎,又裝病,裝得還極像。虧得御醫們醫術頗佳,且有一老御醫應付周游很有一手,半夜被叫過來一看就知道他裝病了,起手就是與之前一樣的法子整治他,說是普通的積鬱,是周游的老毛病了,輕輕一劑藥下去,周游藥都沒吃就好了。

  只苦了左司直,他值夜,跟著鞍前馬後,還要被宮中出來的人傳話訓斥:「陛下問,大理寺的人是怎麼幹的?!怎麼能虐待人?」

  左司直恨不得把畢生所學之十八般酷刑都給周游上一遍,好展示給皇帝看看什麼叫虐待。然而他不敢,還是忍氣吞聲,先守在皇城大門邊上等鄭熹進宮的時候小告一狀,又守在大理寺等祝纓回來,跟這位同僚打聽一下,再拜托一下:「凶手真就不能是他嗎?!!!」

  祝纓道:「我也想是他,這樣大家都清淨。」

  「還真不是他?」左司直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能多拖兩天嗎?」

  「老左?」

  「你聽我說,就是查案,行,他是冤枉的。就不能是他得罪的人太多被人嫁禍了嗎?哦哦,不不不,是他太單純了,被人嫁禍的!看誰跟他有仇,查他幹了什麼不法事。這等紈絝,嘿嘿!」

  說起這個左司直就有經驗了,這種紈絝之家,想要維持他們的奢侈生活是需要大量的財富的。怎麼,吃肉的有你,挨打的時候你想躲?你家裡幹的不法事,積累的財富你享用了,那也有你的一份兒!沒聽說這些逆案裡,犯官的子女享了福還能不誅連的!

  左司直跟祝纓直咬耳朵,祝纓聽了,與自己想到一處去了。她還要說:「老左,你看看大理寺能出多少人跟咱們去查這個案子?翻是著力翻那馬校尉的過往呀!你要是有周游的把柄,我給你報上去。就算不能昭告天下,至少讓陛下知道,你看呢?」

  左司直抄著袖子,愁道:「那就不夠讓陛下生氣了,陛下才不會為他一點點發財的事兒生氣呢,他爹,死得慘啊!」想當年周游他爹那裡拿命換了皇帝和一干朋友的平安,死撐到了鄭侯來救駕的。聽說,身上起下來的箭頭有一大捧。

  祝纓道:「接著找,反正得找點兒什麼出來。老左,你留個意啊,不行就找楊六打聽。悄悄的啊。周游那樣的人,消息漏出去,你先倒黴。」

  左司直道:「那還是算了吧。好晦氣!你也留意著些,他出來了,怕要遷怒。我回家了。」

  祝纓目送他離開,鮑評事又湊了上來,他已聽說了周游的一些事情,也有點發愁:「這個周將軍有點不識好歹呀,哪怕是咱們證明了他的清白,只怕也要討不著好了。人家又投的好胎,怎麼辦?」

  祝纓道:「先把眼前的差使應付過去唄。一會兒還得跟京兆府打擂台呢。」

  她說的打擂台不是去京兆府,而是王雲鶴和范紹基到大理寺來提審周游。大理寺提審周游,刑部的姚侍郎還要尖著耳朵來聽,王雲鶴一到,先把刑部的人趕走了,原話是:「嫌犯何其多,刑部能為他們每個人撐腰,告訴嫌犯終能脫罪麼?」

  他已知周游八成不是犯人,仍是這樣講,打的與祝纓、左司直一樣的主意:你不是殺人犯,也不妨礙我把你查個底兒掉!

  王雲鶴的本意是肅清京城風氣,只要不是用非法的手段,怎麼肅清,他倒不是很計較。查案嘛,把嫌犯查個清楚,沒毛病!

  周游一見刑部的人走了,心裡先沒底了,他想罵鄭熹,鄭熹人家不過來,王雲鶴來了。周游就說王雲鶴白瞎了青天的美名,竟冤枉於他!王雲鶴命人拿了張單子給他:「我自清廉,所以沒收府上的賄賂。至於府上說的什麼『縱使你做錯了什麼,你也不會有事』我先記下了。你還是官身,我先不打你。說吧,你當晚做了什麼。」

  周游靠山也不見了,對頭也不在了,家裡人行賄的把柄還在王雲鶴手裡,心裡已經軟了。可他實在無罪可招,因為人壓根就不是他殺的,就算打死了他,他也招不出來。

  王雲鶴是個有經驗的人,將周游翻來覆去審了一整個早上,一口水也沒給周游喝,周游三餐豐盛,早飯才吃完想方便,王雲鶴也只當沒聽見。周游看著無賴,並不是街面上的真無賴,他也不好意思當堂便溺,臉都憋青了。從小打大招貓逗狗的破事說了一籮筐。

  到後來,連「我在五娘家真的沒幹什麼,就送了玲玲一套頭面!」都說了,再憋他半刻,他居然想起來這套頭面是順手從老婆妝匣裡拿出來的。

  王雲鶴也不能讓他尿褲子,看看差不多了,才讓他回牢房去,自己背著手出來了。

  鄭熹、裴清帶著祝纓和鮑評事都在隔壁等著,到了此時都有些佩服王雲鶴,這位真不是迂腐之人吶!

  鄭、裴二會都說:「佩服佩服。」

  王雲鶴卻苦著臉說:「慚愧慚愧,本不該如此。」

  鄭熹請王雲鶴去他那裡細聊,裴清就招待范紹基,兩處聊得都挺愉快。一則王雲鶴經驗豐富,以他自己的觀察,周游過堂的表現確實不像是本案的凶手,並且他看過了周游的佩刀:「平日不用的東西,保養得倒好。可見周將軍的武藝……」比較拉胯。

  二則王雲鶴還是比較相信祝纓的判斷,周游沒有進出過鶯鶯的院子,除非他會飛。

  鄭熹也心知肚明,他也接受了祝纓的說法,把周游放出去會亂拱。

  鄭、王二人又彼此心知肚明,剛才在朝上的時候,很有默契地先不提周游是不是真凶,但是要說周游此人平素「不拘小節」,到花街嫖宿的時候也帶著佩刀,還拿禁軍的身份去放話要弄死人,實在是想放了他都不太好意思放。如果他是冤枉的,也只好等拿到真凶再放他。再說了,一個禁軍、一個南軍,居然鬧出這樣的事來,也都該受到教訓了。

  現在二人又再次達成了共識,鄭熹道:「人就在我這裡看著,案子就有勞京兆了。說來,是晚輩偷懶啦。」

  王雲鶴道:「大理謙虛了。大理不是看一個周游,是頂著刑部與禮部乃至陛下。」

  鄭熹又說:「大理寺前幾年才經過風波,如今這些連同我都是新人,有不周到的地方還請京兆海涵。」

  王雲鶴道:「哪裡哪裡,豈有不周?譬如錐處囊中。總有讓人心服口服的時候。」

  …………

  王雲鶴與鄭熹這一番交流彼此都舒心,他與裴清等人一同去的京兆府,到了京兆府已到了午飯的時候了,王雲鶴就招呼大理寺的人在京兆府裡吃飯。

  京兆府的伙食竟不比大理寺差,這讓祝纓對王雲鶴又多了一些認識。大理寺有錢,是因為鄭熹會撈錢。王雲鶴還是比較清廉不盤剝的,可見一是會經營,二是經辦的人抽成也少了。京兆府的風氣確實更好些。

  王雲鶴把大理寺的三個官兒一同邀到堂上吃飯,且對祝纓一如往日之親切,誇她:「往日勸你讀書,你真讀書時,又恐你把一身本事丟了。你這本事是沒落下,這很好。」

  祝纓道:「京兆的囑咐,晚輩不敢不遵。蒙您不棄,晚輩一定再接再厲。」

  王雲鶴點點頭,還讓給她再添菜,又跟裴清閒聊了幾句。

  吃完了飯,才重召了相關人等再說案情。

  有他吃飯時的表現,京兆府都明確地知道了王雲鶴的意思,不能再給人臉子看了。且祝纓這兩天的表現也顯出確實是有些本事的,有本事的人,到哪裡都容易被寬容、接納。再到下午的時候,大家對祝纓就好了許多。

  王雲鶴與范紹基不能明說不是周游,但是話鋒已經轉到了「緝拿真凶」上來了。

  何京報:「昨夜又連夜審了五娘家的妓女,今早又鎖了幾個嫖客,據他們所言腳上的表記,女屍確是燕燕,不是鶯鶯!」

  就憑這個,何京就覺得祝纓雖然年紀小,還是有點本事的。王雲鶴今天審完了周游,回來也表現出周游不是真凶的意思,則與祝纓之前說周游不是真凶也合上了,何京對祝纓已有所改觀。

  然而另有一個人卻不服了起來。

  「替換?不能夠啊!」楊仵作跳了起來,「生前傷和死後傷我還能分辨不出來?!」

  因為據五娘交代,燕燕在案發前就死了,並且是在京兆府勾銷了的!今天早上,京兆府已查過了檔案,確實是勾銷了。因為官妓屬於「官產」了,確實有一套比較嚴格的管理,當年祝纓查珍珠,就是這麼查到的。其中之偷樑換柱不是沒有,但是賬面上的記錄是必得有的。它關係到官府的收入!

  然而在場的全是在刑名上頗有經驗的人,資歷最淺的祝纓、鮑評事也都經歷過了大理寺的案件復核、龔案等諸多案件。他們都想到了一個可能,鮑評事道:「換人的時候,她就不能還是活著的?」

  楊仵作還沉浸在「被懷疑判斷有誤」的情緒裡,是站在他旁邊的張班頭提醒:「是說,燕燕報了死,但是其實沒死。」

  田仵作站他們倆旁邊,也幫腔:「小人也看過了,確實是生前傷。」

  范紹基問道:「但是屍身的表記是明白的,是嗎?」

  兩個仵作都說:「以前也曾遇過造假,那些手段我們也略知一二。昨天說可能弄錯了人,又仔細看了,是真的表記。」

  「記下,再審的時候再問明白!」王雲鶴說。

  何京等人氣個半死:「這群下流東西,嘴裡沒半句真話了!」

  王雲鶴道:「你常年辦案的能不知道?何曾有一問就招全了的?莫要焦躁。」

  何京臉上一紅,又坐了回去,心裡記下了一筆。

  王雲鶴又說:「周某嫌疑不能全然排除,不是親自動手,也可能是指使他人。當然,也不能就認定是他,也許是馬某另有仇家。現要將這兩家都查一查,看看他們有無可能結旁的仇家。」

  京兆府辦事的人都鬆了口氣,這個他們懂啊!就算是為了查凶案,順藤摸瓜,咱們查到一點周某的「不法事」,那叫意外收獲!他們也不擔心大理寺那邊,因為張班頭、楊仵作越想越氣,就這兩天功夫兩人結伴將介紹他們與祝纓認識的牢頭給堵了!

  牢頭算是知道原委的,嘴也不會為祝纓把門,就說了周游、時公子坑害過祝纓的事。楊仵作當時氣就消了一些,說:「只為這個,跟咱們說一聲就得,何必要親自弄到大理寺去報復?」

  他們今天對祝纓的態度也好了一點。

  王雲鶴分派完任務,衙門內把五娘家的人再過一次堂,衙門外京兆府查周游、大理寺查馬某,要把五娘家在花街上有無對頭的事也給查清,再有,還要查找鶯鶯的下落。

  清查也沒有什麼捷徑,就是撒網,與祝纓當年查王府失竊案一樣,只能靠笨功夫。祝纓那搜查痕跡的本事,在前三項上完全沒用,在後一項上也只能滿街亂躥碰運氣,看能不能碰上。

  衙役、吏們各領一事,帶人撒網去了,官們且要審一審案。

  王雲鶴京兆事多,要去處理,范紹基、裴清也不再親自動手,他倆在一處一邊喝茶一邊聊案情,事情就交給何京、祝纓、鮑評事他們了。

  鮑評事就要審「小番」,小番是個綽號,說是五娘的兒子,卻不與五娘的丈夫一個姓,因為他倆不是親父子,小番姓錢,五娘的丈夫卻姓趙。何京還是審五娘,祝纓就審五娘的丈夫。

  然後是妓女、僕人、打手之類。五娘家那幾個男僕,除了小廝,倒有幾個打手。

  鮑評事在小番那裡問到有用的情況有限,小番說:「小人在各處伺候,哪裡要人就去哪裡,什麼雜活都做的。咱們家就是伺候人的,哪有什麼『少東家』的說法?連家父家母都要為官人們端茶遞水哩。不止這兩間院子,這家裡,就沒有我沒去過的地方。」

  何京這裡倒有點進展,據五娘說,燕燕確實不是她親眼看著斷氣的,她也沒那個功夫,眼見燕燕是活不成了,再延醫問藥就不劃算了,就讓人把燕燕拖出去處理了。何京問她怎麼處理的,五娘道:「讓小番帶兩個人,一張席捲了,趁夜往外一送,自有人接了去。」

  「接的人是誰?怎麼就肯接了屍首走?」

  「有的人收女屍配婚的,還有些錢拿。這樣年輕的還貴些呢。」五娘說。

  「燕燕的屍首是誰買了?」

  五娘又說不知道,反正這事兒吧,她兩頭吃,一頭是賣屍首的錢,小番跟人接頭,拿了錢回來交給她。她這頭報了燕燕病故,又花了若干銀錢燒埋。不是何京手太辣,除了打就是打,她還不肯招。

  饒是何京審多了案子,也忍不住多說了一句:「就這般無情麼?」

  五娘道:「妾倒想有情,可連妾自己都是個物件兒,哪有情給人呢?」

  祝纓那兒審五娘的丈夫,也是先打二十板子。這男人年紀不小了,一看眼睛就非善類,以前是做打手的,現在上了年紀了打不動了,在街面上依舊有幾分面子,與五娘湊成一對兒。

  他倒也懂規矩,挨完了打,就說:「官人要問什麼,小人都明白,只是小人真的不知道。她們婊子們的事兒,無非就是那些個。有想從良嫁人的,有想日後自己當娘的,有想蒙赦開脫的,也有想死的。小人只想過完這輩子,並不想生事。現攤上了官司,事已壞了一半,也沒為別人瞞的道理。要問小人,要不是外人幹的,這家裡,就只有小番。」

  祝纓就問他為什麼懷疑小番。這男人一笑:「嘿!那小子那眼神兒,藏不住!他瞧上鶯鶯了。」

  再問證據,他也沒個證據。因為夜裡是最忙的,且老馬有那麼點愛好,什麼掙扎尖叫之類的聲音都是「尋常」,把人趕走了、插上門,自己隨意擺布妓女,也是「尋常」。燕燕送出去的時候是有一口氣還是已經斷氣無人在意,也是「尋常」。如果一時無法脫手,活埋了,也是「尋常」。

  再問妓女們,也有說小番好像看上了鶯鶯的,也有說不知道的。她們在娼家,閒著時就會拿男僕也打個趣,那種話哪能當真呢?

  仵作們也又驗了一回,這個女屍確實是「新鮮」的,因為有了燕燕這個人的存在,兩個仵作又悄悄地、在別人睜一眼閉一眼的情況下,仔細驗了一回女屍,道這女屍生前確實有重病。可能就是燕燕。

  這些審完,天也黑了,一天又過去了。

  裴清道:「不如連夜再審一審這個小番。」

  何京想偷跑,讓大理寺的人現在回去,他們京兆府好夜審。便說:「他與鶯鶯似乎有染,不如等找到了鶯鶯,一鼓作氣!」

  祝纓道:「如果他知道鶯鶯在哪裡呢?不如先審他,不過一問。今天問不出來,明天再問。」

  兩下爭了幾句,王雲鶴已處理完了今天的公務,過來一問,就說:「有爭執的功夫,早審完了。」

  一錘定音審小番。

  這小番長得還算周正,時而多話,時而沉默。打了二十板子他也挨了,一口咬定:「燕燕是我賣的,拿了錢來給娘。他們誰要買的我也不在意,只問給錢最多的!他們拿走了做什麼,也不干我的事。省了咱家的棺木錢,燕燕也有個歸宿,都挺好的。」

  祝纓問道:「燕燕和鶯鶯為什麼這麼像?」

  小番說:「就是照著一個模子找的,那能不像嗎?」

  鮑評事道:「還有這事?」

  「您賣貨,這一樣快要缺了,不得備個差不離的?」

  五娘家比較大,雖然也講究個「環肥燕瘦」各有特色,但是比較受歡迎的類型還是要常有的。燕燕還沒病重的時候就因身體越來越差,不大能逢迎得來了,五娘就要提前物色替代的。不止是快要死了的,五娘家高檔一些,燕燕即使健康,快過花期的時候五娘也得提前準備同類型接班的。

  祝纓也算開了眼界了,她知道,人有時候跟貨也差不多,但人與貨像得這麼徹底的,還是頭一回見著。

  幾人交換了個眼色,祝纓問道:「你從鶯鶯院子從扶走的那個,是誰?」

  「小的幹的活太多了,記不得了。」

  祝纓沒說話,她是覺得這個小番是有問題的。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經懷疑鶯鶯就是小番帶走的,燕燕也是小番弄來的。老馬那個衰人,死了也不冤。她並不直接挑明這件事,也不明著回護任何人——京兆府也不是吃素的。

  京兆府藉口天色已晚,又把大理寺的人客客氣氣地送走。祝纓對裴清道:「他們今晚又要忙啦!我猜一定是審五娘!」

  裴清道:「我要是他們,一定要問五娘,是不是快要死了的人就算是死人,要處理掉了。」

  鮑評事道:「恐怕是的。貨麼……」

  祝纓道:「我問過姓趙的了,你猜對了。」

  三人感慨一回,各自歸家。

  …………

  又過五天,外面奔波的衙役、吏們的收獲並不多,老馬的「不法事」居然不多,周游那邊事情多,但是都是些老百姓很無奈、氣也只能白氣、苦是真的苦、官場上看又不算很嚴重的「雞毛蒜皮」。五娘的對頭都是生意上的,沒發現有膽子有本事殺老馬的人。

  至於鶯鶯的下落,沒有任何進展。身為一個官妓,鶯鶯能夠自由活動的機會很有限,她喜歡去的地方也沒有,她的熟人家也沒有。又因她的幾個熟客是有家室的,衙役上門,弄得人家家裡又是一番夫妻爭吵。

  京兆府果然是偷跑了,何京等人連夜再審,五娘不能再打了,不過已經被何京打怕了,夾棍上拿上來她就招了:「是有還剩一口氣就弄出去的。也有騙出去,說放她走的。燕燕,興許是後來又活了吧?小番確實把錢給了妾!賬上都有!」

  賬上是有錢的,京兆府又連夜再審小番。小番還是咬定了已經賣掉了。

  王雲鶴又說不能打死這些「嫌犯」「證人」,眼下就只好先把鶯鶯找到,所可慮者,鶯鶯是不是還在京城內。

  何京道:「案發時是深夜,城門關著,她一個女子,又受馬某磋磨行動不便,應該出不了城。縱出了,沒有路引、沒有戶籍,也是難行。」

  祝纓道:「看蹤跡,腿上也有些傷,行動是不大便利的。到現在,怕還沒養好。我再親自去找上一找。」

  王雲鶴道:「多帶上幾個人,網撒得大一些,也能快些找到。」

  「不用,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驚蛇。」

  她就換了便服,慢悠悠地去花街後巷那裡逛去。先從後門去了九娘家,問九娘買賣屍體的情況。九娘苦得要死:「您都知道了,還問妾做甚呢?哎哎,不過妾可沒幹過那樣的事,妾就是心不夠狠生意才沒有五娘家那樣的盛況。」

  她又小心翼翼地問:「鶯鶯要是找著了,會怎樣啊?」

  祝纓道:「她要不是凶手……」

  「恐怕不能吧,咱們不動恩客……」

  「嗯?」

  「哎喲,就算想,也不敢吶!又不是她們私家。」九娘嘀咕了一聲。

  祝纓又問:「你們這裡,都請哪個郎中看病?」

  九娘猜到了什麼,遲疑了:「呃……」

  祝纓也不說話,就看著她,她終於吐了個地方,說:「有個地方各種傷、病,都對症。不過價錢有點高,不是有錢的請不起,沒錢的就胡亂請了,路上請個誰都有可能。五娘家麼……後街上有個藥鋪,也兼賣藥,吳記就是了。」

  祝纓道:「有話一次說完。」

  「它家兼為一些小娘子治不好說的病,比如打個胎什麼的。」

  祝纓點點頭,說:「別說我來過。」

  「哎喲,不敢,妾從小膽子就小,違法的事不敢幹。」

  祝纓道:「這麼看,你倒是個寬和的人了?」

  「不敢說不敢說,在這兒打滾,從當別人的女兒到自己也有了女兒,誰敢說自己是好人?」

  「差不多就行。」

  「哎。」

  「你家如果發生什麼奇怪的爭執,可以來找我。」

  「哎!」九娘這一聲就十分的真誠了。

  …………

  祝纓照著九娘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吳記,吳記生意還不錯,三、四個伙計在揀藥、稱藥、配藥,一個掌櫃的在看賬,一個老郎中搖頭晃腦唱小曲兒。

  見她過來,有伙計迎上來道:「這位小官人,來錯地方了吧?小店擅長婦科,另有配些傷藥一類。」

  祝纓拇指指了指外面,道:「花街上常來照顧你們的生意?」

  「呃,是。」

  「傷藥……有馬某的功勞嗎?才剛死的那個馬校尉。」

  因這兩天也有衙役來問話,吳記已然知道了在查案。

  她以詢問馬某的風評為由,吳記的人戒心就低了一些,講了馬某的一些事情。祝纓又問了常需要什麼樣的傷藥,是燙傷、棒傷還是鞭傷之類,是鈍器傷還是銳器傷。與這吳記聊了半天,套了些話,傷藥對應的症候,燕燕身上也有,可見屍體仿得十分到位。

  又問常受馬某之害的人都有哪些,吳記道:「倒有不少,不過有好幾個都走啦,鶯鶯不就是麼。」

  「他以前也弄過鶯鶯?」

  「可不是。」

  「可這馬某也算是照顧你家生意了吧?」

  掌櫃的笑了:「哎喲,這條街上,誰不照顧小店的生意呢?說不得,說不得。」

  「他還不是大宗?」

  吳記就不說話了,祝纓也不逼問,話又繞回了馬某身上,又問他「多久照顧一回生意」,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與誰又發生了爭執之類。

  掌櫃的就都說了:「上一回還是五娘家小番來買的藥,一到就說,老樣子,我就知道是他了。」

  祝纓問完了自己想問的,又向討了一些傷藥,付了錢,提著藥又轉向另一條街。她在京城踩過點,這花街略踩走過一回就不來了,因為打小張仙姑就不樂意她到這些地方,後來有了珍珠的事兒,她就更不樂意跟花街有太多牽扯了。不過她還記得,有些私娼也在附近,那條街上背面是一條河,常有花船經過。依附花街而生的除這樣的藥鋪,還有一些旁的行當。

  譬如一些年老色衰的、被趕出來的,又或者無處可去的,就在沿河邊上的一些小院子裡租住。有些有一點積蓄,就住在那裡,為娼家洗衣、縫補,也有做些零工的。還有些有技藝的老妓,也租個略寬敞的屋子,在那裡教授技藝,賺得倒還多些。

  她從這條街上走過,摸到了個街面上的小龍頭,叫住他:「好悠閒!」

  那人一看:「哎喲,小祝大人!穆老還念叨您呢!」

  祝纓曾經的獄友老穆在外避了兩年風頭回來了,一朝回來卻發現獄友成了官,當時祝纓正一邊讀書一邊滿街亂躥,跟京兆府的關係正好,遇著了他就幫了他一個小忙,讓他重在京城安頓了下來。老穆也不敢鬥狠了,但又沒別的營生手藝,就依舊幹些收保護費的打手生意。不過因為大龍頭都被清了,倒顯出他也算個人物了。

  祝纓就問小龍頭:「現在忙,閒了再找他。有事問你——近來這裡有什麼新人搬過來了麼?女人。」

  小龍頭道:「您要找女娘,該去九娘家呀,那裡人襯您,別的都不配。」

  祝纓哭笑不得,罵道:「幹正事呢,誰跟你胡扯?」

  小龍頭道:「哎喲,有的。」將祝纓帶到了一處小院前:「就這家吧。有個瘸子在這兒買了連著的兩處院子,自住一處,另一處租了。瘸子住這兒,教彈琵琶。」說著一拍門,讓裡面的出來。

  裡面一個長得黑乎乎的小丫頭開了門,回頭說:「娘子,有客。」又對小龍頭說,錢她們按月交的。

  祝纓心中一動,看著一個一身白衣白裙的女子,微跛著走了出來,對她一拜:「小祝大人。」

  珍珠!

  祝纓心中感慨,沒想到珍珠還在這裡,雖是情理之中,卻也有些扼腕。她說:「這位娘子,怎麼稱呼?」

  珍珠怔了一下,道:「妾,如今姓江。」

  「江娘子。」

  小龍頭道:「有話問你呢,新來你這兒住的那個,是個什麼人?」

  珍珠搖頭道:「不知。我只認房錢。」

  祝纓看著那個小丫頭問道:「是小番送過來的?」小丫頭躲到珍珠身後去了。

  小龍頭道:「害!乾脆別問了!我帶您去找!」

  說著,拽開了步子往隔壁去了!祝纓也要跟去,珍珠猶豫了一下,叫了一聲:「小祝大人。」

  祝纓道:「看來是了。我也沒想到一找就找到了你,這事兒牽連不到你。」

  「又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珍珠喃喃地道。

  祝纓道:「我也不想讓她與這事兒有牽扯。是鶯鶯麼?」

  珍珠不說話。

  祝纓道:「小江,我得知道真相才好想明白要怎麼做。」

  珍珠聽到「小江」兩個字有點吃驚,仍然搖了搖頭:「我只是在這裡討生活罷了。小祝大人要審我,我也只知道這些。別人給我錢,我把房子給她住。」

  祝纓道:「好了,我不問你。你這裡……」她看了一下,珍珠,哦,小江買了房,還兩個院子,「看來九娘沒扣你的私房。」

  小江笑了一下:「您放了話,她不敢。」

  祝纓道:「走了。」轉身給她把門帶上了,對小龍頭說:「別叫人打擾了她。」

  小龍頭正等著呢,擠眉弄眼地問:「您好這一口。」

  「放屁!她是良家婦女,少來調戲。」

  「哎。」

  兩人到了租給房客的小院,發現這裡擁擠得緊,也很雜亂,無論是正房還是廂房都被間成單間,每間都開了門當中一個天井,南牆的門房是一排灶台。院子裡曬著各種衣物,都是亂七八糟的。

  小龍頭直接推開了一間門,只見裡面泥土地上擺著兩張床,空著一張,另一張上躺著一個女子。祝纓走近了看她身形,與仵作房的女屍十分相似,低頭一看地面,嘆了口氣:「鶯鶯。」

  床上的女子呻吟了一聲,半張著眼:「小番?水……」

  在她的背後,小江的聲音響起來,說:「她傷得挺重,昨兒還發燒了。」

  祝纓道:「你不該跟過來的,房客見著了不好。」

  小江道:「也……沒什麼。一手交錢一手交房,罵兩句難聽的,也是我聽慣了的。」她皺了皺眉,低頭跺去了潔白的鞋子上沾的一點點灰土。小黑丫頭說:「哎喲,髒了,我回去拿新鞋!」

  祝纓探了探鶯鶯的鼻息,對小龍頭道:「去,雇輛車,把她帶走。」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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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方向

  小龍頭雇車也給錢,但是給得比較隨心所欲,有時候照價給,有時候多給,有時候不給。今天祝纓在場,小龍頭知道祝纓場面事做得一向比較好,也就照實給了價。

  果然,他講定價錢,幫忙把鶯鶯一條被子裹了裝上車,祝纓就給了他錢。

  小龍頭說:「哪能要您老的錢呢?」兩個指頭往外推,三個指頭往裡勾,終究還是接了這個錢,笑眯眯一看,還賺了點差價,樂呵呵地把人給送走了。回頭對小江說:「這房子你收拾收拾,準備另租吧。你算是賺著啦,白饒這幾天房租。」

  租房一般三月起,人都被官府帶走了,眼看回不來了,房錢不退,繼續租下一個,白得仨月房錢。小龍頭對小江恭喜了一回。小江板著臉,對拿了鞋回來的小黑丫頭說:「拿回去,一會兒過來給她把包袱收拾了,有人來找包袱就給他們。」

  小龍頭也不生氣,又多往小江身上瞄了兩眼,笑嘻嘻地走了。

  小江抿緊了唇,鞋也沒換,大步走了回去。

  小黑丫頭把乾淨的鞋子揣進懷裡,開始收拾屋子,很快就打包了兩個大包,拖出來放到門口,進去把被子疊了鎖進櫃子裡,反身把房門扣上。又扛著大包回小院兒,把包袱放到雜物間裡。回頭一看,小江已經換了新的衣服鞋襪,小黑丫頭抱了換下來的去洗。

  …………

  那一邊,祝纓坐在車轅上,冷著個臉,車夫不敢搭話,飛快地把車趕到了京兆府門前。跳下車來,恭恭敬敬地說:「小官人,京兆府衙到了。」要去搬凳子給祝纓踩著下來。祝纓微一用力,跳下車來,對門上的李班頭說:「叫幾個人來,接人了!」

  李班頭道:「什麼人要您親自送了來?」

  祝纓道:「你要不接,我可找別人了。」

  李班頭還要與她糾纏兩句,忽然想起來一件事:「阿也!人找到了嗎?!」

  祝纓道:「八成是,找個人報給京兆和我們少卿。」

  李班頭踢了兩個衙役:「聽著了嗎?快去!」

  「拿個擔架抬進去,再叫他們準備一間靜室吧,人不太好。」

  「哎哎!」李班頭答應著,親自上前,「小祝大人,厲害了呀。」

  祝纓道:「碰巧罷了。」

  那邊跑出來一堆人,七手八腳的,擔架一時不湊手,索性拿了條長凳,把人放長凳上晃晃悠悠地抬了進去。祝纓抬腿跟著他們進了府衙,裡面不少人聞訊來圍觀,李班頭挺腰凹肚地:「看什麼看?看什麼看?都幹正事兒去!」

  裴清正與范紹基下棋,聽了消息之後緩緩落下一子,道:「承德,瞧瞧去?」

  范紹基道:「大理寺人才輩出呀。」

  裴清矜持地道:「小孩子嘛,腿腳利索罷了。」

  兩人邊走邊問來稟報的衙役:「怎麼找著的?」

  「不知道,小祝大人把人帶回來的,看樣子不大好,是抬進來的。叫找個郎中。」

  范紹基道:「那還不快去?!」

  等兩人到了安放鶯鶯的房門外,何京已經然趕到了,拱手說:「二位大人,郎中已然去請了。」

  裴清拍拍祝纓的肩膀,大聲表揚:「幹得不錯,不可驕傲。」

  「是。」

  兩人站在門口往裡看了看。這是個間單,從門口一眼就能看到底,一張小床,上面一個一動不動的人。裴清問道:「她這是怎麼了?」

  祝纓道:「當日就有傷,是小番安置的她,後來小番被抓了,沒什麼人照顧她,就這樣了。正在發燒,所以要找個郎中。」

  又一會兒,郎中來了,摸一把脈就說:「怎麼到現在才瞧病?這般天氣,還要捂著傷口!簡直胡鬧!」又是開湯藥,又是開膏藥,又要把傷口清洗了再重新裹傷。最後膽子還挺大地說李班頭:「京兆府不是已經不動酷刑了嗎?還對個小娘子動手?」

  李班頭沒好氣地道:「你看那像是我們弄的嗎?」

  「哦哦,下手這人可真是沒個輕重啊,可別再叫他動手了。」這郎中不是吳記那樣的藥鋪出來的,還以為是什麼家庭糾紛。娘家、婆家搶人之類。

  李班頭道:「他已經死了,您就放心吧。」

  把郎中給嚇了一跳,憋著氣去開方子了。

  裴清等人看一眼也都退了開去,讓郎中不要多禮趕緊醫治病人。

  何京跟著看了一眼,就低聲吩咐:「去,提幾個人來認一認,是不是鶯鶯。」

  裴、范二人本要離開又都停了一下,等到提來了五娘、玲玲等人,她們見了一口咬定:「就是鶯鶯。」五娘更是哭罵:「小賤人,你跑了,害得全家受苦!」何京一擺手,又把她們帶走。次後兩個強壯的衙役押著小番過來。

  李班頭道:「你看看,這是誰?!」

  小番原本死氣沉沉,站在門口第一眼看到床上躺著的人沒有認出來,前行兩步才看到身形便激動了起來。兩個衙役死死壓住了他。

  何京一擺手:「帶走!」

  裴清和范紹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眾人一同去見王雲鶴,將找到鶯鶯、五娘等人辨認、小番的表現等都匯報了。

  王雲鶴先對裴清說:「大理寺裡果然有人才。」裴清謙遜了兩句,道:「那咱們先審那個小番?至於鶯鶯,還是讓她將養幾天,能說話下地再問話吧。」

  鶯鶯還活著,就必然是關鍵人物,但情況不對,先養著也沒什麼。小番的反應顯示他至少是有關聯的,先審著更是正常。至於養幾天、審幾天,就聽天由命了,反正出去搜尋「仇家」的人還沒找夠周、馬二人的不法證據。而兩府有個「找到鶯鶯」的進展,明天見皇帝的時候也算有個交待了。

  王雲鶴是個世情通達的人,問祝纓:「就只找到她一個人?她的處境如何?」

  祝纓道:「在臨河一處屋子裡租了個單間兒,小番租的。」

  王雲鶴又問:「隨身還有什麼東西?」

  祝纓道:「就一間簡陋的屋子。」

  王雲鶴道:「叫人去,把她的東西都搜羅了帶來,許有物證。」

  裴清笑道:「還是京兆仔細。小祝,你到底是經驗少,學著些。」心想,小祝不是這麼不仔細的人,為何不把行李一同帶了來?

  那邊李班頭向祝纓討了地址,帶了人去取東西不提,這邊開始提審小番。

  由於何京是個老手,審訊的事就交給他來負責,祝纓、鮑評事陪同。裴清讓祝纓:「多學著點兒。」

  何京老到之處在於,他敢打。先打一頓,然後再問。小番咬死了:「那是小人家,哪裡都去得。也認得鶯鶯,見到她自然激動。」

  何京心裡認定是他,只是苦無進一步的證據,他看了祝纓一眼,心道:你要是找到鶯鶯的時候順便能從她那邊找到一些物證就好啦!

  何京卻也有另一個突破口:「燕燕呢?!」

  是的,鶯鶯活著,燕燕呢?燕燕還活著的時候就被綁到了床柱上!小番賣屍體的錢卻交給了五娘!再有,房子還是小番租的呢!

  小番道:「真的不知道!小的確是賣了錢,把錢交給娘了!那一日,小的掛心鶯鶯,就借著準備東西潛了進去,並沒有離開,後來,看到裡面聲音停了,實在擔心就悄悄趴到窗戶底下,往裡一看,馬將軍已經死了。小的就走了進去,把鶯鶯救了出去,後來的事兒,小的就不知道了。」

  何京聽這小番一回一個花樣,就知道他這回恐怕也沒有說實話,心道:你等著,看我怎麼治你!

  他看了一眼祝纓和鮑評事,當時沒有發作,只是讓人把口供給記下來。又問小番,買屍體的人長的什麼樣子。小番說:「是個老頭兒,給他兒子買的。旁的就不知道了,是周圍的口音。」

  再審下去,就是「打死我,我也說不出來,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

  何京真就又把他打了一頓,兩條腿都打破了,小番只是咬牙死扛。鮑評事低聲道:「參軍,看來這賊嘴硬得很,打是打不服的,恐怕還要另尋他法。」何京也就住手,命人把小番押了下去,再拿供詞上報。

  這一回的供詞就比之前合理了許多。但是祝纓讀著,總覺得哪裡不對。只有王雲鶴說:「不要再審了!」

  范紹基問道:「這又是為何?」

  王雲鶴道:「一回給他一點兒消息,他的謊就要編圓了!」他下令,一是醫治鶯鶯,從女人身上容易打開缺口,二是繼續找鐵證。

  裴清道:「燕燕……」

  祝纓道:「問過了五娘家的人,燕燕等死那陣兒身邊也沒個人,沒人能證實他是屍體拿出去賣了,又或者是活人被他藏了起來。」

  王雲鶴也不急,說:「繼續查。」

  所有人心裡幾乎已經認定是小番做的了,他認不認倒也問題不大。偷樑換柱這事一旦做下,小番和鶯鶯就是現成的犯人了。只差他們自己的供詞。然而正可借這個理由拖一拖,繼續查老馬和周游。

  兩府的人各要再領一事時,李班頭那裡又從小江處取來了包袱。小江給鶯鶯把包袱準備好,是預備著鶯鶯案子了結後能用得上,沒料到卻被當成了物證被京兆府帶走了。非但如此,李班頭還帶人把那一間屋子裡外都搜了個乾淨,連半個銅板都沒找到,也只得感嘆一聲:「這裡是真的乾淨。」

  包袱拿到了京兆府,一樣一樣地攤開,裡面有鶯鶯一身衣服,小番一身衣服,另只有一把碎銀和幾串銅錢。他們仔細地研究著這些,裴清對祝纓道:「仔細看,這回不要再漏下什麼了。」

  祝纓答應一聲,等別人把東西都搜過了,扒拉了一下裝錢的袋子,算了一下錢數,說:「不對呀,他們就這麼點東西?」

  何京道:「他得賠一具女屍的錢。」

  裴清搖搖頭:「連替死鬼都準備好了,錢能不準備?路引能不準備?除非另有其人,否則該有別的準備的。還是再找一找妥當。」

  王雲鶴道:「再查!查他賃的房子!查五娘家!」

  裴清對祝纓道:「你也去。這回一定要仔細。」又低聲囑咐:「先查,怎麼往上報,再說。」

  祝纓苦笑。

  …………

  此時已是後半晌了,眾人兵分兩路,祝纓又去了五娘家。五娘家整個貼了封條,周圍已開始熱鬧,只此一處一片死寂。揭了封條,祝纓與何京等人走了進去,先從大堂裡開始搜起。祝纓道:「先莫亂踩亂翻。」

  衙役們道:「放心吧,明白的!」他們也學著祝纓之前的樣子,盡量不碰東西,拿手杖一點一點地撥弄。

  鮑評事笑著搖頭:「徒具其形。」他自有一番門道,仔細搜尋一番,從好幾間房子的床底下的地磚下面找到了不少私房錢,又從一些妝台上找到了妓女們與恩客的書信往來。其中不乏一些京中有名望的人物,又或者世家子弟。有文雅、有粗俗,看得眾人擠眉弄眼。

  衙役們一樣一樣給登記了,都說:「這群婊子倒是會藏。小祝大人說得對,鶯鶯帶的錢是少了些。」

  祝纓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她乾脆去了五娘的院子,又將五娘的家底給翻了出來。小番住在五娘院子的廂房裡,自己住三間,比起妓女的房間,他這裡竟顯得十分的簡樸。祝纓搜起小番來就沒有那麼猶豫了,她在小番的房裡搜出了若干銀錢,不多,又從床柱子裡掏出兩錠金子,這就比較多了。

  衙役們也有樣學樣,竟讓他們從緊貼著抽屜的桌面底下又搜出一個紙袋,摸下來,打開一看,裡面是兩套男女的身份、路引之類!

  祝纓對張班頭:「可以呀!」

  張班頭得意地說漏了嘴:「可不是,背著婆娘藏私房錢那不得……」

  嗡,起哄起響了起來。

  眾人滿載而歸。

  再次回到京兆府,一天又過去了。王雲鶴對今天的收獲十分滿意,道:「看來是早有預謀。則偷竊周某佩刀嫁禍,也是早有謀劃的了。」

  祝纓道:「本是為了脫身,何必牽扯周某?」

  范紹基笑道:「哪有天衣無縫的犯人?」

  王雲鶴道:「待鶯鶯能夠問話,再審。誰也不許去與小番講話,將小番單獨看押。」

  裴清出了京兆府,又是帶著兩個人去鄭府。鄭熹這幾天一邊要設法應付皇帝的垂問,一面要應對鐘宜等人的催促,回到家還要給自己親娘一個交待,見到裴清就問:「如何?」

  裴清笑道:「小祝立功,找到了鶯鶯。這小子可以,又故意漏了點給京兆的人揀便宜。」

  鄭熹道:「還是不要托大。」

  祝纓老老實實地說:「是。」又說今天鮑評事在五娘家也翻到不少東西。鮑評事就說祝纓找到的更重要。

  互相吹捧一回,鄭熹道:「沒幾天了,要快,要辦成鐵案。」

  祝纓道:「要證據也就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二人誰是主使。燕燕一條命,小番得抵命。馬某的案子,即使他不招,也沒什麼。」

  鄭熹道:「那只是捎帶。要給陛下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祝纓平平板板地說:「如果凶手不是周游,只怕有許多人會有……」

  鄭熹截口道:「這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安排。」

  祝纓不說話了。

  裴清道:「已查著一些周游的劣跡了,京兆府那邊更重視查周游,這位周將軍吶……」他有種深深的遺憾,周游有那樣一個父親,未免就讓人對他多了一點期待,誰想子不類父。虎父犬子,連看客都覺得可惜。

  鄭熹道:「知道了。再辛苦這幾日。」

  他沒有告訴這些人,他已與王雲鶴有了默契,這件事兒,大家心裡如今都有了底,凶手差不多就是小番了,也許還要加上一個鶯鶯。但是如何結案,讓所有人心中服氣,就是另一門藝術了。

  王雲鶴要趁機再整頓京師風氣,這個鄭熹也讚成,從周游開刀,當然也可以。把周游的爛事翻一翻,亦可。然而馬某也不是白璧無瑕,頂好在結案前做出一個「狗咬狗」、「誰都不是好東西」的物議出來。最後爆出來凶手是小番的時候,物議才不會說「拿個小番來頂周游的罪」,在心理上形成比較大的反差。

  無論對上還是對下都有所交待了。至于平級,主要是周游的親朋,給他脫了罪,也就糊弄了大半。鄭熹在心裡挑挑揀揀,決定到時候扣下幾件周游旁的劣案拿給他們看,當作是自己的人情。

  而馬某那裡,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同樣要扣一點,這個就讓祝纓去交給金良,也是全了南軍的臉面。至於禁軍,他也有法子對付。

  於是他吩咐道:「你們要不動聲色地透出幾件事情……」

  …………

  祝纓頭天領了鄭熹的吩咐,總覺得有心事。先是這花街的光鮮亮麗之下的各種污穢,又是臨河小街的貧苦。她出身既卑且貧,早已看慣了世間的愁苦,然而自從做官以來,滿眼是越來越溫柔繁華,竟差點忘了世間之苦就在身邊,忘了自己的來處。一時之間各種回憶又湧了回來。

  暗想:我怎麼快要變成周游那樣的人了?真當自己是無憂無慮能拿著錢讀書玩耍的公子哥兒了?

  又想這案子。以她之見,小番固然是害了燕燕的性命,周、馬二人也全不無辜,尤其是馬,看鶯鶯的樣子,也離身死不遠了。然而她又知道,哪怕真的死了,馬某也不用為鶯鶯抵命。

  沒一個好人,這案查完了,也不過是像甘澤的表妹曹氏一樣,案情清楚了,人情卻越發糊塗了。

  她第二天起得特別早,全家都還沒起來,她飯也不吃了,說了一聲就先跑了。張仙姑在後面追著:「你忙的什麼呀?時辰還沒到呢!這是他們大人們上朝,不是你的時辰!」

  祝纓早跑沒影了!

  她堪堪趕在了王雲鶴上朝之前,堵住了王雲鶴。王雲鶴一大早的正準備路上打個瞌睡,冷不丁被祝纓躥了出來,把他給嚇醒了。看清是祝纓,才說:「是你?怎麼?有事嗎?」

  祝纓內心十分的困惑,道:「有件事想請教。」

  王雲鶴看看祝纓,像是有事不想當著別人問。看看時辰,快馬加鞭還來得及,就說:「你說。」

  「那個案子。馬、周二人……」

  王雲鶴聽個開頭就猜到了她要問什麼,他對祝纓寬容,乃是因為他也是這麼過來的。誰年輕的時候不想弄個丁是丁、卯是卯呢?再長大一點,就有現實告訴你,要和光同塵,可是你又不能全然和進去,因為一點良心竟然還在,還讓你不能隨波逐流,這就很痛苦了。越聰明的人,接觸到的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就越多!最後哪怕掙扎了出來,有些事情還要絞盡腦汁才能糊個差不多,從夾縫裡掏出一點自己想要的「公正」。

  他說:「他們該有自己的報應,但不該是為自己沒做過的事。」

  祝纓道:「只怕報應也……大人,總要依法而斷,如果法是惡法呢?」

  「那就變法。」

  祝纓怔了一下,王雲鶴拍拍她的肩膀,說:「好啦,我該上朝去啦。你倒不急的。來,招待三郎去吃早飯,吃完了再去大理寺。」

  祝纓塞了一肚皮京兆府的伙食,臨走順手拿油紙又包了一包油煎肉包子帶走,把京兆府內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斯文的只好說一句:「是真名士自風流啊!」僕人們則直白得多:「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不是外人」吃飽喝足還順了人家的油煎包子走,到底是年輕,吃得飽了精神也就回來了。祝纓把事情又捋了一遍,心道:管它呢!凡事總要事實清楚了才好說下一篇,我可以睜一眼、閉一眼,但不能叫犯人說我是傻子好糊弄。我只管把事兒弄清楚,先看誰是凶手,再看你們斷案的是人是鬼!怕你們不成?

  今天,她的任務依舊是跟著裴清辦案子,時間已經非常緊了,皇帝那裡已經開始倒計時,鄭熹倒還是一派從容,裴清也輕鬆不少。裴清也算是方正之人,同時也看不慣周游這紈絝作派,他願意配合鄭熹的安排。

  那一邊,王雲鶴竟沒有對衙役下禁口令,他們查的一些劣跡也同時被宣揚了出去。無論鄭熹還是王雲鶴,風評上雖有細微的差異,卻都是官場上的人精,兩人默契地操作下來,京城的風向兩天內就漸漸地變了。

  早上還是同情馬某的,晚上就說「沒想到啊,那樣的女兒竟有那樣一個爹,他死不打緊,丟下家裡人怎麼過活呢?」

  頭一天還說「打小沒爹教的孩子,能長成那樣就不錯啦」,第二天就說「成日裡呼朋引伴、眠花宿柳,與一群狐朋狗友不學好,也是該吃個教訓,看能不能成個人!」

  祝纓也照著鄭熹的安排,向金良透了一些馬某的劣跡。反正這事兒跟她查真凶也不衝突不是?

  鄭熹自己則將一頁供詞拿給母親那位手帕交看,好死不死,正是周游自訴「順手從妝台上拿的」頭面送給玲玲的事,把這位岳母大人氣得當時差點順不過氣來。她本意是來問鄭熹,怎麼會有不好的話流出來的,鄭熹道:「我已盡力把更不好看的扣下了。」然後把供詞給收了起來,就怕被這位阿姨把供詞給搶去扯碎了。

  祝纓又去了一次五娘家,在那裡耗了一整天,把五娘家重新翻了個底朝天。身邊沒了同僚、衙役們,她的心更靜,竟讓她在後院小池塘邊的假山裡發現了一間小屋子。這小屋子十分隱秘,上面一把銅鎖,祝纓起手給它捅開了。

  點了盞油燈進去,卻發現裡面雖有點潮濕,卻是有床、有桌、有椅、有妝匣、有被褥,牆上掛著幾幅香豔的畫兒,想來也是五娘家一處有情趣的地方。假山小室外的小路被打掃過了,裡面地上的腳印十分的清晰,一個是小番的,另一個是燕燕的,另有一個是鶯鶯的。三人竟同時在這裡出現過!並且腳印還不算太久。

  她在裡面搜了一番,很滿意地搜到了燕燕留下的痕跡。不錯不錯,她就是懷疑,既然燕燕起初沒有死,必是要藏上一藏的,藏身之處在哪裡?現在,她找到了。

  她將所有東西都仔細包好,吹了油燈,把小室依舊鎖上,出了五娘家,飛奔到了大理寺。

  …………

  那一邊,鶯鶯的病情終於穩定了下來,人也清醒了。

  主審依然是何京。

  他先不問鶯鶯,而是把鶯鶯送回牢裡關著,讓衙役帶著鶯鶯在五娘家眾人面前晃了一圈,尤其囑咐,要讓她與小番「遠遠地」互相看上一眼,不可走得太近,以免他們有什麼暗號串通。

  接著便是審鶯鶯。

  鶯鶯仍然很虛弱,眼睛有點呆,聽了何京問話,反應遲緩地苦笑了一下:「大人,妾這樣子,您都看到了。馬將軍……馬將軍他做過什麼,妾也隱瞞不得。妾也許是前生做惡,今生罰來受這般苦。什麼時候死了,什麼時候就是罪孽贖完了,下輩子也好清清白白地做人了。僥幸活了下來,有朝一日能脫籍,就苟延殘喘著罷了。實不敢有非份之想。至於小番,妾實不曾與他合謀。」

  她實在太虛弱,夾棍一上,人就昏了,竟是什麼也問不出來。

  何京命把人潑醒,道:「燕燕替你死了。」

  鶯鶯的臉上一片慘白,話也說不利索了:「她?她不是……已經……死了麼……」

  何京心頭忽地一動,看到鶯鶯的表情,他又改了說辭,道:「你猜,我們怎麼找到的你?」

  鶯鶯的臉色又是一變,何京心裡猜著了七、八分。他吸取了教訓,命把鶯鶯先帶出去。一個老蒼頭過來帶鶯鶯走,路上搖頭嘆息:「小娘子,你見過幾個可信的男人?」

  鶯鶯心中一慟。

  何京接著提審小番。

  小番又改了一番說詞道:「其實我是看著凶手的!凶手是個青面的鬼!長頭髮、青色衣裳!是個女鬼!我不敢說!是她!是她殺了馬將軍!我認得她,她是隔壁七姑家的阿樂!伺候馬將軍沒幾天,就死了!就死了!我就說,阿樂,別害我們,我們也是一般受害的!她倒放了我走!我就帶著鶯鶯走了!後面的事兒,我就不知道了!怕說出來她找我,我就沒敢說!」

  何京被氣笑了,他家裡老母、妻子都拜佛,他也信點鬼神報應之說。然而案子審得多了,犯人口中的鬼神之說在他這裡已經沒什麼信譽可言了。他有時候審案,自己也裝神弄鬼來著。且祝纓從假山小室裡搜出的東西,足以證明小番在編鬼故事。

  他又把小番打了頓,並恨京兆府不許用一些特色刑罰。

  打完了,先把搜來的路引摔到堂下:「若非早有預謀,怎會有這些東西?」

  小番道:「是想與鶯鶯私奔,可不曾想過謀害人命!」

  何京又扔一件,是祝纓從假山小室裡搜到的繡著燕燕名字的手帕,上面還有點點血痕。小番的面皮終於動了一動,還說不知。何京再扔一件,卻是與女屍頭上相仿的絹花,這是燕燕原本配戴的。小番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何京最後又展示了半幅白絹裙子,這裙子上用眉筆寫著禱詞,乃是燕燕祈求這次能夠逃出生天,並且發了宏願,如果能夠活命,一定吃長齋,並且為小番立長生牌位。

  便在這時,班頭走了進來,說:「那女的,招了。」

  小番臉上忽然平靜了下來,甚至露出了一點不屑的冷笑。何京也不在意,道:「招什麼了?」

  「這男的,案發那天,把她帶到假山那裡藏著,帶了原本藏在那裡的人走……」

  小番的唇抖了一下,嘶啞著聲音道:「是我一個人幹的。」

  何京輕蔑地笑了。

  衙役們一齊喝道:「從實招來。」

  小番舔了一下唇說:「姓馬的總折磨人,我沒撒謊,阿樂就是他折磨死的。娘卻總說他出手大方,大方,嘿!他又看上了鶯鶯,燕燕快要死了,我就想,拿燕燕換了鶯鶯,我想好久了,都準備好了。周游?那也不是個好東西,他不作大惡不過是因為他沒那個本事罷了。反正,他殺人放火都有人保著,那就讓他背鍋麼!」

  何京皺眉:「說你自己!」

  「那天,姓馬的又來了,還跟姓周的打了起來,狗咬狗。當晚我就想,得動手了。姓周的喝醉了,我就去偷他的刀出來。姓馬的正在發瘋,沒人敢靠近,更沒留意我從後門過去。我殺了他,帶走了鶯鶯。娘先前叫我處理了燕燕,我把她藏在假山那頭的小屋裡,後來你們都知道了。我殺了姓馬的,把鶯鶯帶去假山,換了燕燕,把她倆衣裳換了。」

  「燕燕是你殺的?」

  小番「嗯」了一聲。

  何京拿了供狀,讓小番畫了押,將供狀拿去給王雲鶴看。

  王雲鶴道:「請大理同來過堂吧。」差不多了,十三天了,是時候給個結果了。鮑評事受命回去請鄭熹,等鄭熹的時候,何京還感慨燕燕:「竟是位知恩圖報的女子,可惜了淪落風塵,一片真心錯付給了豺狼。」

  鄭熹那裡也正等著消息,很快,他也便到了京兆府。

  兩府高坐堂上,互相謙讓一番並肩而坐,其餘官員各在下面擺了椅子坐著,差役們兩行排行。

  升堂了!

  先把小番提上來,命小番重新招供一遍。一回也是大同小異,只添了一個細節,交給五娘的錢,竟是燕燕的私房錢。五娘讓他收拾燕燕的「身後事」,他私扣了一些,拿燕燕的私房錢當賣燕燕屍體的錢交給的五娘。

  鄭熹道:「周游與你何冤何仇,竟要陷他於牢獄?」

  小番直勾勾看著鄭熹,道:「你喜歡聽狗叫嗎?他喜歡聽,聽不到,就叫我學。嘿!這小畜牲,喜歡看人學畜牲!他上輩子準是個畜牲,這輩子畜牲皮脫了,骨子裡還是畜牲。」

  王雲鶴一拍醒木:「休得胡亂攀扯!女犯鶯鶯是否同謀?」

  小番搖搖頭:「她不知道。」

  清了清嗓子,命把鶯鶯帶上來。

  小番聽到鶯鶯進來,人僵了一下,一路看著鶯鶯跪到了堂下。

  鶯鶯一直在隔壁候著,一時沒想明白為什麼,跪下的時候才想清楚,她這是被人給詐了!小番根本沒有出賣她,也不會出賣她,竟還有一個男人是可信的!

  她仰頭看著上面這一排,或整肅、或儒雅、或幹練、或俊俏的官員,想控訴他們,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終究是二十餘年來的「認命」佔了上風:「是我昏了頭,看他拿燕燕替了我,竟以為自己能逃出那個地方。你們當我是共犯吧,死就死了吧,我是熬不到脫籍那一天了。」

  王雲鶴聲音低沉地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你們連同類都要戧害!」

  小番仰著臉說:「我連你們的同類也害了一個呢!」

  張班頭當場翻臉,險些沒有聽令就要動手打他。

  王雲鶴與鄭熹對望一眼,都說:「肅靜!」

  命二人畫了押,王雲鶴又要審給小番辦路引假證的事兒,鄭熹就去琢磨怎麼上報這件事了。

  到第十四日上,兩人就開始結案了。小番與燕燕同是賤籍,這回倒是叫他殺人償命了。老馬是小番所害,更是該斬。周游是無罪開釋。

  五娘涉嫌買賣屍體,被王雲鶴一筆勾了她執掌的權限,命另選「守法」之人掌管她原來的「女兒」們。鶯鶯是出逃,但是追索了回來。抄的這些妓-女的私房都歸還了她們。

  另,在辦案時又偵得馬某、周游不法事若干。馬某雖死,僅沒收其非法侵佔的財物發還苦主。王雲鶴另起一本,專門彈劾周游,指他治家不嚴,使手下管家行不法事,侵奪民田,又有買賣官司等事,彈到必要把周游流放。直罵周游「不肖」。並且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但是看周游這個缺德的樣子,恐怕絕他父親的血食。皇帝如果真的看重他,就該讓他長進些,而不是護短。得給他個教訓了!

  大理寺、京兆府兩府都瞧周游不順眼,兩家下了力氣去找周游的「不法事」。鄭熹是個了解自己皇帝舅舅的人,悄悄給舅舅進言:「要念著他父親的功勞,讓他足衣豐食即可。北軍是守護禁中的,這麼散漫,帶壞了風氣,臣擔心禁中的安全。這是拿他的時候抄的單子,您過目。連禁軍的腰牌他都帶去了娼家,這可不好呀!能偷佩刀就能偷腰牌,拿了腰牌的人會幹什麼,臣不敢想。」

  王雲鶴則向皇帝進言:「南軍、北軍,太過和睦了不好。真起了衝突,有了嫌隙,也是不好的。現不如給他們一點事做,讓他們都操練起來,免得再為了風月場上的衝突去圍京兆府。」

  兩個人都說到了皇帝很在意的事——自己的安全。

  皇帝於是又奪了周游的實職,讓他「閉門思過」,把周游的管家們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家眷都沒為了奴婢。同時命南軍、北軍加緊操練,免得他們無事生事。一時之間,南、北二軍哀號不斷,什麼意氣之爭都先放到一邊,一邊練,一邊罵周游與馬某。

  皇帝的面子算保住了,心情終究不美,對大理寺、京兆府兩家不賞不罰,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祝纓重新回到大理寺,鄭熹還是讓她讀書,一如往昔。她的心中只覺得可笑:周游身上還有蔭爵,照常拿著俸祿,還有那麼大個府邸住著。這不跟她這兩年的日子一樣麼?讀書,有錢拿,輕鬆極了!

  我累成條死狗把你從牢裡撈出來,你好吃好喝好闖禍,弄了半天,咱倆一樣?哦,不你品級還比我高!

  然而,她翻遍了律條都沒有能夠讓周游受到更多懲罰的條目,一時氣得坐在地上起不來。

  她想了一下,抱著律條去問鄭熹:「大人,這些條目,能改麼?」

  鄭熹一看她指著八議的條目就笑了:「不要說胡話!這怎麼能改呢?不要再想周游啦,他不過是癬疥之疾。你該學做詩了。」

  祝纓定定地看了他兩眼,垂下眼瞼:「哦……」想起來了,鄭熹一開始考她的時候,考的就是十惡、八議。

  鄭熹笑著搖搖頭:「要會容人。」

  「他也算人?」

  「嗯?」

  「哦……」祝纓心想,這什麼破法?竟不能改?那要怎麼辦?!等周游造反嗎?!

  她心裡不忿,想了想,又想跑去問王雲鶴。才走到京兆府,就見一群人從裡面出來,嘰嘰喳喳——是五娘家的女兒們,她們被開釋了。

  祝纓遠遠地看著她們,心道:這又算什麼呢?

  一個女孩子說:「鶯鶯,你怎麼啦?咱們雇個車吧,我的錢拿回來了。」

  祝纓招招手,找了幾輛車,付了錢,銅錢叮叮噹噹地落在車夫粗糙的手掌中,祝纓猛然想:我這是付錢把她們送去哪兒了呀?!

  車夫一個勁兒地道謝,趕著車去接女孩子們,女孩子們嘰嘰喳喳與車夫說話,車夫往這邊指了一下,她們都看過來,又是一陣嘰嘰喳喳,聲音十分好聽。

  祝纓站著看了她們一陣兒,她們竟在車上撩開了簾子向她揮手。

  忽然,一個人走近了,祝纓警覺地看過去,竟是陳萌,他們許久未見了。

  陳萌道:「才看到像,沒想到真的是你。」

  祝纓指著他腰間的白帶,陳萌道:「就為這事,姨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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